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礼互馈


    “主子, 别琢磨了,快来吃西瓜。”傅一声一手托着半只西瓜进入前寝,放在了桌上, 往里寝喊了一声。


    傅濯枝拿着那张信纸从紫檀博古架中间出来, 外袍披在肩上,落座后问:“查得如何了?”


    “您让咱们从墨迹上头查, 还真查出来一点线索,这墨是松烟墨,落笔光泽微微泛黄,是下品。”傅一声用勺子吃了口瓜, 继续说, “宫中不是人人识字, 墨也不是便宜货,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如此排除御墨、贡墨以及一些珍品自制墨,就从普通墨的份额着手去查, 我已经让人去找司礼监提督了,这宫里的笔墨砚都归他执掌。司礼监那边回话了, 说不难, 就是需要些时间。”


    “这纸虽说寻常, 但也不是没有线索可查。”傅濯枝把纸贴近鼻尖,又细细嗅了一次,“这上面有股若隐若现的味道,我总觉得在哪里闻过。”


    “我闻闻。”傅一声接过,狗似的狠狠嗅了两下,“除了纸和墨的味道, 也没什么……好像有股苦味儿。”他拧眉,“太淡了, 像是错觉。”


    傅濯枝接过信纸,“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越着急想一件事,越是想不起来。”


    他把信折好,吃了口瓜,嗯一声,“怪甜的。”


    “甜吧?”傅一声挤眉弄眼,“要不要给檀监事抱一只?”


    傅濯枝说:“这瓜,他又不稀罕。”


    “真要说稀罕,檀监事什么好货珍宝没见过?”傅一声说,“这就跟您给檀监事送饭菜一样,送的就是一种普通平凡、过日子的感觉。”


    有道理,傅濯枝叫了卫老来,说:“去选只脆西瓜,配上八月始兴的藕和海棠花月饼盒子,我待会儿要入宫。”


    “好嘞。”卫老说,“那我装八只月饼,就用百宝花鸟提盒,如何?”


    傅濯枝说“可”,又说:“再取盒子装些别的味道的月饼,到时候一声跟我一道入宫,给翠尾是观他们。”


    “好嘞。”卫老高高兴兴地去了。


    “老卫最近乐呵呵的,巴不得您天天给檀监事带吃的。”傅一声收回目光,刨了口瓜,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说,“主子,您努把力,这个月十五那天争取把檀监事请到咱们府上来呗。”


    傅濯枝摇头,说:“那天肯定有宫宴。”


    “哦,我忘记这茬了,今年国公和侯爷也在京城,肯定也要入宫去。”傅一声说,“虽说没法把檀监事请到府上来,但在宫里喝一杯,也不错。”


    傅濯枝点了点头。


    吃完了瓜,傅濯枝洗漱更衣,出门去了。


    卫老跟上,说:“东西都装好放在马车里了。”


    “好,别送了,回去吧。”傅濯枝把卫老丢在原地,傅一声拍拍卫老的肩膀,快步跟着走了。


    “真好,瞧着都有活人样了……我得再去研究几样檀监事喜欢的菜式。”卫老兴冲冲地转身去膳房了。


    傅濯枝出了门,守门侍卫颔首行礼。傅一声上前打开车门,傅濯枝踩上脚蹬,突然耳朵一动,偏头看向右侧。


    只见尽头那颗佝偻树枝叶一晃,两匹高头大马轻驰而来,在世子府门前一前一后地停下。


    前头那匹马上的人翻身下地,摸了摸马背,笑道:“傻小子,不认识我了?”


    他一身灰袍便服,高大挺直,虽年过花甲,仍刚毅有力,不显丝毫颓势。傅濯枝垂首作揖,“外公。”


    “国公爷!侯爷!”傅一声单膝跪地。


    “好小子,起来。”英国公让傅一声起身,伸手握住傅濯枝的双手,下意识地微微埋头去瞧傅濯枝的脸,倏地笑了,“以前还小的时候跟我行礼,我每次都要弯腰低头才能看清你的脸,如今却早已长大了,比我都高出一小截了。”


    “咱们家,就数这小子最高。”后头马上的人也已经翻身落地,上前握住傅濯枝的肩膀,突然双腿微张,气沉丹田,猛地往下一摁,傅濯枝岿然不动。


    他收势,轻轻拍了拍傅濯枝的肩膀,笑道:“嗯,功夫没落下。”


    “咱们世子除了有几天睡懒觉,别的时候都是日日早起练武,跟从前一样。”傅一声立马说。


    英国公点点头,“到底强身健体啊,否则日日惫懒,身子要垮的。”


    他摸了摸傅濯枝的脸,“今年瞧着倒是比前年好些了,前年见面的时候,眼下像长了乌青长虫似的。”


    傅一声说:“世子最近睡得好,吃饱睡足了,脸色可不就越来越好了?”


    “能吃能睡才是福气。”卫侯看了眼前头那马车,“这是要上哪儿去?”


    “入宫。”傅濯枝说,“您二位还没入宫吧?”


    “我们刚到,这会儿就要入宫面圣了。”英国公哈哈笑道,“我们俩半路甩了随行的轻骑,所以比他们早到。”


    傅濯枝也笑,说:“成,那咱们一道入宫,别骑马了,上我马车去。”


    英国公和卫侯先上了马车,傅濯枝叫来守门侍卫,吩咐说:“把马牵进去洗了喂了,让老卫再检查检查院子,有没有什么缺的脏的。”


    “是,世子慢走。”守门侍卫等马车离开,叫人搬了脚蹬进府。


    “哎哟,这西瓜瞧着就不错。”英国公指了指对面座位上的一篮子西瓜和三个盒子,“你这是进宫上供啊?”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堆,说:“差不多。”


    卫侯看着傅濯枝,说:“我听说你最近常常进宫?”


    见傅濯枝点头,英国公纳罕道:“没听说陛下喜欢吃瓜啊。”


    “更惊奇的是,以鹤宵的性子,不会主动送谁西瓜,更不会亲自送。”卫侯笑着说,“小子,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或是有事要求陛下?”


    “瞎猜,我这又不是送去乾和宫的。”傅濯枝说,“懒得跟你们解释,反正你们面圣,我去上供,谁也别碍着谁。”


    英国公嗐一声,说:“孩子大了,有秘密咯。”


    “我不问了。”卫侯说,“对了,听说先帝爷的九皇子从冷宫出来了?”


    傅濯枝侧目,“您在哪儿听说的?”


    “城外的驿站啊,歇脚时听人闲聊。”卫侯挑眉,“怎么,这消息不该外传?”


    “这是内廷的事儿,涉及先帝爷,原是不让外传的。”傅濯枝说。


    “那这就怪了。”卫侯说,“还有一桩事,小皇孙。”


    英国公说:“其中不乏恶言啊,说小皇孙是死于皇室争斗。”


    傅濯枝轻嗤,说:“这就是意有所指了。”


    “因此现下九皇子的事儿传出去也要好处,陛下赦免冷宫皇子,正彰显仁德。”卫侯说。


    “我倒觉得忒巧。”傅濯枝说,“九皇子刚出来,小皇孙就出事了。陛下原本还没决意如何待九皇子,如今小皇孙一死,这些谣言这么一传,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善待九皇子了。”


    父子俩听明白了,英国公问:“你这是猜测还是有证据?”


    “证据迟早都会有的。”傅濯枝说。


    卫侯挑眉一笑,说:“好嘛,关心起正事儿来了,如今咱们得叫你一声傅大人了。”


    父子俩齐声拱手,道:“傅大人。”


    “免礼。”傅濯枝抬手示意,很有腔调地说,“只是挂个衔儿,官印都没有。”


    “陛下也得看看你办事的能力,再决定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嘛。要我说,刑部……算是个好去处。”英国公想了想,“有实权,有重任,所涉的任务也没那么繁杂。”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口,外头传来傅一声的声音:“檀监事!”


    傅濯枝立马起身,抢在最前头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檀韫今儿穿了身艾背绿的曳撒,清新飘逸,如云霭雾纱,四目相对,有些闪躲地垂了垂眼,随即走到马车前抬臂。傅濯枝抿了抿唇,伸手虚搭了一把,站到地上就松了手。


    英国公和卫侯先后下车,傅濯枝发现檀韫却没有再抬臂搀扶。


    “奴婢给国公爷和侯爷请安。”檀韫作揖微拜。


    “不必多礼。”英国公抬手抬起檀韫的手臂,一边打量一边点头,“许久未见,驰兰瘦了。”


    卫侯说:“不是瘦了,是长了两岁,脸上的嘟嘟肉少了些,看着就消瘦了。”


    “是啊,都长大了。”英国公侧手示意,一行人一同入宫。他说,“记得初见那年,驰兰还是个孩子,这么一晃眼就大了,时间过得快啊。”


    “可国公爷却半点不见岁数呢。”檀韫说,“还是这般精神矍铄,高大威猛。”


    英国公哈哈大笑,“老头子别的不行,就是身子骨硬朗,比你们这些小年轻都能跑能跳。”


    “您是万军中杀出来的,咱们哪里能比?”檀韫也笑着说。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乾和宫,皇帝等在阶上,见英国公上来便上前一步,及时阻拦屈膝的英国公,道:“都不必跪了,入殿坐。”


    御前牌子端了两把椅子进去,薛萦亲自奉茶。


    檀韫站在殿外,问傅濯枝,“你怎么不进去?”


    “他们面圣,我进去做什么?”傅濯枝反问,“你怎么不进去?”


    “有薛公公随侍,我进去做什么?”檀韫说,“总不能把世子一个人落在这儿……你不面圣,你进宫做什么?”


    傅濯枝也不遮遮掩掩,说:“给你送东西,八月两件套,再加上先前说好的月饼。”


    “我也给你备了瓜藕,本想晚些时候让人出宫捎给你的。”檀韫说,“既然你来了,待会儿就自己带回府吧。”


    傅濯枝偏头,“你也给我备了?”


    檀韫点头,后又自顾自地说:“八月以这两件馈送是寻常的事,你我有来有往,世子更不必挂怀了。”


    “那除了我,你还和谁有来有往了?”傅濯枝问。


    “还有六哥柳来等,都是平时走得近的。”檀韫说罢,顿了顿又补充,或是解释,“从前每年都是如此的,互馈以过节令。”


    还好,没有其他什么人,傅濯枝说:“哦。”


    檀韫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不说又觉得冷淡,于是说:“……嗯。”


    傅濯枝不欲让檀韫做说话结尾的那个人,于是也说:“嗯。”


    檀韫不禁笑了一声,却没再说话了。


    傅濯枝张嘴,又闭上,负手站在他身旁,当一对沉默的柱子。


    落絮今日当值,站在远处的廊下见两人并肩而立却不怎么交谈,傅世子盯着远处,檀监事盯着另一个方向的远处,颇有一种类似于尴尬的氛围,不免奇怪。


    “在看什么?”


    一道轻声在身后响起,落絮浑身一激灵,转头见是尚柳来,连忙低头说:“尚公公。”


    “勿多听勿多看勿多言,御前的规矩,你还是没有记住。”尚柳来垂眼看着落絮的眉眼,轻声说,“檀监事不怎么罚下面的人,傅世子却最讨厌旁人打量他,就这一次,下次且仔细你的皮。”


    落絮不敢多言,连忙说知道了,又说了两句告罪的话。


    尚柳来没搭理,转身走了。


    落絮垂眼,不敢再乱看了。


    傅濯枝偏头瞧了眼那落絮,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檀韫敏感地转头,盯着他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嗤我?”


    第52章 八月瓜


    卫家父子不喜排场, 皇帝因此不曾设宴,只邀两人共膳。傅濯枝不想自己坐着吃饭的时候见檀韫从旁伺候,索性拐了檀韫。


    薛萦没找到人, 只从外间的宫人嘴里得知了傅世子的话, 立马回去禀明。


    “查案子?”皇帝心如明镜,嗤道, “偏偏要在用膳的时候去查?”


    薛萦笑着说:“世子爷日旰忘餐,不辞辛劳。”


    皇帝暗自冷笑,什么虚话,不知道拉着檀韫到哪儿快活去了。当着卫家父子的面, 他也不好拆穿, 只说:“是, 长大了,懂事了。既然如此,就不等鹤宵了, 咱们用吧。”


    父子俩颔首应答,卫侯若有所思, 面上不显。


    “这个西瓜真甜。”檀韫坐在偏殿的小桌上, 和傅濯枝共分一只西瓜, 用勺子挖着吃。


    傅濯枝来前吃了一半,现下也不嫌涨肚子,说:“可惜现下天凉了,否则冰镇后更脆甜。”


    檀韫点头赞同,说:“你怎么不一道留在乾和宫用膳?这西瓜我一个人也能吃。”


    “什么意思?”傅濯枝挑眉,“你嫌我抢了你的瓜?”


    檀韫说:“哪有?我是说, 山珍海味你不吃,非要吃瓜。”


    一个喜欢吃路边摊的人是不会以食物贵贱分口味是否好吃、谁胜谁负的, 傅濯枝不管檀韫是在故意试探还是假意寒暄客气,只说:“西瓜不是珍馐,此时在我尝来却是至美。”


    檀韫齿关一颤,咬掉嘴里的那块西瓜,甜得腻人。他静了静,才说:“的确……至美。”


    傅濯枝观檀韫神情,安静之中隐有一分紧张和羞怯,应当是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可若如此,这样的回答实在令人遐想。


    傅濯枝心跳如擂,正欲追问,突然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猛地站起,“谁!”


    檀韫起身,见傅濯枝快步踹门而出,也跟着追了出去。傅濯枝脚步奇快,几乎一瞬间就逮住了门外之人的肩膀,一招制住,扭过半边身子来,露出真容。


    “刘秧?”檀韫站在门口,“你想做什么?”


    “檀监事误会了,我只是经过——啊!”肩膀剧痛,疑心是被掰断了,刘秧吃痛惨叫,“世子爷饶命,饶命啊!”


    院子外的一队巡逻经过,闯了进来,见檀韫与傅濯枝,纷纷行礼。


    “此事不必惊动任何人,更不能搅扰陛下与国公侯爷用膳,继续巡逻吧。”檀韫挥退巡逻,看向刘秧,“进屋说话。”


    “砰!”傅濯枝将刘秧押入屋中,一把扔到了地上,刘秧撞上凳子,单手捂着额头惨叫一声。


    檀韫视若无睹,坐回原位继续吃瓜。


    傅濯枝拍了拍手,随脚把凳子勾到面前,撩袍坐了,“刘秧是吧?都听到什么了?”


    刘秧求饶,“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啊!”


    “我与檀监事来此地吃个瓜,连长随都没有跟从,你倒跟得紧,怎么,”傅濯枝凉声道,“莫不是想令择主子,殷勤伺候以表孝敬?”


    听傅世子提起何百载,刘秧心中一颤,佯装不解地说:“世子爷,您这话,奴婢听不懂啊!奴婢就是一时好奇,但绝无恶意,两位明鉴啊!”


