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VIP] 行宫(二)


    在谢止松的努力牵线下, 荣庆帝带着一众大臣和沈时钊去南山的爱民亭祭祀丰皇帝,爱民亭坐落在南山的山腰上,这次祭祀声势浩大, 有不少高官重臣参与,禁军在前面开道,一路人马缓缓朝前行驶。


    和风丽日,碧空万里,南山一片青翠, 草木茂盛,百花齐放, 争奇斗艳,美丽的景色令人沉醉,然而刚行驶到半途, 一只棕黑色的庞然大物,忽然从草木掩映的山洞中钻出来。


    刹那间,大臣们受到惊吓,四处溃逃, 连荣庆帝身旁的两名小太监也抱头鼠窜,御轿摇摇晃晃,等众人看清这只庞然大物是一只长满獠牙的黑熊后,一时间失了魂,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只黑熊比成年大汉还高, 有两个人宽, 低吼的嘶鸣在山间回荡, 辅臣们乱作一团, 弱柳扶风的大学士们自顾不暇,侍卫们在慌乱中柔懦寡断, 眼看着野熊朝荣庆帝坐着的轿子扑了过去。


    黑熊抬爪要掀翻轿子,轿旁的两个侍卫哆嗦着与它搏斗,刀剑飞落到地上,很快处于下风,沈时钊当机立断,从地上捡起刀,三两步走到荣庆帝的轿子旁边,对着黑熊的后背来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


    黑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它转身,朝着沈时钊张牙舞爪,一爪将沈时钊拍到一旁的石壁上。


    沈时钊这一刀为禁军争取了宝贵的反应机会,禁军统领立马带人包围黑熊,几个精卫将御轿抬走,士兵们将黑熊团团围起来后朝它放箭。


    密集的箭矢朝黑熊身上射去,密密麻麻扎在它身上,黑熊仰天长啸,无差别攻击四周的人,禁军开始新一轮的放箭,等黑熊彻底成了筛子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惊心动魄的一幕终于尘埃落定。


    荣庆帝受惊,慌忙回宫,受伤的士兵和大臣纷纷被送去医治,沈时钊被黑熊拍在了石壁上,左臂鲜血淋漓,伤势不轻,简单止血送回宫中后,幸运的保住一条胳膊。


    此事惊动天下,荣庆帝回宫缓了几天,无缘无故冒出来的黑熊和天灾差不多,他大难不死,感恩上天庇佑,没有下令责怪和惩治随行的人,反而重重奖赏了救驾有功的人。


    然而天子的安危不是小事,一个意外被查了又查,确认真的是意外。据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反映,几月之前已经出现黑熊伤人事件,只是当地的官员不作为,导致后面又出现了类似的事件。荣庆帝重罚了为官者,也重赏了沈时钊。


    沈时钊在千钧一发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吸引了黑熊的注意力,为救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有勇有谋,忠心耿耿,此事发生不久后,荣庆帝罢免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吴山,让原本为左副都御史的沈时钊接替了他的位置。


    至此,沈时钊高调上位。


    老狐狸谢止松对此惊讶不已,按他的预判,沈时钊起码还得几年,才能爬到这个位子上。此事并非谢党刻意谋划,突然冒出来的黑熊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沈时钊过人的胆识在关键时刻帮他赢得荣庆帝的感激和信任,也成为他走上高位的垫脚石。


    这件事不是必然,是因为天。但也不是偶然,则是因为人。


    沈时钊出任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一职后,陆党的吴山和宦官集团的这一大战彻底拉下帷幕,吴山惨败,宦官集团大伤,清流和沈时钊纷纷上位。


    沈时钊吃了些皮肉之苦,但随着他的晋升,他在谢党内部的地位随之巩固,水涨船高,谢党也明显压过陆党一头。


    沈时钊刚出任左都御史后,以养病为由,紧闭大门,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社交,更不去都察院,他让府里的人看紧大门,自己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


    沈府的一扇门不知拦住了多少想巴结讨好以及收买贿赂左都御史的人。


    沈时钊凭借受的伤,刚好完美躲过了这些会面。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沈府才迎来一个久违的客人。


    邹清许带着一盆花前来。


    沈时钊盯着邹清许送他的花,黑色的花盆里栽着一株兰,绿叶细长,还没开花,清新淡雅的兰香若有似无,气味芬芳。


    自古以来,兰花都是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家中钟爱的绿植和艺术品,作为花中君子,兰花高雅尊贵,外表优雅,花香馥郁,遗世独立 彰显高洁的风骨和气节,它不仅仅是一株植物,还带着浓厚的人文气息。


    沈时钊盯着兰花看了几眼,问邹清许:“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邹清许拱拱手:“当然是祝贺沈大人高升,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问你你又不说,糕点,酒,茶,果子,全没有你喜欢的,但我看你院中栽的花五彩缤纷,开得热烈,心想说不定你喜欢花。”


    沈时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问:“这是你亲自挑的花吗?”


    邹清许眨了眨眼,这盆花不是他亲自挑的,是他随意让店老板挑的,但他感觉如此说来太敷衍,于是装模作样地说:“当然。”


    沈时钊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花更适合梁君宗。”


    邹清许满脑袋问号,不知道沈时钊忽然提梁君宗做什么,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沈时钊说:“兰花性情高洁,像淡泊名利、修身养性的君子,无数人爱兰,养兰,写兰,画兰,很多人都通过兰花表明自己的心志。”


    邹清许:“”


    坏了,送礼没送好,搞不好沈时钊会认为自己借兰花暗讽。


    邹清许心里一凉,继续胡扯说:“啊?我不知道这是兰花,你说,喜欢什么花,跑遍盛平我也给你买。”


    “不必麻烦,放着吧。”


    邹清许睨着沈时钊的脸色,沈时钊看上去表情很淡,不喜不悲,和平常一样,他放下半颗心,问:“沈大人的身体养的怎么样?”


    沈时钊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左肩:“恢复的差不多了。”


    邹清许看沈时钊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脸色依旧冷如寒铁,根本不需要人关心,客气话说完后,他说:“你在家里一休养就是小半个月,可不得休息好么,听说沈大人谁也不见,闭门谢客,我今日能进沈府的门,应该被很多人羡慕嫉妒。”


    沈时钊脸色冷下来:“那些来访的人都是为了巴结奉承,送礼逢迎,讨我欢心,希望我日后能多加关照或高抬贵手,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邹清许心里咯噔一声,看着自己的兰花尴尬地陷入沉思。


    他今天好像也是来送礼的?


    说实话,沈时钊的高升另邹清许刮目相看,能在这个年纪坐到左都御史,这家伙绝对有两把刷子。


    “沈大人说错了,我和他们一样。”邹清许坦诚道,他的礼物绝对单纯,但他的心思不单纯,“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今天来和他们来的目的一样,我也是来讨你欢心的,看,礼物我都给你准备了,你掌管着都察院,该通融的时候一定要通融。”


    沈时钊:“”


    沈时钊瞥他一眼,目光落在兰花上,没有搭话。


    邹清许看沈时钊一切如常,开始说正事,“好久没见沈大人,今日前来和沈大人通通气,我们的同盟应该还是坚不可摧吧?”


    沈时钊眼里飘忽,迷雾散尽后,他说:“同盟?外面的人以为我们是同盟?”


    邹清许好久没关注外面的舆论,最近沈时钊高升,和沈时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他赶紧缩着脑袋做人,沈时钊的名声奇差无比,他怀疑自己清流的名誉百分之八十是被沈时钊拖下水的。


    话到嘴边,邹清许三思,想了想后才说:“外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还把我们的关系说的不堪,我的名声跟你绑定,一落千丈,想来还是我吃亏。”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邹清许危。


    沈时钊漆黑的眼睛像琥珀一样,他缓缓将视线落到别处:“你利用我那么多次,这次我利用一下你。”


    邹清许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只听沈时钊继续说:“陆党的一大中流砥柱吴山已经倒了,接下来,我们应该加快步子了吧。”


    这正合邹清许心意,“陆嘉的扣根本解不开,想快想慢完全取决于我们,他想躲?躲不了。”


    沈时钊眸色渐深:“陆嘉想怎么做不重要,因为他必须这么做,这件事还是由泰王来添柴加火吧。”


    邹清许瘫在圆椅中:“沈大人都这么吩咐了,我只能照做,但泰王在朝中无党无派,孤立无援,还需沈大人声援。”


    沈时钊不答,自然应下,他忽然问:“泰王真的不打算培植自己的势力吗?日后和锦王的仗可是硬仗,锦王有太后,有陆党,还有皇上的宠爱,势力根深蒂固,错综复杂,泰王很难与之抗衡。”


    “锦王可对我都没说过他的心思,他每日学习读书,生活简单的很。”邹清许眼睛忽然弯了起来。


    沈时钊挑起眼尾:“你的意思是泰王没有别的心思?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目光一碰,像游鱼相撞,明明只是寻常的对视,却让人都措手不及,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滑开了视线。


    半晌,邹清许:“无论是太后的支持,还是陆党的势力,这些都能想办法解决,但帝王的心意,太难转变了。”


    自从方才目光相撞撞出一地尴尬后,两人身体都正对着前方,目光也直直打向前方,沈时钊偏头想说什么,但他看了一眼邹清许的侧脸后,喉结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屋子里有点热,沈时钊拿起扇子开始缓缓扇风。


    第42章 [VIP] 送花


    从沈府出来以后, 邹清许遇到了贺朝,盛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遇到贺朝这种街溜子还是很容易的。贺朝看着邹清许来时的方位,问他方才去了哪里,邹清许如实告知。


    长街上人来人往,贺朝向四处看了一眼,心痛道:“你怎么又去了沈府, 沈府现在可是是非之地。”


    邹清许:“他不过升了个职,他府里怎么就成了是非之地?”


    贺朝拿扇子戳了戳邹清许左胸的位置:“合着你现在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


    邹清许笑:“名声算什么, 再说,我的名声不是早已烂透了吗?还能怎么烂?”


    四下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流动的人群中, 贺朝恨铁不成钢地说:“事实证明,确实还能烂。”


    邹清许奇怪:“怎么个烂法,我倒要听听。”


    贺朝轻声凑在他耳边说:“有人盛传你俩是断袖。”


    邹清许:“”


    邹清许陡然睁大了眼睛,震惊, 非常震惊。


    “岂有此理!”震惊了半天后,邹清许终于发怒了,他太冤了,“我怎么会是断袖,我如果是断袖, 梁君宗先前至于长年郁郁不得志么!”


    贺朝看邹清许的反应, 半颗心落了地, 同时伸手捂住邹清许的嘴巴, 拖着邹清许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移到路边:“人和人不一样嘛,再说, 你是不是对断袖有误解,断袖是喜欢男人,但不是哪个男人都喜欢。”


    邹清许掰开贺朝的手,拉开和贺朝的距离,冷哼一声:“放心好了,我怎么可能和沈时钊有一腿,这家伙心眼儿太多,傻白甜会被他玩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对,哪怕你是假的,这事都不可能是真的!”


    “呃”邹清许拉住贺朝,假货有些心虚,憋出来一句:“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必纠结儿女情长。”


    贺朝和邹清许继续在街上走,“我也觉得你和沈时钊清清白白,顶多在官场上有些苟且,但是沈时钊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


    邹清许拿过贺朝手里的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他莫名出了一身热汗,问:“哪里奇怪?”


