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直到公爵咽气,仪式现场也没有任何动静。赛缪尔再三确认过,法阵的绘制绝没问题,魔力运转流畅,献祭的步骤也没出任何差错。最大的可能性是,深渊教派所谓的“献祭仪式”本身就并不能成立。
魔法是一门艰深的学科,即便是专门钻研某一领域的大师,也不敢说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学习魔法的过程就好像用笔在自己周围的画圆,圆的半径也许会随着掌握的知识增多而伸长,可只有学习者自己才明白,自己的圆画得越大,才越是懂得圆外那一片未知领域是如何广阔。
在创始人去世后,深渊教派暴露出了诸多问题,很快就从内部溃散了。公爵交给赛缪尔研究的法阵只是在理论上经过了完善,确保不会出现魔力泄露之类基础的问题。至于究竟能否成功,因为公爵手中只有部分残缺的研究资料,谁也没个底。
赛缪尔起先建议一边做实验一边完善有关献祭的具体机制和理论,然而公爵已经不能再等了。赛缪尔便依照他的命令,布置祭坛、准备仪式。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在献祭开始前,赛缪尔利落地砍了公爵一刀,把他推入了祭品的位置。
按照他们计划好的那样,女仆代替公爵站在了法阵中央,背起赛缪尔事先教过她的咒语。她学得很刻苦,生生地凭借死记硬背记下了一大段复杂拗口的咒语,一个发音都没出错。
咒语没有问题,魔力依照阵法流畅地转开,聚集在法阵的某一处,接着便停止了运行。
确认公爵已死后,两人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法阵依然没有任何起效的迹象。赛缪尔收回了魔力,见女仆已推着小姐离开,便打算把这个地下室收拾干净之后再伪造公爵病逝的假象——异变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法阵的中央裂开了一个缺口,吞掉了公爵的尸体。
赛缪尔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那个缺口就像被两只手撑开一般,猛的一下撕裂开去,仿佛一张失去了牙齿的大张的嘴。
紧接着,无数的魔鬼从嘴中涌了出来。
一部分魔鬼向着赛缪尔而来,更多的则向着地下室的出口窜去。赛缪尔下意识地在空中快速地画出一个简易的守护咒文,另一只手拔剑向魔鬼挥去!被剑尖划过的魔鬼哀嚎着在空中散去,可是下一秒,更多的魔鬼扑了过来。
这还是赛缪尔第一次与真正的魔鬼作战。
在训练中,圣殿也会使用真正的魔鬼作为见习骑士的对手,然而赛缪尔从没有过被源源不断的魔鬼攻击的经历。
圣殿的训练中,即使一次性投放了上百只魔鬼,他也可以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它们各个击破。
而现在,赛缪尔又一次用力地魔鬼的浪潮中划出缺口后,新增的魔鬼立刻冲了上来,将缺口填得严严实实。赛缪尔一面抵挡着身前魔鬼的攻击,一面咬牙向出口处投放了几个极具杀伤性的魔法,指望着尽可能减少离开地下室的魔鬼数量。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深渊造物们凄厉的惨叫,却不见它们的数量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守护咒文在经历几次撞击后破碎消失,数不清的魔鬼扑上来,咬在赛缪尔的身上。赛缪尔踉跄地向后退去,摔倒在地。
这时,他摸到了法阵的线条。从遮天蔽日的魔鬼群中,勉强可以看见法阵中的裂口仍然在慢慢扩大。
没时间多想,赛缪尔当机立断地爬了起来,一边再度画出新的守护咒文,一边举剑破坏了法阵中几处关键的部分。
大张的裂口如同生物般蠕动了几下,仿佛还带着不甘一般,最终慢慢地消失不见。
赛缪尔心里的恐惧这才消失了几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在狭窄的地下室中斩杀剩余的魔鬼。
就同在圣殿中学习的一样,从深渊开口中涌出的魔鬼绝大多数都只是凭本能吞噬活物的存在,远远承受不了圣殿骑士的一击。
在没有新的魔鬼加入战局后,赛缪尔轻松了许多——普通的魔鬼无法承受圣殿骑士的一击,在与深渊对抗的前线上,绝大多数的战役中,魔鬼只能依靠数量取胜。
他花了些许时间,终于将地下室中的魔鬼清理得一干二净。
赛缪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血液渗透了衣物。好在伤口只是数量众多,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多深,暂时不处理也不会危及性命。
赛缪尔休息了几秒,爬起身来,联系了圣殿。他隐瞒了魔鬼出现的真实原因,只是报上了自己的所处的位置,称在公爵府附近观测到了大量魔鬼出现。
圣殿很快便向全体骑士与见习骑士发布召集令,要求他们以最快速度集合,消灭魔鬼,守护市民的安全。
赛缪尔汇入了见习骑士的队伍里,直到傍晚时分,首都的魔鬼才被消灭干净。因着赛缪尔汇报得及时,公爵府又地处偏僻,万幸并未有人在袭击中丧生,只是出现了部分伤者。
这次事件的唯一蹊跷之处只在于,魔鬼的出现实在令人不解:深渊开口大多在帝国边境被深渊侵蚀的部分展开,偶尔出现在内地的开口,则是由于强大的魔鬼直接撕裂了深渊与人世的边境。
然而在这次短暂的骚乱中,并未有骑士汇报发现了强大的魔鬼个体,从捕捉到的魔鬼来看,其类型也只是深渊中最常见、最普通的种类。可是,为什么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魔鬼,会出现在远离边境地区的首都之中?那个释放了它们的深渊开口又位于何处?