    “好奇?”傅濯枝说。


    “奴婢无意间看见两位独自前来偏殿,不知意欲何为,因此才跟了上来,没想到让两位误会了。”刘秧抬头看了眼傅濯枝和檀韫的脸色,知道轻易瞒不过去,便低下头去,假装难为情地嗫嚅道,“奴婢见两位有些……亲昵,心说毕竟这里是乾和宫的偏殿,万一两位……”


    他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傅濯枝没听清,说:“舌头没用处,我可以帮你割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刘秧看了眼檀韫,豁出去了,“万一两位秽乱宫闱怎么办!”


    “……”


    室内一时没人说话,只剩下刘秧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傅濯枝余光偷瞄,檀韫淡淡地吃着瓜,仿佛充耳不闻,并不在意这狗奴婢的话。


    他眼神一转,落到刘秧脸上,说:“我和檀监事一没搂抱,二没触碰,瞎了你的眼了,信口开河。”


    “奴婢是眼瞎,所以才多心了么不是?”刘秧无奈地说,“奴婢要是慧眼如炬如二位,今日岂会出这种误会?”


    “罢了。”檀韫说,“既然是误会,就先去吧。”


    刘秧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起身跑了。


    “就这么算了?”傅濯枝转身面对檀韫,“我看这狗奴是装傻充愣。”


    “他说的一半真一半假,无意看见咱们是真,有心跟上是真,却是为了偷听。”檀韫说,“咱们也没说什么机密要务,让他听去也无妨。倒是你,耳力真好。”


    傅濯枝突然被夸,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了,嘴上却矜持地说:“凑巧罢了。”


    这也能凑巧?世子爷谦虚得真够敷衍的。


    檀韫摇摇头,说:“别被影响心情,吃瓜……坐回去。”


    “啊?”傅濯枝后知后觉,刚才顺手挑了个位置坐下,竟然坐在了檀韫身旁的位置而非对座。


    他下意识要起身挪位,不知怎的又突然停下了,继续坐着,说:“我就坐这里不行吗?”


    “……这里就我们两个,该对坐的。”檀韫没看他。


    傅濯枝见他虽然嘴上拒绝,可面上却没有这个意思,且话中也不坚决,便说:“这里正对窗,若是刘秧敢回来,我一刀掷出去,了结了他。”


    檀韫本就不是真的想拒绝,心说再拒绝一次,万一人真的坐过去就不好了,于是顺着话茬说:“你哪来的刀?”


    傅濯枝没说话,袖袍一挥,一把匕首被他按在桌上。


    “你入宫还带武器?”檀韫眼尾微挑,“我要审你。”


    “千万别。”傅濯枝双手相叠在桌上,趴上去,对他露出一双笑眼,“我皮不糙肉不厚,经不住檀监事审问,大可交代了。”


    檀韫瞧着他,“说。”


    傅濯枝用指尖点着刀柄,“今儿在拍卖行拍的,不是什么名贵货,但刀柄上的这幅叶子伞下小猫的雕刻活灵活现,有几分可爱,就买下来了,你若还喜欢,就给你玩儿。”


    他笑了笑,“拿去切西瓜也成啊。”


    檀韫伸手点上刀柄,轻轻摩挲,前移,却在要触碰傅濯枝指尖时停下了。他看着傅濯枝,说:“我若不喜欢呢?”


    “不打紧,我拿回去自己用就是了,总归不是很正式的送礼。”傅濯枝的余光看见那截几乎要与自己触碰的白皙指头,指腹不禁用力,按住了刀柄。


    檀韫看着傅濯枝,指腹不知怎么颤了颤,轻轻从傅濯枝指尖蹭了过去,这一下犹如火舌舔过。他连忙收回手,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


    “别走!”傅濯枝起身。


    檀韫叫他吓了一跳,“我没想走。”


    这双腿站起来之前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傅濯枝自觉失态,咳了一声,袖袍中的右手早已被那根幸福的指头牵连,麻了一片。


    “我……我怕你走了。”傅濯枝说,“瓜还没吃完呢。”


    好傻的挽留,檀韫忍住笑意,偏头说:“你抱这么大只来,真要我把红瓤都啃完了吗?”


    “吃不下就不吃了,没关系。”傅濯枝绞尽脑汁,终于又找到了借口,“你现下回去,他们还没吃完,你也没地儿使,不如多休息会儿。”


    檀韫终于忍不住,笑了笑,“我都说了,我没想走,你何必……费心挽留?”


    “……我以为你唬我。”傅濯枝没想到指尖相碰带来的感觉竟然会比先前檀韫酒醉后坠在他怀里的触感更可怕,虽然不实在,但轻飘飘的,像极了他吃药后的感觉。


    五脏六腑筋骨血液似泡进了水罐子,水不断升温,他也跟着燥热起来,不明觉厉地陷入浑浑噩噩、飘飘欲仙的梦境,脑中心中再无痛苦,只有无尽的欢/愉。


    只不过,从前是想象,如今却是真实的触碰。


    哪怕只有一息。


    傅濯枝不敢看檀韫,又清了清嗓子,可他不知该说什么,又很想说什么,纠结来去,倒是让檀韫先开口了。


    “中秋的时候,宫中设宴群臣及家眷,很热闹的。”檀韫抬眼看着傅濯枝,“你也来吗?”


    “来。”傅濯枝说。


    来见你,来陪你,与你分一只月饼,敬一杯酒。


    “好。”檀韫轻声说,“我等你。”


    傅濯枝不知道檀韫是何时走的。


    柔声细语,杀伤力竟这般可怖,也不能怪那些死在情爱中的人蠢笨了。


    檀韫出了偏殿,走了一段路,守在前头的是观上前来,说:“小爷,我跟了刘秧一路,他没有去见何百载,而是直接回了直房,现下有别的人盯着他,但凡他有异常,都会立刻来报。”


    檀韫回神,说:“好个机灵小子,我什么都没说,你也能明白我的意思,翠尾没有白教你。”


    是观到底还年轻,又远不如檀韫沉静,被夸得嘿嘿一笑,扭捏地晃着胳膊,说:“我见您不让长随们守着偏殿,刘秧又从里头连滚带爬地出来,便猜测您是要钓鱼,反正我哪怕猜错了,也只是白跑一趟。”


    “不错,做得对。”檀韫不吝夸赞,而后说,“有的时候,活人是要比死人有用。”


    是观点点头,突然抬手指了下檀韫的脸,“小爷,您的脸怎么红红的?”


    檀韫摸了摸脸,没有说话。


    是观见状惊跳起来,压着嗓子说:“您和世子竟然敢在乾和宫私/会?!”


    “……年纪小,心却脏。”檀韫敲他脑袋,“少学翠尾,整天看那些污言秽语的话本子。”


    是观不敢说您也看啊,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说:“我也是担心您嘛!虽然陛下向来待您宠爱宽和,但在乾和宫做那种事儿,还是太出格了,陛下知道了,肯定要罚您。”


    檀韫说:“……到底是谁给你灌输了我和世子单独相处就要做那种事的念头?”


    “您别想瞒我。”是观摩挲下巴,“世子也经常来宫里见您,堂堂世子当起了送餐饭的闲汉,而您不但不阻止,还和世子越走越近,显然是有了私情。两个有私情的人关起门来单独相处,做那种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是正常,可不一定待在一起就只能做那种事。”檀韫反驳,“我们一起吃西瓜,不可以吗?再说了,”他垂下眼,“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啊?敢情您二位是心照不宣,还没戳破呢?我可没胡说,就您二位站在一起那种自然亲昵的氛围,还有世子爷看您那眼神,您看世子爷那眼神,说您二位没事儿,鬼都不信。”是观振振道。


    眼神,檀韫指尖微蜷,问:“我看世子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这个嘛,是观回想着,“嗯……有时专注,有时愣神,有时恼,有时笑,有时还特别像话本子里写的,含娇带嗔,欲迎还拒。至于世子,”他揶揄道,“那个没出息的,只要有您在,目光就只会粘在您身上,您不用故意诱/惑,他已经如立玄境,魂魄离体了。”


    檀韫:“……你这样说世子爷,小心他知道了,收拾你。”


    “我是看出来了,世子爱屋及乌,对我都分外客气,估计是怕我在您跟前给他穿小鞋。不过容我提醒一句,您还是要小心世子。”是观小声说,“有时候世子看您的眼神真的挺吓人的,他要是能吃人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您生吞活剥了。”


    傅濯枝这两日确实愈发显露本性了,那种温顺乖巧亲和逐渐弱化,变作进攻的直接和强势,眼神中总会不受控制地透露出侵略和压迫。


    但出乎意外的,檀韫并不反感。


    第53章 暗嫉妒


    澄明殿中, 傅恩穿一身素缟,坐在小几前抄写佛经。


    “殿下。”如海提着茶壶走到小几前,轻声说, “您都坐了半日了, 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搁下吧。”傅恩说, “我心不静。”


    “天恩浩荡,娘娘已经入土为安,往生极乐,您从幽巷出来了, 且陛下态度温和, 您该高兴才是啊。”如海说。


    傅恩停笔, 如海连忙给他倒茶。


    他说:“可这么多天了,陛下也没有召见我。”


    “查贪案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小皇孙没了, 宫中人心惶惶,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陛下定然跟着忧心, 一时忽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如海宽慰道。


    “太后凤体抱恙?”傅恩侧目, “出什么事了?”


    “今日朝会,宋阁老以及一众臣工长跪不起、极力上书处死梅愈,陛下已经降旨了。”如海说,“太后娘娘因为小皇孙被害焦心难眠,昨夜竟然寻死,说要随孙儿去, 幸好被郑公公救下,今日又得知这一消息, 因此病倒了。”


    傅恩若有所思,“是病倒了,还是被软禁了?”


    “不知,但今日林院使进出慈安宫好几次了,陛下也去了一次,但没入内,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回了。”如海说,“慈安宫还是由锦衣卫和缉事厂守着,今日除了林院使,也就只有负责查探此事的傅世子进去过一次。”


    “傅世子……”傅恩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傅濯枝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不明,似有恶意,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傅世子,更莫说得罪。


    如海见他眉眼晦暗,安慰道:“奴婢听说今日有大臣上奏为您封王,陛下并未否认,说是要择定封号。等您成了王爷,自然无需忌惮傅世子。”


    “天真。”傅恩摇头,“珉王是王爷,还是与陛下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傅世子不也敢当街打他?陛下虽然安抚了珉王,但并未惩处傅世子,这就说明在陛下心中,傅世子的份量远远高于珉王。我哪怕封王,也只是名义上的尊贵,傅世子却不同,他原本就凭借先帝与陛下的宠爱、北境的保护高高在上,如今更是到了刑部,有了正经的差事。”


    “说起这桩事,傅世子直接去刑部挂衔,宋阁老竟然没有反对?”如海说。


    傅恩说:“宋阁老虽然忠正,但不古板守旧,有文人风骨,却无迂腐之气,虽然没有门生学生,却很看重年轻一辈的臣工。傅世子是元明先生的学生,又是英国公的外孙,他不会轻视,且陛下此时提拔傅世子,是意图在朝堂上让傅姓人立足,宋阁老没理由反对。”


    “傅世子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背后更有北境,如今还任职刑部,陛下难道不担心他……”如海小声说,“行谋逆之举吗?”


    “你瞧檀监事就知道了。”傅恩说,“檀监事与陛下一起长大,可以说有携手并肩的情谊,但那些年的日子到底不好过,檀监事见证了天子登基前的所有不堪,知道天子的心中隐秘,待天子登基,哪怕要除掉他,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陛下没有。不仅没有,还委以重任。秉笔戴泱嚣张跋扈,多次御前失仪,陛下也没有罚他,还让他掌了北镇抚司,为什么?因为他们能办事,也忠心,陛下心如明镜,还分外敢用人。”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了,说:“九公子,御前来人了。”


    傅恩立刻从榻上起身,说:“请进。”


    启明进入殿中,俯身道:“奴婢给惠王殿下请安。”


    “慧……王?”傅恩怔道,“公公此话何意?”


    “您是陛下的兄弟,可不就要以亲王相称吗?”启明直起腰,笑眯眯地说,“奴婢来之前啊,陛下请傅世子与檀监事一同商议,给您择了‘惠’字作封号,惠者,和而不流,是个有福气的好字呢。只是要委屈殿下几日,如今宫中正在办丧事,需得等到丧事之后,再请礼部操持相关事宜。且王府未建,京城也没有合适的府邸可以重修,殿下只能先住在此处,晚些时候,内廷会送一批侍奉的宫人过来,殿下若有任何短缺,只管差遣。”


    他看向泪盈盈的如海,说:“你既然是自小跟着殿下的,那从今儿起,你就是澄明殿的管事太监了,牙牌袍服等晚些时候都会送到。如海公公,往后可要更加尽心地侍奉殿下。”


    “是……奴婢遵旨。”如海跪地磕头,“叩谢圣恩!”


    傅恩沉默一瞬,撩袍跪地,磕头道:“臣弟叩谢圣恩。”


    “殿下请起。”启明俯身扶起他,又说,“这个月有中秋宫宴,届时陛下将宴请臣工及家眷,殿下也要入席,您若有什么不能或不喜的吃食,可让人告知内廷。”


    傅恩点头,说:“多谢公公提醒。”


    “您是主子,跟奴婢道谢,奴婢要折寿的。”启明又说,“话已带到,殿下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傅恩看了眼如海,如海立刻上前送启明出去。


    等如海回来,傅恩说:“御前的人果真不一般,这启明年纪虽轻,但进退有度,满脸笑意,已经有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了。”


    “他是檀监事提拔起来的人。”如海说,“常在御前伺候的人,除了薛公公是陛下的大伴儿,只有打卯牌子和落絮不是檀监事的人。陛下对檀监事的信任可见一斑。”


    傅恩说:“打卯牌子?”


    “就是捧剑随朝的内宦。”如海说,“如今的姓戴,和玄天门的掌门太监戴凝光一样,都是秉笔戴公公的干儿子。”


    “干爹,跟您说件趣事儿。”玄天门前,戴凝光趴在戴泱的櫈杌边儿,小声说,“今儿傅世子从玄天门进宫,刚好遇到来巡视的七叔,您猜怎么着?”


    戴泱说:“亲嘴儿了?”


    “娘诶,七叔跟您可不一样!”戴凝光说完就挨了一记板栗,笑眯眯地揉着脑门,“傅世子进宫之前没多久,长公主就已经进宫了,正跟七叔脑袋挨着脑袋的炫耀自己新染的指甲呢。七叔说了句好看,刚好被傅世子听到,哎哟,您是没瞧见,当时傅世子那表情,简直要吃人!更有意思的是,七叔听到动静,转头过去的那一瞬间,傅世子的表情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由阴转晴,那叫一个敏锐迅速!”


    “真有意思,傅世子那样的人,现下是吃个味儿都偷偷摸摸的。”戴泱拊掌笑道,而后说,“对了,太后是怎么回事?真病还是苦肉计?”


    “真病了。”戴凝光正色说,“还有些严重。”


    戴泱说奇怪,“你说太后昨夜寻死,咱家可不信,她若真把儿孙当命,当初傅赭死、孙儿焚于大火的时候,她就该寻死了,还等得到今日?”