    贺朝:“你说他年纪不小了,地位,财富,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不成亲娶妻呢?”


    好问题。邹清许陷入和贺朝一样的沉思中,他平日里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他和沈时钊都是事业脑,天天不是想着把这个搞下台,就是想着把那个搞下狱,没时间想别的。


    “沈时钊虽然无父无母,但我听说,谢止松其实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成国公的小女儿,也算门当户对。”贺朝又扔出一条重磅消息。


    提到成国公的小女儿,邹清许有些许印象,盛平城里的才女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个,有的善诗书,有的会歌舞,这些被冠名的才女,容貌还都特别出众,其中成国公的小女儿,是其中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一个。


    放到现代,妥妥的白富美女神。


    邹清许感慨道:“谢止松给他看上的人不错,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贺朝:“可不么,可是这种绝色都被他拒绝了。”


    邹清许:“为什么?”


    贺朝抬手指了指上面:“天知道。”


    邹清许:“”


    隔了一会儿,贺朝都不再提这档子事儿了,开始思考吃什么,邹清许过不去,忍不住好奇道:“他该不会真的是个断袖吧。”


    贺朝睨他一眼:“你和他的关系可比我和他的关系好。”


    邹清许挠头:“看不出来啊,怎么看呢?”


    贺朝:“你这个人有招蜂引蝶的体质,总之你保重。”


    邹清许心里酥酥痒痒的,他不给自己找不痛快,“这样好了,下次我问问他。”


    邹清许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沈时钊轻飘飘的那句“我利用一下你怎么了”是什么意思。


    搞不好拿他当枪使。


    两人继续在街上走,今日街上的人尤其多,邹清许疑惑道:“最近城里怎么有这么多人?”


    “今年是灾年,河北河南两地大旱,百姓无粮可吃,很多人成了饥民,四处流浪,跑到盛平城里,还能要到饭。”


    邹清许:“这些人衣衫不整,穿着破衣破鞋,应该是灾民,但朝廷不是作为了吗?”


    贺朝叹一口气,悲从心来,“朝廷设了几个赈灾的粥点,但杯水车薪。这次是大旱,现在天下物价腾贵,米价水涨船高,寻常百姓连买酒吃都要掂量掂量。”


    “我记得太仓里不是拨出了十万石米赈济灾民吗?”


    贺朝语调骤然生冷:“拨出了可不一定能到了百姓手里。”


    这里面的水很深,大小官员互相勾连,官官相护,查都查不出来。本是救命粮,然而一旦在运送和发放环节中有利可图,便有人昧着良心贪污,哪怕天理不容,也要从中捞出油水。


    甚至有些胆儿肥的,朝廷的赈灾款经过他们之手,都得打个对折。


    邹清许暗自心惊,他还想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历代历朝兴亡都是百姓苦,这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两人忽然都没了胃口,就近找了一个小馆子用餐.


    沈府,长煜看见自家大人盯着一盆没开花的草看了半天,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长煜忍不住提醒沈时钊:“大人,这盆花有问题吗?”


    沈时钊猛一下回神,眼里好似泛光的纹波荡漾开来,“我不太懂,这花难道有问题吗?你看看。”


    这盆花长煜也已经跟着沈时钊看了一个时辰了,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说:“这盆兰花开得很好,现在不用我们担心,等过几天我往花盆里添点腐叶土,应该会长得更好。”


    沈时钊应了一声,而后拿起水壶,要给兰花浇水。


    长煜忙拉住他:“大人,你想干什么?”


    “浇水。”


    “”长煜擦汗,“你忘了吗?一个时辰前你才浇过水,兰花虽然喜欢湿润的环境,但要避免积水,不然根部会烂。”


    沈时钊听完,忽然觉得水壶烫手,物归原地。


    “听闻兰花还不能长时间被艳阳晒,我把它移到明亮有光线但遮光的地方吧。”


    长煜说着就要上手,这次换沈时钊拦住他,“把它移到我书房里吧。”


    “哦。”长煜缩回自己的爪子,哀怨地看着这盆花.


    宫中,荣庆帝例行对泰王进行考察功课,泰王恰巧讲了一篇黄香扇枕温衾的典故,被誉为天下无双的黄香,九岁时失去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夏天他为父把枕席扇凉,冬天他用身体的体温为父把被窝捂热,黄香孝顺的典故流传已久,直至今日仍被人津津乐道。


    泰王讲完这个典故,替荣庆帝把眼前的莲子羹吹凉,而后,才给荣庆帝递了过去。


    荣庆帝让内侍把莲子羹放在一旁,他坐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问泰王:“身为皇家之子,势必不能与寻常百姓一般,你对父皇可有过抱怨?”


    荣庆帝听了泰王讲的典故后,心里微微泛起波澜,泰王似乎想效仿黄香,把莲子羹晾凉给他吃,但荣庆帝没有胃口,反而对泰王的行为举止好奇起来。


    他对泰王一向严厉不亲近,从不奢望泰王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孝顺父母一样孝顺他。


    荣庆帝的声音盘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空,在两根大柱之间环绕,泰王垂眸,说:“从未。”


    荣庆帝用幽幽的目光看着他,“真的吗?”


    朝中内外都说荣庆帝偏心锦王,从小他便更喜爱锦王一些,也赏赐给锦王的生母更多的金银珠宝,传言,荣庆帝最爱的一位妃子其实是泰王的生母,但泰王的生母走得早,荣庆帝悲痛欲绝,竟然连他们唯一的孩子,都不忍多加往来。


    据说泰王总让荣庆帝想起泰王的母亲,勾起他的伤心事。


    荣庆帝很少召见泰王,也很少陪伴泰王,他陪锦王的时间更多,也常去锦王母妃的宫中走动。


    锦王机灵活泼,在母妃和荣庆帝的溺爱中,他甚至被宠的有些无法无天和目中无人,荣庆帝这才收紧对他的宠信,让锦王有了危机感。


    然而朝中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相比起泰王,荣庆帝更喜欢锦王。


    荣庆帝看着泰王严肃端庄的一张脸再次问他:“你真的不抱怨父皇吗?”


    “百善孝为先,父皇给了儿臣生命,儿臣感恩还来不及。”


    泰王抬起头悄悄打量荣庆帝的神色,荣庆帝半闭着眼睛,像听一句与自己完全无关的话。


    泰王继续说:“很多人现在连父母都没有,儿臣虽然不能享受到父亲和母亲完整的爱,但父皇尚在人世,儿臣已经非常知足,儿臣还有至亲,还有羁绊。”


    荣庆帝缓缓睁开了眼睛,有所动容。


    荣庆帝端起泰王为他吹凉的那碗莲子羹,小口喝了起来。


    不久后,荣庆帝在朝中重新提起为生母建宫殿的事,这一次,他不想再听大臣们扯皮和打太极,势必要在入秋之前,了结此事。


    陆嘉头顶厚重的阴云又飘了回来,扣在他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43章 [VIP] 看花


    朝堂上闹得越乱, 邹清许越闲适,他的编书事业得到突飞猛进的进展,心情一好, 邹清许便想奖励自己,想来想去,他决定奖励自己一碗牛肉面。


    邹清许在街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心里也是灿烂的,朝堂上现在吵得天翻地覆, 两派为了建一座宫殿就差指着鼻子对骂,吵急了免不了心生怨恨, 滋生出许多牺牲品,一些小人物的身家性命上了牌桌。


    荣庆帝始终一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与默不作声,什么时候吵出他满意的结果, 他才说两句话。


    他照旧去太后寝宫里请安,有礼有节,不敢懈怠,母子和和气气, 但私底下暗潮汹涌,一方给陆党施压,这座宫殿绝对不能给它建成,另一方,荣庆帝和谢止松多年已经形成稳固而密切的君臣默契, 荣庆帝只要一个眼神, 或是一个神态, 谢止松就知道他的心意。


    谢止松全力支持荣庆帝为生母修建宫殿。


    至于清流, 这种事在他们眼里看上去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懒得参与和搭理, 甚至不知道朝中为什么会吵得那么凶。


    梁君宗和杜平一行人闭口不言,一遇到大讨论,他们躲到角落里休息,放松地看着两派互相撕咬。


    对荣庆帝来说,清流不参与已经是好结果,万一清流们站在他的对立面,局面将更加艰难。


    毕竟他们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


    暑天街上如蒸笼,邹清许专门挑了傍晚时分的时间,此时黄昏将至,夕阳西斜,缤纷的霞光像拔地而起的画卷,从远处蜿蜒而来,不知为何,邹清许在谢府旁的牛肉面店吃面,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时刻担心自己会遇到某人,吃得并不踏实。


    等他把一碗面吃完,也没在店里碰到熟悉的面孔,终于放下一颗心,哼着歌走出面馆,谁知邹清许刚在心里夸完他今日的运势,看见沈时钊迎面走来。


    邹清许面如死灰,心如止水。


    这家牛肉面店开的真不是地方,偏偏开在谢府附近,和沈时钊碰面的机会成倍增加。


    两人即将碰上,邹清许眼看逃不成,迎上去说:“好巧,在这里总能遇见你。”


    沈时钊冷淡的一张脸上冒出点生气:“吃完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


    邹清许摸摸圆滚滚的肚子,他最近食量巨大,但感觉没胖,可能因为日日深思,劳心费神,他说:“我已经吃过了,哪怕没吃,也不敢轻易和沈大人吃饭,传出去影响不好。”


    沈时钊眼里眸光一凛,“你正大光明和我吃饭,怕什么?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邹清许无语:“沈大人消息灵通,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沈时钊一本正经地问:“你很在意吗?”


    邹清许:“沈大人不在意吗?你不也没成亲嘛,对了,成国公的小女儿国色天香,你哪里对人家不满意,把亲事都推了。”


    邹清许挑着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表情,等着沈时钊解释。


    “怀疑我是断袖吗?”


    沈时钊直说出来,邹清许反而有些尴尬不知所措,他眼神左右飘忽,双手无处安放,“我没这么说啊,都是别人说的。”


    沈时钊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语气嚣张:“我从来没有闲情逸致理会外界的传言。”


    “”邹清许被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谣言不能不管,名誉很重要。”


    沈时钊:“看来你每天很闲,还有时间和精力研究谣言。”


    “不是。”邹清许解释,“我主要觉得太扯了,一件假事被广为流传,什么事啊,我个人的名誉不重要,我主要担心沈大人的名誉。”


    邹清许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才不关心沈时钊的名誉,但是他俩一起被造谣,感觉需要关心一下。


    “之前你和梁君宗的谣言传得满天飞的时候,我看也没有人着急。”


    沈时钊的眼睛很漂亮,眼珠黑亮,邹清许看他一眼,仿佛被吸进了巨大的漩涡里,他说:“我和梁君宗的谣言假得不能再假了,根本没必要辟谣。”


    沈时钊忽然停下来:“难道你和我的谣言是真的?”


    邹清许:“”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邹清许停下来,必须给沈时钊一个完美的解释:“梁君宗呢,之前确实有点癫,但他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人家根本不搭理我。”


    沈时钊:“所以你去搭理他了吗?”


