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VIP] 谢止松(五)


    “哟, 沈大人怎么成花猫了?”


    贺朝一开口,所有人都盯着沈时钊那张被揍的脸。


    邹清许瞪了一眼贺朝,贺朝闭上嘴巴, 转头叮嘱大夫:“下手轻点,多上点药。”


    “以后别沈大人沈大人的叫了。”邹清许又看了一眼贺朝。


    贺朝讪笑:“不至于吧,沈大人虽然现在是一介布衣平民,但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沈大人。”


    “随他吧。”沈时钊倒是不在意,“只要以后别乱喊惹来麻烦, 我无所谓。”


    沈时钊一开口说话,发出“嘶”的一声, 脸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虽被无罪释放,但在牢里被人打了一顿,谢止松臭名远扬, 沈时钊作为他的义子,自然跟着名声不太好,牢中有人还不知道沈时钊和谢止松交恶,也不知道谢止松被沈时钊举报, 对着沈时钊哐哐一顿揍。


    牢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怕死,还能打,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发现告诉狱卒,沈时钊可能小命不保。


    沈时钊这次被打得很重, 需要调养小半个月, 还可能落下病根, 但沈时钊能神采奕奕地走出来, 因为他心里没了压力和重担。


    他命大,捡回一条命。


    他还让谢止松受到严惩, 也算将功折罪了。


    沈时钊和谢止松的对打传开之后,众人才知道他半路放下了屠刀。荣庆帝也正因于此,没有对他过于深究,但以后沈时钊大概不能再入朝为官,只能当一个普通百姓。


    “人总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梁君宗淡淡开口,“但你能迷途知返,难得可贵。”


    沈时钊脸上挤出一点笑意,“恭喜你,以后好好干。”


    沈时钊被贬,但梁君宗升了职,前路看上去是一路坦途,他似乎完完全全是复刻着梁文正的路子走的,连升职途径都一模一样。梁君宗看望过沈时钊之后,很快离开了,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有不少公事需要去处理。


    梁君宗走后,只剩下三个人,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个人中官职最大的梁君宗离开后,贺朝又轻松了,他说:“这下谢止松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可能翻身了吧?”


    邹清许:“翻身是不可能翻身了,但是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直接赐他死罪。”


    沈时钊拿着一小块冷水里浸过的毛巾放在脸边,“皇上终究是个念旧情的人,谢止松走后,内阁首辅的位子交了出来,但皇上的心意晦涩不明,仿佛那位子还没有被完全交出来,任循也没有上位。”


    “急什么?”贺朝笑着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子是任大人的,跑不了,空着就空着呗。对了,上朝的时候遇到任大人,他让我转告你们,白天他事情太多,太忙,等晚上了再来看你们。”


    沈时钊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虚虚落在窗外,窗外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但马上要立春了。


    冬日快要结束,春天不远了。


    沈时钊的一张脸不能说面无表情,只能说那是一张有心事的脸,无论是明亮还是黯淡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都是淡淡的。


    沈时钊看着窗外,邹清许看着他的脸,不一会儿,邹清许也随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落在长江以南的蛮荒之地。


    谢止松衣衫褴褛,满头白发,他身上戴着镣铐,腿上有结痂的伤口,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半个馒头,艰难地往前走。


    谢止松有时候走得慢了,被一旁的官爷拿着鞭子嚎一嗓子,忙往前紧走几步。


    路边有小孩子见此情景,害怕地对父母说:“他好可怜啊。”


    孩子话一出,母亲立马变脸,一口唾沫喷出去,纠正道:“他不可怜,他是最大的坏蛋。”


    “他是大坏蛋?”


    “对,他是大坏蛋,要下地狱的大坏蛋!”


    谢止松听到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毫不理会,腿上如同灌了铅,每往前迈一步都很艰难,他这么大的年纪,流放他和让他死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然分不出两者哪个更好一些。


    这里的风景有点像他老家的风景,夏天湿热,冬天湿冷,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在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屋子里漆黑一片,母亲为他点上油灯,稀疏的光线下,他学到深夜,纸上的字都是重影。


    后来,他终于考上进士,出人头地,可是他出身寒门,在朝中倍受排挤,差点命悬一线,得亏他绝地求生,那场变故给他深刻的启发,他渐渐摸出一点在朝中生存的门道,而后一路平步青云。


    有一年他衣锦还乡,十里夹道迎接。


    谢止松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了这么多年,感受过掌握权力的快乐,也曾天天心惊胆战过,说到底,这条路都是他走出来的。


    他啃着黑乎乎的、发硬的馒头,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可能是当天,也可能过了两天,他在流放途中,被人打死了。


    有太多太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


    谢云坤去世后,除了谢止松,谢家已经没有了主心骨,无人敢问津谢止松,甚至不知道谢止松是什么时候没的。


    沈时钊替谢止松收了尸。


    他给谢止松找了一个葬身之地,把谢止松埋了后,义父和义子之间的一段孽缘彻底散尽,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彻底结束。


    一切好像一场真实的梦。


    一个月以后,谢止松的死讯传回朝堂,任循正式掌管内阁,成为内阁首辅,大权在握。


    事情看上去已经结束了,邹清许和梁君宗带着沈时钊去看梁文正,他们给梁文正扫墓,又烧了些纸钱,邹清许跪在墓前,不时开口。


    “老师,害了我全家的人都得到报应了,张建诚等人都已经不在朝堂,谢止松这个绝世奸臣也已离世,他在流放途中被百姓们看不起,趁晚上天黑被打死了。”


    “你看,坏人受到了惩罚,以后这些人全都会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我们的子孙后代一直唾骂。”


    “曾经伤害你的人,朝堂上的蛀虫,我们也都替你赶走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实现了,大徐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来说清明的朝堂。”


    邹清许说完后,把梁君宗叫到墓前,“自从老师去世后,你像变了一个人,现在已经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你越来越像老师了,可能是父子连心,也可能是你为了让老师安心。君宗,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但我也希望,你可以真正为自己活着。”


    梁君宗眼底有微澜,他点了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邹清许和沈时钊离开,看完梁文正后,邹清许心里空落落的,回家后,他把纸钱和那张写了七个人名单的纸烧给了邹翰承和他的家人。


    谢止松被除去后,邹清许拿出名单,在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上打了叉。


    至此,这上面的所有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他也终于可以告慰邹家人在天之灵。


    邹清许白天心情一直低迷,晚上沈时钊带他去那家他们曾经很喜欢的、开在谢府外的牛肉面店吃面。


    沈时钊看着闷闷不乐的邹清许,“多吃点,吃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做我们没有做完的事。”


    邹清许抬头看他。


    明明谢止松都倒台了。


    沈时钊抬眸,两人目光撞上的那一刻,心有灵犀一点通。


    邹清许很快明白了沈时钊心中所想。


    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他们还没有把泰王扶上大位。


    这件事看似近在咫尺,但是迟迟没有定论,荣庆帝的心思猜不透,他是疏远了锦王不假,然而最近他频繁生病,很少召见任何人,臣子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锦王乖顺了不少,一点祸都不敢再闯,天天去乾阳宫请安。


    大部分时候,荣庆帝都不见他。


    沈时钊成了平民百姓,有些不习惯,他经常早上到点起来,想要穿上官服赶去上朝,清醒后才发现他已经不是左都御史了,甚至连御史都不是。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官职,没有身份,每月也领不了朝廷的俸禄,生活终于闲适起来,但也让他浑身不自在。


    邹清许不好意思去沈府蹭饭了,反而让沈时钊去他家蹭饭。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超出沈时钊的意料,不太符合邹清许的人设,果然下一秒,邹清许忽然感慨道:“你这个月是不是没有俸禄了?”