    “可若是苦肉计,也太真了吧,人是真的病了。难不成……”戴凝光轻声,“有人对太后下手?锦衣卫和缉事厂把控着呢,谁能下手?”


    戴泱若有所思,“若这个人就在两卫之中,也不一定啊。”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戴凝光笑呵呵地说,“有七叔忙着呢,您甭操这个心了,您瞧瞧您这脖子,”他伸手摸了摸戴泱圆领上的一截白颈子,“谁啃的?这么红的印子?”


    “小畜生,爪子拿开!”戴泱一巴掌扇开戴凝光的手,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太后那边,你也盯着些。”


    戴凝光拱手,退后一步,“儿子遵命。”


    此时,莲台,院中。


    檀韫坐在桌边,问:“太后娘娘如何?”


    “回监事,恐怕不好啊。”林院使轻声说,“老臣无能,娘娘脉象虚微,可又诊不出确切的病因。”


    “林院使是圣手,您若无能,太医院还有谁可用?”檀韫摩挲茶杯,“可是中毒?”


    傅濯枝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眼林院使。


    林院使摇头,说:“暂时未曾发现娘娘体内有毒。”


    檀韫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才说:“既如此,就请林院使多多费心。”


    林院使应下,见檀韫没有别的吩咐,就告退了。


    檀韫坐了一会儿,起身朝楼上去,上了几阶,他转身一望,说:“世子爷。”


    傅濯枝转身,跟着上了楼。


    两人去了书房,翠尾斟茶,关门退了出去。


    檀韫抿了口茶,说:“这件事与世子可有关系?”


    “没有。”傅濯枝笑道,“怎么怀疑我?”


    “敢对太后下手的人寥寥可数,面前正好坐了一个,我不得问问?”檀韫也笑。


    “可林院使不是回答你了么,太后没有中毒。”傅濯枝惊讶,“你不信他?”


    檀韫看着他,说:“林院使是宫中的老人了,他的底细我清楚,但是他方才说的是暂时未发现太后中毒,而非太后没有中毒。”


    “你细致。”傅濯枝转着茶杯,“可不论哪个衙门,判罪都得讲究证据,檀监事怀疑我,可有证据?”


    檀韫叹气,“我若有证据,就不只是怀疑了。”


    “那总得说说你为何怀疑我吧?”傅濯枝纳闷,“难道仅仅因为我有胆子做一件事,因此就一定会去做这件事?”


    檀韫摇头,“我没这么说。”


    “对太后下毒,于我没有半分好处。”傅濯枝说,“梅家已经废了,太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何必多此一举?”


    “常理来说,确实不必,可世子这个人,不能按照常理推论。”檀韫说,“对太后下手也许于你没有实际好处,可只要你高兴,也未尝没可能这样做啊。”


    傅濯枝失笑,“可对太后下毒,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檀韫没有说话。


    “说不出来了?”傅濯枝一挑眉,“那你就得向我道歉。”


    檀韫说:“不要。”


    傅濯枝转了下茶杯,“污蔑我下毒,你却不道歉?”


    “我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有数。”檀韫说。


    “我有数,因此才敢让你道歉。”傅濯枝说,“你若觉得我委屈了你,便拿出证据,或者,严刑逼供也成啊。”


    檀韫轻笑,“我哪敢对世子爷动刑?”


    “你今日已经动了。”傅濯枝在檀韫茫然的目光中说,“傅姰对你有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挨那么近做什么?”


    檀韫心说你对我有心思,我不也和你走得更近吗?


    他说:“长公主是世子爷的堂姐,直呼大名不妥。”


    “直呼大名算什么?要不是碍于你,我……哼。”傅濯枝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她的手有那么好看吗?”


    檀韫纠正道:“殿下是让我欣赏她新染的指甲,不是手。”


    “天真。”傅濯枝冷笑,“明日我也去染一个,你也看,看了也得夸好看,要多夸一遍,成不成?”


    檀韫挑眉,“你敢染,别说两遍,十遍都成。”


    “一言为定。”傅濯枝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染,你给我等着。”


    “哎呀。”檀韫起身上前把他拦住,“我逗你玩儿的。”


    傅濯枝垂眼盯着他,“我却是认真的。”


    “你……你不讲道理。”檀韫说,“殿下问我好看否,我自然要实话实说,总不能违心地肆意贬低。况且,我也不知道你就在后头。”


    傅濯枝问:“你若知道,就不夸她了?”


    那倒也不是,檀韫不知该如何说,骂道:“不讲理。”


    他越想越不高兴,又说:“欺负人。”


    傅濯枝纳闷,“我欺负谁了?”


    他心说你可别是还要替傅姰出头,别把我气死。


    “你欺负我了。”檀韫语气加重,振振有词,“从玄天门到此处,你一路都在给我甩脸子,当我看不出来吗?”


    傅濯枝一哽,说:“我哪有?你说话,我没理吗?你看我,我没看你吗?”


    “你理了,看了,可你还是给我甩脸子了,只是你甩得隐晦罢了。”檀韫想起傅濯枝这一路的冷淡……其实也算不上,但也许是平日傅濯枝太迁就他,因此稍微有一点冷,他心里就不爽快,但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全部抒发出来,索性挪开步子,“世子爷去忙吧,我招待不起你。”


    檀韫有时候是真会刺人,傅濯枝上前一步,逼问:“赶我走啊?”


    “你先前不是要走吗?”


    “你先前不是拦我吗?”


    “我现在不拦你了。”


    “我现在也不走了。”


    “你!”檀韫说又说不过,胸口起伏,忍不住往傅濯枝肚子上捶了一拳,“这里是我的地方,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傅濯枝一动不动,“我就不走……动手打人可不是好习惯。”


    “我打都打了。”檀韫张开双臂,露出腰腹,“你打回来就是了。”


    傅濯枝逗他,“我真打你,怕你受不住。”


    檀韫嘴唇一抿,“你真想打我?”


    傅濯枝:“……”


    “我逗你玩的。”他连忙哄道,“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打你啊。”


    “是不敢。”檀韫敏感地说,“不是不想,是不是?”


    傅濯枝完全没料到这也能被挑出茬来,忙说:“你冤枉人。”


    檀韫瞪他,“我为鹰犬酷吏,最会冤枉人……你走。”


    他推着傅濯枝往外去,傅濯枝撞上门,说:“这门是往里开的,你这么推我,除非把门推坏,否则我怎么出去?”


    对啊,檀韫反应过来,拽着傅濯枝往边上靠,试图伸手拉门,被傅濯枝用身体挡住了。


    傅濯枝靠在门上,说:“好,我错了。”


    檀韫收回手,偏头说:“谁说你说错了。”


    “你说我对你甩脸子,我承认,方才是有些不爽快,没控制住,让你不高兴,是我的错。”傅濯枝微微弯腰凑近,轻声道,“可是驰兰,我是真的心里闷。”


    他凑得太近,檀韫偏得更狠,抬手挡住他的胸口,轻声说:“我与殿下又不是那种关系。”


    “她对你有色/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傅濯枝说,“陛下都能看出来。”


    檀韫失笑,“公主待我一直有礼,只是亲昵几分罢了,哪有你说得这么……你把我当什么金饽饽了?”


    “檀驰兰,正视你自己。”傅濯枝说,“还有,不要给傅姰那个风流鬼开脱,她若不是不敢撬陛下的墙角,早把你当无知少年哄上/床吃干抹净了,不信你去问问她府中的两个面首。”


    “面首?”檀韫侧目,“公主何时养面首了?”


    傅濯枝耸肩,“养了一段时日了吧,是对双胞胎,长得还成……重点是她不是好人,你别上她的当。”


    “殿下不是好人,”檀韫瞧着他,“世子就是么?”


    “不是。”傅濯枝诚恳道,“但我不是竭力在你面前乖乖的吗?”


    檀韫一怔。


    “你觉得她美,却也说我容冠京都,你说她的手好看,也夸过我的手漂亮,如此,何必看她?”傅濯枝抬手替檀韫理了理垂在右胸前的帽子长璎,轻声说,“我又漂亮又听话,你多看看我啊。”


    第54章 中秋夜


    中秋宫宴设在游月台举办, 御座居北端,左廊坐王侯,右廊为外廷绯袍官员以及内廷正四品太监, 其余臣工携家眷及内廷衙门掌事依次下阶而坐。


    游月台与别的设宴寝殿有一处不同, 此地的宴会都以轻松愉快为主,因此两廊下的坐席依次用金丝帘隔开, 以防有官员贪杯,醉后出糗。


    檀韫左侧坐着戴泱,右侧是尚柳来,彼此都是拉起竹帘的, 好碰酒闲谈。他落座后看了眼对面, 傅世子的位置在惠王身侧, 旁边则是英国公府,可傅世子对外的帘子是放下的,也不知道在帘子后头做什么。


    “在看什么?”戴泱明知故问。


    “别打量我, ”檀韫说,“喝你的酒。”


    戴泱笑了笑, 提壶给他斟酒, 说:“今夜的宫酒是玛瑙葡萄, 甘甜清冽,喝一杯。”


    “谢六哥。”檀韫与他碰了杯酒,突然察觉一道轻微的目光,抬眼一瞧,是惠王。


    两方遥对,惠王举杯相敬, 檀韫举杯回应。


    “这个惠王,瞧着是个温和的性子。”戴泱说。


    “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呢。”檀韫说。


    戴泱“嗯”了一声,端着酒杯的手往左边点了点,说:“你今儿看见何百载没有?我怎么觉得他突然瘦了。”


    檀韫轻笑,说:“许是没有休息好,疲倦了吧。”


    “你小子。”戴泱似笑非笑,“老祖宗门下一共七个人,很快都要被你杀光了。”


    檀韫说:“他们自己不中用,与我有何关系,哪怕老祖宗还在,也容不得他们。”


    是观突然凑到檀韫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檀韫愣了愣,说:“把帘子放下。”


    是观应了,起身把面对对廊的帘子放下了,又要去放左边的,被戴泱阻拦。


    “做什么呢?”戴泱瞅着檀韫,笑道,“这里是游月台,上有陛下,下有群臣,可不许胡来啊,若是被人逮住,你后辈子没脸见人。”


    “你胡诌什么,都把别人说成你,脱/裤子不挑地方。”檀韫斜着眼瞧他一眼,及时偏头躲过戴泱的夺命捏脸攻击,侧头对是观说,“这两边的帘子先不用放,你去吧。”


    是观应声退下。


    俄顷,傅濯枝从后面的楼梯上来,进入檀韫的坐席。长随将世子的餐具摆在檀韫的桌上。


    戴泱与尚柳来纷纷问礼,戴泱揶揄道:“世子爷也忒心急了。”


    “中秋月圆,自然要与思念之人共赏,才不负好时光。”傅濯枝提壶倒酒,先后与戴泱、尚柳来喝了一杯,然后毫不留情地拉下了帘子。


    戴泱笑着摇头,尚柳来笑而不语。


    这一寸地方陡然变得安静狭小,檀韫觉得奇怪,和傅濯枝单独相处越来越让他不自在。他抿了口酒,借此遮掩自己的紧张,轻声说:“国公与侯爷也在席上,你过来好不好?”


    “我跟他们爷俩喝了一壶了,还不够意思?”傅濯枝说,“对面没意思,过来陪你说会儿话,你若是不愿见我,我随时走。”


    若不愿见,他先前就会让是观回绝世子府的传话,又岂会答应?世子爷这是拿乔,故意逗弄人,檀韫不免嗔道:“人都坐下了,说这些话也太虚伪了。”


    傅濯枝好似大尾巴狼,笑道:“这不是跟你客气客气么?”


    檀韫很轻地“哼”了一声,放下酒杯,让人端了水来净手,问傅濯枝,“吃蟹吗?”


    见他这副架势,傅濯枝受宠若惊,“你给我剥?”


    檀韫偏头对他轻笑,“嗯。”


    不等傅濯枝说话,檀韫已经从匣子中拿出一枚剔蟹的工具,开始剥剔,因为世子爷的表情显然已经回答他了——十分想吃。


    傅濯枝目不转睛,见那只纤长凝白的手取了只肥蟹,灵活熟练地剥壳剔骨,将蟹弄成了完整的蝴蝶式。


    此为剥蟹巧手,傅濯枝想赞叹,也免不了怜惜,又遐想万千。


    很快,那只手放下工具,将碟子推到他面前。


    “你从前不常入宫赴宴,其实宫中各式菜肴的味道偶尔会更换,依我看来,今年的蟹比去年的更好吃,你也快尝尝味道好不好。”檀韫说。


    傅濯枝迟缓地“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块,细细品味后说:“着实鲜美甜美。”


    “甜美?”檀韫疑惑道,“这是蒸蟹,没有放糖……”


    他在傅濯枝的凝视中很快反应过来,“……油嘴滑舌。”


    “老天,我说什么了?”傅濯枝忒委屈,“有人喝药都觉得甜,我把蟹吃出蜜糖味还不行吗?”


    这人耍起嘴皮来可有几分威力,着实难缠,檀韫不跟他争,说:“还备了醋蒜和姜汁,都可以蘸着试试……不许胡说了。”


    他把两个小圆盏推到傅濯枝面前,又提壶为他倒酒,再次净手剥蟹,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傅濯枝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忽略檀韫圆润透粉的耳朵。


    第二只蟹添置过来的时候,他借机偏头看檀韫,说:“你自己吃,别顾我了。”


    “蟹性寒,我先前已经吃过两只了,今日又多饮冷酒,怕回去胃疼。”檀韫说,“你认真吃,不要管我。”


    傅濯枝揶揄,“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是铁胃吗?”


    檀韫觉得傅濯枝有时候真不知礼,知道却偏要拆穿,不肯成全他的遮掩。他不好意思说“只是想给你剥蟹吃啊”,只能佯装不高兴地说:“你若不稀罕,我剥给别人吃。”


    这招实在有效,傅濯枝立马不多废话了,安静认真地吃蟹。


    檀韫偷偷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给傅濯枝剥了三只,怕他吃得太快,而后说:“你也不要吃太多。”


    傅濯枝乖乖说好。


    檀韫自斟自饮,偶尔给傅濯枝倒一杯。


    这玛瑙葡萄甚是香甜,虽然是不怎么醉人,但傅濯枝还是说:“少喝些,别又像上回,这里人多,你要是耍酒疯,清醒后多尴尬。”


    “不怕,这里离莲台不远,也有轿子,再说了,”檀韫不服气地狡辩,“我何时耍酒疯了?”


    “你没有,那上回在楼梯上把脚步乱得像跳舞的人是谁?歪歪倒倒直接往晒书草垛上扑的人又是谁?在我怀里……”取笑戛然而止,傅濯枝抿了抿唇,没再说了。


    檀韫却说:“在你怀里怎么了?”


    傅濯枝不敢说实话,怕把檀韫羞跑了,躲道:“你自己清楚。”


    “你才好笑。”檀韫哼一声,“你说我醉了,又说我心里清楚,岂不自相矛盾?”


