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环被拉动三下,乌先生愣了下,以为是学生去而复返,立即起身去开门。
门扉被拉开,迎面一股冷隽气息扑来,目光上移,那人视线也恰恰落在他身上,四目相接,那股逼人的锋芒褪去,只见他换上一副朗月清风般的笑容。
“不请自来,先生勿怪。”
裴浚语调随和,浑身气势却压人。
乌先生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他没见过皇帝,但这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不是什么人都有,再将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给一一排除,眼前人的身份不做二想。
乌先生正色后退两步,朝他郑重一揖,再往前一比,“请。”
裴浚阔步而入。
凤宁尚倚着软几不知哼什么曲调,闻到一股熟悉的奇楠香,猛地抬起眼,瞧见那道清隽身影矗立在廊庑下,打了个哆嗦醒过神,
“陛下,您怎么来了?”
凤宁惊讶起身,朝他福礼。
乌先生这才佯装惶恐,提着衣摆在台阶下跪,
“草民乌泽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裴浚负手拢着大氅,侧身望着他,一身洗旧的袍子,乌木而冠,看起来就是一寻常中年儒雅书生。
但裴浚看人从不出错,他知道这位乌先生不简单。
“先生请起。”裴浚也一派礼贤下士的作风,温文尔雅。
他是皇帝,自然而然在主位落座,凤宁与乌先生在他对面跪坐。
凤宁脸上好奇不减,柔声地笑着,“陛下今日怎么得空出宫?”她笑起来两靥深深, 梨涡尽显。
裴浚眸色冷冷没说话,目光在那壶羊乳茶落了落,问道,“这是乌先生烹的茶?”
乌先生面前摆着一座茶台,茶壶下温着火。
乌先生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在外头瞧了许久。
“草民一点拙艺,让陛下见笑。”
裴浚微微仰身,淡然一笑,“无妨,凤宁觉得好喝,朕也会觉着不错,朕要尝一尝。”
凤宁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记得裴浚不爱喝这些乳茶,说是嫌那一口膻腥气,今日怎么来了兴致,不过皇帝要喝,谁也拦不住。
“臣女给陛下斟茶。”
只可惜桌案并无多余的杯盏,凤宁打算起身去洗新的杯盏来,不料裴浚忽然开口,
“不必,用你的便好。”
凤宁手微的一顿,面颊爬上一些不自在的潮红。
当着乌先生的面说这样的话,让凤宁害躁极了。
裴浚却是神色自若,仿佛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乌先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裴浚,裴浚眼风也在这时扫了过来,两道视线发出微妙地碰撞,都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心思和底细。
乌先生很快收回视线,装作漠然不察。
凤宁则轻轻咳了几声,红着脸仔仔细细用茶水将自己的杯盏洗净,重新斟了一杯乳茶,奉至裴浚跟前。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裴浚品了一口,不觉有出彩之处,就搁下了。“对了,朕常听凤宁提起先生,说是先生教导她蒙语波斯语,启蒙也是先生所授,朕在这里替凤宁谢先生一番苦心。”
乌先生哂笑合衣而拜,“陛下谬赞。”
凤宁乌黑的眼珠转溜半圈,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乌先生是自家西席,教导她不是应该的么,还值得皇帝来谢?
裴浚紧接着又道,“此外,凤宁还常说先生才华出众,正值朝中重启丝绸之路,是大有可为之时,朕决意擢先生为礼部客卿,帮着礼部参赞蕃国公务,先生意下如何?”
给他整份差事,省得他整日在这里烹茶煮面,闲得慌。
凤宁闻言喜得杏眼都睁圆了,满脸期待望着乌先生,“先生,您觉着怎么样?”
