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VIP] 坐牢(一)
邹清许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依然没有轻举妄动,能让别人下场,他一定选择当观众。
但梁君宗的处境危险, 邹清许索性先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他背后是泰王,想必吴泽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何况万一吴泽真想整他,泰王起码会把他捞出来。
邹清许暗地里调查此事,如果说有什么办法能让梁君宗闭嘴, 那便是水落石出的真相。
邹清许开始寻找真相。
与此同时,沈时钊和谢云坤再次爆发了冲突。
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同类人, 沈时钊受了伤,谢止松让谢云坤把一些补品送到沈府,谢云坤拿着下人们准备的东西, 吊儿郎当的出发了。
谢云坤压根不把沈时钊放在眼里,他一直觉得沈时钊应该是谢府的一条狗,他到了沈府之后,看到沈府破破烂烂的样子, 在下人面前极尽嘲讽。
想当初,他想往沈府里塞几个自己人,方便监视和控制沈时钊,但沈时钊明确拒绝了他的提议,府里并不缺人。
后来, 谢云坤想策反沈府里的人, 次次都失败。
谢云坤对沈时钊有意见。
之前他看不惯沈时钊, 因为沈时钊和他不是一类人, 而且沈时钊往往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让父亲不断夸奖, 他则让父亲有些失望。沈时钊唯一让谢云坤欣慰的地方是他够听谢止松的话,除此以外,他的生活很干净,干净得讨人厌。现在谢云坤更加看不惯沈时钊,甚至开始怀疑沈时钊。
自己的老爹老眼昏花,哪里能看出沈时钊的心思呢。
沈时钊从内堂出来,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从谢府拿过来的补品,谢云坤打量沈时钊一眼,发觉他病得不是很严重。
谢云坤有些遗憾。
他大大方方往椅子上一坐:“这些都是父亲给你的。”
沈时钊:“代我向义父道谢,义父破费了。”
谢云坤挑眉看他:“我看你伤得并不严重,父亲拿你当亲儿子看,你的伤若是重一点,说不定他能把谢府搬过来。”
谢云坤的醋意溢于言表,沈时钊知道谢云坤一直把他当做竞争对手,怕他威胁和妨碍自己,他说:“你多虑了。”
谢云坤大概从来都不知道血缘的宿命感,有些事情哪怕平时看着一样,关键时刻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但愿是我多虑。”谢云坤大概坐沈时钊的椅子坐得不舒服,他皱了皱眉,让随从搬来一盆花,开始说正事:“这盆花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钱松。”
随从把这株半米高的树搬进屋里,它长得郁郁葱葱,树干笔直,树顶蜿蜒出不少枝干,一簇一簇,堆在一起像圆盘,枝叶细长翠绿,远远看着,优雅大方,生机勃勃,放在大堂里,醒目优雅,再合适不过。
沈时钊盯着这株树发呆。
谢云坤送完花以后,说:“最近让你处理的那些人怎么没声儿了,别是有异心了吧?”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锋利,带着不羁的张扬和痞气,沈时钊避开说:“我们现在名声狼藉,陆党已经倒台,我们暂时做事不用那么锋利,以威慑为主。”
谢云坤翘着二郎腿,仰在椅子上:“这种威慑能管用?心不狠手不辣,谁都敢骑在你头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谢云坤仿佛在说:都怪你无能,才能让吴泽这么嚣张。
沈时钊依旧看着那株树,等他回神,眼里似乎也有了神采,他说:“吴泽忘恩负义,我看不惯他对义父的所作所为,他这么对我,也是打了义父的脸,但是我们要以大局为重,风水轮流转,以后报仇的机会有很多。”
提到吴泽,谢云坤激动起来:“吴泽不过一个莽夫,他哪里有脑子,看他现在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如果是你,绝不会忍气吞声。”
沈时钊:“我不敢轻举妄动,坏了我们的大事。”
“还有你不敢干的事?”谢云坤笑了。
沈时钊:“吴泽现在正受皇上宠信,功勋累累,百官都对他客客气气,我们当然也要注意。”
“我们”两个字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有些不适。
谢云坤再次哼笑了一声。
他看着沈时钊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的爽感油然而生。
区区一个吴泽,竟然让沈时钊当了打退堂鼓的小人,谢云坤的脑子开始转起来,他没有久待,稍微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他和沈时钊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说了这么多,已经破了记录。
谢云坤走后,长煜忙打量着那株金钱松,问沈时钊:“这会不会有毒啊,我让人先把它抬到院子里吧。”
“没毒。”沈时钊看着那株树,他说:“放着吧,但你不要碰。”
长煜疑惑:“为什么?”
沈时钊:“它的树叶弯垂着,看上去很软,其实像刺猬一样。”
长煜的手悬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奇怪,谢公子竟然送你这个。”
沈时钊看向屋外,没什么好奇怪的,透过这株树,谢云坤是想警告他: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看,但不能碰。
谢云坤不知道的是,沈时钊从来都没有想抢过他的东西.
邹清许为了让梁君宗脱身,自己扯旗查官员周翰谋反的事,他好歹能蹭泰王和沈时钊,但梁君宗在梁文正离开后彻底孤身一人。
然而令邹清许没想到的是,吴泽压根不在乎泰王和沈时钊,邹清许见过胆儿肥的,没见过吴泽这么胆儿肥的。
这日邹清许正在家中准备出门,一群官兵把他家团团围住,阵势浩大,邹清许来不及反应,被捕入狱。
吴泽找人给他安了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直接让他进了大牢。
办事的官员在邹清许家中,搜出了一大箱白银。
这些来路不明的白银的主人是宋玉。
宋玉也在翰林院当官,他年岁已大,平日里带着邹清许修史,众人对他颇为尊敬,毕竟年龄摆在那里,邹清许和宋玉不熟,只把对方当做一名前辈。
这位前辈先前的确对他爱答不理,但最近对他关爱有加,不断提携,仿佛要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周围的人看在眼里,都对邹清许无比羡慕。
前些日子,他受伤的时候,宋玉还关照他多休息几天,让同僚们好生羡慕。
除此之外,他和宋玉之间没有太多交集。
宋玉连他家里都没来过,家里怎么可能有他的财物呢?
邹清许当场知道自己被陷害了,可是一群人围在这里,证据确凿,一箱白银亮闪闪,他长十张嘴都解释不过来,猝不及防间,银子被没收,人被带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邹清许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牢里了。
四周是阴暗潮湿的墙壁,身上戴着镣铐和铁链,放眼望去,眼前是暗无天日一望无际的走廊,邹清许靠墙坐下,鼻尖萦绕着寡淡的血腥味,耳旁有狱卒走动的声音,也有隔壁满身是伤痕的人喊痛的声音,每种声音都格外清晰。
邹清许谨慎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尽管发生得突然,他逐渐接受这件事,对他们这种成天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来说,身如浮萍雨打沉。
吴泽的目中无人和桀骜不驯远超出他的意料。
在忍耐力和洞悉力方面,吴泽远不如谢止松,然而事已至此,被关进大牢的人是邹清许。
他承认自己得罪了吴泽,他不仅救了沈时钊,还主动查周翰的案子,胆子确实肥了点。但他以为泰王会给吴泽一点威慑力,没想到嫉恶如仇的吴泽完全没有把泰王放在眼里,想方设法把邹清许关进了大牢。
宋玉是锦王的人,朝中人尽皆知,他和锦王的人之间存在收受贿赂的关系,数额还不小,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不少人传邹清许被策反,肯定背叛了泰王,投靠了锦王,不然锦王的人费功夫贿赂他干什么?宋玉不仅有意在仕途上提携他,在钱财上也颇为大方。
邹清许有苦说不出,证据明显,无人相信他说的话。
吴泽不仅要整他,还玩了一手挑拨离间,泰王像荣庆帝一样多疑,搞不好会相信这些谣言,邹清许处境艰难。
唯一好的一点是,如果今日进了牢里的人不是他,大概率是梁君宗。
这样一想,邹清许心里稍微轻松一些,对自己的老师也有了交代。
邹清许抬头,从小小的窗户里看见一缕阳光。
他仿佛看见了梁文正的脸,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梁君宗,而是为了梁文正。
不远处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几个狱卒拉着一个身上鲜血淋漓的囚犯经过他牢房门口,往前拖行。
邹清许不忍去看,靠着墙角安静地坐着。
事已至此,抬头是铁窗,低头是耳旁痛苦的呻吟。
邹清许没有退路了。
他只能等。
他一直以为梁君宗孤身一人,他何尝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泰王怀疑他,扔下他,还有谁会在乎他?有能力捞他出来?
前方可能是光明,也可能是死路,邹清许闭上了眼睛。
第72章 [VIP] 坐牢(二)
晚上, 狱卒给了邹清许一碗稀粥和一个发硬的馒头。
邹清许不挑食,有吃的就行,但他心里气不顺, 没什么胃口,想强迫自己吃一点时,又担心饭里有毒。
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说不定吃了这个馒头,他就噶了。
邹清许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休息, 一天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觉得像过了一季。
日落以后, 大牢里昏暗无比,邹清许下午浑浑噩噩睡了半日,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 任何声响都能惊动他,让他紧张半天。
他拿着一个小石子,在地上不停写写画画。
等到更晚一点的时候,两个狱卒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外面的那条路被火把照得通亮,当三双黑靴停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邹清许抓紧了手里的石子。
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目光缓缓上移,定格在沈时钊脸上。
邹清许没有想到, 第一个来牢中看他的人, 竟然是沈时钊。
命运弄人, 今日邹清许落到此种地步, 他不敢奢求沈时钊能来看他或做别的事,他希望泰王能帮他, 贺朝帮他,甚至梁君宗能为他说话,但他不敢让沈时钊站在他一边,沈时钊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
沈时钊穿着一身黑衣,提着一个竹篮,甚至连脸色都是黑的,依旧让人望而生畏,他的身影高瘦悍利,素净的五官隐没在阴影中依旧清晰,眸子漆黑幽静,面无表情地朝身边的人偏了偏头,两个狱卒很识相的出去了。
牢中昏暗,只剩清凌凌的月光还有一点光亮。
沈时钊把竹篮递进去:“这是一些吃的。”
邹清许努力站起来,他因为坐得时间太长腿脚麻了,又酸又痛,动都不能动,但他怕沈时钊等太久,强忍着酸痛慢慢朝牢门口挪了过去。
邹清许在牢中待得一点都不好,但此刻,颓废的眉眼活了过来,他打开小竹篮,开心地数着里面的东西,里面有糕点,还有油饼,他瞬间有了精气神。
邹清许拿起一块绿豆糕,忽而觉得不妥,沈时钊还在对面站着,不能像个饿鬼,于是慢慢把手放了回去。
“这是长煜新买的,你尝尝。”
沈时钊似乎看出他的窘迫,替他解围。
邹清许不再优雅,不客气地尝了一块,脑袋终于不发晕了,沈时钊救他小命。
他擦了擦嘴角,意犹未尽,邹清许偷瞥着竹篮,看到还有好多绿豆糕后放心了:“谢谢。”
邹清许欲言又止,眼里似有雾气,脸上有了沧桑的暗影,世事难料,他有好多话想对沈时钊说,此时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时钊看邹清许安然站在他面前,知道他没被严刑逼供,心里松一口气,问:“你怎么样?”