骑士们被编成小队在城中巡逻,搜寻可能残存的魔鬼,并调查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因为赛缪尔受伤较重,圣殿允许他休息到早上再加入巡逻的队伍。
赛缪尔与一队见习骑士擦肩而过,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哪个畜牲在闹事,揪出来了我非揍他一顿不可。我这几天在筹备婚礼呢……”
赛缪尔怔怔地盯着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他想,他要结婚了。
光是想象塞德里克挽着崔梅恩的手的样子,赛缪尔就嫉妒。妒火仿佛有实体一般在他身上燃烧,烧得他浑浑噩噩。
他在街上游魂似的走了一阵,一道惊雷划破夜色,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落下来,砸在赛缪尔的脸上。
赛缪尔抬头看去,天空黑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他想到了地下室里绵绵不绝地扑上来的魔鬼。
赛缪尔在雨幕中瑟缩了一下。他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厌恶与他人的亲密接触,听起同住的见习骑士们谈起女友或妻子时总是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
长久以来,赛缪尔心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往上爬,他不在乎、不需要也不渴望来自“他人”的任何情感。他相信只要爬到够高的位置上,所有曾经的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包括崔梅恩。
想起崔梅恩,赛缪尔最先想到的是她身上的气味。崔梅恩总是很好闻,不是香水或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种独属于她的味道。混合着洗得干净的衣物的皂香,有时带着淡淡的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有时也刚被割断的草叶的汁水的气息。
赛缪尔喜欢揽住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的胸口。属于崔梅恩的气味和温暖的体温一同熨帖上来,他着了迷般地在她怀里一点点地蹭着,耳畔是她砰砰的心跳声,格外的令人安心。
崔梅恩总是会笑着揉他的头发,那是赛缪尔最喜欢的时光,胜过性丨爱。
他们也会接吻。崔梅恩时而热情,时而敷衍,有时他们吻得两人都双腿发软,仿佛冬日互相取暖的羊一般紧紧地贴在一起,有时她只是在他嘴唇上舔上两口,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她的嘴唇是柔软温热的,每每贴上来,总会烫得赛缪尔心跳加快。
赛缪尔环住自己,慢慢地蜷在了地上。他开始感到冷。冰冷的雨水从被魔鬼侵蚀的伤口处渗进身体,疼得他清醒了几分。赛缪尔这才想起他甚至忘了给自己套上治愈魔法。
舌尖刚滚过咒语的第一个发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停了下来。
崔梅恩是一个坚定且极有原则的人。她出身普通,没受过什么教育,心性坚韧和成熟却胜过了赛缪尔身边绝大多数的见习骑士;与此同时,她却很容易心软。
也许是在说不上富裕但却温馨的家庭里长大,崔梅恩并未被生活磨得对苦难失去感知的能力,她会控制不住地怜惜他人,尽管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换句话说,她吃软不吃硬。
赛缪尔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已经被大雨浇得差不多了,魔鬼的侵蚀使得伤口时刻不停地往外渗血,足以糊弄对此并不了解的外行人。再加上,塞德里克此时应该正在巡逻,不在家中。
赛缪尔想,也许他可以试试再一次博得崔梅恩的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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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立刻拒绝。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蹭着她的掌心撒娇,悄悄地轻轻地说:“……我不会再做那些事了。公爵死了,我不会再和那位小姐有什么牵扯。我……我会对你好的,比赛德里克好。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我们、我们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崔梅恩竖起手指,停在了他的唇边。
隔着浴室内蒸腾的水汽与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气息清晰地浮在赛缪尔的面前,赛缪尔渴望地盯着那根手指,他想要吻她,或是咬断她的指骨,吞入腹中。
“赛缪尔。”
在蒸汽氤氲的浴室里,崔梅恩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力地攥紧,他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却无法说出去哪怕一个单词。
崔梅恩说:“你还记得你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时,我回答的是什么吗?”
