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落在裴浚的双眉,有如寒霜。
他薄唇微抿,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凤宁。
她身段修长,腰线苗条,乌黑的发稠密幽亮,卷翘的睫毛密密麻麻铺在眼下,留下一片绒绒的影子,雪白的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即便跪着,也是让人惊鸿一瞥的姿色。
“宫廷富贵花?朕看你是想说笼中鸟吧?”裴浚眉间笼上一股阴戾,愤懑怒躁在四肢五骸流窜,怎么都停歇不下来,
“朕一心一意引导你为人,费尽心思教你成事,你都忘了?你数次为人算计,是谁给你兜的底?如今倒是嫌弃宫廷束缚你的自由?没有朕,你现在在哪儿还是两说!”
他字字珠玑,无情地揭露她的难堪。
凤宁心头情绪翻涌,猛地抬起头,沁着一脸煞白,“陛下,臣女从未否认过您的恩德,也始终心存感激”
“是吗?”裴浚眉眼冷锐盯着她,语气又冷又硬,“你的感激就是离开朕?朕提携你是为了让你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就因为受过您的恩惠,就得生生世世给您奴做马吗?”
凤宁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跪得膝盖疼了,踉跄扶着花坛起身,极力忍耐住委屈和怒火,好声好气与他说道,
“陛下,您在臣女心中一直是伟岸而高大的,臣女无比感激您的栽培,让臣女发挥一技之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臣女实在不愿毁坏心里那份美好,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好聚好散?”裴浚忽然笑了,笑声极轻,似在寒窖里滚过一遭,莫名令人胆寒,
“你想让朕走?朕偏不叫你如意。”话落阔步沿着斜径往前,轮廓分明的俊脸,每一个棱角都绷到了极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素心,冷声发号施令,
“给朕带路,朕要去她的闺房。”
素心满脸惶恐,压根不敢有半字反驳,手脚发软往前领路。
凤宁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外头的笞杖声已停,李府上下早被侍卫清理干净,除了素心,无闲杂人等。
片刻裴浚穿过一段石径,越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进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子。
沿着廊庑进了正厅,东次间过于狭小安置不了这尊佛,凤宁只能将人引在明间落座,外头风大,这门掩也不是,遮也不是,为难之际,却瞥见裴浚径直进了她的内寝。
“陛下!”凤宁脸色一变,急得跟过去,
裴浚掀帘而入,扫视一周,屋子里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不大不小的卧塌,一条有了年份的长几,上头摆满了书册,再就是南窗下的炕床,一几一壶,别无他物。
倒是干净。
裴浚随意在炕床上坐下,慢慢平复怒火,凤宁慌忙跟至他眼前,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此地实在狭窄,有失恭敬。”
裴浚不爱听她说这些客套话,抬眸看着她,语气发凉,
“李凤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儿去不得?”
凤宁嗓音噎住,拿他没法子。
裴浚退鞋上榻,背靠引枕,手搭在膝盖,看着面前的虚空,人也入定似的没有说话。
总归今日进了李府的大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人,她也别想再嫁旁人,还不如衬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素心上前给他斟了茶,凤宁在一旁干巴巴道,“粗茶淡水,请陛下海涵。”
裴浚嫌弃地看了一眼杯盏没有动。
凤宁也不管他,以他的讲究,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可惜她料错了。
不多时,便见韩玉带着人送进来一件件摆设,顷刻间连她那张破旧的长几也给换了。
眼看天要黑了,凤宁往窗外探头探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时辰不早,您是不是要回宫了?”
回宫?
男人斯文清润地坐在那,捏着那串珠子闲适地往小几上敲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李凤宁,你可知朕为何这个时辰来?”
