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VIP] 黑夜尽头(1)


    哇!孟思期终于从黑暗中冲破出来, 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苦水吐了出来。


    她的眼皮努力掀了掀,眼前终于出现了光, 她感受着光的温暖, 嘴角慢慢洇出一丝微笑。


    她动了动,感觉自己像是趴在桌上,但是身体很虚弱, 像是大病一场,她慢慢地借着臂力抬起头, 发现眼前是一片宽敞通亮的房屋。


    房屋里正站着两个青年人, 正以一种怔愣的眼神看她, 他们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孟思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三十年后父亲身穿的那种警服衬衫。


    明明这是1994年, 明明他们的衣服是橄榄绿色,为什么眼前会出现千禧年以后才会出现的蓝色警服。


    难道她回到了三十年后吗?她猛地从桌上爬起, 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地方,桌上有一个本子, 像是登记簿, 登记簿上因为她刚才呕吐,染了一片苦水, 模糊了几行字。


    她定睛一看, 这些字是借卷宗的记录,有签名和日期,她的眼睛忽地一惊, 为什么这些日期全是2024年8月12日,她一页页翻过去, 全是2024年的时间,只是月日不同。


    她真的回来了,那一刻,泪水就倾泻而出,那不是激动的泪水,而是悲痛的泪水。


    在她这番异常行为当中,眼前的两个青年人像是不理解,尴尬微笑地朝后退去,招手说:“孟姐,我们改天来拿卷宗。”


    他们走了,她正想问问现在到底是哪一年呢?她站起身来,发现身体有些孱弱,突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竟然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颜色也苍老了许多。


    孟思期不敢相信,她随着时间变老了吗?


    她慢慢地离开座位,走向门口,一回头,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有个牌子,“档案室”,她为什么出现在档案室?


    她又继续往前走,这是十分陌生的走廊,比原来市局宽敞明亮的走廊,甚至窗户都大了好几倍,她甚至能从窗户里看见蔚蓝的云彩,高高的大厦,那是1994年根本没有的大厦。


    她继续往前走,步子有些蹒跚,她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她不相信自己会回到三十年后,明明她所经历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定住了,一间大门上挂着一个醒目标牌,“刑警一队”。那一定是路鹤的办公室。


    孟思期步履蹒跚走了进去,里面完全变样了,空间很大,桌椅宽敞,窗明几净,甚至还有现代化投影设备,打印机在滋滋作响,电话铃声不断,还有许多年轻陌生的面孔。


    她走上前,拉住一个正在打印文件的小姑娘的手腕,“路队呢?”


    “孟姐,你……找谁?这里没有路队。这里只有秦队。”


    “不,他叫路鹤,怎么没有路队。”


    “孟姐,孟姐,你肯定又乱想了。”


    这时一个男人的喊声传来:“她怎么又来了?谁把她送回去。”


    孟思期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也不那么年轻,仿佛一瞬间就沙哑了,她向门口退去,越退越远,屋子里的人在小声私语:“孟姐是不是又发病了啊?”


    她在走廊里四处徘徊,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刑警二队”,她快速走了进去,里面一切都变样了,但她并不死心,喊了一声:“韩队你在哪,师父呢?老唐!赵雷霆,赵雷霆,赵雷霆……”


    办公室的所有人都怔住了,怔在原地,像是看着一出戏。


    此时,局长办公室,一位青年人敲了门,里面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抬眼,“进来。”


    青年人进门后行了个礼,说道:“赵局,关于管理档案室的那个孟思期同志,我有几句话想和您汇报。”


    赵局微微皱眉,“说吧。”


    “这些时日我感觉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的部下去借卷宗,好几次碰到她精神状态不佳,影响我们的工作开展,大家抱怨甚多,老太太也五十多岁了,刚才你不知道在二队那大声喊你的名字,实在……局里是不是可以考虑劝其退休……”


    赵局放下钢笔,语气低沉:“宋雨,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市局?”


    “去年。”


    “是省厅梁厅长推荐过来市局锻炼的对吧?”


    宋雨骄傲道:“梁厅长带过我一年,是我的授业恩师。”


    “宋雨,你可以问问你们梁厅长,孟思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赵局忽地冷下了脸,“你有什么资格劝人退休?回去工作!”


    宋雨剧烈吞咽了下,连连道歉:“抱歉,赵局,我这就回去。”


    宋雨走出门,受了一肚子委屈,愁绪万分,他本来也是为了局里着想,反而特别不理解,怎么了,一个档案室管理员还和赵局和梁厅长拉上关系了。


    他回去就拉了一个局里老同事孙骏问了情况,孙骏说:“宋副,你可能不知道,孟姐以前和赵局在一起是老搭档,他们两人的感情很不错。”


    “那省里的梁厅长呢,他们也认识?”


    “哪个梁厅长?”


    “梁云峰。”宋雨声音特意小了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省厅的事情宋副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没事了,老孙,谢了。”


    *


    看着整个二队办公室毫无反应,孟思期眼泪滚落而出,她已然知道这一切发生了什么,她往门口走去,只想去找找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认识的人。


    忽然那前方走来一个白衣警服的人,他长得很高,只是头发半百,但仍旧气宇轩昂。


    他老了,但面容却变化不大,只是多了许多皱纹,皮肤向下微垂。


    他走到孟思期身前,语气既温柔又沉重:“思期,你怎么不在档案室呆着?”


    “赵雷霆?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孟思期根本不相信赵雷霆有一天会以这种老人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但是这好像就是真实的。


    “这都五十多岁了,人还不老吗?你不也老了。”


    “我也老了?”孟思期之前就看到手背老了,她慢慢用手摸了摸面颊,发现皮肤一点也不光滑,原来她也老了,她也五十多了,她一定很丑吧。


    她眼睛湿润不堪:“这是2024年?是真的吗?”


    “是真的。思期,我约了一个心理理疗师,我想带你去看看。”


    “我没有病,赵雷霆,我只是不敢相信这一切,你是不是不记得1994年发生的事,你是不是忘记了。”


    赵雷霆微垂了眼,“我没有忘记,我哪会忘记,思期,但我希望你忘记,三十年了,你付出了太多,你应该忘记,不值得,一辈子不值得……”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孟思期不甘心地问,“路鹤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问我多少次了。赌上这三十年值得吗?”


    “什么叫值不值得?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找到了吗?”


    赵雷霆轻轻抚住她臂膀,“走,我们先不聊这个。”


    “赵雷霆,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穿着这身白色警服,你的职务应该不低吧,我问你,真相到底是什么?”


    孟思期的语气已经开始失控,她几乎是嘶吼道。这时,走廊里已经开始陆续出现观看的人影。


    赵雷霆朝四周望了望,喝道:“都不工作了!”


    走廊里瞬间安静,宋雨拿着茶杯,麻利转过身,又一次剧烈吞咽,他心里有些不安,这到底是什么女人啊,竟然对赵局劈头盖脸地骂。


    “去我办公室说吧,思期,走。”赵雷霆面对下属的冷脸瞬间缓和,又一次轻轻抚动她的臂膀,“不要生气,去我办公室我们慢慢说。”


    孟思期冷静了下,面对这一连串的遭遇,她太难受了,她不该这样对赵雷霆说话,她很歉意,忙说:“对不起,赵雷霆,刚刚我不该这样。”


    “说什么对不起,我们俩说什么对不起。”赵雷霆笑了笑,“走吧。”


    在赵雷霆引路下,两人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孟思期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市局局长,她很欣慰,因为当初韩队和师父总唤他赵局,没想到他真的成了赵局。


    待她坐在沙发上后,赵雷霆从茶柜里取出什么,拿杯子沏热水,不一会将一个瓷杯放在她身前,“这是你最喜欢喝的水果茶。”


    赵雷霆没变,他真的没变,也不知道这三十年他过得好不好,孟思期的情绪慢慢稳定,她知道生活在这里的孟思期知道所有的一切,只是她还不知道,她试探地问:“我记得九四年那会,你想追一个女孩?”


    赵雷霆坐在她身前,迟钝一笑:“你还提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94年局里笼罩着阴霾,实话说,我是95年才开始追的敏嘉,敏嘉也看上了我,哈哈,都过去三十年了,孙儿都有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这么看来,赵雷霆果然和林敏嘉有缘分,孟思期感到挺开心的。


    “韩队他们呢,我师父怎么样?”


    赵雷霆看了她一眼,很显然他只是觉得她不该问出这些问题,但他还是会心一笑,好像觉得她提出这些问题实属正常,也许平时,她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差,可能记忆力还不好。


    “韩队快七十了,早就退休了,在家养养花。老唐你还记得吧,前几天还和我打电话,说是想来看看你。冯哥身体你也知道,他年龄大,估计很少出门了。”


    “蓉姐呢?”


    “陈杰蓉一直一个人住,她的退休还是我给她办理的,但退休后我们很少联系了。”


    孟思期一点也不意外,但至少他们都还健康,她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这个时间段,孟星海应该还健在,只是已经卧病了。


    但是她必须要了解当初的真相,如今也许只有赵雷霆能够告诉她,“赵局……”


    “思期,不要叫我赵局,叫我赵雷霆。”


    “我想你能不能一五一十告诉我,九四年八月十三号,溯江灯塔爆炸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思期紧紧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表情,但是赵雷霆却低下眉,像是犹豫不决。


    “思期,”他坐在她面前,身子微弯,双手搭在膝盖上,有领导的那种气质,“我希望你不要再问这一切了。这件案子我没有忘记,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寻找真相,但我希望你,忘记他,你现在应该过你自己的生活。”


    “赵雷霆,我没说不过自己的生活,我就是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你出事后从医院醒来的时候,你就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你一直抓着不放,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天发生了什么?路鹤呢?还有我的父母,常姨还有孟庭哲,他们呢?”


    赵雷霆沉默不语,像是酝酿了会情绪,也许是面对她过于执着的目光,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好,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八月十三日晚上,你一家人被绑架,就在溯江灯塔上,当时绑匪给你打了电话,是你后来给局里提供了口供,你说那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但你的汽车没有准时到达交易赎金的地方,灯塔爆炸了。当时救援队都过去了,那场爆炸,你父亲孟辉还有你家保姆常小兰被炸得粉身碎骨,你哥哥孟庭哲在爆炸前抱着你母亲叶秀慧跳了江,你母亲抢救无效去世,你哥哥抢救了回来。”


    孟庭哲还活着?就他一个人活着?孟思期疑惑问:“孟庭哲后来呢?他说过什么?他是怎么供述那天发生的事。”


    “孟庭哲说,那天下午他和孟辉回家团聚,按理说那天你也要团聚,但是孟辉考虑你太忙,就放弃了,当天晚上吃饭时,有几个蒙面歹徒冲进了屋子,这件案子在卷宗里写的很清楚,你可以回去看看。反正就是他们绑架了你家人,带到了灯塔处,灯塔虽然高,但是有螺旋楼梯,他们在手枪的威胁下被推上了顶楼,绑上了炸药,当时歹徒给你打完电话后,就离开了灯塔。”


    “炸药是倒计时爆炸,在歹徒离开后,孟庭哲,他自救了,他身上有一把指甲刀,割开了绳子,又替你母亲割开了绳子,你父亲当时受了伤,好像因为反抗被歹徒划伤,当时炸药倒计时来不及了,只剩下十几秒,你父亲和常小兰就这样被放弃了。”


    “可惜的是,即便你哥哥带着你母亲逃了出来,但江水太急,你母亲不会游泳,在江中溺亡,孟庭哲也是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孟思期却觉得这一切并不正常,为什么单单孟庭哲可以死里逃生?她必须再去了解下。


    “那后来呢,路鹤呢?”孟思期的语气越发沉重。


    “那天路鹤赶到了现场,可是塔顶已经爆炸了,他却没有找到你,于是他吩咐一队的人负责现场,他去找你。我不知道路鹤去了哪,反正我们后来在藏江路上看到了你开的车,车子被撞,安全气囊也爆出来了,说明你遭遇了车祸,可是你不在车里面,那条路很僻静,当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等我们再发现你时,是在离溯江灯塔十几公里的一个商场外的喷泉池里,那是一个莲花喷头雕像,你就躺在雕像上。很快我们带你去抢救,你也苏醒了过来。”


    孟思期摇了摇头,她根本不敢想象,这一切会是这样,她忙问:“路鹤呢?”


    “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路鹤,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他的警车是停在溯江码头附近,我们大量警力对那一带进行了搜索,甚至挖地三尺,并且对浅江区域进行打捞,但是没有找到他,也许他不在了,也许他还活着,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


    他在一个荒废的灌满水泥的油桶里,孟思期记得,她还记得那是2024年8月13日,因为拆迁,有人发现了那个油桶,发现了路鹤的白骨。她猛地一怔,今天是8月12日,也就是说,明天上午,白骨的新闻就会出现。


    孟思期的眼睛红得特别厉害,她沉默不语,赵雷霆特意把瓷杯盖打开,“喝点水,水果茶冷了不好喝思期。”


    孟思期闭上了眼睛,她想静静待一会,空气变得十分沉寂,不一会,办公室有人找,赵雷霆说,他去去就回。


    孟思期躺在沙发里呆了很久很久,好像久到三十年那么久,泪水慢慢沿着眼角滚落下去。她特意抿了口水果茶,想感受点甜味,但却发现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赵雷霆终于回来了,在看了她一眼后说:“思期,晚上我带你去吃个饭,你还记得吗?韩队当初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地方,那家店现在阔绰了。”


    “路鹤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什么都查不出来?红妆案的凶手再也没有现身吗?”孟思期从沙发里直起身子。


    “是,是一直没有查出来。”


    “那时候我们怀疑孟庭哲是嫌疑人?你们后来调查了吗?”


    “孟庭哲那晚在抢救,他根本就不可能杀害路鹤,他不可能是红妆案凶手。何况你也收到过电话,绑架你一家和陷害路鹤的可能是同一批人,那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啊,孟思期明白了,孟庭哲不可能是凶手,她当年的调查方向就是错的。红妆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那钟延彬呢?”孟思期深深记得,钟延彬也是重要嫌疑人。


    “溯江灯塔爆炸的几年后,红妆案又发生了一起,钟延彬那段时间在国外,因此他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孟思期有一种无言的难受,曾经有可能是凶手的嫌疑人都被排除了,而且红妆案并没有结束,她必须回去看看卷宗,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雷霆默了默,沉声说:“关于路鹤,我们调查了许多,你还记得红漆连环杀人案吗?路鹤和那件案子也有关。有一份材料,这是刘局后来留下的,目前在我手里,我给你看。”


    赵雷霆从抽屉里翻了一会,找到了一份文件夹,打开,将一份黄黄的纸页交给她,“应该说,54年前,1970年,路鹤的母亲就是红漆连环杀人案的其中一名受害者!”


    “你说什么?”孟思期一时怔住。


    她记得1970年左右,红漆连环杀人案有三名受害者,油漆厂女工辛雅梦,卫生院医生包雪,小学语文老师谢文娟,当年的红漆案卷宗路鹤给她看过,确实只有这三人。


    为什么路鹤的母亲会在其中呢?


    她紧紧拿着几张发黄的纸,这应该是从卷宗里抽出的一张纸,下面还有刘茂平的签字,说明这件案子当初是刘茂平主办的。


    她从上到下仔细阅读,卷宗已经说得很明显,在70年11月份某天警方接到报案,是一起女性被害案,当时刘茂平带人赶到了受害者家中。


    卷宗里描述了法医的检验,死者名叫乔静云,扼喉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时间是头天雨夜。当时发现死者正躺在自家的床上,衣服虽然被割开,但是身体并没有裸露,和其它红漆案死者状况有所不同。


    卷宗后面还有一张纸,那是刘茂平对这件案子的看法,显然这是他后面注上的。刘茂平之所以将之列为红漆案,是因为死者面庞还有身上都有红漆,不过不是精心涂抹的红漆,而是用布擦拭过的模糊的红漆痕迹。


    尸体是邻居第二天早上敲门后发现报的警。


    而当时乔静云还有一个唯一的五岁儿子路鹤。


    刘茂平发现小路鹤躲在敞开门的柜子里,他猜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定然是凶手行凶前,乔静云将小路鹤藏进了柜子。


    凶手离开后,小路鹤曾走出柜门,用袖子擦拭母亲身上的红漆,因为他的手掌和袖口全部被红漆染红。


    第172章 [VIP] 黑夜尽头(2)


    其实这就是红漆连环杀人案的其中一起, 也是最后一起。


    卷宗里,刘茂平给小路鹤做过问询,但是孩子有严重自闭症, 没有留下任何证词。后来小路鹤被协助这件案子的外聘专家梁程昊带走, 接受了良好教育,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了市局。


    刘茂平知道路鹤回来就是为了查明母亲的死因, 但他担心路鹤陷入太深,影响事业, 特意从卷宗里取走了关于他母亲的那几页。


    路鹤自然也知道, 刘茂平当初参与了红漆案, 应该会将他母亲的死联系到红漆案,所以他一直没有和刘茂平坦白他来市局的目的。


    路鹤真正暴露出他的目的, 是市里第一次发生一桩和红漆案类似的案子, 一位女性死者的身体被涂抹精致的红妆,和当初红漆案如同再现, 路鹤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就跑到了刘茂平家门口, 向他表明要接走红妆案。


    也是从那一天, 刘茂平肯定了路鹤要回市局调查红漆案的真实理由,路鹤一直不愿离开市局, 拒绝省厅各种优秀条件, 就是为了查明母亲的死因。


    刘茂平自然要给他巨大的支持,然而他没有想到路鹤越陷越深,甚至也消失在红妆连环杀人案里。


    这应该是刘茂平在退休时特意写给警局的一番注释, 他希望后来的警员能够为路鹤查明真相,不但路鹤的母亲, 还有路鹤本人的真相。


    孟思期的眼眶渐渐湿润,酸涩难当,她记得,第一次和路鹤正式相遇在档案室,正好是第一起红妆案发生后,当时她也想找那份红漆案卷宗,没想到那次路鹤捷足先登,那说明他早就意识到红妆案和红漆案有关联,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遇。


    之后孟思期一次次从他身上闻到了特殊的木质味道,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家卧室的衣柜带给他的味道。


    路鹤经常在雷雨夜发病,然后躲进衣柜,那可能就是源于五岁时,他躲在柜子里亲眼目睹了母亲被害的一幕,他一定时时在雨夜做关于那晚的噩梦。


    刘茂平在注释里说,当时在现场,小路鹤一直不愿意离开衣柜,那好像是他的庇护所,但也可能是小路鹤的母亲在遇害前叮嘱他不要离开衣柜,以至于他固执地听了母亲的话。


    所以刘茂平特意将衣柜保留了下来,后来又转交给了省里的梁程昊教授。那个衣柜路鹤一直留在身边,后来随他来市局工作,又带到了市局的租房里,这说明他从来没有忘记母亲的死,他成为一名警察,也有可能和母亲的死有很大的关系。


