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濯枝醒来时发现身上换了层薄被,他扯了下床头的铃铛,一班侍从端着盥洗工具鱼贯而入。
洗漱完,负责梳发的侍从上前,傅濯枝挥退了,“今儿不出门,懒得束发。”
他披上一件胭脂色外袍出了内寝,埋伏在廊檐上的玛瑙蛇“咻”地蹿到他肩上,熟练地做他的围脖。
廊外百花齐放,蝴蝶翩跹,傅濯枝扫了眼通向外头的鹅卵石□□,“昨儿下雨了?”
“并未。”廊下的近卫回答。
“哦,傅一声欺上了,”傅濯枝说,“把他拿过来打一顿。”
“主子饶命!”傅一声翻墙而入,拿着一只匣子恭敬地呈到傅濯枝面前,殷勤地说,“北境来信。”
傅濯枝笑哼一声,没说话,傅一声立马伸手揭开匣子,取出其中的信封,拆开后递给他。他把这篇正面钢筋铁骨、背面游动飘逸的字瞧了,嗤道:“这两爷子每年都是这几句。”
“那看看礼吧。”傅一声拿起匣子中的那只锦囊,打开一瞧,“诶,是枚白玉扳指!”他摸一摸,“还是可以收缩圈口的,您的手胖点瘦点都不妨事儿,又漂亮又精巧,雕的这一圈是宝相花呢,祝您吉祥如意。”
傅濯枝拿起那枚扳指,嘴上很不满,“这是督促我别落下骑射呢?”
“您也没让国公和侯爷失望么不是?”傅一声看了眼傅濯枝,好似昨夜的事儿没发生过,语气松快地问,“主子饿了吧,给您传膳?今儿老卫给您包了粽子,有您爱吃的玫瑰豆沙馅儿,我吃了俩,味道不错。”
傅濯枝一脚踹过去,“谁许你偷吃了?”
傅一声早料到有此一击,屁/股一晃就躲了过去,朝廊外喊:“传膳!”
一个侍从应声而去。
“主子,公主府和秦王府的生辰礼我都放书房了,别家的礼还是一律不收,我和二音也给您准备礼物了。”傅一声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只锦囊递给傅濯枝,“呐,我俩一人一只。”
“别是虫子吧?”傅濯枝嘟囔着打开锦囊,从里头摸出来一对长耳穗,一只是碧玺小松,一只是白玉仙鹤,很是精巧漂亮。
“主子簪花戴冠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漂亮。”傅一声单膝跪地,磕了个头,“我和二音祝主子如松之貌,似鹤长寿,不骞不崩,福禄喜全。”
傅濯枝笑着,“我平日还是给你们太多钱了,你们花不完是不是?”
“咱们平日吃您的穿您的,还真是花不完!”傅一声起来,催促道,“主子赶紧戴上,我瞧瞧好不好看?”
傅濯枝骄矜地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戴上一对耳穗,脸一偏,“如何?”
这穗子做得精致流畅,但不显繁琐,傅濯枝戴上,能衬那张绝代风华的脸清绝。傅一声竖起大拇指,“好看!我要是能作画,立马就给您画一幅,裱起来,挂大门口去!”
傅濯枝翻个白眼,“挂门口,镇宅还是揽客呢?”
傅一声嘿嘿笑。
“你别撞……”傅濯枝伸出指头戳一下撞着左耳穗子玩的蛇脑袋,被蛇用脑袋戳了回来,一人一蛇当即斗起来。
“哎哟,我的小少爷,别玩了,赶紧进屋吃饭。”卫沣带着几个侍从端着饭菜进屋,笑着说,“今儿的菜都是我掌勺,菖蒲酒是宫里送来的,我闻着真不错。”
傅濯枝进入膳厅,说:“今儿宫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儿,今儿陛下和娘娘们一道过节呢。”卫沣说,“先前戴公公也和檀监事一道入宫复旨了。”
傅濯枝“嗯”了一声,在主位落座,说:“都坐吧,”他把蛇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碟边,“你的专属餐碟,乖乖地吃,否则今儿我们再加餐一盘蛇肉羹。”
蛇晃了晃脑袋,很识相地“落座”了。
傅一声给傅濯枝和卫沣倒了酒,最后给自己倒上,举杯说:“干!”