凤宁绷着小脸已有不妙的预感,
“朕今日没打算回去。”裴浚无比理所当然地说。
凤宁脸都气白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坐一端,裴浚从容用膳,凤宁气鼓鼓不吭声,到后来见他越发神色自得,凤宁决意不跟身子过不去,也不等裴浚开口,自个儿拾起筷子一口口扒饭。
蛛丝般的细雨漫天交织,台前湿了一大片。
膳后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消食,隔着一根柱子仰望长空。细雨霏霏扑入眼帘,刺得凤宁阖上眼帘,她仰着修长的脖颈,任凭雨水洗刷泛白面颊,寒风肆洌,冰气刺骨亦无动于衷,裴浚看不惯她这样,抬手将人给扯了进去。
凤宁被他拉了个踉跄,试图用力挣脱,裴浚却干脆将人提起摁在墙壁,反脚将门一掩,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漆黑,二人一时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彼此,唯有剧烈的喘息声相互交错。
裴浚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嗓音低沉率先发难,
“李凤宁,朕待你不薄吧?你在宫里,吃得最好,用的最好,朕对你的宠信均是旁人无可企及,朕在城墙那夜与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那双眼漆黑如墨,蓄着千钧之势压来,“朕满心期待与你有个孩子,朕甚至盼着是位长子,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可你呢,背叛朕,悄悄躲着朕吃避子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凤宁双臂被他钳住,垫着脚尖被迫倚墙而立,眼泪簌簌扑下,被他逼得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如若觉得臣女错了,您就发落臣女吧。”她无力与他辩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纠缠没有意义。
这可不是裴浚想看到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总有本事让人跳脚,
“成,朕发落你跟朕回宫,好吃好喝伺候朕。”
凤宁果然气急,使出浑身解数去推他,
“您是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您说过让臣女滚,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我.”她忽然委屈地大哭,绵绵地数落,
“您瞧不起臣女的出身,又觉着臣女无依无靠好拿捏欺负,连个位分都舍不得给臣女,您明知道臣女无所依仗,没有城府,非要利用臣女和佩佩一片真心,在您眼里,臣女的感受不重要,那您又凭什么要求臣女满心满意地跟着您?您把臣女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好了!”
“可臣女是人,不是棋子.”
夜雨滂沱,天地笼罩下一层阴森的寒气,那一抹委屈的细吟绵绵不绝。
她偏不要在他跟前示弱,硬生生忍住哭腔,鼻尖被那一抹酸气刺得发涩。
裴浚听着她委屈的抽泣,心里绷着那根绳忽然就断了,指腹描摹着她的轮廓,慢慢替她拭去泪水,
“李凤宁,若是因为章佩佩的事,朕与你道歉,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
凤宁听了这话满心嘲讽,怎么可能?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君臣,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凤宁慢慢平复情绪,杏眼低垂,乏力道,“陛下,是凤宁不想入宫了凤宁喜欢宫外的日子.”
裴浚已适应黑暗,视线里渐渐有了她的模样,指腹抵住她下颚,慢慢往上一挑,薄唇覆上,两片柔软就这么贴着彼此。
“李凤宁,那过去呢,过去你明明答应给朕做贵人,眼下朕许你贵妃,你也不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现在不可以?”
他步步紧逼。
凤宁偏过头,唇瓣从那片柔软躲开,哽咽道,“不一样了,那时臣女没有见过世面, 现在见了世面,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裴浚深眸牢牢锁住她,“朕一样可以让你过喜欢的日子,你想译书,朕准你,番经厂朕许你随时动用,你跟着朕,能见更大的世面。”
这话她是信的,他屹立在权力之巅,弹指间可决定番邦事宜,她是可以见更大的世面。
“可我不想做陛下的女人了”她忍着心头的酸胀,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一行话。
裴浚闻言只觉心被她狠狠擂了一下,眼底翻着暗涛,“不可能,你心里明明有朕。”
凤宁矢口否认,“没有,臣女现在一心操持学馆,再无儿女情长。”
裴浚敛眉,语气带着笃定,
“你撒谎,上回在鼓楼,你明明有反应,李凤宁,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诚实。”
凤宁脸胀得通红,幸在光色昏暗,他瞧不见,双掌用力将他推开,
“那是身子本能反应,换个人也可以。”
裴浚被这话给气笑,顺着那股力道后撤一步,咬着后槽牙,“李凤宁,你非要气死朕才罢休?”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阵,谁也不肯低头。
脚麻了,人也累了,凤宁有气无力往炕床上爬,脚不知磕到什么,险些往下栽去,那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将她捞住,他身上特有的那股奇楠香,伴随着清冽的气息,还有寒冬那一抹凛然的凉意灌入鼻尖。
凤宁怔了怔,他胸膛的热度传来,恐他又行出格之事,负气推开他,往炕床墙角钻去。
裴浚这一回很痛快地撒了手。
二人隔着小几相对, 气氛幽沉。
凤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尽量离得他远远的,即便暗夜浓稠,室内毫无光色,也丝毫不影响那个男人带来的压迫。
凤宁闭上眼,劝道,
“陛下,您放过我吧,宫里那么多女人,您想临幸谁便传召谁,她们愿意给您生皇子,愿意满心满意装着您.”