乌先生怀才不遇许久,凤宁替他惋惜,过去师徒二人还曾戏言,让凤宁替他引荐,今日皇帝登门擢任,岂不是莫大的荣耀。
凤宁单纯,乌先生却听出皇帝语气里的酸味,大约是将他搁在眼皮底下看着吧。
皇帝开口便是圣旨,乌先生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再次跪拜,
“微臣谢主隆恩。”
乌先生反应平静,裴浚暗藏机锋,就凤宁一人傻乐。
“咱们师徒俩也算同朝为官了。”
乌先生被她逗乐,神色间隐含宠溺,“正是。”
裴浚看着气氛融洽的二人,唇角一牵,忽然道,
“方才进门时听闻先生要和面,朕既然来了,也想讨先生一碗面吃,如何?”乌先生有资格说不?
再次拱手,“臣荣幸之至。”
说着便起身退开,折去厨房。
凤宁还在替乌先生高兴,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先生手艺是真好,臣女就是吃他的油泼面长大的,再大的烦恼,再冷的日子,吃了一碗油泼面,就什么都满足了。”凤宁很自豪道。
裴浚擒起茶盏,再度抿了一口,深深看着她,“是吗?”
终究受不了这股膻气,嫌弃地将茶盏搁下,吩咐她,“去给朕泡茶。”
“诶,好嘞。”
凤宁便去里屋寻碧螺春去了。
裴浚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几度无语。
等待的间隙,裴浚让凤宁领着他参详这座小院子,期间问她,
“可知朕为何要提拔乌先生?”
凤宁笑融融回,“先生满腹才华,陛下有识人之明。”
裴浚冷笑一声,敲了她一记脑门,“你个呆瓜,朕是为了替你谢他教养之恩,长辈再纵着你,你也不能不知好歹,明白吗?”
裴浚说这话时,就在厨房窗下不远处的石径,一口一个长辈,也不知说给谁听。
凤宁揉了揉脑门,不痛不痒哦了一声。
这话里话外说得她跟他是一家似的,明明她跟先生才是一家。
不到半个时辰,乌先生油泼面出锅了。
他先盛了一碗给皇帝,又盛了一碗给凤宁。
随后跟进来的小内使照旧先给裴浚试毒,又给裴浚先夹一些出来搁在小碗。
凤宁见乌先生跟前只有一个馒头, 皱着眉问,
“先生,您怎么不吃?”
乌先生没告诉她面粉不够,只搪塞道,“为师今日胃口不好,吃个馒头便成。”
凤宁看他一眼便猜到缘故,方才还跟她说要陪她吃一碗,怎么可能突然不适呢。
“我今日在杨家也吃撑了,要不我分一些给先生?“
乌先生失笑,“为师能饿着?你平日一碗还不够吃呢,快些吃你的吧。”
凤宁便不坚持。
裴浚听着二人那熟稔的语气脸色冷了下来,拾起筷子尝味,第一口下去满满的油辣味,直冲天灵盖,裴浚险些呛红了脸,强撑着吃了三四口,最后搁下筷子。
凤宁见他如此,给笑乐了,
“陛下,不合您胃口么?”
裴浚这张嘴多叼,吃惯了精细的膳食,这种风格粗犷的油泼面实在不适合他。
换作过去他闻个味就会推开,今日硬是逼着自己尝了几口,记住这口滋味。
裴浚尝完,面含愧色跟乌先生说,“先生海涵,朕不怎么吃辣,有些受不住。”
乌先生十分窘迫,
“是微臣失礼,忘了顾念您的口味。”
事实上方才凤宁就提醒过裴浚,可裴浚坚持要乌先生做他最擅长的口味,于是就有了这碗热辣辣的油泼面。
凤宁眼看那一碗油泼面被搁置,心疼得不得了,她眼巴巴看着,“陛下,您不用了吗?您不用的话,那就赏给臣女吧。”
裴浚一面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擦嘴,一面睨着她,“你吃得了这么多?”