    而更让孟思期难过的是,路鹤曾经告诉她,等他办完红妆连环杀人案,他就追求她。


    实际上,他那天想说的是,等他为母亲的死找到真相后,他就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孟思期浑浊的泪水坠在发黄的纸页上,在路鹤的名字上慢慢地洇开。


    黄昏时分,她坐在赵雷霆汽车的副驾上,望着路边的高楼大厦,绿树成荫,慢慢觉得1993年、1994年就是她的一场梦,也许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太,她不过做了一场不愿意忘记过去的梦,现在她醒了,她不得不面对真实的生活。


    车子停靠。“到了,”赵雷霆望着车窗外说,“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吗,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当时我记得正在办理一个案子,一个作家杀害未婚妻的案子,那次,我口无遮拦,还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生……”


    孟思期怎会不记得,那次在大排档门口,二队和一队还吵了几句,不过那顿饭以后,这件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刘羽微的尸体在小别山找到了,作家滕飞犯罪事实确认。


    赵雷霆开门下车,又到副驾给她开门,孟思期踏下车门,这个季节天气很热,即便黄昏,她仍然感觉阳光的炙热,她用袖子微微挡了一下。


    再次抬头时,她才发现三十年前的这家大排档,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小酒楼,里面生意很好,觥筹交错,酒楼的老板三十多岁,笑脸相迎:“赵哥,孟姐,你们来吃饭了。”


    “老地方,还是老四样吧。”赵雷霆语气和蔼。


    “行,你们稍等,菜马上到。”


    老板很热情,孟思期感觉他应该是原来那位大排档老板的儿子,两人上了二楼靠窗的敞顶雅座,这种雅座一间间隔开,站起身能看到其它雅座。而二楼几乎已经满座了,十分热闹。服务员前来送上了茶壶茶杯。


    这是一个小方桌,两人坐在对面,赵雷霆拧起茶壶给她倒了茶水,说道:“每次来这里,人就特别安静,思期,很喜欢和你来这里吃饭,现在我们那一波人,就剩我们两个还在市局了。”


    “敏嘉怎么样?她不和我们一起来吃饭吗?”她记得林敏嘉和她同年,不应该退休了。


    赵雷霆淡淡笑了笑:“敏嘉身体不好,也提前退了。你还不了解敏嘉,她喜欢清静,但她巴不得我天天带你吃饭,她说你太辛苦了。一到过年过节,她就张罗着叫思期姐来家吃饭。”


    “赵雷霆,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病了?”孟思期捏住茶杯,神情有些失落,因为赵雷霆好像一直在和她解释什么,如果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绝不会连这些都不记得,除非她真的病了。


    “……”赵雷霆低了低头,露出几分歉意的表情,“思期,我心里也有些想法,本就是打算借这次吃饭和你说说,你愿不愿意听我说说。”


    “好……菜应该上了吧。”孟思期大概能猜出赵雷霆会说什么。


    这时,第一道菜送了上来,赵雷霆叫她动筷,其实孟思期没什么食欲,但是她还记得这家店的味道,她想尝尝。


    不一会,四道菜上齐,看得出来,这几道菜都是符合她胃口的,赵雷霆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吃了几口菜,孟思期说:“有酒吗?”


    “呃。”赵雷霆抬眼,“一会还要开车。”


    “我想喝两杯。”


    “你这个情况……”


    “什么情况赵雷霆……”孟思期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病。”


    赵雷霆没回话,叫了两瓶常温啤酒,孟思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开车就别喝了。”


    孟思期喝了一杯啤酒,感觉舒服了些,“你不是有话告诉我吗?”


    赵雷霆默了默才说:“思期,你能接受提前退休吗,你不用担心,我保证给你发放生活补助。”


    孟思期放下杯子,她有点想哭。赵雷霆察觉到,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孟思期没有接,她的眼睛红红的,她又一口喝了一杯酒,赵雷霆劝解:“你慢一点。”


    “我这种人真的已经一无是处了吗?是不是?”她通红着眼望着他。


    “对不起,”赵雷霆摆着双手,“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都应该服老。咱们当了一辈子警察,总归也要过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从你父母和常姨去世,从路鹤失踪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整天不睡觉不吃饭就想着案子,以至于都有些精神失常,局里把你调到档案室,是希望你放一放,不要神经紧张,可是你到了档案室,还是成天钻研卷宗,因为你觉得害死你父母、常姨和路鹤的凶手就在卷宗里,不管是什么卷宗,你一遍一遍背下来,好像背下那一切你就能破案一样。”


    “思期,”赵雷霆抓过她的酒瓶,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睛红润,“我请求你放下吧,人只有一辈子,你不必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些事上,万一,万一,到头来,真相也没有找到呢?那你怎么办?”


    孟思期苍老的手背不断发颤,她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颤,她太难受了,为什么三十年是这样的结局,她大声说:“你说三十年?这三十年,你当上了局长,功成名就,可这几个案子你一个都没有破,你到底怎么当上局长的,是你的花言巧语,还是能说会道……”


    赵雷霆垂下眼,“是,是我不配。”


    “你承认了?”孟思期绝情地说,“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没什么能力,我还记得有一次功劳是我让给你的。”


    赵雷霆眼中含起一丝浑浊的泪光。


    “赵局长,你自己不觉得愧疚吗?你坐在这样的位子上,你自己不别扭吗?你对得起韩队吗?对得起我师父吗?”


    “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为你父母找到真相,为路鹤找到真相……”赵雷霆悲痛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三十年时间还不够吗?”孟思期痛心地嘶吼起来。


    此时,二楼的雅座都被两人的声音震住,纷纷抬头张望怎么回事,服务员站立一旁,不敢上前劝解。


    赵雷霆忽地以手捧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语婷活下来……”


    “什么意思?”孟思期猛地一怔,她愤怒的情绪顿时撕裂,“语婷怎么了。”


    “语婷死了,你不记得了。”


    “语婷怎么可能死了。”孟思期摇头否认,“她明明救了下来,那次是我和你,还有路鹤赶到的大世界台球馆……”


    “思期,”赵雷霆收住哭声,“我妹妹死了那还有错吗?那天晚上她就死在台球馆,第二天早上我们才找到她……”


    “不,这不可能……”孟思期猛地站了起来,“是你错了!我记得那天我看到了画面,我亲眼看见有人把她带到台球馆,我记得是晚上十一点多我们赶到了台球馆,我没有记错!”


    “我为什么要骗你,语婷都死了三十年,我干嘛要骗你,因为这件事,我妈也病故了……”


    “赵雷霆你就是骗我,我要去看卷宗……”孟思期绝不相信,她冲出雅座,往楼下跑去。


    她不再年轻了,腿脚不利索,在楼梯口猛地磕了一下,痛得她爬不起来,赵雷霆从后面赶了过来,扶起她,“思期,你慢一点,慢一点。”


    “我现在就要证明是你错了!”孟思期很决绝地说。


    “她的卷宗在我那,我现在带你去看……”


    重新回到局里,孟思期几乎无法压制内心的不安,赵雷霆从抽屉最底下将卷宗找出递给她。


    孟思期拿在手里,翻开到第一页,她的手指颤个不停,卷宗也在抖动。卷宗里有路鹤和陈杰蓉的签字,法医描述栏清晰写明,赵语婷属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1994年7月16日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


    “我要去找蓉姐,她肯定写错了……”孟思期吼道。


    “思期,这就是事实,没人可以改变。”赵雷霆将她双臂抚住,“你别这样了,你这样我更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孟思期悲痛、困惑、绝望。


    她在想,这不可能,明明那一切都发生了,明明那一切都发生了。


    那不可能是她的梦,那就是真实发生的事。那不可能错的,现在就可以证明啊,她经手的那些案子,不都发生过吗,从第一起周婕丽被害案,第二起刘羽微被害案,第三起朱工友家灭门案……这些肯定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疯狂地跑回档案室,她要证实她没有错。


    赵雷霆追着她,看她冲进档案室,那一刻他似乎释然了,也许她平时也是这样,在档案室里就变成了这样。


    孟思期拼命地翻找1993年和1994年的卷宗,很快那一件件她经手的案子全部找了出来。


    她清晰记得,第一桩案子,高中教师周婕丽被害案,凶手是两名,第一名是学校保安穆志泉,第二名是她的丈夫肇光辉。


    她迫不及待打开卷宗,没有错,穆志泉就是凶手,供认不讳,而且是她找到了穆志泉当时从周婕丽耳朵上偷走的耳钉,这一切都没错。


    但是后面没有出现肇光辉认罪的文字,不对啊,明明那次是她亲手让肇光辉伏法。


    翻到最后,她愣住了,肇光辉是在杀死周婕丽的四年之后因患绝症主动自首。


    怎么会这样啊,明明是她获得了肇光辉杀人的画面,怎么变成了自首。


    她又继续翻第二份卷宗,作家滕飞杀害女友刘羽微,她记得是她亲眼看见滕飞在小别山顶勒死刘羽微的画面,但是卷宗里没有这般描述。


    滕飞后来成为著名作家,作品享誉全国。翻到最后,竟然是那件事的十五年后,秦东子峡谷进行开发,小别山山谷下的女尸被人发现,从而揭开了滕飞杀人之谜。


    孟思期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她又翻到第三起灭门惨案,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凶手的确是高中数学老师辛田非,他后来还杀害了记者文慧知,又杀了两个无辜的人,十八年后,DNA技术锁定了他,才被抓获。


    孟思期越发冷静,她开始相信那一切就是她做的一场梦,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她又打开了第四份卷宗,那是宋辛冉和靳亚明的人体标本杀人案,卷宗里写明,靳亚明伏法是由孟思期办理,但是宋辛冉一直都没有伏法,那是在十三年后,省厅破获一起大型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的案件,宋辛冉得以落网。


    第五个案子,龙善文的民宿被害案,凶手孔阳杀害了龙善文,是孟思期破获的案子,但是杀害孔阳父亲孔曲山的凶手归向阳一直都没有伏法,卷宗后面提到,那是在十五年后,浪漫诗民宿拆除重建,在后院挖出龙善文留下的骨灰,归向阳才得以伏法。


    第六个案子,阮梦樱案,在那件轰动一时的案子里,并没有找到阮梦樱的人头,最后李牧骁因犯罪证据不足,释放出狱后却无故失踪。因为阮梦樱和李牧骁一同消失,所以西雅图俱乐部犯罪事实后来根本没有挖掘出来,龙城企业太子江盛一直逍遥法外,直到十一年后,也就是2005年,通过扫黑除恶风暴才揭露真相。


    第七个案子纺织厂女工失踪案,蒲公英纺织厂原副厂长姚仁俊根本没有被撕破伪装,他是在西雅图俱乐部倒闭后,俱乐部总经理贾龙辉认罪时供出了他,但是当时姚仁俊已经去世。


    第八个案子,徐望途猥亵杀害儿童案,卷宗里表明,孟思期推演出徐望途犯罪行为,但因证据不足没有伏法。但是十年以后,徐望途的孙女徐一周被杀,死亡现场竟然类同红妆连环杀人案。徐一周被害后,徐望途服毒自尽,写下猥亵杀害儿童的犯罪忏悔遗书。


    第九个案子,也就是红妆连环杀人案,一共有五名死者,杜怜熙、殷默、谭筱霜、赵语婷。而徐一周是目前记录在案的,红妆连环杀人案的最后一名死者。


    卷宗里还提到了赵语婷在电视台面试后遇到的“啊偶啊偶”的雨衣男,后来得到了证实,那是一个路人,当时拖着手提箱路过,他曾有意扶赵语婷,但是却遭到赵语婷拒绝,“啊偶啊偶”声确实因为他有一定哮喘病。


    孟思期终于明白,她前往1993年、1994年面对的全部都是当时没有破解的悬案,但是因为后来各种各样的原因,虽然时间很久远,但案子总归得以侦破,她的神秘画面不是莫名获得的,而是这些卷宗告诉她的。


    因为她三十年来一直钻研卷宗,熟背卷宗,所以她回到三十年前,就会幻想出卷宗里出现的画面,她才能顺利破案。


    是她回到三十年前,把犯罪份子定罪的结局提前,减轻犯罪分子的恶劣影响,挽救部分受害者生命。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年代的赵语婷死了,而三十年前的赵语婷被她救了。因为她也熟背了赵语婷的卷宗,卷宗里标明了赵语婷在大世界台球馆死亡的事实,所以她通过卷宗看到了画面。


    只是凶手还一直没有抓到,因为凶手是未解之谜,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在三十年前一直没有凶手犯案的画面产生,因为凶手根本没有抓到,她也不可能感知得到。


    正当孟思期唏嘘不已时,她的眼前忽然发生了变化,档案室的卷宗忽地幻化成阵阵流光,开始不断地朝她身上冲击。


    孟思期感觉很痛苦,跌坐到了地上,那眼前一幅幅画面突然快速地在她面前闪过,那画面里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路鹤,赵雷霆,蓉姐,师父,韩队,老唐,还有孟星海和孟辉……


    所有的她曾经见过的面孔就在她面前快速闪过,那里面还有她的身影,好像那是曾经她经历的一幅幅画面,还有他们交错相叠的声音。


    她看到了第一次出警时的画面,听到了第一次出警时韩队说的话。


    “老冯,小孟就交给你带了,没问题吧。”


    她看到了和师父交谈的画面。


    “要相信自己走在正义的道路上,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未来的路充满光明,也充满荆棘,要勇敢迈出去。大胆推测,小心求证!”


    她看到了赵雷霆拥抱她的画面。


    “思期,这辈子你就是我赵雷霆最大的恩人,你叫我做什么,我赴汤蹈火。”


    她还看到了蓉姐对她的祝福。


    “思期,半年时间也许有时候就是半辈子,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又那么喜欢你,就不要多想了,你要相信有时候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还有许多许多画面,在她头顶,在她四周,交错上映,最多的是路鹤的画面。


    “思期,给我半年时间……等我破了红妆连环杀人案,我破了案,我就正式追求你。”


    “思期,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你,等我将红妆连环杀人案破了,我打算正式向你求亲。”


    “思期,我无法隐藏我真实的心声,等我破了红妆连环杀人案,我向你正式表白可行。”


    “思期,等我把红妆连环杀人案破了,我可以正式追求你吗。”


    只是孟思期记得这句话,路鹤就说了一次,为什么却出现了四次,不,她发现还有很多相同的画面,面孔是他们,但是说出的话不尽相同。


    她仿佛明白了,因为她曾经回到三十年前,一共是四次,那四次,路鹤都说了类似的话,他四次都说要追求她。


    为什么要回去四次?那一定是因为,那四次路鹤都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常姨也死了,赵语婷也死了,而第四次,可能是赵语婷唯一被救活的一次。


    她回去了四次,就是想去挽救他们,她终于明白了,也许那四次,她一次次都在经历相同的案子,一次一次都在突破自己,也许第一次并不好,但是一次次却变得更好。


    可是即便四次,孟思期都没有挽救他们,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绝望,那种感觉是极其孤独的,黑夜漫漫,笼罩了三十年,她太孤独了。


    画面慢慢地消失了,孟思期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赵雷霆冲了进来,“思期,你怎么了。”


    “赵雷霆,我太孤独了!我好孤独啊!”


    第173章 [VIP] 黑夜尽头(3)


    孟思期被赵雷霆抱起, 在他的搀扶下,两人再次回到了车里,孟思期在车上默默流淌着眼泪。赵雷霆心痛不已, 一直开车送到她的住所, 这是一栋旧楼,孟思期住在302。


    车子到了楼下,赵雷霆提醒:“思期, 302是你租的房子,回去好好休息, 明天你要不休一天假。”


    明天?明天路鹤的消息就会出来了, 孟思期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车窗外的旧房子,问道:“赵雷霆, 我爸不是给我继承遗产了, 我怎么在这里租房。”


    她记得孟辉曾经告诉过她,要将商场股份留给她, 那次郭照鸿是担保律师。以商场的规模,股份留给她, 即便过去三十年都是一笔巨款, 不可能她一直租这样一个旧楼,比三十年前天珑小区还旧的楼。


    她也不可能笨到那个地步, 把那偌大的产业全部败掉。


    赵雷霆说:“是这样的, 路鹤失踪后,你把他那间302租了下来,你一直住那, 前几年,天珑小区拆迁了, 你就搬到这里了,你对面住的是孟星海一家。”


    原来是这样,孟思期仿佛记起来了,她记忆里孟星海的晚年就住在这里,只不过她那时住校,周末回家,直到大学毕业才在家住了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这里恍如隔世,好在这个地方的记忆慢慢回升,她问:“那我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购买了房子?”


    赵雷霆舔了下唇,叹息道:“实际上自从你父母去世后,你一直都过得很清贫,你哥哥曾经有意给你买房,但被你拒绝了。”


    这不应该啊,孟思期觉得孟辉留给她的遗产怎么会让她三十年过得如此清贫,连一个自己的住房都没。


    赵雷霆说:“你可能不记得,你父母去世后,遗嘱保管人公布了遗嘱,遗嘱表明商场所有股份全部留给你哥哥,而你和你母亲共同继承一间住宅。”


    如同当头一棒,孟思期根本不相信这样的结果,这根本不可能,她明明听孟辉说把股份交给她继承,当时还有孟辉战友的儿子郭照鸿作证,而且还有郭照鸿的律师事务所的同事汤勇同时作证,为什么她最后没有得到一分钱?


    她困惑不已,难道这个世界的孟辉对女儿的感情不一样,不,她不这么觉得,每个世界的人心应该都是一样的,那不会改变。


    “思期,回去好好休息吧。好不好。”赵雷霆安慰了一句,“我提议你跟我,明天,去看看心理医疗师好吗?”