她没等赛缪尔回答,便自己给出了答案:“我说,我喜欢你。所以即便是出现比你更好看的人,或者是比你更富有、更有权势、对我更好的人,我都不会移情别恋。因为他们都不是你。”
崔梅恩用另一只手握住赛缪尔的手指,耐心地、不容拒绝地将它们从自己的手臂上掰开。
她说:“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你了。赛缪尔,我对感情最低的要求就是不允许背叛。这是底线。你知道什么是底线吗?就是只要越过去,就没办法再回头了。所以你说对我更好也罢,或是别的什么也罢,我都不在乎。我现在喜欢的是塞德里克,暂时没有再喜欢上别人的打算。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话了。等你休息好之后,就从我家离开吧。我就当是招待了一位朋友,可是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到我家来了。更何况……”
她拍拍他的手,像教师教导愚钝的学生:“即使我们现在重新在一起了,谁又能保证今后没有将军之女、国王之女呢?”
赛缪尔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具尸体。
崔梅恩的语气并不坏,甚至有几分温柔,话语却坚定有力,如利刃锥心:“你现在难过,也许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只是你还没得到我罢了。你得到了想要的权力,所以就开始怀念还没得到的我。可是如果你当初选择了我,你就会怀念你没得到的权力。每一次我们争吵,每一次我们路过那些趾高气昂的贵族时,你都会后悔,会在心里想,为了这么个女人失去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你对我的感情会在一天胜过一天的后悔和苦闷中消磨殆尽,你甚至会恨我。那样可就太难看了。我现在很庆幸你选择了权力而不是我,这样至少我们不用走到最坏的一步。”
她把浴巾叠好,放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起身走出了浴室。
浴室门后,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一闪而过。
第32章
首都突如其来的魔鬼骚动,最终被证实是公爵私自召唤魔鬼所致。
在公爵府的地下室里,圣殿骑士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肥硕的□□已被深渊腐蚀得残破不堪。此外,从公爵的书房中也搜出了大量带有他笔迹的研究材料。
据公爵之女的贴身女仆证实,公爵走火入魔、丧心病狂,以亲生女儿为祭品进行了献祭仪式。仪式途中发生纰漏,公爵之女被深渊吞噬,尸骨无存,公爵也只留下了小半具勉强能辨认的尸体。
若不是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及时察觉并破坏了仪式,谁都不敢想象首都会出现怎样的惨剧。要知道,从首都建立至今,数千年过去,它经历了无数的战乱与屠杀,可还是头一次遭遇深渊入侵。
赛缪尔立了大功,得到了圣殿的荣誉、居民的称赞以及公爵全部的遗产,一跃成为当下最炽手可热的新贵——即便是戏剧里最功成名就的主角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间,人人都在谈论他的好运:怎么公爵偏偏就看上了他,怎么偏偏就让他撞见了公爵举行仪式的现场呢?