    傅濯枝闻言说:“你若不清楚,莲台那夜之后再见时为何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格外不自在?”


    “我……”檀韫偏过头,心虚地说,“因为翠尾同我说了,我吃醉了,麻烦了你。”


    傅濯枝本没有怀疑檀韫那夜是真醉糊涂了还是浅醉亦或是根本没醉,现下见檀韫躲闪,倒是确认了大半,绝对不是前者。


    他笑了,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许阴阳怪气的。”檀韫侧头瞪他。


    傅濯枝无辜极了,“我哪有?我是真心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檀韫见他神情认真,毫无敷衍,便也跟着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蛮横无理了。他犹豫了一瞬,拿起酒壶,揽袖侧身给傅濯枝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示意,却没说话。


    他这样子乖极了,傅濯枝喉结滚动,举起酒杯凑近,却没有相碰,说:“没有话跟我说吗?”


    檀韫避而不答,“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跟你说?”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檀监事,”傅濯枝微微靠近,看着檀韫的眼睛,“你这副模样去审犯人,怕是什么都审不出来。”


    可我不会在犯人面前露出这副样子,檀韫在心里说。


    他垂下眼,又鬼使神差地抬起,瞧了瞧傅濯枝此时的表情,那样温柔专注,眼神里却又带着点坏,在帘子外四面八方的各色细语,远处水台上的琴弦悠悠,昏黄温暖的灯烛之间好看得不像话。


    傅世子是很勾人的。


    他生了张冷白的皮囊,却又高挑劲瘦,没有羸弱娇弱之气,宽肩窄腰、枝干修长勾勒出清雅矜贵的气质,更有适度张扬的风采,哪怕偶尔散漫随性也改不了气质的底色。他这样精致卓艳的眉眼,没有丝毫阴柔,一双眼睛格外精彩,若他十分的柔顺乖觉或是十分的浪荡跋扈,檀韫都不会被他吸引,偏偏他就有那么双眼睛,在温柔情深的底色上点染了明暗、善恶、好坏、柔硬这些各色各样——诸如他这个人。


    “没关系。”良久,檀韫的手腕都举到有些不稳了,才莞尔道,“我有酷刑千百,不怕什么都审问不出来。”


    傅濯枝听着,不禁自嘲。


    于他来说,欲求的阀门早已崩溃却无法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的酷刑。他其实早就清楚,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会愈发膨胀旺盛。


    从前,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看檀韫一眼,每日听人禀报檀韫的近况,若檀韫高兴则他也高兴,若檀韫不悦则他也满腹火气,若檀韫遇到麻烦则他在私底下运用一些巧妙隐匿的手段帮助一把,若檀韫与谁亲昵则他彻夜难眠,翻来覆去,体内有万千蚁虫叮咬啃噬,酸涩痛麻……总之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与嫉妒贪婪与痛苦卑怯为伴,他没有想过那些日子里的美梦或幻想会逐渐成真。


    如今成真了,在中秋宫宴这样的场合,檀韫愿意与他单独坐在帘子里,这样亲昵。


    可他仍然不满足。


    如果他们的关系再近一步,此时这样近距离地凝视着檀韫微红的脸颊和柔润的眼睛,他就可以虔诚狂热地亲/吻这尊漂亮的玉人,让他在自己怀里融化,而不是只能干看着!


    傅濯枝凶狠地想。


    檀韫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些,红润的嘴巴也张开了缝儿,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尖。他每次露出这副表情,总是可爱又无害,完全脱离了檀监事,是属于檀韫的其中一层本真色彩。


    离得太近了,傅濯枝已经嗅到了檀韫脸颊边的香气,玛瑙葡萄甜浸浸的,他越嗅越渴,越渴越热,越热就越糊涂。


    “啪嗒。”


    酒杯坠在垫子上,酒水打湿了两人叠在一起的袍摆。傅濯枝惊然回神,鼻尖前是檀韫熏热的脸,只相距一寸。


    他竟然不知何时凑过去了,他们差一点就会亲吻。


    可檀韫却没有躲开。


    “你……”傅濯枝回过神来,浆糊脑子变成清醒的浆糊脑子,哑声道,“怎么不叫我?”


    檀韫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实话说:“我没有想起来。”


    第55章 宫外路


    “走吗?”傅濯枝问。


    檀韫说:“去哪里?”


    “衣袍脏了, 去换。”傅濯枝说。


    “你去哪里换?莲台没有你能穿的衣袍。”檀韫说完惊觉不对,正欲补救,就听傅濯枝笑了一声。


    “那你跟我出宫去。”傅濯枝引/诱道, “我带你去买小零嘴儿。”


    这个借口现在连小孩子都不好骗到了, 檀韫却上了当,轻轻点了下头。


    傅濯枝起身, 弯腰伸手将檀韫扶了起来,问他晕不晕?檀韫摇头,他便松开手,转身掀开帘子, 先走了出去。


    坐席后头的一排廊道上除了当值的锦衣卫, 没有别人, 傅濯枝带着檀韫从来时的楼梯下去了。游月台歌舞曼妙,人头攒动,他们却借着暮色, 像两只狡猾好动的猫,偷偷溜走了。


    他们从玄天门出去, 戴凝光不在, 当值的是个半大小子。


    “哎哟, 七爷爷,世子爷,您二位这真是……”那小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一扫,笑得暧/昧,被檀韫那么轻飘飘地一瞧,立马不敢打趣了, 笑嘻嘻地送两人出门上了马车。


    傅一声握着酒壶站在马车边,趁檀韫先行上车, 凑到傅濯枝耳边说:“您竟然将檀监事拐出来了,厉害厉害!”


    傅濯枝也心脏砰砰跳,这一路都未曾平静,他上了马车,见檀韫安静地坐在左侧,有些拘谨,便说:“坐正面儿去,那有靠枕。”


    “你是主人……哎呀。”檀韫还没推辞完,已经被傅濯枝半撵半扶地送到了正对马车门的位置。


    “两位都坐好啦?”傅一声歪头探入马车,见傅濯枝点头,便伸手关上车门,坐上马车,驱车顺着长道离开。


    傅濯枝怕檀韫尴尬,主动找话说:“刚才那个小子叫你七爷爷?”


    檀韫答:“那是光儿的干儿子,可不得叫我爷爷么。”


    傅濯枝笑问:“戴泱连干孙子都有了,你怎么不收个干儿子?”


    “每日有人叫我干爹,我不习惯,再说了,我身边有是观就很好,也是个弟弟的年纪。”檀韫说着,伸手抖了抖袍子。


    “穿着不舒服么?”傅濯枝知道他爱干净,便说,“车里不冷,先把外袍脱了,把我的披风披上。”


    檀韫说:“那下车的时候怎么办?”


    “下车之前就会有人给你送干净外袍来。”见檀韫点头,傅濯枝往檀韫那方挪了挪,伸手把角落里的木箱子打开,取出一件浅云色的绣金披风,而后挪回原位,侧过身子背对檀韫。


    檀韫伸手绕到腰后,解下玉带,慢条斯理地把红曳撒脱了下来,抬头时却瞧见世子爷的耳根都红了。


    他一定在心中胡想了!


    檀韫抿了抿唇,自顾自地害羞起来,动作不再沉稳优雅,迅速甚至匆忙地披上了那件披风,系上带子,又拢了拢手,确认自己没有失仪的地方,才轻声说:“我换好了。”


    “嗯……”嗓子有些粘糊,傅濯枝咳嗽两声,清了清,才侧回身子,见檀韫裹着自己的披风,脸颊浸着粉色。


    檀韫被看得撇开目光,可那视线得寸进尺,更灼热了,他心中羞恼,不禁拢了拢披风,佯装凶狠地瞪回去,“你看什么?”


    可惜凶得没有半分威力,自然震慑不住如今的傅濯枝。


    “‘灯月之下看佳人’①,”傅濯枝问,“有何不可?”


    檀韫无法反驳,嗫嚅两下,只说:“登徒子。”


    “这样就登徒子啦?”


    傅濯枝的语气意味不明,檀韫无端紧张,又才喝了酒,竟然逼出点薄汗来。他抬手擦拭额头,侧过身子,不肯交谈了。


    见状,傅濯枝不敢再逼,怕把人吓得直接跳窗,于是也跟着安静了一会儿。可这样狭窄的空间,彼此若不平静,则呼吸可闻,傅濯枝听到了檀韫的呼吸声,抬眼,也看见了檀韫粉红的耳廓和侧脸。


    这是种无声的鼓励,傅濯枝往前挪了挪,轻声说:“驰兰?”


    檀韫感觉到他的靠近,僵坐在原地,说:“……嗯。”


    “生我气了么?”


    檀韫摇了下头。


    “那就好。”傅濯枝哄着说,“我怕你不理我了。”


    “装乖。”檀韫说,“我坐在你的马车里,敢不理你么?若是惹恼了世子,我别是要受苦了。”


    阴阳怪气的,傅濯枝笑了笑,说:“既然不生我的气,那怎么不肯看我?”


    “……”檀韫抿紧了唇瓣,不肯回答。


    “驰兰。”傅濯枝又挪近了,这下直接坐到了檀韫身侧。他伸手勾起金丝纱帽下的长璎,哄着说,“转过来看看我啊。”


    檀韫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封闭的球,不许傅濯枝侵入,“不……不想看你。”


    傅濯枝“哦”了一声,佯装难过地说:“你果真在骗我。你生我的气了,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你别装可怜,我不吃这一套!”


    “哦,”傅濯枝求教,“那你吃哪套?”


    檀韫刺道:“只要是你的,都不吃。”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狠话,傅濯枝还是心痛了一瞬,他不再笑了,松开指尖的长缨,落在檀韫肩头,直接将他掰了个方向。


    “你……”檀韫的训斥在触及傅濯枝神情时陡然噎住,滚回了肚子里。


    “方才的话我没听清,”傅濯枝单手撑着身下的坐垫,垂眼看着檀韫,声音温柔,“你再说一次。”


    檀韫避而不答,“你凶什么凶?”


    “我没凶你。”傅濯枝说。


    “你凶了。”檀韫说,“温声细语的比大发雷霆还要凶,你当我听不出来?”


    傅濯枝笑道:“我也只敢这样了,再生气也不能拿你如何,你又怕什么怕?”


    “怕也是错么?”檀韫不愿再说一次那句话,故意逮着这个话茬子蛮横理论,“怕也不犯律法,你管我怕不怕。”


    傅濯枝瞧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檀韫猛地抬头,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性子。”


    “你觉得我蛮横无理了?”檀韫酸酸地说,“我就这样,爱看看,不爱看就走。”


    傅濯枝“哎”道:“谁说你蛮横无理了?你怎么又污蔑我?”


    “那你笑什么?”


    傅濯枝说:“我笑你色厉内荏,可爱得很,行不行?”


    “……胡说八道。”檀韫在傅濯枝笑盈盈的目光中脸颊好热好热,热得头晕晕的,他垂下眼睛,轻声判定傅濯枝的罪恶,“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巧言令色,口蜜腹剑……”


    口蜜腹剑都说出来了,傅濯枝忍俊不禁,抬手轻轻用指尖划过檀韫的脸颊,说:“看来是烧糊涂了。”


    “谁烧了?”檀韫一巴掌挠开傅濯枝的手,却被反握住。


    结结实实地握住。


    他吓了一跳,昏头昏脑地说:“你别胡来,我、这里是马车里……不是,我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傅濯枝握紧他的手,不许他挣脱,轻声说,“要打人,就毫不留情重重地打,你拿猫爪子一挠,我只能当你是在调/情。”


    檀韫无法反驳,脑子跟面糊似的,最后竭力逼出一句话:“我……我头晕。”


    “别怕,我不做什么。”傅濯枝哄他,又威胁他,“说话也要好好说,不要怯怯的,还打着颤儿,你自己没有察觉,我却只能当你是在勾/引我。”


    檀韫要羞死了,可他挣脱不开傅濯枝温热的手,也避不开傅濯枝灼热的目光,他是被架起来烤的兔子,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迸溅声,骨头里的油水被榨出来,香喷喷地溅了一马车。


    檀韫没法子了,缩起来躲进傅濯枝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肩头,“鹤宵……你别欺负我。”


    傅濯枝坠入云中,心跳骤停。


    马车在半路停下,近卫轻轻敲了敲车窗,推开,突然张大了嘴巴,连忙示意傅一声来看。


    傅一声跳下马车,走到车窗前往里头一看,双目瞪大了,和近卫一起趴在车窗上。


    只见他们主子抱着檀监事,一幅丢了魂儿的傻样,檀监事却眉眼安静,睡得香甜。


    两颗大拇指同时缓慢而坚定地竖起。


    傅一声用气声说:“主子,太争气了吧!”


    傅濯枝回神,偏头用眼神说:滚。


    好嘞,傅一声推推近卫,近卫连忙将包裹轻轻放在靠窗的座位上,关上马车。


    “已经抱上了。”近卫雀跃地说,“是不是该让卫老准备红绸喜床什么的了?”


    傅一声也这么想,但他是主子最贴心的那只蛔虫,代为矜持道:“不急,不急,你先回府,过来……”


    他附耳跟近卫叽里呱啦一通。


    近卫听完,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一哥周到。”


    “快去快去,我还要带着主子和檀监事去幽会呢。”傅一声赶走了近卫,屁颠颠地上了马车,继续驾车。


    马车内,傅濯枝仍旧僵坐着,突然肩膀上的脑袋一垂,他连忙抬手托住檀韫的下巴,轻轻地让他继续枕着。檀韫含糊地“嗯”了一声,抿了抿嘴,又睡了过去。


    烛光下,这张脸蛋小巧漂亮得惊人,那双柳叶眼是檀韫威严与冷淡的利器,此时轻轻闭着,整张脸都显得安静恬淡。傅濯枝抬手,指尖虚虚地滑过那颗殷红的美人痣,精致的鼻梁,轻闭的唇瓣,唇珠是可爱的粉色。


    无上的珍宝此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不会惊动檀韫吧?


    傅濯枝胆怯又贪婪地盯着那颗唇珠,喉结滚动,露出了轻轻的吞咽声。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一寸寸地靠近,直至嗅到了檀韫呼吸间的香气,一寸之隔。


    傅濯枝猛地仰头,狠狠地闭了下眼睛,把脑子里的邪念全部丢出去。


    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对不起檀韫的信任,不能!不能!不……不能。


    傅濯枝放缓呼吸,试图恢复理智,情思恍惚间没发现枕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睫毛轻颤,偷偷地抿了下嘴巴。


    第56章 赠木瓜


    马车停在路边, 傅一声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没有出声。


    门窗外的声音都显得沉闷,檀韫担心再这样下去装睡下去, 他们今晚就得在马车里坐着睡一晚了, 于是嘤咛一声,佯装转醒。


    傅濯枝仍是心猿意马, 心神恍惚,因此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来,低头问:“醒了?”