    邹清许声音忽然飘了起来:“我得搭理他吧,不然他傻乎乎的样子,在这个凶残的朝堂里,会被人吃得连渣都不剩。”


    沈时钊往前朝邹清许迈了一步:“所以你给他送了花。”


    “这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偷偷在背后天天调查我?”


    邹清许的确给梁君宗送了一盆花。


    他送给梁君宗的花和送给沈时钊的花一模一样。


    沈时钊说梁君宗适合兰花,邹清许就送了梁君宗一盆兰花。


    梁文正死后,邹清许心里总是不得劲,现在的梁君宗深刻学到了梁文正的精髓,清流们在朝中没有任何靠山,干的还总是得罪人的事,梁君宗要和他一刀两断,邹清许思索再三,他和梁君宗的关系不能断。


    尽管他求之不得梁君宗不再骚扰他。


    外面盛传他的谣言,纷纷扰扰,有真有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人忌惮沈时钊,自然不敢对他邹清许下死手,这不是有一层不清不白的关系在嘛。


    偶尔利用利用沈时钊未尝不可。


    而如果他和梁君宗还是好友,想找梁君宗麻烦的人在动手前也得掂量掂量。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梁君宗在朝堂上还能安稳一些。


    于是邹清许大摇大摆地送了梁君宗一盆兰花,生怕别人不知道。


    沈时钊这么问他,邹清许心里反而有些暗爽。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和梁君宗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糟,哪怕梁君宗单方面已经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梁君宗专门派小厮把他那盆花退了回来,他把花摆在小院里,有空的时候浇浇水,兰花半死不活吊着命,生命力倒也顽强。


    邹清许不知道沈时钊提这档子事干什么,他说:“梁君宗不搭理我,我得搭理他,不然这货哪天连自己的小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沈时钊漆黑的眸子盯着邹清许:“你关心他我能理解,毕竟你们后来一起长大,但是,我讨厌被人利用。”


    沈时钊不愧是沈时钊,很快发现了邹清许的心思,邹清许心里有点发毛,“我本来就是清流,清流之间互相扶持怎么了?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沈大人莫太狭隘。梁文正对我有恩,我当然要让他对自己的儿子放心,何况,我们两个彼此彼此。”


    良久,沈时钊问:“世上的感情有很多种吗?”


    “当然,人和一条狗相处久了还有感情呢,我现在对你都有感情了,你说气人不气人。”邹清许气得捶了捶胸。


    “什么感情。”


    沈时钊忽然语无伦次,邹清许吓了一跳,“把心放到肚子里,别慌,我对梁君宗没兴趣,对你也没兴趣,就算我如果真是个断袖,肯定不会对你有兴趣。”


    沈时钊:“”


    “为什么?”沈时钊忽然问。


    “你还真敢问。”邹清许答,他和沈时钊一遇上,扯了一箩筐废话,终于想起来说正事,“泰王已经按我们的计划行事了,陆嘉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这个扣他解不开,肯定会凉,百官为一座宫殿从春天吵到了夏天,什么时候有结果?”


    邹清许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正轨,沈时钊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再等等。”


    邹清许对沈时钊的嫌弃迎面扑来,回到府里后,沈时钊仍没有心思吃饭,长煜让人给他下了一碗面条,沈时钊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沈时钊魂不守舍,吃完饭去书房想看书舒缓舒缓心情,结果看到窗边的那盆兰花,仿佛又看不进去书了。


    兰花被他精心呵护养的很好,绿叶青翠欲滴,雅淡的清香满屋飘散,花香如同君子气节徘徊在侧,让人心绪平稳。


    可惜这盆花终究没法让沈时钊冷静下来,反而让他总是想到某个不相干的人。


    沈时钊把长煜叫过来,让长煜把兰花搬出去,这盆花还是不要摆在自己房里碍眼。说完问长煜:“我刚刚没吃完的那碗面还在吗?”


    长煜:“还在,怎么了。”


    沈时钊:“热一下我继续吃完吧。”


    长煜:“大人吃不下不用硬吃。”


    沈时钊:“不吃有点浪费。”


    长煜:“府里的谷物多着呢,够吃。”


    沈时钊眉目严肃起来,一进入书房,他看到了案子上的纸张。


    上面写着的是这次大旱江山的惨状。


    沈时钊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心绪已经平稳,注意力落到眼前的事上。


    河南河北从年过完以后便没有降雨,河流干涸,千里枯黄,农田里颗粒无收,一片荒芜,旱灾伴随着饥荒,流民载道,白骨盈野,人们无奈只能吃草根树皮,那些连草根树皮都吃不到的人,只好背井离乡,一路乞讨。


    荣庆帝知道此事后,不时求雨,祈求上苍保佑大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雨一直未下。


    相反,旱灾更加严重,甚至有流民跑到了盛平城下。


    一想到此,沈时钊不好意思剩下饭菜,他于心不忍,后来把那碗没有吃完的面条又全吃了。


    一碗面吃完,沈时钊坐在案子前,又写了一封支持荣庆帝的奏折。


    这场戏拖了太久,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眼下大旱,沈时钊生怕一不小心,陆嘉又迎来了继续苟下去的时机。


    第44章 [VIP] 神明


    荣庆帝苦苦求雨不成, 心烦意乱之际,把他的贴心小跟班谢止松叫到了宫里。


    荣庆帝站在大殿内来回走动,四周寂静无声, 谢止松观察着荣庆帝迈步的频率,分外乖巧,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后,荣庆帝问谢止松:“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


    谢止松知道荣庆帝指的是大旱的事,他抬头睨一眼荣庆帝的脸色, 继而飞快低下头说:“相邻省份都对受灾的地方展开了救助,流民规模总体可控, 但按照目前的情形看,还要加大赈灾款的投入。”


    荣庆帝继续背着手慢慢踱步,“你们为了让朕宽心, 一个个都不说真话,民间早已怨声载道,百姓流离失所了吧!”


    荣庆帝停下步子,定在那里, 谢止松头轻轻一偏,看了一眼长案上摊开的折子,背上的汗瞬间流下来,他立即跪下说:“臣等不想让皇上烦心,皇上近日卧不和, 臣不忍再增烦忧。”


    如果谢止松不想让荣庆帝知道一件事, 荣庆帝大概率是不会知道的, 陆嘉自顾不暇, 宦官有时候还会给谢止松通风报信,但是吴贵被荣庆帝点拨之后, 安分不少,自然微微拉开了和谢止松的距离。


    这样一来,弹劾谢止松的声音便会在荣庆帝耳边出现。


    荣庆帝看着谢止松,继续开口,同时再次开始踱步:“让户部拨款,赈银赈粮,开设粥棚、养病坊,关于大量的流民,组织他们筑河堤,修官道,以工代赈。同时,减免受灾地的税赋,另外在民间号召财主赈灾,辅助官府救济灾民。”


    谢止松长时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等荣庆帝说完后,他才敢开口:“臣记下了。”


    荣庆帝此时已经走到御座旁,他一手虚扶着御座,对谢止松说:“起来吧。”


    一把年纪的谢止松艰难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看上去随时可能倒下去,荣庆帝交代完任务后,脸色依旧不好看,他坐在御座上,问:“关于此次的大旱,百姓是不是都在骂官府不作为,民间有什么说法吗?”


    部分官府不作为是基操,谢止松懒得说,说了还影响他捞银子,谢止松刚站起来,看上去还没站稳,脸上泛着出热的红晕,他目光看着前方的地砖,虚虚地说:“皇上心系百姓,百姓感恩戴德。但皇上诚心求雨,雨却一直没有落下来,定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止松欲言又止,明明探出头,又缩了回去,荣庆帝心领神会:“但说无妨。”


    谢止松有了底气:“雨一直未下,有人说这是天运失道,祥瑞除了心诚,还要孝,要忠,要义,如果有人阻碍皇上的诚心,就是在阻碍祥瑞降临。”


    字句落地,掷地有声。荣庆帝扶着御座,目光渺渺,他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几日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地动山摇的大事,陆嘉因为上奏的奏疏中有错字,荣庆帝大发雷霆,痛斥陆嘉玩忽职守,大旱造成那么多饿肚子的流民,陆嘉也不作为,连上奏和大旱有关的折子都如此敷衍,混怒混杂着失望,荣庆帝直接革了陆嘉的职。


    很快,一纸诏书昭告天下,陆嘉失德,离民甚远,荣庆帝革去了他吏部尚书的位子。


    无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引发了一场海啸。


    掌权十多年的陆嘉忽然从云间跌落,街头巷尾全在热议此事,陆党最核心的主心骨就此倒台。


    陆党人心涣散,乱作一团。


    一个小时代,结束在烟雨濛濛中。


    今日谢府门前门庭若市,谢云坤的爱子诞生百天办了宴席,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大半个朝堂的人都送来了贺礼,连谢府门前的那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等喧闹散尽,谢止松独留沈时钊于书房中。


    谢止松脸上红光满面,但仍能看出满脸的疲惫,他坐在窗边,问沈时钊:“你知道今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吗?”


    沈时钊:“陆嘉倒台了,现在朝中没人能盖过义父的风头。”


    谢止松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草大多都要在大树的庇护下生存,一棵树倒了,他们当然要找另一棵树。现在陆嘉终于倒台了,你们之前折腾了那么久,陆嘉只是伤了皮毛,现在学到了吗?”


    谢止松抬眸望向沈时钊,眼里的光簇聚在一起,沈时钊迎上去,漆黑清透的瞳仁中深不可测。


    谢止松亲自给他示范了如何臭不要脸的在背后捅刀,把人整垮。


    沈时钊和邹清许把陆嘉架在火上烤,但他们烤得很慢,伤的只是陆嘉的皮毛,血厚的陆嘉依然能扛很久,谢止松一直在背后默默关注着他们,他看时机差不多,果断出手,直接给陆嘉安了一个不详的名头,让荣庆帝迅速把他撤下台。


    人心最怕猜忌,一旦心里将某件事或某个人和不详联系到一起,最次也要做点法。


    要说陆嘉冤枉,是挺冤枉的,说他不冤枉,也不冤枉。


    总之荣庆帝看他不爽,在大旱之年走投无路想要相信神明,自然便拿陆嘉祭了天。


    谢止松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便推波助澜,一石激起千层浪,帝王心里起了猜忌,多少人不得善终。


    这种招数谢止松信手拈来,屡试不爽,沈时钊其实早已见怪不怪。


    他偶尔惊讶于谢止松为什么次次都能得逞。


    今日,沈时钊终于想明白了。


    只要是人,都想活在神佛的护佑下。


    只要心够狠,脸皮够厚,黑和白可以没有区别。


    “我学到了。”沈时钊以目视地,轻轻攥起自己的衣角。


    “据我了解,御史杜平向皇上上奏,他巧妙地绕过了内阁,把此次的灾情全貌朝皇上抖了出来,我趁此时机参了陆嘉,陆嘉也别怨我,如果他不倒霉,倒霉的人就是我。”谢止松嘚瑟完,没忘记是谁朝他使了绊子,睚眦必报的他收紧脸上的肌肉,目光里的狠意一览无余。


    沈时钊一愣,他忽然觉得,他对谢止松的了解,只有冰山一角。


    杜平在荣庆帝面前抖出了真相,谢止松的确一直掩盖灾情,他一边说灾情不严重,一边又问朝廷拨银子救灾,想轻轻松松把钱捞了,天下大旱,民不聊生,谢止松知道荣庆帝压着火气,他总归是欺君了,于是赶紧把陆嘉甩出去挡枪。


    荣庆帝的心思果然全移到陆嘉身上,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将过错全归咎给陆嘉。


    谢止松不仅全身而退,还少了一位政治宿敌,大获全胜。


    一股冷意悄无声息地爬上沈时钊的后背,他为所有谢止松的敌人捏了一把汗。


    和谢止松这样谨慎小心、思维缜密、两面三刀的人为敌,大部分人最后都是陆嘉的下场,甚至还没有陆嘉的下场好。


    沈时钊神色严峻,谢止松的目光此时全落在他脸上,像钉子一样钉到他心里,谢止松看着他说“你最近心太慈了,不知道是受人影响的缘故还是怎么着,在这每走一步都有尸首的朝堂里,对别人手软是在断自己的后路。”


    沈时钊依旧没有抬头,他知道自己最近对几个清流心慈手软,尤其是对梁君宗和杜平之流,偶尔甚至给他们行个方便,但杜平这次险些把谢止松拉下水,想必谢止松也后怕,不会放过杜平,他说:“义父,我做的这些事都是为我们赚名声。”


    谢止松闭上了眼睛,陷在圈椅里,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谢止松的眉头微微绷紧,“名声要赚,但有时候,你说名声有什么用呢?”