“文雅些。”傅濯枝说。
傅一声严肃地说:“一千岁!”
傅濯枝这才举杯,和笑呵呵的卫沣一起跟傅一声碰杯。
饮了一杯,卫沣说:“快尝尝我这条黄鱼,今年没清炖,搭着新鲜的笋尖儿拿酱料腌制了再锅烧,笋尖儿脆爽,鱼肉鲜嫩,微微有点儿辣。还有这酱红爆虾,虾壳入口即脱,虾肉是甜酸口的……待会儿一人一颗咸鸭蛋,粽子也得吃,就是今年没做五毒饼,你们要是想吃啊,待会儿我去外头买点儿。”
世子府没那么多规矩,傅一声边吃边捧场,把卫沣捧到了宫廷第一御厨的地位,并趁机提出明年端午想吃蛇肉粽子的想法。
小公子听不懂人话,但它能感知目光中的善恶,闻言“咻”地飞过去,一脑袋撞上傅一声的脖子,试图用身体把他勒死。
一人一蛇斗起来。
傅濯枝这个主人并不阻止,摇着酒杯笑看好戏。
这场凶狠的争斗在通传声中戛然而止,秦王来了,说有事商量。
卫沣放下酒杯,傅一声把发顶的蛇揪下来,和卫沣对视一眼。卫沣又看向傅濯枝,“小少爷,您吃着,我去回了秦王。”
“吃饱啦,”傅濯枝萧散地说,“不是有事商量吗,请秦王来吧。”
通传的近卫应声去了。
秦王到的时候,傅濯枝搁了筷子,还在喝菖蒲酒。一桌子三个人,秦王扫了一眼,说:“世子府好正的规矩,主子下人坐一张桌子。”
傅濯枝仰身靠上椅背,右脚抬起来踩在椅子边沿上,笑道:“王爷这么爱管规矩,不如来我府上做个管训嬷嬷?”
“我是说不过你,”秦王负手而立,“来书房,与你说正事儿。”
傅濯枝没挪位置,把酒杯往膝盖上一放,傅一声便给他续上一杯。他一饮而尽,说:“世子府的规矩是世子在哪儿,哪儿就是说正事儿的地方。”
“好,那我就在这儿跟你说。”秦王忍了一口气,缓声说,“我听说你昨日没去见沈侯的女儿?人家昨儿在茶楼等了你一下午,你知不知道?今儿沈侯都找上门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今日你就二十一了,到底打算何时娶妻?你不娶,渡洲也不好娶,你是要咱们家绝后吗?”
“咱们家怎么会绝后?”傅濯枝纳闷,“您在外头那么多红颜知己,指不定有多少种流落在外呢。”
“断然不会!”秦王知道跟这孽障不能来硬的,于是把话软一软,好言相劝道,“外头那些女子,我绝不会让她们怀上我的种,她们毕竟身份卑微,我只有你和渡洲两个儿子,秦王府也只有王妃和你母亲两位女主人。”
“我母亲?”傅濯枝晃着酒杯,脸上露出点笑意,“要我说,在您心里,我母亲还不一定比得上外头的女人呢。外头的女人和您情投意合,拿钱拿宅子拿金银珠宝,我母亲却只能得您一剂春/药,和我这么个孽种——”
“傅濯枝!”
秦王那张俊美无双、看不出年纪的脸庞好似骤然龟裂的墙壳,洁白无暇的表面裂开,露出里头的斑驳腐烂。他瞪着傅濯枝,傅濯枝也瞧着他,好奇地“哈”了一声,“哟,实话不中听啊,我哪个字说错了?”
秦王上前两步,伸臂道:“你非要这么和你爹说话吗?”
