第201章 广固
太昌十年的元旦到来之前, 迟眉率领女军,成功拿下了汾水河畔的平阳郡,只待春日河水化冻,便可强渡黄河, 向定阳进发。
谢墨则先克陕县, 后取河东, 下一步,将剑指弘农郡, 经风陵渡攻打潼关。
朱庠在襄阳外围城数月, 整个江淮之间的战线, 已然推进到了沔水河畔。
至于江南地区,洞庭以南的长沙、衡阳、湘东、邵陵、零陵、营阳、始安、临贺诸郡,早已因桓氏鞭长莫及的缘故, 在何冲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
而今的荆州, 只有洞庭湖以西的武陵、天门、涪陵三郡, 以及巴陵以西的上游地区,仍旧处于桓氏的掌控之下。
战场上连番的失利, 自然影响了桓楚的民心士气。
对于朝堂之上的种种非议担忧, 桓元嗤之以鼻。
他看着那些首鼠两端的关中大族, 知道他们生了动摇之意。
可事到如今,岂是他们想退便能退的?
桓氏亲兵着甲执戈,带着自战场上锻造出的杀气,提醒着在场所有人,桓元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得罪的君王。
这是桓楚成立以来, 第一次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 而其灵感,还是来自北府军于南北大战后举办的表彰典礼。
桓元身着衮服, 高坐看台之上,满意地扫过朝臣们因肃杀之气而愈发严肃的脸色,良久,才面色沉沉地开口说道:“朕既以长安为都城,自然要扎根于此,以求后图。洞庭以西,原就鞭长莫及,即便苦苦据守,亦不过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罢了。”
荆江二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桓氏军队若能守住,绝对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落到桓元所谓“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的地步。
可桓元喜怒不定,手段又颇为阴狠。
前些日子,关中大姓赵家的小公子赵秀直言不讳,指斥桓元亲信肖晖纵马闹市、伤及无辜,没想到竟被桓元认为是故意生事,借机为难桓氏旧人,最后被重重打了二十棍,于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面子,至今仍在家里趴着养伤。
是以朝臣们听了桓元这番话,虽说心思各异,不见得真的相信,可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以免无端触怒了这个混不吝的皇帝。
对于这些大臣的心思,桓元并非不知,可既然暴力能让他们听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郗归之所以能在江左说一不二,靠的不正是威名赫赫的北府军吗?
真要论起来,如今的关中之地,又有谁能和他手中的襄阳军一较高下呢?
虽说如此,但桓元知道,自己还是要与这些大臣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能一昧只用武力。
想到这里,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江州虽丢了,可我等还有半个荆州,更有巴蜀的广袤土地。昔年天下三分,蜀国所据之地,远不如如今的大楚多,还不是坚持了两代君王?”
他缓缓扫过群臣:“大楚有如此国土,如此强兵,更有诸位贤臣,何愁不能雄踞一方呢?”
深色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群臣活动早已僵硬的面部肌肉,一个个高呼万岁,可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对于桓元在关中的肆意妄为,郗归并非全然不知。
她知道桓元是因有襄阳兵作倚仗,所以才如此不知收敛。
可他只看到了郗归有北府军作底气,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她靠的不仅仅是北府军的武力,更有军心民心。
郗归叹息着说道:“‘民心向背’这四个字,看来桓元是永远都学不会了。”
“您管他作甚?等襄阳兵失了襄阳,看他还怎么嚣张?”
说话的是郗归的新助手徐南枝。
她原是南渡流民的后代,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只是南渡后日子不好过,家中男人都靠苦力维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算不得有学问。
唯有南枝这个女孩,因为家中三个哥哥已能卖力养家,自己又年纪尚小、生来体弱的缘故,倒是跟在祖母身边,一边干活,一边靠着沙土、读诵学了《毛诗》和《论语》。
当初北府军将士子女可入蒙学读书的新规传开后,徐南枝年近不惑的父亲徐慕,想到老父临死之前的殷殷嘱咐,义无反顾地带着二十出头的长子徐书从了军。
徐慕年纪虽大了些,可却识得几个字,做了个仓库的账房先生,徐书则加入了北府军的操练之中,南枝与两个哥哥,也因此进了蒙学读书。
徐家的两个儿郎究竟年岁已大,幼时又未正经启蒙过,所以读完蒙学之后,便双双进了北府军的商铺做事。
唯有最小的妹妹南枝,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自蒙学升入府学,又日以继夜苦读不辍,终于在实习前的考试中取得了极优异的好成绩,与朱肖一道来了郗归身边,完成府学中的最后一门课程。
南枝崇拜了郗归好几年,自然看不得她为桓元这般趁机自立之人伤神,又想到朱庠那边的动向,所以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郗归听了这话,笑着说道:“襄阳是重镇,哪能这么快就拿下呢?一个襄阳,一个荆州,只要拿下这两城,整个荆州境内的桓氏兵马,便不足为惧了。我们能想到这点,桓元自然也能想到,此时怕是正加紧布局,要死守这两个地方呢。”
“那怎么办呀?”南枝究竟年纪还小,忍不住焦急地问了出来。
郗归安抚地笑了笑:“别怕,你且看那舆图。”
南枝听话地看向壁间那副不知换过多少次的舆图,看到数个标志着北府军的红色箭头,正指着桓楚所在的方向。
“是了!”她开心地拊掌,“多路大军南北开攻,桓楚迟早左支右绌,覆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这样单纯的喜悦,郗归向来乐意欣赏,更何况,她说得本也没有错。
桓楚的确不会坚持太久,不过,在那之前,慕容谦建立的后燕,只怕会先一步灭亡。
十多年前,郗归的父亲郗和,与谢瑾的堂兄谢亿一道率军北伐,打的便是鲜卑慕容部建立的燕国。
后来郗和病重,谢亿大败于寿春,那场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成了郗和的夺命符。
再往后,苻石东征西走,逐渐统一了大半个北方。
慕容燕也在这征伐中,彻底化作了一道历史的尘埃。
慕容氏的皇族死的死,降的降,忍辱负重十数年,直到南北大战之后,才趁着前秦国内生乱,与羌人、羯人、鲜卑乞活部相继举旗,彻底叛出了苻秦。
那时羌人姚昶占据了西北之地,立志要攻下长安,慕容部则因为大将慕容杨死于女军之手的缘故,于炸营的乱象中折损了好一部分人手,也失去了占据长安附近的先机。
如此情势之下,少主慕容谦只好带着军队一路东进,占领了山东一带,重新建立燕国。
慕容谦打算趁着中原大战的时机,在东部休养生息,储备力量,没想到北府军却暂时放弃了长安,而是一面朝着洛阳进发,一面自徐州北征,收复山东之地。
慕容谦的皇位还未坐稳,就连连吃了败仗。
他原是前燕的小王子,后来国破家亡,与姐姐慕容楚一道被苻石掳去,成了供人取乐的卑贱之人,被整个长安城的民众当作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苻石心软,放他外出做官,做了平阳太守,可前秦却因一场战败而大厦将倾。
刚知道苻石战败重伤的消息时,慕容谦心中痛快极了。
这痛快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遭受的折辱,更是因为潜藏在每个慕容部皇室男儿心中的复国野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永嘉乱后,北方的胡族政权建立了一个又一个,那他慕容谦为何不能做皇帝呢?
于是他带着慕容氏旧部与平阳郡的兵马,收揽了一批苻秦的壮丁和财宝,在山东登基称帝。
慕容谦那时想:“这是苻石欠我的,我本就应该做慕容氏的皇帝。”
可是,即便苻石的确亏欠了他,北府军却没有。
相反,恰恰是他们这些肆虐的胡人,欠了汉人百姓一片安和的乐土。
于是,从高平到鲁郡,从东海到琅琊,再到如今的广固城,不到四年的时间,他便重温了前燕当日兵临城下的窘境,不得不接受这背水一战的事实。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北府军与后燕战于广固城外。
宫城之内,慕容谦面色阴沉地走来走去,十分焦急不安。
不远处坐着一个沉静温婉的丽人,她行云流水地沏了盏茶,宽慰道:“江左如今是司空郗归做主,此人处事公正,从不妄杀,对于手下军队,更是严加约束,从不许北府军屠城抢掠。这次带兵攻城的将领,便是郗归的兄长郗途。以高平郗氏的门风和北府军的作风看,纵是城破,百姓们也不会遭受太多苦楚。”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口不择言地回道,“百姓们是否遭遇苦楚,与我又有几分干系?”
他快步走来,单膝跪地,一把挥落那丽人面前的茶盏杯壶,任由冒着热气的茶水与燃烧着的炭块一道滚落。
那丽人蹙了蹙眉,忍痛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那片狼藉之处。
慕容谦却拽住她的袖子,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怎么?那些人都走了,你也要走吗?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凭什么只有我一人痛苦?姐姐,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慌?!”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逼问道:“国破家亡、以色侍人的痛苦,难道你还想再遭受一次吗?慕容楚!”
第202章 降表
符石后宫十数年黯淡无光的日子, 早已锻造出了慕容楚处变不惊的品格。
她并未因慕容谦的勃然色变而感到惊讶,甚至都没有用力甩开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说了算吗?国破家亡, 难道是我这个深闺女子一手造成的吗?”