邹清许立马蔫了:“飞来横祸,我是清白的。”
沈时钊:“我知道。”
邹清许心里微微动容,他不躲不闪看着沈时钊的眼睛:“你为什么相信我?”
沈时钊:“因为你经常连饭都吃不起。”
邹清许:“”
扎心了。
四周安静,有人疼得抽抽,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邹清许压低声音:“我被吴泽盯上了,现在他是朝中话语权最重的武将,即使我是清白的,也很容易被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强行把这个罪名安给我。”
沈时钊的视线很平静地滑开,尽可能平和地说:“所以我很后悔让你插手。”
视线一对上,无需多言,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有了默契,心有灵犀。
“你想让吴泽倒台,我帮梁君宗也是心甘情愿的,我没做恶事,心里亮堂,现在只求此案能好好审。”邹清许已经在牢中待了两日,蓬头垢面,前额分出来几丝碎发,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眉头微皱,以请求的语气对沈时钊说:“我想让你帮我和泰王传个话,我绝对没有背叛他的想法,请他相信我。”
提到梁君宗,沈时钊神色有轻微的紧绷,他面色凝重,不明显叹了口气:“真羡慕梁君宗。”
邹清许微微咬牙,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很羡慕梁君宗,他有一个好爹,以至于让我每次都不忍心,想把他从泥潭里捞出来。”
沈时钊端详着邹清许,听闻他这么说,沈时钊眼梢动了动,又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你放心,我已经见过泰王了。”
邹清许眼里迸发出光亮,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真的吗?”
沈时钊:“他很担忧你的安危,但是为了避嫌,只能在暗处发力,他拜托我好好审理此事,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邹清许忙接过信,他把信拆开,信不长,一会儿便看完了,邹清许能感受到,泰王为了此事心急如焚,泰王没有丢弃他,而是真想把他救出去。
邹清许眼眶微湿,不敢抬头,有时候,人想要的东西真的很简单。
他和泰王也曾互相猜忌过,但他一直把泰王视为明君,泰王把他视为贤人,他们对彼此的定位从来没有改变过。
沈时钊:“这件事只要能找到证据证明那些银子你没收,或许还有转机。”
邹清许靠在铁栏前,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牢里想这件事情,那些银子我肯定没收,此外,我怀疑宋玉也被人坑了,他们为了防止我和宋玉串供,把宋玉关到别的地方了。”
沈时钊:“我也怀疑如此,众所周知宋玉是锦王的人,但是事发前他貌似和锦王一党有了冲突,至于他突然对你关照有加,可能真的想投靠泰王。”
邹清许:“投靠谈不上,老先生可能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怪不得他明明是锦王的人,却总在我面前夸泰王。”
尽管四周寂静无声,沈时钊把声音压得很低:“吴泽说不定已经和锦王走到一条船上了。”
邹清许点头:“他们狼狈为奸,若一起策划了这次的事,简直一石二鸟,既能报复宋玉,又能拉我下水。”
沈时钊:“除此以外,在宋玉家里搜出了他写的影射抨击朝廷和皇上的诗,这相当于谋逆,小事变成了大事。”
邹清许变了脸色,麻木,苍白。
他以为无论上面怎么惩罚自己,起码能保住这条小命,但如果有人非要让他们死,他就是宋玉的同伙。
性命堪忧。
水太深了,邹清许抓紧冰凉的铁栏,目光垂落,落在脚边,死神的镰刀已经在他头顶开始挥舞,沈时钊的视线叠在他目光上:“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证据,你先前回家的时候,没发现异常吗?。”
“没有。”邹清许语气僵硬,“我猜陷害我的人在我离开家时悄悄把东西放进了家里,没留下一点痕迹,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时钊看向他:“我需要你多给一些信息。”
邹清许明显感觉到沈时钊想拉他一把,他沉思片刻:“这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陷害我的人的作案时间很短应该没费大功夫,说不定有我家的钥匙,我的门窗都是新换的,可以问问给我换门的那家铺子。”
沈时钊点头:“知道了。”
沈时钊面色凝重,邹清许反而安慰他:“没事,大不了一死,反正我现在每天在刀尖上走,很累,如果这次真撑不过去,我估计以后可能没人看我,我和沈大人有点交情,你不用专门去看我,逢年过节烧点东西就行。”
泰王的能力有限,沈时钊大抵也不会真心救他,权力场里,有无数炮灰和祭旗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邹清许看得清清楚楚。
他无愧于心,身前身后名也不在乎,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还天下清明,没有让谢止松付出应有的代价。
沈时钊往前走了半步,两人距离更近,隔着冰冷的金属,他说:“相信我。”
邹清许唇间很干,他十分疑惑沈时钊为什么愿意帮他,聪明一世的沈时钊怎么糊涂了呢?还是他有别的企图?
邹清许心痒难耐,淡声道:“真的吗?”
沈时钊:“真的。”
邹清许忽然笑了。
此时,他还没有看出任何端倪,问:“为什么?因为我曾经救了你吗?但你也救过我,我说过,哪怕我们不是朋友,也是有交情的。”
当对手的交情可不也是交情。
沈时钊轻叹了一口气,宛若终于无法自持,“因为以后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这句话乍一听邹清许没有任何感觉,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沈时钊,沈时钊也看向他,月夜下,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像湖里落满了雪,又像泛着杳杳深情的星光。
不爱说话的沈时钊,偏偏长了一双爱说话的眼睛。
目光相触,邹清许的心似乎被吊了起来,他眼睫微微抖了抖,仿佛看到了沈时钊眼睛里的话。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潋滟眼波里的自己,他的脸开始发烫,心率急剧攀升,沈时钊眼里有克制的欲望,也有谨慎的情愫。邹清许掂量着这一点情绪的端倪,不敢开口。
“我想让你活着,看到你会开心,不忍心让你死,”沈时钊说,“哪怕在今天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点,看到你站在我对面,我很安心。”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此时,一个大难已经临头的美男子,轻轻的裂开了。
第73章 [VIP] 坐牢(三)
邹清许在狱中一夜未眠。
他睁着眼睛, 看着窗外泻进来的月光,沈时钊说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放,让他没有丝毫睡意。
搁先前, 邹清许势必要细细分析沈时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今他却不敢多想。
曾经一个梁君宗已经让他头大如斗,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沈时钊。
邹清许不断怀疑沈时钊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但像沈时钊这么严肃的人, 是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他还怀疑自己会不会曲解了沈时钊的意思,自以为是, 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他怎么可能对沈时钊的暗示无动于衷?
沈时钊是脑子被门夹了吗?他们的关系,可不是能产生感情的关系, 还他妈是爱情!朝堂之上残忍冷血,皇权之争不死不休,他们站在天平的两端。
如果没有这层复杂的关系,他们之间或许——邹清许紧皱眉头闭上眼睛, 他早已决定了一个人去走这段孤独的旅程。
邹清许仿佛被一道雷劈了,这道雷还把他劈傻了,让他在阴冷昏暗的牢里生生呆坐了一夜。
临近清晨的时候,邹清许终于沉沉睡去,但当牢狱中有响动的时候, 他又很快醒来。
昨晚邹清许脑中闪过很多东西, 乱作一团, 他艰难地思索出一点门道, 问人要来纸笔,开始写信。
沈时钊昨晚给他留言, 让长煜天天给他送饭,有了沈时钊这层特殊的关照,他在牢里的日子好过许多。哪怕吴泽想搞小把戏,执行的人自己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邹清许给泰王写了一封信,让长煜转送。
个人儿女情长的私事让他震惊不已,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很重要,等长煜来送饭的时候,邹清许一边接过饭盒,一边把书信塞到长煜袖子里。
邹清许目光在四周滑了一圈,确认环境安全后,轻声说:“辛苦了,把这个帮我交给泰王。”
“好。”长煜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手臂,他把饭盒递过去,“这是今天的饭,大人说还是吃自家的饭舒心可口一些。”
听到大人两个字,邹清许的双手瞬间像过了电般,不敢接。他的目光四处乱瞟,甚至都不敢落在长煜脸上。看到长煜,会让他想起另一张脸。
长煜迷惑地看着他:“想什么呢?快来接。”
邹清许颤颤巍巍接过饭盒,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条鱼。
长煜羡慕地说:“大人吩咐府里的厨子专门给你做的,他对你是真好啊。”
邹清许笑不出来,憋出一张苦瓜脸。
他出神般望着那条鱼,呆滞地说:“嗯,好。”
邹清许的小脑袋瓜转了一晚上,消耗了不少脑细胞,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心翼翼地套长煜的话:“沈大人还好吗?”
长煜:“好啊,他又没出事。”
邹清许咬着筷子,漫不经心地问:“他应该没什么异常吧?”
长煜更加迷惑:“没有,但他最近有点忙,还要操心你的事,你好像有话要说,究竟想问什么?”
邹清许:“他最近有没有总是走神,心不在焉?”
长煜:“好像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邹清许忙摆手,扭扭捏捏地说:“随便问问,没什么。”
长煜盯着他,邹清许不说话了,安静吃饭。
他嗷呜一口刚咬下去,长煜大叫一声:“小心!鱼刺被你吃了。”
邹清许忙吐了出来。
长煜嫌弃道:“你吃饭还不专心?看来饿得不够。”
邹清许苦笑一下,开始专心吃饭。
长煜走后,邹清许悬着的心落下来一半,他再次靠在墙边坐下来。
长煜给他送饭前,邹清许不断回忆着昨晚沈时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强迫自己把沈时钊剥离出去,他可能是临死之人,想儿女情长的事干什么呢?哪怕真要想,等他出去再说,现在保住小命最重要。
何况,他和沈时钊有什么未来呢?自古以来,哪对老鼠和猫有未来了呢?汤姆和杰瑞斗了那么久,依旧是宿敌。
大牢里昏暗湿冷,不是人待的地儿,邹清许摒弃杂念,努力思考出路,从昨天的交谈中,他得出这样的讯息:泰王勇敢为他求情,荣庆帝却怒火中烧,但荣庆帝其实根本没必要为此事发火。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能说明荣庆帝在乎此事。
荣庆帝在乎的事无非那么几件,或许是因为他看泰王如此上心,而平日里自己和沈时钊关系“匪浅”,众人嘴里一传十,十传百,他和沈时钊的关系总归不太清澈,荣庆帝可能以为泰王和谢党有了勾连,皇子和臣子相勾结,他不能容忍。
荣庆帝怒发冲冠,让泰王回去反思,并默认了邹清许的罪名。
贪污受贿,金额巨大,并意图抹黑天子,这些事邹清许完全没有做过,可他做没做过不重要,皇上觉得他做过,才重要。
解铃还须系铃人,邹清许冷静思考过后,给泰王写了一封信.
