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嵊在大力地敲门声中醒来。
《深春》彻底杀青,回到家后,他昨晚和顾景明久违地再次喝了酒。不过两个人都累的很,最后段嵊还没有彻底喝醉之前,两人一起洗漱完便睡在了他家。
敲门声仍然在继续,似乎还有人喊着一个什么名字——不是段嵊的名字。
段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抱,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床也小的可怜,他翻个身伸手,手都直接落在了床外。
本来还有都睡意这一刻彻底消散了。
段嵊猛然坐起。
门外敲门的人还在喊着:“林老师?林老师学生们都在等你上课,怎么还没起?”
相处了这么久,对顾景明曾经来到《星途》到最后和他在一起的经历已经倒背如流的段嵊皱了皱眉。他立刻起身,第一时间没有管外头的催促声,而是走到卫生间看了一眼镜子。
果不其然,镜子里似乎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只是样貌清秀,没什么特质,一头头发还睡的有些乱,发梢翘起。
段嵊心中逐渐焦急,门外的催促声更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林老师”,到了这里?顾景明又在哪里?会不会有什么事?
段嵊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在在房间里张望了起来。
房间很小,像是类似于宿舍的样子,桌上还放着一些课本资料。段嵊刚一低头,便瞧见了这个林老师的基本信息和学校名字。
这是一个初中。
初中的名字和林老师教的班级是……
段嵊缓缓睁大了眼睛——顾景明同他说过的,曾经来到《星途》之前的人生里,顾景明就读的初中和所在的班级。
眼前的一切和顾景明有关系,段嵊担心顾景明的焦急便总算缓了缓。
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成了顾景明当初所读初中的班主任。只是方才镜子里这个人只有三十岁上下,可距离顾景明读高中好歹也有十几年了,总不可能这位林老师从十四五岁就开始教书了吧?
他带着疑惑,洗漱了一番换上衣服,用精湛的演技掩饰下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凭借顾景明对这位曾经的班主任几句话的描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拿着桌上的教案,总算开了门。
门口一直催促他的是一个年纪更长一些的老师,段嵊连这人的脸都还没来得及记清楚,这人就拉住了他,基本等同于跑地快步往前走,同他说:“你今天怎么睡过头了整整一节课?老徐帮你代课都已经下课了,好在本来应该是老徐的下节课还没开始,你就当和他换一下,免得被主任他们骂。”
段嵊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跟着这位好心的同事走。
这位林老师明显不应该在正确的年纪,反而像是在顾景明还在读书时的年纪。
来到教室门口时,段嵊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待到他走进教室,轰乱一片的教室骤然安静了下来,所有年轻稚嫩的眼睛都看向了他。
他却只在一片穿着校服的孩子中瞧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还未彻底长开的少年坐在教室的最里端,座位靠着窗,书桌上散落着几本练习册。而少年转过头来,同其余的孩子一样看向他,淡茶色的双眸闪动着懵懂与青涩。
即便还未彻底长开,这张脸在窗外天光的勾勒下也充斥着俊朗与少年的清新。
而这样纯然的眼神……
不是已经历尽千帆、眉目间满是矛盾的温柔与傲然的青年。
这是顾景明的少年时,是他缺席的那段读书时代。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却觉得这似乎冥冥之中给他的一次机会。他心上的那个人从书本里认识他,知晓他的全部人生,以各种方式见证着他的成长。
可他只认识来到《星途》之后的顾景明。
此前种种,只有从顾景明口中流露出的只言片语。
他脑海中百转千回,目光却始终不着痕迹地留在了少年的顾景明身上,缓步走进了教室。
这位林老师似乎平时在班级里人缘就不错,直到他走到讲台前,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捣乱,教室里十分安静。