“可朕现在只想要你。”
“您迟早也会有别的女人不是吗?”
裴浚顿了顿,忽然听出她言下之意,“李凤宁,你知道朕是皇帝,你过去也接受。”
凤宁偏首望着他的方向,即便看不清他的轮廓,却能感知到有一双眼牢牢盯住她,
“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您。”
裴浚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从行宫临幸她那夜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李凤宁会离开他,即便闹闹脾气,他也知道她非他不可,她也无旁人可以倚仗,可现在李凤宁告诉他,她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他。
她嗓音如外头的雨纷纷扬扬落在他心坎,慢慢凝结成冰,如箭簇插在他胸口,那种闷胀吐不出咽不下,令他前所未有难受。
以他的骄傲,他何至于与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更不至于出尔反尔放下身段,是什么缘故迫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面前,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心口煎熬,贲张的血液似要将那箭簇给抵出。
还真就这么抵出来。
“可朕现在喜欢上你。”
终于说出口。
裴浚自个儿都愣了下,愣过之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表情反而越发平静自然。
承认喜欢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凤宁脑子叮了下,一片空白。
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能有这样一句话,在她最热烈的时候赋予她,燎原她心中灿烂的火束。
可惜没有。
她甚至怀疑这压根不是喜欢,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作祟。
却依旧令人悸动。
更令人遗憾。
遗憾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彼此。
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可逾越的鸿沟。
满满的酸楚吞下去,凤宁将情绪掩在眼睫下,一字一句开口,“可臣女已不喜欢陛下。”
裴浚眼神讳莫如深,浓睫密如黑刃,盯着暗处那道纤影许久,
“心里真的没有朕了吗?”
“没有。”
她很无情地扔出两字。
他眼神带着锋芒似要穿透她,可夜色给了她很好的伪装,看不清她的模样,连轮廓也十分模糊。
裴浚不喜欢,他习惯了那张娇软的脸蛋,毫无保留盛满了爱慕,他不喜欢眼前冰冷的人塑。
“韩玉,燃灯。”
躲在外头廊庑一角的韩玉灰溜溜钻进来,用手中那盏琉璃灯点亮屋内两盏银釭,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年轻冷隽的皇帝,端坐在炕床一角,宽肩依旧撑着那身矜贵,倨傲盯着她,“你看着朕, 再说一遍。”
凤宁被他的强悍与霸道逼得退无可退,眼底覆上一片晶莹,虎着脸回他,
“您是天子,与一个女人纠缠不休,脸面何在?”
裴浚不怒反笑,“摆这么大排场来李府,却带不回去一个妃子,朕的脸面早因你丢光了。”
凤宁喉咙顿时哑住,将脸埋在膝盖不吱声了。
裴浚看着她这样犹然不解气。
他那双眼有多毒辣,能看错人?
她若心里真没他,他何至于在这里纠缠,她就是嘴硬。
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喜欢就要痛快,爱就要放肆。
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放手。
裴浚在心里骂自己混账,神情却是不可一世,
“往后学馆也好,李府也罢,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朕。”
“你想留在宫外,朕也陪着你,可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磨她,迟早能磨得她俯首。
*
凤宁不知何时睡着,只觉半夜冷得发抖钻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再醒来身边已没了人。
她茫然望着屋梁,出神了好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走马观花,十分不真实。
他御驾亲临,许她贵妃之位,亲口说喜欢她。
跟做梦似的。
换做是过去的她早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归于平静,凤宁揉了揉眼起身。
她这个人有一处好,心性乐观,她不习惯让自己深陷低迷情绪,昨日的事过去了,今日她照旧要精神满满去干活。唤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着角门去到乌先生的学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长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侧,他鬓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见凤宁,他立即拔步过来,脚步在石径打了个趔,“凤宁,你怎么样?”