乾阳宫,泰王再次站在殿前。
荣庆帝闭着眼睛,上午的阳光贴着地面铺过去,落在金器上,满屋溢彩流金。
泰王站得笔直挺拔,神情严肃:“父皇,儿臣今日前来依旧是为了邹清许求情。”
荣庆帝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没有睁眼,他沉声说:“这件事没有再谈的必要,上次已经全都说清楚了。”
泰王:“儿臣可以担保邹清许绝对没有做违犯律法的事。”
荣庆帝的眉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神色同心情一同变得阴郁,泰王见状,忙继续说:“父皇,邹清许收受贿赂这件事还有蹊跷之处,他一向同谢大人和吴大人不和,满朝文武皆知,儿臣怀疑此事为邹清许被人陷害。”
提到邹清许同谢止松和吴泽不和后,荣庆帝睁开了眼睛。
荣庆帝:“是吗,朕怎么听说,邹清许和谢党走得很近?”
泰王:“回父皇,邹清许不是和谢党走得很近,而是只和沈时钊一人走得很近。官场上交友很难,这对知己很不容易。”
看到荣庆帝微压的眉峰渐渐舒缓,泰王继续输出:“儿臣知道说这些话可能会让父皇不开心,父皇上次已经动怒,但儿臣认为,如果切实有冤情,儿臣冒着风险也要和父皇说明,君动怒时臣子往往不敢多言,怕惹火烧身,但面对明君时则不同,儿臣劝父皇明察此事,其实也是为了维护我朝律法的权威。”
荣庆帝的目光终于平和,淡淡地落在泰王身上,他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有所动容。
邹清许给泰王写信,首先他给泰王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和宋玉绝对没有不正当往来,他没有背叛泰王,更没有背叛皇家,他遵纪守法,无愧于心。其次,他给泰王分析,荣庆帝可能怀疑他和谢党勾连,所以才会动此大怒,帝王最忌讳权力被人觊觎或是无法掌控,皇子最好和这些有权势的臣子保持距离。
写完这两点之后,邹清许没有发表别的看法,他不能要求泰王再为他请命。泰王看了他的书信后,思索再三,又一次去面见荣庆帝为邹清许求情。
泰王先隐晦指出邹清许不是谢党的人,邹清许只不过和沈时钊有些交情,继而又夸赞荣庆帝是明君,所以他敢冒着风险再次谏言,这是他自己的发挥,荣庆帝听闻后,确实动摇了。
恰好此时,沈时钊带来了好消息。
沈时钊这几日奔波在外面替邹清许查案,邹清许经历了一次火灾后,对他居住的房子进行过一次修缮,换过门窗,沈时钊找到给邹清许换门的人,一问询,发现匠人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带回去细细审问后,果真发现了问题。
此人被人威胁,擅自配了邹清许家的门锁,于是陷害邹清许的人可以轻松的进入邹清许家,任意往他家里放东西。
寻着这条线索,沈时钊找到了把银两放进邹清许家里的人。
他连夜审问,邹清许确实是清白的,但接下来询问幕后主使时,犯人不肯再说,沈时钊稍作休息,准备打一场硬仗时,犯人突然暴毙了。
事情一下子断了线索。
无论如何,沈时钊已经证明了邹清许是清白的,够用了。
沈时钊和荣庆帝说明了情况,加上泰王在一旁求情,荣庆帝命人重新审理此事,又查了一段日子后,邹清许得以沉冤昭雪,从狱中被放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邹清许抬头望着头顶的艳阳。
死里逃生的感觉真好。
他闭上眼睛,感受风和阳光温暖的触碰,等再睁开眼睛时,眼神一点一点变深。
眼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
被诬陷的周翰需要像他一样沉冤昭雪,丧尽天良的吴泽和谢止松一定要受到惩罚,前路艰险泥泞,一不小心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大牢里走了一圈后,邹清许心里的恐惧感反而变小了。想要减少恐惧最好的办法一定是解决造成这些恐惧的麻烦。
当然,邹清许还有一个麻烦,麻烦的名字叫沈时钊。
第74章 [VIP] 胡言
邹清许出狱后, 见了泰王。
再次走进泰王府,邹清许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花草亭台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只有时间在变,不停地往前走。
见到泰王,他无话可说,唯有感恩。
泰王笑着为他接风洗尘,邹清许落座, 几日不见,两个人似乎都老了一些, 其实是稳重了一些,他们都还很年轻。
有些时候不用多说,有些东西无需多言, 邹清许了解了泰王的心意,或许曾经还有疑惑,还有试探,但这次在生死河畔走了一遭, 他的心里只剩感念。
大片的阳光照进屋里,明亮温暖,照在人脸上把人映得透亮,连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透过一副皮囊, 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看到皮囊后面的东西。
因为有真情, 前路的艰险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
邹清许心想, 他会永远记住这个溢满阳光的时刻。
为了救邹清许出了大力的两个人, 一个是泰王,另一个是沈时钊, 邹清许出来后见了泰王,甚至见了贺朝,唯独没有见沈时钊。
他不敢。
沈时钊在监狱里一通胡言乱语后,邹清许不敢见他。
邹清许自己心里,是心慌的。
想来想去,他和沈时钊之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绝非朋友或交情两个字可以解释。
单凭他们曾把对方互相从死亡的边界上拉回来过,这种羁绊和缘分便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可是,他们在朝堂的浪潮中,又身不由己。
邹清许曾经拒绝梁君宗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男人,但他喜欢和沈时钊报团取暖,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沈时钊不是谢止松的义子,而是他的同路人,他们绝对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邹清许不想儿女情长的事,他单纯觉得,他和沈时钊当一辈子互相扶持、互相做彼此心里蛔虫的哥们,挺好。
至于情情爱爱的事情,以后有了空再说。
谁能想到,沈时钊这小子,不止把他当哥们。话说回来,这家伙是来真的吧?该不会是阴谋诡计?
谢党的人,向来没有下限。
邹清许心乱如麻,躲着沈时钊。
这日贺朝为了祝贺他绝路逢生,请他吃顿好饭。两个人在盛平一家不知名小馆的角落里点了几个菜,他们来得早,里面没什么人,说话倒方便。
贺朝诚心诚意地说:“恭喜你,又一次大难不死。”
邹清许尴尬地笑了笑,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喜还是悲,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态逐渐变得平和。
邹清许:“朝堂果然比江湖更凶险,江湖里的侠士们过招,刀光剑影,朝堂里没有剑,没有刀,但只要有人出手,纸笔可以成为刀剑,你我随时可能命丧黄泉。”
贺朝往嘴里塞着花生米:“所以你看我现在,什么都不搅和,顶多看看热闹,外面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麻烦自然也不会找我。”
邹清许看他一眼,笑道:“我很羡慕你。”
贺朝身子往前倾,凑近邹清许说:“可惜这次没把吴泽拉下水,这事分明是他做的,太明显了,然而证人死无对证,竟然拿他没有办法。”
邹清许眸色渐深,他说:“光靠这件事还不能让他彻底倒台,现在他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很重,正得宠,我算什么东西,哪怕证人没死,皇上也不会重罚吴泽,顶多意思意思。”
贺朝愤愤不平:“你岂不是白进大牢里住了几天?”
邹清许手托下巴:“也没有白住,这不是还有意外收获吗?起码周翰的案子可以翻了。”
邹清许主要是因为周翰的事得罪了吴泽,百官都知道周翰一介书生,不可能造反,但吴泽想让他死,手底下的人必须给他安罪名。
邹清许在牢里才知道,吴泽派人在狱中动用私刑,逼迫周翰签字画押,承认罪名,周翰难以忍受私刑,与其被折磨,痛苦没有尊严的死去不如直接一下来得痛快,他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等待处斩。
他相信因果报应,慨然赴死。他心里坦荡,无惧历史和后人如何评价,问心无愧。
邹清许在狱中见识了人间百态,同时得到不少小道消息,出狱后,他立即为周翰平反,趁荣庆帝站在自己一边,案子备注关注,他把自己的案子捆绑着周翰的案子一起核查,最终让周翰也沉冤昭雪。
不能说周翰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狱中的酷刑正常人根本无法承受,他年岁已高,只求一死,若吴泽想拉别人下水,周翰定然不会同意,如果只有自己受苦,不如痛快一些。梁君宗为他四处奔波的时候,他甚至劝说梁君宗不要白费功夫,也不要惹火烧身。
他告诉梁君宗,人活一世,别人是如何议论你的,不重要。他年岁已高,头发和胡子花白,子孙满堂,见证了大徐几十年的荣光,心满意足。周翰写了一封血书,让梁君宗等自己死后,拿给荣庆帝,他只求国家永远繁荣昌盛。
梁君宗听到周翰被平反的消息后,也第一时间去接他。
周翰在牢中受了不少苦头,身子飘零似枯黄的落叶,他如同用朽木组装起来的稻草人,仿佛很快就要散架了,脸色蜡黄,只有眼睛转动和说话的时候像活人。
他在梁君宗面前呢喃着邹清许的名字。
梁君宗一言不发。
大雁从高空穿过,引人侧目,贺朝的视线从窗外移回来,他短暂出神后说:“吴泽真不是东西,你这次太悬了,幸亏有泰王,还有沈时钊。”
提到沈时钊,邹清许的脸色不自然起来,甚至变得异彩纷呈。
贺朝看着他:“老实说,沈时钊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他对你太上心了。”
邹清许开始坐立不安。
贺朝瞧他一眼:“你怎么了,是不是内急?”
“没有。”邹清许换了个坐姿,仿佛椅子上有刺,他说:“你继续说。”
贺朝:“你去找他道谢了吗?这种恩情应该很难还吧。”
邹清许寡寡地说:“还没有。”
“还没有?!”贺朝有些激动,“为什么不去?”