段嵊却没打算上课,他连这位林老师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不是一个老师,看着教案也只会满头问号。
他干脆随手将东西往讲台上一丢,随意找了个理由,让这节课变成了临时的自习课。
初中时期的学生们自然对这种和休息开小差一般的自习课乐意至极,纷纷拍手叫好。而少年的顾景明只是微微挑眉笑了笑,十分不羁地往椅背上一靠,从抽屉里抽出了执笔。
——果然如顾景明所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傲气十足的小太阳。
少年时期的顾景明不认得他,自然更不可能从这个林老师的壳子中看出段嵊的灵魂。他根本没有施舍给段嵊这位临时上任的班主任任何多余的眼神,掏出一本好似速写本一样的本子之后,就拿着铅笔不知在画着什么。
段嵊在教室里巡视一般地来回走动着,每每走过顾景明坐的那一块,总是刻意地拖慢脚步。不过他看到学生们在做别的事情也没有管,渐渐的一些开小差的学生都大胆了起来,对段嵊的来回走动视若无睹。
少年的顾景明也是其中之一。
段嵊刚开始走的时候,少年总会刻意盖上本子。
但后来已经肆无忌惮地画了起来。
段嵊不知第几回路过的时候,少年双脚蹬在桌子腿中间的横架上,椅子被蹬得微微向后倾斜,还随着少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握着普通的铅笔,速写本搭在桌子的边沿上倾斜地立着,铅笔笔尖在纸上快速地流淌。
已经些微有些成型的人跃然纸上。画上的少年穿着校服,拎着书包侧着脸不知在看着什么,全身已经完成了,唯有手中拎着的书包还在缓缓地补足细节。
画技稚嫩,远远比不上顾景明成年之后的灵气逼人、技巧跃然。
可段嵊却一眼看出了那就是少年顾景明自己。
——原来小时候还挺自恋的。
他想。
他迈着步伐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传来掩耳盗铃的悄悄话声音。
顾景明的前桌似乎转过头来,低声和他说:“别画了,画这个有什么用,每次约你打球你都不打。”
“就是不打,”顾景明吊儿郎当的开口,少年的嗓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却掩饰不住嗓音的清冽,语气更是傲然恣意,“你无不无聊啊?就你那群打球的哥们,一个个技术都菜的要命,和你们打球就是菜鸡互啄。”
“哎哟喂,顾大少爷,您这一次都没参加呢,就说我们菜鸡互啄了?您可还不会呢!”
“没学而已!”完全不顾段嵊这个“班主任”就在附近,少年居然吹了一声口哨,吊儿郎当道,“我要是学了,你们都得跪下。”
“你就做梦吧!”
顾景明似乎拿什么东西砸了前桌一下,“欠揍呢?”
背对着他们教室后头走的段嵊无声地笑了笑。
还真没说错。
他刚认识“秦宣”的时候,“秦宣”确实不会打球,还是他和柯斯一起教出来的。可“秦宣”学得快,没过多久就能和他还有柯斯比一比了。
只不过……
他着实没想到少年时期的顾景明会如此的……锐气十足,明亮骄傲。
待到他不知刻意走到顾景明身边多少圈,下课铃声在不知不觉中便响起了。
正巧到了时间长的大课间,学生们如蒙大赦,欢呼雀跃地相伴跑了出去。就连之前和顾景明说悄悄话的前桌也和人勾肩搭背地朝着操场冲,不多时,段嵊还在教室里,学生却不剩几个了。
少年顾景明便是其中之一。
他正在做着方才那幅既像速写又想素描的“自画像”的收尾,走笔的速度已经缓缓慢了下来。
人少了,段嵊也肆无忌惮地走上前。
瞧见那与成年后截然不同的水平,他不留意间笑出声来。
少年骤然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淡茶色的眸子中闪过诧异,原先还有些无谓的神情闪过一丝尴尬和惊慌,“林老师?”
和这个年纪的学生一样,在同学面前总是好面子,却还是下意识地怕老师。
段嵊不想吓着他,只是站在顾景明身旁,指了指画纸上的小少年,说:“很好看。”
少年顿时红了脸。
“你以后要做这方面的事情吗?”段嵊问。
这个时候的顾景明还和娱乐圈没有任何关系,是顾景明所在的世界上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坐在单纯安静的教室里,等待着按部就班的未来。
他这两句话本就温和,这位“林老师”平时似乎也不是一个严厉的风格,几句话间,顾景明虽然还是有点紧张,显然已经放松了不少。
少年顾景明转了转手中的铅笔,摇了摇头,语气有些难以言明的沮丧:“应该不吧,虽然最近画得很开心,但是舅舅说这是不务正业,他们也都说我画的不好。”
单纯论现在的水平,段嵊自然清楚,比起以后的顾景明,现在的画作确实水平欠佳。
只不过……舅舅?