在整个首都在为赛缪尔·卡伊的好运沸腾的时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举办了一场婚礼。
崔梅恩的父母在她成年后不久便去世了,塞德里克的父母至今还在为他的婚事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前来,这场婚礼便没有任何双方亲属的参与。
他们邀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崔梅恩请了隔壁摊子的店主和每日替她送牛奶的货商,塞德里克请了他在圣殿的几位同期,主持婚礼的神父是崔梅恩找来的,二十多年前他也主持了她父母的婚礼,从小看着她长大。
婚礼地点选在首都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教堂中。教堂坐落在一座群山环抱的村庄里,旁边点缀着一个小小的湖泊。虽说位置偏僻,风景却很是不错。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湖泊镜子般倒映着天空,如一块蓝色的宝石。风一吹,青翠的草地便翻起波浪,把花香送入教堂之中。
塞德里克在神父面前为崔梅恩戴上了戒指,廉价的绿宝石与随处可见的银质戒环,亚瑟一眼就认出那是后来塞德里克作为梅兰斯公爵时常戴在手上的那枚。
怪不得他会如此珍视一枚便宜货色,原来那是他向崔梅恩求婚时用的戒指。
宣誓完毕后,塞德里克迫不及待地捧起崔梅恩的脸与她接吻。崔梅恩热情地回应他,他们吻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二人分开时,塞德里克的嘴唇上也染了一片晕开的口红。
见习骑士们吹起口哨,用力地鼓掌,店主则同货商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说起了最近的年轻人也太急色了云云。
在这个小小的铺满阳光的教堂里,每个人都笑着,笑声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尖锐、刺耳,阳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崔梅恩握着塞德里克变形的手,红扑扑的脸上满溢着幸福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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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崔梅恩的回忆里再没出现过此前那样流畅连续的画面,风暴席卷而来,无数个破碎的片段向亚瑟涌来。
亚瑟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崔梅恩的灵魂深处。他看见崔梅恩被洪流冲刷、击溃、淹没。
“我怀孕了。”崔梅恩对塞德里克说。
塞德里克愣愣地看了她好久,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想要给崔梅恩一个拥抱,却在半途硬生生地打住,转而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再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肚子。
崔梅恩哭笑不得:“这才多大,哪里摸得出来。”
下一个画面乌云沉沉,崔梅恩僵硬地紧握着塞德里克的手,两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荒凉的房屋。亚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梅兰斯宅邸。
此时的梅兰斯宅邸远没有后来那么气派。隐约可以从建筑物的骨架间一些曾经辉煌的影子,剥落的外墙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却无一不宣告着它衰败的现实。
宅邸门前站着一对面色严肃的夫妻,塞德里克走上去,低头道:“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崔梅恩。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烦请您二老帮忙照顾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塞德里克策马离去,以及崔梅恩在梅兰斯宅邸里琐碎的生活片段。亚瑟从这些画面中捡起自己需要的信息,将它们大概拼凑在了一块。
崔梅恩怀孕后不久,帝国边境防线告急。圣殿紧急抽调塞德里克这一期见习骑士支援。无奈之下,塞德里克只得将有孕的妻子托付给家人照顾。
临走前崔梅恩摸着他的头发提醒他在战场上一切当心,塞德里克从背后搂住她,贴着她的脸,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写信告诉他,他会想办法处理。
此外,塞德里克还告诉她,他在婚戒中刻入了强力的守护魔法。只要崔梅恩受到攻击,他那头就会有所感应。
与大多数故事里的不同,梅兰斯夫妇并没有虐待崔梅恩。他们对她并没有多好,但也不坏。双方偶尔会起一些小摩擦,不过总会各自退让几分,从没发生过大的矛盾。
天气晴朗时,梅兰斯夫人偶尔还会邀请崔梅恩在家里露台上吃点心,两人也能其乐融融地聊上一阵。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对崔梅恩的态度不冷不热,那梅兰斯小姐简直可以称得上热情似火。她是塞德里克的姐姐,已经订了婚,在婚礼前仍住在父母家。她是这个家里最欢迎崔梅恩到来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同龄人,太无聊了!”。