    “赵雷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孟思期推开车门,站在车外,回过头发现赵雷霆也下了车。


    “我送你上楼。”他说。


    “回去吧,我没事。敏嘉还在家等你呢。”孟思期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行,上楼慢一点。”


    孟思期上楼前,再回看了他一眼,她颇为感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幸亏还有赵雷霆的帮助。


    她沉重地踏上三楼楼梯,在302房门口,她站定了会儿,因为302是路鹤曾经的房门号码,所以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一直租着这个号码的房屋,但是这已经不是路鹤曾经住过的地方。


    她记得赵雷霆说过,她来这里租房的原因是因为301住着孟星海,她想敲门进去看看孟星海,但是想一想,这时的孟星海应该是卧病在床,这么晚她还是不要打扰他。


    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开灯后发现里面的一切都很简陋,甚至比三十年前住的还简陋,家具都是旧的,冰箱也好像是十几年前的老牌货,只是多了一个那个年代不常有的液晶电视机。


    原来这个世界的孟思期这么清贫,她忍不住为自己感到心疼,她走进洗手间,里面有一面镜子,洗手后她抬头时,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变了,镜子里的样子吓了她一跳,她向后退去。


    原来那曾经雪白透亮的面颊已经布满了皱纹,眼睛里也没有光芒,嘴唇也没有血色,干涸得令人心疼。


    唯一不变的是这张脸仍旧如年轻时那般瘦削,脸型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更清瘦了一些。但和年轻的自己相比,看上去似乎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她真的过得很辛苦,这三十年她就是这样度过的,赵雷霆叫她放手,过自己的生活,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都耿耿于怀。


    屋子里太冷清了,孟思期走进客厅,特意把电视机打开,想听点声响,今阳市本地频道的节目马上播放了出来,她很意外,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只不过那张面孔也老了,但是即便老了仍然荣光焕发。


    那是一则新闻,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我市著名企业家孟庭哲先生今日启动了时代文旅城的开发计划,这将是我市最引人注目的开发项目,开发资金预计达到10亿……”


    孟思期拿着遥控器的手指颤动了下,她默默把电视机关了。


    她又走向了卧室,这是极其简朴的房间,里面冷静得可怕,甚至墙面上什么也没有,连一副日历也没有挂,这才像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如果说还有一丝生气的地方,就是床榻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有一盏小小的暖色台灯,还有一本老旧的笔记本。


    那个笔记本她认识,就是以前她一直做笔记的本子,她慢慢在桌前坐下,翻开了笔记本,打开的刹那,她就热泪盈眶,那上面的字迹就是她亲手写的,记录了她在九十年代参与的案子记录,字迹工工整整,还有红色字迹标注。


    她想起了那些令人难忘的往事,心头千头万绪,慢慢翻着时,忽然笔记本里出现一张照片,一瞬间她的泪水就掉了出来。


    那是三十年前,有一次去上海出差时,路鹤和她,还有赵雷霆、蔡双玺,去外滩时拍下的照片。


    当时赵雷霆给她和路鹤拍下这张照片,她和路鹤同时转过身,她看向了镜头,而路鹤看着的方向却是她。


    这张照片早已发黄,照片细节模糊,然而路鹤的样子却仍旧清晰,好像他就在身边,从未有离开。


    孟思期伤感不已,慢慢将笔记本合上。


    实际上,这间房,她并不陌生,她一点都不陌生,在她的记忆里,她是跟着孟星海长大的,她一直住在对面的301。


    在她高中毕业那会,对面302搬来了一个新住户,孟星海告诉她,那是她的孟姨,她第一眼觉得孟姨很沧桑,好像经历了许多事情,后来她和孟姨的关系越来越好,孟姨给她讲了很多案子的故事,当时就在这间房。


    孟姨总是望着笔记本跟她说起那些往事,还有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她也有印象,她还问过孟姨:“孟姨,我和你年轻时好像,这个男人是谁?”


    后来在她大学毕业后的一天,回家时忽然听到孟姨的死讯,说她是从溯江灯塔跳入了溯江,是自杀的。


    ——没想到曾经的孟姨,已经变成了今天的她。


    她趴在桌上休息了会,她想放空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往事,也许正如赵雷霆所说,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五十多岁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渐渐地,孟思期好像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那里她又一次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太开心了,原来这里的一切才是一场梦。


    “孟姨,孟姨……”


    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喊声,那声音好熟悉,就仿佛是她自己发出的,孟思期惊醒了过来,发现天亮了。


    女孩的声音还在门外喊着:“孟姨,我爸好像出事了,你快来看看,孟姨!”


    孟思期霍然站起,她记起对面住着孟星海一家,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小孟思期吧,她的小名叫期期。


    她马上走向屋门,打开的刹那却把她惊呆了,门外站着的女孩,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她真的很美,那不就是年轻的她吗,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同名同姓又长相一样的两个人,只不过她们的年龄相差至少三十年。


    “孟姨,我爸不知道怎么了,你快帮我看看。”


    小孟思期很着急,拉住了她苍老的手。


    孟思期马上跟了进去,一进门仿佛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这就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在卧室里,她看到了年迈的孟星海,他卧在床上全身僵硬,如同僵尸,那是她曾经记忆里的样子,孟星海又发病了,孟思期马上坐到床头,掀起他衣袖和裤脚,发现关节肿大,她连忙说:“期期,快点,倒盆热水,多拿几条毛巾。”


    肯定是严重风湿病犯了,早晨起来出现严重的晨僵。


    期期很快端来一盆热水,里面浸泡着毛巾,她和期期一起将毛巾敷在孟星海僵硬肿大的关节处,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孟星海终于好了一些。


    “是小孟吗?”孟星海的嘴角淌着口水哈喇,“你来了。”


    “老孟,你感觉怎么样?”


    孟星海微微晃了晃头,仿佛没有力气说话。


    “孟姨,”期期担心问,“我爸这种情况还有没有办法啊。”


    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因为孟星海很快就会病逝,不过最近他还能坐上轮椅,说一些话,因为他还会告诉期期。


    “我去市局报道的那天,我见到了路鹤,他是刑警一队队长,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很荣幸能成为他的下属……那天,我还见到了你的孟姨……”


    今天路鹤的消息就会传出,期期一定会得知,她一定会对路鹤感兴趣,她一定会问孟星海很多问题,她也一定会问她认不认识路鹤。


    她淡淡说:“这就是风湿病症状,期期,给老孟煮点富含维生素的食物,注意饮水,应该就没事了……最近多陪陪他。”


    “我知道了孟姨。”期期认真点头。


    孟思期甚至还记得,当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有天早上发现老孟忽然僵直,是孟姨跑过来帮她给孟星海处理晨僵,孟姨告诉她煮点富含维生素的食物,她那段时间还学会了一些调理饮食的方法,山药粥也是那段时间学会的。


    她觉得这一切太让人感慨了,坐着时,她又环视了下房间,这间房她特别熟悉,就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墙上挂着一张期期穿着米色连衣裙和孟星海合照的照片,她甚至有印象,那次拍照,她特意给自己选了一条米色连衣裙。


    孟星海又睡了一会,期期捏着老孟的手掌,轻轻揉动时对她说:“孟姨,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在梦里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那是一个男人,他老喊孟思期孟思期,我不知道他是在喊我,还是喊你。”


    孟思期垂了垂眼,那不就是她曾经的梦吗?那个梦还会反复出现,她笑了笑:“没事的,期期。”


    “孟姨,你今天上班吗?”


    今天她该去哪呢,很快路鹤的新闻就会出来,她该去哪?她想了想说:“我还是回局里吧。”去档案室,在那儿,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


    上午,孟思期去了市局。


    期期把孟星海扶了起来,坐上轮椅,给他喂了一些粥,又给他打开电视机看看新闻。


    “我是今阳市电视台记者,今天是2024年8月13日,有一则紧急新闻,今天上午十点钟,城市规划管理局下属单位拆迁溯江灯塔附近的居民区时,在一个装满水泥的油桶里发现了人的白骨,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引入深思。我们将报道切回现场……”


    现场一片嘈杂、喧闹、惊惶。“把渣土车开走!”“没听见吗?这是刑事现场,还拆什么拆!”“保护现场,市局同志现在就在路上!”


    “轰隆!轰隆!”渣土车的声音发出巨响,碾压着小孟思期的耳膜。


    她震惊,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被人藏在水泥桶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


    市局,赵雷霆带着市局同事在门口列队,一辆黑色轿车在院子里停下,五十余岁的男人走下汽车,他头发浓黑,身材高大,步态气宇轩昂,笔挺的白色警服紧致合身,肩臂上的警徽在烈日下闪着亮光。


    赵雷霆热情上前握手:“欢迎梁厅长前来市局视察工作!”


    “老赵,你这又在搞什么形式,不是叫你不要欢迎,怎么每次都欢迎。”


    “梁厅,您这是来指导工作,不欢迎怎么行。”


    “思期呢?”梁厅朝欢迎的同事们中望去,问,“她在哪?我要见见她。”


    “应该在档案室。”


    站在欢迎队伍里的宋雨立正笔直,他剧烈吞咽了下,原本他以为恩师到市局视察会提一嘴他,没想到完全忽略了他,竟然第一嘴就提及档案室管理员孟思期,他越发感觉不安,为曾经说出的那些猖狂的话后悔。


    梁云峰和赵雷霆一起走向大厅,这时一个民警忽然跑了过来,立正敬礼,汇报道:“梁厅,赵局,在溯江边的水泥桶里发现了人的白骨,而且还发现了警衔!”


    “什么?”梁云峰顿时怔住。


    赵雷霆也怔住了,三十年了,他好像看到了希望,那是不是路鹤?


    梁云峰眼睛顿时红了,三十年来,每年的八月十三日他都会来市局看看,看看孟思期,看看路鹤的照片,今天难道真的是路鹤的线索出现了吗?


    “老赵,赶快出发!”梁云峰喊了一声。


    赵雷霆激动不已,大喊道:“立即出警!”


    转眼间,警笛齐鸣,警车长龙般开往溯江边,车上,梁云峰说:“我们把思期落下了。”


    “梁厅,思期早该放下了,她不能去现场,我担心她。”


    “你说的对,路队的死对她伤害太大。”


    赵雷霆说:“不仅仅是路队,还有她父母,常姨,几乎在那一天,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能撑到今天不容易。要不是寻一个真相,她不会撑到今天。”


    “哎。”梁云峰感叹道,“希望这一次,真相能揭开,这也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我不相信,正义是这样的结局……”


    第174章 [VIP] 黑夜尽头(4)


    溯江边, 阳光炽热,江风呼啸,一片正在拆迁的工地上, 与市区中心建筑风, 格格不入的矮房已被推去近半,挖掘机、铲车已停歇工作,满眼是残垣断壁的景象, 在周围高楼大厦的掩映下,这里就像是一直被遗弃的孤儿。


    但今天, 这里十分热闹, 坑坑洼洼的中心地带, 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这里面不只有戴着安全帽的工人, 还有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


    今天负责拆迁的总负责人不在现场, 只有两个小组长临时保护现场,但哪里禁得住好奇的人们, 工人和媒体记者都围住了那片事发地点。


    小组长只能喊口号:“警察就到了,你们千万不要破坏证据!”


    嘈杂的现场, 老邱挤进了人群。


    老邱是一个媒体记者, 他今年五十余岁,一直从事新闻工作, 从年轻时代的报纸, 到如今的自媒体,他几乎可以说见证了今阳市的发展变迁。


    他今天正好在市区走动,忽然收到公司的紧急命令, 带着同事小张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在围着的人群里, 他第一眼看到那被水泥裹着的人体骸骨时,还是被深深震惊。小张也张着口,举起相机的手也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在努力平复心情后,他吩咐了声:“小张,拍照吧!”


    和他一样,其他记者也在愣怔了半天后才按下快门。


    “这个是不是警衔啊!”有人喊了一声。


    老邱咽了咽,鼓起勇气靠近看了看,那真的是警衔肩章,正好嵌在水泥块里,不过已经腐烂,星徽也锈蚀得只能辨认出轮廓,但看星徽外形,像极了九十年代初的警衔。


    老邱对警衔略有了解,九二式警衔的星徽偏小,后来在95年进行过改制。从这枚警衔星徽大小,就可以推测出他是来自于92年到95年之间牺牲的公安干警。


    老邱对今阳市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新闻如数家珍,当他看到这个画面时,他就在搜索历史上发生的事,这几十年来今阳市确有几位公安干警牺牲,而发生在三十年前,1994年的溯江灯塔爆炸案当中,正好有一位刑警队长失踪。


    他叫路鹤,老邱特别记得那个名字,因为当年他撰写过他的报道,就叫路鹤。


    那件案子关注度很高,后来溯江灯塔重修,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路鹤的踪迹,如今所见,这个警衔一定是属于路鹤的。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过,是经理的来电:“老邱,情况怎么样,赶快把照片发回来,第一时间推出去。”


    老邱特意往人群外面退了退,提醒道:“我不建议发稿,他可能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公安干警,路鹤。”


    对面停顿了几秒,声音却大了几度:“这么大新闻,路什么来着?”


    “公路的路,白鹤的鹤。”


    对面催促:“好好,赶快把照片发回来。”


    老邱秉着职业良知回道:“老吴,这件事还是谨慎对待,不好带节奏。”


    “谁他妈跟你带节奏,老邱你咋这么固执,这新闻你不发,别人就发,这是全国头条……”


    “可是……”


    “可是什么,马上把照片发来,否则你别干了。”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路鹤……”


    对面说:“干我们新闻工作的需要社会担当,肯定知道分寸呐,这种新闻肯定是宣扬正能量。”


    老邱终于妥协了,叫小张把照片发回去,挂手机前,他听见电话里经理在对同事喊:“马上查找路鹤的资料,找他的英雄事迹,公路的路,白鹤的鹤,十分钟写出新闻稿……”


    不到十几分钟,七八辆警车呼啸而至,瞬间将这片荒芜而破碎的地方,挥洒上一片辉光。老邱马上拍了拍小张的肩膀,“收工,收工!”


    几十名记者也纷纷停下了拍照,往后退了退,个别人还在抢拍。


    警车停下,梁云峰第一个跑下了车,他愤怒地大喊:“谁把记者放进来的!马上封锁现场,封锁现场!”


    赵雷霆也深深蹙眉,不用说,半个小时后,就会出现铺天盖地的新闻。


    几十名刑警飞快围了上去,拉起了警戒线。


    看完骸骨后,赵雷霆痛心地退了出去,他默默走了几步,望向溯江,眼底渐渐湿润,路鹤的面貌又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他不明白,当年那么多回搜索,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他,他怎么就藏在了油桶里,还被灌了水泥?


    江风正吹得尘土飞扬,簌簌地,吹动赵雷霆的警服,也吹动了梁云峰的警服。面对着曾经的队长,心目中的恩师,梁云峰站在骸骨前,久久不能平复,沙子吹进他眼里,他闭了闭眼,潸然不已,挥手道:“赶快带回去吧!”


    小半天后,水泥油桶搬回了市局法医室,几名技术人员经过一下午的努力,终于清理了部分水泥。


    赵雷霆和梁云峰就站在法医室进门处,两人沉默不语,一直紧盯着现场的清理工作,技术员汇报:“赵局,看来目前只能清理到这个程度了,水泥太结实,否则就破坏了骨头。”


    看着隐隐现现的白骨和水泥融在一体的画面,赵雷霆点了点头。他吩咐:“做好DNA检测,今天必须要知道死者的身份?”


    “好的,赵局。”


    赵雷霆必须要知道这是不是路鹤。


    这时有人进门汇报:“梁厅、赵局,我们仔细调查过了,那段溯江边,去年城建部门为了开发,对江边做了清理打捞,当时打捞上来了许多杂物,其中就有一个油桶,油桶一直沉在浅江江底,无人发现。打捞上来后,一些铁制品被附近的居民连夜盗走,但是回去后发现这个油桶里面是水泥,所以一直搁在了外面没有处理。”


    “今年下半年,城建下属部门对这片江边居民区拆迁,今天挖掘机捣碎了油桶,没想到一截人手骨露了出来,于是报了警。”


    “我们初步推断,当年凶手应该就在居民区一带把人藏进油桶里,然后填充覆盖了水泥,因为居民区就在江边,凶手推滚着油桶,推到了江里。”


    梁云峰和赵雷霆都点了点头。赵雷霆记得,当年路鹤的警车就是停留在附近,那晚下了大雨,可能破坏了很多信息,但是警局对这片地域展开了地毯式搜查,甚至下江寻觅,但是谁成想,凶手把人藏进油桶裹入水泥又沉入江底。


    那个地方当时还不是居民区,应该是一片工地,有空油桶和水泥不奇怪,不过因为连绵下雨,工地停工了几天,没想到凶手在那儿犯了案。


    “赵局,好像有把手枪。”技术员一边指着水泥处一边喊。


    赵雷霆连忙上前确认,在水泥里,确实裹着一把手枪,“快,能不能再挖开一点。”


    “行。”技术员拿着刀子又小心翼翼剔除水泥。


    不一会,枪身露出一截,梁云峰蹲下仔细查看。赵雷霆也跟着蹲下身子,他没有看错,这是一把五四手枪,就是九十年代初市局颁发的手枪型号。


    两个人蹲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半晌,梁云峰问:“能不能确定死因?”


    旁边就站在法医,回答道:“梁厅,目前看可能有些困难。除非把骸骨全部清理出来,做进一步分析。”


    梁云峰没有回话。赵雷霆见他脸色忧郁,马上说:“梁厅,你也别着急,为了不破坏骸骨,我让大家尽量细致地进行后续处理,早日找到死因。”


    不但梁云峰,赵雷霆也想知道死因,因为死因也是寻找真相的证据,当然他明白梁云峰更想知道的是,路鹤是否被人活活裹在水泥里致死的?


    晚上在食堂吃晚餐时,赵雷霆特意让人带了一份饭给孟思期,又问梁云峰:“梁厅想不想去看看思期。”


    梁云峰停箸叹道:“今天不去了,我担心她会多想,而且今天这件事她大概率知道一些,她要是问我那是不是路队……”


    赵雷霆吃了两口饭,味同嚼蜡,“梁厅,我尽快催催DNA,吃完饭送你回酒店休息,身体安康为要。”


    “老赵,我们俩也不要说这种话了。三十年前,我就是市局的一员,我还记得,路队失踪以后,我还留了一年,就是为了寻找路队的真相,我在市局呆了两年,我和你一样,最盼着路队的消息。你知道吗,当年一队老队员,都退休了,但是偶尔打电话时,总会和我提两句路队,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遗憾,我作为省厅干部,我这辈子要不给大家一个说法,我心中有愧!”