昨日皇帝驾临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责的事他知道了,可惜当时锦衣卫守在四角,他压根进不去,为了凤宁忧心的一夜未寐。
凤宁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眼眶忽然泛酸,她摇头,“我没事,陛下没把我怎么样。”
乌先生见她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诸多不快,当着凤宁的面也没说,只一言未发去了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早面,陪着她吃了,又亲自赶车将她送去学堂。
安顿好凤宁,乌先生又折回府,帮着李巍料理家务,唤来郎中给大家伙看诊。
李府除了七岁的三少爷,无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董家来了人,哭天抢地把董公子抬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窝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下是里外不是人,彻底将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凤宁继续按部就班在学馆教书。
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
裴浚人虽没过来,却是遣韩玉送了几册书来让她翻译,其中有诗经和礼记。她当初立志要将这些儒学典籍传扬海外,凤宁看着那些书册,心里有些发痒,终究还是忍住了,扔在一旁没管。
皇帝亲临李府的事,毕竟闹得沸沸扬扬,章佩佩义愤填膺来学馆探望她,看着满脸苦笑的凤宁,几度想将章云璧的事告诉她,终是按捺住。
事儿成不了了,不能平添烦恼。
“凤宁,我昨日进宫,吩咐人去上林苑将你的小壮给牵出来了,如今关在我家的马棚,等得空我带你出城去骑马。” 她怕凤宁闷坏了,想带凤宁去散心。
凤宁道好,“那卷卷呢,还没消息吗?”
章佩佩晦涩地回她,“被陛下养在养心殿。”
难怪.凤宁不说话了。
十月二十这一日,礼部遣人请凤宁过去一趟,凤宁换上那身绿袍,带着一顶乌纱帽匆匆赶往皇宫,何楚生安排了小内使在正阳门等她,签字画押,将人领进门。
这还是凤宁第一次来到官署区,两侧衙署鳞次栉比,宽敞的御道左右建了一百多间廊房,俗称千步廊,是六部政要当值之所,远远望去,只觉气势恢宏,秩序井然。
礼部衙门就在大明门内东面第一间,凤宁跟着小内使进了礼部大门,穿过左边的游廊,进了后院,最后在一排值房前停下来,小内使引着她在正中一间茶歇室落座,
“何大人让您在此稍候。”
凤宁坐下歇息,有当值的小吏给她奉茶,凤宁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窗外日头稀薄,凉风刺骨,凤宁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发冷,问小吏要了一个炉子,恰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门口一暗,一道魁梧的身影迈了进来。
只见他披着一件兽皮袄子,头戴金冠,衣着繁复鲜丽,看着十分气派。
可人实在称不上这件衣裳,满脸横肉喘着粗气大马金刀在正中的圈椅坐下,大喇喇吩咐小吏上茶搬炉。
凤宁毕竟在御前当过差,识得这身衣裳,正是藩王府邸的世子朝服,对方身份十分不一般,凤宁心存忌惮,连忙避去角落里。
小吏对着来人点头哈腰,“小王爷稍候,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手炉,给了这位小大人,您等等,下官再去隔壁借一个来。”
那位小王爷眼神就往凤宁瞟来。
凤宁立即起身无声施礼,将脸埋得很低。
可小王爷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张脸。
如玉生华。
明艳不可方物。
年前大晋在西南边境用兵,一战而胜,西南那些吐司藩王被震慑住,前不久蒋文鑫二度回京,这些藩王纷纷许府上的子侄随行,上京纳贡表示臣服。
今日这位便是其中一位王爷的儿子,汉康王府的小王爷。
西南边境常年阴湿闷热,日头极烈,连姑娘也晒得皮肤黝黑,小王爷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美的男人,那张脸皎洁如玉,毫无瑕疵,白得发光,由此多看了几眼。
今日小王爷来礼部领王府的赏额,得何楚生签字,何楚生去了御前不得空,便在这里候着。
片刻,外头来了一位面色寡淡的青袍官员,他掀帘扫了一眼,目光不曾在小王爷身上停留,落在凤宁身上,慌忙抬手,“小李大人,何大人在等您,快些随我来。”
凤宁早已受不住那小王爷来回打量,迫不及待起身跟了出去。
小王爷见状顿时不干了,起身追出了门,“哎哎哎,何大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还让本世子等着,本世子还有事呢,快些让他来见本世子。”
小吏赶忙上前将人拦住,“小王爷,稍安勿躁,很快就轮到您了。”
小王爷看着凤宁远去的背影,还很纳罕,“他谁呀,还能赶在本王跟前?”