    庭院里依旧吵闹,传来喧哗之声,大抵晚上还有些客人没有离开,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刻只剩下淡淡的荒凉,但依然比平时吵闹。


    沈时钊看着一旁燃烧的烛火,继续说:“我刚当上左都御史,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谢止松没再说话,可能认同,也可能不认同,一天下来,他身体乏累,让沈时钊回去了.


    陆嘉的倒台让邹清许分外意外,局势瞬息万变,很多事情来的比预想中要早很多,一夜之间,陆嘉被革职,失去荣庆帝的信任,曾经大名鼎鼎的尚书大人成了一个普通老头,陆嘉忧思过度,他长时间的精神压力累积也终于爆发,得到一个痛快的结果反而像是解脱,他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一口气吊着。


    据太医传,人活不了几天了。


    一代重臣结局如此,令人唏嘘。


    晚上,黯淡的烛火映着案几,邹清许拿出自己那张名单,在七个人的名字中找到陆嘉,拿笔轻轻在陆嘉名字上打了一个叉。


    张建诚,曹延舟,公孙越,任山,陆嘉都已经下线了。


    邹清许万万没想到,陆嘉如此快下线是因为谢止松踩了一脚油门!


    他把窗户关紧,莫名感到一股凉意。


    夜已深,邹清许正对着这份名单发呆,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一般没有客人,邹清许以为有人敲错了门,他等了等,直到敲门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他披了一件披风,在门后面问:“谁?”


    “我。”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邹清许忍住疑虑,先把门打开了。


    满身酒气的沈时钊一下子栽在他怀里。


    邹清许:“”


    他不知道沈时钊喝了多少,但知道沈时钊一定喝的不少。


    这家伙完全醉了!


    第45章 [VIP] 醉酒(一)


    沈时钊身上酒气弥漫, 他近乎神智不清醒的跑到邹清许家里,见到邹清许后,还有刹那间的迷惘, 似是不相信见到了他。


    他倒在邹清许怀里,带着酒气的、温热的鼻息喷在邹清许脖颈,邹清许仿佛被一股小火烧了一下,而后被温和的温度覆盖,带一点酥麻。


    沈时钊的突然到访让邹清许心惊肉跳, 同时疑虑丛生,他艰难地往前探出头去, 看门外有没有敌家追杀。


    沈时钊一反常态,邹清许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平日里树敌无数, 万一被人盯上,搞不好是为了逃命才情急之下屈尊降贵来这里的。


    门外寂静无声,明月的清辉漫在地上,街上空空如也, 一个人都没有。


    邹清许尬住了,这么晚了他也没办法不管沈时钊,于是他关上门,把沈时钊拖进了屋里。


    幸亏沈时钊尚存一丝理智,还能走动, 邹清许连哄带骗, 把沈时钊骗到了塌上。


    邹清许把沈时钊扔到塌上后, 气喘吁吁, 他活动着筋骨,同时目光落到沈时钊身上, 上下打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时钊。


    衣衫和发丝有些零乱,脸上透着微红,清醒的时候目光迷离,不清醒的时候倒是安静。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突然睁开了眼。


    邹清许心里一惊。


    不同于以往的深沉和深不可测,此时沈时钊的目光里带着清透的天真,他的眉目依然深邃,邹清许看不到他的内心,倒像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邹清许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他问沈时钊:“你喝酒了?”


    沈时钊点了点头。


    先用一句废话暖场,邹清许继续问:“和谁喝的酒?”


    沈时钊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几位侍郎,还有别的官员。”


    邹清许眼睛一亮,他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怎么喝成这个熊样呢,朝中现在谁敢灌你酒?”


    沈时钊不说话了。


    邹清许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开口说:“我是自愿喝的。”


    邹清许:“牛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沈时钊又不说话了。


    邹清许的直觉告诉他沈时钊遇到的应该不是好事,沈时钊喝了酒没有喜气洋洋,反而和平时一样,除了像在酒缸里泡过,但醉酒的沈时钊酒品很好,问什么答什么,邹清许还想再问,一回头,看到沈时钊脸上留下两行隐约的泪痕。


    若有若无。


    邹清许怔住了。


    邹清许往里挪了挪屁股,沈时钊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可当今百官,谁敢欺负他,只有他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别人。


    邹清许一时手忙脚乱,他正要上手,又觉得不合适,还是上嘴吧,他安慰道:“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邹清许满怀期待的看着沈时钊,悬在半空的手刚要缩回去,被沈时钊一手抓住,沈时钊用力握紧,手上青筋迭起,就像抓住救命稻草,邹清许咬了咬牙,当他对着沈时钊龇牙咧嘴的时候,沈时钊闭上眼睛睡着了。


    邹清许:“”


    什么料都没听到的邹清许一脸懵逼,他伸手拍了拍沈时钊的脸蛋,“沈大人,别睡,起来撒酒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然而沈时钊一动不动,睡得安稳踏实,脸上的泪痕很快消了,蒸发到空气中。


    仿佛没存在过一样。


    邹清许心急如焚。


    他捏了捏沈时钊的脸,又抓着沈时钊的肩膀摇摇晃晃,甚至解气般往沈时钊身上打了一拳。邹清许一会儿抬抬沈时钊的胳膊,一会儿摇摇沈时钊的腿,把沈时钊身上摸了个遍,便宜占尽。


    沈时钊不为所动,睡得很死。


    看着沈时钊眉头微皱的睡颜,邹清许放弃了,折腾了半天,他筋疲力尽,全身冒汗,万一他真把沈时钊弄醒,沈时钊发酒疯怎么办?


    他可招架不住。


    想到这里,邹清许决定离开。


    他缩回沈时钊握着自己的手,但他用力一甩,却没有甩开。


    沈时钊紧紧抓着他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邹清许于是翻了个身,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沈时钊的手指,每掰开一根,沈时钊把他握得更紧。


    邹清许咬牙切齿。


    他再次用力挣脱,努力了半天,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没有任何成效。


    无论如何,沈时钊都不松手。


    三更了,邹清许还没把自己从沈时钊的魔掌里折腾出来。他终于认清现实,朝天躺着,气喘吁吁的邹清许很快靠在沈时钊身边睡着。


    第二天清早,天已经完全大亮,到了上午,邹清许才睁开眼睛。


    一睁眼,身边躺着沈时钊。


    邹清许吓了一跳,昨晚的记忆拯救了他,他慌忙轻手轻脚爬起来,想趁沈时钊醒来之前先收拾好自己,一起身,胳膊麻了。


    邹清许顺着自己发麻的胳膊望过去,沈时钊依旧抓着他的手。


    邹清许近乎崩溃,他爬到沈时钊手边,再次去一根一根掰开沈时钊的手指。


    他的手刚抓住沈时钊的一根手指,沈时钊醒了。


    沈时钊淡漠的目光扔过来,问他:“你在干什么?”


    邹清许吓了一跳,仿佛做亏心事被抓包,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只想解释。


    邹清许:“你听我解释——”


    沈时钊目光下移,看着他们紧握的手说:“昨晚我们这样睡了一晚吗?”


    邹清许喉结滚动:“是,不是,你听我说,一切起因于你先握住了我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掰不开,只能如此,早上醒来手都麻了。”


    沈时钊缓缓松开手,很明显,他的手也麻了。


    邹清许坐起来,屋子里有些闷热,外面日上竿头,还好今天闲来无事,他下床穿鞋说:“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东西。”


    邹清许去厨房松快了松快,等他端着解酒汤去找沈时钊时,沈时钊已经把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衣衫平整,发丝熨帖,眉目清朗,与昨晚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是,他正站在邹清许的案几旁,看着邹清许案上的那张纸。


    邹清许霎时变了脸色。


    邹清许冲过去把那张纸收了起来,他站在案几旁,脸上神色不明。


    这样做于事无补,沈时钊一定早已看到了一切。


    “对不起,我无意中看到案上有纸,所以看了一眼。”沈时钊先开了口。


    邹清许摸了摸鼻子,他把解酒汤推给沈时钊,含糊其辞地说:“喝了吧。”


    邹清许想要揭过此事,但沈时钊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七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


    “这些人是直接和间接害死我全家的凶手。”邹清许说。


    这些话他不说,沈时钊也会猜到,甚至沈时钊可能早已对他的身份和过往一清二楚。


    沈时钊偏开视线,“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邹清许抓着案几:“这些人有可能还是害死大徐的凶手。”


    沈时钊飘走的目光重新落回来,定在邹清许清秀的脸上。


    屋内陷入长时间的安静。


    忽然有人敲门,打碎了一地寂静,邹清许透过窗户朝外望去,只听贺朝摸到门锁后在外面嚎叫:“邹清许,今天怎么还没开门呢?”


    邹清许打了个颤,他和沈时钊面面相觑,敲门声再次传来后,邹清许立马让沈时钊躲到柜子后面不要出来,他对沈时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匆匆忙忙出去给贺朝开门。


    邹清许把门打开后,贺朝大摇大摆进了屋,问:“怎么今天起这么晚?”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进屋后立马把贺朝往凳子上引,“昨晚睡晚了,你今天来干什么?”


    贺朝:“太无聊了,找你说会儿话。哎,你怎么一脑门汗?”


    “屋子里太热了。”邹清许擦了擦身上的汗,同时对贺朝感到无语他漫不经心地往沈时钊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在贺朝身旁坐下,“你无聊出去找人喝酒,找我干什么?”


    “不是,”贺朝问邹清许要茶碗,“你今天有事吗?”


    邹清许:“没事。”


    贺朝:“没事你不欢迎我?”


    邹清许心跳开始加速:“我不欢迎你吗?”