    “嗯。”檀韫茫然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好像才发现他们的姿势似的, 猛地把头挪开, “……抱歉。”


    “无妨。”傅濯枝动了动, 肩膀已经僵住了。他不好表现,怕檀韫在意,于是佯装无事, 另一只手拿过那只包袱,“把袍子换了。”


    檀韫说好, 接过包袱打开, 里头叠了两身袍子。


    趁他低头整理衣服, 傅濯枝活动了两下肩膀。


    两件袍子都是岱赭刺绣海棠的,叠在一起像是某种隐喻。檀韫摸了摸柔软的布料,拿起自己那一身,把下面那件尺寸大些的放在傅濯枝腿上,没有说话。


    傅濯枝看见这两身衣服时也愣了,一猜就知道是傅一声那个牛犊子自作主张, 拿了两身一模一样的袍子来!


    他心中忐忑,此时见檀韫没有任何不喜, 还给他递了衣服,仿佛一种默许,高悬的心终于猛地落地,又变作另一种悸动。


    檀韫轻轻抖开袍子,傅濯枝回过神来,忙转过身去。


    车厢内逐渐想起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响,听得两人都很不自在,更把换衣服做成了亏心事,各自愈发小心,待察觉自己的窘态时,又都偷偷失笑。


    “我换好了。”檀韫说罢就侧身过去,也不怕看见什么,因为他听得清楚,傅濯枝比他更早换好。


    傅濯枝闻言起身,推开车门先下车去。


    傅一声挤眉弄眼,格外猥/琐,傅濯枝没作搭理,用眼神吐出一个“滚”字,转身抬起手臂,让弯腰出来的檀韫轻轻搭上了。


    檀韫头上的金丝纱帽已经取下了,头发用木簪挽起,柔顺地从肩头滑落。他下车时与傅濯枝擦身而过,身上带着车厢里的味道,傅濯枝眼神随之移动,在他看过来时笑了笑。


    檀韫也笑了笑,转开话题似的,“傅统领去哪儿了?”


    傅濯枝转头,傅一声不知何时滚了,他回头说:“去玩了吧,别管他,前头有家迎霜麻辣兔不错,走吧。”


    檀韫跟上,说:“今日吃了,重阳节那天吃什么?”


    “那天就再配一盏菊花酒,或者如果你不怕吃多了胃疼,日日都吃也未尝不可。”傅濯枝说。


    路过一家摊贩,傅濯枝见檀韫瞧了两眼,就停步对店家说:“来一份炸茄,不要酱。”


    “好嘞!”老板招呼道,“二位爷往边上挪挪,别被油溅到身上。”


    两人闻言挪到后头的角落里。


    檀韫问:“我从前怎么没吃过这家?”


    “新开没几天,老板是蜀地来的。味道不错。”傅濯枝说。


    “难怪你说不要酱,原是试过味道了。”檀韫说。


    傅濯枝颔首,说:“芯子里已经有香味了,再抹一层酱,多少会遮掩原本的滋味,以你的口味来说更是过咸过厚。”


    檀韫看了眼街头巷尾,说:“今日中秋,家家户户都团圆在家,外面也没有别的佳节时热闹。”


    “这样正好,免得挤来挤去。”傅濯枝说。


    两人等了小会儿,老板拿油纸包了份炸茄,恭敬地递给傅濯枝。


    傅濯枝从钱袋子里摸了块碎银放在案头,老板忙说使不得,傅濯枝不欲多说,与檀韫走了。


    还有些烫,两人走了段路,傅濯枝才把油纸打开,露出个适合吃的样子,递给檀韫,说:“捏着两边,别把油蹭到手上,慢慢吃,别燎着舌头。”


    檀韫接过,指尖顿时暖了。他说:“我又不是孩子,用不着你细细叮嘱。”


    “瞧着就像个小孩,闻到香的就两眼放光。”傅濯枝揶揄,被檀韫笑瞪了一眼,心情愈发畅快得找不着北。


    炸茄外酥里软,薄薄的一层脆面,油香味恰好,不会浊腻,檀韫握着油纸跟在傅濯枝身边,与他肩膀蹭着肩膀,认真地吃完了一份,顺路将油纸扔进了路边的废料木桶。


    他换了袍子,却没把原先袖袋里的手帕换出来,现下没个擦嘴的,正想偷摸抿一抿,下巴就被什么东西蹭过去,柔软的巾帕拭过他的唇角。


    檀韫滞住,抬头见傅濯枝自然地叠好巾帕,继续往前走。他便也连忙跟上,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打个草稿又发觉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出了神,糊里糊涂地撞上傅濯枝的后背。


    “……”傅濯枝转身扶住檀韫的手臂,“走路都不认真。”


    这句话也不知是无奈训斥还是取笑揶揄,或者两者都有,檀韫站好,说:“我会认真走路的。”


    傅濯枝笑了笑,松开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们从巷子里绕出去,出头处的树不见花朵,果实在月色下变作清冷安静的灰白色。恰好有一颗被风吹得落下,檀韫赶忙上前两步,伸手接住,转身凑到傅濯枝脸前,问:“有虫吗?”


    傅濯枝仔细地检查了几眼,摇头。


    “那就送给你吧。”檀韫说。


    傅濯枝挑眉,“你确定要送这个给我?”


    檀韫觉察出些不对劲,又看了眼手中那颗椭圆的黄色果实,确认没有什么不对劲,便点头说:“我若不先接住它,它就会砸在你再进一步的位置,因此你们很有缘份。”


    傅濯枝笑了笑,伸手接过,说:“谢了。”


    他的目光着实奇怪,檀韫跟上去,又转头看向那棵树,总觉得眼熟。又走了几步路,听见街边吆喝卖月饼的,他才想起来,那是棵皱皮木瓜,那果实是木瓜!


    《诗经·卫风》中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难怪傅濯枝会那般问,眼神还那么奇怪!


    傅濯枝转头,见檀韫独自在原地羞恼不语,登时忍俊不禁。他心中有妄想,见状还是忍不住过去安抚这傻子,说:“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才没认出来这是木瓜,别放在心上。”


    檀韫闻言抿了抿嘴,若是顺着傅濯枝的话说,那与拒绝无异,若反驳,又显得他方才的确是故意投尔以木瓜,是在示爱,两者都不是,不可说。


    他只好隐晦地说:“我没有在想这个。”


    “哦。”傅濯枝尾音上扬,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在想什么?”


    檀韫煞有介事地说:“我在想,先前在宫里吃喝,出来又吃了半只茄子,待会儿吃不下麻辣兔怎么办?”


    “不要紧。”傅濯枝低头打量他平坦的小腹,“我见你还没有使用缩腹神功,应是还有许多容量。”


    他这是在取笑,檀韫气笑,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傅濯枝灵敏地仰头躲闪,耳朵堪堪避过魔爪,正要戏笑,檀韫却垫脚凑上来,双手出动逮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我错了我错了。”傅濯枝连忙笑着讨饶,“别在外头打我,给我留几分薄面。”


    “你还要什么薄面?”檀韫轻轻揪他的耳朵,骂道,“你最无赖!”


    傅濯枝暗呼冤枉,天知道他每日在檀韫跟前装成个优雅知性、端庄大方、善良可亲的正人君子有多么抑制天性!


    但不敢说,不可说,怕把小猫吓跑了,找不着影儿。


    “是,你训得对,我改,一定改。”傅濯枝瞥了眼檀韫垫起的脚,故意站不稳,果真带动檀韫晃了一下,撞进他怀里。


    耍心机来的暖玉馨香,傅濯枝一边唾弃自己龌龊,又止不住地伸手轻轻扶住檀韫的侧腰,低头瞧着他,没有言语。


    檀韫被他看得心慌,低头退出他怀里,出气似的伸手打了下他扶自己侧腰的那只爪子,“啪”,轻轻的一声。


    “……”傅濯枝被打得软了半只胳膊,不是疼的,麻的。


    檀韫埋头就走,他赶忙跟上,从侧后方撞了撞檀韫的肩膀,说:“生气了?”


    “我才没有这么小气。”檀韫哼道。


    “嗯,你最大度了。”傅濯枝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檀韫反驳道:“我又不是宰相。”


    “你这位置,和内相也相差无几了。”傅濯枝佯装谄媚,“檀监事,以后可要多多提拔栽培我。”


    “我才不。”檀韫猛地转身,伸出指头戳咕傅濯枝的心口,仰头说,“我就要狠狠地踩着你,你再讨好我也不好使。”


    傅濯枝惊慌不已,“我竟然得罪了檀监事,天啊……”


    一个字拖出十八道尾音来,檀韫都笑了,又轻轻戳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傅濯枝见他笑,自己也跟着乐呵,跟上说:“走吧,去吃麻辣兔吧。”


    “不吃。”


    “吃吧。”


    “不吃不吃。”


    “吃吧吃吧。”


    “你好烦啊!”


    “我是凡人,我凡得理所应当。”


    “……滚。”


    “动不动就让人滚。”傅濯枝小声嘟囔,不敢让檀韫听见了,却伸手把负气的人拽回来,往左边的街去,“麻辣兔在这头。”


    檀韫没有挣脱,却说:“都说不吃了。”


    “你的肚子说它想吃。”


    “你又不是我的肚子,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尊重它,它乐意与我对话,却不愿意与你这个口是心非的主人对话。”


    “谁口是心非了!”


    “谁突然大声就是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前走,傅濯枝偶尔被气急的檀韫用指头戳一下,也不还手,直到路过一家正打烊的药铺时,他猛地停下脚步。


    檀韫没防备,撞到他身上,“怎么了?”


    傅濯枝盯着那药铺,神情是檀韫从未见过的阴鸷。他心中一跳,也跟着看了眼那药铺,却不知哪里有不对,正欲询问,傅濯枝已经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无事,走吧。”


    檀韫信他才有鬼了,暗自记住药铺的名字,后来趁着买麻辣兔的空隙,将傅濯枝留在了摊贩边,借口去茅厕。


    巷子角落里,檀韫稍等几瞬,一个便衣番子出现,捧手道:“监事。”


    “让人去查那个四方药铺。”檀韫吩咐,“不要惊动世子的耳目。”


    番子应声,又趁着夜色退走了。


    檀韫理了理袖袍,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子,却没立刻走到摊贩边。他静站着望去,傅濯枝负手站在角落,眉眼隐匿在月色下,暗沉不清。


    傅濯枝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平日要么温柔迁就,要么偶尔耍赖犯浑,要么直接露出阴沉沉的一面后生本相,可这副模样,像是心中有事,且是不利的大事。


    那家药铺到底有什么呢?


    第57章 观音来


    “卫老, 主子回来了。”近卫宛如一阵夜风,掠到凉亭内报信。


    借着烛灯,卫沣正在研究菜谱, 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回来就回来嘛, 咱们府里平时没多大规矩,我就不亲自去迎了。”


    “还带了个人回来。”近卫说, “檀监事跟着一道来了。”


    卫沣猛地起身,把菜谱拍进近卫怀里,转身就往府门外去。近卫连忙跟上,笑嘻嘻地问:“您不是不去迎接吗?”


    “我这是去迎接贵客。”卫沣说。


    两人脚步如风地赶往前门, 在半道撞上世子爷一行人, 世子爷正偏头与檀监事说笑, 手里还拎着个拆过的油纸包。


    哎哟喂,真有出息!


    卫沣心中欣慰,却佯装平常, 笑着上前问候,“老拙向檀监事问安了。”


    “卫老不必多礼。”檀韫颔首回礼, “今夜叨扰贵府了。”


    “檀监事驾临, 不甚荣幸。”卫沣侧身, 请世子爷与檀监事先行,落后一段距离与傅一声咬耳朵,“声儿,怎么回事?”


    傅一声小声说:“主子与檀监事买了麻辣兔,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半, 马车突然坏了,没法子, 我就跳出来,说此地距离世子府不远,不如请檀监事暂且下榻,明儿再派马车给您送回宫去。人不就被我拐回来了吗?”


    卫沣笑呵呵地说:“咱们府上的马车又不是草叶子编的,每次出门前都会仔细检查,怎么可能轻易地突然坏了?”


    傅一声坏笑一声,与他心照不宣。


    “你这坏小子。”卫沣竖起手指点了点他,“殊不知这点小伎俩岂能瞒过檀监事的眼睛?”


    “可檀监事就是跟咱们回来了啊。”傅一声挑眉。


    卫沣点点头,却也担心,“可若是檀监事误会此事是世子爷的主意,会不会不好?”


    “您就放心吧。主子在檀监事跟前乖得跟个什么似的,檀监事心如明镜,不会平白误会他。老头子,你瞅瞅,”傅一声看向前头并肩的两人,“檀监事明知咱们主子对他是个什么心思,还愿意和世子爷穿一样的袍子,不就是一种默许了么?”


    “是这个道理……等等。”卫沣突然想起一茬,“国公和侯爷现下还在府中住着,若被他们知晓,怎么分说?”


    “这您不必担心。”傅一声说,“世子府这么大,他们几位又不是住一个院子,只要没人说,两位爷怎么会知道?”


    卫沣了然,说:“那檀监事今夜住在哪座院子,我立刻命人前去收拾,好容易拐回来了,必须得处处伺候好,不能有丝毫马虎。”


    “不必了。”傅一声挑眉,“看我的。”


    他快步跑过去,对檀韫说:“檀监事,都说您是妙笔仙儿,您来了咱们府上,能不能指教我一二?”


    檀韫说:“承蒙抬举,傅统领若有疑问,我知无不言。”


    傅一声说:“我昨儿写了一幅字,总觉得哪里写得不好,您帮我瞧瞧?”


    檀韫点头说:“好。”


    傅一声径直忽略傅濯枝那道“你小子作什么妖”的目光警告,笑着说:“我那幅字就摆在院里,您请随我来,刚好院里新开了一株珍菊仙儿,请您一同赏鉴。”


    傅濯枝就这么看着傅一声“犯上作乱”地将檀韫请走了,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似的,拿着那半包麻辣兔跟在后头。


    卫沣笑呵呵地说:“世子爷,快跟上啊。”


    “要你说。”傅濯枝快步跟上。


    傅一声将檀韫拐进主院,将檀韫带到前寝廊下的那盆菊花前,说:“这就是那盆菊花,檀监事请瞧,我这就去拿字。”


    檀韫点头,弯腰见这菊花雪白环抱层层黄蕊,似凤凰展翅,担得上它纯洁无暇,高雅尊贵的名字。他说:“贵府这株玉凤倒是养得极好,开得忒早了。”


    “院子里养了十几株,就这株早开了。”傅濯枝说,“廊下冷,入屋坐等吧,我让人给你奉茶。”


    “茶就不喝了,免得睡不着。”檀韫说。


    傅濯枝请他入内坐下,说:“牛乳喝不喝?”


    “不好劳烦。”檀韫在圆桌边落座,“给我一杯水就好。”


    “无妨。”傅濯枝转头示意卫沣,卫沣行礼,转身去膳房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傅濯枝心中却是忐忑,现下他还不知道傅一声在搞什么鬼,那就是傻了。他心虚地看了檀韫一眼,把手中的油纸包往前一送,“麻辣兔还吃吗?”


    “吃,给我吧。”檀韫说。


    他岂会瞧不出世子爷正心虚?