邹清许挠了挠头:“最近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去。”
贺朝看着眼前坐在自己对面吹小风、喝小酒、吃花生米、跷二郎腿无所事事的悠闲男人,说:“我看你现在闲得很。”
“”邹清许喝了一口水,心虚地说:“今天不是得陪你嘛。”
邹清许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他的确应该找沈时钊道谢,但他一想到沈时钊在狱中的话,浑身不自在,此事只好一拖再拖。
然而他和沈时钊同朝为官,两人不可能一辈子打不着碰面,总有要接触的时候,很快,他们有了一同出行的机会。
秋高气爽,秋云无际,荣庆帝趁秋日晴好,撇下宫中的琐事和烦忧,趁着腿脚还利索,游南苑行宫。
这次出游,宫里有一个大大的出游团。
皇子们去,部分荣庆帝亲近和器重的臣子们也去,谢止松、吴泽、沈时钊等赫然在列,泰王也能带一些自己的人马,他带上了邹清许。
荣庆帝先前去南苑行宫大多是为了避暑和放松,今夏多事,没时间去,如今他终于想起来要去行宫待一阵日子。
到行宫后白天可以游猎,也可以处理政务,晚上可以观赏戏曲表演,荣庆帝身子不好后整个人精神萎靡,决定出去散散心。
南苑的行宫占地五百余亩,建筑精美绝伦,里面园林众多,能容纳不少人,臣子们都以能陪天子出游为荣,邹清许是个例外。
他不太想去,但又不忍拂泰王的面子。除此以外,邹清许隐约觉得,这次出游定不简单。
出行人员众多,队伍浩浩荡荡,到了目的地之后,众人早已分配好住的地方,邹清许住在外围,几乎在行宫最边上一圈。
到达行宫的前两日,以休整为主,邹清许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后,去外面转悠,这里颇有苏州园林的意味,小桥流水,池塘亭台,假山怪石,应有尽有。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邹清许专门挑了个人人都差不多要休息的时候,才敢在外面溜达,白天太显眼,他怕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邹清许围着一个小池塘转圈,一轮圆月落入水里,随着清风漾起纹波,秋日的晚上已经有不少凉意,但天气别样清爽,邹清许转了两圈后,神清气爽,正要回去休息,远处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邹清许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
沈时钊朝这边走了过来。
邹清许四下观望,寻找着紧急出口,然而尴尬的是通往来路的出口正是沈时钊来的方向。
他两眼一闭,躲不过只能迎上去,现在这么晚了,嗨一声回去睡觉也不是不行。
邹清许走了过去,笑着说:“沈大人刚来吗?我已经逛完准备回去了。”
他先发制人,摆明一个不想多聊。
但沈时钊貌似不吃这招,月光在他脸上映出苍冷的阴影,黑沉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温情的光亮,他端方克制地说:“邹大人能再陪我走几步吗?”
邹清许:“”
一时间,他脑子锈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75章 [VIP] 刺客(一)
邹清许和沈时钊围着池塘散步, 月亮挂在枝头,清冷又温柔。
沈时钊不经意间说出最露骨的话:“你刻意躲我吗?”
邹清许腿肚子一软:“我们官位悬殊,本来就不常见。”
沈时钊:“上次在大狱中, 我——”
邹清许忙转身说:“牢里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沈大人,没有人想回忆在牢里的生活,你放心, 我全忘了,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邹清许眼神飘忽地和沈时钊解释这件事, 他们势必要面对,但邹清许希望提起此事时一笔带过,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无异于雷击, 谁都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沈时钊也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为了怕被灭口,邹清许一问三不知。
月光如水, 在水面叠加,波光粼粼,沈时钊在邹清许前一步的地方停下来,站定:“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邹清许咽了一口唾沫, 双手背在身后, 无处安放, 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不容易搭了个台阶, 沈时钊看了一眼,不下。
沈时钊:“你——”
他欲言又止, 仿佛能看到邹清许的心思,邹清许心中一阵兵荒马乱,他脑海里也曾闪过不少荒唐想法,但都被他强压下去,邹清许视死如归般迎上沈时钊的视线:“你的心意,我真的全忘了。”
一阵风吹过来,水池里的芦苇沙沙作响,邹清许看着沈时钊额前的碎发,天真的越来越冷了,他不想继续和沈时钊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终将是敌人。
他们手里持的刀,是要刺向对方的刀。
邹清许:“吴泽如此张扬,我想知道谢大人有什么反应?”
他缓缓起步,继续朝前走去,如果沈时钊非想说点什么,那就说说令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吴泽吧。
谢止松曾经是朝堂争权夺利的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人或事,但在吴泽面前,他岿然不动,眼看着吴泽在短时间内不断蚕食瓜分谢党的人员和权力,那可是谢止松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织造起来的权力网络,他看着吴泽扩张势力,甚至作妖到自己头上,一声不吭。
邹清许知道,这不是谢止松的风格,如果是,城府极深的谢止松一定憋着坏水。
沈时钊自然知道邹清许想问什么,他直接说:“义父现在地位太高,权力太大,你猜皇上会不会忌惮他?”
邹清许恍然大悟。
原来谢止松想拉着吴泽当自己的挡箭牌,他装孙子,让吴泽拉拢自己的亲信,掏空他的心腹,一来看清自己身边究竟站着一群什么样子的牛鬼神蛇,二来让荣庆帝放心。
荣庆帝不喜欢一家独大,反感权力失衡,谢止松便让荣庆帝看到他也是窝囊的,连吴泽这种水平的人都奈何不了,于是吴泽迅速在短时间内一路平顺的另立了山头,同时,他也成了所有人的公敌。
说到底,吴泽像一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他的能力支撑不了那么重的私欲,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免不了要爆炸,到时候不需要谢止松出手,吴泽的苦头少吃不了。
谢止松的算盘是这么打算的。
沈时钊:“义父有的是时间陪他慢慢玩,他不需要有什么反应。”
邹清许脸色不太好,谢止松的心机和城府永远处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程度。
邹清许思索再三,他沉默地在前面走着,忽然发现沈时钊在他身后跟了很久,一直同他有半步之遥,他们一言不发地绕着小湖走了小半圈,终于走到了分叉口。
快到邹清许的居住地了,沈时钊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似乎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们默契的在此地分开,邹清许继续独自往前走,他背后冒出薄薄一层汗,仿佛有人看他,走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后,邹清许正要推开门,转身朝后望了一眼。
沈时钊依旧在原地,注视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小湖,晚上雾气迷蒙,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依稀人影。
邹清许立刻转身,打开门走了进去。
回到屋里后,邹清许立刻靠着桌子坐下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因为太心急,水洒在了桌上,流到地上。
邹清许心神不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布把桌子胡乱擦了擦后,又走到窗边,正要推开窗户,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等了一会儿后,他最终还是打开了窗户,只是人躲在了窗户的侧面。
他用余光看到沈时钊依然在围着小湖转圈,邹清许心里也起了雾。
其实,他真正想确认的人是谢云坤。
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像谢云坤的身影。
谢云坤这次也随荣庆帝出游,邹清许在谢云坤准备从山坡上离开时看到了他的侧面。
谢云坤一闪而过,只在山坡上待了一小会儿,随后很快不见了身影,他并非独自一人,在山坡上时看上去鬼鬼祟祟,和另一个人交谈着。
视线里没有了谢云坤的身影,沈时钊却在小湖边停留了半天,邹清许偏过头,靠在墙上,他轻轻叹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天又将很难入睡。
荣庆帝很快在行宫里大摆宴席,请官员们吃饭,皇家的宴席声势浩大,官员和随行的人早早入座,宴席上有南菜也有北菜,入席前,桌上已经摆满了茶水、鲜果、干果和蜜饯。
邹清许早早入席,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打探着四周的动静。
他坐下没多久,梁君宗到了。
梁君宗也在随荣庆帝出行的名单上,梁文正死后,他继承先父遗志,逐渐接过清流的大旗。
邹清许四处乱看,目光出乎意料的撞上了。
梁君宗依旧穿着白色的衣服,然而曾经他的衣服鲜明亮眼,是那种光彩照人的白色,如今衣料大多选用黯淡沉稳的白色,甚至带一点灰色的影子。
他看上去仍旧十分清雅,比先前稳重许多,眼里的天真和热切流失,添了不少坚韧和锐利,清瘦的人有了力量,看上去便像个大人,气质同心态一起长大沉淀。
邹清许茫然无措地眨了一下眼睛,梁君宗似乎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要是先前,他早传来嫌弃的目光,不屑的移开,一秒都不想多看。
但今天,邹清许反而成了那个不好意思匆忙移开视线的人。
邹清许困惑地坐直身体。
梁君宗似乎对他的印象有所改善,不过目光依旧不是亲昵的,从前的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邹清许拿起小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
他刚喝了一口,被呛到了,这不是水,分明是酒。
邹清许不喜欢酒的味道,也不喜欢酒的口感,胃里火辣辣的,火仿佛能从喉咙里喷出来。
他吐着舌头,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以及一个银杯。
“这里是水,你喝下去压一压。”
邹清许抬头,目光上移,落到沈时钊冷峻漠然的一张脸上,沈时钊不知什么时候端着水出现在他面前。
酒精在胃里烧着,邹清许顾不上太多,接过水杯大口喝了几口。
平复过来后,邹清许拉开和沈时钊的安全距离,沈时钊没有久留,走向他该去的位置。
这是一段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寻常而自然,几乎没有人注意。
邹清许一路看着沈时钊走向人群,背影挺拔萧条,他在其间觥筹交错,身边很快簇拥了一圈人。
在这时,沈时钊是注意不到邹清许的,他被人团团围住,需要应付很多人,和邹清许中间也隔了很多人。
邹清许看着热闹。
他没注意到梁君宗的视线在自己和沈时钊身上来回切换,直到开席,喧嚣逝去,那些放肆的目光才像水里的纹波一样被抚平。
大菜陆续摆到桌上,三个人的视线飘忽不定,在彼此身上轻飘飘的徘徊,从不敢多停留,但处处停留。
荣庆帝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东西,宴席结束后,他稍作休息,回到自己的宫里,晚一点还有戏曲表演。
晚上的戏曲表演只有位高权重的人和皇家的人能去观看,没有那么多座位,邹清许没有参加的资格,宴席结束后,他便可以自由活动。
邹清许不急着回去休息,今日天晴,他在允许的范围内四处溜达。
傍晚暮色四合,邹清许走到荣庆帝居住的宫殿四周,闲适的吹秋风。
在邹清许心中,这次出游纯属公费出游,他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荣庆帝行宫外的景色是最美的。
晚上宫里灯火通明,挂满彩色灯笼,戏班子的人经过紧锣密鼓的排练后,晚上盛装演出。
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黄叶。
邹清许感觉四周忽然冷了起来,他看见荣庆帝宫殿外围的将士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多了起来。
一声“有刺客”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朦胧,邹清许打了个哆嗦。
当他看到两队士兵匆匆赶来把宫殿包围起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宫里是真的有刺客。
第76章 [VIP] 刺客(二)
宫里有人大喊着出现刺客的时候, 晚上的表演已经结束,谢云坤正在荣庆帝宫中,他为荣庆帝进献了一副佳作。
可能今日宴席吃得太多, 荣庆帝肠胃有些不舒服,他让谢云坤在宫中等候,自己先去如厕。
宫里一下子空了起来。
风轻轻吹动纱帘,当值的小宫女擦拭窗台时,忽然看到了窗外冒出两个脑袋。
小宫女当即吓得大叫一声, 手边的瓷瓶倒地,发出瓷器砰砰破碎的声音,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宫里的奴才都骚动起来。
两个黑衣人从窗户爬了进去,在殿里持着刀四处走动。
宫中霎时一片混乱。
此时刚好被荣庆帝召见的沈时钊走向宫门口, 他听闻里面的响动,立即赶过去查看,沈时钊从窗外往里望去,看到黑衣人和谢云坤面面相觑。
谢云坤急得满头大汗, 似乎在言辞激烈的对两个人指责。
谢云坤刚骂完,他不经意间偏头,看到窗外一双犀利冰冷的眼睛——
御前侍卫纷纷闯进大殿,听到呼喊声后他们立刻集合,剑锋上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两个黑衣刺客很快被俘, 荣庆帝被一群侍卫簇拥着走上前来, 神色凛冽冷淡。
谢云坤跪在地上发抖, 沈时钊此时也赶了进来, 看着地上的谢云坤,两人目光一对上, 谢云坤似乎有万语千言要说。
“说!你们是谁派来的?”荣庆帝厉声问道,但两个黑衣刺客是死士,他们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双双咬舌自尽,一个字都没透露出来,侍卫们只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进出行宫的令牌。
吴泽赶过来时,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狼藉。
荣庆帝面容阴翳,如果不是因为今日肠胃不适,他短暂离开了大殿,他无法想像方才会发生什么事。
南苑行宫的守卫何其森严,竟然会有刺客闯入,传出去皇家颜面往哪里搁?