小吏也不知凤宁底细,含糊回道,“小的也不知,恐是有要事吧。”
还真是有紧要之事。
何楚生正在案头翻寻文书,瞥见凤宁进来,连忙摆手,示意旁人出去,将她领至一侧桌案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份册子递给她,
“方才边关来了一道急递,其中夹了一册通关的物资名录,用的是蒙语,为人掩人耳目没走兵部的通道,反而随着礼部一些文书送回了京城,原是要请你爹爹译出来,可惜你爹爹如今级别不够,陛下信任您,老夫便请您来通译这本册子,就在这里给老夫译出来。”
何楚生神色凝重,可见这份文书极为紧要。
凤宁二话不说摊开册子,开始逐字翻译。
何楚生交待完,这才得空喝了一口茶,他没告诉凤宁,这里头夹着的可是祈王府与蒙兀往来的证据,除了李凤宁,皇帝不放心任何人通译。
册子并不厚,可里头文字暗藏乾坤,偶尔少一撇,多一捺,混淆干系,凤宁凭着多年学习蒙语的经验, 愣是一字一字试图还原本意,就这么耗了足足一日,至傍晚才交差。
何楚生看着疲惫的姑娘,感激涕零。
“老夫着人送姑娘回去。”
方酉时初刻,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风声呼号,迎面扑过一阵冰渣子,令凤宁打了个寒颤,何楚生安排人用马车送凤宁回学馆,可凤宁不知,有人早早等在宫墙外,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夷学馆的巷子方离开。
消息禀报小王爷,小王爷暗自发笑,“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位小王爷素有断袖之好,府上妻妾如云,小倌也不少,十足好色之徒。
入了京就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可惜锦衣卫把守在学馆,小王爷的人进不去,不敢轻举妄动,一日小王爷在红鹤楼吃席,竟然撞见凤宁出现在对面的铺子,那一瞬眼珠子都亮了。
凤宁虽梳着妇人髻,穿着粗布裙衫,可那张脸,绝无仅有,小王爷一眼认出来。
敢情是位姑娘?
这越发激起小王爷浓厚的兴致。
他常年沉迷于美色,以围猎美人为快,顿时对凤宁便起了猎心。
天子脚下,初来乍到,不敢肆意行事,小王爷静待时机。
裴浚原在宫廷举办了宴席款待这些藩臣,可惜宫廷礼教严谨,这些小祖宗们玩得不尽兴,礼部便奉旨在城隍庙附近的漕河畔再办筵宴,邀请小王爷们吃酒,为彰显盛都富庶繁荣,大晋人才辈出,招京城各乐坊献艺, 许各勋贵子弟作陪。
燕承与章云璧均在受邀之列。
宴席摆在漕河边上的摘星楼,十几艘画舫徐徐停在楼前的水面逐一表演。
摘星楼二楼宽敞,当中以珠帘做隔,左面为男席,右面为女席,也有几位郡主进京,欲行联姻之事,礼部请来杨婉和王淑玉帮着招待。
凤宁是被章佩佩和杨玉苏硬生生给拉来的。
“你最近可成了小财迷,整日埋首纸堆,一板一眼,快成女夫子啦啊不对,你就是女夫子。”章佩佩看着笑眯眯的凤宁,绝望地叹气,“银子要挣,吃喝玩乐也不能耽误。”
凤宁执酒与她赔罪,“好好好,我自罚一杯,往后多陪你们出来玩。”
杨玉苏托腮望着流金一般的河面,直摇头,“我最近闷坏了,我娘拘着我不许出门,若不是今日燕承来接我,我还见不着你们呢。”
临近婚期,杨夫人恐女儿坏了规矩,留她在府内绣花。
凤宁笑着掐她一把腰,“怎么样,马上要做新娘子了,忐忑吗?”