    这院子奇大,雕薨绣槛,亭榭翼然,长窗精巧,廊下花草盆盆姝妍,还摆着一张醉翁椅,不远处那扇紫檀博古架与室内陈设无一不华贵精巧,只能是世子的寝屋了。


    按照礼节,待客都应在前堂,傅一声把他拐到这里来,还能是什么意思?可他就是来了,如今便不能拆穿,否则傅濯枝这滑舌鬼反问他,他岂不是要暴露那些个隐晦的心思。


    檀韫心中计较,佯装什么都没懂似的把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麻辣兔吃完了,可傅一声还是没有来。


    檀韫便说:“先前的那封信,查到哪里了?”


    “司礼监把名单给我了,范围大大缩小,可我今日突然想到了一点。”傅濯枝在檀韫身侧落座,说,“先前我们的目光都局限在宫中,这封信虽然是在宫里出现的,送信的人也在宫中,写信的人却不一定是宫中之人。”


    檀韫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傅濯枝。


    傅濯枝没有发现,垂眼瞧着不远处的地面,又露出了那样深沉的神情。


    檀韫见状有了计较,安慰道:“不要着急,现下还有时间。”


    他顿了顿,又说:“你若有为难之处,可先与我商量,在一定范围内,我可以与你便利。”


    傅濯枝闻言抬头看他,过了一瞬才说:“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傅一声终于把字拿过来了,檀韫仔细看了看,说:“字就像人,一定要有筋骨皮囊,筋脉要通畅,骨头要挺拔有力。傅统领的字笔力强劲,可笔势却偶有阻塞,显得不够顺畅。”


    “此为下品。”傅濯枝直言评价。


    檀韫听出一股子迁怒,笑而不语。


    傅一声笑眯眯地说:“我就一凡人,写不出仙人的字,主子却是不同。主子,您赶紧把您的字拿出来给檀监事品鉴品鉴,看能得个什么品?咱们世子府的门脸儿只有靠您撑了。”


    这个死犊子,傅濯枝暗自咬牙,用目光在傅一声脸上疯狂地剜,却在檀韫转眼看来时瞬间恢复如常,说:“你把咱们府上的脸都丢尽了,还需要我来添光添色吗?赶紧的,拿着你的下品滚蛋。”


    “好嘞。”傅一声拿起自己的字,行礼退下了。


    檀韫微微眯眼,“你为何这么怕我看见你的字?”


    “不是说了吗,怕你嫌弃。”傅濯枝说。


    檀韫信个鬼,突然凑近一步,吓得傅濯枝退了一步。他笑起来,说:“你现下不珍惜机会给我坦诚,他日等我自己发现真相,可别求饶。”


    傅濯枝佯装嚣张,“你这是笃定我有罪了?”


    “倒是不敢。”檀韫笑了笑,“就是好心提醒你。”


    “成,檀监事好心的警告,我已经收到了,一定铭记于心。”傅濯枝笑着说。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往博古架走去,上头那么多书,还有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好几排小盒子,有只青绿印章格外亮眼,没刻字,只有一面兰花纹。


    兰花……檀韫指尖一紧,把印章放下了。


    “可喜欢?”


    身后陡然贴近一道声音,檀韫吓了一跳,转身说:“作鬼似的,走路没声音。”


    “是你自己分神了,没注意。”傅濯枝审他,“对着我的印章胡思乱想什么?”


    檀韫看见了这枚印章,就想起之前傅濯枝送自己的那把琵琶,也是兰花纹,那会儿他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多想。可他想了又不能说,若非世子爷不是以兰喻兰,那他这个自作多情的人岂不是要丢人丢到祖宗十八代去了?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檀韫嘴硬扯谎,“我是在欣赏。”


    “哦,这样。”傅濯枝也不拆穿,说,“天不早了,洗漱么?”


    檀韫点头,轻声说:“沐浴去何处?”


    “要泡澡就去我的浴池,不泡就去浴房,我让人给你打水。”傅濯枝引着檀韫往外走。


    檀韫说:“不泡了,洗洗就好。”


    傅濯枝示意廊下的长随去,将檀韫引到西廊的浴房。此时,房中已经亮了烛火,傅濯枝没有进去,说:“且去吧,待会儿我让人把干净的里衣拿给你。”


    檀韫点头道谢。


    很快,长随打热水装满小浴池,又有人端着托盘放在池边,都是备好的精油和熏香等物。


    长随问过檀韫的意见,点了只清淡的药香,又将清心安神的药包放入池中,恭敬道:“小的就在门外,监事若有事吩咐,敲池边的小玉钟就好。”


    檀韫说好,等长随出去,房门关上,才伸手解下腰带,褪下衣物,踩着阶梯下了浴池。


    这浴池只有三四人的容量,平日沐浴倒是正好,檀韫往后仰在木枕上,拿巾帕放入水中打湿,擦洗身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里是主院,这间浴房也是傅濯枝专门使用的,那这小浴池……这水突然变得滚烫了,檀韫瑟缩,烧得脸色发热,根本不敢想象傅濯枝平日在里头沐浴的情形……又控制不住,还是想了。


    作孽!


    檀韫暗骂,不得已念起佛经来,暗暗自嘲幸好他不是和尚,否则妖孽还未主动作怪,他已经满脑子歪念头了。


    前寝廊下,傅濯枝一脚踹在傅一声的屁股上。


    “我这不是为您办事吗!”傅一声揉着屁股叫屈,“檀监事,我可是帮您拐回来了,您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还以怨报德?”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种小把戏也敢拿到他面前去耍?”傅濯枝叉着腰在原地蹀躞,“他把我当诡计多端的登徒子了!”


    “要是这样,檀监事会跟您回来吗,转头就会走!”傅一声据理力争,“人家都默许了,您还在这里矜持,不合时宜!”


    傅濯枝说:“我不管,赶紧让人去把待客的院子收拾出来。”


    “您没事吧?”傅一声不可置信,“檀监事都在您院子里沐浴更衣了,您还要把他送到别的院子里去住,檀监事会怎么想?您当您这是召人侍寝呢,不满意直接叫人裹着被子送走?”


    傅濯枝一时无言以对,“……那你说怎么办?”


    “檀监事这尊宝贝疙瘩肯定要住在最好的院子。”傅一声往他身后的寝屋努嘴,“咱们府上,最好的院子不就是这儿吗?”


    傅濯枝冷声道:“不合适。”


    “只要你能控制自己,不冒犯檀监事,就没有特别不合适。”傅一声见傅濯枝举起了巴掌,立马偏头躲避,抬出了盾牌,“檀监事都默许了!”


    傅濯枝咬牙切齿,正想好好教训这死孩子,浴房的门轻轻推开了。檀韫站在门边,穿着身有些肥大的里衣,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傅濯枝放下手,连忙走过去,将披风抖开裹在檀韫身上,说:“要就寝就别穿外袍了,裹这件,我送你回房间。”


    檀韫任凭他给自己系上带子,说:“你这里有话本子么,给我拿一本。”


    “有是有,怕你看了要羞进被子里,不肯出来。”傅濯枝说,“还有,现下什么时辰了,早些睡,明日再起不来,陛下又要训你。”


    “我明日与柳来换值了。”檀韫说,“今夜晚些睡也不要紧。”


    傅濯枝敏锐地说:“什么时候换值的?”


    在路上让暗中随行保护的番子去的,但檀韫不好说,这话一说出来岂不是要让世子爷误会,像个什么样子?


    “我……我今早就换了。”檀韫扯谎,“想着今夜多喝一点,柳来海量必定不会吃醉,就先同他商议换值了。”


    傅濯枝信以为真,不再说了,将他送去寝屋。


    卫沣也端着牛乳进来,递给檀韫,说:“还热着呢,您慢慢喝。”


    “多谢。”檀韫坐在傅濯枝的摇椅上,舒服得蜷缩起来,抿了口牛乳,轻笑,“贵府的手艺还是那般好。”


    “您看得上就好。”卫沣笑着,偏头见傅濯枝进来,便先出去了。


    傅一声坐在桥栏杆上,卫沣走过去,说:“你小子真是早有预谋,让膳房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成功拐人回府好及时奉上一碗热牛乳了!”


    “今儿我就教您三招:其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因此要时刻准备。”傅一声得意地说,“其二,细节决定成败。其三,该出手时就出手。”


    第58章 同寝眠


    傅濯枝把话本子放到小几上, 取了薄毯盖住檀韫的腰腹以下,叮嘱道:“秋夜凉,单衣赤脚的容易受凉, 盖好。”


    檀韫嗯了一声, 把碗放下,拿起话本子随手一翻, 就翻到了主人公巫山云/雨的地方。当着傅濯枝的面,他不好意思细看,却发现傅濯枝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连忙率先出击, 把话本子一合砸在傅濯枝怀里。


    “你就看这种书!”


    傅濯枝接住书, 不答反问:“这是哪种书?”


    “污言秽语, 不可多看。”檀韫义正言辞。


    “哦?”傅濯枝也不反驳,“那你说,看这种书的人应该怎么处置?”


    檀韫眼尾一勾, 说:“拿戒尺打手心。”


    “嗯,不错。”傅濯枝循循善诱, “这《如意环》我看到第一卷, 应该打多少下?”


    檀韫说:“有多少话, 就该打多少下。”


    “好。第一卷有十话,我该打十下,第二卷有八话,你该打十八下,两两相抵,我要打你八下。”傅濯枝俯身说, “伸手。”


    檀韫连忙把手藏进薄毯下,说:“我又没看, 你凭什么打我?”


    “你没看?”


    “没有。”


    “当真?”


    “……还能有假不成?”


    “若是如此,那我上回在莲台书房看见的两本《如意环》是谁的?”傅濯枝猛地凑近,吓得檀韫睫毛一颤,恨不得就地缩成个球。


    他笑道:“驰兰,你不老实。”


    檀韫没想到作弄人,最后倒是把自己作弄进去了,忙说:“我说着玩儿的,可不会真打你。”


    “我却真想打你。”傅濯枝在檀韫谴责的目光中轻笑,屈指刮了下他的眉心,直身说,“把牛乳喝了,洗漱了再看你的话本子。”


    檀韫眉心发烫,忍不住用指头摁了摁。待安静地将牛乳喝完了,他把碗递给傅濯枝,吩咐说:“洗漱。”


    傅濯枝笑了一声,“是,檀监事。”


    他传唤人端着盥洗的工具进来,出去把碗递给廊下的人,转身去了浴房。


    檀韫正刷牙,见长随轻步进来,打开了傅世子靠墙的一排衣柜,从一溜白色里衣中精挑细选出了一件金丝细菊的叠好放在盘上,轻步退出去了。


    他含了口水吐掉,调侃道:“世子爷每日出门,选衣服都要费些时辰吧?”


    伺候他洗漱的长随闻言笑了笑,说:“世子爷喜欢买漂亮的衣服首饰,府里摆了几间屋子,但寻常出门不怎么挑选,只有重要或特殊的出行才会仔细斟酌。”


    “确实不用精挑细选,世子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檀韫洗漱完,拿热帕子擦了擦嘴角,长随们便行礼退了出去。


    里寝瞬间没了人,这样隐秘私密的地方,世子爷真放心留他一人待着。檀韫感慨,却不好到处瞧,便靠枕掩毯地拿起话本子翻看起来。


    平日夜间睡不着的时候很容易看进去,这会儿却在几个字间来回恍惚,怎么都定不下心,檀韫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右脚腕一痒,有什么冰凉的细长物轻轻缠了上来。


    他猛地掀开一角毯子,与脚腕上的玛瑙蛇大眼对上小眼。


    “啊……”檀韫浑身僵硬,低低地呼了一声,一瞬间脚步匆忙,一只手快速出现一把握住玛瑙蛇,挥手就要扔出去,他连忙阻止,“别扔!”


    傅濯枝跑得太快,肩膀上的外袍都落在了地毯上,此时宛如听到指令的木头人,手僵在半空。


    蛇趁机在他手腕上把弱小的自己缠紧了。


    檀韫看见傅濯枝,一下就不怕了,说:“这么小一条,扔出去撞傻了怎么办?”


    “无妨,它会飞。”傅濯枝晃了晃手上的蛇,凉声命令,“翅膀抖搂出来瞧瞧。”


    面对这种无理的要求,蛇耷拉着脑袋。


    “谁让你进来的?”傅濯枝屈指弹它,“吓到人了知不知道?我是管不了你了,明儿吃蛇肉羹。”


    蛇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恶意,连忙松开他的手腕,使劲儿从铁拳中挣脱出来,顺着他的胳膊缠住他的脖颈,用脑袋疯狂地轻戳他的脸,试图获得原谅。


    “它还会撒娇?”檀韫奇道。


    “每次犯错后就这样。”傅濯枝嫌弃地用指头戳开蛇脑袋,看着檀韫,“别怕,它不会随便咬人。我把它赶出去,它就不敢往你身上凑了。”


    檀韫看着那蛇,说:“长得很漂亮的。”


    蛇感觉那股减弱的恶意陡然增强!


    “它漂亮还是我漂亮?”傅濯枝面无表情地看着檀韫。


    蛇的醋都要吃啊,檀韫乐道:“宠物随主人呀。”


    这还差不多,傅濯枝把蛇从脖子上扯下来,说:“滚出去。”


    蛇不敢久留,颠颠儿地撤退了。


    “好了。”傅濯枝侧头看向檀韫,“快上/床睡觉。”


    檀韫没动,轻声询问:“我们怎么睡?”


    “你自然是睡床。”傅濯枝说,“我给你吹了灯就出去。”


    “哪有主人睡到别处去的?”檀韫失笑,侧身指了指靠窗的那张罗汉榻,“我睡榻,你睡床吧,夜里还能说会儿话。”


    “又不是夏天,睡榻着凉了怎么办?你要跟我说话也成,我睡榻,你去被窝里团着。”傅濯枝见檀韫不太听话的样子,便上前轻轻推搡他,“快点儿,我困得不行了,别跟我犟。”


    檀韫就是不肯,踩着地毯使出了一招千斤坠,傅濯枝见状啧了一声,一弯腰杆一伸胳膊就把人抄起来,端水盆似的端到了床上,抖开锦被把人裹瓷实了。


    “……”


    檀韫在锦被下呆愣愣地眨着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刚才是被抱起来了……吧。


    内寝的烛火一盏一盏的灭掉,最后只剩下床边的那盏青绿金莲立灯,莲花芯子里有昏黄一点。


    傅濯枝在床边瞧着檀韫,“别眨巴眼睛了,快睡。”说着就要放下床帐。


    “别放。”檀韫轻声阻拦,“闷呢。”


    傅濯枝闻言收回手,又说了句快睡,转身离开了。


    檀韫扯着被子翻身,见傅濯枝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放在不远处的榻上,坐下后脱了棠木屐,仰身睡下了。但他生得太长一条,显然睡得委屈。


    被子里全是返魂梅香,好像傅濯枝压着他、抱着他、裹着他一般,似一种暧/昧又梦幻的示威,檀韫睡不着,祈祷立刻下一场雷雨,如此才能掩盖他躁动的心跳。


    窗外不知何时安静了下去,偶尔有风吹过檐角玉铃的声音,檀韫没由来地想起来,他有时抱着那把琵琶坐在莲台拨弦,檐角的铃铛也会替他伴奏。


    傅濯枝翻了个身,又没声音了。


    辗转反侧,檀韫实在睡不着,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


    借着昏光,他端详傅濯枝,这张脸在昏暗中更显得轮廓分明,有一种冰冷的艳煞之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放在那高挺的鼻梁,沉睡的傅濯枝无辜又嚣张地引/诱着他,又赋予他鬼祟放肆的权利,于是他愈发膨胀,竟然俯下身去。


    傅濯枝胆小如鼠,两次都只敢凑近,不敢触碰,他的胆子却要稍稍大一些,噘嘴轻轻地碰傅濯枝的嘴唇,很轻很轻的。


    这滋味很甜,像是在吃夏日的凉食,但却没有减少他体内的热气,反而像是干柴撞上烈火,一下子烧得更旺了!