    赵雷霆缓缓放下筷子,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心中难道就没有愧,他沉声道:“梁厅,你说的是。”


    两人吃完饭,再次赶回了法医室,今晚整个市局灯火通明,几乎一半人在忙碌着关于这个白骨的一切。


    八点钟左右,检测报告终于送到了两人的手里,梁云峰和赵雷霆一同打开了报告。


    检测员汇报:“梁厅,赵局,路鹤没有父母,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姐妹,他没有直系亲属,我们只能在他的家族当中寻找到基因匹配。通过死者骨骼中提取的DNA检材对比,基本上可以确认死者基因是来自这个家族的基因图谱。”


    梁云峰和赵雷霆的脸庞上同时出现了一阵唏嘘,即便提前就知道他是路鹤,但是当消息确认时,还是不能接受。即便基因检测准确率不是完全准确,但是结合手枪和警衔,还有残留的警服碎片,当年的一些细节还原,面前的死者就是路鹤无疑。


    两人沉默了许久,眼睛里逐渐红润,忽然他们身后出现一个人,两人同时回望,那不是别人,正是孟思期。


    孟思期早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而且她比他们更早,只是她还是想来亲眼看看,亲眼看看路鹤。


    当她走近法医室,整个人都怔住了。那并不是人骨,而是用水泥裹着的人体骨架。


    水泥应该是从油桶里抽出的,技术员又用工具切除了外面的水泥,进而又用刀剔除由外向里的水泥,水泥早已干透凝固,然而如今的模样,外表凹凹坑坑,一具人体胸腔骨架展现在外面,胸腔的肋骨一根一根被水泥固定,并没有散架。


    他的姿态像是蹲住的,姿势很难受,这个油桶并不大,但也是比普通油桶规格要大的油桶,像路鹤那样的身材,要全部很轻松地放入,需要一些技巧,不过他仍旧是被融进了水泥,大腿弓起的骨骼甚至很清晰。


    他的头骨只露出了一部分,像是低垂着的,可能技术员没有深入剔除水泥,头骨和水泥裹成一团,眼眶内全是黑色水泥,他就像在凝望黑色深渊。


    这就是孟思期看到的全部,实际上她以为会很难受,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却轻松地笑了笑,三十年了,终于见面了,路鹤!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她好想他!


    然而赵雷霆和梁云峰却瞬间泪目,他们自然知道孟思期的笑意味着什么,等待了三十年,这是绝望后的一种释然,也是对自己的释然,就好像你永远悬在空中,永远没有落点,那种孤独和绝望让人窒息,有一天无论脚下是荆棘还是尖刀,她也会笑着踩下去!


    孟思期的眼角划出一颗晶莹的泪珠,但是她是带着淡淡的笑,流的泪。


    她觉得她一点都不难过。


    赵雷霆开车送她和梁云峰回去,梁云峰让先送孟思期。路上,同坐在后排的梁云峰对她说:“思期,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放心,我和老赵余生的时间就干这件事,不找到杀害路队的凶手,我誓不罢休。”


    “谢谢梁厅。”孟思期诚挚地说。


    “不要这么见外思期。”梁云峰说,“你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提,还有老赵。”


    “好。我想休几天假。”孟思期缓缓地说。


    赵雷霆回道:“休假的事情我会给你报备,你好好休息。”


    孟思期回到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想看看笔记本里的照片,然而就在路鹤的样子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泪水往下纷纷滚落。


    “路鹤,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一次次面对这样的结局?”


    四次啊,这四次横跨三十年的旅程她一定每一次都那么痛苦,每一次都那么孤独,她忍受了四次,可到头来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孟思期哭得撕心裂肺,趴在地上嚎啕不已。


    “孟姨,孟姨。”门外的女孩在叫唤。


    孟思期这才缓了过来,她慢慢地爬起,抹去了眼泪,开门后,期期痛心地看着她,“孟姨,你是不是又伤心了。”


    孟思期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没事,期期。”


    “我想陪你坐一会。”


    “好。”


    孟思期记得,她的记忆里就有这一幕,当年她就是听到孟姨的哭声,走进她的卧室,后来她还问孟姨“路鹤是谁”。


    她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相同的一幕。


    房间坐下后,期期安慰了她好久,还告诉她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以前爸爸对她多么不好,有一次为了让爸爸担心,她故意在学校雨天跑步让自己感冒,没想到那次她摔断了腿,结果爸爸还亲自来了学校。


    期期就好像在述说她的回忆,孟思期渐渐平静了下来。期期忽然问:“孟姨,我今天看新闻,说江边白骨是路鹤,路鹤是谁?”


    她特别想笑,但是又好想哭,她拉起期期的手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期期回去后,她忽然很难过,她很后悔让孟星海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孟思期,如果不是这个名字,也许今天她们就不会“相遇”呢?


    她仿佛能看到期期的命运,正如当年的她一样,期期或许很快就会进入那个永远无法逃脱的三十年循环,她或许要进入第五次三十年之旅。


    而孟思期则会从溯江灯塔上跳入江水,结束这一生,后面,期期会听到她的噩耗,就像当年,她听到孟姨坠江自杀的噩耗一样。


    不知不觉,孟思期趴在桌上睡着了,但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头特别沉重,天亮了,她也完全醒了过来,这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许多事,许多人,他们都是熟悉的、年轻的面孔。


    她换上蓝色警服,梳理了下掺杂白发的头发,走向窗台前,望着金灿灿的暖阳发了一会呆,忽然,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路鹤的声音。


    孟思期前倾着身子,趴在窗台上想听得更清晰一些。


    “孟思期!”


    “我希望你继续做正义的选择,让正义之花自由绽放!”


    “真相是永无止境的,我们刑警就是探索埋藏在深渊,最真实的真相。”


    “无论黑夜多么遥远,我们一定可以见证黎明!”


    孟思期苍老的手掌紧紧捏住窗台,以至于腐朽的窗棱发出咯吱一声。


    无论黑夜多么遥远,那就让她来划破黑夜,见证黎明吧!


    第175章 [VIP] 黑夜尽头(5)


    新城医院门口, 孟思期踏上台阶,走向住院部,和护士站交流后, 她来到了八号病房, 病房内非常嘈杂,大约有五六个床位,家属也在病房里活动, 显得极其拥挤。


    孟思期一眼就看到一个老人,大概六七十岁, 穿着病号服, 坐在床边, 一手放在床上,一手放在膝盖上, 手指在不断颤动, 像是帕金森病,头微低着, 满头白发,眼睛无光看向前方。


    这个床位很孤独, 没有家属看护, 孟思期走到他身前,问道:“你是郭照鸿?”


    其实孟思期大概认出了他, 郭照鸿就是孟辉委托遗嘱继承的律师, 也是孟辉战友的儿子,当初她还记得两人在孟辉办公室见过面,她还叫了他一声照鸿哥。


    郭照鸿缓缓抬起头, 满脸的皱纹,已经老得没有人形, 眼睛窝着,眼黑也不大,在确认孟思期是谁?他像是想了很久,忽然想起来了,脸皮收紧,眉宇皱起,没有光亮的眼睛缩了缩,那是一种老态的惊讶。


    “是你?”郭照鸿声音苍老嘶哑,好像正经历着病痛。


    “你还记得我。我能和你聊聊吗?外面找个地方。”孟思期的语气几乎是心平气和。


    “你以前不是找过我吗?”郭照鸿低了低头。


    “你的病是不是时日不多了。”孟思期问,“有些话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郭照鸿沉默了会,双手慢慢扶住床板,呼吸加重,他想站起来。孟思期拉了他一把,慢慢地把他扶到门口,门口不远处正好有个草坪,树荫下有条木椅,孟思期将他搀扶了过去。


    郭照鸿坐下,气喘吁吁,好像花了很大力气。


    孟思期待他平静了些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郭照鸿嘴唇动了动,一言不发。


    孟思期望向他,看着他的脸,阅读他的表情,“三十年前,你受我爸委托办理遗嘱继承的事情,当时我们在办公室见过面,我爸说,想把商场股份继承给我,你还记得吗?”


    沉默了会儿,郭照鸿缓缓点了点头,“记得。”


    “为什么后来变了?为什么全部股份给了孟庭哲。”


    郭照鸿嘴巴动了动,但没说话,他望着远方的行人,开始发呆。


    “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孟思期追问。


    郭照鸿慢吞吞摇了摇头,语气低沉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我记得和你说过,当时,孟叔是有意把股份转让给你,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孟思期蹙起眉,她不相信孟辉会改变主意。


    郭照鸿叙述缓慢:“孟叔说,商场兹事体大,需要交给有经济学识、有商海经验的人打理,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哥哥。”


    孟思期冷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孟叔在遗嘱中还提到,孟庭哲继承遗产,但需要照顾妹妹的生活,也许,孟叔觉得这样做更为稳妥。”


    孟思期冷哼一声:“郭照鸿,你没有说实话!我看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你有一个儿子,还有一对孙子孙女,儿子也不怎么孝顺你,所以,你最大的顾及还是两个孙辈吧。”


    郭照鸿抬了抬黯淡无光的眼,望向她,似乎想探视她眼中的想法。孟思期说:“二十五年前,汤勇就死了,他是你事务所同事,也是我父亲遗嘱的另一名担保律师,他的死你不觉得有些蹊跷?”


    “你,你在说什么?”郭照鸿的语气忽地慌张了几分。


    “我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孟思期斩钉截铁地说,“你和汤勇伪造了遗嘱,是不是孟庭哲给了你好处。汤勇是被灭口的?”


    郭照鸿的身体忽地发抖,嘴唇打颤,半晌才说:“遗嘱是有法律效应的,需要你爸签字画押,我怎么伪造。你这是捏造事实!”


    “在那个年代,如果你真想这么做,你觉得难吗?”孟思期几乎是呵斥他。


    郭照鸿除了身体抖动,再不发一言,孟思期厉声说:“郭照鸿,孟庭哲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汤勇死了,你却苟活到了今天?”


    郭照鸿一直在发抖,他好像老得随时会病故,颤抖的双手忽地扒住椅子,他想站起来,他想离开,他口中嗫嚅:“是什么样的势力!是何等大人物!你不要再逼我了。”


    他眼中渐渐惊恐,如同面临厉鬼。


    孟思期恍然明白,他所说的大人物是谁,她最近了解过,孟庭哲现在是今阳市的首富,而且名下几百家产业,包括娱乐、酒业、商场,甚至教育等等,可谓是笼罩今阳市的半壁江山。


    郭照鸿颤颤巍巍走回自己的病房,那背影孤单而绝望,但是他就算知道什么秘密,也不会告诉别人;就算他时限不多,就算儿子不孝顺,他也会拼尽全力保护家人。


    孟思期跟着他走回病房,郭照鸿似乎意识到她要跟过来,从床头下慢慢地抽出了一份文件,一份被压折过无数次的发黄文件,转过身,想要递给她。


    孟思期上前一步接过,她没有问什么,直接打开了文件夹,抽出里面的纸张,这是一份遗嘱,有孟辉的签字和手印,遗嘱的内容大致是孟思期继承孟家老宅,也就是那栋两层别墅。


    孟辉将全部股份继承给了孟庭哲,唯独留下一栋冷清的住宅给了她。


    实际上,孟辉和叶秀慧死后,这栋住宅孟思期基本没有回去住过,当年因为遗嘱问题,孟思期拒绝了郭照鸿的遗嘱文件,所以今天郭照鸿打算再次交给她。


    “我一直盼你来,请你带回去。”郭照鸿恳切道。


    孟思期带着遗嘱文件离开了医院,不管如何这也是孟辉留给她的唯一遗产。


    下午,孟思期打车到了今阳市最豪华的大酒店门口,这是二十多层的豪华五星酒店,门口豪车停泊,据说今天这里会召开时代文旅城开发的发布会,孟庭哲作为主投资方一定会参加。


    而这家酒店也正是孟庭哲名下的资产,想必他平时很可能频繁在此活动。


    门口的黑色制服保安组长拦住了她,“不好意思,你找谁?”


    她今天穿着一身警服,想必对方不会为难她,她问道:“孟庭哲在不在?”


    保安组长皱起眉,似乎对她直呼孟庭哲其名感到不可思议,他强硬道:“孟总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没有时间。”


    “请你们转告一下,我是他的妹妹,我想见他。”


    保安组长似乎并不太相信,“你是孟总的妹妹?”


    “你觉得谁敢冒充他的妹妹。”


    他犹豫地吩咐下属去进行转告,然后说:“那你稍等等,今天这里都是贵宾,如果孟总想见你,你再进去。”


    “好,我就在外面等他的消息。”孟思期特意找了一个亭子,这是酒店外的露天休憩区,里面有石椅,孟思期坐下安静等待。


    半个小时后,酒店大门涌出一批人,孟思期猜测那应该是今天参会的贵宾,但是又等了两个小时,她还没有收到孟庭哲的回复,她再三询问保安组长,对方只说让她等,孟总在忙。她口干舌燥,浑身热汗,眼看着这个下午就过去了。


    忽然保安组长向她招了招手,孟思期站起,走了过去。走进酒店,里面的空调冷气让她出汗的身子产生一阵寒噤。


    她跟着一个陌生西装男子一直上了六楼,走过几道金碧辉煌的过道,走到一扇大门前,门口的西装男子推开大门,说道:“孟总就在里面,你进去就能看见他。”


    孟思期进门,发现这里是一座大型游泳池,面积开阔,碧绿的池水里空荡荡的,水波粼粼,她朝远处望了望,池子边果然有个人影。


    她快步走过去,越走越近,发现是一个穿着比基尼服的妙龄男子,正恭敬地站在池边,池边有一张矮圆桌,还有一把躺椅,躺椅里躺着一人,因为躺椅背面向她,她没有看清。


    她转过去,躺在躺椅里的人终于露出了面目,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五十多岁的男人,就是年轻的孟庭哲,加了胡须,舔了皱纹,但容光焕发,他披着一身白色浴袍,黑头发还有些湿漉,额前头发稀少了一块,看起来是老了许多。


    他应该是刚刚在这里游泳完,躺着休息了会,闭目养神,桌上有不少果盘,还有烟灰缸,以及半杯冷饮。还有一只金边的眼镜。


    “坐吧。”孟庭哲闭着眼,语气漫不经心,“怎么有空过来。”


    圆桌旁还有另一把椅子,孟思期坐下,“孟总很忙吧。”


    孟庭哲缓缓睁开了眼,像是在她一身警服上打量了下,“是不是穷得没衣服穿。”


    “今天就是顺路来看看你。”


    孟庭哲又瞟了她一眼,“你的病好了?”


    他从躺椅里直起身子,伸出手,比基尼男子连忙将桌上的眼镜递给他,孟庭哲拿在手上。


    她望了望池水,这足有两三米深的池水,孟庭哲却喜欢在里面畅游,那说明他根本没有对于当初跳江逃生差点殒命的应急障碍反应,说不定那次跳江在他眼里是一次杰作。


    也许今天的孟庭哲会告诉她一些细节呢?她问道:“三十年前,1994年8月13日傍晚……”


    “妹妹,以前的事还提做什么?”孟庭哲打断她的话说,“你老了,趁这次过来我叫两个金牌技师给你做个全身按摩……”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想知道什么?”孟庭哲挥了挥手,比基尼男子会意,走开了,他面色微暗,“当年的事不是已经定案了吗?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你不愿意和我解释一下吗?”


    “我和你解释什么?”孟庭哲把两只脚交叉搭在桌上,满脸威严,“你一个小小档案室保管员,我有什么好和你解释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不说市里,省里许多大人物也得给我面子。”


    孟思期一改强硬的语气:“我不管你是谁?那也是我的父母,我要知道当年事情发生的所有细节。”


    “所有的一切我都和警局说过了,你有必要跑来我这里废话?你是不是心里不甘心?觉得孟辉没有留给你一分钱?我曾经就告诉过你,孟思期,孟家没把你当回事,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回事。”


    他笑道:“你看看我今天的商业帝国,你看看,那是孟辉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他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说明他眼光起码是对的,如果给了你,那和给个废人有什么区别?你看看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三十年,我都后悔有你这样的妹妹。你这辈子连个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吧,你就是孟家的一个笑话,当初我给你介绍对象你不要,我还以为你能找到好的,结果呢……如果想要男人,我可以给你安排!”


    孟思期嘴唇动了动,没再回话,因为这三十年,这个世界的孟思期过得真的很辛苦。


    孟庭哲笑道:“我承认我是孟家人,孟辉的遗嘱我也没有忘记,他让我照顾你,可你不领情啊。今天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在三亚有套房,赠送给你,你过去养老,老老实实呆在那里,过完自己的余生,这样也算是我对孟家的一点回报。”


    孟思期牙齿微颤,冷笑道:“孟庭哲,我承认你很有商业头脑,在今阳市,甚至在海江省,你也是许多人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是你真的光明磊落吗?你这些发家的钱真的都是清白的吗?父亲有没有把所有股份留给你,你心里没有数吗?”


    孟庭哲笑笑:“你看看你,可悲可怜!你病得不轻了。该去医院瞧瞧了,精神病得治疗!”


    孟思期大声说:“孟庭哲,三十年前,是你制造了那场灯塔事故,是你害死了我父母,还有常姨。你威胁郭照鸿和汤勇伪造了我父亲的遗嘱。二十五年前,汤勇被你灭口了,郭照鸿因为某种原因,苟活到了今天!”


    孟庭哲嘴角忽地痉挛,又冷嘲热讽地笑道:“一个精神病人的臆想!你还真以为孟辉会给你遗产?三十年前,你就是孟家的弃儿,现在也一样,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有什么办法呢?你注定这辈子都被我踩在脚底,病殃殃的废物!孟家的可怜虫!”


    “高晗你还记得吗?”孟思期冷不丁地问。


    那一刻孟庭哲的笑脸渐渐地像被什么固定住,红润的皮肤如同敷上一层冰霜,慢慢灰暗。


    孟思期回到这个世界后发现,高晗三十年前就失踪了,已经变成了一桩失踪悬案,他的命运和赵语婷一样,在这个世界也改变了。


    即便赵雷霆告诉她孟庭哲没有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但是孟思期总是一个喜欢充满怀疑的人,因为路鹤曾经告诉她红妆连环杀人案是两名凶手,所以她认为很有可能孟庭哲指使了另一名凶手犯罪。


    在调查过程中她发现,三十年前,也就是1994年7月16日晚上,孟庭哲的“男朋友”高晗彻底失踪了。


    高晗失踪的那天正好是赵语婷被害的那天,结合她的经历,赵语婷那晚被红妆案凶手劫持,而高晗却是和孟庭哲在一起。


    她清楚记得,高晗隔两天后报警声称孟庭哲欲要杀他,不过当时孟庭哲反称是和高晗玩SM游戏导致误会,致使那件报警没有成立。


    但这个世界结局不一样了,高晗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必须通过孟庭哲来试探那天晚上高晗是不是死了,正如高晗报警所说的那样,孟庭哲想要杀他,且在这个世界孟庭哲成功了。


    但是孟庭哲和高晗的交往很神秘,几乎无人知晓,他应该也细心处理了杀人现场,这导致三十年来警方从来没有将他的失踪和孟庭哲联系起来。


    今天孟思期突然提起高晗,孟庭哲的表情忽然变色,这足以说明这个世界他不但结识高晗,而且和高晗的死有关。


    在孟思期提出高晗的名字后,孟庭哲久久没有言语,他瞪着孟思期的眼睛,眼底是狐疑和不可置信,因为那件事除了他,别人不可能知道。


    孟思期说:“孟总,你真的没有印象吗?”