荣庆帝怒发冲冠,他先让地上跪倒一片的宫女和太监们详述经过。
宫女擦拭窗台时看见刺客,随即吓得大喊并四处逃散,刺客带刀钻了进来,开始寻人,等侍卫们进来的时候,这两个刺客还没找到荣庆帝,他们十分懵逼,束手就擒。
荣庆帝的视线往四周扫视一圈,看到了谢云坤。
“谢云坤,你一直在宫里,你没什么事吧?”
谢云坤缩在一旁,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臣没有事。”
荣庆帝:“事情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吗?这两个刺客有没有为难你?或者和你说话?”
谢云坤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沈时钊,继而说:“事情的经过确实如此,他们没有和我有交集。”
沈时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位,眼睛都没眨一下。
荣庆帝看到沈时钊,问:“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沈时钊不卑不亢地说:“臣刚刚赶到,没有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云坤偏过微侧的脸,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四周沉默了,寂静无声。
吴泽见状,立刻跪下来请罪,所说之话不外乎他总领行宫的守卫,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一定会尽快找出背后的指使者。
谢云坤插话:“吴大人负责行宫的守卫和安全,的确不应该出此纰漏,竟然让刺客有了进出通行的令牌。”
谢云坤随口一说,引发轩然大波。
吴泽方才的认罪是走流程式的撇清责任,他先自我埋怨一番,让荣庆帝不要怪罪于他,但谢云坤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进出行宫的令牌都是按数制作的,严格把控,最高的负责人是吴泽,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他的确难以交差。
吴泽在心中暗自把谢云坤骂了八百遍。
他的一句话看似不打紧,实则在多疑的荣庆帝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吴泽后背发凉。
吴泽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成真。
鉴于对吴泽这个最高指挥长官的不信任,荣庆帝极其重视此事,先后派人去查,没过多久便有了线索。
两个刺客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估计是收了巨额的钱财,才愿意当死士,他们的家人几天前全搬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屋子。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前,自称是吴将军下属的人来过这个村子,在村子里四处闲逛。
吴泽听闻,立刻破口大骂,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做这种事,这是妥妥的诡计。他跪下朝荣庆帝痛哭流涕,有人想要陷害他,将贤臣置于死地。
荣庆帝半天一言不发,问身边的臣子们有什么看法。
臣子们怎么看?谢止松和谢云坤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该怎么说,何况吴泽平日里狂傲自大,连谢止松都不放在眼里,对其他人更没好脸色,几乎把百官得罪了个遍,他们的口径出奇的一致,证据不是很明显吗?吴泽胆大包天,死罪都算便宜他了。
荣庆帝的猜疑,加上没有人支持,吴泽无处辩解,平日里被他打压过的人更是借此机会落井下石,疯狂抨击他先前的所作所为,譬如在家里擅自裁断军事机要,再譬如为了邀功领赏,残忍的处理了投降的士兵和百姓,全说成自己的军功。
吴泽不仅不忠,还不义。
在群臣们的炮轰下,吴泽彻底没有了生路。无论荣庆帝之前多器重他,牵扯到与生死有关的大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吴泽彻底下线。
尘埃落定以后谢止松把谢云坤和沈时钊叫到房中。
一向看不上沈时钊、对沈时钊颐指气使的谢云坤难得对沈时钊态度好起来,客客气气的。
谢止松将房门紧闭,眼里一半担忧一半凛冽,他压低声音问谢云坤:“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人不知道,但谢止松心里无比清楚,吴泽是个莽夫,怎么敢找刺客去刺杀当今的天子,吴泽还仰仗着荣庆帝赐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嫌疑最大的是自己的儿子。
谢云坤吞吞吐吐地说:“刺客是我找的,他俩是死士,我想让他们假装刺杀皇上,到时候我救驾,顺便把锅甩给吴泽。”
谢止松听完一口气不顺,咳得惊天动地。
他摸着胸对谢云坤说:“你你怎么能拿皇上的安危开玩笑,如此大不敬,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
谢云坤认怂,心里略有不服,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没有他预想中顺利,他恹恹地说:“我错了,我没想伤害皇上,我只想救驾领功。”
谢云坤想模仿沈时钊,沈时钊曾经的救驾让他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谢云坤从他身上找到了升官之道。可惜荣庆帝刚好在那晚出了点小意外,搅乱了他的计划,那两个不成事的刺客还问他该怎么办,这一幕被沈时钊看到了。
幸亏是被沈时钊看到了。
沈时钊是自己人。
谢云坤先前对沈时钊诸多不满,甚至私下里暗自调查沈时钊,怀疑沈时钊反水,然而这次沈时钊的表现,终于让他卸下心防,重新信任沈时钊。
在他眼里,沈时钊交了一次投名状,成全了他,他还是自己人。
谢止松气得身子直抖,在他眼里,谢云坤是东施效颦,欺君犯上,他破口大骂:“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吴泽根本不成气候,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谢云坤有些委屈,同时讨好道:“他欺负到父亲头上,儿子看不下去。”
谢止松顺了顺气,坐下来,渐渐平心静气,他说:“我不在乎,也不怕他,时间很长,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我这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被多少人骂过和算计过,但他们现在有的不在了,有的被我踩在脚下,你看我着急过吗?”
谢云坤沉默了。
谢止松:“吴泽我心里早有数,但是我想徐徐图之,欲让其亡,先让其狂,你看吴泽多放肆,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人,正因他如此,此次你才能一呼百应。”
谢云坤恍然大悟。
谢止松继续说:“人人追逐权力,但皇上不喜欢心里没数的人,我心里有一把尺,但吴泽心里没有尺度,不会长红。”
谢云坤不再说话,谢止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的一切是皇上给的,以后再也不准做伤害皇上的事,还有,你这次纯属走运,以后不能做这么蠢的事了。”
和谢止松谈完话后,谢云坤刚进门的好心情一扫而光,脸上沉郁,他这次赢了,但赢得艰险。
要想成为像谢止松一样的人,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谢家父子谈话期间,沈时钊几乎没有说话,他安静聆听,安静观察,他似乎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唯独让他没有猜到的是,谢止松竟然是一名忠臣,他对荣庆帝的担心不是假的。
这件事从发生到吴泽倒台,不过用了短短两三日,消息传到邹清许耳朵里后,他大吃一惊。
鉴于发生了这档子事儿,荣庆帝没有了在行宫继续休养的心情,直接回了盛平的皇宫。
南苑行宫之游就这么潦草的结束了,吴泽也潦草的下线了。
吴泽倒台普天同庆,但邹清许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沈时钊也不对劲。
第77章 [VIP] 心思
邹清许心里疑惑, 哪怕他和沈时钊关系尴尬,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沈府。
平阳侯吴泽下线,谢党再次成了谢止松一个人的谢党。身边的对手来来回回, 谢止松再次傲视群雄。
他总是能走到最后。
邹清许拎着自己做的鸡蛋糕登门拜访。
长煜好久没见他,给邹清许开门的时候甚至吃了一惊,邹清许笑眯眯和他打了招呼,笑着走进沈府,大大方方见了沈时钊。
他把一个小篮子放到台上, 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尝了尝, 熟了,能吃,甜甜的。”
邹清许一直思考和尝试利用简陋的器具和简陋的食材做出像蛋糕一样口感的东西,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实验终于成功了。
成功之后,邹清许惊悚的发现,他最想让尝试鸡蛋糕的人, 不是贺朝,也不是旁人,而是沈时钊。
邹清许有些不知所措,无论如何,他带着他的糕点上门了。
大堂内, 沈时钊瞥了一眼, 请邹清许落座, 让长煜倒茶。
沈时钊:“你今天来是为了给我送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邹清许傲娇的想,他说:“听闻吴泽自讨苦吃, 我来贺喜。”
沈时钊:“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同喜。”
对邹清许来说,确实是好事,邹清许在来的路上,已经组织好了话语,再精于心计的人,也总有失足的时候,在大牢中待了几天后,邹清许仿佛稳重了许多,在生死边缘走一圈,沉淀下来的感悟极深极重。他感谢沈时钊帮他,将他从大牢里捞出来,也感谢沈时钊等人,让吴泽彻底从朝堂上消失,为他报仇雪恨。
吴泽若是留着,一定是祸患。
邹清许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套沈时钊的话:“你们是怎么做到让吴泽自讨苦吃的?”