起初崔梅恩对她有几分警惕,后来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两人身边都极少有同龄的女性,不久后她们便熟悉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听说崔梅恩的学习计划因塞德里克不在而搁置,梅兰斯小姐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她的老师。不过几周功夫,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亚瑟·梅兰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梅兰斯小姐的脸。她时而同崔梅恩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时而偷偷摸摸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贵族八卦,时而一边批改作文一边戳崔梅恩的额头,末了又欣慰地笑起来,夸她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
这是张生动的脸,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就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样,有时梅兰斯小姐情绪激动,金发扎成的两支长长的辫子就在身后晃来晃去,如同在花丛里上下翩飞的蝴蝶。
亚瑟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见如此丰富而生动的表情。
许多年后,在梅兰斯小姐成为格温夫人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即使是在与孩子单独相处,即使是夜晚独自在房间中垂泪时,她也永远挂着格温夫人应有的得体的微笑。
在亚瑟还小的时候,他曾半夜趴在母亲的床头,悄悄观察她的面容,疑心她是否戴了一张从不取下的面具。
在许多年后的又许多年后,亚瑟·梅兰斯看着埃莉亚·梅兰斯生动的脸,心想,原来她也不是生来就是格温夫人的样子。
当亚瑟还叫亚瑟·格温的时候,他是埃莉亚·格温的儿子,格温家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婚生子。在他六岁那年,格温庄园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焚毁,除了他以外,庄园里的所有活物都化为了灰烬。
格温家族的旁系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碍眼的亚瑟·格温显然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就在这时,塞德里克·梅兰斯赶到了北方边境。他将亚瑟收为了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亚瑟在名义上变成了梅兰斯家的孩子。他失去了对格温家族遗产的继承权,也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
“老实说,最开始亚瑟说要娶你的时候,我真是失望透了,跟他大吵了一架。” 埃莉亚·梅兰斯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对崔梅恩说,“我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门好亲事,还指望着婚后娘家扶持我,帮忙站稳脚跟呢,怎么他反倒给我拖后腿!我气得要命。”
她咬一口苹果,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通了。我选的那个贵族在北方边境,离这边太远了,一般的助力也指望不上,他要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由着他去吧。与其为这点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我未婚夫那个声名远扬的情妇。”
崔梅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埃莉亚便笑了,拿苹果叉指着她,翠绿的眼睛眯起来,猫一般的狡黠:“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被逼的?”
崔梅恩耸耸肩:“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谁会想嫁身边有一个''声名远扬的情妇''的男人啊?”
于是接下来的两小时,埃莉亚拿出一张地图来铺开在桌上,连比带划,滔滔不绝地给崔梅恩阐述起了自己的宏伟构想。
埃莉亚·梅兰斯精通历史与哲学,对政治和军事也颇有研究,甚至在卧室一角为自己布置了小型的推演沙盘。
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运筹帷幄,奈何梅兰斯家早已败落,给不了她多少资源,父母又古板保守,逼迫女儿尽早出嫁相夫教子。
既然迟早要出嫁,埃莉亚便替自己挑了个丈夫。她耍了些花招,使远在北境的格温公爵误以为梅兰斯家仍旧是在首都颇有实力的贵族,双方便缔结了婚约。再过两个月,埃莉亚便要出嫁了。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成为格温公爵夫人。
格温公爵镇守边境多年,不缺财富与权势,可谓是北方边境的无冕之王。而即使是在远离边境的地区,他的情妇玫瑰夫人的传奇经历依然声名远扬,因此没有哪家大贵族的小姐愿意嫁给他。格温公爵又看不上小贵族和平民的女儿,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埃莉亚向他抛去了橄榄枝。
“你会很辛苦的。”崔梅恩直白地说。
“我知道。”埃莉亚握着她的手,“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崔梅恩说,“祝你成功。”
“一言为定!”