    孟庭哲嘴角痉挛了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好好想一下。”


    孟庭哲笑了笑,但笑得很干:“妹妹,我想一定是你记错了。”他从躺椅里直起上半身,按了下桌上的按钮,“稍等,我给你叫点吃的。”


    几分钟后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她跪在地上,将盘子里的物品一件件放在桌上,盘子里很丰盛,有水果和饮料,还有高档香烟和零食,女服务做事小心,面带微笑,但是在拿饮料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几滴饮料跌落在孟思期的鞋面上。


    孟思期轻轻将鞋子收回,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呼地一声,桌上的物品和瓶子突然被一只粗壮的手臂挥开,葡萄、芒果、各色瓜果顿时甩在女服务的脸上,她受到了巨大惊吓,趴在地上喊“老板息怒老板息怒”。


    孟思期根本没有见过这般凌辱的行为,她刚想阻止,孟庭哲霍地站起,大步上前,抓起女服务员的头发,提起她的头,在桌上撞了起来,愤怒的脸上怒吼着:“没长眼是吧?不知道她是我妹妹?”


    “邦邦”两声,女孩的脸上血花四溅,孟思期猛地抓起孟庭哲的小臂,呵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打人!”


    孟庭哲一用力推开她,孟思期才发现自己老了,就这样被推倒在地,她拼命爬起来,抓起地上的烟灰缸,朝孟庭哲的后脑勺砸去。


    “邦!”


    孟庭哲摇晃了一下,他终于松开了惊恐哭泣的女孩,慢慢用手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发现手上没有血,孟思期的力气已经没那么大。


    孟庭哲吐了一口唾沫,转过头,“妹妹,我在为你打抱不平,你竟然打我?”


    “孟庭哲,”孟思期厉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警察面前打人,你犯了故意伤害罪,我现在依法将你逮捕!”


    “逮捕?”孟庭哲笑了笑,“逮回你们警局喝杯茶?你怎么这么可爱,你问问她,我打了她吗?”


    孟庭哲踢了脚蜷在地上的女孩,“问你呢?”


    “没有,没有。”女孩打着哆嗦哭着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你听见没有!我没有打她。”孟庭哲笑了笑,躺回椅子里。


    孟庭哲点起一支烟,又按了下按钮,很快两个西装男子走过来,孟庭哲说:“拖走,不能死在这里。”


    很快,女孩被两个男子带走,孟思期久久没有平复,可能身体的原因,她的双手在微颤,整个人都在轻微抖动,她意识到,孟庭哲是在警告她,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她就是这样的结局。


    “孟庭哲,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厉声道:“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做任何犯法的事情,否则我会第一个逮捕你,我们孟家,是不允许出现败类的!”


    孟庭哲狠狠地掐灭烟头,笑道:“那就等着瞧!看看你这个精神病人能对我怎么样?”


    孟思期头也不回,起身向门口走去。


    待她离开,孟庭哲又点了一支烟,忽然他抬起脚,发狂地猛力踢向孟思期刚刚坐过的椅子,他又站起,狠狠地踩,直到踩得稀巴烂。


    *


    市局走入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位五十岁左右,一位三十岁左右,两人步履矫健,精神矍铄。


    他们的手臂里都夹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路带风,如同有一桩紧急事情即将发生。


    赵雷霆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接见了两人,邀请二位坐进沙发,送上茶水后,他郑重道:“欢迎调查组同志莅临今阳市指导工作,陈组长,热烈欢迎。”


    陈组长严肃道:“老赵同志,这次过来,我们的目标是今阳市最大的涉黑团伙,以孟庭哲的大庭集团为首的黑恶势力。”


    赵雷霆肃了肃神情说:“请陈组长指示。”


    “我们收到了多份举报,大庭集团涉黑严重,但是调查了三个月,没有找到任何孟庭哲犯罪的线索,我们踢在了一块铁板上。我们怀疑他的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在今阳市乃至海江省,都有盘综错节的关系和保护伞,如要铲除,必须从孟庭哲的内部入手。”


    “陈组长既然到了市局,将这些重要机密告知赵某,我相信陈组长一定有你的计划。”


    “对,我们发现市局的孟思期同志是孟庭哲的妹妹,我想能不能由孟思期同志这个点找到突破口,以点概面,撕破防线。”


    赵雷霆犹豫了下,担忧说:“其实孟思期并不是孟庭哲的亲妹妹,他们应该说二三十年没有怎么来往,孟思期很清贫,她没有接受孟庭哲一分钱的恩惠,估计她给不了太大的帮助。”


    “老赵同志,这就是我们坚定选择她的原因!”陈组长语气铿锵,“接下来,我们调查组依然会深入调查,我想你能不能找孟思期同志谈谈话,让她想一想孟庭哲发迹的这三十年,他到底有什么弱点,当然如有必要,我们也会亲自找她谈话。”


    赵雷霆缓缓点了点头,“陈组长,这件事我应下了,我会和孟思期同志谈一谈,你放心,我们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交谈了一阵,陈组长起身,主动握手道:“老赵同志,辛苦了。还有事,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陈组长,我送送你。”


    第176章 [VIP] 黑夜尽头(6)


    晚上, 孟思期回到江阳小区的居所,她准备下点面条随便吃一顿。


    她深深记得一件事,上一个世界, 虽然高晗没有死, 孟庭哲却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记得他的原话是——


    “那些想把我秘密说出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高晗,我的确想杀了他, 而且我还想把他埋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给养养花。”


    无论哪个世界, 她觉得孟庭哲的原始想法一定是不变的,如果他真的杀了高晗, 那么他一定很有可能将高晗的尸体带到自家院子, 因为这是他认为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而且他一定记得埋尸的位置。


    也许孟庭哲随时可以毁坏尸体, 但是不巧的是,2010年, 那次拆迁破坏了这里的标记位置, 于是孟庭哲失去破坏尸体的机会,他不得不盖了一座新房, 来掩盖这里的秘密。


    但也许, 他就是想把尸体永远埋在老宅底下,因为当初这座老宅的地基打得很浅,只要没人敢动老宅, 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地底的秘密。


    正当孟思期吃面条时,门忽地敲响了, 她猜想可能是期期,站起身走到门口,但是门外没有任何声音,她又问了一声:“哪位?”


    “你好,我是煤气公司来检测煤气的。”


    孟思期伸手拉开铁制门栓,但是在拉开的一刹那,她停住了,她印象和孟星海在这栋楼至少住了三年以上,这里每月检测煤气都是月底,何来月中就有检测煤气的习惯。


    也许是煤气公司比较勤快,但是孟思期经历了许多刑侦工作,她总会多想一点,她特意在猫眼里望了一眼,外面是一个煤气公司制服的男子,身材高大,戴着制服帽子,头低着,帽檐很大,遮盖了整张脸,她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会不会是孟庭哲派来的人,今天孟庭哲当着她的面用那种残忍的方式警告她,但是他一定后怕什么,因此斩草除根是最保险的。


    以她现在的身份,确实对孟庭哲没有威胁,但是她知道的秘密,对孟庭哲一定是威胁。


    她不由紧张了几许,故意问道:“不是前些日检查过煤气吗?”


    “是这样的,近期有些用户出现煤气泄漏,我们再来复查下。”男人声音沉稳,就好像预备了这样的答案。


    “噢,能不能改天啊,我准备洗澡,等我老公在家再来吧。”


    门外像是迟疑了一会,在孟思期看来,他可能在思虑新的信息,屋主人是否是一个人在家,还有如何应付她的话。


    门口出现脚步声。


    “哎,姑娘,我是煤气公司的,给你家检测下煤气。”男人像在问一个人,又咳嗽了两声,“有点感冒了。”


    “行啊,稍等我开下门。”传来期期的声音。


    孟思期顿时心脏提到嗓子眼,对方是不是对期期图谋不轨?她必须阻止。


    她马上打开门,“进来吧。”


    男人终于抬起头,帽檐下是一张精瘦冷漠的脸,眼睛里闪着寒光。而且他还带着一副黑色口罩。


    “行。”他像是在冷笑。


    “孟姨你在家?”期期看见她很开心。


    “期期回来了。”


    “孟姨晚上过来找你聊天。”


    “嗯,期期。把门关紧。”


    期期笑着点点头,将门关上。


    “不好意思,有点轻微感冒,所以戴了口罩,我检查完就走。”男人走进屋门,背着一个挎包走向厨房,说话时转头瞥了她一眼。


    孟思期快速走出门,往楼下跑去,怎知后面一阵风扑来,男人应该是发现她逃走,追了上来,他跑步极快,顷刻间就抱住她的身体,快速伸出手掌抱她的嘴巴,男人想控制她的声音,也许手套里还有迷幻药物。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啊”地一声,手掌被尖刃刺中。孟思期刚刚特意将门栓藏在了手里,待男人突发而至的时候,举手戳进他的手掌。


    这老旧小区她的这间房,门栓是用一根长长的粗铁钉反栓住门,没想到今天帮了她一把。


    趁他发痛,孟思期拼命挣脱,向下跑去,后面那阵劲风转瞬即至,要是再被他抱住,他绝不会放过她。


    跑到二楼下坡,她跑得太快,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这要是摔在地面上,后面的人一定逮个正着。


    忽然,眼前冒出一个人影,一把将她双臂托住了,这个人身材结实,是赵雷霆。


    “怎么回事?”他担心道。


    “有人追杀!”孟思期终于站稳,心里也吁了口气。


    后面的劲风并未消失,他冲了下来,因右手受伤,左手里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猛地朝孟思期的后背刺来。


    赵雷霆反应极快,将孟思期推向一旁,那把刀正正好擦过他的手背。


    歹徒反手一刀,又刺向赵雷霆。


    孟思期被推开,惊魂未定,一转眼就看见歹徒和赵雷霆在楼道里撕打起来。这楼道狭窄,转身极难,孟思期上不了前,更帮不上忙。


    歹徒匕首乱刺,赵雷霆拼命躲避,口中喊:“思期快走!”


    正在这时,一刀不偏不倚扎进赵雷霆手臂。


    赵雷霆隐忍痛苦时,歹徒猛地推开他,一刀朝孟思期扎来,孟思期拼命后退,眼看那刀尖就要刺中她。


    歹徒身后,一道巨影扑向了他。赵雷霆将歹徒扑倒,机会难得,孟思期一脚踩去,将歹徒手掌的匕首踩落,快速踢开匕首。


    歹徒猛地起身,将赵雷霆掀翻,往前一跃,撞得孟思期七零八碎,朝门口疯狂跑去。


    “他妈的!”赵雷霆爬起追去,孟思期也跟在后面跑,待她气喘吁吁跑到小区门口,赵雷霆微微弯着腰,喘着气说:“妈的,跑了!”


    孟思期望着车水马龙和行人如织,缓了好一会,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刚才这一折腾,仿佛全身零件都要散架。


    她目光微微下移,就看到赵雷霆手背和手臂上流淌的血迹,她急忙说:“快点去医院。”


    赵雷霆抬起臂膀望了望,又看向她脸上的担忧,笑道:“这点小伤,没事。走,去你屋里坐坐。”


    “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孟思期吼了一声,她记得当年路鹤、韩队受伤,都是这幅不在乎自己的表情。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用这种方式让她不担心,你们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多痛。


    “对不起,”赵雷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现在就去消炎包扎。你看这门口不就有一家卫生所。”


    如今这也是最快的办法,孟思期点了点头。


    一起到了卫生所,医生剪开赵雷霆小臂上的衣布时,她才发现这伤口深好几厘米,差点见白,殷红得让人心疼,他还说没事。


    两人穿着便衣,医生处理伤口时忍不住问:“这是和人打架了?这么严重。碘伏有点疼,忍着点啊。”


    “没事,”赵雷霆淡淡一笑,“小事儿。”


    “啊?”赵雷霆忽地啊了一声。


    孟思期又想哭又想笑,看来也只有碘伏能治他了。


    看他,眼睛里都有了眼泪。什么时候变得逞强了,记得当年,他没这么勇啊。


    赵雷霆表情痛苦地抬头看向她,慢慢地发出笑容来。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特别心疼,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也只有他可以保护她,如果有路鹤还有冯哥在,他们一定会保护她,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绝不能让她有任何意外。


    他忽然、忽然好难受,泪水跌了出来。


    今天他跑到小区门口,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体不支,他知道自己也老了,他跑不动了,他追不上歹徒了。


    他担心以后不能再保护她。


    如果年轻三十年,如果他们还年轻,那该有多好,他还想和她一起办案,一起追求真相。


    “赵雷霆,你看你,真没用,敷个药就哭了。”


    孟思期突然特别想哭,她知道赵雷霆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哭,她转过身走向门口,站在马路上,抱着自己的脸,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小半天,她缓解了许多。


    “怎么了?”后面传来赵雷霆的声音。


    孟思期连忙带上微笑,转过头说:“走,去家里坐坐。”


    两人慢慢地走回小区,走回七栋楼,在楼道口,孟思期将摔在两辆电动车底的铁制门栓和匕首捡了起来。


    “这个你要不拿回去检测下。”孟思期将沾染着歹徒血液的铁制门栓递给他,“也许通过DNA能检测出身份,虽然不一定能给他定罪,但也许能确认他是受谁指使。”


    “想杀警察!一定可以给他定罪。”赵雷霆切齿道。他出门就有在口袋里随身携带证物袋的习惯,他将门栓装入物证袋,又笑了笑,“思期,没想到你的本事不减当年。”


    “当年我也不行啊。”


    “哈哈,你不行那谁又行。”


    两人走回302,孟思期关上门,又给赵雷霆泡了一杯清茶,赵雷霆问:“思期,你认为谁可能追杀你?”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孟庭哲。”


    “孟庭哲?”赵雷霆疑惑道,“他已经知道你在帮调查组?”


    孟思期不解问:“什么调查组?”


    “这次调查组下来就是为了调查孟庭哲涉黑团伙,陈组长想从你这边寻找孟庭哲的突破口。”


    原来是这样,看来孟庭哲一定做了许多违法乱纪之事,但是又做得密不透风,导致调查组无计可施,所以想从孟庭哲的亲人寻找突破口。


    孟思期郑重道:“所以你是来寻求我的意见。”


    “思期,你有什么想法吗?特别是这三十年,你对他可知道一些秘密。”


    “赵雷霆,我知道孟庭哲一个重要的秘密。”


    “什么?”


    “1994年失踪的高晗很可能是孟庭哲杀害的。尸体就在孟家住宅地底下。”


    “你怎么知道?”赵雷霆惊讶问。


    “我也最近才靠往事慢慢推测起来的。但是即便我们挖出高晗的尸体,也未必能给孟庭哲定罪。”


    赵雷霆点了点头,“对,尸体就算在孟家住宅地底,并不能说明是被孟庭哲所杀。”


    孟思期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今天去见过了孟庭哲,我故意提醒了他,所以他晚上就派人来暗杀我,她一定觉得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没有别人知道。他想灭口,但是歹徒已经失误了,所以他今天晚上一定会再次行动,我们可以抓他一个现行。”


    赵雷霆兴奋道:“思期,你太聪明了,好,你说吧,我怎么配合你。”


    ……


    赵雷霆走后,孟思期感觉有些疲惫不堪,赶紧洗了个澡,九点多,忽然门敲响了,她很警惕,不知道又是什么人。


    她走到门旁,看了下猫眼,顿时怔住了,门口的人就是孟庭哲,他戴着一副墨镜,正看着猫眼,大概见一直没有动静,提了提手里的袋子,笑着说:“妹妹,你在家?哥哥带了点吃的过来,想和你聊聊天。”


    孟思期没说话,她不知道孟庭哲又要打什么鬼主意,孟庭哲好像知道她在门背后,故意往后退了退,摸了摸红色衬衫口袋和裤子口袋,表现他没有带什么危险品,又打开袋子给她看,袋子里是一份份透明的饭盒,他大声说:“是常姨做的味道!”


    那一刻,孟思期的泪腺有些敏感,常姨已经死了,她不相信孟庭哲,她根本就不相信他。


    孟庭哲再次把袋子提起,往前走到猫眼前,面孔对着猫眼说:“妹妹,我没有骗你,这是常姨的女儿做的,味道一模一样,都是你那时候爱吃的。”


    常姨的女儿?孟思期知道了,孟庭哲拿常姨的女儿要挟她,她大声回答道:“孟庭哲,你找我什么事?”


    “妹妹,我是你哥哥,是你亲哥哥,我就是过来陪你坐坐,我是真心的。要不我请常姨的女儿亲自过来给你做饭?”


    孟思期决绝道:“你不用来找我了。回去吧。”


    孟庭哲继续说:“实话说,常姨女儿做的味道的确不及她妈妈,我让她专门学习了一段时间,终于有点样子了,都是你喜欢吃的,有红烧排骨,你年轻时多喜欢吃这道菜,当时常姨给你做红烧排骨,你必定多吃一碗饭。还有红烧鱼,可能路上走得急了,汤丢了一些,但味道,你闻闻……”


    孟思期站在门内,她的确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就是常姨做菜的味道,但是没那么浓烈了,她闻得出来不是一个人做的。但是她的眼睛还是有些难受。


    “妹妹,你愣着干嘛,赶快开门,哥哥还带了酒,你记不记得,每逢过年,咱爸最喜欢喝的红酒,今天哥哥陪你喝一杯。”


    孟思期没有言语。孟庭哲说:“妹妹,咱爸妈都不在了,常姨也不在了,如今只剩下我们兄妹相依为命,哥哥这些年对你照顾不周……”


    孟思期问:“说吧,找我什么事?孟庭哲,你不会对我这么好……”


    孟庭哲收敛了笑容,“妹妹,这是你的不对,这三十年,不是我对你不好,是我对你的好,你从来都不接受,你宁愿住在这间破房子里,也不接受我的一分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亲兄妹的感情分得这么干净……”


    “亲兄妹……”孟思期冷笑道,“我们是亲兄妹吗?”


    “谁敢说不是?我如今是大企业家,谁敢说你不是我亲妹妹?我赚了这么多钱,我不给你给谁?”