    沈时钊盯邹清许一眼:“放心,我还有些积蓄。”


    邹清许:“坐吃山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不这样吧,你当我的幕僚,我养你。”


    沈时钊:“你请得起我吗?”


    邹清许:“你很贵吗?”


    沈时钊点了点头:“嗯。”


    邹清许歪着头:“咱俩这关系,很贵?”


    沈时钊:“不过是从你左口袋进右口袋,贵不贵很重要吗?”


    邹清许:“”


    邹清许放下筷子:“那你当不当?”


    “当。”沈时钊说。


    第112章 [VIP] 新皇(一)


    泰王府, 泰王难得有雅兴和邹清许下棋。


    邹清许起初不会下棋,然而这里的娱乐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沈时钊教会了他下棋。


    这里的士人往往以诗会友, 以茶会友,以棋会友,在这三者中,邹清许挑来挑去,发现他只对最后一种有点兴趣。


    沈时钊教得很轻松。


    邹清许不算完全没有碰过棋艺, 他玩五子棋玩得得心应手。


    棋盘上摆得密密麻麻,泰王手里执一棋, 迟迟不落。


    “你的棋艺越来越精进了,阳谋难解啊。”


    泰王抬眸朝邹清许笑了一下,邹清许也抬头, 不确定泰王是不是一语双关,他低头看着棋盘,“王爷慧眼如炬,这个套从十步之前, 已经在挖坑了。”


    泰王终于落棋子,看上去像困兽之斗做最后的挣扎,“陆党倒台,谢党倒台,冤假错案沉冤昭雪, 大徐终于逐渐回到了正轨上。”


    邹清许毫不犹豫地将棋子落在事先设定好的地方, “我们还剩最后一步, 便大功告成了。”


    邹清许落下最后一子后, 泰王拍起了手,“好棋。”


    邹清许朝泰王弯了弯眼睛。


    一盘棋下完后, 泰王逐渐收起下棋的心,心中被别的东西填充,他蠢蠢欲动地问:“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等。”邹清许不紧不慢地说。


    窗外吹来一阵清风,棋子安静落在棋盘上,胜负分得鲜明。


    泰王思索片刻:“锦王闹了一出后,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人人都知道他心思不纯,丧尽天良,但我担心他还有翻身的可能。”


    邹清许:“翻身很难,王爷现在只要不出错,就赢了,现在着急的人应该是锦王,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率会病急乱投医,说不定会露出更多马脚,摔得更惨。”


    随着泰王的几次露面,他在百官中的形象越来越好,锦王则相反,地位一落千丈,曾经有人给他撑腰,还有荣庆帝的喜爱,现在荣庆帝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荣庆帝已经对锦王心生厌恶,颇有边缘化他的趋势。


    哪有老子还没挂,儿子就想搞垮老子寻求上位的?


    这在帝王家实在是大忌。


    “最近北边多了不少饥民,王爷可以带头处理此事。”邹清许补充道。


    泰王轻声叹一口气:“你放心,抛开别的不谈,这些事都是我该做的。”


    几日过后,荣庆帝召见了泰王。


    他让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去门外等候,父子俩关起门来在宫里说话。


    乾阳宫近来一直飘着浓厚的香炉香,吴贵出门前,提醒泰王到了点记得提醒荣庆帝喝药。


    泰王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皱起眉头,他担忧地问:“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荣庆帝靠着椅背坐着,眉目有些浮肿,“朕老了,身体差一点很正常,今天把你叫过来也是想多看看你。”


    泰王半跪下来,“父皇万岁,一定要保重身体。”


    荣庆帝咳了一声,目光幽幽地飘在宫殿上空,“不少人已经离开我了,梁文正,谢止松,都走了,陆嘉也病倒了。他们陪我走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现在都不在我身边了。”


    泰王不吭声,这一年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想时的确像一场梦。


    朝中的老面孔陆续退场,新面孔闪亮登场,高手过招,手起刀落,格局全改。


    荣庆帝看着泰王,继续说:“人人都想当天子,掌握至尊无上的权力,可他们不知道,天子并不好当。”


    泰王微微抬起了头,不明白荣庆帝和他说这句话的用意。


    荣庆帝笑了笑,这个笑容很压抑,也很坦荡,如同轻舟已过万重山,但因为万重山实在太难过了,以至于这一个笑容里包含了万千复杂情绪。


    “当皇上其实是很委屈的。”


    泰王侧耳倾听。


    “这个位子有无数人觊觎,权力有无数人贪慕,你以为全是朕的吗?不尽然。先前有太后,后来有百官,朕做一个决定,谁都想掺和,朕的一举一动,全被拿来品头论足,一不留神千古留名,还是恶名和骂名。”


    荣庆帝娓娓道来,泰王眸光闪动。


    “父皇刚登上大位的时候,想干一番大事,希望大徐在我手里国富民强,后面越来越觉得,我只要让大徐能正常运转,不毁在我手里,已经很不容易。君臣一心,君民一心太难,历史的天空,功过都由后人评说。”


    荣庆帝不再像先前一样惜字如金,而是拉着泰王喋喋不休,父子俩难得交心,荣庆帝什么都说,说了小半天之后,泰王叮嘱他吃药。


    “我知道。”荣庆帝呆呆地看着药碗,又咳了两声,“你回去吧。”.


    晚上,沈府的小院子里,晚风轻轻吹着。


    “你的意思是皇上把泰王叫到宫里,说了很多话,但没有提储君的事,也不像交代后事?”沈时钊坐在竹椅上问邹清许。


    邹清许坐在摇椅上,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天气还没太暖,晚上外面依旧有些严寒,邹清许披着外衣,从摇椅上直起腰背,“我能感觉到泰王心里的不安,皇上今日的举动终于像个正常父亲,但他很反常,仿佛他撑不了太久似的。”


    沈时钊:“太子之位还没定下,应该有很多人等不及了,可能皇上自己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邹清许:“现在宫里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有人说皇上无事,还有人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


    “皇上很久没有单独召见大臣了,连泰王都不知道他身子的真实状况,何况我们。”沈时钊喝了一口热茶,“不过皇上一向喜欢如此,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先前他每次生病,有好几次都传得很严重,但没人知道他究竟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一问就是感染风寒。”


    邹清许离开摇椅,从沈时钊手中夺过茶杯,“晚上少喝茶,当心不好睡。”


    他说完,嗓子发干,就着茶杯喝了一口。


    沈时钊盯着他:“你不怕睡不着?”


    邹清许心如死灰地说:“我这几天失眠,以毒攻毒,不怕。”


    邹清许抬头望月亮片刻,一回头,沈时钊人不见了。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邹清许疑惑万分,他走到屋里,一进门看见沈时钊拉着长煜热火朝天地在府里翻箱倒柜。


    邹清许:“你俩找什么呢?府里进毛贼了吗?”