杨玉苏哂笑,“愁着呢。往后嫁了人便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得多累呀,我忽然觉着凤宁这样,也挺好。”
“是挺好。”凤宁板板正正笑着,昂首挺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章佩佩正儿八经看着她们俩,“你俩这么说,我可就要退婚了。”
凤宁哭笑不得。
“别闹了。”
阁内摆了十几个火盆,一屋子环肥燕瘦,消停不得,再有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笑声嘈杂,章佩佩嫌闷,带着凤宁和杨玉苏出来透气,从后廊下了阁楼,沿着侧面小院要去河边散步,树丛后忽然行出来一道身影,“哟,姑娘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王爷喝得七荤八素,由两位侍从搀着,迷迷茫茫望着三位姑娘,视线转悠最后堪堪停在凤宁身上,
“小李大人,咱们在礼部见过。”
章佩佩嫌弃他那身酒气,皱着眉将凤宁拉至身后,
从那身绯红织金世子袍,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来。
杨玉苏立在前头替三人给他施礼,
“原来是藩属的小王爷,这厢有礼了。”
小王爷却是摆摆手,“你让开,本王要跟小李大人说话,小李大人,那日在礼部,本王将炉子让给你,你可还没道谢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章佩佩和杨玉苏回眸惊讶地看着凤宁。
凤宁冷着脸瞥向小王爷,“小王爷怕是喝糊涂了,那炉子本先与了我,何来相让一说。”
小王爷笑了笑,往前来了一步,“小李大人,哦,不对,眼下该唤你李姑娘,李姑娘可曾婚嫁否?小王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欲聘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章佩佩扫了一眼他那模样,年纪大约不下三十,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可不像个没娶妻的,冷讽道,“是吗?你是聘为妻呢,还是见色起意,想骗了人家给你做妾?”
小王爷被揭穿,顿时恼羞成怒,视线这才移至章佩佩身上,“你是何人,敢在本王跟前造次。”章佩佩可从没怕过谁,扶着腰道,“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章家大小姐章佩佩,你也别在我面前嚣张。”
小王爷还待说什么,两道高大的身影从阁楼快步迈下,一左一右护在姑娘们身侧。
“我说怎么寻不到小王爷,原来您在这吹风呢,宴席还没散,小王爷随在下上去喝酒吧。”章云璧目色冷淡挡在章佩佩跟前,语气温和与他说话。
小王爷逮凤宁逮了许久,压根不给他这个面子,视线依旧越过章云璧的肩头去寻凤宁,
“你们别杵在这里,本王要跟李姑娘说话,上回我在礼部丢了一枚要紧的玉佩,那日坐在茶歇室的仅有李姑娘,寻她问个端地,也无伤大雅吧。”
小王爷实在会找茬,话儿一套一套,明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燕承却看出他满眼的色心,语气冰冷道,
“还真是抱歉了,李姑娘说她没瞧见那枚玉佩。”
小王爷看得出来燕承是个硬茬,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吹了一口酒气,一步又一步逼近燕承,
“哟,很嚣张呀”
他扶着腰几乎要挨到燕承了,眼神轻慢又挑衅,仰望跟前高大的黑衣男子,
“如果本王非说有,”他说这话时,抬了抬手,侯在附近的侍卫立即涌上,将燕承等人围了个正着,“你是不是还要动手?”
他刻意将脸往燕承跟前蹭,一脸任打任骂的样子。
杨玉苏紧张地掌心都在冒汗,她素知燕承性子傲慢,骨子里杀气腾腾,谁也不服,若是一时冲动,落下把柄,可不得了。
这位小王爷毕竟是藩臣,轻易动不得。
“燕承.” 她低低唤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朝他摇头。
燕承双眸浓烈如墨,阴沉地看着那张欠揍的脸,
“小王爷,我这是在保你的命,你识相就退开,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小王爷闻言反而大笑一声,他在汉康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主,他爹就是汉康的土皇帝,先帝在世鞭长莫及,约束不了他们,他们面上称臣却从不纳贡,甚至还要想法子从大晋捞回去一笔,如今虽被裴浚打服了,可要服也是服金銮殿上那位,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世家子弟算哪根葱?
他故意将脸往燕承胸膛一蹭,夸张地哎哟一声,
“撞人是吗?有本事你再打本王一下,本王明日上金銮殿告状去.”