    孟庭哲站在门口,伸手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张卡,“这张卡里是一千万,当年,爸爸留下的遗产也没这么多钱,我把他的补给你,再把这些年亏欠你的都给你……除了这些钱,我给你在国外也购置了房产,明天,你就办理离职退休吧,去国外养老,这辈子,哥哥养你,你以后的生活,无忧无虑……”


    “孟庭哲!”孟思期悲痛道,“收起你虚假的怜悯,孟思期三十年都没有受你一分恩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不就是因为爸爸没有留给你遗产吗?这些还不够吗?”


    “因为孟思期只接受干干净净的钱,你明白吗孟庭哲,你把这些肮脏的钱带回去……带回去吧……”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孟思期,你凭什么说我这些钱不干净,你亲眼所见?”


    “对,爸爸的遗嘱是假的,你的大庭集团也充斥肮脏的交易……”


    “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孟庭哲笑道,“你果然是天真,你永远不会明白孟辉为什么要选择我?你更不会明白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孟庭哲忽然狠下脸。


    “怎么了?你想杀人灭口?你害怕我知道你的秘密?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吧?”


    “怎么了,怎么了!”楼道下忽然跑上两名警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孟庭哲转过身,瞬间变了一张脸,皮笑肉不笑,“马上就走……”


    他又对着门里说道:“妹妹,就算我亏欠了你,但起码,是我,是我给孟家光宗耀祖了。你好好考虑下,为了孟家,为了孟家今日取得的辉煌,给彼此一个机会。”


    见没人回应,他愤怒地走下了楼


    不一会,孟思期打开了门,两张年轻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青年人道:“孟姐,我们是赵局安排保护你的人,我是宋雨,这位是覃涛。”


    “谢谢两位。”孟思期感激道。


    *


    凌晨一点,孟家住宅外,忽然开来了两辆挖土机,一瞬间将孟家住宅推倒。


    孟庭哲就站在孟家住宅外,他身前站着几名西装男子,这时,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停了下来,有人下车,走到孟庭哲身前,小声道:“孟总,今晚市局非常安静,应该没人知道我们的事。”


    “好。”孟庭哲点了点头,他觉得只要今晚转移证据,就没人可以威胁他。


    孟庭哲记得,1994年雨夜,是他亲手杀死了高晗,尸骨就埋在孟家住宅前院,没想到2010年孟思期忽然答应了拆迁,这块地被推平了,后来他找不到尸骨位置,他临时决定,再盖一座新房,将尸骨彻底埋在这座房子下面。


    但没想到,今天下午孟思期忽然到大酒店见了他,还提起了高晗,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高晗,孟思期为什么知道,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当年他在埋葬高晗的尸体时,孟思期不小心看见了,但是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呢?


    他不明白,但是今天他必须将尸骨转移销毁,否则孟思期这个疯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这二十年来,她不但没有接受他一分钱恩惠,而且和他严格划清界限,简直无法让人理解。


    半个小时后,有人喊了一声:“挖到了,挖到了!”


    孟庭哲怔了一下,慌忙冲了过去,探照灯白昼似的光,照在泥土里,一具发黑的尸骨和泥土混在一起,还有衣布残片。


    他一时愣在那儿,他甚至还记得当年高晗漂亮的面孔,没想到一个人烂在泥土里三十年是这样的模样。


    “快点带走!”他命令说。


    正在此时,远处警笛齐鸣,就像爆仗烟火忽然点燃了夜色那般,六七辆辆警用武装车飞驰而来,包围了孟家整座住宅。


    十几名公安特警走下车,冲了过来,他们身着黑色警服,手持手枪,对准了孟庭哲和西装男子们。


    孟庭哲站在原地摇了摇头,不敢置信,他吼道:“这是干嘛呢?这是干嘛?”


    一辆警车里走下一位五十多岁的警官,正是梁云峰,紧接着,又走下两个人,是孟思期和赵雷霆,三个人迈着大步向他走来。


    一位刑警冲到孟庭哲面前,展示拘捕令,“孟庭哲,你涉及一桩谋杀案,我们带你回去接受调查。”


    “什么谋杀案?”孟庭哲神经质地笑了笑,“我怎么可能杀人!”


    “有人举报,三十年前,你谋杀了高晗,他的尸体就在孟家住宅下。”


    孟庭哲哈哈一笑,又恶狠狠望了一眼正朝他走来的孟思期,他咬着牙,满脸阴暗,吼道:“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有什么资格抓我!就凭一个精神病人的满嘴谎言!”他掏出手机,“我要打电话,等等,我要打电话!”


    梁云峰快步上去,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厉声道:“证据?那不就是证据!”


    几束手电光顿时打在泥地里,那尸骨裹着泥土清晰可见。


    “你竟想销毁证据?现在就予以逮捕!”梁云峰严肃道。


    一对手铐旋即拷上孟庭哲的手腕,他咬牙启齿,拼命挣扎了几下,还是被刑警摁得死死的。


    孟思期走近,冷冷一笑:“孟庭哲,你看见了吗,我说过要逮捕你!犯了法是一定会被法律制裁的!”


    “啊!”他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孟思期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孟庭哲接受审讯的一天,三十年啊,她终于等到了第一道最美的曙光。


    第177章 [VIP] 黑夜尽头(7)


    远处, 夜色里,一辆汽车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对身旁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你看, 我没有说错吧,孟思期就是那道闪亮的利剑,她凭借勇气和不屈, 刺破了孟庭哲这个巨大涉黑集团。”


    “组长,看来我们要回去给她申报功勋了。”


    “那当然, ”陈组长感叹道, “我听说这三十年她过得清贫无比, 孤绝一身,从不陷入淤泥, 她才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


    孟庭哲和一干人等押走后, 梁云峰让尽快处理现场。


    赵雷霆喊:“保证每一块骨头,每一个证据都不要遗失, 大家辛苦辛苦。”


    忙碌的取证工作在漫漫长夜紧张进行了起来。


    在孟家住宅外,有人给孟思期带来了一把椅子, 孟思期坐下后紧紧抱着自己双臂休憩了会, 她真的太累了。


    梁云峰坐在旁边安慰她:“思期,没事吧, 你放心, 孟庭哲涉黑集团终将分崩离析,当年灯塔事故一定会还原真相,你父亲遗嘱的真相也一定会真相大白。很可能红妆连环杀人案也会有答案了。”


    “谢谢你梁厅长。”孟思期缓缓抬起头说。


    “不要这么见外, 思期,我们是同一年参加工作, 我们的工龄是一样的,你叫我老梁,叫我云峰,这样,我心里啊,才觉得舒坦。你这次能够找出孟庭哲的犯罪证据,以点带面摧毁涉黑团伙,可谓是为今阳市老百姓做了大好事,我应该代表省厅感谢你。”


    孟思期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云峰,谢谢你,有你们,有你和赵雷霆,我这辈子值了。”


    “其实,有你孟思期,我们这辈子才叫值……”


    赵雷霆道:“梁厅,你今晚特意赶过来的,确实打得孟庭哲措手不及。其实今天晚上的计划,全部是思期提前的周密设想,没想到盘踞今阳市这么多年的涉黑势力竟然被她一己之力摧毁了。”


    梁云峰笑笑:“所以这就是思期的魅力,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们就别虚夸了。”孟思期不好意思地笑笑。


    月亮从云层里走了出来,天地之间像是染上一层白霜,三个人都坐在小椅子上,望着现场的工作,聊了一会儿,赵雷霆还中途跑到附近给两人带来了夜宵,递了好几支羊肉串给孟思期,“思期,你是大功臣,你多吃点。”


    “谢谢,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我两串吧。”虽然孟思期一点都吃不下,但还是配合他们吃了一点。


    “这是我给你买的椰汁,没有水果茶饮料,将就着喝一点。”赵雷霆又给她启开盖子,转手递了一瓶可乐给梁云峰,“梁厅,喝这个习惯?”


    “买瓶矿泉水就行,碳酸饮料晚上睡不着。罢了,今晚我本来也不打算睡了,这都几点了。”


    大家吃着夜宵,梁云峰感叹道:“没想到,时间是最值钱的,三十年,过得真快。”


    “梁厅还是很年轻。”赵雷霆说。


    “老赵,别拍马屁了,你这个嘴就是不能改改,私下里也别梁厅梁厅的。”


    “我哪敢呢。梁厅这些年对我们市局帮助颇多,我感激都来不及。”


    梁云峰笑笑:“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张嘴能说会道,没想到老了还是这个样子。”


    “其实那时候,我喜欢和思期开玩笑,我每天都想和思期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好像我的一盏明灯。”赵雷霆将羊肉串递给孟思期。


    “我不吃了。”孟思期推了推,她望着夜色,聆听着他们述说故事。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警局,见到了思期,”梁云峰感叹道,“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英姿飒爽的女孩。”


    孟思期笑了笑:“梁厅,我那时真的那么好吗?”


    “好,我能感觉,他们都喜欢你,我也是……路队也喜欢你。我记得有一次,沈巷鸣想带你去省厅,路队在办公室发了火,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他特别在乎。”


    孟思期一瞬间眼睛红了。赵雷霆递羊肉串给梁云峰:“老梁,吃东西。”


    梁云峰会意,笑道:“我一时想起往事就乱说话,思期,别在意。”


    “云峰,谢谢你。还有赵雷霆,”孟思期真诚道,“谢谢你们曾经,还有现在,对我那么好。”


    “思期,对你好那不应该吗,”赵雷霆也感叹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93、94年,你们都在的时候,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那也是语婷活着的时光。


    梁云峰瞥了赵雷霆一眼,马上把话题一转:“还记得沈巷鸣吗?挺可惜的,年纪轻轻就牺牲了。”


    孟思期一怔,她的意识里沈巷鸣和她离得很遥远,但是她记得沈巷鸣,当时他还在市局办了一段时间案子,还在她和路鹤住的地方租了一段时间。但是想不到他牺牲了,她连忙问:“云峰,他是怎么牺牲的?”


    “还不是西雅图俱乐部那件案子,因为涉及省里秘密人物,沈巷鸣跟了那件案子,没想到被害了。”


    原来沈巷鸣是办这件案子牺牲的,她记得上个世界西雅图俱乐部是一队二队共同破获的,后来沈巷鸣接手了那件案子的后续。


    但是这个世界,西雅图俱乐部是2005年扫黑除恶瓦解的,肯定也是沈巷鸣负责了案子的后续,没想到他牺牲了。


    她还记得沈巷鸣的妻子,也就是路鹤的姐姐梁燃,还有沈巷鸣和梁燃的女儿沈乐乐,她连忙问:“梁燃和沈乐乐呢,你认识吗?”


    梁云峰感叹道:“当然认识,沈乐乐在沈巷鸣死后不久,在学校跳楼自杀了,沈巷鸣牺牲很惨,可能女儿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吧。梁燃在丈夫和女儿去世后,得了精神疾病,在一家病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去探望过,这几年应该在家养老吧……可能你们不相信,我和梁燃实际上是一个家谱下来的。”


    原来这一家三口有如此悲惨的命运,孟思期根本不敢想象,她甚至还记得他们的样子,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取证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梁云峰和赵雷霆再次复查现场。


    孟思期缓缓地向外走了走,她记得曾经她一次次从这里离开,走向公交车,然而到达警局,下班后,她又通过公交车回到这里。


    她记得和父母在这里的相处时光,她记得常姨给她做的每一道美味佳肴,她记得赵雷霆一次次来这里接送她,她还记得路鹤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


    这里曾是她的家,但这里也藏着巨大的证据。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凹凸不平的泥地,今非昔比。


    她的眼角慢慢滑落出一颗泪水,她老了,泪水不再晶莹,但她知道,她的心很年轻。


    路鹤,她想对他说,你说对了,无论黑夜多么遥远,我们一定可以见证黎明!你看,第一道曙光不就来了吗?


    关于你的真相应该也不会远了吧?


    她相信肯定不会。


    孟思期对着繁星淡然一笑,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都不会遥远。


    第二天,尸骨的DNA检测证实尸骨就是高晗本人,而且在头骨口腔内还发现了少量血迹成分,经检验是孟庭哲的DNA。


    即使过了三十年,血迹中的成分并没有完全稀释,其中的铁离子和血红蛋白依旧敷在尸骨上。在现在科技的检测下,轻易得出了结论。


    孟思期记得当年高晗咬伤了孟庭哲的手指,因此口腔里残留了孟庭哲的血迹,除了现场抓捕现行,DNA足以指正孟庭哲的犯罪事实。


    三天后,孟庭哲在激烈审讯下终于交代了一切,他杀害高晗完全是因为高晗觊觎他的财产,并且以向孟辉公布他们两人关系作为威胁。


    所以那天孟庭哲起了杀心,他是在后入高晗时,用绳子勒住了高晗脖子,哪知道高晗咬住了他的小手指。


    最后,小手指被高晗咬破血,高晗也被他勒死,那时候没有DNA检测技术,他更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给他定罪的证据。


    杀害高晗后,他开车将高晗的尸体带到了孟家前院,挖了巨坑埋了。那段时间,恰逢叶秀慧住院,常姨去照顾她,孟思期也不在家住,所以他埋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他根本没想到三十年后,孟思期会把他埋葬深渊的秘密翻出来。


    而后来的溯江灯塔爆炸案,孟庭哲也承认了,当年就是他制造了那场溯江灯塔绑架事件,那天下午他提议孟辉回孟家住宅团聚,当天黄昏,他安排的歹徒冲进了屋,绑架了包括他在内的四人,歹徒切除了孟辉的食指,那也是后来伪造遗嘱的手印来源。


    孟庭哲安排的歹徒将孟家人带到灯塔最上层,他们被绑了炸药,为了不让孟辉的断指被发现,他让人在塔顶设置了大量炸药,目的是将他们炸个粉身碎骨。


    孟庭哲和叶秀慧身上的炸药是假的,在给孟思期打完勒索电话后,孟庭哲顺利解开了绳索,也替叶秀慧解开了绳索。


    在爆炸前几分钟,他抱着叶秀慧跳入了江水。叶秀慧落江后惊吓万分,在江底拼命抓着孟庭哲,孟庭哲必须要她死,在水里活生生把叶秀慧摁了下去,叶秀慧自然不会想到,她最后就是亲眼看到孟庭哲溺死她。


    他之所以带叶秀慧下水,就是为了消除他一个人逃脱的嫌疑,他会水性,但在救援队到达之前,他故意呛水,也算好了抢救时间。


    从医院恢复健康前,他安排的歹徒已经将孟辉的断指送到了郭照鸿手里,并且在汤勇的共同操作下,修改了孟辉的遗嘱。


    但是孟庭哲坚称即使没有修改遗嘱,孟辉原本就是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他,他就算伏法,仍然坚定认为他是孟家唯一的儿子。


    公安审讯了他和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关系,孟庭哲表示,他的确安排人打电话告诉孟思期,是红妆案凶手绑架了他们,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他捏造的谎言,就是为了混淆他的犯罪动机。


    孟庭哲矢口否认红妆连环杀人案的事,更不知道路鹤的死因,他交代了几起杀人事件,但坚称红妆连环杀人案与他无关,也没有指使任何人参与红妆连环杀人案的犯罪。


    而且94年8月13日晚他从灯塔跳江后在抢救,确有那晚的不在场证明,并且7月16日他杀害高晗那晚,更不可能赶去大世界台球馆杀害赵语婷,所以孟庭哲的嫌疑全部排除了。


    同时,调查组对孟庭哲进行了大量审讯,彻底瓦解了大庭集团涉黑犯罪团伙,牵出背后的保护伞,解救百名受害者,为今阳市迎来了最光明的春天。


    *


    孟思期坐在警局长廊的椅子上,她收到了孟庭哲审讯的结果,对于这一切结果,她内心很欣慰。


    只是很可惜很可惜,红妆连环杀人案又一次落空了,原本孟庭哲是最大嫌疑人,随着他的落网,红妆连环杀人案再也没有嫌疑人了。


    另一个嫌疑人钟延彬在第五名死者徐一周遇害时身处国外,早就消除了嫌疑。


    红妆连环杀人案再次成为了谜团,也许就像赵雷霆所说的那样,真相这辈子都可能解不开了。


    没想到,三十年了,所有的一切都归入了原点。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孟思期失落不已。


    她始终都不相信,孟辉当初明明说,将股份转交给她,但是孟庭哲的口供说,遗嘱给她的,却是可怜的十分之一,几乎所有的遗产还是给了孟庭哲。


    她只是不敢相信父亲对女儿真的没有真爱吗?当初孟辉一次次在她面前鼓励她,说她是他的小棉袄,但是到头来,他却根本没有真心考虑她。


    “思期,”赵雷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还有一封信,他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有件事,你一定很高兴。”


    “什么?”


    “郭照鸿病逝了。”


    这件事对她没什么可高兴的,她却忽然想起,为什么不去问问郭照鸿关于遗嘱的真相,也许孟庭哲撒谎了呢。


    “你看看。”赵雷霆把肥皂盒大小的木盒子放在她手掌心,“这是你父亲孟辉的断指。”


    孟思期猛地一怔,只觉盒子沉淀不堪,她抬眼,“郭照鸿给你的?”


    “对。郭照鸿还把原始遗嘱复印件带给了你,他在死前忏悔了,他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就是因为担心被孟庭哲灭口。”


    厚厚的信封落入了孟思期手里,她颤颤巍巍地打开,果然有一封郭照鸿的忏悔书,她没有心思看,因为信的下方还有一张折叠了的书页。


    她连忙打开,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纸张上面果然有孟辉的签字和手印,上面一行一行清晰的黑色字迹也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孟辉的遗嘱表明,将尚银商场全部股份留给孟思期,是全部,并且嘱咐她照顾叶秀慧和孟庭哲母子的生活,适当可以支持孟庭哲的事业。


    孟辉在遗嘱中说,女儿,谢谢你成为爸爸的小棉袄,自从你出世后,爸爸就对不起你,你妈妈在生你以后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只能领养一个孩子,这二十多年来,我们最对不起的是你,但我知道,爸爸更因你而骄傲,你妈妈也会因你骄傲,在立这份遗嘱前,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你妈妈也查出了重病,她反对过遗嘱,后来她却打电话告诉我,就按我的意思!你是孟家的女儿,永远都不会改变!