    长煜跪在地上,脸上一片哀怨,“没有,大人不知怎么了,非要找安神的东西,他想起之前有人给他送过安神香,非要找出来。”


    沈时钊朝长煜扔了一记眼刀,“别多嘴,快找。”


    邹清许双手背在身后,忽然低头抿了抿嘴角。


    “别找了,安神的东西对我不管用,我这段时间脑子里事情太多,容易失眠是正常的,平时我能睡得比猪还死。”邹清许说着,将长煜扶了起来。


    长煜惊讶道:“原来大人是为了邹大人找安神香,这件事情很简单嘛,把邹大人留在府里过夜不就好了,府里的床又软又大,好睡得很,这比安神香好用多了。”


    长煜的话一说出口,屋里一片沉默。


    沈时钊摸到附近的椅子,坐了下去,邹清许端起手里的茶杯,还想再喝一口时发现杯子里没水了。


    两个人眼神闪躲,神态和动作都极不自然,纷纷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越是这样,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长煜给沈时钊使了个眼色,沈时钊压了压嘴角,“长煜的话说得有道理,要不你今晚——”


    “不好了!不好了!”屋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家奴匆匆来报,任大人派府里的小厮来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双双黑了脸,预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


    沈时钊让长煜把人请进屋,任府的小厮一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沈大人,邹大人,大事不好了!任大人让我来传话,皇上的身体状况堪忧,现在锦王和贵妃正在乾阳宫里照顾着呢!”


    小厮一口气说完,沈时钊和邹清许对视一眼,眉头紧皱,沈时钊问:“太医去了吗?”


    小厮:“去了,太医们开过药之后全站在外面候着,不敢轻易离开。”


    邹清许:“除了贵妃和锦王还有别人吗?”


    小厮着急地说:“没有别人,贵妃封锁了消息,任大人一得到这个消息,赶紧让我来告诉两位大人!”


    长煜给小厮倒水的功夫,沈时钊已经准备更衣,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


    锦王的为人和手段沈时钊再清楚不过,若他们狗急跳墙,可能真的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和你一起。”邹清许见状,也开始准备和沈时钊一起走,同时叮嘱长煜,“一会儿麻烦你去一趟泰王府。”


    外面的夜黑得很彻底,邹清许再出去时,抬头看刚刚的月亮已经不见了,隐在厚重的云层中。


    第113章 [VIP] 新皇(二)


    任循的消息是吴贵给的。


    他得到消息后, 赶紧派人给沈时钊和邹清许送了一份。


    虽说沈时钊目前的身份微妙,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资格参与,很多地方他也去不了, 但沈大人三个字依旧有难以言喻的份量,他的意见和决策至关重要。


    收到消息后,邹清许很快和沈时钊达成共识,邹清许二话不说直接找泰王入宫,到内阁与任循会和。


    夜色茫茫, 宫里灯火明亮,内阁里处处掌灯, 坐着任循和另一位内阁成员。


    两人坐立不安,听说乾阳宫的消息后,心急如焚, 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梁君宗和杜平带着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


    梁君宗连坐都没来得及坐,问任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时钊通知他的时候没说细节,他一脑袋问号,只知道事情紧急, 听上去还有些严重。


    任循:“吴贵传来消息,皇上状态不好,贵妃和锦王前去探望,直接把所有人都支开,只留了他们两个人在宫里照顾。”


    梁君宗眉峰一挑:“只留他们两个人在宫里吗?”


    “对。”任循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说:“皇上召见泰王时, 也曾支开所有人, 只留下他们二人谈话, 这样看来,好像并无不妥。”


    “不一样。”梁君宗神色严肃, “留下泰王单独谈话是皇上的意思,但今晚的事,是皇上的意思吗?”


    话一落地,掷地有声,杜平下意识去看门窗有没有关好,沉默似静水流深,烛光在墙上映出模糊的人影。


    今晚任循是主事人,谢止松走后,他接替了谢止松的位子,成为手握大权的内阁首辅,但他此刻很难拿出主意。


    “这样吧。”任循下了话,“我先去乾阳宫,装作有事朝皇上汇报,探探口风。”


    任循走后,屋里少了一个人,冷清起来。


    礼部尚书找人给其余人倒茶,三人坐下来喝了会儿茶后,梁君宗和杜平去外面透气,屋檐下,杜平问梁君宗:“你说锦王不会疯到胡作非为吧?”


    梁君宗脸色严肃:“不好说。”


    锦王的为人他早有耳闻,这样的人无论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杜平:“听闻贵妃也不是一朵简单的小白花,锦王和太后关系疏淡以后,和贵妃的关系倒是越发的好了。”


    梁君宗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河如缎,夜空似乎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杜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件事我们要掺和进来吗?进来就表示站队了,可是我们难道不应该从不站队?”


    杜平心里忐忑,他心中不安,有万千疑虑,此事蹊跷,涉及的人都是皇家的人,他们两个人到这里,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一露面,就要招人愤恨。他喃喃自语:“不知皇上这次是真遇到了劫数,还是同先前一样。”


    梁君宗目光坚毅,他知道杜平心里的考量:“我们不站队,但心中有良知,有是非分明的一杆称,谁站在道义和百姓一边,我们就站在谁身后。”


    清流不应该站队,但清流要有良知。


    杜平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可是我们人微言轻。”


    梁君宗想起沈时钊对他说的话,他们代表着清流,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股力量,任循位高权重,但一人毕竟孤立无援,他们要去给任循和泰王撑场子。


    梁君宗拍了拍杜平的肩膀,“我真心希望今夜无事,但今夜如果有事,我们,能做什么?”


    皇城外灯火寥落,大多数人此时应该已经在睡梦中,乾阳宫外,倒是站着一大堆人。


    被赶出来的宫女和太监排排站好,还有几位太医,本来吴贵想让太医在屋里待着,时刻关注荣庆帝的身体状况,但贵妃和皇子发了话,他只能照办。


    风从脸上刮过,又冷又凉。


    任循赶到后,和吴贵对视一眼,隐晦交换了彼此的信息——一切如旧。他对宫里面禀报,声称自己有事上报,果不其然被贵妃晾在了外面,让他择日再报。


    任循没有离开,和吴贵一起在外面等。


    泰王收到邹清许的消息后,两人一起匆匆进宫,一路上邹清许和他交代了事情的大致背景,他们快步走到乾阳宫。


    乾阳宫门外的人越来越多。


    任循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滑了一圈,他对泰王问好后,和泰王说了宫里的现状。


    隔着宫门,隔着窗户,隔着红墙,泰王看着里面,手掌轻轻握拳。


    吴贵见泰王来后,故意在门口扯着嗓子朝里禀报:“皇上,泰王来了。”


    里面鸦雀无声。


    吴贵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皇上,泰王来了。”


    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贵妃的声音幽幽透过门传来,“皇上已经睡着了,现在谁都不见,外面的人都散了吧,今夜只留我和锦王两人照顾。”


    贵妃这么说,吴贵不好再开口,他无可奈何地朝泰王看了一眼,意思是他尽力了。


    “无妨。”泰王眉目间沾染了夜的寒气,他双目低垂,“我今夜在这里等,等到明天父皇醒来为止。”


    泰王说完后,像松树一般站在宫门口,他回头对站着的其他人说:“太医留下,别的人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放心。”


    邹清许和任循目光碰上,邹清许走到任循身边,任循刚要开口问,沈时钊三个字一说出口,任循自己把话咽了回去,在他心里,他仍以为沈时钊还在大位,但沈时钊已经被贬成一介平民。


    邹清许对任循弯了弯眼睛,他凑近微低头轻声对任循说:“时钊让我转告任大人,无论今夜是否不同寻常,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多加留心和注意,我们不能倒在最后一步。”


    任循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乾阳宫里忽然传来了动静。


    荣庆帝发出咳嗽的声音。


    吴贵耳朵一动,贴在门口问:“王爷,贵妃娘娘,要不要让太医进去瞧瞧?”