    檀韫预感不安,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撤退,免得愈发燥/热,直觉却说时不我待,要珍惜机会。他显然将理智压制在了下风,因此又悄摸地嘬了那唇瓣两下,打算回被窝细细回味。


    可撤退时一抬眼,傅濯枝的目光如一幕秋夜,有昏沉的夜,肆掠的风。


    “!”


    檀韫倒吸一口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傅濯枝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起身坐了起来,平静得出乎意料,檀韫却预感不妙,起身就要逃。可他腿软了,于是他很坚强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被窝里。


    他打算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勒索这张昂贵馨香的床作他的棺材。


    但傅濯枝显然吝啬,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拍他,轻声说:“脑袋挪出来。”


    照实做的是傻子,檀韫在被子底下摇头回应,并且把被子拽得更紧了。


    傅濯枝今夜没多少耐心,见状扫一眼这被子精,判断出防守薄弱处,从脚边把手蹭进去,握住了檀韫纤细的脚腕——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那只臭蛇简直色胆包天!


    檀韫被这一抓吓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蹬腿儿摇晃着,可傅濯枝的手宛如精铁镣铐,任凭他扭动都不松分毫,反而消磨掉了大半的力气。此时傅濯枝趁机伸手,轻易地将被子掀开大半,将被子精的坚硬外壳剥开了。


    “还躲?”


    檀韫摇头,连忙说:“对不起。”


    傅濯枝明知故问,“对不起我什么?”


    “我不该轻薄你。”檀韫低着头,僵成一块束手就擒的木头,只剩下嘴巴还在不老实地胡言乱语着,“我也是无辜的……方才的我不是我,我被妖精附身了!我明儿就去灵台驱邪。”


    “何必等明日?”傅濯枝用指尖刮了下他的脚踝,紧紧地握住抽动的脚腕,“驱邪,我也会。”


    檀韫慌乱地瞪他。


    “你还敢瞪我?”傅濯枝乐了,手上轻轻使力,檀韫就跟磨盘似的在床上转了半圈,气得撑床坐起来挠打他,殊不知此举正中他下怀。


    傅濯枝松开檀韫的脚腕,两手并用,将檀韫抄抱起来,转身坐下后放在自己腿上。


    这样实在太亲密了,檀韫觉得屁/股下的大腿像是两条热炭,烫得他想跳起来尖叫,可傅濯枝的胳膊紧紧地箍着他,不许他闪躲奔逃。


    “驱邪呢,别乱动。”傅濯枝煞有介事,“再乱动,我要动桃木剑了。”


    “你别唬我。”檀韫推搡那坚实的胸口,“你放我下来……”他几乎求饶,“世子……鹤宵!”


    “让你好好睡觉,你不睡,就是不老实,现在挑出是非了,还敢胡言乱语地哄我,檀驰兰,”傅濯枝盯着腿上的人,语气有些凶狠,“你当我好欺负是不是?”


    檀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推他了,语气却骄横,“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帮你驱邪罢了。”傅濯枝的语气变得温柔,“你知道怎么驱邪么?”


    檀韫闪躲着眼神,“不想知道!”


    “要先拿特殊的绳子把你绑起来,双手双脚分开绑在铁床上,这里,”傅濯枝的手点在檀韫的脖子,“也要套紧。然后褪下你的衣衫,把药粉洒在你身上,一把火烧起来,你体内的妖孽自然逃出。”


    “照你这法子,我也要被烧死了。”檀韫坚持道,“我是无辜的,你不能连我一块烧。”


    “此药粉只烧魂魄,不烧身体。”傅濯枝煞有介事地说,“我是驱邪的,还不知晓其中利害吗?现在你可以重说一次了,方才轻薄我的到底是不是妖孽?”


    檀韫才不信他会真烧自己,仗恃道:“反正我就是被妖孽附身了,信则信,不信你就烧死我。”


    “好,那就试试。”傅濯枝抱着他起身往外走,刚走到内寝门口,檀韫果真挣扎起来。


    “不许,不许出去!”檀韫慌死了,“被人看见你我这样出门,我如何见人?”


    傅濯枝抱紧了他,继续往外走,不管不顾地说:“那有什么?就说你被妖孽附身,而我要绑你出门驱邪,他们哪有不理解的?”


    眼看着要走到博古架前了,檀韫不得不服气了,急忙说:“是我是我,是我还不成吗!”


    傅濯枝仍旧没有停步,“是你什么?”


    檀韫恨不得咬他一口,说:“是我轻薄你,不是妖精!”


    “这话也不对。”傅濯枝终于停步,低头看向他,似笑非笑,“我寻思着,你便是个妖精,专在夜深人静、趁人熟睡时勾食人的魂魄。”


    檀韫羞/臊得不肯言语,在他怀里缩成了鹌鹑一只。


    第59章 应你了


    袖摆拂过青绿铜制灯架, 牵动金莲灯轻轻一晃,昏黄摇曳,照到檀韫脸上那一瞬, 映出他眉梢眼角的薄红。


    傅濯枝脚步稍滞, 目光流连,而后抱着檀韫重新在床边落座。


    “你怎么还这样抱我?”檀韫推着傅濯枝的肩膀, 小声说,“放我下来。”


    “别动。”傅濯枝轻声说,“再抱会儿就放你下来。”


    檀韫无力招架,说:“每年秋后、开春前, 各部的事物尤其繁忙, 尤其是今年这一桩大案, 刑部更甚,你要早些就寝,翌日才有精神处置公务。”


    傅濯枝静静地听他说完, 才说:“你现下是要与我谈论公事么?”


    “不可以吗?那我应该说什么?”檀韫无措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濯枝凝睇着他, “或许你可以什么都不说, 就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你也不要一直看我。”檀韫示弱, “这让我很不自在。”


    “为何不自在?檀监事在御阶之上站惯了,受万人瞩目也该寻常相对才是,为何偏在我面前不自在?”傅濯枝低头蹭了蹭檀韫的额头,与他四目相对,似诱似逼,“你当初说自己年少时曾为一人心动, 我自知不如他温柔、斯文、端方自持,可你如今对我可有对他的十分之一?”


    这样的距离和酷刑没有区别, 傅濯枝的呼吸就是刑具,檀韫备受折磨,只得摇头交代了,“我骗你的。”


    傅濯枝铁面无情,“骗我什么了,要交代就交代清楚,一个字也不要少。”


    “没有这个人,”檀韫咬了咬牙,颤声说,“都是我凭空编出来骗你的……你别看我,别离我这么近,鹤宵。”


    “犯人声嘶力竭地求你饶恕,你可会怜悯他们丝毫?”傅濯枝冷酷地说,“我什么都没做,你却要哭了。”


    檀韫睫毛轻颤,反驳道:“我是犯人么?你把我当犯人,你是不是想打我?我就知道,你先前说过的话不是逗我,你是真的想打我,只是不敢罢了。”


    傅濯枝冷眼欣赏他的夸大其词、胡编乱造,说:“反驳你这句话,我不是没这个胆子。”


    “你……”檀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都说男人一天一个样,得到前恨不得跪地捧鞋,好话说尽,得到后就把你当孙子奴婢的使唤,没想到你也如此。傅鹤宵,你变得也太快了!”


    “我是没这个心。”傅濯枝说,“跪地捧鞋算什么,我给你当奴使唤都高兴,随你污蔑我,戏耍我,但不要刻薄我的真心。何况……我还没有得到你,你说话好不严谨。”


    檀韫说:“是,你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变了,你比人家还要凉薄。”


    “纵然我变了,我是恶人,如今你也被我骗了,落入我手。”傅濯枝垂眼,用鼻尖蹭了蹭檀韫的鼻尖,迫使这只鹌鹑微微抬头,而后抬眼与他对视,“这里是世子府,而你孤身一人,其中凶险,无需我多说。我问你,你应不应我?”


    檀韫抵着他的鼻尖,似有万语千言,最后都只化为一句话。他说:“我有条件。”


    “……但凭你说。”傅濯枝语气平静,格外郑重,“我必定竭力办到,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视之如命,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收回。”


    “傻话。”檀韫瞧着他,轻声说,“若我凉薄,你待我再好,我也能弃你如敝履,毫无负担,绝不愧疚。情之一字,亲人之间,友人之间……情/人之间,无论哪种,哪是一人能维系的?”


    “不要紧。”傅濯枝哑声央求,“我只要一个机会。”


    “……”


    “驰兰,你看看我。”


    檀韫蜷缩的右手悄悄打开,攥住了傅濯枝的肩膀,说:“你欠我一样东西,若还了,我就应你。”


    傅濯枝仔细回想,当真没想起欠了檀韫什么,只好问:“什么东西?”


    “在游月台那会儿,你想亲我,却没有亲。”檀韫把指尖的布料攥紧了,迎着傅濯枝的目光小声说,“我没有推你,也没有赶你走,就呆呆地坐着,可你还是……呆子,你是个呆子。”


    他羞怯得满脸通红,却不妨说出这番胆大直白的邀请,傅濯枝盯着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檀韫见他还是呆呆的,便催促道:“你还我这个,我便应你。”


    “给我这样大的便宜么……”傅濯枝拿起放在檀韫腰后的右手,轻轻捧住那张脸蛋,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手心热,还是檀韫的脸颊更热,总之是出了汗。那张脸被他抬起来,眼睛因为紧张逼出了湿意,瞧着像是哭了。


    傅濯枝顿时僵住。


    檀韫正不敢呼吸,见傅濯枝又停下了,心中又高兴又不高兴的,正欲询问他到底有多伤眼睛,才让世子爷这么多次都不敢下嘴,嘟起的唇珠就被轻轻吮了一下。


    一滴眼泪从傅濯枝眼角滴落,蹭过鼻梁落到檀韫的人中,滑下去,被微微张嘴的檀韫含进嘴里。他蹙眉说咸,趁机噘嘴亲了亲傅濯枝的嘴巴,蹭着说:“怎么还哭啦?”


    傅濯枝浑身颤抖,没能回答。


    檀韫便抱紧他,捧住他发烫的脸蛋,很新奇似的继续蹭着他的唇瓣、唇角,说:“你这么大一只,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先前你在我梦里就是这样哭的。”


    “你也曾梦见我么?”


    “嗯。”檀韫揉着他的脸,替他擦拭眼泪,可世子爷真像是场雨,越发肆虐。


    哭得这样厉害,却紧抿着嘴巴不肯出声响,实在可怜可爱。檀韫不说“不哭了”,只更紧地抱住傅濯枝,任其哭个酣畅淋漓。傅濯枝也更紧地抱住他,力道让他有些疼了。


    “你应我了么?”


    良久,傅濯枝问。


    “嗯。”檀韫双手捧起傅濯枝的脸,羞赧却坚定地答他,“我应你了。”


    傅濯枝泪盈盈的一双眼,鼻尖绯红,此时没有半分煞气,只有魅人的秾艳,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檀韫已瓮入沉醉。檀韫噘嘴在他鼻尖亲了亲,笑道:“你哭鼻子的时候不出声,是怕影响你的高大吗?”


    “我怕你笑话。”傅濯枝挺老实地坦诚了。


    “不笑你,但是,”檀韫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们再这样,明日我就要流鼻涕了。”


    屋子里没有开门窗,冷风都被隔在门外,半点不冷,傅濯枝知道檀韫这是羞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配合着抱着他起身,将他裹进了被子里,说:“躺好。睡吧,不闹你了……你也不许闹我了。”


    “我哪有闹你?”檀韫不承认。


    傅濯枝哼一声,笑道:“你不承认就不承认,下次再被我逮住,我再和你算账。好了,快睡觉,我把金莲灯也歇了,免得你偷偷下床。”


    他说罢要转身,檀韫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轻声说:“那榻装不下你,你上来,我们一道睡。”


    “……”


    傅濯枝伸手摁了摁眉心,说:“先前抱你就把你羞成那样了,现在却邀我同睡,檀驰兰,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我不是应你了么?”檀韫瞧着他,小声说,“你我如今关系非常,一道睡有何不妥?”


    谁把孩子教坏了?!


    傅濯枝在床边坐下,盯着檀韫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拷问道:“谁跟你说关系不同之后就可以同榻而眠的?谁教的?”


    “倒是没人教我。”檀韫说,“只是小时候,六哥跟我说过,不是那样子的关系就不能同谁钻一个被窝,当然,他除外。”


    “他除外?”傅濯枝酸溜溜地说,“他凭什么除外?”


    “我和六哥小时候经常睡一个被窝,长大后我有时去秉笔府也是直接睡他的床。”檀韫逗他,“吃味了?”


    傅濯枝没说话,但酸味是倾泻而出了。


    “你上来,我就和你解释。”檀韫诱/引。


    傅濯枝才不上当,说:“我知道你们哥俩亲近,钻一个被窝也不会做什么,不需要你解释。”


    “那可不一定。”檀韫绕着一小溜头发,煞有介事地说,“你又没站在床边,哪里能确定我与他当真清清白白?”


    “我同你说实话,在我确定你们俩是单纯的兄弟情谊之前,我确实会胡思乱想,可我既然已经确定你们之间是兄弟情谊,就断然不会再往那方面想。戴泱虽风流浪/荡,却不会哄自己的弟弟上/床,你虽然缺心眼,但也不会胡来。”傅濯枝说,“所以,不要诈我了,赶紧睡觉。”


    檀韫闻言松开头发,撑着床起身,说:“你是不是嫌弃我?”


    “?”


    傅濯枝茫然地说:“我怎么又嫌弃你了?”


    “我都开口邀请你了,你却连番拒绝,这不是嫌弃是什么?”檀韫拿眼神剜他,“是,我个太/监,自然不配和世子爷同榻而眠,这床这被子被我碰过,明儿都该拿去烧了!你还敢瞪我,不许瞪!说什么给我为奴为婢都愿意,我说话你却不听,你就是巧言哄我的!”