“你怪我?”慕容谦听了这话, 狠狠推开慕容楚, “这几年来,我为大燕呕心沥血, 苦心竭力, 可是阿姊, 你竟然怪我?”
慕容楚站起身来,整理衣衫,神情依旧淡漠, 仿佛一副随时会褪色的美人图似的。
她冷静地说道:“你尽心竭力, 为的是自己身为皇帝的尊荣。如今兵临城下, 也是你当初贸然称帝的后果。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敢作敢当。前日因, 今日果, 事到如今, 你不想着收拾残局,只对着我一个妇人出气,又算什么本事?”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面露凄然,“你说得没错, 是我无能, 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可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我知道你怪我野心勃勃,怪我迫不及待地称帝复国。可是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
“我本是大燕的王子,可却于一朝之间,国破家亡,跌落泥尘。从前多少宫人侍奉,犹嫌不够尽心。可国破之后,我竟要被迫去做苻石那个老匹夫的娈童,去温柔小意地侍奉他!”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谦又哭又笑,神情疯癫,“多荒唐的谣谚!你根本不懂那两年我究竟遭受了什么?!”
“我不懂?”慕容楚遥遥看向慕容谦,“你说你痛苦,可是阿弟,你在苻石身边不过待了两年,便外任做官,离开了长安。而我呢?十数年来,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都要承受苻石的喜怒无常、妃嫔的明枪暗箭。我病了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可却只能苦熬。难道我就不痛苦吗?”
“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叔父又在哪里?”
“国破家亡,原非我一个女子的过错,可你们却告诉我,我是慕容氏的公主,既享了身为公主的尊荣,便合该为慕容氏奉献。”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献给了苻石,即便在他身边受尽折磨,也要忍着被猜忌的风险,帮你们说话,促成你外任平阳一事。”
“如此种种,我却从未怨过你,只因我们都是国破家亡的苦命之人。可你呢?阿弟。”
“你说我不懂。”两行清泪从慕容楚苍白的脸上坠落,“难道就因为你身为男人,所以被纳作娈童一事,便成为了莫大的痛苦与耻辱?而作为女人的我,就活该在国破家亡之后,被轻视,被玩弄,甚至付出所有,都仍被看作不苦吗?”
“当日国破之时,慕容氏多少宗室女子、宫廷中多少婢女侍鬟、都城内多少良家女子,被掳掠,被□□,甚至被折磨至死。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所以这痛苦就变得微不足道吗?”
慕容谦想说什么,可却被慕容楚冰冷的嗓音打断:“如果你认为这就是我们生为女子的宿命,那么阿弟,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也只是身为皇子应受的苦难罢了。”
“你若轻视我曾遭受的苦难,那自己也不该叫苦;若是承认我们都曾因国破家亡而遭受同样的痛苦,那便听我一句劝告,放下这一切,像无数曾遭受欺辱的女人一样走出来。”
她直视慕容谦:“还是说,你承认自己根本不如女人坚强?”
慕容谦在这逼问中节节败退。
即便慕容楚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他却一点点失去了质问的底气,只是仍喃喃念道:“我是慕容氏的皇子,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如今的皇位,是他们欠我的!这是我应得的!郗归为什么要抢走?”
慕容楚清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直看得慕容谦内心的脆弱无所遁形。
她说:“阿弟,野心就是野心,这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不要总想着用苦难去装点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过这样的苦,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人不能总拿过去当借口,你必须直面现在。”
“要么出城血战,要么奉上降书,莫要在此发无谓的牢骚,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懂!”慕容谦痛苦地喊道,“这世道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同,他们会加倍地嘲讽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我必须赢,然后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那你就去赢。”
“可事到如今,我还能靠什么赢呢?”慕容谦绝望地反问,“连战连败,连败连战,跑的跑,降的降,就这么点将士,如何能与北府军争锋?”
“你若不愿战,那就降。事到如今,本也不必教将士们白白赴死。”
“可是阿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慕容谦痛苦地以头撞墙,“今日一败,史书会如何写我?千古之后,后人又会如何评说我?早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在当年亡国之时!”
慕容楚一身青衣,面容平静无波:“人生三界之中,本就要罹受种种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这种种恶缘恶境,无处不在,逼恼身心。若因此生了执念,只会深著苦因,不能暂舍。”
“你当日既没有做出选择,那便今天做个了断。若能放下,便如苻泓一般,俯首称臣,奉上降书;若放不下,便尽情地战一场吧,后人会记住你是为国而死,无论如何,也算悲壮。”
慕容谦回视慕容楚:“阿姊,我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阿弟,你是要这条性命,还是要心中的安宁,自己去选吧。”慕容楚轻叹一声,“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权力,此时此刻,正在城外奋战的将士们,又何曾有的选呢?”
慕容谦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父皇自尽之前,殷殷嘱咐叔父与我,要我们勿忘国仇,光复大燕。今日我若战死,大燕又该如何呢?”
慕容楚缓缓摇头:“始皇混一车书,并吞六合,厥功至伟,尚且不免轵道之灾。我慕容氏这区区燕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永嘉之后,中原多少政权,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赫赫一时的汉赵,如今又在何处?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慕容谦苦笑着跌坐在地,浑浑噩噩地说道:“多少年忍辱负重,多少年苦心筹谋,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过眼云烟……”
慕容楚没有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慕容谦跌跌撞撞地走出宫室,自己则端坐御座之前,开始起草降书。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后燕国主慕容谦战死于广固城外。
次日,长公主慕容楚奉表请降。
后燕国祚,自此而终。
同月,北府军入东莞、东安、高密、平昌、北海、东莱、长广、东牟诸郡,尽收慕容氏余土。
山东自古富饶,又有鱼盐之利,后燕之灭,于江左而言,是极大的收获。
更何况,此地为孔孟之乡,又有泰山在,无论是在读书人还是君王的心中,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郗途率军在南燕故地走了一番,于各地安排了驻军后,并未着急北进,而是加紧推进分田入籍与教化之事,力求巩固成果,以免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慕容部原本的将士,在先前的南北大战与这几年的守城战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剩下的平民百姓,虽是鲜卑异族,但因有慕容楚这个公主在,又听说了高平等地先前分田的政策,所以并无大规模的反抗之心。
建康很快便发布诏令,按照中朝的舆图,将徐州以北、祝阿以东之地划为青州,包括泰山在内的陈留、济阴、高平、鲁郡等地则划为兖州。
与使节同行的是由郗归派出的熟练商者,他们在山东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就做出了一番成绩。
到了三月底,春耕工作已全部完成,先前因战事而耽搁的土地,全都种上了各类作物,等这些东西收获,兖、青二州百姓,便可过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年了。
四月,慕容楚奉命前往建康觐见。
离开青州之前,她在广固城外,为慕容谦与战死的后燕将士烧了些纸钱。
田野里郁郁青青,农人们身上也都洋溢着从前罕见的勃勃生机,以至于慕容楚看到这样的场面,脑中出现的竟不是《黍离》《麦秀》之悲,而是“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的鲜明场景。
她想:“真好,北府军这样强大,青、兖二州的百姓,往后再不必受官府的盘剥,不必受战事的侵扰,我也不必因阿弟的复国之举而感到愧疚了。”
佛家讲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她曾领受慕容氏的国恩与父母的亲恩,也曾用十数年的忍辱负重去回报。
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日日苦修,又于北府军围城之际,奉上降书,避免了更多的战事与流血,姑且也算报了三宝恩与众生恩。
若说人人都是带着罪孽与亏欠降生,那么,这二十多年来,她该受的苦、该赎的罪、该报的恩,也都该一笔勾销了。
事到如今,慕容部的燕国已然灭亡,她无力复国,也根本无心于此。
就让一切都随着阿谦的战死结束吧,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慕容氏入侵中原的报应,实在不该再继续了。
她想:“从今以后,我要做自己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第203章 自尽
战场上的让步便如同人心一般, 若是没有极佳的定力与实力,就只能一步让、步步让。
太昌十年四月,兖、青二州的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可西线战场却正是激烈的时候。
春日河水化冻后, 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的女军, 迫不及待地渡过黄河, 拿下定阳郡与三城,直打到了前秦与胡夏的边界去。
驻守北境防线, 直面匈奴赫连氏建立的胡夏军队, 将成为女军新的挑战。
而迟眉也终于成为了江左赫赫有名的将军, 自此以后,江左每个看到舆图的军旅之人,都会想起, 在遥远的北境, 有一位女将, 有一支女军,在驻守边防, 保家卫国。
潼关的战事很是艰难, 桓元不断增兵, 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在潼关外展开激战。
几次落入下风之后,桓楚军队开始闭关不出,北府军只能从狭窄的黄巷坂展开进攻。
可黄巷坂一次能容纳的将士太少,潼关天然便占着地利之便,即便北府军用火器攻击, 也难以像在其余城池那样, 轻易取得胜利。
就这样,潼关的战事一时陷入了僵局。
郗归去信谢墨, 告诉他攻打潼关不急于一时,让他不要焦躁,好生练兵,等到夏日燥热之时,再配合火器加以攻击。
潼关的僵持固然不算顺利,可桓楚绝非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攻打。
无论如何,桓元能够调用的军队总是定数,此消彼长,潼关的守军多了,其他地方就会变少。
襄阳已围了许久,一旦顺利拿下襄阳,便可进入南阳盆地,与前期收复的颍川诸郡连成一片、守望相助。
还有荆州,武陵、天门、涪陵三郡,以及巴陵以西的大片土地,如今仍在桓氏手里,巴蜀土地肥沃,矿产丰厚,只有攻克荆州,才能顺势拿下巴蜀。
郗归沉吟着,吩咐南枝起草信件,打算命朱庠借着对襄阳城与桓氏守军的了解,集中火力攻城。
等桓氏增兵江南之际,何冲再逆流而上,沿江取巴陵、南平、江陵等地,一路往西陵峡打去。
太昌十年六月,何冲在大江沿线打得如火如荼,朱庠也依旧不间断地围攻襄阳,同时还利用对襄阳军的了解,时不时地施展些攻心战术。
与此同时,曾在三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温述,带着这几年在江左施行新政的经验,前往洛阳、荥阳一带,察看北方新收复地区的情况。
就在何冲与朱庠打得桓楚兵马东走西顾、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之际,在长久的沉寂之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突然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准备好霹雳弹等一众火器,出其不意地对潼关展开了强攻。
潼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有天险可守,也仍是在接连不断的火器攻势与北府军将士英勇无畏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太昌十年六月廿七,北府军攻克潼关。
消息传至长安后,桓元立时震怒不已,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狠狠瞪着立于阶下的堂兄桓意,质问道,“潼关那样的天险,如何竟只守了区区半年?!”