    “不用。”里面传来烦躁的一声。


    “皇上每次咳嗽时喝点汤药会缓解,要不奴才找人送进去?”吴贵又开了口。


    里面传来叮当拿碗勺的声音,没人搭理吴贵。


    吴贵也不敢擅自做主闯进去。


    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外面的人心里飘飘荡荡,泰王眉头紧锁,盯着紧闭的大门不吭声,吴贵朝众人投去失落的眼神,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他已经尽力了。


    夜是一片浓墨的黑。


    沈时钊在院子里踱步,他放心不下,让长煜备马。


    长煜:“这么晚了备马吗?”


    沈时钊:“我去皇宫。”


    长煜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进去呢?”


    “不进去。”沈时钊面无表情,“我在宫门口守着。”


    黑夜映不出泰王眼里的殷红,等乾阳宫里再次传出一声咳嗽声后,他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儿臣担忧父皇,儿臣要带着太医进去了。”


    泰王声音里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和担忧。


    里面忽然传来锦王的声音,“父皇没召见你,你进来做什么?”


    泰王绷着脸,脸色铁青,他走到几位太医面前说:“我实在担心父皇,请各位大人进去帮父皇看病。”


    几位太医小心翼翼地交换了眼神,里面没传出消息,他们不敢擅作主张。


    “我是王爷,出了事儿我来担着,账都算到我头上。”泰王加重了语气,他走到宫门前,“来,我给你们开门。”


    泰王转身走到吴贵身边,他两手抓着宫门,脸色肃穆,用力一推——


    门被推开了。


    门里映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贵妃泪眼汪汪地说:“皇上,皇上——”


    泰王当即冲了进去,一群太医也呼啦一圈冲了进去。


    锦王趴在床边哭得痛心疾首,荣庆帝安静的合上了双眼,太医看过之后,跪在地上,对着两位王爷磕头,额头抵到地上。


    泰王看向锦王,声音低低沉沉,没有一点感情和温度:“你是怎么照顾父皇的?”


    锦王扭过头大喊:“你什么意思?!”


    太医看两人要吵起来,为首之人对泰王解释:“王爷节哀,皇上先前一直让我们瞒着,但他的身子确实很难再撑下去,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可能刚刚咳得太猛,没缓过来。”


    泰王闭上了眼。


    哭声蔓延开来。


    其中数锦王哭得最凄惨,乾阳宫里的哀伤传散开,今夜注定是不平常的夜。


    听闻乾阳宫的动静后,梁君宗和杜平赶紧赶了过来,还有几位大臣也纷纷赶来。


    哭得差不多的贵妃娘娘看人来得差不多,把任循和吴贵喊到自己身边,对着任循说:“任大人,今天趁这么多人在,不如宣布了皇上的遗愿。皇上在临去之前只和我们母子俩待在一起,他临终前交代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大徐的天下,他要交到锦王手里。”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连四周的哭声都轻了。


    这一下,锦王的哭声突显出来,他哭得更伤心了。


    任循和吴贵面面相觑,邹清许大吃一惊,匆匆赶来的梁君宗和杜平说不出话来,泰王沉默着站在大殿中央。


    如果说这就是结局。


    第114章 [VIP] 新皇(三)


    地上跪着一群人, 一声不敢出,他们用余光瞥着彼此,又去悄悄打量任循和吴贵, 照这么看,新皇是锦王,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任循默不作声,用严肃的沉默应对着一切,贵妃看着任循:“任大人难不成对我刚刚说的话有异议?”


    四周站了一堆人, 连兵部尚书都赶来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已经来了不少, 任循忽然被架在了火上烤。


    泰王一声不发地站在人群中,脸上的表情已经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悲愤。


    月光皎洁,但没有人间此刻的灯火明亮。


    邹清许的目光依次滑过眼前所有人的面庞, 在这种时候,人人神情肃然,没有人敢出头说话。眼下的形势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棘手。


    荣庆帝临终的时候乾阳宫里只有贵妃和锦王二人, 这个时候,荣庆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凭这二人一张嘴。


    真真假假,只有他们清楚, 但是谁又敢质疑呢?


    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贵妃, 一个是王爷。


    任循眉头紧皱, 吴贵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角, 像热锅上的蚂蚁,吴贵时不时朝任循投去复杂的目光, 但任循低下了头。他是内阁首辅,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他带头质疑,除了让朝堂更混乱,还能有什么结果?


    荣庆帝已经再也醒不过来。


    邹清许忽然想到了沈时钊,如果沈时钊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如果他不是一介布衣,他会做什么?


    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直觉告诉邹清许,一定有问题。


    任循地位太高,不敢乱说话,吴贵只是一个宦官,也不能乱说,泰王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身处漩涡中心,现在还有谁,可以不顾一切揭开迷雾?


    邹清许忽然往前迈了几步,他走到吴贵身前,“吴大人,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是不是皇上之前留了旨意,让你当众宣布让锦王继承大统?”


    邹清许的话如同平地扔出去的惊雷,在乾阳宫前炸开。


    人群中开始窸窸窣窣。


    既然大家都有顾虑,都有身份,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就让没什么身份的邹清许来当这个导火索。


    大不了一死。


    质疑这种事,由小人物抛出,最没有负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邹清许和吴贵身上。


    锦王一下子变了脸,贵妃脸色也变得煞白,她的妆容在脸上待了一天,已经不太服帖,她恶狠狠地盯着邹清许:“你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


    邹清许毕恭毕敬地回:“下官名叫邹清许,在翰林院任职。”


    然而现在众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邹清许身上,好奇的视线全在吴贵身上。


    吴贵感激地回视邹清许一眼,他眼里水波盈盈,在众人的瞩目下,对贵妃说:“贵妃娘娘,皇上今日白天一直在案几上写字来着,后来还让我去拿了玉玺,但是那个时候皇上把我支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东西,或者写了东西之后又藏了起来。”


    吴贵的一番言语仿佛又在人群中扔下一颗炸弹。


    贵妃没站稳,往后踉跄了半步。


    还好她及时冷静下来,呵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用模棱两可的话引导众人,吴公公,我看你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贵妃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吴贵愣了一下,低下了头。


    “贵妃娘娘,吴公公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不如派人搜一下乾阳宫,皇上做事一向稳妥,立新君这么大的事,大概率会下诏书。”吴贵扛不住火力,任循站了出来。


    有首辅大人出面,四周的大臣们纷纷附和。


    贵妃眼看风向不对,开始数落任循,“任大人,依你之意,是在说本宫杜撰旨意吗?”


    任循不卑不亢地回:“臣并非此意,贵妃娘娘多虑了,臣相信贵妃娘娘不敢杜撰旨意,若有圣旨或诏书,自然更能服众。”


    任循和吴贵互相看了一眼,其余官员也有了底气,这下架在火上烤的人成了贵妃和锦王,锦王站在贵妃身后,扶着贵妃的胳膊,手不断发抖。


    “皇上已经走了,你们是要造反吗?不仅不下跪迎接新皇,反而还在质疑皇上,皇上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合眼?”贵妃破口大骂,目光一扫,扫到人群中一声不吭的泰王,她说:“泰王,你还不和那群臣子们一起下跪,迎接新皇吗?”


    泰王一动不动。


    其他人也一动不动。


    “好啊,你们是要造反啊!”贵妃披着披肩,白色的绸缎在身后翻飞,她款款走到兵部尚书面前,指着梁君宗,杜平和邹清许说,“看到了吗,还不带人把这些乱臣贼子抓起来!”