凤宁本想说当然可以,转念一想,乌先生还饿着呢,便道,
“先生吃我这碗,我吃陛下的。”
这话一落,裴浚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皇帝平日用不了的膳食,为免浪费从来都是赏给身边的内侍与女官,与大臣用膳时,赏给大臣也是有的。他素来讲究,从来都是小牒用膳,汤面也干净,凤宁用他的面不足奇怪,但凤宁那碗面再给乌先生,裴浚就不高兴了。
凤宁虽然还没吃上嘴,可她已经将这碗面搅动晾好。
在裴浚眼里,这碗面已经烫上了李凤宁的烙印,除了他,谁也没资格享用。
凤宁决不能看着乌先生受饿,果断将自个儿那碗推给乌先生,又将裴浚那碗拨过来,她饿了,闻着这个味就忍不住,埋头嗦面去了。
裴浚双手搭在凭几,脸色险些绷不住。
眼神盯着凤宁的方向,余光却往乌先生瞟。
乌先生正襟危坐,一动未动。
皇帝明显带着浓浓的醋意进了这趟门。
这位年轻帝王生杀予夺,他在宫墙外也有耳闻。
今日能吃下这碗面,明日就能见阎王。
凤宁这边吃完一碗,再瞅乌先生,却见乌先生压根没动筷子,
“先生,你不吃吗?”她眨巴眨眼。
乌先生苦笑,摇头道,“为师不饿,真的不吃。”
凤宁从不浪费食物, 又将碗拨回来,接着吃。
裴浚看着那大口大口嗦面的姑娘,忍不了了,
“李凤宁,你可别撑坏了。”
凤宁顾着喝汤,没功夫回他,只摇头,表示不会。
这可是她最爱的油泼面,一根都不能剩。
八岁那年,给母亲下葬后,那日天乌蒙蒙的,寒风肆意,李巍因为母亲没有葬入李家陵园,气得掩了门,将她锁在外头,她无家可归,被乌先生领着进了学堂。
那时乌先生初来乍到,与她并不相熟,看她可怜收留了她,然后亲自给她煮了一碗油泼面。
饥肠辘辘的小凤宁就是那时爱上油泼面的。
乌先生有风湿在身,每年均要耗费大量银钱延养身子,凤宁更不消说,手里能有个铜板就不错了,入宫之前的八年,师生二人过得十分清苦,谁也舍不得浪费一点食粮。
先生煮的面,她更不会浪费一丝一毫。
乌先生看着连一口汤都舍不得剩的凤宁,鼻头微酸,错开了眼。
裴浚若是还没瞧出乌先生在李凤宁心里的分量,那就是傻子了。
好得很,今日这趟没白来。
不来不知她这里藏了这么个“妙人”。
他满嘴嘲讽。
横厅安静如斯,两个男人都静候李凤宁吃面,谁也没发出声响,裴浚呼吸明显有些发沉,远处彩霞漫天,乌先生眺望片刻,心里惟有苦笑。
凤宁这下是真吃撑了,抚了抚红彤彤的面颊,撑着廊柱艰难起身, 朝着裴浚和乌先生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我吃饱了。”
一脸憨样。
裴浚不惜得瞧她,寒声道,“时辰不早,叨扰乌先生久矣,快些跟朕回去。”
凤宁打了个饱嗝,不情不愿跟乌先生道别,这才跟着裴浚上了马车。
饱腹思眠,不等裴浚盘问她,凤宁便倚着车壁打起小盹,裴浚无奈,将人送去学馆,又折身回宫。
到了养心殿,第一桩事便是招来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
“给朕将全城最好的面食厨子给寻来。”
翌日午时,十三位大厨被传召入宫,裴浚给他们下了一道旨意,
每人做一碗油泼面。
随后便在公务之余,挨个挨个尝味,在心里拿来跟乌先生作比,风味上佳者留下。
折腾两日功夫,裴浚留下风味最佳的厨子,让他做好一碗油泼面,当日傍晚亲自拎着食盒来寻李凤宁。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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