桓元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我调了荆州守军过去,冒着荆州失守的风险保关中,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桓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上冒出了冷汗:“陛下,再给我三万人马,我保证,保证不会让北府军更进一步!”
桓元锐利的眼光看向桓意:“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拦不住北府军,你也不必回来了!”
然而,桓元的震怒并不能挽留桓楚的颓势。
潼关的失败令桓楚军中士气大减,李虎、高权所率军队一路西进,与谢墨所部汇合之后,锐不可当地直奔长安而去。
桓氏亲信劝桓元回荆州暂避风头,可桓元早已输红了眼,如何能愿意离开长安这个代表权力的古都?
他不顾身上反反复复发作的旧伤,执意御驾亲征,与北府军决一高下,逼得几个忠心耿耿的桓氏部属不得不纷纷开口请命——为了劝桓元放弃这个以身试险的打算,他们只好自己带兵出城,拼命拦住北府军。
长安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桓元的脾气更是越来越差,动辄就要砍砍杀杀。
然而,桓氏部属或许仍旧忠心,可长安城中,还有不少根深蒂固的关中大族。
这些大族在此绵延多年,即便苻石在时,也因推崇汉化的缘故,很少对他们施以刑罚,谁料想一朝变天之后,新上位的桓氏皇帝竟是个疯子?
紧张的气氛在长安城中蔓延着,大族们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却盼着北府军快快攻进长安,好杀了桓元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
桓元大约也知道事不可为,他本着一股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疯劲,可着劲在长安城内折腾,谁的劝告都听不进去。
终于,北府军兵临城下的第三日,世族们合计一番,纠集各自的私兵部曲,勾结了几个或是心中生怨或是畏战惧死的小将,竟是自内而外,破开了长安的东城门。
震天的吼声传进宫墙的时候,桓元刚刚自一场宿醉中醒来。
他最近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在建康称帝,满朝世家唯唯诺诺,无不俯首称臣,他则龙袍加身,好不快哉!
那梦里没有郗归,也没有谢墨,郗途不过是个文官,北府军也是一盘散沙,算不得多大的威胁,不像如今,竟硬生生将他逼到了绝路!
厮杀声越来越近,桓元哈哈大笑,面目狰狞地喊道:“不该有郗归的!不该有郗归的!是她害了我!是她误了我!”
他扫落了面前的一案珍馐,打翻了不远处的灯盏,满心不甘地吼道:“大归在家的妇人,如何能建立起这样一支军队?要是没有她,如今在建康说一不二的就是我了啊!”
“妖孽,一定是有妖孽作祟!”桓元昏昏沉沉地在宫殿中横行,一把一把地挥落碰到的所有东西。
碎裂声一声接一声传来,有烛台落到地上,引燃了来自西域的珍贵地毯。
桓元一把扯下重重的帷幕,去寻找背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影:“是你!是不是你?郗嘉宾!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埋怨父亲的退缩,所以要借着郗归之手来害我!是不是?你说话啊!”
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映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
赵复疯狂地冲进火海,在烟熏火燎中寻找着桓元的身影。
他的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双眼不住地流泪,嗓子也喊得嘶哑,可却仍旧在寻找桓元。
好不容易找到桓元,却见他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被一旁掉落的实木博古架压了个正着。
“主公!”火越烧越烈,赵复擦了把脸,用力去推那博古架,“主公,你再坚持一会,我这就救你出去!”
桓元摔在地上,流了不少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求生的欲望也在消散。
他无力地说道:“赵复,我早知道会输,我早就知道会输啊!”
“北府军实际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多,战绩越来越辉煌,早已超过了父亲当年的势力。南北大战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主公您别说了,别说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当初对战苻石,我是退缩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军队是我立身的根本,若是全部耗在南北大战之中,等大战结束,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谁不想保家卫国?谁不想青史留名?可我也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就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赵复重重点头,应和桓元:“我明白,主公,我们都明白!”
“不,他们不明白,我知道桓氏有不少人恨我,恨我错失先机,更恨我贸然称帝。”
“当初立国之时,他们明明也都与有荣焉,可到了今日,却将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
桓元被呛得连连咳了许多声:“这群蠢货也不想想,郗归野心勃勃,势必容不下桓氏,纵是我不称帝,他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阿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桓元双目圆瞪,喃喃说道,“江左本该是我的江左,郗归根本不该执掌北府军,是郗岑阴魂不散,从中作梗,报复于我,才令我到了这番地步,不是我的错啊!”
“我是大楚的皇帝,我是皇帝啊!”
桓元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喃喃重复着一句句“天要亡我”。
赵复急得落泪,博古架实在太重,他怎么都抬不起来,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干脆放弃努力,紧紧抓住了桓元的手:“主公,兄弟们已经在救火了,你坚持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襄阳,还有荆州啊!”
“襄阳……荆州……”桓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阿复,不要管我了,你回去吧,带着兄弟们,回襄阳,回荆州,做个普通人……至于我,我虽败死,却也是大楚的开国皇帝,这一辈子,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不!主公!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
火不断烧着,宫殿内越来越呛,赵复明知坚持也是徒劳,却还是无法看着桓元死在自己面前,只能一遍遍祈求他不要闭上眼睛。
直到桓元的脑袋无力地偏向一边,赵复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也变得无力,他才不得不接受桓元已死的事实。
“不!”悲戚的吼声穿越烈火,传到了宫殿之外,随之而起的隆隆雷声,仿佛也像是应和他的悲痛似的。
太昌十年七月十六,桓楚国主桓元自·焚于长安。
亲信赵复救之,不可,死之。
未几,长安大雨滂沱,彻夜不休。
第204章 西域
长安的失守与桓元的自尽, 令桓楚彻底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之中。
北府军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收复了所有被桓楚割据的国土。
江左的疆域一时扩充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处处皆是一副欣欣向荣、革旧鼎新的好景象。
新收复的各州均在加紧开展丈量土地、划分田亩的工作,新年到来之前, 所有村县都已报上了新的三长名册, 温述持续在中原和关中地区推行新政, 郗如与南烛则基本完成了兖、青二州的工作,由南烛回建康复命。
宋和成立了专班队伍, 从江左原有诸州开始, 带着北府军的带刀护卫, 逐个巡视新政推行结果,凡有欺上瞒下、以权谋私者,均审问记档, 当场撤职, 等候处置。
徐州府学的第一批学子已然毕业, 顾信带着府学中的教习与博士,综合考虑学子们的学习成绩与实习表现, 拟出了一份去向名单。
需要审定的名单很快就被呈给了郗归, 郗归翻阅之时, 发现尽管府学并不以门第分别人才,可成绩优异的学子中,仍以世族子弟为主。
在这个阶级之间泾渭分明的时代,珍贵而稀有的知识,已经被世家大族垄断了太多年。
当初府学初立之时, 前来就学的侨姓世家很少, 倒是有几家三吴世族,因为北府军在三吴的动作而送了子弟过来。
与徐州本地的诸多学子相比, 这部分人本不算多,可如今却占据了极大一部分首批毕业生的名额。
铁一般的事实告诉郗归,过去数百年的知识垄断,如今依然在学校中发挥着“余威”,贫民学子依旧无法与出身高位者站到同一条起跑线。