    贺朝困惑的看了看邹清许,倒了一杯水后说:“最近朝内不是发生了大变动嘛,想找你聊聊。”


    邹清许安抚着贺朝,顺着他的话头说:“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陆嘉失势,陆党现在群龙无首。”


    贺朝轻轻叹一声:“陆嘉的倒台挺悲凉的,但我们依然要小心翼翼,防止他死而复生。”


    邹清许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陆嘉已经凉的差不多了,但陆党还没有彻底失势,它们的倒台不是一瞬间的事,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


    邹清许:“我知道,陆嘉离开了,还有锦王,还有太后,还有成国公,陆党还没有离开。”


    贺朝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他翘起二郎腿,“此时最开心的莫过于谢党吧,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话说最近沈时钊没来找你?”


    邹清许正喝水,听到贺朝这句话,咳了个惊天动地。


    “好好说话,提谢党干什么?”


    贺朝:“怎么,现在在你面前不能提沈时钊了?”


    邹清许咳得更厉害了。


    第46章 [VIP] 醉酒(二)


    邹清许的咳嗽声像平地风雷, 把贺朝吓了一跳。


    贺朝在凳子里哆嗦了一下,问邹清许:“你怎么了,生病了?昨晚着凉了?”


    “没事。”邹清许平复了一下心情, “昨晚没睡好。”


    “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连陆嘉都倒台了,怎么会没睡好?莫非是因为沈时钊?”


    贺朝也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邹清许扶额苦笑,“关沈时钊什么事?”


    贺朝:“你看你, 一提沈时钊就激动,你激动什么?”


    邹清许满脸悲愤地看着贺朝,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微笑,用带笑的咬牙语调说:“我哪里激动了?”


    贺朝:“主要你俩不是关系不一般么,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成亲。”


    邹清许瞥他一眼, 然后瞥了一眼柜子的方向,笑道:“我问人家的私事干什么,我不感兴趣。”


    贺朝:“奇怪,你不感兴趣吗?不是你说你很感兴趣吗, 怎么不问了?”


    贺朝今日的屁话滔滔不绝,邹清许无比心虚,后背冒出了细密的汗,他感觉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


    邹清许沉默不语, 贺朝觉得今天的邹清许有些奇怪, 坐立不安, 聊一句炸毛一句, 贺朝追本溯源,一切貌似都和沈时钊有关, 他说:“外人不知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把沈时钊当什么,朋友?敌人?或者你想利用他做什么?”


    贺朝不和邹清许拐弯抹角,他直接点明自己不是外人,邹清许神色严肃,贺朝反而开始暗自思忖,这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怎么邹清许一脸要命的表情


    四周鸦雀无声,院子里的风都停下了步子,踮着脚乘凉。


    沈时钊靠着墙坐在柜子后面,听到这个问题,他耳尖微微动了动,将头偏向窗外的方向,艳阳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柜子那边传来诡异的一声。


    贺朝和邹清许俱是一愣。


    贺朝:“什么声音?”


    邹清许装模作样地说:“有声音吗?”


    贺朝竖起耳朵:“你听,这不又有一声。”


    邹清许惺惺作态:“该不会是——”


    耗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时钊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他穿着昨晚的黑衣,身上的酒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一脸端肃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贺朝扒稳桌子,瞠目结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慌忙向沈时钊行礼,沈时钊颔首向他致意,在宫外没那么多讲究,贺朝悄悄斜眼去看邹清许,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邹清许只能认栽,他对贺朝说:“沈大人在这儿呢,我提醒你很多次了,不要动不动说沈大人。”


    贺朝做作地笑:“我可一句沈大人的坏话都没说。”


    沈时钊看着两个人挤眉弄眼,说:“打扰二位了,我先回府,你们接着聊。”


    夏日的暑气钻进屋内,空气带着热气缓慢的流动,邹清许站在一旁无动于衷,贺朝看了看邹清许,又看了看沈时钊,四周浅浅散发着酒气,若有若无的暧昧四散,他脑子里的某根筋不知怎么胡乱搭上了,喊道:“不不不,你们聊,该走的人是我!”


    邹清许从贺朝的贼眉鼠眼中,总觉得他思想不纯洁,他忙抓住贺朝的胳膊:“都别走,来了都是客,大家都是朋友,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长街上,邹清许一脸愁相的在前面走着,后面翩翩然跟着两位公子。


    一位满脸写着漠然,一位满脸写着谨慎。


    邹清许随便挑了一家店,他摸着兜里的仨瓜俩枣,感叹自己的生活处处被五斗米掣肘,连请人吃顿饭都得挑半天地方,大餐想都别想。


    点完菜后,沉默蔓延,此时门外的一件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的小包间位置靠近大门,门口的小二似乎和要饭的人起了冲突,流年不利,地主家没有余粮,他们只是一家巴掌大的小店,一家人做点小本生意,小二让讨饭的人去别的地儿乞讨,但这些人一直堵在他们店门口不离开,影响人做生意。


    眼看着要闹起来,沈时钊把小二叫过来,他给了小二一锭银子,问:“结账够吗?”


    小二眉开眼笑,看得眼睛都直了:“够够够。”


    不止够,还绰绰有余。


    沈时钊:“先结账,剩下的银子给门口的人换点吃的。”


    小二诧异,但他没说什么,笑着脸领命而去。


    店里恢复了平静的喧嚣。


    一段小插曲打破了原先宁和的吃饭氛围,邹清许摸着手里的杯子问:“灾情被捅到皇上面前后,颁布了那么多政策,还是不够么?”


    “当然不够。”贺朝严肃着摇摇头,“陆党现在是老实了,但赈灾款和赈灾粮一大部分都进了谢党的腰包。”


    贺朝说完,抬眸一看身前的沈时钊,真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他刚要解释,沈时钊把小二刚端上来的绿豆汤推给他,示意他喝。


    四下里瞬间只剩下喝汤的声音。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尴尬的,众所周知的事,只是贺朝把它提到了明面上。


    堂堂的左都御史和两个小啰啰没什么好说的,贺朝一向社牛,朝政上的事他不敢再开口,但一直安静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八卦,问沈时钊:“沈大人怎么一大早去找邹清许了?”


    邹清许不想听贺朝开口说话,怼道:“你不也去找我了吗?”


    沈时钊实事求是地说:“我昨晚找他的,晚上住了一宿。”


    贺朝夹菜的手开始颤抖,他不敢吃饭了。


    邹清许:“”


    沈时钊说的话没毛病,但邹清许下意识瞪了他一眼,没见过世面的贺朝满脸诡异的好奇,邹清许只好补充:“沈大人昨晚喝多了,撒酒疯跑到我家,我总不能不招待,没想到沈大人直接睡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一觉睡到了今天。”


    贺朝十分配合地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二位关系实在不错。”


    邹清许松了一口气。


    沈时钊轻轻朝他投来一瞥,眉头微微拧着,似是不满邹清许瞪他,邹清许当没看到。


    他还不满呢,沈时钊怎么敢如实相告?


    沈时钊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希望我说什么?”


    邹清许:“我当然希望你——”


    说谎吗?


    邹清许凌乱了,心里忽然一片凉。


    邹清许心不在焉的时候,沈时钊开始问贺朝:“你经常来找他吗?”


    冷不丁被问,贺朝汗流浃背了,他摸不清沈时钊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不太友善,他说:“也不是经常,偶尔。”


    贺朝小心翼翼地陪沈时钊吃完一顿饭,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席间,沈时钊详细问了他的个人情况,为官情况,强度和内容堪比督察院六年一度的考察。


    贺朝本来对此次饭局抱有期待,吃过一次之后,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和沈时钊一起吃饭了!


    同时,贺朝无比心疼邹清许,总陪这么一个魔头吃饭,邹清许不容易,但他看邹清许全程都很放松,沈时钊先前说要结账时,他脸上肉眼可见的更放松了。


    贺朝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伴沈时钊如伴狼。


    总之,他以后不奉陪了,怕把自己赔进去。


    眼前貌似就有一个人,好像已经快把自己赔进去了。


    梁府,今日杜平去找梁君宗商量安抚灾民的事,梁君宗之前有自己的书屋,但现在他更喜欢在梁文正的书屋里待着。


    杜平到访后,他在前厅接见了杜平。


    谈起最近的灾情和流民,气氛沉闷,梁君宗义愤填膺:“谢党肯定在其中做了手脚,抽出去不少,不然那么多银子,不可能白白消失!”


    杜平:“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没人敢上奏,谢党现在把控着朝中不少关键部门,连都察院的一把手都换成沈时钊了,你说该怎么办。”


    梁君宗:“沈时钊名义上是谢止松的义子,其实就是谢止松的走狗,我们确实要小心,听说昨晚他和几位大人一起喝酒吃了饭,不知道又想了什么坏招。”


    杜平的目光忽然变得微妙,他想到了什么,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自从沈时钊出任左都御史以来,都察院还没发生太过离谱的事,所有的案子都经过他的手,他很谨慎,似乎似乎在保护一些谢党不待见的人。”


    梁君宗难以置信地看着杜平。


    杜平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听说昨晚他和谢党的老人们去吃饭,是为了和大家好好交待一下,可能他刚走马上任有苦衷吧。”


    梁君宗想了想,倾向于沈时钊本性难移:“一直以来都是谢止松说什么,他做什么,沈时钊对谢止松的忠心像谢止松对皇上的忠心,如果有一天这份忠心没了,他们还有什么?算了,我们还是先想要紧事吧,沈时钊做什么,和我们无关。”


    两个人继续探讨如何解决灾情的事,杜平下午才离开梁府,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邹清许正站在他家门前等他,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登门拜访了。


    第47章 [VIP] 避而不见


    邹清许找完杜平后, 杜平即日向荣庆帝上奏,但关于上奏的内容,却不是弹劾某些官员不作为的。


    相反, 杜平夸赞了几位在救灾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好官,他们深入一线,以身作则,勤勤恳恳,甚至自掏腰包, 控制灾情,救助灾民。


    这几位官员的所作所为, 百姓都看在心里,民间舆论翻涌,人们恨贪官恨得牙痒, 对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则极尽爱戴,杜平走访民间,记录下几个典型,将他们的事迹和百姓的夸赞如实上报, 为他们争取殊荣。


    荣庆帝看了杜平的折子很是欣慰,大手笔行赏,对这些官员该赏赐的赏赐,该升职的升职,朝堂上并未见血, 但在对这次灾情的处理中,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以谢党为首的贪官们不仅不作为, 还丧尽天良贪污赈灾银和赈灾粮, 声望自然跌到谷底。


    不少干实事的好官加官进爵,谢党虽然没被处理, 但原地不动,仿佛被算计了一样,挨了一巴掌,如果百官都没被赏,那没什么,但凡有人被赏,便突显出另一些人的平庸。谢止松接连几日胸中憋着一口气难以疏散,宛如吃了一口屎。


    杜平这招着实高明,看似没有得罪任何不作为甚至施加反作用力的官员,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只是狠命夸人,用舆论倒逼这些官员们收敛和作为。


    谢止松心中的怒火没有办法发泄,只好对沈时钊施压。


    沈时钊弹劾了一位清流,而后谢党里的其他人打配合,跟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清流全家被流放。


    邹清许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去找沈时钊,沈时钊一连几日闭门谢客,摆明了不想见他。


    与此同时,梁君宗知道了杜平的主意来自于邹清许,怪不得此计刁钻,出其不意,杜平分明不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怒火冲天,当即去翰林院门口拦邹清许。


    梁君宗升职后已不在翰林院任职,梁文正去世后,他再也没有进过邹清许的家。


    杜平拦不住梁君宗,他怕梁君宗惹出事端,跟着梁君宗一起前去,幸好午后众人午休,邹清许一看梁君宗来势汹汹,便知他有话要说,忙将他请到旁边的花园。


    梁君宗理智尚存,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彼此难堪,到了花园后,他质问邹清许:“杜平的主意是你教的?”