沈时钊抬眸看着他:“我不知道。”
邹清许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沈时钊:“不知道。”
邹清许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沈时钊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眼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优雅端庄。
邹清许心里疑惑,莫非此事真和沈时钊无关?如果真和沈时钊无关,那便是谢止松和谢云坤搞的鬼。
他敏锐地注意到荣庆帝遇刺当天谢云坤是在场的,总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但邹清许想不明白,沈时钊如果参加了这次的行动,为什么说自己不知情?他如果没参加,肯定多少也知道点东西。
邹清粗看着沈时钊思考的时候,心里越来越慌,思绪到后来直接飞了,他忽然弯了弯眼睛,说:“不管怎么样,感谢沈大人曾经帮我,不然我小命不保,现在吴泽也倒台了,我更加安心,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邹清许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移开落在别处,尽量不和沈时钊有眼神的碰触,他心里做不到完全坦荡,明晰的感情线摆在明面,他再怎么没脸没皮,无法视而不见。
但他没想到,沈时钊顺着他的话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邹清许身体微微往后倾,脑海中闪过万千狗血情节,比如以身相许,他想,沈时钊应该不是一个低俗的人吧?
他心中响起警报。
邹清许试探问:“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沈时钊不客气地说:“以后站在我这边就好。”
邹清许没反应过来,总之心里先松了一口气。
沈时钊还是个人,没有提过分的要求。
他细细思索以后,不太明白,问:“你站在哪边?”
全天下都知道沈时钊站在谢党一边,他是谢止松的人。
邹清许紧皱眉头,义正严词地拒绝:“抱歉,我无法成为谢党的一员。”
沈时钊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我没说让你成为谢党的人,只让你站在我这边,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就好。”
邹清许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他说:“难道难道你想像吴泽一样?”
刚刚倒下的吴泽原本也是谢党的一员,二人狼狈为奸,对谢止松百般讨好,后来他一步步高升,手握重权之后,逐渐生出异心,想要另立山头。
身居高位,权力和欲望一起膨胀,吴泽不再满足于现有的秩序,不想再对谢止松点头哈腰,听谢云坤颐指气使,吴泽开始反抗谢党的秩序,挣脱这个牢笼,撕烂身上的枷锁。
刚好荣庆帝不想让谢止松一人独大,也愿意让吴泽手握重权,文武均衡,吴泽的风头一时间可以和谢止松平分秋色。
如果不是出了行宫的事,吴泽大概还能继续荣获圣心。
邹清许震惊,但可以理解沈时钊的野心。
可能他一直低估了沈时钊,没想到对方竟然有这样的野心。在邹清许心中,沈时钊一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以他的才智,给谢止松当走狗实在有些可惜。
邹清许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沈时钊有如此野心,日后的朝堂格局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正当邹清许的脑子快要烧冒烟的时候,沈时钊说:“吴泽是国家的蛀虫,是百官中的败类,我不会像他一样。”
刚才的事儿还没想明白,邹清许更加困惑,此时大堂空旷,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缓慢的流动,秋风穿堂而过,带来飒爽凉意。
他听到沈时钊一字一顿地说:“像吴泽这样的人,应该让他们消失。”
邹清许脑子里嗡的一声,震惊程度不亚于他在大牢里听到沈时钊表明心意的时候。
他心慌地问:“你你是什么意思?谢止松呢,他也是蛀虫,他是大徐最大的一条蛀虫。”
沈时钊眼睛一眨不眨地说:“只要是蛀虫,就应该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
邹清许有点发晕,信息量摄入过多,他再次直视着沈时钊的眼睛,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在乎什么尴尬不尴尬了。
原来沈时钊披着皮呀!
他竟然是一位白切黑。
邹清许吞吞吐吐:“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沈时钊:“不想被你猜来猜去,不想和你猜来猜去,我们为什么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放在猜忌上。当我在牢里向你表明心意的时候,我已经把你当成我最珍贵的人。”
邹清许偏头说:“你义父知道你的心思吗?”
邹清许着重改了称呼,他没有叫谢止松的名字,而是用义父点明谢止松和沈时钊的关系。
沈时钊摇头:“现在还不是他该知道的时候。”
光线洒进室内,温暖的包裹着里面的一切,照在沈时钊身上,在他脸上打下层次分明的阴影,像刷了一层哑光的光粉。将他流畅的脸部轮廓描绘的清晰鲜明,美好漂亮的线条一直延伸向下,从喉部隐入衣物中。
邹清许忽然看沈时钊顺眼了不少,整个人帅得发光,沈时钊亮晶晶的视线移过来的时候,他心跳一滞,慌忙移开眼。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邹清许问。
沈时钊:“这是我想做的事,我想也是你想做的事,我希望你站在我这边,不是像先前一样不痛不痒的合作,而是坚定的信任我。”
邹清许平复着自己狂跳的心声:“一个清明的朝堂,是天下人都想拥有的。”
沈时钊:“我们在刀尖上起舞,以后的路会越来越窄,如果不能百分百信任彼此,太可能死在自己人刀下,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自己人三个字在邹清许心中引起微微的共振,让他心弦跟着震动。
邹清许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沈时钊望穿秋水的目光中,读出一丝暧昧。
沈时钊:“如果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还活着,我不想再做官了。”
邹清许心里明了,沈时钊对权势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渴望。
沈时钊认真看着他:“我的请求,你会答应吗?”
邹清许双手紧张的交叠:“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邹清许给沈时钊倒茶,茶水潺潺流下的声音像山间小溪,他知道,这一刻,他们的命运又绑在一起了。
彻底的绑在了一起。
沈时钊听到茶水停止流出的声音后去拿茶杯,他寻着方位把手放了过去,余光瞥到茶杯后拿了起来,忽然碰到温热的另一只手。
邹清许还没松手,两个人的手不自然的碰在一起。
身体如同过电一般,邹清许忙把手缩了回来。
暧昧在空气中溢散,一丝一丝的与空气剥离开,黏在方才接触的肌肤上 。
“天儿不早了,我先回去,有事再联系。”
邹清许匆忙起身准备离开,差点同手同脚,沈时钊并未拦他。
邹清许走后,长煜收拾残局,他收起茶壶和茶杯,看到台上的鸡蛋糕,对沈时钊说:“大人,这几个看上去是茶点的东西,我分给下人们吃吧。”
沈时钊原本在出神,被长煜将神思拉了回来,他说:“放着,我要吃。”
长煜疑惑:“你要吃?我看你不怎么喜欢吃糕点。”
沈时钊盯着他:“要。”
长煜被这一盯,心里有点发毛,他看着沈时钊幽幽的目光,万千思绪喷涌而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猜不透沈时钊的心思了。
第78章 [VIP] 拉拢
沈时钊最近总给邹清许带来一个又一个如同炸弹爆炸般的消息, 炸的邹清许头晕眼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一的好处是,这些炸弹不伤他, 动静挺大,但不知伤了谁。
吴泽倒台后,朝堂难得风平浪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风平浪静,这对邹清许来说, 不是一件好事。
变中才有机。
如果有人耐得住性子,必然有人耐不住寂寞。
邹清许察觉到泰王蠢蠢欲动。
随着朝堂的平稳和荣庆帝身子骨的破败, 两位皇子之间的好戏仿佛才刚刚要拉开序幕,邹清许明白,皇子相争必不能把臣子们排除在外。
邹清许想要知道谢止松的动态。
他约见了沈时钊。
为了防止尴尬, 邹清许拉上了贺朝。
什么都不知道的贺朝为了一顿免费的午餐欣欣然前往,贺朝想了想沈时钊的那张脸,原本不想去,一听去谷丰楼吃饭, 顾不上别的,吃到就是赚到。
沈时钊早早坐在隔间里等候。
贺朝看着桌上的菜望眼欲穿,没想到邹清许和沈时钊反而客气起来,见面先有礼有节的问候了几句,而后才开始直入主题, 讨论当今时势, 夹杂一些他看不懂的表情、眼神和氛围。
贺朝的眉头一直没松懈下来。
直到沈时钊说:“先吃饭, 我们边吃边说, 不然一会儿菜凉了。”
“对对对。”贺朝极其热情和饥渴地附和,“我们先吃, 一会儿菜凉了。”
贺朝拿起筷子猛吃,不经意看见邹清许慢慢悠悠地喝茶,继而拿起筷子夹了离自己近的几口菜,细嚼慢咽,端秀优雅。
贺朝一脑袋问号,隔先前,邹清许果断狼吞虎咽两眼发光,两人为了喜欢吃的菜甚至能暗戳戳争一争,如今邹清许仿佛得了肠胃炎,吃起饭来扭扭捏捏。
贺朝轻声问邹清许:“怎么了?生病了?”
邹清许摇头:“没有。”
贺朝:“没生病怎么没胃口?今天为什么不饿虎扑食了?”
邹清许瞪他一眼。
贺朝低声道:“不是,你端着干什么,这不都是自己人?”
邹清许开始咳嗽。
沈时钊耳尖轻轻一动,问邹清许:“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我看你今天确实胃口欠佳。”
邹清许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强憋出一个笑容:“不用,今天有点饱。”
他说着,同时瞥了贺朝一眼,贺朝这个山炮,这辈子和优雅无缘了。
一点小插曲结束,三人继续聊先前的话题。
沈时钊:“谢止松在朝堂里深耕几十年,爪牙众多,势力巨大,早已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团,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听到这些话,贺朝睁圆眼睛,尽管在和沈时钊吃这顿饭之前,邹清许已经告诉他,沈时钊其实和谢止松不是一心的。
邹清许刚和贺朝说这件事的时候,贺朝难以置信:“他反水了?自己人?该不会是故意骗你的吧?”
邹清许:“他不至于骗我,何况这种手段他应该不稀罕使,现在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可以聊一聊合作。”
直到此刻,贺朝依然做不到面无波澜,他一声不吭,只听邹清许说:“不止如此,谢止松老奸巨猾,做事滴水不漏,想扳倒他,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个过程需要耐心。”
此时,贺朝小心翼翼地问:“沈大人怎么忽然成了自己人呢?”
短暂沉默后,沈时钊说:“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贺朝看一眼邹清许,想来像沈时钊这种身份的人没必要骗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官,他又问:“沈大人会继续伪装,麻痹谢党吗?”
沈时钊不说话,邹清许看他一眼,适时接过话头:“你不认同非正义的权术,是不懂政治,迎合委蛇,以恶制恶,有时候并不失大节。”
贺朝端起茶杯:“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时钊偏头去看邹清许,邹清许解释道:“他是我的人,放心。”
沈时钊不动声色地移回视线,贺朝噗的一声把水吐出来,“你别造谣啊,好好说话,别有歧义,让人想入非非。”
邹清许白了他一眼。
沈时钊倒是不在意这些,贺朝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他说:“光靠我们的力量有些薄弱,有一个人或许我们可以拉拢。”
邹清许和沈时钊视线对上的刹那,他们心里都已经明了。
贺朝一头雾水:“谁啊?”