    杜平心里一惊,偏头去看邹清许和梁君宗。


    邹清许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意思是稳住,别慌。


    这位兵部尚书还是当初他们联合任循一起推上去的呢,就算不是自己人,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主。


    梁君宗站了出来,“下官也支持搜查乾阳宫,不知贵妃娘娘在担心什么?”


    除了梁君宗,更多的人也站了出来。


    锦王走到贵妃身边,眼看当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们!


    文臣朝他们施压,武臣无动于衷,锦王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下去。


    现在没有人站在他们一边,他们如果强行逼百官承认他新皇的身份,传出去怕不是会遗臭万年,何况看这架势,没有人想承认。


    他轻声对贵妃说:“我们让他们搜宫吧。”


    贵妃投来疑惑的一眼。


    锦王凑在贵妃耳边说:“吴公公只说看见父皇在写东西,不知道他写了什么,谁知道他有没有写诏书,就算父皇真写了诏书,我还有一半的几率。如果没有写诏书,我们也算名正言顺。”


    贵妃朝锦王瞪了一眼,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只好扭扭捏捏的同意了。


    吴贵带着一群小太监进了乾阳宫搜索。


    自从荣庆帝走后,泰王几乎没有说几句话,他看着一群人在里面翻来翻去,整个人像定住一样。


    贵妃和锦王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梁君宗轻声问邹清许:“如果什么都搜不出来,怎么办?”


    邹清许:“若真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但我想要赌一次。”


    邹清许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头顶的这片天空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人的注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一直笼罩着所有人。


    此时沈时钊看着的天空和他看着的天空,是同一片天空。


    邹清许记得他曾和沈时钊探讨过有关未来新君的话题,当时,沈时钊告诉他,荣庆帝更中意泰王。


    他不相信,沈时钊说: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既然如此,荣庆帝做事谨慎小心,城府颇深,不可能不为自己和未来的新君留后路。


    哪怕他看不出吴贵身上的异常,他也一定要把搜宫这件事提出来。


    忽然,一名小太监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贵妃和锦王一愣,忙转过身去。


    吴贵将圣旨打开,开始宣读。


    所有人瞬间跪了下来。


    贵妃当场晕了过去。


    泰王接过圣旨,重重将头磕在地上,眼角滑出两行清泪。


    眼前不断闪现出曾经的画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荣庆帝留给他的一直是背影和严肃的正脸,他很少体会到来自于父亲的关爱,直到父子二人上次闭门谈话,荣庆帝隐约说了一句:你的母亲是宠妃,世人皆知我爱她,你出生时便以为我要立你为储君,宫中虎狼环伺,我不关注你是为了你好。


    那时泰王模糊地理解着荣庆帝的意思,此刻,他才完全明白。


    疏远也是一种保护。


    泰王终于失声痛哭,昨日种种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站起来,俯视着所有人,耳旁听到那句——新皇万岁.


    邹清许刚走出宫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折腾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沈时钊站在清雾里,看着他。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沈时钊站在宫门口,已经听了好几个不同版本的结果。


    他一把将外衣披到邹清许身上,“别着凉。”


    邹清许抬眸看他,神情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沈时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三个字。


    邹清许:“你为什么先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好奇结果吗?”


    “好奇。”沈时钊说。


    邹清许:“那你为何不问?”


    沈时钊将领口束紧:“我有两种理由,你想听哪一种?”


    邹清许:“第一种是什么?”


    沈时钊:“我关心你。”


    邹清许笑了笑:“第二种呢?”


    沈时钊:“结局和我猜的一样。”


    目光相碰,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皇上提前写好了诏书,泰王登上了大位,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沈时钊郑重地点了点头,邹清许转身去看远处即将冒出来的天光时,他眼里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远处地平线上忽然亮起一抹微光,天将破晓,黎明来了。


    故事本应该在这里结束,前方看上去是一片坦途,但是,一切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第115章 [VIP] 监视


    新皇登基, 举国欢庆。


    泰王登上大位,谢党支离破碎,天下海晏河清, 四海安居乐业。


    锦王被禁足在锦王府中,终身被囚禁。


    谷丰楼。


    大包厢里,邹清许、沈时钊、任循、梁君宗、贺朝和杜平等人在这里共同庆祝,任循姗姗来迟,现在数他是大忙人。


    任循作为新朝的内阁首辅, 每天忙得脚不离地。


    泰王登上大位后,不久便论功行赏, 任循是能继续用的旧臣,依旧在首辅的位子上坐得很稳,泰王对那些和他一路走来的战友, 也给了丰厚的赏赐。


    邹清许跳出翰林,成为国子监司业。


    包厢里的气氛喜气洋洋,邹清许倚在窗边,朝外眺望。


    看上去, 盛平城里一片祥和,百姓们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


    邹清许的目光在街上流连,心里恬淡宁和。


    贺朝在任循面前如同听话的学生,微弯着身子接受教导,梁君宗、杜平则和沈时钊凑在一起, 不知聊着什么。


    仿佛是官场上的事。


    邹清许喝了点酒, 有些发晕, 他轻轻提了提唇角, 眼前的画面十分难得,像画一样。


    沈时钊是在场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为官的, 他被撤职后再没有了为官的资格,整日赋闲在家,不过沈时钊不是无业游民,他给书坊做事,譬如抄书,赚点银子,补贴家用。


    不知道他对梁君宗和杜平传授什么经验和理念,反正三人聊得投缘。


    邹清许的视线在屋里滑了一圈后,又看向窗外,他低头往下一看,楼下是热闹繁华的盛平长街,人来人往,喧哗吵闹。抬头往远处看,是巍峨屹立的皇城。


    入秋后,天上时不时飘点小雨,雨丝细密,落在身上像风轻抚,街上连打伞的人都没有几个。


    皇家多少事,都在烟雨濛濛中。


    无论过往多惊心动魄,曲折艰难,都结束了。


    此刻的邹清许,无比心安,他终于可以睡几个好觉。


    他趴在窗边吹着风,忽然看到斜对面的包厢里,有两个人也一直站在窗边,时不时往他这边瞄一眼。


    邹清许揉了揉眼睛,他们神情紧绷,脸色严肃,目光锐利,分明不像来这里吃饭的,宛若监视人的。


    邹清许有些醉意,也不以为意,他已经把该除去的人都除了,还有谁想监视他?.


    新宫里,邹清许陪新皇下棋。


    泰王登基后,改了新年号,所有人都称他为昭严帝。


    棋盘上,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棋子。


    之前,邹清许陪昭严帝下过很多次棋,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讨论谋略,制定计划,时间从棋盘上安静掠过,不知不觉走到今天。


    邹清许今日同昭严帝下棋,心境和当年已经截然不同,如今天下安定太平,朝堂也算清明,尽管让大徐国富民强的前路依旧漫长,肩上重担依旧繁重,但曾经那条路,他们总算一起走过来了。


    “好久没和你下棋,你的棋艺似乎又精进了。”昭严帝说。


    邹清许谦虚道:“臣平时闲来无事,会和沈时钊对弈,可能这位老师的水平高,臣跟着进步了。”


    昭严帝手里的棋子久久不落,邹清许抬眸,看到他微微思考的神色,但他的目光分明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呆呆飘在虚空。


    察觉到邹清许的视线后,昭严帝落下一子,“国事太多,朕的精力根本不够用。”


    昭严帝的勤勉,有目共睹,邹清许是知道的。


    昭严帝是一位有政治理想和抱负的皇帝,自从他登基以后,为了朝事废寝忘食,常常夜以继日地处理公事,堪称帝王当中的典范。


    邹清许的目光从昭严帝脸上往上移,忽然看到一根白发。


    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皇上的康健也是百姓的福气。”