亚瑟站在崔梅恩的身后,注视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她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无所知。
埃莉亚·梅兰斯未能实现她与崔梅恩的约定。在发现梅兰斯家族早已败落、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有权有势后,格温公爵气得掀翻了一整张长桌。
他恼怒于妻子的欺瞒,然而北境重视婚约,一时又没法找到合适的离婚理由,便默许了情妇对妻子的磋磨。
埃莉亚不被允许参与社交活动,不被允许出门,至死都被困在格温庄园的城堡中。她未能如自己想象中一样取得任何成绩,而是像千万普通的女子一般,静悄悄地死去,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在埃莉亚病入膏肓,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她叫人把自己抬到了窗户边上,注视着丈夫那座著名的玫瑰园。
从她卧室的窗口,只能看见园子的一小块角落。时值冬日,天空中飘着松软洁白的大雪,玫瑰们神气活现地绽放着,如同一块缀在皑皑雪地中的宝石。埃莉亚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毯子,说:“好冷啊。”
站在一旁的亚瑟连忙塞给她一个手炉。母亲摆摆手,拒绝了他。她伸出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飞进窗来的雪花,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真希望这里能有一场大火。”
第33章
如果有一只全知全能的手能够拨动时间,有一只全知全能的眼睛能够看透世间,那么祂就会发现,所有古怪的事,都早已在最幽微处显露了矛头。
——一片昏暗的卧室内,亚瑟的灵魂刚进入崔梅恩的意识中,还未将她唤醒。他仍然昏迷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不过,屋里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赛缪尔·卡伊坐在床头,用手指一点点地抚摸崔梅恩的脸。她比他记忆里看起来年龄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少女。她的脸上有了细小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如当年那般细腻光滑。
即使是年轻的时候,崔梅恩也不过只是一个村里的普通姑娘,拥有最平庸的美丽——所谓的平庸,指的是会被时光带走,会被苦难磨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剥去的那种美。
她远不是赛缪尔见过的最美的人。
赛缪尔见过的贵族中不乏保养得宜的美人。她们中的许多人拥有青春常驻的面容,拥有远比她们的年龄更年轻的美丽容颜——可是这对于赛缪尔来说都不重要。
时隔那么多年,赛缪尔终于理解了当年崔梅恩对他说过的话。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在他还没有犯错的时候,他曾战战兢兢地询问崔梅恩,如果有比自己更美的人出现,她是否会移情别恋。
那时,她捧着他的脸说:“他们又不叫赛缪尔。”
当她去世后,赛缪尔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们都不叫崔梅恩。他曾试图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她能够轻易被替代,也许他一开始就不会爱上她。
在赛缪尔·卡伊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在梦魇般的童年、压抑的少年以及其后所有戴着嵌入脸颊的面具生活的漫漫岁月里,与崔梅恩相爱的那一段时间,是他唯一允许自己与他人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们用鼓噪的心脏接吻,每一次唇齿相缠都好像是把自己融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唯有在那转瞬即逝的一段日子里,赛缪尔才允许自己毫不设防地站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把自己的血肉一层层的剥开,灵魂赤身裸体地走向另一个人,没有半分羞愧与恐惧。
他知道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美貌,不是因为他是前途光明的首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崔梅恩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一个伤痕累累的、名为赛缪尔的灵魂。
赛缪尔·卡伊也不再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关心,不过总有人满怀惋惜地感叹他眼角的皱纹。有时早起的时候他对着镜子发呆,心想,如果崔梅恩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的?
她会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或是亲吻他的脸。在两个人都闲来无事的早晨,他们会躺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早上的光阴。
他会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崔梅恩,看着阳光如何从她的脚尖爬到面庞,落在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上。他们会在床上腻歪好一会儿再起床做早餐,他煎蛋,崔梅恩烤面包。她会问他要果酱还是花生酱,而他会盯着她的脸,他——
他会盯着她的脸。
崔梅恩的脸是什么样的?
赛缪尔的想象总会在这种时候被拦腰折断。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太过轻薄和脆弱的梦境,他不知道“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因为崔梅恩没有活到“以后”的年纪。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崔梅恩的脸,年轻的崔梅恩,大笑的崔梅恩,躺在他身边的崔梅恩。无数次赛缪尔在冰冷的夜晚醒来,他想,她是不是只是他做过的一个美梦?甜蜜了一小会儿,就必须醒来。
赛缪尔又想,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梦境,他此生都不愿醒来。
而现在,崔梅恩就躺在他的面前。温暖的,有呼吸的,活的,“以后”的崔梅恩。
赛缪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煮过头的糖苹果,光是看她一眼,就有糖浆从心底喷涌而出。幸福得过头,甚至大脑都有微微的晕眩,仿佛微醺。