    傅濯枝没说话,脱了棠木屐,掀开被子躺进去了。


    这还差不多,檀韫清了清嗓子,躺下了。但他仍然不完全满意,摸索着抱住傅濯枝的胳膊当枕头,小声说:“这下可以睡了。”


    傅濯枝没说话,侧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却发现这人脸上挂着笑,一瞬间心头火烧了出来,忍不住伸手掐住那脸蛋,狠声说:“檀驰兰,你下次再敢拿话刺我,看我治不治你。”


    檀韫闭着眼睛,嘟囔般地“嗯”了一声,蹭着他的肩膀说:“你别凶我呀。”


    “……”


    傅濯枝服了,疲倦地收回手,躺平了,说:“你就治我吧。”


    “谁治你了。”檀韫说,“快睡觉,我困了。”


    傅濯枝抬杠,“刚才不是精神得恨不得窜上天去?”


    “嗯,所以现在才困嘛。”檀韫晃了晃他的胳膊,晕晕乎乎地说,“明天早膳吃什么呀?”


    傅濯枝冷漠地说:“人/肉。”


    “没有吃过。”檀韫老实巴交地恳求他,“可不可以换清淡些的呀,我想喝粥……鹤宵。”


    傅濯枝狠狠地眨巴两下眼睛,说:“知道了,给你喝粥,赶紧睡觉,不许说话。”


    “哦。”檀韫往前蹭了蹭,直接趴在了傅濯枝的肩膀上,不满道,“你也抱抱我啊。”


    傅濯枝:“……”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害羞,害羞的就会是我?”


    檀韫猛地睁眼,对上傅濯枝似笑非笑的目光。


    “被我猜中了。”傅濯枝说。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嫌弃我。我没有跟人有过这种关系,所以无法如鱼得水,处处熟练自如,可我又怕自己不够大方,显得小气了,更担心你把我的不好意思当作拒绝……你这个人有些呆笨,总是胡思乱想,因此才出此下策。”


    傅濯枝被他砸中了最柔软的地方,一时无言,只有沉默。良久才伸手捂了捂他的半边脸蛋,又滑下去抱住他,轻声说:“知道了……睡吧。”


    第60章 真心好


    翌日清晨。


    檀韫下意识地蹭了蹭额头前的东西, 悠悠转醒,抬眼就对上傅濯枝的目光,方才他蹭的原是世子爷的下巴。


    “鹤宵……何时醒的?”他问。


    “比你早半个时辰吧。”傅濯枝毫不介意暴露自己趁机端详睡梦中人许久的行为, 伸手把檀韫额角的碎发往后捋, “还睡吗?”


    檀韫摇了摇头,说:“再闷会儿呢。”


    他说着伸手抱住傅濯枝的腰, 把整张脸都埋进傅濯枝的胸膛,时不时哼唧一声。傅濯枝笑了笑,用指尖刮蹭他的下巴,问:“大早上的, 赖赖唧唧。”


    檀韫不反驳, 说:“我饿了。”


    “那我叫人传膳了, 正好够你赖床。”傅濯枝请示。


    檀韫“嗯”了一声,傅濯枝便伸手扯了下床杆上的玉铃,长随进了听了吩咐, 轻步退下去了。


    檀韫埋在傅濯枝胸口,半边脸被挤出了嘟嘟肉, 傅濯枝瞧着眼热, 伸出指头轻轻戳了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被檀韫用指尖逮住了。他反握住檀韫的指尖,细细把玩起来,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晚上说了多少梦话?”


    “别诈我。”檀韫被他捏得指头软,“我从不说梦话。”


    “笑死人了。”傅濯枝说,“难不成你长了天眼,专在你睡觉的时候睁开, 否则怎么如此确定?”


    檀韫倒不生气,反而醍醐灌顶似的, 睁圆眼睛看向傅濯枝,“对啊。”


    “……”


    大清早的胡乱勾/引人!


    傅濯枝暗骂一句,伸手抄起檀韫的胳膊,把他往上拖到自己身上,当张薄被盖好。檀韫“哎呀”一声,脑袋歪倒在傅濯枝脸边,小声谴责他,“闹什么啊?”


    “谁闹你了?”傅濯枝理不直气也壮,“我冷,拿你盖盖。”


    檀韫笑了笑,伸手玩他的头发,说:“那我昨晚说什么了?”


    “可多了。你问我为何长得这么好看,我答你‘天生的’,你还回了我一句‘哦’。”傅濯枝在檀韫狐疑的打量中笃定地一点头,“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


    “还有什么?”檀韫审道,“我有没有说不该说的?”


    傅濯枝想了想,说:“我听你喊老祖宗了,还哼哼唧唧什么‘我错了我错了’,这个算不算?”


    檀韫闻言认真一回忆,恍然大悟道:“我好像是梦见老祖宗了,但这个老祖宗可凶啦,还要打我,我就讨饶。”


    “那在梦里凶你的可不只是老祖宗,你还喊陛下了,不对,不是陛下,是……”傅濯枝清了清嗓子,学着檀韫的腔调,软软地说,“崇哥。”


    檀韫埋在他肩窝笑得打颤,缓了缓才说:“你学得不像。”


    “我学得像还得了?”傅濯枝恨不得翻白眼,心说那一声“崇哥”软得哟,没法形容。


    檀韫被酸得直冲鼻子,轻声说:“是我和老祖宗说了呀,说我跟你好了。”


    傅濯枝没说话。


    “其实先前我就同陛下说了,所以那会儿你入宫,陛下才剜你嘛,你跟个呆子似的,还闷在葫芦里呢。”檀韫戳了下傅濯枝的下巴。


    傅濯枝愣了会儿,“是我第一回宿在莲台那会儿?”


    “嗯。陛下一两眼就瞧出不对劲了,我便也没有遮掩,那会儿我自己都糊里糊涂的,只是不愿听从陛下的命令,再不和你私下来往,因此索性直言了。”檀韫把傅濯枝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用指头摁了摁他的唇瓣,又说,“不要胡思乱想。你吃味的样子可怜又漂亮,但不要真的过心,好不好?”


    傅濯枝捏住他的手指,低头看他,“檀驰兰,你在哄我么?”


    檀韫抬眼,说:“是哄慰的哄,不是哄骗的哄。”


    傅濯枝忍耐地呼了口气,把他抱紧了,声音因为情绪泛哑,“驰兰,檀驰兰……”


    他这样一遍遍地念,似要把这个名字、这个人拆掉又拼合再融化,显得贪婪可怖,又柔情似水,檀韫起初还在应他,后来就有些怯了,推着他的肚子说:“你别……别撞我呀。”


    傅濯枝抓紧他推拒的手,往里滚了一圈,将他半抱着压制住,附耳说:“别动了……我不对你做什么。你就等着我,陪着我,就算帮我了,成吗?”


    额头抵着枕头,金丝枕中的宁神药香漫入鼻喉,檀韫的思绪却愈发浑浊,身后是灼烧的高山,他则是被余热烧糊涂的兰草,顽强又虚弱地反抗,“可你已经在做了……鹤宵。”


    “别叫我。”傅濯枝用下巴压着他的后脑,受不住他呢喃般的叫唤,话语又瞬息万变,“再叫我一声……”


    檀韫咬着唇,半张脸陷入枕头,只剩下口鼻还在勉强呼吸,傅濯枝的气息喷在他耳廓、后颈,一切连通理智的地方,他变得愈发痴傻,被哄得叫了一声又一声。


    傅濯枝的呼吸越来越重,檀韫知道他在做什么又不知道,不敢想象又控制不住却想象不出,直到裤子被烧烂了个洞,他不禁低声尖叫,而后被转过身,脸埋入起伏不定的胸膛。


    “……”


    秋日的清晨被厮闹出了几分燥热,檀韫躲在傅濯枝的胸口,像只犯错的猫,可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不知羞耻的另有其人。


    傅濯枝一只手抱着檀韫,一只手撑着床,勉强平缓呼吸,才抱着檀韫坐起来,附耳说:“去浴房洗漱了,出来吃早膳,好不好?”


    方才恨不得盯穿他的后脑勺,现下又如此温柔,檀韫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暗自承认两幅模样的傅濯枝,他都喜欢。


    檀韫抬头,傅濯枝也垂下头,眉眼含情,简直美得惊人,四目相对,更是各有余热。檀韫嘬了嘬世子爷的下巴,害羞又直白地问:“你以前……清晨也这样吗?”


    “好奇害死猫。”傅濯枝恐吓。


    檀韫有恃无恐,“那你记得保护我啊。”


    “……”


    傅濯枝认了,老实交代说:“有时会。以前常梦见你……起来就有些控制不住,就、就那样吧。”


    “混账。”檀韫小声骂他,“不正经。”


    “人有欲/望算什么不正经?”傅濯枝蹭他的鼻尖,委屈巴巴地说,“我又没胡乱发泄。”


    “这么说来,世子爷的确好乖。”檀韫搂紧他的脖子,蹭着他的脸,蹭出一片热意,轻声说,“从前、以后我都不管你,可与我好的时候,你万万不能再和别人好。”


    傅濯枝说:“我——”


    檀韫打断他,说:“你若不愿,直接拒绝我,若当真应了我,就要时刻记着。你若反悔赖账被我察觉,我绝不放过你们,等到那时,你那新欢莫说恃强凌弱,手段狠辣,世子爷也莫说我以下犯上,不留情面。”


    “我两只眼一颗心都装着你,哪还有缝隙留给旁人?”傅濯枝凝视着檀韫,轻声说,“你肯应我,我死——”


    檀韫捏住他的嘴巴,蹙眉说:“不许胡说,忒不吉利。”


    傅濯枝眨巴眨巴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应你,是因你待我好,因我……也对你有情,此外别无其他。”檀韫松开手,抚上傅濯枝的脸颊,“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本就应该。我在此中不懂许多,往后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鹤宵直言就是了,我定然认真反省,绝不糟践你……不哭。”


    傅濯枝抱紧他。


    傅一声正坐在凉亭里啃着包子傻笑,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靴,他回神对上一张与世子爷眉眼相似的脸,连忙起身,“侯爷。”


    卫侯“嗯”了一声,打趣道:“一个人傻乐什么?秋天还思上春了?”


    “哪能啊?我就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傅一声遮掩,又说,“侯爷,您怎么过来了?是想找主子吗?”


    “我本是路过,如今见你这幅模样,倒是改了主意。”卫侯说,“今儿天好,叫世子跟我打马出城。”


    他说着就往院子里走。


    傅一声心说不妙,连忙跟上,说:“侯爷,世子还没起呢!”


    “这个点还没起?”卫侯似笑非笑,“昨晚去哪儿胡闹了?”


    傅一声总觉得侯爷意有所指,心想该不会是哪个蠢货说漏嘴了吧,连忙讪笑道:“昨儿从宫里出来,主子就去买麻辣兔了,但是太辣了嘛,主子又贪嘴,夜里就睡得晚。”


    “是吗?”卫侯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身走了。


    傅一声目送他离开,随后蹿进院子。


    傅濯枝刚从浴房出来,被他吓得一啧声,骂道:“是猴儿就上树,在院子里乱蹿什么。”


    “侯爷刚才来了。”傅一声不介意他的冷漠无情,报信道,“我总觉得侯爷话里有话,他是不是知道昨儿檀监事来府上了?”


    “不重要。”傅濯枝说,“让人去套马车,用了早膳,我送驰兰回宫。”


    傅一声纳闷道:“今儿檀监事不当值,您二位不出去逛逛?”


    “他御前不当值,缉事厂还有公务压着呢,你去帮他办了?”


    “恕我无能为力。”


    “那你?”


    “好的,属下这就滚。”


    傅濯枝进入侧厅,檀韫正在喝粥,见他来了便笑了笑。他走到檀韫身侧落座,问:“味道还好?”


    “嗯。”檀韫拿公筷给他夹了只水晶鱼包,“这个好吃,皮薄肉嫩的。”


    傅濯枝道谢,说:“若论菊花粥,冰的比热的清甜。”


    “这碗也不错,等来年入了夏,我再来府上讨一碗菊花粥。”檀韫笑着说,“到时候世子可不许拒我于门外。”


    “你用后脑勺瞧一眼,都能瞧出我没那份胆量。”傅濯枝说着给檀韫舀了两勺子粥,说,“把这一碗也吃了。”


    两人配着时蔬和几样包子团儿的又喝了一碗,各自侧身漱了口。傅濯枝起身说:“送你回宫。”


    “你别跑了。”檀韫跟上,“叫个人赶车就成。”


    傅濯枝不应,到了马车前转身将檀韫推搡了进去,自己也坐进去了,由傅一声赶车到玄天门。


    “哎哟喂。”戴凝光上前问安,笑眯眯地说,“世子爷安,七叔安。”


    傅濯枝“嗯”了一声,伸臂让檀韫搀着下了地。


    檀韫屈指叩了叩戴凝光的脑门,说:“把你的狗眼收了,否则我就帮你剜出来镶在房顶,让你瞧个够。”


    戴凝光假意吃疼,忙说:“小子不敢了。”


    檀韫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转身看向身后的傅濯枝,说:“回去吧。”


    “嗯……”傅濯枝看了他许久,环顾四周,捧住檀韫的脸在他右腮亲了一下,转身回了马车。


    檀韫目送马车转向离去,站了会儿才转身,在戴凝光笑盈盈的注视中离去。


    晚些时候,番子来莲台禀报,说:“四方药铺的消息都在纸上了,请监事过目。”


    檀韫放下朱砂笔,接过一叠信纸快速翻开,问:“世子从前没和这家药铺来往?”


    “据探查,没有。”番子说,“这家药铺只是家寻常药铺,老板伙计都没有怪异之处。世子府有专属的御医和药房,也鲜少在外购买药材,因此没和四方药铺有所联系。”


    檀韫说:“知道了,且去吧。”


    番子行礼告退。


    檀韫仰身靠上椅背,若傅鹤宵与这四方药铺并无联系,那那夜的神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知道那张信上的苦味是什么了。”傅濯枝说,“是药味。”


    “药味?”傅一声侧身坐在车门前,看了眼傅濯枝的神色,“主子已然猜到那药味来自何处了?”


    傅濯枝偏头,推开车窗,看向前方的一座巍峨王府。


    秦王府的长史闻声出门,上前走到马车车窗前,恭敬作揖道:“世子爷安。”


    傅濯枝面无表情,“秦王呢?”


    “回世子爷,王爷不在府中,去城外寺庙祈福了。”长史说。


    傅濯枝嗤道:“我看是去城外庄子陪外室厮混了吧。”


    长史不敢搭腔。


    “林长史。”傅濯枝垂眼看着窗外的人,“秦王书房中有一件东西,你去替我取来。”


    林长史不敢抬头,说:“世子爷,卑职是秦王府的长史,不敢背主。”


    傅濯枝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轻敲了下车窗。


    俄顷,林长史说:“但世子爷若想拿东西,卑职愿为世子爷引路。”


    “可我怕踏入秦王府,会脏了鞋。”傅濯枝说,“林长史,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只要我不死,秦王府未来的主人就只能是我。”


    林长史低头说:“可卑职想,世子爷看不上这地方。”


    “是啊,因此只要我想,它便夷为平地,或是沦为空宅。林长史,我不是在拉拢你,是在恩赏你——如果你珍惜机会的话。”傅濯枝说,“我要的这件东西不贵也贵,端看在你心中,你们全家价值几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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