邹清许冲他挑了挑眉,贺朝说:“难不成是任循?”
放眼望去,近来谢党独大,朝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唯有一个人,像一颗耀眼的新星。
邹清许:“虽然任循一天到晚装孙子,但他器量深沉,做人做事有原则,在翰林院做编修待了多年,却不骄不躁,沉心静气,满腹经纶熬出头后,其实没怎么参与党争,他不喜欢站队,远离风暴,隔岸观火,一直苟到现在,官职越苟越高,最近还顶替刘琮,成了吏部尚书,掌握人事权力的核心。”
贺朝:“时势造英雄,有时候并不是远离风暴就没有风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多了,政治一向是不靠谱的事,但不得不说,任循的确厉害。”
沈时钊:“这个人我们要拉,同时要一点点去除谢止松的爪牙,比如谢云坤,但不能心急,温水煮蛙为上策。”
任循资历足够,陆嘉倒台后,朝中忽然无人可用,接连上去的吏部尚书一个比一个拉胯,要么被谢止松整,要么无所作为,任循起初也不起眼,但他骨子里流着一流政治家的血液,时机到了,被看到是迟早的事。
谢止松的敏锐力一骑绝尘,对权力的掌控让他从未放弃对有能力的官员的打压,只要稍微冒头,有点受宠信的趋势,他便要把这些官员的前程堵住。
自己人留几分情面,不是自己人只能认命。
谢止松摸爬滚打多年,锻炼出一双慧眼,他知道任循此人不简单,当初他赏识任循,扶他上位,现在刘琮下台,任循成了敌人,于是他准备专门策划一次针对任循的弹劾。
任循平时敬小慎微,已经万分注意,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平时和一官员走得略近,但那位官员不知哪里得罪了谢止松,谢止松轻轻松松让沈时钊给他找份罪名安了上去,同时叮嘱他要把任循牵扯进来。
沈时钊递给荣庆帝的奏折刚到,荣庆帝说:“任循昨日也上疏要求彻查此事。”
沈时钊和谢止松俱是一愣。
这件事让他们看到了一个不动声色运筹帷幄的任循,他平时不露锋芒,一出手却让他们始料不及后背发凉。
首先,他有出色的情报能力,才能及时得知谢止松准备对他下手,其次,他当机立断,迅速出手,在谢止松的脏水泼过来之前提前把自己划了出去。
弹劾的事可大可小,任循主动上报一来洗清了自己的嫌疑,二来让荣庆帝知道多位朝廷大员关注此事,他势必对此重视,查案的官员不敢马虎,谢止松也难以大做手脚。
事情最后安然收尾。
任循逐渐进入各路势力的视线。
沈时钊和贺朝吃得差不多,席间,沈时钊出了一次隔间,他刚起身走出去,邹清许仿佛打开了封印,把筷子尾往桌子上重重一磕,直起身子,眼里闪闪发光,端起盘子一阵猛吃。
面对邹清许食欲的突然大涨,贺朝看呆了。
他原本以为这顿饭他们三个人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贺朝吓得放下筷子,身子后移靠到椅背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邹清许的筷子,从红烧肉、清蒸鱼一路扫荡到枣花酥和葱油饼。
贺朝看呆了,用力揉了揉眼睛。
贺朝:“你怎么突然饿了?”
邹清许满嘴是饭,模糊不清地说:“趁沈时钊不在,赶紧多吃点,你也快吃,别客气,他结账,快薅羊毛。”
“不是。”贺朝直起身子,“他在这儿你不能吃吗?”
邹清许把头埋在碗里:“不好意思吃。”
贺朝:“之前你不也是这样吗?有啥不好意思的?”
邹清许塞了半块枣泥酥:“现在和之前不太一样。”
贺朝疑惑:“有什么不一样的?哥你咋开始注意形象了?”
邹清许抬起头,似是非常困惑。
对呀,他怎么开始注意形象了呢?
邹清许仿佛听到了一道雷劈开的声音。
此时,沈时钊回来了。
邹清许放下了筷子。
贺朝更加疑惑地看着他。
邹清许擦擦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贺朝说:“我饱了,你呢?”
贺朝无语。
邹清许身体有些燥热,他起身:“我出去一趟。”
邹清许落荒而逃,只剩沈时钊和贺朝两个人,沈时钊偏头去看贺朝,漆黑深沉的眸光落在贺朝脸上,贺朝感受到一股血脉压制。
沈时钊轻悠悠地说:“你现在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人吧。”
“对。”贺朝大咧咧应下,回头一看沈时钊的脸色微变,大脑飞速转动,思考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快转冒烟后,他小心谨慎地说:“谈不上信任不信任,说到底,狐朋狗友罢了,互相取暖。”
果然,沈时钊的脸色几不可察的好了起来。
贺朝身后大汗淋漓,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
第79章 [VIP] 难题
邹清许和沈时钊想拉拢任循, 但要徐徐图之,任循在官场里本来就不站队,猴精猴精, 平时臣子们吵来吵去时他一向不发表意见,一遇到党争的事儿就装病,敲锣打鼓地去太医院抓药。
但眼前有一件事儿急着解决。
边疆的大将许胜兵一直是帝国军将中的中流砥柱,他出生军队世家,扎根东北后, 逐渐稳定了边疆局势,是东北稳定的定海神针。
朝廷上上下下都对这位大将和重臣极为客气和尊重, 朝中几乎听不到对他不利的任何声音,哪怕有人弹劾他,那些奏折如同石落入海, 最终都不见影踪。
可喜的是,许胜兵本人虽不说两袖清风,但绝非贪官大吏,他心中有浓厚的家国情怀, 于君于民自问问心无愧,但他那位在老家的老爹可不这样。
许老爷在家里可谓为所欲为,逐渐成为当地豪强,把许胜兵的一点好名声败得光光的,引来无数唾骂声。
许家祖上阔过, 在许老爷这一辈稍显落败, 许老爷子一辈子郁郁不得志, 他本人的确没什么真才实学, 庸庸碌碌,但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
许胜兵手握大权以后, 许家跟着飞升,一大家子亲戚也沾了光,曾经疏远和看不起他们的人全来巴结,许老爷子终于出了心中那口不畅的气,逐渐变得飘飘然起来。
曾经没人看得起他,现在人人都来巴结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沧桑变幻,人在路上不断前行,没有永恒的输赢。
然而,人一旦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容易出问题。
在许老爷子看来,儿子出生入死,是大徐的功臣,许胜兵每天拿命换边疆稳定,自己在当地拿点好处有什么的,懂事的人早已自觉上贡了,于是他连同几个不成器的后辈,在当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所有来巴结和贿赂许胜兵的人带给他的东西,他根本不过问许胜兵本人的意见,照单全收。
人们有时候找不到给许胜兵送礼的门道,便把礼送到他父亲手里,期待许老爷子能在许胜兵面前说几句好话。
许老爷子一一应下。
数儿大的他记下,数儿少的他转眼就忘,事儿一件办不成也没什么,没人敢说什么。
许家人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起的人。
许老爷子放飞自我,太过离谱,他住的地方甚至比宫里还要豪华,枕头都是金子做的,如此铺张浪费、奢侈浮夸终究惹来非议,有人看不下去,一纸奏折把这件事参了上去。
这次,这件事没像之前一样被压下去,而是像沸腾的锅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泡,一时间群情激愤。
群臣为了此事吵得天翻地覆,主要有两派斗争激烈。
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主张严加处置,以谢止松为首的谢党则主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派都有各自的理由。
梁君宗认为国法不能不遵守,何况许老爷子所做之事败坏社会风气,造成严重不良社会影响,不能被原谅。
谢止松则认为许胜兵在前方奋勇杀敌保卫边境,是大徐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不能让大将寒心,杀敌时有后顾之忧。
除此之外,谢止松还有自己的私心。
许胜兵和他的关系一般,之前谢止松在军中的抓手是吴泽,吴泽没了之后他在军中无人。虽然文官和武官总是各玩各的,但军中有人总比无人好。
谢止松跃跃欲试。
他想讨好许胜兵,在他眼里,许老爷子犯的事根本不是事儿。
在朝堂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泰王问邹清许这事该如何主张。
邹清许不假思索地说:“许老爷子所做之事,千夫所指,当地的百姓还挣扎在温饱线上,但他一顿饭吃得豪奢一点的话,要点上百来道菜,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洗不白,根本洗不白,哪怕有一个许胜兵这样无敌英雄的儿子,也洗不白。
泰王琢磨着说:“你的意思是这次你站梁君宗?”
邹清许没有这么说。
邹清许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思索什么艰难的事情,他说:“我对梁君宗只有一种担忧,那就是用道德标准评判政治,是为官的大忌。”
泰王的目光同他的心境一样,恰到好处的转了个弯,“这样说来,你支持谢止松的主张?”
邹清许摇头。
泰王茫然:“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
邹清许不支持梁君宗,也不支持谢止松,泰王搞不懂了。
“老实说,这件事很棘手,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顶尖的政治家没有干净的,哪个没有踩着道德去达成目的,很多事情纯靠道德只能搞砸,更别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只要志向在正途上,没有必要知道用了哪些手段。”邹清许诚实说道,“再清廉的官员也有用权利谋私的时候,这是人的天性,活在红尘里,人情世故是绕不开的掣肘,我敢说这些事百分之百会发生,哪怕梁文正大人也不能幸免,只是他们克制了心中的欲望,懂得有些事不可为,懂得适可而止。”
邹清许不自觉想到了梁文正,鼻尖忽然一酸。
无论过去多久,他心里依然装着那个小老头的影子。
边疆的士兵们对人情世故更为讲究,他们重情义,往往想得很简单,一切如果按他们脑中长期被灌输的思想来,他们会更一心一意保家卫国。
泰王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邹清许的心意,他说:“可是焉得双全法?世事少圆满,十之八九有缺陷。”
泰王从邹清许的表述中,知道他心里不安,此事棘手,不能完全倒向一边。
他们不能让百姓寒心,也不能让许胜兵寒心,若边疆不稳,有变或是失守,届时会有更多成千上万的百姓惨遭屠杀,流离失所。
泰王还想再说什么,闭上了嘴,他看到了邹清许锁得越来越深的眉头,大抵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梁君宗,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梁君宗一旦下场,此事别想潦草结束。
秋雨霏霏,在邹清许紧锁的眉间,雨丝漾开,沈时钊此刻正撑着一把油纸伞,敲开了梁府的大门。
沈时钊是梁府的稀客。
梁君宗对沈时钊的来访毫无头绪,他和沈时钊先前没什么交集,现在更没交集,但他还是将沈时钊迎进大堂,以礼相待。
沈时钊带着秋日的清寒进了大堂,他的伞被下人收起,沈时钊坐下后,直入主题。
“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许家的事。”
梁君宗心里隐隐有预感,沈时钊是为此事而来,直到沈时钊把话说出口后,他心里得到确认。
梁君宗想了想后开口:“既然你是为此事而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沈大人应该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沈时钊单手轻轻握着茶杯,他的脸色像苍莽的雨色,清清冷冷,发丝上沾了一点潮湿的水汽,整张脸冷酷漠然,唯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像烧着两簇小火,“但是梁大人,道德是道德,政治是政治,这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何况今天我来不是为了私人的政治利益,你和我都清楚,大徐不能没有许胜兵。”
沈时钊看着梁君宗,从他进来后,梁君宗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梁君宗最近总失眠,他知道许胜兵对大徐的意义,眼下的事也折磨着他。
梁君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让步。
室内沉默良久,过了好久后梁君宗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迂腐的理想主义者,但我知道政治和道德不能混为一谈,但是这次的事,我依然坚持我的意见,对的事不需要给错的事让步,沈大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
沈时钊不动声色地看着梁君宗,梁君宗先前一直不是死板派的,堪称是可以游刃有余处理杂事的典范,甚至能帮梁文正擦屁股,但如今,他变得越来越像梁文正。
他是心里什么都明晰的人,但他选择了当一个愚蠢和迂腐的人。
他和沈时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他同时希望沈时钊找出第三条路。
沈时钊到此为止。
沈时钊临走时,梁君宗忽然问他:“你是为了邹清许来找我的吗?”