郗归知道,要想打破“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的垄断,就必须让贫民出身者有机会进入官场,接触权力。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让他们公平地获得读书识字明理的机会。
然而,即便北府军早已开设了数所公益蒙学,建造了可以阅书抄书的书楼,可推广知识,普及教育,仍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业。
更何况,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外,那些世家大族司空见惯的待人接物之道与官场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都是贫民学子无法轻易学到的东西。
自利是人的天性,人人都希望儿女子孙能够过得更好。
江左的疆域越来越大,涉及到的人与权也越来越多,郗归若想让这封名单日后变得更加公平,就要迈出比如今更大的步伐才是。
心中的对手,以及欲望的诱惑,未必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好对付。
好在,并不是只有郗归一个人在努力。
顾信一直尽心尽力地为府学的改革筹谋,学子们大多也很出色,并未辜负这份机会。
如宋和那般的天分虽然难得,可此次授官的学子中,仍不乏这几年内悬梁刺股发奋上进的贫寒学子,实在不能不令郗归感到欣慰。
在最终的名册中,南枝依旧名列前茅,胜过一众世族子弟与男性学子,只待在县乡、州郡锻炼几年后,便会成为朝堂上的新兴力量,为贫寒学子与有志女性占据一席之地。
想到这里,郗归温和地笑了笑,在这封名册上盖上了印玺。
无论这群学子之间有着怎样的身份差异与性别差异,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将共同作为徐州府学培养出的人才,奔赴大江南北,带着他们在此学到的新理念、新知识,去推动新政的施行,共同营造一个更好的世道。
在这之后,需要双签的授官名册被送到了谢瑾手里。
许多年过去了,谢瑾年岁渐长,可却依旧是从前那副峨冠博带、神情温和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时光如同逝水一般地流走,自己早已不是昨日的心境了。
他与郗归之间,曾经有过种种的分歧,譬如关于对皇室的态度,关于北府军的未来,关于节奏的急缓,关于是否北伐……
最痛苦最动摇的时候,他曾迫不及待地期盼尘埃落定的一天,希望时光向他指明对错,希望自己不必再如歧路亡羊一般无处可去,希望自己能够依旧与郗归同路。
自从战事起后,时光便过得很快,似乎是转瞬之间,圣人没了,北秦亡了,江左再不必担忧来自江北的侵略,甚至收复了北方的大片土地。
事实告诉谢瑾,郗归并没有错,她想要做的,已经在逐步实现。
可这并未弥补他们之间的疏远。
当谢瑾终于能够心口如一地承认郗归的正确,能够心无旁骛地去践行她的想法时,他们已经离得太远了。
联合执政的身份注定了彼此的繁忙,乃至于此后的逐渐疏远。
他们的接触,渐渐只限于台城,或是如这名册一般的文书之中。
当江左的版图越来越大,郗归心中承载的责任也越来越多,谢瑾一日日看着,她从仅仅作为一个人的郗归,向作为一个主君的郗归转变。
人有偏私爱憎,可主君只需要公正。
曾经的爱恋与情分,终究都风流云散、了无踪迹了。
很快,江左就会彻底成为过去,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将只是郗归的臣子。
多年的执政生涯赋予了谢瑾敏锐的触觉,很快,这件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那一日,阁臣议事之后,郗归命人换上了新制的大幅舆图。
这舆图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江左的版图已然扩张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说:“北府军已在金城郡驻扎,是时候恢复前往西域的商道。我打算命北府军护送商队,与南凉、吐谷浑贸易,尽快打通自西域市马的渠道。”
西域良马,多么久违的词汇。
数十年来,江左始终苦于缺少战马,只能辗转通过桓氏与鲜卑市马,谁能想到,事到如今,江左竟能自己去西域买马了?
激动的同时,也有朝臣不大同意,只见那人面色凝重地说道:“西出金城,便是两国相交。我泱泱大国,正朔所在,正当借此机会宣扬国威,怎能与那些蕞尔小邦行贸易之事,白白跌了身份?”
回来复命的南烛瞥了他一眼,正色说道:“韩公说得轻巧,可若不贸易,如何能添置良马?难道要让将士们去攻打南凉、吐谷浑,抢得战马吗?北方才新收复不久,尚需推行新政,教化百姓,提防胡族卷土重来,北府军应将重心放在这些事上,而非与西域各国纠缠。商队与互市,正是获取战马最为便捷的方式。”
“不可!”韩翊当即驳道,“商人重利轻义,游走两国之间,焉知不会首鼠两端,从中渔利,甚至引发纷争?边境互市更是积患已久,根本不宜推行!”
郗归并未直接劝说,只是指了指舆图,而后才缓缓说道:“后燕、桓楚虽已相继灭国,可并州、冀州乃至幽州,还有不少国土在鲜卑拓跋部手里。拓跋部疆域辽阔,既有鲜卑、乌桓二地的良马,又有长期与柔然作战的经验,更未在诸胡纷争中折损太多实力,如若没有西域良马,将士们要如何与鲜卑人作战?靠从巴蜀之地一批又一批往外运的矮小建昌马吗?”
韩翊顿了顿,强辩道:“建昌马从前用得,往后为何便用不得?再说了,这几年来,北府军连连作战,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如今二京收复,叛臣自尽,江左也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鲜卑虽素有实力,可却与江左向来交好,实在不必急着与之一战。”
郗归直直看向韩翊,又扫视殿中诸人。
行军打仗,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北府军这几年来,节奏有急有缓,围城与进攻交错进行,并不算一意冒进,更称不上穷兵黩武,如何就要急着休养生息?
郗归纵然也有先稳定内政的打算,可却是打算以西域良马的取得和北境边界的重定为前提的。
如何能不声不响便收了兵?
若真如此,岂非让拓跋部以为北府军怯战不前?让并、冀、幽三州的汉人百姓,以为如今的汉人政权对他们弃之不理?
郗归一时没有说话,韩翊也是出了名的老学究、犟脾气,殿中气氛顿时凝滞,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谢瑾了打破僵局:“韩公学问精深,怎会不知远交近攻的道理?从前咱们与拓跋部之间,先是有刘、石这样的宿仇阻拦,后又隔着前秦无数州郡,根本没有冲突的必要,所以琅琊王才能市得良马。可后来拓跋部屡屡趁机南侵,俨然已经越过平城,到了接近中原的地界。如今没了缓冲,焉知拓跋部不会挥鞭南下、犯我国土呢?”
韩翊脸色通红,坚持驳道:“区区代北胡人,如何能比得上从前流落中原的匈奴、羌、羯诸族,冒着那样大的风险侵犯上国?”
谢瑾笑而不语,只温和地看着韩翊,直看得他有些难堪,不得不垂下头颅,掩饰自己因强词夺理而产生的难为情。
郗归这才说道:“国土大事,从来不该也不能寄希望于异国的止步。归根结底,还是要增强自家实力。西域市马势在必行,我要与诸位商议的,还有另一桩事。”
“北府军的商户,近些年赚了不少钱财,足以维持军费、抚恤伤亡,甚至开设学校,足见经商一事利润丰厚。我打算让国库出资,在北府军派往西域的商队中参上一股。如此一来,商队一来一往,除了马匹之外,还能做些丝绸香料之类的生意,所赚钱财,正可以用于民生与教化。”
“不行!”此话一出,殿中便多有反对之声。
第205章 劝进
“古圣贤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 官府岂可与民争利?”
“纵是前汉之时,官府也只掌管盐铁、酒榷、均输之事,岂有靠西域贸易赚钱的道理?”
“工商并非国之本务,官府出资行商, 岂非向民间传播崇末抑本之风?农事如若荒废, 恐将国之不国!”
“北府军自做生意也就罢了, 如何能再染指国库?”
大殿之中一时议论纷纷,郗归按了按额角, 若非支取国库有固定的章程, 入股一事又需提前在朝臣中酝酿一二, 她根本就不想与这群人商议。
事情一旦摆上台面研究,无论有没有道理,总有人要兴致勃勃地发表一通意见。
若是在平常, 郗归会借着这机会观察阁臣, 分析每个人的性格和偏好, 思量应该把他们放到哪些更合适的位置上去。
可今日已是春节封印前的最后一日,接下来近一月的时间, 官署都不会正式办公。
也正因此, 郗归才想着今日先提出此事, 探探虚实,让阁臣有个初步的印象,而后再在封印期间传开消息,让有心之人趁着过年准备一二,朝廷也好在开印后尽快推出章程。
可若一直这般吵嚷不休, 事情如何还能推进?
谢瑾在旁劝着那几个情绪激动的反对者, 顾信和南烛也在据理力争,郗归扫了一眼, 打算等他们说到口干舌燥、分辩得差不多时,再插入进去。
不过,没过多久,却有内监进来禀报:“诸位大人,皇后娘娘送了封文书过来,还请各位过目。”
“皇后?”韩翊皱了皱眉,显然对于王池在封印前日找事的行为很是不满。
在他看来,既然王池母子已然放弃了皇位,那便该好生待着,反正大家也很喜欢如今这种没有皇帝的日子,那皇族就不要总是跳出来现眼了。
这一刻的韩翊还不知道,王池文书中所写的内容,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同一时间,姚黄正焦急地在屋中踱步:“娘娘,您说这样做能行吗?郗司空会不会觉得您妄自揣摩她的心意?还有其他几位阁臣,会不会怪罪您插手国务?”
王池穿着一身青色襦裙,神情与衣饰一般素淡。
她行云流水地给自己煮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怕什么?北府军收复二京,先后翦灭后燕与桓楚,有如此大的功绩在,郗司空称帝一事,岂非水到渠成?”