    邹清许看一眼杜平,杜平低下了头。


    邹清许:“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梁君宗语调中带着忧愤:“你现在为了维护谢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邹清许:“”


    他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梁君宗的脑回路是怎么绕的。


    “不是,”邹清许问梁君宗,“我问你,如果不这么做,而是靠着一腔正义让皇上直接查谢党的人,你觉得谢止松会让你得逞吗?”


    梁君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做的是对的事,为什么要畏手畏脚?”


    邹清许:“因为你现在待的大徐,是一个奸臣当道、黑白难分的大徐,有可能你的折子还没送到皇上面前,就被人扣下了,就算能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大概率会让谢止松去处理,让谢止松处理的后果你想不到吗?”


    陆嘉失势,现在陆党没了主心骨,下面的人要么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要么乖巧一阵儿,什么事都不管。谢党把持朝政,可谓无法无天,关键部门全是谢止松的党羽,颠倒黑白和是非不分是基操。


    杜平为邹清许补充道:“这些年来,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弹劾谢止松和他的党羽,几乎没有一个人成功,反而是那些上疏的官员,丢帽子的丢帽子,丢性命的丢性命。”


    梁君宗神色肃穆,平复了半天心情后,对邹清许说:“以后不要再插手我们的事了,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哪怕前路荆棘丛生,虎豹环伺。”


    邹清许目光落在梁君宗脸上,大大方方地直视他:“你以为这不是我要走的路吗?”


    梁君宗耳尖一动,半晌过后,他依旧冷漠地说:“你现在走的路,绝不是父亲想让你走的路。”


    邹清许呼吸一滞。


    他的眼眶很快湿润,无论过去多久,每次想到梁文正,他眼里都能下一场雨。


    此时,沈时钊站在园外看园子里的动静,他们的距离隔得并不远,杜平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站得笔直的沈时钊。


    他像一株松树,立在雾里。


    杜平轻声提醒二人:“都察院的沈大人在园子外面。”


    梁君宗用余光瞥一眼,偏头问邹清许:“你让他来的吗?”


    邹清许心情烦闷:“没有。”


    杜平给梁君宗使了个眼色,梁君宗的视线越过邹清许和沈时钊的视线隔空相望。


    “既然他来了,刚好去会会他。”


    梁君宗和杜平走出园子,邹清许跟在他们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害怕他们打起来。


    梁君宗一见沈时钊,脸色更差:“沈大人怎么来了?”


    “我来找邹清许,听说他一直想见我,但前段日子我太忙了,现在终于腾出了时间。”沈时钊说。


    邹清许:“”


    邹清许皱起眉头,想吐,沈时钊的话太假了,只听他继续开口:“梁大人,既然说好不往来,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既然邹清许没有做过分的事,你何必来大闹?宋越的事是我们都察院一手策划的,你要发火,要撒气,怎么不来找我?我一定恭迎。”


    一旁的邹清许听得直皱眉头:老天爷,沈时钊这是在——替他说话???


    沈时钊说完后,梁君宗一时哽住,说不出话,被怼的哑口无言。


    沈时钊明里暗里讽刺他不是君子作风。


    沈时钊知道梁君宗近日一定为了此事烦忧,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或直接或间接,和邹清许脱不了关系。


    如果两颗大树打架,免不了会有受伤的草苗。一切以大局为重,为重就有为轻。


    沈时钊:“六科给事中的宋越树敌太多,太多人想对他下死手,他被流放,而不是被下死刑已是天恩。”


    邹清许安静听沈时钊说着,他接连几次找沈时钊,正是为这个事。


    宋越此人性情刚直,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被处以流放之刑,则是莫须有的罪名和惩戒。


    沈时钊刻意避开邹清许,让邹清许开始反思,宋越把朝中的人几乎骂了个遍,甚至还对荣庆帝的事指指点点,荣庆帝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次对他的惩治,是上上下下君臣一心,只不过都察院提供了导火索,爆发了。


    梁君宗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沈时钊,沈时钊:“流放不是最终的结果,在流放途中,他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毕竟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你们如果真想保他,不如好好想想这件事。”


    杜平听完后,如同醍醐灌顶,他忙说:“多谢沈大人提点。”


    说完他碰了碰梁君宗,拉着梁君宗离开,梁君宗的火气消得差不多,逐渐恢复理智,也明白了这件事里面的门道,今日的他的确冒失,对这件事也欠考虑。杜平对他又拖又拽,他顺着台阶和杜平离开。


    梁君宗和杜平离开后,只剩邹清许和沈时钊两个人,沈时钊:“在园子里逛逛么?”


    邹清许:“沈大人不是忙得没空见我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逛园子?”


    邹清许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沈时钊默认邹清许同意,开始在路上走,“梁君宗都明白了的事,你还不明白吗?”


    邹清许不说话,和他一起在园子里闲逛。


    他现在一细想,明白了。


    走了两步后,邹清许忽然问:“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时钊眨了一下眼睛,如同眼前有一片叶子飘下,他用疏疏淡淡的口吻说:“路过。”


    邹清许点了一下头,没有深究,他今天被梁君宗骂得灰头土脸,情绪不怎么高涨,梁君宗像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沾不得一点污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头闯进乌烟瘴气的朝堂,邹清许天天耗费大量脑细胞为他铺路铺得心累,偏偏还不被理解。


    他轻轻叹了一声:“真难啊,每天都过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


    沈时钊:“时局艰难,没有人容易。”


    邹清许:“如果活得像你们谢党的人一样,天天花天酒地,倒也舒坦。”


    沈时钊扭头看了邹清许一眼,邹清许立马抿紧了嘴。


    “酒能消愁吗?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喝点酒?”邹清许换了话题。


    他说完,看了一眼沈时钊不妙的脸色,心想还是别喝了,万一喝完像沈时钊一样发疯乱跑到别人家里怎么办?


    但邹清许没想到,沈时钊竟然认真思考并回答了他的弱智问题,“喝酒不好,只会让你暂时忘记痛苦,等清醒后,痛苦一分不会少,如果想减少痛苦,必须从根源上彻底解决问题。”


    沈时钊说的头头是道,阳光落到他身上,像照在一座耀眼的冰山上,邹清许看着他,这一瞬间,他感到沈时钊懂他的所有痛苦。


    而能共情的人大多是因为经历了同样的痛苦。


    邹清许忽然停下了步子。


    艳阳当头,沈时钊还在往前走,错开的瞬间,他听到身后的人问:“你究竟是哪边的?”


    沈时钊没有答,继续朝前走去,直接离开了。


    邹清许骂骂咧咧,他看着不礼貌的沈时钊的背影,脑子里冒出一个严肃的问题。


    都察院离这儿有一段距离,他是怎么路过的???


    第48章 [VIP] 东宫


    沈时钊当面内涵完梁君宗后, 梁君宗再没对邹清许指指点点,几个人相安无事,和平度过了一段时间。


    邹清许心里知道, 梁君宗并非真的针对他,他是在针对从自己身上影射出来的那些人。世人都以为梁君宗该死的天真,但邹清许明白,梁君宗什么都知道。


    他难以接受梁文正的离开,他让自己保持着这份天真, 是因为想念梁文正,他用梁文正的方式纪念梁文正。


    梁文正是真正的儒生, 他也是,可惜他们生不逢时。


    邹清许继续编书,宋越的事传来好消息, 他们一家在流放途中一直被人关照,谢党的人想彻底斩草除根,屡次都没有得手,反而引起朝中人的注意。


    谢党不闹不要紧, 一闹被荣庆帝知道后,怀疑此事有蹊跷,谢止松怕再搞下去宋越一事被翻案,逐渐放弃了杀宋越的念头,梁君宗和杜平则继续派人关照宋越, 伺机而动, 遇到合适的机会, 他们一定为他平反。


    谢止松逐渐不在意这种小事, 随清流们闹去,现在他身上有更让他头大的事。


    陆嘉倒台以后, 荣庆帝有意无意的提拔陆党制衡朝中的权力失衡,但陆嘉是陆党的领军人物,他离开后,陆党很难一下子再找到一个核心人物,朝中现在只有两党,荣庆帝一边扶持,一边打压,梁文正走后,清流不成气候,难以重用,更别说梁君宗和梁文正一个德行,荣庆帝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想引入一股新的势力,却又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


    荣庆帝微妙的心理变化,被谢止松捕捉到了,如果说朝中现在还能生出一股势力,只能是泰王。


    锦王背靠陆党,泰王自成一派,泰王和两党都没什么关系,清流们向他靠拢,大多是因为他有不少清流老师,联系并不紧密,然而谢止松朝前看,他预感将来的泰王,势必会发展成一股力量。


    荣庆帝年事已高,却一直拖着没有立储,百官其实也劝过,全都被挡了回去,遇到此种时局,谢止松决定探探口风。


    从去年以来,荣庆帝似乎一夜之间老了,除了身上时不时有些小毛病,整个人也变得懒散,不少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干,他只负责做决策,平时没事的时候,在寝宫练字画画,修身养性。


    这日,谢止松照旧去给荣庆帝汇报朝事,荣庆帝坐在长案旁,一边临摹前朝书法家的作品,一边听谢止松汇报,谢止松说完后,看荣庆帝心情不错,说:“皇上,东宫虚位已久,朝中近来有大臣议论此事,想让皇上早立太子,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荣庆帝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大字,他头都没有抬一下,问:“这是大臣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谢止松立马紧张起来,“回皇上,这自然是臣子们的意思。”


    荣庆帝依旧低着头,欣赏着自己手里的字,连笔都没放下,“但朕看,上书的都是你谢党的人。”


    谢止松忙下跪,心里扑通扑通跳:“臣也是为了大徐考虑,愿我大徐福祚绵长。”


    荣庆帝不知是看自己的字不满意,还是对谢止松提的事不满意,眉头微微皱起,他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以后有空再说吧。”


    谢止松立刻明白了荣庆帝是什么意思,荣庆帝话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现在先不要和我提立储的事,勿扰。


    谢止松背后微微冒汗,他以为是时候和荣庆帝提起此事,没想到火候还没到。


    谢止松不敢说话了,他一脸灰败的离开皇宫,第二天,荣庆帝召见了沈时钊。


    荣庆帝召见沈时钊并非临时起意,沈时钊在都察院任职有一段时日了,荣庆帝见完谢止松后,不知为何想起了他,他一直想打探打探沈时钊干得如何,沈时钊年纪轻轻,便担任此大位,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浪,但沈时钊能扛事,撑过最难熬的时期,渐渐被人认可。