    孟思期的泪水簌簌地落下,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赵雷霆连忙安慰她,她猛地栽到赵雷霆的胸膛里,大声哭了起来。


    第178章 [VIP] 黑夜尽头(8)


    如果说孟庭哲被捕, 他和红妆连环杀人案毫无关系的话,那么有关红妆连环杀人案的线索其实已经完全断了。


    这段时间,期期大学毕业找工作, 孟星海偶尔能爬起来, 想找人给他扶到轮椅上,孟思期有事没事就会到孟星海的卧室瞧瞧他。


    这时候的孟星海和她记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人还特别逞强, 总还以为自己还是个身强体健的警察。


    他说期期的相册找不到了,非要下床去找找, 孟思期知道相册就在他的枕头下, 也许因为阿尔兹海默症他遗忘了。


    她不打算替他拿出来, 因为她知道,期期会替老孟找出来, 期期有一天也会明白相册对于她和孟星海的意义。


    “老孟, 你歇会,别折腾了。”


    孟星海像是妥协了, 在她的安排下靠在枕头上半坐了起来,但是他还是摸出了床头的手机。


    打给了期期, 那边的手机接通了, 孟星海使用的是老人机,他还习惯开免提。


    那边传来期期担忧的声音:“爸,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儿, 就是随手给你打个电话。”


    那边又传来略微不耐烦的声音:“爸,我很忙,你别老打我电话。”


    “爸爸就是想你了, 怕把你忘记。”


    “我还是你亲生女儿吗?你能把我忘记喽。”


    “那肯定不会,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不说了, 马上要面试了,挂了啊。”


    “好,好。”孟星海微笑着,听到手机忙音才缓缓放下手机,口中还喃喃道,“宝贝女儿,祝你面试成功。”


    孟思期有一些难受,眼睛红润,因为这些话就是曾经她和孟星海亲口说的。


    “小孟,”孟星海抬起头,声音缓慢,“你自己倒水喝。”


    孟思期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渴。”她舔了舔唇说,“老孟,我记得当初你来市局后,你问我路队有没有爱人,你说他很不错,你当时想表达什么意思啊?”


    孟星海笑了笑,是极为憨厚的笑容:“虽然当时我来市局不久,但我仿佛看得出来,路队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我每回和你们去食堂,我都看见他的眼神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的……对不起啊……怎么还说起这些事……”


    “没事,老孟,和你聊聊路鹤,也挺有意思的。你说像这种类型的男人要是做你的女婿你满意吗?”


    孟星海轻轻摇了下苍老迟缓的手臂,“那怎么敢奢望,他很优秀,是那个年代非常优秀的男人,但恐怕期期应该不喜欢路队这样的。”


    “为什么啊?”孟思期好奇问。


    “路队看起来不善言辞,是那种顾家的好男人。但期期太年轻了,她还不懂这种品质的高贵。”


    孟思期觉得孟星海说的是实话,那样的男人,生活情调单一、保守的男人,放到今天恐怕不会受女孩子喜欢。


    但路鹤就是那么奇怪,他外表冷静冰冷,但内心是火热的,只要你走近他,你一定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的能量,那种热烈地,能将黑夜点燃的能量。


    孟思期再次回到局里,沉浸入了档案室,她开始逐渐了解为什么三十年来,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会在档案室里埋头近三十年。


    因为她现在也有这样的困惑,红妆连环杀人案已经过去了三十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细节只能留在卷宗里。


    她深深记得每一个细节,因为就是她和路鹤一起办理的,但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最后一起她并不记得。


    来到三十年后,她看过卷宗,徐望途的孙女徐一周,就是最后一起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死于94年四起连环杀人案的十年后,也就是2004年,那年徐一周应该刚满16岁。她也是继杜怜熙、殷默、谭筱霜、赵语婷后的第五名受害者。


    前四名死者年龄都在20到21岁之间,非常接近,曾经她认为这些女性死者有某种关联,实际上徐一周遇害后,她开始意识到,四名死者很可能都是被凶手随机选择,进行了杀害,她们的关联并不大。而徐一周很可能才是凶手想要杀害的人。


    但就是很奇怪,凶手为什么选择在十年后杀害徐一周呢?


    她印象很深刻,上个世界徐望途因为儿童猥亵案入狱,是她亲手办理的,而这个世界,徐望途并未入狱,而是在94年的十年后,2004年,徐一周在红妆连环杀人案里被害后,徐望途饮毒自尽,写下猥亵杀害儿童的犯罪忏悔遗书。


    前四起都发生在1993到1994年两年之间,而为什么第五起会发生在十年后的2004年呢?


    徐望途她见识过,非常固执而且精明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服毒自杀,又为什么写下猥亵杀害儿童的犯罪忏悔遗书?


    这不像他的性格,除非有人逼迫他这样做?那个人是谁呢?是不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从今天算起往前推54年,也就是1970年左右,红漆连环杀人案发生,四名女性死者,辛雅梦,包雪,谢文娟,还有路鹤的母亲乔静云。


    因为当年辛雅梦是油漆厂女工,也是第一起,而红漆案又和油漆相关,所以警方对辛雅梦进行了大量调查,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所以红漆连环杀人案一直都是一个谜团。


    在她曾经的侧写里,红漆案和红妆案是有关系的,她曾和路鹤说过,也许红漆案发生时,红妆案的凶手还在年幼,年幼的他见到过红漆案的犯罪现场,因此导致了红妆案的模仿。


    现在,她似乎可以把这两件案子再次联系起来,那就是徐望途,54年前,徐望途的妻子谢文娟是红漆案的受害者,20年前,徐望途的孙女徐一周是红妆案的受害者。


    这一切是否有特殊的巧合和关联呢?正是因为三十年前她并不知道徐一周也会死在红妆案里,所以那时候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些线索似乎和徐望途有关系。


    但不管哪个世界,徐望途都已经死了,一个是被执行死刑,一个是服毒自杀,徐望途已经给不了答案,那么真正的答案在哪?谁可以告诉她?


    孟思期好像陷入了死结,她好像和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一样,陷入了死结,她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为什么会让人觉得精神异常。


    因为那个死结一直没有解开,无论多么正常的人都会产生心理失常,何况不是一年一月,而是三十年。


    一个人心中积郁三十年的死结,那谁不会发疯。


    孟思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坐在档案室的地上,一堆卷宗围绕着她。


    有些前来借卷宗的同事见到她的行为只得绕道而行,虽然十分不理解,但他们却又不得不敬佩她。


    因为这两天,局里传出了新闻,省厅要给孟思期颁发二等功功勋奖章,奖励她破获大庭集团涉黑团伙案的功劳,也奖励她在这三十年初心不改,不屈不挠,甘于奉献的精神。


    这个消息昨天赵雷霆就告诉了她,说是一个月内就能落实下来,当时孟思期只是淡淡一笑,也许她在年轻时太需要这样的奖励了,哪怕韩队和师父的一句小小的夸赞她都很在意,但今天她已经喜悦不起来了,只要真相还未揭露,黑夜还在笼罩,她就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着那种不悲不喜的平静。


    虽然说不悲不喜,但是当天下午,赵雷霆一个人走进档案室告诉她一些话时,她还是呆了半天,眼睛痛楚。


    “思期,路鹤的死因确认了,他是胸膛中枪而亡,死前应该不痛苦……”


    他特意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刚刚得到消息,冯少民同志去世了。”


    大概是见孟思期不言不语,他也没有多做停留,想让她自己消化一下情绪,走的时候说:“思期,冯哥年纪大了,不要那么难过。三天后,是冯哥的葬礼,我带你一起去。”


    “我不去了。”孟思期缓缓道。


    赵雷霆愣了一下,他觉得孟思期神情有些木讷,可能受到的刺激比较大,因为冯少民是孟思期事业上最重要的人。


    “没事,你身体欠佳,我能理解,”赵雷霆安慰道,“不要多想,我想老冯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的徒弟。”


    赵雷霆走了,孟思期就趴在地上,抱着那些卷宗哭了起来,她深深记得师父和她的每一次交谈,特别是最后一次交谈,不是工作上的,那次,冯少民希望她能同意把说媒的事儿交给他,他想做她和路鹤的媒人。


    时隔三十年,她还记得当时冯少民说话的样子,严肃认真的神情当中,带着对她的期许和盼望,他一定以为,她会和路鹤走向婚姻的殿堂吧。


    三天后,冯少民的葬礼在今阳市一家殡仪馆举行,与冯少民相识的人都纷纷前来吊唁哀悼。


    灵堂内白花漫漫,肃穆寂静,晶莹高洁的花朵,散发着忧伤的芬芳,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是静止的,仿佛人生在这一刻都是停摆的。


    灵堂外是一间宽敞的客厅,等待的宾客们,肃穆而立,黑衣一片。


    在葬礼正式进行前,梁云峰、赵雷霆,还有赵雷霆的夫人林敏嘉一齐赶到。


    拄着拐杖、白发稀疏的韩长林问:“赵局,小孟呢?”


    “韩队,思期身体不好,可能来不了了。”


    谁都知道冯少民和孟思期的师徒感情,赵雷霆的这番话说罢,大家都没有说话,甚至有一些感伤。


    “没事,身体要紧。”韩长林说道。


    他的身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搀扶着他,对他说:“爸,我扶你坐一会吧。”


    “不不,”韩长林倔强地说,“老冯的葬礼,我得全程守着。”


    “韩队,你这身体没我结实啊。”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来人六十多岁,头发秃顶,还能看见短短的白发。


    “老罗,你年轻时就是腱子肉一身,谁能和你比。”已经头发花白,身材微微佝偻的唐小川说道。


    罗肖国说道:“咱们也不说什么了,今天的主角是老冯,你看梁厅长和赵局长都来了,老冯今天满意了。”


    梁云峰说道:“罗队,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和老赵来这,冯哥只能说尚且满意。”


    梁云峰的话似乎含着深意,因为要真正满意,那自然只有冯少民的亲徒弟来这。


    梁云峰马上说:“但我相信冯哥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定然是。”赵雷霆说,“思期马上要拿省厅二等功了,冯哥最喜欢思期了,他这一生应该满意了。”


    韩长林感叹:“谁不喜欢思期,老冯病的那会,我还和他打过电话,老冯说,这辈子,他最自豪的是,有小孟那样的徒弟。”


    不一会,熟悉的同事都来了,老态龙钟的严春、蔡双玺、林滔都赶到了,大家又说道了几句。


    这会,一位看起来五十出头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一身黑色长裙,头顶有几撮白发,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她步态雅然,气质出众。


    “蓉姨。”韩长林身旁的女人走向中年女人,拉起她的手,“蓉姨你过来了。”


    “蓉姐。”林敏嘉也走向了她,唤了她一声。


    陈杰蓉牵起两人的手,看了看她们,“你们都好吗?敏嘉,朵朵,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蓉姨。”韩朵蔚回道。


    “蓉姐,自从你退休后,见面少了,越来想你,”林敏嘉说道,“这个周末蓉姐来家吃个便饭吧。”


    “好啊敏嘉。”陈杰蓉看了看周围,“思期呢,怎么没看见。”


    “思期姐身体不太好。”林敏嘉微叹道。


    “噢。”陈杰蓉没有再说什么。


    大家彼此寒暄了几句。


    不一会,冯少民的葬礼正式开始,大家都肃穆了神情,陆续走进灵堂。


    冯少民有唯一的女儿,在轻轻吟唱的挽歌中,所有人肃穆忧伤,纷纷向她和她的家属表示节哀。


    仪式走完,大家聚在灵堂默哀,这时灵堂外有一些动静,大家纷纷望向门口。


    所有人都怔住了。


    门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思期。孟思期不但出现在门口,而且,她身穿一身标准的橄榄绿警服,头发扎着年轻时的马尾辫。


    这是九十年代才会穿着的警服,是孟思期刚刚参加工作时身穿的制服,那橄榄绿色好像流淌着不一样的感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润不堪,像是被注入了几十年时光才沉淀出的冲撞。


    孟思期走向灵堂中央,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花海里的遗像,那是满头白发的冯少民,不过和她记忆里不太一样,他的脸庞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他,她的目光里,映入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老了,老得已经快认不出,但是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看见了韩队,头发稀疏,白了大半,还拄着拐杖;小川也老了,身材有些微微的佝偻;罗肖国头发都老没了,严春、蔡双玺、林滔都老得皱纹满面。


    林敏嘉,她印象中还是个带点婴儿肥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布满眼尾纹,但是她依旧那么温柔和甜美。蓉姐仍然是那么美丽,即便她老了,仍然美丽无比,仿佛时光在她脸上流淌得极慢。


    孟思期眼含泪水,走到灵堂前方,跪了下去,“师父,我来了,思期来看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刻,陈杰蓉和林敏嘉都用手背捧着自己的眼睛哭了。所有人都湿润了眼眶。


    第179章 [VIP] 黑夜尽头(9)


    参加完葬礼, 梁云峰开车将她和陈杰蓉送回住所,车上,孟思期才知道, 陈杰蓉并非一生未成婚。


    也许是家里频频催婚, 三十岁那年,陈杰蓉和一个相亲对象成亲了,不过好景不长, 那人对陈杰蓉的工作颇多抱怨,再加上没有及时要孩子, 婆家也诸多埋怨, 陈杰蓉主动提出离婚。


    离婚那阵子没想到男方闹得不可开交, 陈杰蓉被家暴了,当时刘局气得火冒三丈, 把男方逮捕了起来, 拘留了好一阵,这件事才算有了个了结。


    后来, 陈杰蓉的父母再没有提及她的婚事,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陈杰蓉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而且她退休后还练了瑜伽,学会了视频剪辑, 她开始在网络上讲解一些法医知识, 备受大家喜欢,她的网名就叫“思念归期”,孟思期才知道, 那是陈杰蓉问了她以后,定下了那个名字。


    陈杰蓉下车前说:“思期, 人生就是一场旅途,我们都老了,但我们的心还很年轻,因为我们都有家,那个家是国家,也是警局,也是我们的小家,因为家,我们相聚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离,永远都不会孤独,所以我们要思念归期。”


    是啊,思念归期,人生就是思念归期的旅程!


    一个月后,路鹤的葬礼也如期举行,他的遗体埋葬在了今阳市烈士陵园。


    这天下着毛毛细雨,赵雷霆打着一把伞,给孟思期打着伞,上午,市局同志和曾与路鹤相识的人纷纷来墓园祭奠。


    孟思期始终站在不远处,望着松柏掩映的墓碑,久久未曾离开。


    赵雷霆担心她出事,所以一直没有走开,目送了一波波前来吊唁的人,赵雷霆劝孟思期离开,忽然他看见孟思期的眼睛通红如血,他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怎么了,连忙说:“走吧,思期,回去了。”


    孟思期点了点头,往回走的时候,她忽地趔趄了下,差点摔在湿漉的石板上,赵雷霆扶住了她,他感觉她有些不对,可能太悲伤了,脸色卡白,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回去的车上,孟思期沉默不语,就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下。


    “赵雷霆,我想去警局,我不想回家。”


    “今天你休息会吧。”


    “不。”孟思期倔强地摇了摇头。


    “好吧。”赵雷霆答应了,带她回了警局,也许呆在档案室会让她好受些。


    晚上,赵雷霆送她回家,孟思期没有任何情绪,眼里也没有光,她几乎呆滞地说:“赵雷霆,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放心吧,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


    孟思期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地方,她像是看着空气,微微摁了摁头。赵雷霆感觉孟思期可能伤心过度,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向来能说会道,但此刻却哑口无言。


    望着孟思期单薄孤独的背影走向住楼,赵雷霆的眼睛越发酸涩难当,他自责愧疚,三十年了,这么久的时间,竟然没有找到路鹤的丝毫真相,即便路鹤已经入土了,关于他的一切仍然是一个谜团。


    这些时日,赵雷霆没有时间去看孟思期,偶尔他给孟思期发个信息,见她回复没事,他也就心安了。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孟思期将屋子收拾了下,最后将她一直很珍藏的笔记本拿起,敲开了孟星海家的门。


    期期开门后欣喜说:“孟姨。你快进屋,我爸刚睡下。我正学着给我爸做山药粥呢,你要不要尝一碗。”


    “不了期期,我刚吃过了。”孟思期进屋,闻到了山药粥的糊味,她知道一开始这道粥做得不好吃,不过很快就会变成一道美味。


    “这是给你的。”孟思期把笔记本交给期期。


    期期没接,“孟姨,这不是你最重要的本子吗?”


    是啊,这是她最重要的本子,三十年前,那九件案子的细节,笔录,还有她的侧写全部写在了本子里。


    而且她最近又补上了这九件案子的最终结果,所有犯罪定论和结案细节都在里面。


    她想交给期期,她担心期期真的走进新的循环后,破案不顺利。也许期期在新的循环里能看到和她相似的画面,而这些画面一定是这些卷宗告诉她的。


    “你不是经常喜欢听我说破案的故事吗,你一定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案子吧。”


    期期说:“我记得,我记得孟姨告诉我的每一个案子。”


    “这是我记录的案子,你有空看一看。”


    期期缓缓接过,拿在手里时停顿了会儿,她慢慢地翻开笔记本,她将来也许会觉得那就是她亲手写下的。


    翻着翻着,照片出现了,那是孟思期和路鹤在外滩边拍下的照片。


    期期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她问:“孟姨,你一直都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孟思期轻轻道:“他是路鹤。”


    “路鹤?”期期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视线又慢慢回到照片上,她欲言又止,片刻道,“他就是路鹤?”


    “是啊,他就是路鹤。”


    “孟姨,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起他的故事。”


    “因为有些故事,你也会经历。那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期期像是没听懂,慢慢拿起照片,“他一定对你很重要吧,这张照片孟姨收下吧。”


    “都是给你的,我想出去旅游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不来看你了。”


    “孟姨要去哪儿?”


    孟思期抿唇微微一笑:“暂时不告诉你,对了,我教教你山药粥吧。”


    “好啊,好。”


    期期很细心地学会了山药粥,她小心地送到卧室,将孟星海的头垫高,给他喂粥。


    孟思期记得,孟星海前一段时间还能和她聊上几句,就像回光返照般有了几许精神,这会儿他已经有些病入膏肓了,印象中他大概还有一个月时间吧。


    她坐在一旁望着他们,在期期快要喂完的时候,她伸出手,“期期,最后一点我来喂吧。”


    期期听话地将碗递给她,孟思期接过,轻轻打了一勺,喂进了孟星海的口中,一粒米丢了出来,孟思期用手指捻起,塞到了他唇里。


    喂完最后一口粥,她站起身,淡淡地露出一丝笑容:“老孟,再见!”