通常的孩子提起这些,不都是将父母挂在嘴边的吗?
段嵊骤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顾景明还是“秦宣”的时候就开始对他的父母毫不在意。
父母这个词为什么在顾景明的脑海里毫无概念。
因为不论是秦宣还是顾景明,生活里本就没有父母。
他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以后会很厉害的。”
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习惯性的动作让少年愣了愣,一双还没长开的桃花眼含着茫然。
少年在同学面前傲然而开朗,在老师的面前却局促而乖巧。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心间,冥冥之中顾景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涌上心头,段嵊彻底明白了什么。
窗外天光洒下无边无际的明华,操场上的嬉闹声交错喧嚣。
段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时:“试一试吧,努力过后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少年眨了眨眼睛,眸光灿灿,青涩的脸庞上满是惊讶。
他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每一天都不后悔就可以了,未来总有一刻走到你想要的地方。”
画纸上,只能算得上是粗糙的走笔勾勒出还算过得去的形体,特征鲜明的灵动却隐隐预示出将来拿着画笔的人会走到何处。
他说:“你不想打篮球,那你想不想出去画画太阳?”
“诶?”
段嵊快步走到讲台上,从自己带来的一堆书和文件中找出了假条,大笔一挥帮少年请了假。
随后,他拉了拉顾景明的手臂,笑着说:“走,我们去操场。”
少年时期的顾景明身材偏为消瘦,他轻轻一拽就将人拽了起来。少年也没有反对——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操场永远比课堂来的有吸引力。
段嵊像是年轻的孩子们一样,一手拿着顾景明的速写本和铅笔,一手拉着少年往操场奔跑。
绿叶茵茵,草木成片。
他陪着顾景明,坐在操场边缘的台阶上,看着少年一笔一画,稚嫩地描绘出眼前。
金鸦栖于茫茫远山之上,白日里的明月恍惚间轮廓可见。
到了放学时间,段嵊目送着少年同几个朋友勾肩搭背地背着书包跑出了校门,这才回了这位林老师的教工宿舍。
或许是玩了一天累了,刚坐在床上,一阵困意便汹涌而来,段嵊只好暂时躺下睡了。
带到意识从梦中朦胧拔出,他闭着眼翻了翻身,手臂却搭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上。
段嵊猛然睁眼。
清晨的碎光透过窗帘缝隙渗透进来,洒在睡眼朦胧的青年身上。
顾景明揉了揉眼睛,微微开口,呢喃一般地同他说:“……醒了?”
段嵊怔然。
他目光扫过四周,简洁的装修风格和熟悉的家具映入眼帘,闹钟立在床头,时刻提醒着这是他的房间,这是《深春》杀青后的第一天。
少年时代的顾景明和那充斥着嬉笑声喧闹声的操场仿佛只是醉酒后的一场梦。
可段嵊却记得清清楚楚,真实异常。
“……段嵊?”顾景明喊了他一声,缓缓坐起,“你睡傻了?”
段嵊起身,骤然一把抱住了身边的青年。
被子散落在一旁,他双臂用力,双唇缓缓落在了顾景明的腺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顾景明身体一僵,似乎深呼吸了一下,不算认真地呵斥他:“大清早的干什么!”
“没什么……”他将下巴抵在了青年的肩窝,“我只是今天才明白了。”
“嗯?”
段嵊松开了手,后退些许,同顾景明的视线相交。
他一字一句:“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这本书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青年淡茶色的双眸映着明光,一双完全长开了的桃花眼微微眨动着,茫然地望着他。
段嵊知道对方听不懂。
但他笑了笑,说给自己听,说给不明白的顾景明听,也说给不知飘渺在何处的过去与未来听。
“但我现在明白了,是我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只要每一天都不后悔就可以了,过去的未来总有一刻,他们会像现在这样,走到他们想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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