    荣庆帝当前没有立储的想法,不过谢止松说的话多少对他形成了一些触动。


    他今日还召见了泰王和锦王入宫,考察他们功课做的如何。


    见沈时钊时,荣庆帝没有见谢止松时松弛,他坐在御座上,尽管放松,但颇有点正襟危坐的意味,沈时钊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他对面,详细汇报了近来都察院的情况。


    听完后,荣庆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和你义父,不太一样。”


    沈时钊侧耳倾听,他听不懂,但他似乎也没有资格问,继续等着荣庆帝发话。


    此时,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禀报:泰王来了。


    荣庆帝让泰王和锦王今天进宫汇报功课,泰王来得早,他一大早便出发了,荣庆帝听到他来的消息后,愣了一下,随后说:“让泰王先在外面等着。”


    荣庆帝换了一个坐姿,又问了沈时钊几个和旱灾有关的问题,沈时钊一一作答,隔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消息:锦王也来了。


    荣庆帝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后说:“让他们都进来,准备两碗解暑汤。”


    荣庆帝说完,沈时钊也该退下了,他抬头瞥了一眼荣庆帝的脸色,行过礼后离开。


    出去的路上沈时钊接连碰到泰王和锦王,尽管不熟络,但二人看上去也有交谈,只是锦王看上去满面春风,泰王则因为在外面等了半天,被太阳晒得有些蔫蔫的,看上去明显强撑着笑脸和姿态。


    沈时钊知道,今日的事传出宫去,泰王被冷落、锦王受宠的传言一定会再度传开,泰王在门外等了半天,锦王一来,荣庆帝立马召见,对比着实有些明显。


    所有人都知道,荣庆帝偏心锦王。


    一切都有迹可循,今天这样的事情早已发生过很多次。


    沈时钊在宫门口外站了一会儿,不时回头眺望,宫门紧闭,他其实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看了很久才离开。


    从皇宫里一出来,沈时钊马不停蹄去见了谢止松。


    他每次从宫里出来,都要和谢止松汇报。


    谢止松这几天心里总是不安,沈时钊提到他离开后荣庆帝见了泰王和锦王,谢止松明显来了兴趣,他沉默半晌,忽然问沈时钊:“你觉得皇上想立谁为太子?”


    沈时钊一怔。


    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本十分明显,连宫外的小市民都知道荣庆帝更疼爱锦王。


    白天的画面在眼前一遍遍回放,沈时钊犹疑道:“我不敢断言。”


    谢止松:“百官中虽然有人看不上锦王,但都知道锦王被立为储君的概率大些,这也是陆党现在还没倒台的原因。可是,有件事义父一直想不明白,皇上既然更喜爱锦王,为何不直接立了东宫呢?”


    锦王和陆党的关系紧密,但陆嘉这个人还是有些为官理想和抱负的,他与没有下限和底线的谢止松不同,认为锦王不太适合当一国之主,所以和锦王的关系仅限于看得过去,全靠太后维持。


    谢党虽然和锦王不对付,但谢止松会来事,反而和锦王的关系比较微妙,两党曾经吵得昏天黑地,但一涉及到锦王,却出奇的一致。


    谢止松的这个问题,沈时钊无法回答,他想到上午的事,有开口的冲动,但没有开口。


    民间有传言说荣庆帝一直让东宫空着是因为怕二龙相克,但真真假假没人知道。荣庆帝是一个很难让人猜到他心思的人,偏偏他又喜欢让人猜他的心思。


    关于他的太多传言,他从不解释。


    沈时钊回到府里后,见长煜蹲在院子里看那株兰花看得入迷,沈时钊走过去一看,兰花居然长出了一颗白色的小花苞。


    这盆花原本在他书房里放着,长煜想让它从风吹日晒雨淋中吸收自然的灵气,说服沈时钊将兰花移到院子里养了几天。


    只要是对这盆花好的事情,沈时钊无条件支持。


    长煜看到沈时钊,兴奋地对他说:“快开花了!我把它放到院子里,起初它快蔫了,我心想坏了,怕它活不成,没想到它竟然要开花了!”


    沈时钊这几日被公务缠身,忙得没空管花,他脸上丝毫没有喜色,但听得心惊肉跳,问长煜:“在院子里不好活吗?”


    长煜:“不清楚。”


    沈时钊动手亲自把兰花又搬到自己书房,长煜帮忙护着花盆,他没想到沈时钊对这盆花如此看重,小心翼翼地说:“邹大人的这盆花不值钱,死了还能再买一盆。”


    “死不了。”沈时钊说,面色冷冰冰。


    长煜闭上了嘴,今日他家大人的心情貌似不是很好,他知道沈时钊见了皇上和谢止松,心情不好很正常,于是长煜换了个话头:“最近怎么没见邹大人来府里做客?他可好久没来了。”


    沈时钊把兰花摆好,白色的花苞散发的清香沁人心脾,他不动声色地说:“没事自然不会来。”


    长煜天真地问:“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往来哪分有事和没事。”


    听到长煜的话,沈时钊抬起头,双手扶着花盆,眼前一片空蒙。


    第49章 [VIP] 客人


    邹清许家里迎来了主人不怎么喜欢的客人。


    他开门的时候微微诧异, 沈时钊难得又敲开他家的门,但这次的沈时钊神色清明,身上也没有酒气, 正常且清醒。


    邹清许站在门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沈时钊目不斜视,一张脸冷肃漠然:“上次我来你家的时候好像落了东西。”


    邹清许:“上次?”


    上次沈时钊来他家,好像还是沈时钊醉酒的时候。


    不堪的回忆在眼前涌现,沈时钊那时神志不清,落下东西太正常了, 邹清许把人请进门,他边走边说:“你落了什么东西?”


    沈时钊:“玉佩。”


    邹清许对那块玉佩有印象, 那块玉佩还是他拿着还给沈时钊的,邹清许诧异道:“奇怪,我没在家里看见玉佩。”


    沈时钊随邹清许进了屋, 他走到塌边,伸手朝犄角旮旯的地方摸了一下,竞真的摸出了一枚玉佩。


    邹清许看呆了,感慨道:“竟然真的在这里。”


    沈时钊收起玉佩, 两人在屋里紧挨着站着,四周忽然没了声音。


    “要不坐下来喝点茶?”邹清许推开窗户。


    沈时钊点了点头。


    茶汤清香,嫩绿的茶叶在里面舒展身姿,沈时钊喝了几口茶,说:“要继续一起对付陆党吗?”


    邹清许眼角抽了抽, 可能这才是沈时钊今天找他的真实目的。


    邹清许也端起了茶杯。


    陆嘉倒台后, 陆党人心涣散, 久久没有再立起一个主心骨, 再没有一个人像陆嘉一样有声望、地位和能力凝聚陆党,不用沈时钊提, 下一步该怎么走,已经成了困扰邹清许的一个问题。


    邹清许在心里默默思索着,他一声不吭,哐哐把一杯茶喝完了,沈时钊的食指轻轻在椅背上敲着:“你不想对付陆党了是吗?我猜现在的你更想削弱谢党,对吧?”


    沈时钊说出了邹清许的心声。


    连荣庆帝现在都在扶陆打谢,他自然也不想让陆党彻底垮掉,让谢止松一家独大。


    无论在任何时候,当不止有两股势力时,聪明的做法永远是拉着弱的打强的。


    谢党现在近乎一家独大,这是邹清许不想看到的情形,他和荣庆帝都不希望这种局面出现,如果朝中无人能压制谢党,对荣庆帝来说不是好事,对邹清许来说也是灾难。


    邹清许不敢再和沈时钊走得太近,他总感觉自己离成为一盘菜不远了。


    邹清许心里清楚,当陆党真正倒下或解散那一天,谢党的刀尖一定会对准他或清流。


    总不说话不是个办法,在沈时钊面前,邹清许的心思似乎也藏不住,他开口说:“那张纸你看过,你知道我的敌人是谁。”


    邹清许的黑名单上,陆党的人已经都被划去了,只剩下谢党的人,异常显眼。


    沈时钊抓着椅子的扶手,偏头看向邹清许:“难道你只想报仇吗?”


    邹清许眉头一皱,来不及细想,他忽然在手上感到一股温热,沈时钊身为客人,从他手里拿过茶杯,给他添了茶。


    手上的皮肤触碰间,仿佛过电,邹清许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后背炸起寒毛,他避开沈时钊的视线,飞快眨了好几次眼,看着前方说:“无论我想报仇,还是想干什么,如果我帮着你们绞杀了陆党,以后我的命不是全交给谢止松了吗?”


    和沈时钊说话,邹清许不用拐弯抹角,他近几天其实都没有睡好觉,前路漫漫又凶险,很难看到星光,而他,几乎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他说:“朝堂中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你是谢止松的干儿子,总有一天,我们利益相悖。”


    人一旦利益相悖,后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预料。


    沈时钊目光轻轻落在前方的地砖上,空气连着光线,阳光温和地在屋子里发酵,隔了半晌,他说:“陆党没有前途,聪明人现在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邹清许偏过头:“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时钊看向他:“我告诉你为什么陆党必输,百官们信任陆党,忌惮陆党,是因为陆党后面有强有力的支撑,太后,锦王,成国公,哪个不是名声大震。”


    邹清许默认沈时钊说的有理,事实的确如此,与之相对,谢党背后的人是皇上。


    沈时钊:“第一,太后并非皇上的生母,皇上对太后没有太多感情,相反,甚至有些厌恶,如果太后日后懂得收敛,或许还能善终,若是不懂收敛,福祸难猜。第二,成国公荒淫无耻,为人高调嚣张,敛财肆无忌惮,受贿来者不拒,依仗自己的身份,做事几乎从不考虑后果,这样的人将来也未必有好下场。第三,锦王可能并非是皇上心中的东宫人选。”


    前两条邹清许都认可,唯独听到第三条,邹清许愣住了。


    沈时钊说的第三条不仅和邹清许平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杀伤力也比前两条高出不止一个数量级。


    “皇上宠爱锦王众所周知,你什么意思?”邹清许问。


    沈时钊想起那天和荣庆帝见面时的细节。


    自从泰王来了以后,荣庆帝的一半精力忽然平白无故消失了,他眼里呈现出的情绪并非厌恶,而是模糊的愁绪,荣庆帝摸着手里的佛珠,沈时钊回答问题时,明显察觉出他走神了,一半的思绪飘忽不定。


    等到锦王来的时候,虽然荣庆帝当即表示接见他们,但他眉心紧拧,似乎并不愉悦和期待。


    沈时钊对此颇为不解。


    谢止松和他谈心,谈到连谢止松都不理解荣庆帝为何迟迟不肯立锦王为太子时,沈时钊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荣庆帝从来没有想过立锦王为太子。