沈时钊撑伞回头:“是。”
梁君宗:“他让你来的吗?”
沈时钊:“不是,来这里是我自己的主意。”
梁君宗瞬间哑口无言。
得知答案后,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这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他在替邹清许做一些邹清许不方便做也不知道的事。
如果按梁君宗和邹清许先前的关系,邹清许一定会火急火燎的跑过来告诉他手段不能太刚硬,得给许胜兵留三分薄面。
现在邹清许不来了,沈时钊反而来了。
梁君宗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梁君宗和沈时钊安静的对视,空气里浸润着细密的凉意,雨丝在他们眼前连成线,也偶有雨丝飞溅,落在脸上,。
沈时钊转身离开。
第80章 [VIP] 跟踪
梁君宗不搭理沈时钊, 沈时钊只能自想办法,这件事各方的观点无比鲜明,矛盾也很尖锐, 梁君宗寸步不让,谢止松给他施压,他却要想一个法子,将这些矛盾揉在一起。
梁君宗有信仰,谢止松有私心, 他和邹清许则有担忧。
边防绝对不能出问题。
连绵秋雨淅淅沥沥,天一连阴了几日后, 终于放晴。
沈时钊给边疆的许胜兵些了一封密信。
过了几日后,许家被抄。
许老爷子生活豪奢,贪婪卑鄙, 荒诞不经,在当地为非作歹,搜刮百姓,引得一方百姓连连叫苦, 唉声叹气,民怨沸腾,这次朝廷终于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听到结果的时候,梁君宗平静地站在大殿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民间欢呼雀跃, 许老爷子恶有恶报, 终于自食恶果。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 但有不少明事理的官员开始隐隐不安, 担心边疆出乱子。
比如任循,两次上疏, 让荣庆帝关注边境的事。
荣庆帝倒也沉得住气,该上朝时上朝,该放松身心时写诗作画,他赏罚分明,处置许家的命令一下,荣庆帝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看上去,梁君宗和他身后的清流赢下这一局。
泰王心里同样忐忑,邹清许到他王府里后,他问邹清许:“你说朝廷这么对许胜兵的父亲,他在边疆还能安心作战吗?许胜兵可是一个大孝子,据说他因为常年镇守边疆不回家,所以对老爹才格外孝顺,什么都顺着许老爷子。”
邹清许神色淡淡的,说:“王爷放心,沈大人说马上就会传来消息了。”
邹清许胸有成竹,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府里的小厮来报,荣庆帝大赏许胜兵。
这次的赏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规格和规模也更高,除了加官进爵,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几乎赏了之前抄家的小一半银两。
泰王双眼放光,他看着邹清许,明白了一切:“好一出双簧,先罚后赏,既维护了法制,又没有让许将军寒心。”
邹清许松了一口气:“所幸许将军深明大义,知道其父做的实在过分,不罚不妥。”
泰王摊开书本,心情肉眼可见的明朗,“这是沈时钊的主意?”
邹清许:“是。”
泰王看着书本上的字,没有抬头:“沈大人果真厉害,可惜是谢党的人,不过你和他——”
泰王的话堪堪停住,把一丝微妙的余音留在空气里。
邹清许愣了愣神,泰王的神态和语气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暧昧,看来泰王也听说外面的谣言了。
他惊魂不已,细细一想,有什么好心惊的,他和沈时钊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现在正处于和谢党博弈的关键时段,沈时钊还是谢止松的心腹,是谢党的骨干,他暂时还不能把沈时钊反水的事泄露出去,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麻烦。
泰王看邹清许愣住了,补充道:“你入狱的时候,他来找过我,希望我能把你捞出来,当时我非常意外,没想到你们关系如此之好。”
邹清许脸上忽然有点烫,他说:“我们是知己。”
泰王沉吟不语,没有深问,然而他看邹清许的眼神意味深长。
人们对处理许老爷子的事义愤填膺,甚至希望能再狠一点,尤其是底层的民众,许老爷子作恶太多,不得民心,但人们对赏赐许胜兵却没有一点意见,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英雄该赏,恶人该罚。
沈时钊这一招实在是绝,罚许老爷子是维护民心,赏许胜兵是顺应民心,两个有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在这件事中被他剥离成不同的个体,同时,他机巧的将两件事不动声色的扯上微妙关系。
梁君宗虽然大公无私,但他一直关注着此事,听到许胜兵被赏的消息后,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解脱。
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他正和杜平闲聊,杜平看他瞬间心花怒放,问他:“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梁君宗:“因为某人实在出人意料,竟然绕了个弯解决麻烦,这下天下人都对朝廷的赏罚惩处没有看法。”
杜平一听,便知道梁君宗说的是许胜兵和沈时钊的事儿,他说:“听说这是沈时钊的主意?有人说许家抄家前他给许胜兵写了一封信,估计从那会儿就开始了,后来沈时钊见了荣庆帝,没过多久,荣庆帝封赏许胜兵。”
梁君宗点头:“他这场戏确实安排得不错,演得也好。”
杜平诧异道:“哟,你都开始夸他了,他可是谢党的人,还和邹清许走得极近。”
眼看梁君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杜平不敢再踩雷区,他知道梁君宗一向和沈时钊没有交情,甚至可以说是不和,他话锋一转,忽然问:“你知道吗?有人前几天在梁大人坟前看见邹清许了。”.
邹清许忽然很想念梁文正。
他又去梁文正坟前坐了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局势越混乱,前路越黑暗的时候,人越向往和喜欢纯粹,梁文正是一个纯粹的人,善良,心正,有才学,邹清许很少用好人去形容一个人,但他知道,梁文正是一个好人。
朝中现在还有为许胜兵此事争吵的余波,他不知道如果梁文正在世,会怎么处理此事,梁君宗现在处处追随着梁文正的脚步,但邹清许总觉得他板正过头了。
梁文正的板正,是一种不动声色如鱼得水的板正,毫不费力,梁君宗却费力而紧绷。
邹清许叹了一口气。
前路看上去还长,令人头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想一想前人,似乎获取了力量。
邹清许不会想到,他看望梁文正这事,被杜平知道了,杜平转头告诉了梁君宗。
大堂内,梁君宗的目光悠长深邃,他想起他也曾遇见过类似的场景,淡淡地应了一声.
邹清许开始在家里养花。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心情很好,但总是容易焦躁,常常失眠,兴奋得睡不着觉,可一睁开眼睛,又不知道兴奋毛线,连自嗨都不知道在嗨啥。养花让他平心静气,每天看着花花草草,仿佛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邹清许时不时需要思考,思虑太多,耗费心血,当他盯着一盆盆植物看过去的时候,可以安心思考东西。
思考也是耗费精力和需要氛围的一件事情。
今日,邹清许家里迎来了令人意外的客人。
沈时钊像一位不速之客。
邹清许把他迎进门,他现在和沈时钊接触已经少了很多不自然,他们免不了要经常见面,互通情报和消息。
沈时钊盯着他家里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说:“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东西?”
邹清许:“最近养的,我看你家之前不是也有很多吗?这些花草都很懂事,可以减轻人的烦躁。”
沈时钊:“你烦躁什么?”
邹清许:“太多了,不能细说,细说说不完。”
沈时钊:“我算其中一件吗?”
邹清许:“”
沈时钊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从此刻开始,他已经焦虑了。
沈时钊没等到他的回答,忽然朝他提了提唇角,“焦躁没有用,事情是要一件一件解决的。”
沈时钊忽略此事,偏头去看邹清许的花草,邹清许把他迎进家门,沈时钊坐下来后,邹清许问:“你今天来为了什么事?”
沈时钊直接进入主题说:“你被人跟踪了。”
邹清许:“?”
邹清许茫然困惑,他问:“谁跟踪我?”
沈时钊摇头:“暂时还不清楚。”
邹清许的反应说不上剧烈,不是因为他觉得被人跟踪没什么,而是他觉得被跟踪了很正常,毕竟现在应该有不少人看见他便心里不爽。
邹清许平静地消化了一下这条消息,偏头问沈时钊:“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跟踪了?”
沈时钊:“”
显而易见,沈时钊也派人关注邹清许了。
这两波人大概演了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邹清许情绪反应仍不激烈,他把话说得委婉,“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咱俩这关系,监视我?”
邹清许心态平稳,他知道都察院有时候为了监察官员,的确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不怎么光明,但心里总是稍微不爽,以致话里带着细微火意。
“担心你。”沈时钊忽然解释道。
“”邹清许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话被堵得死死的。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开始喝水,鉴于杯子没拿稳,从手边滑落,在桌上转了好几圈,沈时钊眼疾手快地帮他接住,两人距离陡然接近,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邹清许更加慌乱,抓住杯子慌忙坐稳。
他把杯子凑到嘴边,低头一看,杯子里没水。
邹清许:“”
“我帮你倒水。”沈时钊也看出他杯子里没水,他朝邹清许伸出手,“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让人关照关照你,你已经是我的软肋,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邹清许心里忽然动容,沈时钊再这么撩下去,他快要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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