“啪!”傅濯枝手中的杯子被他捏碎了,酒水碎片溅出去,割破了他的手指,酒水渗进去,疼痛直接冲进脑子,他挡开卫沣和傅一声同时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爹?”他玩味地看着秦王,“我真是您的种吗?”
秦王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呢?你不是我的种,你是谁的种!”
“谁知道呢?母亲以前不是养男宠么,指不定我是他们之中某人的种,是外头随便一个野男人的种,”傅濯枝撑着桌沿微微俯身,朝秦王露出一记柔和的笑意,“或者我其实是先帝的种?”
“孽子!”秦王上前拍桌,“你不要命了,这话传出去,谁都救不了你!”他目眦欲裂,“傅濯枝,傅鹤宵,我看你是真疯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我要真疯了,你得跪下来跟我磕头道谢,疯子怎么继承爵位,比起我,傅渡洲才更合你的心意,不是么?爹,”傅濯枝着实不理解,“我在给您让位呢,您怎么就不思感恩呢?”
秦王摇头,连连后退,“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心里没爹没娘,只有北境,那我就给北境写信,让英国公来——”
“唰!”
傅一声的腰带一抖,里头的软剑被傅濯枝抽出来,他一惊,“主子……”
傅濯枝推开挡路的傅一声,晃悠悠地绕过圆桌,往外走了两步,蛇缠上脖颈,烦躁地用脑袋戳着他的下巴、下颌,他轻柔地按了下蛇的脑袋,糟心到了极点。
“爹,有些事儿,我真的不想让外公和舅舅知道,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若让他们知道当年您与母亲不是情投意合才结为夫妇,而是您见色起意、设计奸污了她,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您的。”傅濯枝走到秦王面前,颦眉落下泪来,很可怜地看着他,“爹,我已经没了娘,若是再没了您,我该怎么过活?您就当是可怜儿子,安生一些,好不好?”
秦王喉结滚动,被傅濯枝含泪却无情的目光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连连后退道,“我……”
“爹,”傅濯枝步步紧逼,用软剑的尖儿戳着星云碎点的大理石地板,“您也不要再掺和儿子的婚事了,好吗?儿子不喜欢您相中的姑娘,一个都不喜欢,不想去和她们见面相看,儿子心里烦啊,您既然说我疯子,又怎么敢这么逼我呢?我若疯起来,随手拧断了她们的脖子,您在朝堂之上怎么立足啊?哦,我忘了,”他轻轻笑起来,“您是位闲王,可有可无罢了。”
秦王脚后跟一疼,撞在了一扇长窗上。退无可退,他白着脸,软声说:“我只是关心你,既然你不喜欢,爹以后就不说了,不说了……”
“这样才对嘛。”傅濯枝用剑尖敲着门槛儿,话锋陡转,“不过若是您能帮儿子坐上后位,儿子还是愿意孝顺您到老的。”
秦王两眼一抹黑,怀疑自己被吓傻了,“坐上什、什么位?”
“后位啊,”傅濯枝好声好气地商量道,“爹,咱们家能不能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啊?”
疯了,真的疯了,秦王抱着自己,哆嗦道:“你好男风好到你堂哥身上去了,你、你这是违背人伦!”
“我又不喜欢堂哥,您想哪儿去啦?”傅濯枝认真地说,“堂哥要立后,却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我要娶妻,也相不中谁,不如互帮互助,这样帝位后位都在咱们傅家人手里,就不怕外戚势大啦。”
秦王简直无言以对,“你吃醉了,此事咱们改日再好好商——”
“世子!”廊下跑来一个近卫,垂眼快速道,“檀监事登门求见!”
后头的傅一声和卫沣都是一愣,这会儿檀韫怎么会来?
傅濯枝也怔了怔,却没有错过秦王眼中一瞬即逝的深意。
“啊,”他一下就明白了,愉悦地笑弯了腰,“爹,敢情您不是来找死,是来算计儿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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