“这件事无论谁先开口,都不如由我提出这般正当。明日朝廷就要封印了,正好让那群朝臣趁着过年的当口,好好思量一番,想清楚怎么做才最合适。”
“一定要这么着急吗?”姚黄还是有些疑虑,“郗司空得用的那些人,眼下有好些都在外面。万一不同意的人多了,岂非不好应对?”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不是还有谢瑾吗?”王池有些讥诮地说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位侍中,如今对着郗司空,可是亦步亦趋。纵是与那些老臣之间,也不过是为了郗归而百般周旋罢了。”
“再说了,我岂能不急?”王池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一道细碎的声响,“前日徐州府学的授官名单公布,好些人不服气徐南枝那个小姑娘拔得头筹。我听说,竟还有世家想联合男性贫寒学子,先一道把姑娘们挤下去,而后再各自相争?”
“这群没用的男人,自己比不过姑娘家,便想着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还有人打着为姑娘们好的名义,抬出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才学不如男子的话来,要求专门设立女子学堂,开女子科考。”王池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真是笑话!事实分明摆在眼前,徐南枝一个才入学几年的姑娘家,便考过了一众男儿,可他们竟还想把女子踢出去,阻止女人跟男人一道竞争。”
姚黄抚了抚王池的背:“您喝口茶,莫要动气。”
“哼,我动气?”王池冷笑着开口,“我偏不动气。一旦姑娘们都被塞进女子学堂,那学成授官之事,便不如如今这般水到渠成了。世家之中的女子,谁不是从小入学读书?可族中自有男学女学,女学所教授的东西,如何能够比得上男学?我闭上眼就能想得出来,一旦退了女学的这一步,往后就会有无数人想要插手女学教授的内容,想要干涉女性学子毕业后的去向。在当下的徐州府学,学子们不分男女,拥有同样的机会,可若是男女分校,那就一切都说不准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您的担忧,可这和郗司空称帝,终究是两码事呀。”姚黄诚恳地说道,“如今帝位空悬,您仍是宫中的皇后,皇子们也仍是皇亲贵胄。可若是有了新帝,您和皇子们又算什么呢?”
“总会有新帝的。”王池叹了口气,“我宁愿新帝是她,我宁愿她早点做新帝。郗归到底是个宽和讲理的人,不会赶尽杀绝。再说了,那些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女学子,那我便让他们知道,女子不但可以做魁首,还能够做皇帝!”
王池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女子称帝,终究是前所未有之事。我今日将东西送过去,纵有什么非议,也能在过年封印的这一个月内渐渐平歇。”
议事殿中,内监当着众人之面,打开那个锦盒,将其中的卷轴递到郗归手里。
郗归缓缓打开,目光闪烁了下——这卷轴上所写的,竟是一份劝进表。
自曹魏以来,篡位之君每每假借禅让二字谋取皇位,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便是劝进表。
这劝进之“进”,便是践祚登基之意。当日江左立国之前,刘琨等便联名上表,劝说元帝称帝,温述的先祖,即是因送劝进表而南渡过江。
郗归一目十行地看完,不动声色地将卷轴收起,递给谢瑾。
谢瑾看过之后,并未太过震惊,而是次第传给了其余阁臣,观察他们的神色。
这封来自先帝王皇后、原太子之母的劝进表,一时压过了诸人对于国库入股北府军西域商队一事的反对,在阁臣们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几人均沉吟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沉寂之中,郗归沉声开口:“国库入股之事,我认为确然可行。各位先将商团起草的方案带回去,等年后开印,各衙门尽快安排下去。来年三月,商队便采买货物,西行市马。”
“至于这封劝进表——”郗归看了内监一眼,内监瞬间会意,从南烛手中接过劝进表,重新呈给郗归。
郗归随手放在案上:“此物暂放在我这,至于其他的,年后再说吧。”
虽说郗归并未刻意渲染,可劝进表一事,还是传得近乎人尽皆知。
郗如赶在腊月二十九回了建康,梳洗过后,立时迫不及待地来找郗归确认此事。
“姑母,我听闻皇后给内阁送了劝进表,此事是真是假?阁臣们都怎么说?您是怎么打算的?”
郗归笑着递了盏茶过去:“先喝口水,如何就这般着急了,额上都出汗了。劝进表一事,如今已经传得人尽皆知,难道还能有假?东西是封印前一日送到内阁的,阁臣们什么都没说,怕是等着旁人先出头呢。”
郗如嘻嘻笑道:“那可说不准,依我看,等过完年,这些人保准什么异议都没有,一个个乖乖地上表。”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子:“您看这是什么?”
郗归挑眉接过:“兖、青二州的联名劝进表?”
“您猜得可真准!”郗如笑道,“江左如今这么多州,我带回来的这一封,是不是除了王皇后以外的头一份?”
“是,谁都赶不上你。”郗归笑着点了点郗如的额头,“这次去兖、青,可有什么收获?”
“有,可多了。”
郗如依赖地抱住郗归的胳膊,讲着在北方的点点滴滴,郗归时不时点拨两句,对于郗如的进步很是欣慰。
就这么说了好一会儿,郗如无言地依偎在郗归身侧,良久,才再次问道:“姑母,您是怎么想的呢?等过完年,您就要做新帝了吗?”
郗归叹了口气:“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可若真打心底里讲,我是不愿意称帝的。共和行政以来,江左政务运转得很好,这足以证明,世上不是非得要有皇帝才行……”
郗如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终究忍住了。
郗归与她对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做皇帝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过,江左如今这般形势,若想革旧鼎新,开辟一个新世界,就非得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才行。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步,绝不会停在这里。”
郗归想到了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美好世界,不过,世上之事,绝无一蹴而就的道理,那样自由平等的世界,不是她能够在江左复现的。
她目前能做的,便是紧紧抓住权力,尽可能地让一切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她已经基本实现了北伐的心愿,北方目前只余只剩拓跋部一个需要赶出中原的胡族政权,终有一日,她会将他们彻底驱逐。
她要让数十年来饱受压迫的汉人,一个个在自己的国土上挺直腰背。
要让神州大地耕者有其田,再无人因冻馁而走投无路,哭诉无门。
要扶助贫民,扶助女性,亲手填平阶级与阶级、性别与性别之间的巨大沟壑。
这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也许并不能很快实现,也许会遇到很多反复,但绝非不可实现。
“行稳才能致远。”郗归想,“我会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实现这一切。”
第206章 权力
面对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与千千万万的百姓, 郗归有太多愿望想要实现。
不过,在此之前,她首先要做到集权。
江左“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存在了太多年,以至于滋生了无数君臣之间、权臣之间的争斗。
然而, 一个国家, 若想干成大事, 最起码要在某个方面拧成一股合力。
信仰、纪律、荣誉与利益,共同塑造了如今的北府军, 让将士们能够团结在郗归身边, 同心同德保家卫国。
扩展到国家的层面上, 君主集权,便是郗归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可行也最有效的办法。
改革从来都要面临阻力,更何况, 她是一个女人。
因此, 为了实现心中的那副图景, 她必须称帝,必须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
也许有朝一日, 她会探索出更合理的体制, 让所有这一切都不再依托一个君王的意志。
可至少在现在, 她需要人治,需要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君王,需要朝廷上下,达到“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而禁止”的效果。
郗如抬起头来,仰慕地看向郗归:“姑母, 真好。”
郗归含笑与之对视, 听到郗如恍若呓语般的声音:“一切都仿佛做梦一样,我真怕一觉醒来, 什么都找不到。女官、女吏、女将军,甚至女皇帝,我从前想都不敢想。姑母,我竟然要亲眼见证女帝的出现了,真令人不敢置信。”
郗如想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看到衣着华贵、姿容昳丽的姑母,对着大伯父软语撒娇。
她那时还羡慕这位姑母的好命,可谁又能想到,当日那般的娇娇女郎,有朝一日,竟要创造历史、登基为帝了。
她还想到了自己的姨母谢蕴,那个明明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自幼熟读经史可却始终无法一展所长的才女。
郗如的眼底渗出泪水,她想,姨母若能拥有南烛与徐南枝这般的机会,那该有多好啊!