    昭严帝笑了笑:“朕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抽空和你下棋已经是放松了,奏折要批,书要看,百姓能够休养生息,朕不能轻易休息。”


    邹清许:“有皇上这样的皇帝,大徐一定会福祚绵长。”


    “有你们这样的臣子,朕才能放手去干。”昭严帝低头仔细看着棋盘,短短几句话间,他已经处于劣势。


    邹清许一边和他闲聊,一边四两拨千斤般定了一盘棋的基调,可能不出几步棋,结果就出来了。


    昭严帝微微皱起眉头,他现在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但是尽管再小心,结局似乎也已经是注定的,仿佛是早输和晚输的区别。


    他喊来全:“倒两杯白梨茶。”


    荣庆帝去世后,不久吴贵便跟着退休,来全走马上任,新人取代旧人。


    有时候,旧人没什么不好的,可能只是他们老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有办法,老没有办法。


    “我记得父皇在谢止松去世后,曾经对我说他总觉得手里没有可用之人,可是朝堂中并未少多少人,只是少了一个谢止松而已,早朝时乌泱泱一群大臣聚在一起,哪个不能用。”


    邹清许对着棋盘出了会儿神,一抬头听到昭严帝的这句话,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茫然地看着昭严帝。


    昭严帝忽然对着邹清许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忽然间想到了父皇,有时候帝王和臣子的关系很微妙,你们支撑我走到今天,日后也要记得初心。”


    “当然,臣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邹清许说完,目光从昭严帝脸上移到棋盘上,他没多想,清澈的眼神定在一个位置上后,果断落子。


    昭严帝沉默着看了棋盘三秒,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中。


    这局哪怕不落子,他也输了。


    “你赢了,回去吧,朕休息一会儿。”昭严帝的目光一直陷在棋盘上,没有抬头。


    邹清许奉命行事,他总觉得下棋下到最后,昭严帝今日的兴致不是很高,或许权力和地位会磨平一个人的少年心性,曾经面对世事眼里有光的王爷此时身上尽显疲惫感。


    邹清许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这是一种近似于警告的直觉,他刚走出宫门口,遇到了给昭严帝送参汤的皇后。


    皇后即当年的泰王妃,泰王登基后她名正言顺的成了皇后,泰王妃一直是一位贤内助,曾经她对邹清许还有些看法,但她也清楚邹清许是一位可用之才,正是在邹清许的帮助下,泰王才能走到今天。


    皇后让拿参汤的宫女等她一下,她拦住邹清许,问道:“邹大人,忙完了吗?”


    邹清许恭恭敬敬地答:“回皇后娘娘,刚和皇上下完棋,皇上看上去有些乏累,请皇后娘娘让皇上好好休息。”


    皇后笑眼盈盈,“原来邹大人又陪皇上下棋了,下赢了吗?”


    邹清许颔首,点了点头。


    皇后眉眼依旧带着笑:“邹大人赢得次数太多了,以后少赢几场,皇上日日为国事操劳,放松的时候可否让他开心一些?”


    邹清许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中带着诧异,里面依次闪过复杂的情绪,不解,彷徨,怀疑,还有一点惊惶。


    最后,他的目光渐渐淡下来,也渐渐平静,“臣知道了。”


    皇后娘娘说完后带着参汤进了宫,她没有和邹清许过多寒暄,只说了寥寥几句,仿佛只是偶然的闲谈。


    邹清许转身,他看着庄严的红墙,泛光的琉璃绿瓦,定定站了一会儿后,才出了宫。


    邹清许忙完公事后去了沈府,沈时钊正在小院里栽菜苗,曾经的沈大人种花,现在的沈大人种菜,五斗米的重担无论压在谁身上,都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沈时钊不当官后,沈府不需要那么多家仆,这么多年当朝为官,沈时钊自然有点家底,他打算给家仆们丰厚的一笔财物,让他们回家养老或做点小生意,但是长煜坚持留了下来,还有两位老人无处可去,也留了下来。


    沈府虽然只剩下四人,但奈何府邸实在大,这样一来,很多事情,沈时钊要亲力亲为。


    邹清许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着沈时钊发呆。


    沈时钊把活儿干得差不多后,洗了洗手,走到他身前,递给邹清许几颗刚熟的干净的果子,“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邹清许抬起脸,笑了笑:“没受委屈。”


    沈时钊坐下来:“闯什么祸了?”


    “闯祸吗?”邹清许眼里笑意更深,沈时钊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他错位的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掌握了这种能力,邹清许说:“皇后今天让我下棋时别总赢皇上,但我总感觉皇上分明不是在意这些事的人。”


    他想,昭严帝的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昭严帝爱学,他对所有他想学习的事情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和敬意,他礼贤下士,尊重和喜爱贤才,人的性格很难改变,成为帝王后也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变化。


    曾经邹清许给昭严帝让棋,昭严帝可是真急过眼。


    “不是下棋的话,说明你在别的方面可能让圣上不太满意。”


    沈时钊说完,对上邹清许的目光,两个人眼里都像躺着一面平静的湖泊,湖底是无边暗涌。


    第116章 [VIP] 帝王术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 邹清许每天安分守己,谨慎小心,他暂时还没找到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知道眼前的这滩水绝不平静。


    邹清许整日心不在焉,沈时钊看在眼里,这日趁邹清许闲来无事,他带邹清许去长街上闲逛。


    盛平的长街,繁华热闹, 邹清许有心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像霜打的茄子,两人没走几步路,邹清许已经有了疲态, 他们坐在一家茶馆前休息。


    沈时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说:“我想我们一直忽略了一点,昭严帝已经不是王爷了,而是皇上,帝王的心思同王爷的心思有天壤之别。”


    邹清许看着茶碗, 茶碗里的茶汤冒着热气,一片清绿,帝王的心思,说难猜,其实也好猜。


    史册上记录的清清楚楚, 一字一句背后流露了不少帝王术。


    沈时钊:“我虽然已不在朝为官, 这几日也托人打探了一下, 一打探才发现, 原来皇上在监视我。”


    邹清许抬眸。


    他眼里的惊诧毫不掩饰,脸上情绪的纹波久久不散。


    他想到那日在谷丰楼的宴席, 有两个人朝他们这边鬼鬼祟祟的眺望,当时他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差点忘了这茬。


    如果真有人监视他们,大概率是他们的对家,然而现在新皇刚刚登基,朝堂清肃,不堪的过往都留在了荣庆年,还有什么人是他们的敌人呢?


    为什么监视他们的人,是昭严帝?


    无论是谁都好,怎么偏偏是昭严帝?


    沈时钊自从听说昭严帝对邹清许不满后,开始发动人脉暗地里帮他探查,他身不在朝堂,但心还在,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还能派上用场。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两人沉默着饮茶,各自脸上心事重重,他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恰巧在此时,茶楼对面的小馆里忽然有人说起了评书,呼啦围了一圈人。


    一位老先生坐在桌后,手里拿着长扇,激情开讲。


    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了邹清许和沈时钊耳朵里。


    邹清许心神不宁,感官很敏锐:“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仿佛听到了我的名字,是我的错觉吗?”


    沈时钊:“他在说我们整垮谢止松的事,确实提到了你。”


    邹清许十分诧异:“这件事竟然成了他们的素材?”