    离开的时候,期期将她送到了门口,孟思期说:“期期,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期期愣了一下,也许她觉得孟思期的神色很庄严,便重重点了点头。


    “孟姨希望你答应我,这辈子都不要去溯江灯塔,即便那里发生了重要的事。”


    期期眼神当中透着疑惑,她一定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个要求,那里可是风景名胜区,是市中心,但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郑重摁了头,“孟姨,我答应你,我不会去,除非你让我去。”


    “好。”孟思期握起她的手,“晚上好好休息,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学习,成为最幸福的人。”


    “嗯。”期期又点了点头,“孟姨,你也是,你也会一直幸福的对吧。”


    “对,我们都会的。”


    *


    黄昏,赵雷霆终于从繁忙中抽出空,他准备下班去看看孟思期,他刚从会议室回来,看到桌上有封信,信上写着“赵雷霆亲启”。


    这个字迹就是孟思期的,孟思期来过警局?赵雷霆跑出办公室,朝走廊左右望了望,发现没有人影。


    他重新回到办公室,将信打开——


    赵雷霆,我走了,可能你不相信,这将是我第五次重返三十年前,在那儿,你很年轻,我也很年轻,语婷还活着,路鹤也活着,我父母也活着,常姨也活着。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语婷,让她一辈子都生活得很幸福,很感谢你一直照顾我,我走后,我所有的一切都请转交孟星海的女儿,她也叫孟思期。


    其实,她就是我,我和小孟思期相遇在平行世界,她也许很快会记得我所有的故事,包括和你的往事。希望你能照顾她,因为她的梦想一定是成为最优秀的警察。


    在我走之前,我想告诉你,我找到了红妆连环杀人案的真凶,真正的白面人……


    信未看完,赵雷霆快速打出了电话,但孟思期的电话关机了,赵雷霆发狂地跑了出去,大声喊“孟思期”的名字,警局同事说,一个小时前看到孟姐离开警局。


    他没看懂孟思期的信,什么平行世界,什么小孟思期,什么语婷还活着,路鹤还活着……


    但他看懂了孟思期的告别,她要走了,那一定是永别。


    赵雷霆眼睛红润,他绝不可能让孟思期出事,外面已经下了小雨,视野渐黑,赵雷霆疯狂开着车,冲向了孟思期的住所,冲上了302,门没有锁,他推开,一间间地检查,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物品都被收拾过,好像有人来过,又从未有人来过。


    他又敲响了孟星海的房门,但是里面没有应答,应该是孟星海卧床无法起身,孟思期也不可能在屋内。


    赵雷霆冲出雨夜,开始四处寻找,问人,在孟思期有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她的身影,警局的同志也得到他的指令四处寻觅。


    他淋着雨,气喘吁吁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孟思期一定去了溯江,或许就上了溯江灯塔,她的父母死在那儿,常姨死在那儿,路鹤也在附近遇难,她一定去了溯江灯塔。


    赵雷霆开着车疯狂地赶往溯江灯塔,雨越来越大,侵蚀着汽车玻璃,让他的视野模糊,或者说是泪水让他的视野模糊。


    大半个小时后,赵雷霆终于赶到了灯塔旁,他手里拿着手电,朝塔下跑去,大声呐喊:“孟思期!孟思期!”


    一道闪电袭来,赵雷霆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塔顶的边缘。


    他一边跑,又拼命大喊:“孟思期,孟思期!”


    孟思期听到了赵雷霆的呐喊,但她已经决定了,她记得前四次的孟思期都是今天跳入了溯江,也许这就是真正能够循环的时间和方法,她要回去,回到1993年,她要再努力一次,挽救他们。


    即便这一次失败了,她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她用刀子狠命地在左手手臂内刻上了血肉模糊的字,写上了凶手的名字。


    她终于在这一刻才知道,为什么她从出生时手臂上就有一块红色胎记,因为这个胎记就是她亲手用刀刻下的。


    她会带着这个关于凶手信息的红色胎印,投胎在七零年代,也就是1972年的孟家,成为孟辉和叶秀慧的女儿,但却在出生第一天就被人偷走。


    但是她又害怕了,她不能以这种方式进入循环,她必须回到1993年,而不是1972年。


    这个循环的顺序是2024年10月23日的暴雨夜,老年孟思期坠江自杀,回到1972年成为孟辉刚出生的女儿,待她长到二十一岁进入警局第三个月,也就是1993年九月份。


    2024年的孟星海女儿小孟思期到溯江吊唁老年孟思期,遇上暴雨跌入溯江,溺水而亡,由此回到1993年九月份,代替了那个原主孟思期。


    这种循环必须是2024年10月23日的暴雨夜,老年孟思期坠江自杀,进入1972年为条件,由小孟思期失足溺水,进入1993年为契机,从而开启“无限”循环。


    当年她就是在听说孟姨自杀后到溯江吊唁,坠江溺水去往了1993年。


    今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阻止循环,由她回到三十年前,而不是回到五十一年前,彻底阻断小孟思期走进三十年前,结束循环。


    如果她回到1972年,等于是循环继续进行。小孟思期也许会面临她重复的结果,回到1993年,走过三十年变迁,一朝查出凶手的身份,然而再次走到溯江试图阻止循环。


    但是前几次的老年孟思期都失败了,她们都回到了1972年成为出世的婴儿,所以这种循环是永无止境的。


    但此刻,孟思期做出了决定,她必须亲手来结束循环,让这一切漫长的黑夜彻底结束。


    所以在离开之前,她告诉期期,一定不要来溯江灯塔,她要让期期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生活,由她亲手去做这一切。


    但她又想起当年孟姨也告诉过她,不要去溯江灯塔,但是孟姨坠江自杀后,她还是去吊唁了,结果就在暴雨中沉江。


    即便命运总是捉弄人,但无论如何她也要拼上这一回,她咬紧牙关,小小身躯挺胸抬头,迎向暴雨,决然地,跳了下去!


    她一定要回去1993,逮捕凶手,彻底结束循环!


    赵雷霆,再见了,在另一世界再见吧!


    “孟思期——”赵雷霆冲到塔底,忽地,闪电里,塔顶的人影从空中坠落,一直坠向汹涌的江面。


    就像怒放的鹰划向夜空,用她滚烫的身躯,热烫的心冲破黑夜……


    赵雷霆手足无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人影落入江水,忽地一道金光浮在水面上,孟思期好像化成了一道流光。


    赵雷霆伤心欲绝,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但对他来说,孟思期永远离开了他。


    电闪雷鸣,暴雨冲刷着这个世界,赵雷霆抬起头颅,望向黑色的深渊。


    他知道孟思期给他留下了真相,三十年了,他没有保护好她,反而是她为他带来了一把利剑,要他揭开沉默的真相,撕破黑暗的夜幕!


    第180章 [VIP] 黑夜尽头(10)


    清晨的小城就像昏睡的困兽, 笼罩在迷雾当中,孟思期从睡梦中醒来,望着灰蒙蒙的窗外, 她感觉很陌生, 这是哪儿呢。


    她又望向桌上的闹钟,闹钟上有日期显示,此刻正显示:1993年9月13日。


    她终于回来了!


    一颗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她终于回来了。


    对,我找到了凶手。


    孟思期连忙抬起了左侧手臂, 上面是红色胎记, 就好像被人无数次用刀子划过, 但又长好了皮肤的红色胎记。


    但是她看不清这胎记的意思,她明明记得把凶手的名字写在上面, 可是已经模糊得根本看不清。


    所以, 即便她带着凶手的信息回到三十年前,和以前的四次循环一样, 她失去了那部分记忆。


    她记得这是她第五次回到三十年前,没有错, 但她记不清很多事情, 只记得她认识很多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叫路鹤, 还有一串串熟悉的名字。


    她试图记起这一切, 抱着被褥紧闭双眼,拼命回想,感觉头脑快要爆炸, 但还是没有想起来,但总归她还是记得一部分。


    她没有全部忘记。


    孟思期换上八九式橄榄绿警服衬衫, 套了件米色风衣。


    镜子里的自己,容貌好像并未变化。不,她好像年轻了,她好年轻啊,皮肤吹弹可破,仿佛能掐出水来。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她!


    下楼时,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餐厅里的二十七八岁男人,他也一抬眼瞧见了她。


    她记得他,这个男人叫孟庭哲,是她名义上的哥哥,孟家的养子。


    她的记忆慢慢地隐现,溯江灯塔的爆炸,孟家祖宅前他狰狞的咆哮,他觊觎孟家财产,陷害她的父母……


    孟思期不动声色,缓缓坐下,常姨将盛好的热粥,递给她,语气温和:“思期,粥不烫,赶紧吃了上班。”


    那一刻,她特别感动,常姨果真还在,而且还是那么的亲切,她笑道:“谢谢常姨,我以后想每天吃你做的菜。”


    常姨笑得合不拢嘴:“只要思期喜欢,我就做给你吃。”


    孟庭哲慢悠悠坐到她旁边,微笑说:“妹妹,明天咱家商场有个大老板来考察,你过来一起吃个饭。”


    考察,还是去陪酒?孟思期冷冷一笑:“是哪个大老板,姜建龙?”


    孟庭哲一脸不可思议:“……”


    叶秀慧刚好走进客厅,“我说,吃个饭有什么不好,你哥哥什么事都想到你,看你这个态度。”


    孟思期再次见到了母亲,也许叶秀慧曾经的确对她不是那么好,但她记得孟辉的遗嘱里,叶秀慧最后还是承认了她是孟家唯一的女儿,叶秀慧并没有忘记她内心里真实的感情。


    “还以为你毕业了就懂事了,果然还是这个样子。”叶秀慧唠叨起来。


    孟庭哲笑着说:“妈,少说两句,妹妹也长大了,现在有重要工作了。”


    “她那叫什么工作,不就是一个实习警吗,在单位不就是端茶倒水的,你真以为她还破上案子了,我打赌,她这个样子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工资低到离谱,辞掉吧,到你哥公司当个前台也好!”


    孟思期笑了笑:“妈,你火气有点旺,最近得少吃补品了,都停掉吧。”


    孟庭哲蹙眉道:“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


    叶秀慧附和:“那些补品都是你哥哥一片心意,给我和你爸补身子的,你倒是工作了,哪有买过一分钱的东西。”


    孟思期不急不慢地说:“我们局里最近在调查一些非法食品、药品,你那个牌子的补品有问题,有许多微量元素超标,一年之后,大则绝症,小则瘫痪。”


    叶秀慧喉咙咕咚了一下,脸色全青了,身子微微一阵哆嗦,好像皮肤已经开始腐蚀了一般。


    孟思期记得孟辉遗嘱里的话,他说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他还说叶秀慧得了重病。那段时间叶秀慧可能去医院检查过,很有可能是重症或者绝症,在叶秀慧得了绝症前,她似乎醒悟了她对于女儿的感情,因此才同意将全部遗产继承给女儿。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孟辉和叶秀慧身体很不错,为什么一年后身体会急转直下,大概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一直在服用孟庭哲提供的补品。孟庭哲素有“孝敬”二老营养补品的习惯,这些补品很可能被他做过手脚,进而对孟辉夫妻进行慢性自杀,目的是提早攫取孟家财产。


    他这么做,无非是觉得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利,当然孟庭哲最后没有想到,孟辉会在身体欠佳时立下全部财产继承给女儿的遗嘱,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在溯江灯塔实施犯罪。


    此时的孟庭哲绝不会想到她发现了他秘密进行的计划,他的脸色瞬间铁青,怒目道:“妹妹,你是说我陷害父母?”


    实际上以现在孟庭哲这么谨慎的性格,她不一定找到他的证据,那些补品里的微量元素就算检查出来超标,但是根本不致死,所以对他采取不了任何刑法措施,她之所以要提出来,就是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也是为了保护父母的健康。


    叶秀慧忽地软弱了下来:“女儿啊,你说的可是真的?”


    孟思期印象里,叶秀慧是个很怕“死”的人,她不敢听到尸体,也不敢看血腥的新闻,实际上她的心是比较善良的,她当然也不会想到最后她是在溯江被孟庭哲摁进江水溺死。


    孟思期很肯定地说:“妈,如果你不相信,你把那些补品给我带回局里检测下吧。”


    “妹妹,”孟庭哲及时打断她的话,“这就不必要了吧,这点小事闹到局里,我们孟家也丢脸吧。这样吧,爸妈的补品我尽快收回,毕竟现在一些不良商家很可能昧着良心做出违法的事。妈,你放心,不管有没有问题,我们一定要慎重,不好的东西我绝不会给你吃的。”


    叶秀慧频频点头,“我放心我放心。”


    孟庭哲又笑着对孟思期说:“妹妹,你对父母的健康这么关心,哥哥要表扬你,咱妈总说你是土包子,我打算给你买几件衣服,给你打扮一下,别在外面给孟家丢人了。”


    孟思期冷冷笑了笑,她知道现在并不急。孟庭哲,你可知道,我这次回来,有件事就是为了你。她一定要再次将他绳之以法!


    她又转而温柔,拿起叶秀慧发凉的手掌,“妈你总说我土包子土包子,可你不记得我就是你生的啊,我出生的那天,在医院被丢了,可后来十几年我在梦里一直喊妈妈,妈妈,你还记得吗?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记得你女儿被偷的那天,她多么可怜……”


    叶秀慧望着她,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她眼里的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湿,她怎么会不记得,那种心疼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曾经一次次思念的女儿。只不过她仍旧不愿意相信而已。


    孟思期微笑道:“妈,常姨,我先去上班了。”


    叶秀慧忽地抬起手,颤颤地拿起一只水煮蛋,“女儿,带,带在路上吃吧。”


    那一瞬间,孟庭哲铁青的面颊忽地痉挛,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忽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孟思期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局里,她再次看到了这座熟悉的建筑,这里一直都是她的家,正像陈杰蓉说的那样,人生就是思念归期的旅程,她又回来了。


    从“我是中国人民警察”的宣誓墙旁走过,她一步一步走向二队办公室,她再次见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师父还活着,而且很健康,正在收拾桌子,他仍旧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但孟思期却觉得十分亲切,唐小川刚刚到达办公室,他不再佝偻,又回到了身材魁梧的青年时期。


    赵雷霆坐在椅子里,抬头瞥了她一眼,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头上也没有白发,那是一张阳光帅气的脸庞。


    然而他看到她时并没有太大的表情。


    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络,但她记得,她跳江时,赵雷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很痛,看到再次年轻的他,她却眼含晶莹。


    不一会,韩长林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就好像一瞬间抛弃了老年时的拐杖,声如洪钟:“有案子,马上去现场!”


    二队齐了,孟思期从座位里站起,赵雷霆喊:“韩队,什么案子?”


    “车上说。”


    大家整理装备。孟思期也没有落下,她拾起警官证,手铐,笔记本,她知道韩队一定会让她去现场。


    “那个,小孟,今天一起出现场吧!”韩长林忽地说。


    “好,韩队。”


    警车上加上孟思期正好坐下五个人,韩队快速介绍完案子,然后对后排说:“老冯,小孟就交给你带了,没问题吧。”


    冯少民没有应答,孟思期微微一笑:“师父,我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徒弟!”


    很快到了现场,孟思期并没有感觉到晕车,她跟着大部队再次回到了一所高中。


    这个地方孟思期有些熟悉,但是她并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案子,她只记得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但是她已经不记得任何细节。


    她开始明白,即便她重新回到三十年前,第五次返回,她记得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该要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譬如眼前的案子,她不可能提前阻止,她只能尽可能去调查和挽回损失,所以这就是五次重返,她必须一次次经历的原因。


    她已经经历了四次,她应该已经有许多刑侦经验,只不过需要她慢慢地回忆起来。


    走进二楼刑事现场,未进房屋,就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是陈杰蓉的声音。


    “死者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眼角膜轻度混沌,根据尸斑形成情况,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


    “死者眼球结合膜密布凝血点,甲床呈紫绀色,颈部有很深的索沟,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痕,初步推断是扼喉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韩长林问:“是第一现场?”


    “目前确认是。”


    韩长林又问:“谁报的警?”


    “学校的保安。保安早上巡逻,发现死者后马上就报了警,死者就是这里任教的老师,名叫周婕丽。”


    孟思期再次见到了陈杰蓉年轻的样子,虽然老年的她也很美丽,但是年轻的她却风华绝代。


    但是这时候她们并不熟悉,她没有主动打招呼,然而陈杰蓉却缓缓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的光芒青春而温柔。


    这一次她没有对尸体产生任何异常反应,她很平静地站在尸体旁边,她还记得,冯少民会和她说第一句话。


    果然,他转了转头,“小孟!先出去吧,不要碍事了。”


    “好,师父。”孟思期满口答应。


    在她即将走出现场的时期,一副久违的画面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不像曾经那些只是支离破碎的画面,画面很完整,她看到了穆志泉实施迷药和侵犯周婕丽的过程,她还看到了肇光辉潜入房间掐死周婕丽的过程,所有细节如同卷宗里描述的那样,清晰如许。


    孟思期走到走廊里,望着遥远城区的迷雾,她在等待,等待将他们绳之以法,但是她也需要谨慎,绝不可能在毫无证据和推理之下,告诉韩队和师父,谁是凶手。


    赵雷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笑容还有几分腼腆:“思期,你在这?”


    她转过身,她知道此时的彼此还不熟悉,但她看到他却不一样,情不自禁抬起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说:“赵雷霆,今后我们一起办案,好嘛?”


    赵雷霆像是受宠若惊般,看了看臂膀,又看了看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啊,一起办案。”


    晚上,他们在罪案板前进行了周密地讨论,关于凶手是谁的讨论,最后韩长林一锤定音,凶手很可能就是肇光辉。


    孟思期举了举手,想提醒他们。韩长林问:“小孟,你有话说。”


    “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


    “两个人?”大家都微微怔住。


    很快在孟思期的帮助下,搜捕行动结束,穆志泉因偷拿周婕丽的耳坠,证据确凿,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但是肇光辉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这天早上,韩长林提前到达了办公室,他忽然在罪案板上,看到其中一张照片被人用红色圆珠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对勾,那红勾的位置就是周婕丽脖子里的红痕。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这里画上红勾,他猜想肯定是冯少民在提醒他。冯少民第二个回到办公室,他马上招手道:“老冯,你快过来,这是你画的?”


    冯少民走上前,疑惑道:“我没有。”


    “谁画了这个符号,”韩长林不解道,“想表达什么意思?”


    “会不是是想告诉我们,这个和凶手有关系呢?”冯少民猜测。


    “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冯少民忽地想起孟思期的话,“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


    “太奇怪了,她怎么会知道。”他自言自语道。


    “老冯,你这徒弟莫不是一个刑侦天才!”韩长林有几分惊喜。


    冯少民呆愣了一会,他只有一个徒弟项杰,他不可能再喜欢任何一个徒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感觉孟思期并不一样。


    他的嘴唇哆嗦了下:“她可能真的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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