郗归听了郗如的感叹,目光有些出神。
她缓缓说道:“阿如,你之所以如此惊叹,是因为在如今的江左,女人做官吏,做将军,乃至于做皇帝,都是太过罕见的事情。可只要我们能够维持如今这般的景象,再过二十年,当新一代孩子长成之时,他们便会天然地认为,这世间的一切职位,本就是男女皆可从事。”
郗如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场面,嘴角渐渐弯起。
她幼年时期,成长在一个子弟众多的大家族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争宠,天然地将自己对于未来的设想,全部局限于内宅之中。
可是,如今呱呱坠地的每个孩子,当他们开始探索这个世界时,都会首先知道,皇帝是一个女人。
他们会天然地认为,女人和男人生来就该从事相同的职位。
这不是任何人灌输给他们的平等观念,而将是他们自己看到的事实。
如此场景,实在不能不令人赞一句美好。
郗如轻声道:“姑母,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她们默契地对视,明白了彼此对那样一个新世界的渴望。
郗归含笑说道:“下一代看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完全取决于我们现在做了什么、怎么去做。所有人的努力都不会白费,这一切都会化作后人的所见所闻,塑造他们的思想,影响他们的行为。”
“我明白的!”郗如兴奋地握住了拳头,心中满是跃跃欲试。
她正要说些什么,可却忽然顿了顿,有些落寞:“不过,姑母,我好像做不成女将军了。”
“怎么会呢?”郗归握住郗如的手,缓缓打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郗如有些怅然地说道:“慕容氏和桓氏都已经被彻底打败了,眼下到处都在推行新政。我当然知道这也很重要,可就是觉得遗憾。我还是太小了,迟姐姐、潘姐姐还有喜鹊都上战场了,可我练了那么久,却还没真正为国征战过。”
“你呀。”郗归摇了摇头,“鲜卑拓跋部还在呢,仗还远远没到打完的时候。”
“再说了,阿如,哪怕北府军真的统一了全境,也并不意味着就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何况是一个国家?北方有太多太多的胡族部落,边境的摩擦永远都不会停止。阿如,国家永远需要将军。而你,只需要确认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力,是否仍然坚守这样的志向。”
“我明白了,姑母。”郗如抿了抿唇,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做什么,在兖、青推行新政时,我很快乐,也很有成就感。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听起来也很热血沸腾。姑母,我想先试试。”
“好。”郗归颔首道,“有机会的话,就先试试看。”
郗如乖巧地笑了,她眨眨眼,换了个话题:“姑母,我原本以为,我和南烛姐姐在兖、青推行新政,会受到当地人的质疑,我以为他们会不服气我们两个女人主理此事,可事实上,虽然的确遇到了一些困难,可却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因为性别而反对我们。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如,人有性别,可是权力却没有。”郗归悠悠说道,“只要有足够的权力,自会有人忘记你是个女人。你们在兖、青,拥有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北府军的将士在为你们撑腰,分田的利益在帮你们收拢人心,如此种种,那些百姓,为什么要拿性别来为难你们呢?”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之所以会因鲜卑人分田一事提出异议,是因为这确实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可官长是男是女,对普通百姓而言,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是的,也许会有反对之声,可绝没有到足以蔚然成风的地步,所以也没有传到你的耳边。”郗归缓缓说道,“阿如,你要记住,权力是没有属性的。它既没有性别,也没有善恶,只是单纯的权力罢了,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端看掌权者怎么去使用它,百姓也是一样。”
“百姓?”郗如眨了眨眼。
“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而除此之外,还要牢记一条:水无善恶,唯因地势而行;民亦如水,为政者当导之引之,万不可一意壅塞。”
“所以新政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加强教化?”
“是的,教化。要推行我们的教化,培塑我们的百姓,建造我们的国家。”
第二日是除夕。
自从郗途战死的假消息传来、郗如与谢粲吵过一架后,这母女之间,便干脆不再见面了。
谢粲心里对郗如存着气,又不满郗归逼谢瑾离婚,再加上郗途征战在外的缘故,这几年春节,她都是在谢家过的。
郗归一大早起来,便带着郗如在祠堂祭祖,而后打算去京口一趟,到郗声、郗和与郗岑的墓前祭拜。
临出门的时候,郗归叹了口气:“你母亲她、也是个可怜人。前些日子她还写信问我,探听你父亲今年回不回来过年。”
郗如扶着郗归上了牛车:“这世上可怜人多了,相比之下,母亲起码衣食无忧。”
郗归坐定之后,轻叹了一声:“我不是要劝你,只是觉得感慨,她想要的,你父亲大概是不能给她了。”
“姑母,我明白的。”郗如平静地回道,“现在这样也很好,母亲很喜欢谢家,她在那边照顾姨母留下来的表弟,过得也还算顺心。若是真的朝朝暮暮长相厮守,恐怕又要觉得我父亲不解风情,或是忧心不能生个男孩儿了。”
郗归扯了扯嘴角:“你说得也是。无论如何,自得其乐变好。对了,你觉得慕容楚如何?”
郗如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挺好的。在广固的时候,她与我还有南烛姐姐接触过,是个很心善的人。难得她经历了那么多,却没有怨天尤人,还能对众生怀有一颗慈悲心。”
郗归也很赞同这点:“我与她见了两面,也觉得是很有慈悲的一个人。北方战乱之后,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妇孺,我约略问了几句,她自己也愿意去救助那些可怜人。”
“那可真好。”郗如笑着说道,“我们今天去京口,正好也看看那边的慈幼院和学校。等过完年,也可以请慕容公主过来瞧瞧。我瞧着她心中到底有些郁郁,若能做些事情疏解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牛车抵达墓园时,已然过了正午。
冬日的墓园很是冷清,寒风瑟瑟,似带着江水中的湿寒,令人平生几分伤感落寞之意。
姑侄俩挨个摆上祭品,奉了纸钱,一时都有些怅然。
郗归说:“阿如,说一说高平吧,也好教曾祖父他们知道,高平如今是番什么样貌。”
“嗯。”郗如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高平的一景一物,脆生生地开口讲道,“我们到高平的时候,正是初春时节。天还带着几分凉意,可树上却已有了新芽。”
“高平依着大河,河水还未完全化冻,仿佛与周遭的山凝成一块,很是肃穆。”
“化冻的那天,河边动静可大了。我在屋里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震天雷爆炸了。”
“金乡有一座古庙,乡民们说,那原本是咱们郗氏的族学,后来胡人来了,好多建筑都损坏了,渐渐就没了学堂的样子。”
“再往后,鲜卑人在那里供奉了他们的神,慢慢就变成了一座小庙。”
“伯祖父的墓地就离那儿不远,他临走之前,特意选了一块地方,说等天下太平之后,姑母和父亲会带着葬在京口的郗氏先祖,一道归葬高平……”
郗如在高平待了许久,有许多的话可讲。
郗归一边听着,一边缓缓擦拭着墓碑,心中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直到郗如渐渐停下,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先回车上吧,我一个人再待会儿。”
第207章 朝会
天阴沉沉的, 稀薄的日光穿过厚厚云层,照在这一地枯枝残叶上,愈发显得冷了。
一阵风吹过,紧接着就飘起了雪粒, 零零落落地洒在墓碑上, 也落到郗归身上。
她紧了紧斗篷, 拿着一瓶酒与一只爵,在郗岑墓边坐下。
“阿兄, 前些天是你的祭日, 可朝中事多, 我便没有亲自过来看你。”
“不过他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北伐成功了,继高平之后, 洛阳、长安, 也都回到我们手中了。”
“北方如今正在热火朝天地推行新政, 很快,我就能带你回高平了。”
郗归笑了笑, 抬头看向北方, 可霰雪纷纷, 模糊了她的视线。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人死之后,肉体凡胎终会消散于世间。
从此以后,融入山川,汇入四时, 唯独不再有旧时音容笑貌。
郗嘉宾死于太昌二年冬月, 留给了郗氏阿回一块兵符、一份名册,和一个蠢蠢欲动的希望。
郗氏阿回就这样重生于太昌三年的元旦, 她从世家贵女的温软茧房中幡然醒悟,从此闯入那个原本属于男人的世界,去拼搏,去筹谋,也去争夺。
郗嘉宾是一个旧时代的启蒙者,他留下了北固山的一切,留下了宋和,留下了顾信,还有无数受他恩德的蓬门学子,以及高平郗氏那一间间的商铺。
郗氏阿回接过了这些,她做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好。
郗归收起思绪,也收回目光,于寒风瑟瑟中轻声开口:“阿兄,我终于完成了你的遗愿。收复二京,我终于做到了。”
从太昌三年在北固山惊醒的那个夜晚开始,这件事在郗归心头压了许多年,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做到”。
那些因胡马而起的风雨也好,晦暗也罢,似乎都暂时地结束了。
而那与铁马冰河有关的种种意象,也终于不再仅仅代表着痛苦与遗憾,而是和胜利的喜悦相伴。
郗归一边打开酒瓶上的塞子,一边说道:“当年桓大司马北伐,明明到了长安城外,可却不得不折返。阿兄,这一次,我们不会轻易回师了。我会折下灞桥的柳条,放到你的墓前,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长安。”
她缓缓将酒水洒到地上:“阿兄,这杯酒敬你,敬你从前对我百般照料,更敬你阴差阳错,为我开启了一条崭新道路。”
“第二杯酒,我要敬我自己。我这一生,一叶障目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太多,好在悬崖勒马,终于醒悟过来,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找到了我到江左走这一遭的意义。”
郗归饮了那爵酒,将瓶中剩下的酒水全部倒在地上。
烈酒的滋味,让她想起了荆州鲜衣怒马的郗岑,想到了峡山口冲入敌阵的刘坚,想到了北府军万千将士。
她说:“这第三杯酒,敬山川草木,敬五岳四渎,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抱负和我们的奋斗。”
雪粒儿飘飘洒洒,地上逐渐染了白霜,天地立时显得空旷了不少,很有些北方冬日的萧索意味。
郗归靠在墓碑旁,低语道:“太昌年间的北伐,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兄,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我想要做的事情,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北伐。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接下来,就要去实现我自己的心愿了。”
太昌十一年的春节,郗归是在京口度过的。
元旦那天,她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看里巷新桃换旧符,看百姓新衣兼笑颜,看将士们严阵以待,即使在节日,也并未放松执勤战备。
城中笑声很多,最早踏出这一步的京口,也许是如今这片大地上最为和乐幸福的城市。
郗归希望,在未来,京口的幸福能够蔓延到这整个国度。
过年向来是走动的好时机,建康城中,无数官员及其家眷,借着春节的名义,在一场场宴会上打探着消息。
有人想趁机谋个官位,有人想更进一步,也有人想借着西域市马之事赚个功劳,这种种欲望交错着,共同汇成了一场场觥筹交错,其间蕴含着无数的试探交锋,甚至是利益交换。
郗如说:“姑母,依我看,就应该让宋和手下那些人趁机突袭,将那些想要靠着人情谋私利的人全部抓起来,最起码也要警告一番。”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这话说得,倒是比宋和、顾信两个还要激进。”
郗如鼓了鼓脸颊:“可他们不该如此。”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先前与你说过,人生来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这些,做到一心为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更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道理。”
“权力会加剧人内心的贪婪,它永远会蠢蠢欲动地试图自我增殖,手握它们的人,要具有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这种扩充权力的冲动。”
“就拿荆江一带来说,陶、桓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权,便成了足以威胁中枢的强藩,背弃了起初为国为民的初衷。”
“古语有云: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乱并非仅仅一时,而是催生了无数的乱象,直到今天还留有遗患。要彻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这种种的乱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权力,其次则需要一组更加合理的机制。”
“阿如,你看这大江。流水滔滔,单靠一道堤坝是拦不住的。结构性的危机,要靠结构性的改革来抗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有耐心。”
郗归正色说道:“我当然可以让宋和去查这些人,看有没有已经发生的利益交换。可是南北初初统一,新政正在推行,此时正是要团结、要用人的时候,我们要对付负隅顽抗的豪强,要查处数额巨大的贪腐,实在不该因为这一点点试探交锋而去警告什么。”