    沈时钊朝对面望去:“他们不仅仅说整垮谢止松的事,还散播着关于你、任循和梁君宗的很多别的传奇。”


    沈时钊仔细斟酌着最后两个字的用词,说评书的先生讲得动情,绘声绘色,情绪饱满充沛,想必私自增添了不少添油加醋的情节,让故事更具传奇色彩。


    “没想到民间竟会流传这种事情。”邹清许看着对面听得入迷的人们,人群中不时发出解气的掌声和吆喝,他终于懂了为什么人气会如此之高。


    “还挺火爆的。”邹清许补充了一句,露出清淡苦涩的笑意。


    两个人说话间,小二给他们端上来一盘茶点,小二看邹清许和沈时钊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笑嘻嘻道:“你们也喜欢听先生们讲这个?这是当下最火的故事,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小二不认识邹清许和沈时钊的面容,说得手舞足蹈,邹清许听着有些飘飘然,他正拿起一块茶点,只听沈时钊道:“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


    沈时钊原本不以为意,想到什么说了什么,话语间,他忽然偏眸,邹清许也正看着他。


    视线对上的刹那,眉间都有轻微的波澜。


    经历过腥风血雨和惊涛骇浪以后,他们对很多事的敏感度已经灵敏到一石能激起千层浪的程度。


    邹清许看四下无人:“如果他知道,于我们而言难道是坏事吗?”


    沈时钊:“事实是,皇上已经开始监视我们,说明他并非完全信任我们。”


    对面忽然爆发了一阵喝彩声,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着任循的名字。


    邹清许将目光收回:“昭严帝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势必要做出超越荣庆帝的功业,在用人方面——”


    话到嘴边,邹清许沉默了。


    沈时钊替他说:“他对权力的掌控也会比荣庆帝更厉害。”


    周围的吵闹和喧嚣仿佛同他们没有关系,耳边一下子清净了,所有声音散得干干净净。


    有什么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沈时钊看向对面,目光幽幽:“你的功勋已经够大了,该敛一敛锋芒了。”


    邹清许心有不甘:“难道走上大位者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邹清许还没说完,沈时钊立马伸手堵上了他的嘴。


    “好好吃东西。”沈时钊说.


    新宫。


    下朝后昭严帝将邹清许喊到了宫里,两人继续讨论刚刚没有结束的话题,百官在上朝时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有理,吵得昭严帝脑仁疼。


    邹清许分外谦虚,他这几日脑子里总是一团乱麻,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他惜字如金,说:“皇上,内阁的事臣不敢妄言,这件事还需听听任大人的意见。”


    昭严帝拿帕子擦了擦手,“内阁的事如果让内阁自己来评,免不了会维护自己人。”


    邹清许将视线落到地上,他心里打着鼓,此时,来全端上来一碗莲子羹,昭严帝伸手接过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皱了眉头。


    昭严帝把碗放回去,他的神色平静无波,声音也平静无波,“朕不是和你说过要喝凉的吗?”


    他看着不恼,但声音里的压迫感让来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忘了,罪该万死!奴才下次一定注意!”


    昭严帝的神色依旧很淡,话语里的威严却让人生畏:“朕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一次了吧。”


    来全低着头,不敢抬起。


    昭严帝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到龙椅上,“没有下一次了,从今日起,你去后宫里当差吧。”


    来全一听,瞬间慌了,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皇上,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奴才第二次犯错,日后肯定多加注意!”


    昭严帝心烦意乱地偏过头,摆手让他下去,来全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把话全咽回到肚子里,天子的旨意,他不敢不从,他被人架着哭着出了宫,邹清许在一旁默默看了一场戏,当自己是空气。


    昭严帝今日看上去心情极差,处理完来全后,他没有继续和邹清许说下去的意思,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邹清许打发走了。


    邹清许小心翼翼地退下,他神色严肃,似在思索。


    在他的印象里,先前在泰王府时,昭严帝对府里的下人向来宽容和体恤,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大做文章,除非下人所做之事极其过分。


    今日昭严帝看上去不像心情十分不好、心里藏着大火的样子。


    要说吵架,朝堂里天天有人吵架。


    今日之事,站在邹清许的角度看,仿佛有些针对来全的意思。


    邹清许慢腾腾往外走,听到旁边两个小太监的闲言碎语。


    “来全公公被发配到后宫啦!”


    “什么?来全公公平日里那么嘚瑟,这下好了,他怎么惹皇上不开心了?”


    “听说他给皇上送了一碗热的莲子羹。”


    “这下吴贵公公也很难过吧,来全可是他的心腹啊,来全失宠了,他彻底和权力告别了吧。”


    邹清许听着这些窃窃私语,原本还在为昭严帝的陌生感慨,现在心里已经被别的思绪填满。


    他差点忘了,来全是吴贵的大弟子,荣庆帝走后,他接了吴贵的班,来全年轻,为人忠义,传闻他经常去探望吴贵,遇到点事情也总喜欢和吴贵商量。


    他日日在昭严帝身边,在前面露脸,背后做决定的人一直是吴贵。


    吴贵只算名义上退休了,他并没有彻底下放在宦官中的权力。


    邹清许心里渐渐回过味儿来,他终于明白昭严帝为何突然像变了一个样子,他并非为那一碗莲子羹大发雷霆,他真正想做的是收回吴贵手中的权力。


    吴贵在宦官中的权力和声望过大,是昭严帝不愿看到的,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安心养老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将来不会体面的老去。


    邹清许背后竖起寒毛。


    照此说来,岂不是荣庆年间为荣庆帝卖命的重臣都要担心自己的安危?


    内阁的首辅,清流的领头人,难道都要小心?


    邹清许细细想了想,应该还不至于。


    吴贵是真的全心全意只忠心于荣庆帝一人,但他、任循和梁君宗不是。他们完全可以为昭严帝卖命,因为他们忠于大徐和大徐的百姓。


    邹清许缓慢向前挪着步子,霞光映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眼前有光晃了一下,一闪而过。


    或许昭严帝怕的不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权力过大,而是这些人的关系过于紧密。


    不知不觉间,邹清许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沈时钊那日在茶馆里虽不让他说话,但比身为当事人的他,看得更清楚。


    夕阳西沉,殷红的浓云漫天,和眼前的血色宫墙相得益彰。


    第117章 [VIP] 退场


    正当邹清许为来全的事情分心时, 宫中又传来一件大事。


    一位跟着昭严帝打下半壁江山的老臣醉酒后和人胡言乱语,被人捅了出去,事情传到昭严帝耳朵里, 昭严帝大怒,欲要严惩。


    说是老臣,但犯事的人年纪并不大,只是这位大人在昭严帝刚冒出头时便跟着他,一路支持他, 和邹清许差不多,这位大人喝酒后和朋友吐槽, 嫌自己得到的赏赐太少,心里微微有些不甘。


    他可是一路陪昭严帝走到今天的人,现在昭严帝成了皇上, 他也没跟着飞升,多少对忘恩负义的帝王有些寒心。


    昭严帝想要处置他,一时间,任循、梁君宗等人纷纷站出来保他, 他其实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只是酒后胡言乱语,这人是位清流,和梁君宗关系不错,梁君宗知道他只是醉酒发几句牢骚,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不少朝臣也跟着任循和梁君宗为他上书, 昭严帝一时被架了起来, 不得已暂时没有处置他。


    邹清许请了两天假,没赶得上参与这件事, 听说昭严帝对任循和梁君宗有些不满,两位重臣不仅没有站在他一边,反而和他对着干,百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局面很快扭转。


    在这件事上,昭严帝确实对任循和梁君宗不满,但他无计可施,受到的牵制太多太多。


    邹清许没参与这场风波,原本是幸事,但还是免不了被卷入,有传言说邹清许没吭声是因为他也认为自己得到的待遇不公。


    邹清许气得不轻,任循找他时,他见任循的第一句话便是为自己辩解。


    “任大人,最近的谣言纯属无中生有。”


    “我知道。”任循安抚他,他站在窗边开了半扇窗,朝外望了一眼,才坐下来,“朝中的风气一向如此,我们应该熟悉了,我今天找你来,是想提醒你,虽然我们同皇上一路冒着风雨走过来,但是不能忘乎所以,一定要保持一颗谦卑的心,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任循隐晦地提醒邹清许,邹清许也朝外望了一眼,此刻外面说不定有监视他们的人,邹清许不甘心,压低声音问任循:“任大人有没有觉得皇上在某些方面同先前不一样了?”