燕承就这么硬生生被他顶了下,怒火如岩浆一般在脑门四窜,双拳捏得飒飒作响,已是在极力忍耐,牵扯藩臣邦交,任何内臣不敢擅自行动,否则以重罪论处。
章云璧看出这位小王爷不简单,沉声喝住他,
“燕承,冷静。”
凤宁生怕燕承为了她闯祸,慌忙出声,“燕公子,你退下来,我与他说明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淡的轻咳。
而这声轻咳,燕承并不陌生,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瑜。
燕承和章云璧相视一眼,二话不说退开了。
小王爷见他识趣,越发自满,摩拳擦掌看着凤宁,朝她勾勾手,
“来,李姑娘,你来分说明白,咱们俩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人次第退去。
进入视线的是一道极为修长的身影,只见他穿着一身玄黑织金长袍,长袍剪裁得体,勾勒出挺拔清峻的身躯,他天生自带贵气,眉眼平静凛然,负手踱步过来。
他的脚步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却给人一种腾龙下潜的威势。
小王爷看着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奉天殿面过圣,礼部官员不许他窥测天颜,远远地只瞧见那人头戴冠冕,面庞被二十四旒冕遮住,辨不清眉眼。
所以,他不认识眼前这人。
“你你是谁?”如果说燕承对他还存了几分忌惮,那么这人眼里无情无绪,令他本能生出一线畏惧。
裴浚淡漠地看着他,冷隽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朝彭瑜抬起手。
随后小王爷就看到身旁那人递了一把弩机给裴浚,小王爷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狂妄地叫嚣,
“你是何人?你可知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汉康王嫡长子,是陛下亲封的康王世子,你敢对我动手,你阖家不要命了吗?”
树枝无声而动,水面波光粼粼,远处乐妓的吟唱依然婉转。
裴浚却是悠闲地抬起弩机,就这么瞄准了小王爷眉心,他脊梁极是修长,瞄准时微微弯出弧度,可能是面容生的太好,气质也过于清绝,连杀人的动作看起来都是无比优雅。小王爷吸了一口凉气,环眼如豹,他不信这人真敢动手,一旦他在京城出事,他爹保不准要造反,谁担起了这个责任?
就是这股莫大的底气撑着他,让他在裴浚跟前挺直了腰板,
“你有本事冲本王眉心来,本王眨眼算本王输。”
只听见“嘭”的一声,弩机第一下发出虚枪。
小王爷终究是怕死,被这一声吓尿了裤子,双腿打哆嗦跪了下去,他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
“我就知道你不敢”
“敢”字还没出声,一枚梭镖直直穿他眉心而过,所有嗓音戛然而止,那小王爷睁大眼珠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约是嫌他死的难看,裴浚嫌弃皱眉,将弩机一把扔给彭瑜。
他实在不习惯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嚣张地说话,非得虚开一枪把人吓跪,第二枪才实打实要了他的命。
死也得给朕跪着死。
裴浚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是第一回。
没有人值得他亲自动手,除了李凤宁。
随着小王爷被弩机击毙,四周的王府侍卫也均被锦衣卫制服。
燕承看着那不动声色的男人,那神色就仿佛方才喝了杯茶,扔了一块帕子,他在边关素来也以凶悍著称,可裴浚骨子里的狠辣犹在他之上。
不愧是皇帝,够狠,够绝。
他服。
燕承使了个眼色,众人随他退去,小院只剩下李凤宁。
裴浚接过韩玉递来的帕子净了手,漫不经心转过身,就瞧见李凤宁双手绞在一处,眼神偷偷往那具被拖着远去的尸身瞥,眼底惶恐之色未褪。
没出息.裴浚轻嗤一声,将手擦净,再抬眼,就看到李凤宁视线调至他身上,满脸纠结地望着他,他眼梢展平,扬唇一笑,
“想谢朕就直说。”
凤宁闻言俏脸撇开,将嘴咬得严严实实。
那模样与宫里跟他闹脾气时一般无二,娇俏生动。
他还就吃她这套。
裴浚无奈摇摇头,抬手径直将她冰凉的柔荑捞在掌心,牵着她往回走,
见她满脸地不自在,裴浚斜觑着她,
“没有朕的锦衣卫,你以为你的铺子和学馆能开得这么顺利?”
凤宁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竟是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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