“阿如,抓大放小,首先要去除大方向上的错误,然后才能去追求小处的完美。等局面稍稍稳定之后,自能腾出手去处理这些细枝末节。”
郗如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姑母,我没有想到这点。”
郗归宽慰道:“无碍。阿如,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人情’二字,是永远都不能避免的。如果不能彻底驱除,那便要学会利用人性。有私心的人,未必不能做好官。大公无私自然好,可却实在难得。对于普通人而言,先公后私,甚至是仅仅做到不以私废公,都已经是不错的品质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我们当然要永远查纠因私废公之举,可也要明白,外部的监察,是很难与人性对抗的,我们要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孜孜不辍的耐心。”
元夕过后,朝廷便正式开印。
正月十六的朝会,气氛很是沉闷。
经过近一个月的探听、商讨与酝酿,先前被韩翊等人大加反对的国库入股市马之事,竟然不声不响地通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与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这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来自王皇后的劝进表,是郗归今后的动向,是江左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他们必须慎重。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想着慎重,现场反倒无人做声了。
郗归瞥了一眼,作为执政之一的谢瑾,便理了理衣袖,轻咳了两声,登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劝进表到内阁,力劝郗司空称帝。封印其间,兖、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劝进表来。今日恰逢朝会,还请诸位说说自己的意思。”
堂下鸦雀无声,朝臣们一个个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这个头。
沉寂之中,顾信第一个出列,朗声道:“郗司空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打退苻秦大军,如今更是收复二京,荡平桓楚,如此大功,实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终非长久之计,臣以为,我等当恭请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南烛等几个郗氏亲信,亦一一出列,请郗归早日称帝。
谢氏受了家主的嘱托,也选了个不算晚的时机,出列表了个态。
几个小世家见此情状,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做足了劝进的姿态。
郗归看着殿中泾渭分明的几列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谢瑾从原本与郗归并列的几案后起身,快步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对着郗归,郑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国于民,功勋卓越,诸州郡及文武百官,无不心悦诚服。臣等恭请司空,顺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顺天德,养成群生,安民和众,康济宇内。”
谢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朝臣们看着他这番模样,忽然有些心惊。
江左数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三个麒麟儿,如今只剩下了谢瑾一人。
他不负众望,执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却在这商议朝事的大殿中,对着一个女子稽首。
这不是对于皇后、太后的礼节性的臣服,这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的委质宾服。
无论郗归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都要这样从形式到实质地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吗?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即便方才已经说出了劝进的言语,可此时此刻,在这画面的冲击之下,仍旧有人心中发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还有朝臣心存不满,可事到如今,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越来越多的朝臣跪了下来, 正对着郗归, 做出宾附的姿态。
郗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地与殿上仍旧站着的几人相对。
韩翊并未躲避这注视, 而是沉声开口:“劝进表虽上了, 可究竟如何处置, 还要问问郗司空的意见。老夫斗胆,在此请教司空一句,你是当真要将这司马氏江山据为己有吗?”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以至于韩翊身后的一个门生, 身形立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悄悄地抬眼去觑郗归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弃师长、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归的回答。
殿中一片肃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声。
韩翊这话问得巧妙,一下就将群臣劝进的举动,变成了郗归意图篡位的阴谋。
但真要论起来, 仿佛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 轰轰烈烈的汉魏禅代之事,虽然进行得极快, 可却着实拉扯了好几个来回,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曹丕表现出的态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劝进,曹丕公诸于众,言称“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劝进,曹丕依旧拒绝。
越四日,汉献帝颁布禅国诏书,曹丕则连发七道手令,责令群臣停止劝进之举。
七日后,献帝再次颁布禅让之诏,尚书令桓阶等以死相请,曹丕仍假意训斥。
直到五日之后,献帝第三次下诏让国,三公九卿纷纷出面劝进,曹丕的态度才首次松动。
越三日,献帝第四次下诏,曹丕终于接受。
就这样,从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开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终于登坛受禅,正式建立曹魏。
后来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经过反复劝进,才正式接过皇帝的名分。
这两次禅让,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惯例,韩翊或许以为郗归也要像魏文、晋武一般,做足谦退的姿态,即便做不到“三辞三让”,起码也要推辞一次。
再加上他当众偷换概念,责问郗归是否要谋夺这司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归更不可能当场接受群臣劝进了。
对此,韩翊颇有几分把握。
然而他终究错认了郗归。
对于郗归而言,她有实力,有抱负,那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这劝进呢?
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抱负,难道是什么很值得羞耻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郗归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韩翊无声而笑。
多少年来,世人用谦让的美德来禁锢女性,用虚伪的推辞来掩盖野心,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铁律,可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呢?
韩翊凭什么觉得,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够抵过北府军的千军万马,能够掩盖她这些年来的功绩,能逼得她表态退让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劝进表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朝野内外不乏惊诧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几声抱怨外,郗归竟未收到任何有关明面反对的消息,就连小打小闹式的异议与谏言都不曾有。
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
不过,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数,却也无法奈何郗归。
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
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更何况,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呢?
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韩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
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多谢韩公提醒,不过,盛情难却,我看大伙说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那就这样吧。”
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顾信等人,都心惊了一瞬,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简直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郗归微微扬起下颌,正色问道,“先帝皇后首倡,州郡群臣力劝,有何儿戏之处?”
到了这个地步,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阴阳,本有定数,你纵于江左有功,也终究是个女子。先帝仁慈,允准女子入朝为官。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这岂非忘恩负义?岂非狼子野心?”
“韩公此言差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让他说。”
韩翊身后的门生,已然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一位姓陈的门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可却不满女子称帝。
可过年期间,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贪生怕死、背叛师门的小人,可若始终不发一言,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
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身为人臣,却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如何能够受禅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岂非坐视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陈怀听到这话,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
韩翊听着这声响,冷笑一声,愈发直起了身子,等待着郗归的回答。
平心而问,他对郗归这个人并无太多意见。
在他看来,郗归纵使执拗猖狂,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对江左立有大功。
也正因此,他才甘心屈居郗归之下,在内阁为之效力。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共和行政已是对于郗归十分有利的体制,郗归不应再奢求太多。
他甚至觉得,就算郗归与谢瑾生出一个男孩,让这幼子承继司马氏江山,他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郗归却不满足于共和行政,也不愿意作为母后行使君权。
她竟然要做皇帝!
她怎么可以做皇帝?!
对于韩翊的想法,郗归约略明白几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扫视阶下群臣,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阴阳倒置?可谁又规定,男人一定是阳,女人一定是阴?就凭《系辞》中的几句话吗?”
“君为阳,臣为阴,在朝为官,则处阴位。父为阳,子为阴,在家为父,则处阳位。同一个人,居于不同的位置之上,则有不同的属性。韩公怕是想错了——阴阳是处境的差别,而非性别的差异。我居上为阳,你居下为阴,我称帝为乾,尔称臣为坤,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乾坤阴阳,你能明白吗?”