    任循看着他,神色苍莽:“帝王心当然会变,肯定不如先前,事事不必追求圆满,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张弛有度方能长长久久。来全的事我听说了,皇上有意清除吴贵在宦官中的势力,说明他要构建自己的权力网络。”


    邹清许知道任循和吴贵的私交不错,想必这二位早通过气,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感觉到了暴风雨逼近的压迫,太多人都被笼罩在皇权的大网下。


    邹清许和任循说了两句之后很快道别,暗地里不知道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任循今天找他来,半是安抚,半是提醒。


    他们彼此都要保重。


    回去以后,邹清许看到沈时钊在书房里练字。


    邹清许坐在他旁边,看他在纸上落笔。


    “今天任循找我了。”


    沈时钊笔尖一滞,停了下来,专注听邹清许说话。


    邹清许单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半靠在桌上,他说:“你写你的,我絮叨一会儿。”


    沈时钊:“任循找你干什么?”


    邹清许:“可能来全的事也让他感到不安。”


    沈时钊:“最近朝堂里不太平。”


    一说这个邹清许就来气,“酒真不是好东西,祸害多少人啊。”


    邹清许可真是迎来一场无妄之灾,这件事竟和他扯上了关系,无论昭严帝给他什么赏赐,他都接受,毫无怨言。


    见识了朝堂的水深之后,他为官的兴趣并不大,巴不得像沈时钊一样天天赋闲在家,种种菜,看看书,写写字。


    书房里摆了几盆花,幽雅清淡的花香在鼻尖逐闹,压不下邹清许眉间的褶皱。


    沈时钊也皱着眉:“此人的下场是他应得的,祸从口出,伴君如伴虎,不约束自己的言行,下场自然不会好。此外,我发现这个人的妻子,长得很像昭严帝曾经中意的一位女子,不知道此事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邹清许眉间再起涟漪,他对那位女子还有模糊的印象,昭严帝曾为皇权放弃了她,世上之事总是难以圆满,哪怕贵为天子,也有自己的爱而不得。


    邹清许一直闭着眼睛,沈时钊在一旁看他,直到看到他眉间的褶痕一直下不去,亲自上手碰了碰他眉心。


    邹清许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时钊:“我一直在这里。”


    邹清许索性撑着头,近距离欣赏沈时钊的美貌。


    这个男人貌美又能干,明明长了一张冷漠的、没有欲望的脸,但他哪怕一动不动地坐着,邹清许浑身发热。


    邹清许原本焦躁,现在狂躁。


    他伸手勾了勾沈时钊的下巴,风略过窗台,花瓣婆娑起舞,在一阵花香中,几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邹清许乏困地喝着梨汤,他大脑放空,想起来正事还没说完,脑子里断掉的那根线仿佛突然间又接上了,他问沈时钊:“你每天在府里,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沈时钊也有些乏累,他说:“我在府里给你当幕僚,民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当然得清楚。”


    邹清许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有了自己的幕僚。


    邹清许逗沈时钊:“那你说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沈时钊:“缩着脖子做人。”


    邹清许:“此话怎讲?”


    沈时钊:“你们这些曾经和昭严帝一起穿过风雨杀出重围的人,几乎把朝中所有的权力收入囊中,你们几乎操控着宦官,内阁和清流的势力集团,荣庆年间,朝中的党派斗得厉害,荣庆帝稳坐高台掌控着所有人,现在呢?”


    邹清许悻悻然开口:“任循、梁君宗、吴贵和我的关系都不错,像战友一样。”


    沈时钊:“你们几个合起来的权力太大了,彼此之间还没什么矛盾,昭严帝睡觉能睡得安稳吗?”


    太阳之所以是太阳,是因为它的光芒无法掩盖,没有任何事物的光芒能超越它。


    天子贵为明日。


    邹清许身后冒起一排寒毛。


    他确实该缩着脖子做人,还敢嫌弃自己官不够大?越大越危险!


    任循和梁君宗关系好,少不了他和沈时钊在其中牵线搭桥,其实这个小团体的组建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只不过现在大业已成。


    来全的退场让吴贵下线,无法再靠近权力中心,昭严帝第一步先把宦官的路给断了。


    而曾经那些监视他们的人,会一直在,因为昭严帝想要时时刻刻掌握他们的动态和行踪。


    邹清许诚惶诚恐,开始谨小慎微的做人做事。


    序幕拉开以后,一场戏又要上演了。


    正当邹清许谨言慎行,摸着朝中的暗流往前走的时候,沈时钊再次给他贡献了一条消息。


    礼部的一位侍郎文老先生要致仕回乡了。


    这件事不打眼,大概是因为文老先生年岁已高,本来就到了快退休的年纪。


    但他离开的时间比邹清许预想的时间快了一些。


    两个人经过打听,才发现原来文大人和昭严帝之间闹了点小矛盾。


    文大人曾经是昭严帝的老师,师生感情深厚,如今两人意见不和,他瞬间被打入冷宫。


    想了想,未免有些悲凉。


    文大人离开那天,据说任循避开人流,私底下在出城的地方相送。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盛平的酒楼刚好看到文大人拖家带口出城,某种程度上,昭严帝对自己的恩师十分重情重义,文大人出城的排场很大,昭严帝赏了他很多东西,全都一马车一马车的拉回老家。


    “听说这次文大人是自己主动要离开的。”沈时钊说。


    邹清许眸光里闪过一抹欣喜的神色,他说:“这老头明明是个老古董,怎么想开提前离开了?”


    沈时钊:“他和任循关系很好,两个人的为官理念相近,我猜一定是任循提醒的,任循既然提醒了你,一定也提醒了他,他比你高调,不得不走。”


    文大人确实是个老古董,他年轻的时候很谦逊,老了忽然有了架子,仗着曾经是昭严帝的老师,一路辅助昭严帝走上大位,逐渐有了脾气,开始摆谱。


    枪打出头鸟,高调容易出问题。他和任循惺惺相惜,两人的不少理念都契合,如同灵魂知己,任循知道他再这样作下去不行,给他提了意见。


    反正快要离开了,不如体面一些。


    文大人聪明了一次,主动请辞,昭严帝默许,没过多挽留。


    邹清许忽然问:“有人嗅到了血腥味儿,已经逃开了,我们呢?”


    沈时钊:“我已经不在朝为官了,你的确需要注意避祸,我们现在不清楚昭严帝的底线。曾经被歌颂的每一个人都如同重新写进了生死簿。”


    邹清许有些惆怅。


    他更加谨慎小心,以防飞来横祸,没想到这祸没飞到他身上,反而飞到了沈时钊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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