    他心中最佳的东宫人选一直是泰王。


    而他长久以来,一直塑造出喜爱锦王、孤立泰王的形象,都是做给世人看的。


    因为这样可以保住泰王。


    沈时钊后来去查,才发现皇上最爱的妃子其实是泰王的生母,只不过泰王的生母去世的早,后来他宠爱锦王的消息在宫中传开,几乎在同一时间,锦王的生母才成为他的宠妃。


    在此之前,他只短暂的宠幸过锦王的生母几次,之后,锦王的生母也没再为他诞下别的皇家儿女。


    此外,锦王的生母是太后母家的人,太后对锦王格外喜爱并寄予厚望,而泰王不受重视,被扔在一边,任凭他自生自灭。


    泰王没了母妃,不被荣庆帝喜爱,朝中还没人扶持,加上性格乖巧温顺,太后逐渐接纳了他的存在,荣庆帝少子,只有两个儿子,太后便没再打泰王的主意。


    时间线上的事件连成串,沈时钊仿佛拨开了宫里的迷雾。


    “我怀疑荣庆帝宠信锦王,孤立泰王,是做给太后和文武百官看的,为的是换取泰王成长过程中的安宁。”沈时钊说。


    邹清许大吃一惊。


    沈时钊猜测道:“不然朝中的两位王爷能像现在这么和善吗?皇上只有两个儿子,还没有立储,这俩不得成天勾心斗角?荣庆帝表现出对锦王的偏爱,让大家以为锦王是未来的东宫,或许是为了麻痹太后和锦王的支持者。”


    邹清许脑子里清醒多了。


    他才不信民间的传言,什么二龙相克,古往今来,多少皇帝立太子,也没影响他们继续当皇帝。


    邹清许心里澎湃,久久平静不下来。


    沈时钊给邹清许留出时间思考,他捏着手里的玉佩,玉佩在他手中反复被摩擦,已经有了温度,时间差不多后,沈时钊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他微微偏头告诉邹清许,语气依旧冷漠:“陆党一定会倒台,也必须倒台,这个过程可能会很快,你做好决定,我在谢止松面前保你。”


    沈时钊离开后,屋里空无一人。


    邹清许一个人思索了很久,艰难做着决定。


    邹清许去梁文正的墓前看望了梁文正。


    坟是新坟,邹清许往坟前撒了酒,他跪在坟前,起初一言不发,后来泪流满面,嚎啕大哭,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


    邹清许把自己攒了很久的委屈哭了出来。


    他的确很累。


    他心里压着巨大的压力,肩上扛着复仇的重任,眼前有天下苍生,他要把坏人一个个拉下水,前路艰辛丛丛荆棘。


    他也无比愧疚,没有保住自己的老师。


    梁文正如同他生命中第二个父亲,他还没有好好为他养老,自己也没有成为一代名儒,让他骄傲。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陆嘉被除去了。


    但一个陆嘉远远不够,总有一天,他要让梁文正看到一个清明的朝堂。


    邹清许在梁文正的墓前待了一上午,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梁君宗,梁君宗今日恰巧也来看父亲,看到邹清许在这里后,他远远躲在一颗大树后面观察邹清许,没有上前。


    直到邹清许离开,梁君宗都藏在大树后没有现身。


    邹清许走后,梁君宗走到邹清许刚刚待过的地方,梁文正的坟前,摆着几本邹清许带的书。


    这些书,是梁文正身前最喜欢看的书。


    第50章 [VIP] 猜忌


    荣庆帝最近病了一场, 据宫里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传出来的消息,荣庆帝似乎昏迷了一晚上,但太医院的太医们倒是统一口径, 说皇上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不打紧。


    关于荣庆帝的身子究竟有没有事,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内情,荣庆帝该上朝时上朝, 该见臣子时见臣子,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荣庆帝冷处理此事, 对立储更是一字不提,于是此事渐渐销声匿迹,被人们忘却。


    邹清许去了泰王府, 除了他以外,今日王府里还有一位老师,是翰林院的学士,泰王是位有才情的人, 喜欢认老师,喜欢交朋友,平时还喜欢去外面感受和体验民间生活,邹清许就是他在茶坊里偶然认识的。


    这位翰林院的大学士不太喜欢邹清许,一是因为邹清许太年轻, 没什么生活阅历, 二则是因为邹清许的名声不太好, 怕邹清许把泰王给带坏。


    这位驼背的小老头白发苍苍, 胡子白白,一见到邹清许便皱眉头。


    邹清许看这位大学士白发苍苍, 对他很尊敬,泰王对他也很尊敬,经常顺着他的意思来,时不时会冷落一下邹清许。


    最近,邹清许发现自己被冷落的次数越来越多。


    直觉告诉他,不止是大学士的原因,可能泰王本人对他有一些看法。


    泰王最开始看上邹清许,是因为邹清许有才学,看待事情的眼光独特犀利,还因为他是清流,清谨介直,忧国忧民,有四方之志。但后来邹清许逐渐和沈时钊走得很近,梁文正死后,声名更是直转急下,还和清流中新的领头人梁君宗闹掰,耳边也有人偶尔说说邹清许的坏话,泰王逐渐开始动摇。


    曾经的他,无比信任邹清许。


    现在,泰王开始提防邹清许,有些事和话,也不在邹清许面前提及了。


    翰林大学士和泰王在屏风后面密语几句后,泰王礼贤下士般把大学士送走,邹清许独自在大堂内等了半天,泰王出来后和邹清许走向书房,路上泰王不经意掩饰方才和大学士的谈话,邹清许知道,他们之间有嫌隙了。


    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疏远和怀疑,邹清许之前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他开始逐渐明白,光这样是不行的。


    他和沈时钊走得太近,沈时钊作为谢止松的义子,声名狼藉,他的声名被拖垮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事。


    他本以为不用解释,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有些人没见几面,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些人同行数年,依旧彼此防备。


    到了书房后,邹清许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像平时一样问泰王:“王爷刚才是不是在担忧谢党的事?”


    泰王诧异道:“你听到了?”


    邹清许:“没有,我只是偶尔听见了谢止松三个字,别的没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吗?”


    “哦。”泰王翻开书,“没什么,都是一些小事。”


    邹清许知道,不可能是小事。


    方才两人神色严肃,明摆着不是小事,甚至可能是棘手的事,但泰王选择了不和他公开这件事情。


    之前,无论是谢党的事,还是陆党的事,泰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泰王不说,有意维持距离,邹清许思索了片刻,忽然问:“在王爷心里,我现在是谢党的人还是清流?”


    某种程度上,邹清许很能忍,某种程度上,他又不能忍,他现在为泰王做事,如果他不能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泰王,如果他们两人要彼此猜忌和试探,前路凶险,又如何能看得到星光。


    这件事如果此时放任不管,在刀光剑影、招招致命的朝堂上,关系破裂走向崩盘是迟早的事。


    总有一个人要先把话说开,而不能让对方去猜。


    泰王一愣,放下手里的书,他直视着邹清许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邹清许是一个清秀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有些漂亮,他的眼睛清澈如许,身上的才情为他的长相增添了不少味道,泰王开口说:“我自然相信你,你是清流。”


    邹清许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他想起上次和沈时钊见面时,沈时钊问他的一个问题。


    “泰王对你完全放心吗?”


    邹清许当时不以为意,泰王怎么会对他不放心呢?他是泰王亲自挑选的人,他一直站在泰王身后,从泰王的角度考虑问题,难道泰王会不知道吗?


    邹清许怼沈时钊:“挑拨离间是吧?”


    沈时钊唇间似乎溢出一声冷笑:“我只希望你明白,越是帝王,越擅长怀疑和猜忌,当你是清流的时候,他们未必能完全信任你,现在你在清流和谢党之间徘徊,每天还有不少人在泰王面前吹耳旁风,谣言传多了,怎么会没人相信?”


    被沈时钊这么一说,信誓旦旦的邹清许心里酥酥麻麻,沈时钊的嘴一向是乌鸦嘴,他是领略过的,邹清许心里泛起愁意,但他眼角一弯,对沈时钊说:“如果泰王真不信任我,大不了我不干了呗。”


    沈时钊盯着他,眼里像烧着两簇夜里的火苗,“不干了吗?”


    邹清许欲言又止。


    他觉得沈时钊是在胡扯,但他依然笑咧咧地问沈时钊:“依沈大人看,我该怎么办呢?”


    沈时钊神情严肃,幽幽的目光看得邹清许心里发毛,“你心里光明磊落,怕什么呢?”


    邹清许微微抬头,视线往上:“让人信任很难,但信任的消失却很简单,一瞬间就可以做到。”


    “这是你的事,我提醒了。”沈时钊说。


    忽然,邹清许像想到了什么,“你说,如果我卖了你,你会怎么样?”


    泰王如果真对自己有看法,肯定和谢党脱不了关系,如果他想要在泰王面前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拿沈时钊祭旗。


    邹清许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时钊。


    邹清许原本开个玩笑,想逗逗沈时钊,他脸上挂着笑,眼里也挂着笑,兴致盎然地等着沈时钊的反应,隔了一会儿,沈时钊开了口。


    “你可以卖我,我罪孽深重。”


    光映在沈时钊的侧脸,如同透明的墨泼了上去,脸上的轮廓被勾勒得很漂亮,锋利,坚硬。


    邹清许笑嘻嘻的问,没走心,沈时钊一本正经的答,走心了。


    他们目光相撞,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神态,如同两个不同的时空撞在一起。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直至散尽。


    他有时会忘了他和沈时钊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此时贴近,但将来必会渐行渐远。


    “邹清许。”沈时钊忽然喊了他的全名。


    邹清许喉咙滑动了一下,直起身子,偏过头。


    “我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同样,也不要指望任何人无条件信任你。”沈时钊说。


    邹清许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眼睫扇动半空的风,此刻,他们各自心怀鬼胎,怀疑和猜忌其实时时都在不停上演,但偏偏现在的他们,像可以交心的挚友,像灵魂可以拥抱的伴侣。


    脑子里冒出矫情的想法后,邹清许忙找了个理由把沈时钊打发走了。


    既然总有一天要拔刀相见,别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邹清许心里生出些落寞。


    这条路,终究是他一个人走的路.


    此刻,邹清许看着泰王茫然空洞的眼神,终于理解了沈时钊的话。


    泰王说他是清流,可现在,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清流。


    他一直以为,他和沈时钊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这关系肮脏,不堪,卑鄙,上不得台面,但其实,他和泰王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呢?


    泰王府里人丁兴旺,屋外传来下人们干活的声音,模糊,遥远,闹哄哄的,邹清许像身处山间,又像身处闹市。


    他开了口:“王爷其实并未完全了解我。”


    泰王扬眉,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是吗?”


    邹清许轻轻把手半握成拳,搭在腿上,直视着泰王的目光:“有些事情,我想让王爷知道。”


    从泰王府里出来后,天忽然变了,下了点小雨,眼前依旧明亮,但也糊成一片。


    夏季的雨,一向又猛又急,劈头盖脸电闪雷鸣,今日的雨却是温柔的,头顶艳阳还在,似是一场太阳雨。


    邹清许没打伞,他走在雨中,也走在艳阳下,身上淋湿了,浑然不觉。


    他不伤心,也不开心,不喜悦,也不难过,平静地往前走着。


    他并没有在泰王面前把沈时钊卖了,反而在泰王面前夸了沈时钊,沈时钊是个人才,只可惜是谢党的人。


    邹清许还给泰王讲了他的身世。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他坦然说出他对那几位官员的仇恨,他做事的动机。


    泰王一怔,他拍了拍邹清许的肩膀。


    邹清许知道他们是同一个战线的人了,无所谓信任与不信任,他们是一个战线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要让自己有价值,从沈时钊身上,他学到最有用的道理是,互相利用 ,没什么不好的,一定要让自己有被利用的价值。


    你要够真诚,你要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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