第209章 国号
大殿之上的争锋, 最终以满朝文武北面稽首的臣服之态而告终。
对于郗归而言,这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从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无数的心血、无数的筹谋乃至于无数的牺牲,共同造就了今天这个结局。
胜利的果实固然甘美, 可过往稳稳踏出的每一步, 都早已给出了预兆, 以至于回过头看,这付出的汗水, 未必不比今日的结果更加动人。
众臣齐齐下拜的那一刻, 郗归心中有一瞬间的空荡荡, 仿佛终于登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台,有种不真实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之感。
这感觉很快就被其他思绪取代,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 郗归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江山禅代, 绝非一件简单之事, 单是太常寺,就有无数关于国号、年号、尊号、德运、服色的问题要确定。
郗归信笔挥洒, 定国号为“新”。
“新”之一字, 并非首次作为国号。
前汉孺子婴居位之时, 王莽以大司马、安汉公之位摄政,后又篡位称帝,定国号为“新”。十五年后,为绿林军所灭。
这先例实在太过负面,以至于方才沉默的诸臣, 此时突然有了主意, 一个个说这新字与王莽有关,实在不算吉利。
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 恨不得立刻想出一个新国号来,好劝郗归采纳自己的想法,将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据为己有。
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唯有韩翊始终沉默着站在前列,十分引人注目。
郗归看着他灰败的面色,似乎看到了历史浪潮翻涌后,留在个人身上的真实痕迹。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抱残守缺之人,非但不足以保一邦、善一国,甚至就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无法掌握。
所以她才要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要与无数有志之士一道,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新”字,正是对她从前所作所为的注解,也是她对于未来的期许,她希望这片天地下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新生,希望这片土地永远都能孕育更新更好的未来。
是以她轻笑着问道:“王莽又如何?昔日北府军声名在外,堂下诸位,又有几个没拿我与王莽相提并论过?”
这话一出,不少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讪讪之色。
郗归扫视一周,正色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眼下二京收复,百业待兴,正是做出一番事业的好时候。我倒是觉得,我与诸位都该拿出日新的决心和意志,共同建造一个新朝才对。”
国号叫作什么,归根结底,是郗归自家的事情。
群臣连她称帝这件事本身都能同意,自然不会在国号上大加反对。
尽管还有人恨不得拿出蓍草,按古法兢兢业业地卜出一个好国号,可看郗归这么坚持,究竟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一个个高呼圣明,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什么比“新”更好的国号了。
有这件事打底,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郗归接着说道:“往后也不必定什么年号了,待我登基之后,今年就是新历一年,明年便是二年,如此这般递推下去,便是换了皇帝也不必更改,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群臣内心大都嘀咕,觉得这法子怎么跟秦始皇、秦二世一般,听起来不甚吉利的样子,可面上还是无不应诺。
郗归满意地点头,再度开口:“至于德运之说,倒也很不必纠结,我瞧着红色就很好,如今正是该红红火火干事业的时候,我看新朝就属火德,色尚红!”
群臣内心高呼不可,一个个想着曹魏承汉土德为火德,本朝承魏土德为金德,金生水,新朝正当为水德才是。水火不容,新朝怎能为火德呢?
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十分不妥,可一时半会地,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倒是韩翊冷哼一声,重新提起了斗志,当下就要发表意见。
陈怀刚才眼瞅着自家老师表态表得不甘不愿,心里怕他不服之下,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所以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此时眼见势头不对,当即不顾朝会礼仪,冲上前去扶住韩翊:“老师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学生先扶您回去歇息吧?”
韩翊狠狠甩手,嫌弃地说道:“一边待着去!”
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状似不情不愿地开口:“一个个都只知道拿刘歆的《三统历谱》说事,殊不知五德既可相生,亦能相克。江左既是金德,那么火克金,新朝正当是火德才对。”
有那不长眼的,眼见韩翊方才在郗归跟前落了面子,此时当即驳道:“可自汉代以来,从来都是用五德相生之说,贸贸然提出相克,究竟于理不合!”
“哦。”韩翊凉凉说道,“那就请陛下定夺吧。”
那人听到陛下二字,这才陡然意识到,韩翊的理由虽然讨巧,可却是合了郗归的心思,而自己看似在反驳韩翊,其实驳的是郗归提出的火德之说。
这么一想,他瞬间生了冷汗,又埋怨韩翊变得太快,明明刚才还跟郗归争得脸红脖子粗,现在倒是一口一个“陛下”。
对于韩翊的转变,郗归自然乐见其成。
在这个崇尚谈玄论道的大环境下,韩翊是难得的饱读经史之人,又有颗经济事务之心,在世家中也颇有些声望。
郗归本就不想彻底贬黜韩翊,此时见他识趣,自然乐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是以笑着说道:“韩公果然博学,我瞧这五德相胜说就很好,新朝就以火克金为火德。”
定下德运后,郗归又紧接着提了新朝的官员设置,初步定下了世家大族占三分之一,蓬门学子占三分之一,北府军及徐州旧人占三分之一的大略比例。
其中,世家大族那三分之一,在侨姓世家、吴姓世族以及北方大族中选贤举能,通过考试的方式,拣选贤者当之。
有徐州府学珠玉在前,朝臣们对于考试选拔的方式,倒没有太大异议,只是总想在比例上再争一争,觉得没必要给蓬门学子那么多机会。
可他们越这么说,郗归便越是坚持,最后还要所有在朝官员都一道参加考核,不合格者当场罢官。
如此一来,朝臣们自然不敢再争,生怕情况越争越遭。
这新年的第一场朝会,开了整整一天,部署了新律制定、学校设置、登基大典、官员觐见等诸多事务,还将年前就透了风声的西域市马一事安排了下去。
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无人在国库入股商号一事上发表异议了。
朝臣们一个个挽起袖子,恨不得在禅代一事上多露脸,顾不上这种小事,纵是那些不想积极参与的人,也没有心力再去反对。
有司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王池已然带着三个儿子移居别府。
郗归早已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说是会封她作女侯,三个孩子也都会有个爵位。
王池只觉得这安排妙极,什么劳什子皇后,哪有这女侯听起来自在。
至于那什么降等袭爵、不能世代相继,她也丝毫不在意——她活着的时候,给三个孩子觅了条好出路,至于几代以后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王池搬走之后,谢瑾就开始着手修整宫室。
虽说郗归早已打定了迁都的主意,不会在建康待太久,可登基典礼毕竟是桩大事,新朝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所以他亲自部署,力求让郗归的大典完事齐备,样样出彩。
自从桓阳、郗岑密谋废立,司马氏皇权便一落千丈,先帝纵有些雄心壮志,可究竟眼高手低、无可奈何,就连宫墙之内的一座座大殿,也无不染上落寞之色,很有些衰败的痕迹。
谢瑾一桩桩安排好修整事宜,思及新修的大殿还需重新题字,便请示了郗归,着人给盛名在外的王贻之传旨,让他过来观察观察,为每个殿都写上几幅字,呈上来供朝廷拣选。
旨意传到乌衣巷,王贻之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出去接旨。
郗珮气得怒火中烧,只能让王家二郎带着兄弟侄儿们接了旨,说王贻之虽然腿脚不好,不能出来接旨,但却一定会好生把圣人需要的字写出来。
送走天使之后,郗珮怒气冲冲地闯进王贻之的屋子,当头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郗珮越说越觉得绝望:“连抗旨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你是真的要逼死咱们这一家老小吗?”
王贻之当年伤腿之后,便落下了后遗症,如今正是正月,他不良于行,原本在榻上看书,听了圣旨的消息后,倒是让仆役拿了酒来喝。
郗珮一把躲过酒爵:“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圣旨这样大的事情,竟也不出去迎!”
“圣旨?圣人?”王贻之有些醉了,嘲讽地问道,“大典未行,眼下有何圣人?又何来圣旨?”
“放肆!”郗珮一巴掌扇到王贻之脸上,喝退了左右仆役,“你就算当真不想活了,也不要牵累家人!等新帝登基之后,你自可不要这条性命,只是眼下不要自寻死路,以免圣人觉得是我王家心怀不满,故意恶心人!”
“呵!”王贻之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你怕了。母亲,你怕了!当初表兄病逝,你逼我与阿回和离——”
“住口!圣人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有什么不能叫?”王贻之反问道,“母亲,你怕了,可我却不怕。这就是报应!你让我落井下石,休妻尚主,没想到却闹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如今更是要眼睁睁看着阿回成为新帝,自家却战战兢兢地无可适从,这都是报应啊!怎么样?圣旨写了什么?母亲你心心念念的儿孙前程,如今实现了吗?啊?”
郗珮听了这话,亦是冷笑连连:“和离书是你亲手所写,我可没拿刀逼着你休妻。你自己懦弱无能,就别把罪过都推到旁人身上。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折磨够了。王贻之,睁开你这双眼睛看看,承认吧,你就是无能,你比不上郗岑,比不上郗归,比不上庆阳公主,甚至就连你大哥都不如,他起码还能当上会稽内史,可你只会窝窝囊囊地在家里抱怨!”
“我窝囊,我当然窝囊!”王贻之拽过圣旨,瞪大眼端详了半晌,竟冷笑一声,劈手拿过榻旁的青铜灯台,直直将火苗火油与自个儿的右手怼到了一处。
他在郗珮的呼喊声中痛得面色狰狞,还不忘疯狂地说道:“我这个窝囊人奈何不了别人,但好歹还管得了自己!这圣旨,您就别想着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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