他坐在床头,痴迷地看着她的脸,手指一遍一遍地滑过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直到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他欠她太多,用往后剩下的所有人生都无法偿还。如果可以,赛缪尔要把她灵魂的形状也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怪恶心的。”
卧室那一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赛缪尔这才舍得把粘稠的目光从崔梅恩身上扯回来一些。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个自称“艾德”的少年。
艾德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黑色微卷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不是赛缪尔那种雌雄莫别的美,而是带着一种少年的清爽和活力,就像亚瑟。
他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他和亚瑟·梅兰斯都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就像25年前他嫉妒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样。
艾德看上去与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身上也没有半分魔鬼的气息。但刚才他无疑施展了深渊魔法——深渊魔法是已知最古老的魔法之一,对施术者只有一个要求:深渊造物,或是深渊造物的眷属。
在历史中,不乏有狂热的魔法师为了掌握深渊魔法而自愿向深渊献上灵魂,譬如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
“你是深渊眷属?”赛缪尔问。
艾德摇摇手指。
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一只魔鬼。”
“不可能。”赛缪尔冷冷地说,“你的身体是人类的肉丨体。如果是魔鬼,在穿戴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使用本体的深渊魔法,会直接导致本体被腐蚀,你——”
艾德双臂抱胸,从鼻子嘲讽地里喷出一口气。
“所以我使用的不是本体掌握的魔法。”他不屑地说。
赛缪尔愣了愣,好几秒后才反应了过来他的意思。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你在人类世界……”他观察着魔鬼的神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学习过魔法?你——你跟在她身边,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类对阵深渊最大的优势在于,人类的力量可以通过锻炼和学习增加,也可以通过教育传递给他人。而深渊造物的知识直接来自于深渊的赐予,他们不会学习,不会成长,即使其中偶尔会出现极为强大的个体,也终会被人类消灭。
一个会学习的魔鬼。不管他到底实力如何,单是具有这项能力,就足以让他成为圣殿的头号诛杀目标。
“我不告诉你。”魔鬼叉腰冷笑一声。他凑近床头,对面色不善的赛缪尔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之前没注意的事,我见过你。”
赛缪尔微微一笑:“我这些年来杀过数不胜数的魔鬼。”
“不。”魔鬼说,“在这里,在你们称为首都的这个地方,我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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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没有说谎。他的确在许多年前就见过赛缪尔。
时间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天。
在过去无数次的死亡中,魔鬼早就练就了一番从骑士的攻击中活命的本事,因此当一个异样的深渊缺口在他的身边打开时,不像那些凭本能蜂拥而上的同胞,魔鬼仔细地观察了片刻,确认不会在出门的一瞬间就被圣殿骑士宰杀后,才谨慎地钻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阴暗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角落有他最熟悉与厌恶的圣殿骑士的气息,不过对方只有一人,又被比他先一步涌出去的同胞缠住,魔鬼便大摇大摆地向出口游去。
就在他即将到达出口的前一秒,被无数深渊造物围得密不透风的角落竟然涌出一道灼热的烈焰!
在触碰到魔鬼的瞬间,烈焰便以它的身体为燃料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魔鬼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经由圣殿咒文改造过的魔法——它们是深渊造物的克星。
不过是一个念头转过的功夫,他的小半边身体已被烈焰烧灼成了灰烬。魔鬼发出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哀嚎,在本体燃尽前给自己捏出了一个人类的肉丨体。当烈焰吞噬掉本体最后一点尾巴尖时,魔鬼正好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自己新造的肉丨体中。
他穿戴着新生的肉丨体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这一次,那个可恨的骑士没有再追来。
魔鬼无暇去注意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熟练地运用多年来死亡的经验,一路往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钻去。
当周围平民数量过多时,圣殿骑士会谨慎很多。
魔鬼从某个低矮的阳台上顺了张床单,草草地裹住赤丨裸的身体,在街道的阴影中艰难地爬行。
他看上去像一个乞丐或被人打断腿的小偷,因此街上并没什么人理会他,即便是有,也不过是向他投来或厌恶或不屑的一瞥。
魔鬼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瘫倒在一个角落里,出神地望着天空。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的一片,不一会儿乌云又遮住了晚霞,大雨哗哗地浇下来。不远处摆摊的小贩匆匆忙忙地把商品塞给客人,推着小车往屋檐下躲雨,车轮声碾过魔鬼的耳边。
躲雨的人也向这边跑来,粗细胖瘦不同的腿从魔鬼身上跨过去,各色翻飞的衣角从他的视野中略过。
人类的世界是蓝天的、下雨的、衣角翻飞的、热热闹闹的,然而在深渊之中,永远只有无序的混沌和彼此吞噬的同胞。
在数百年前第一次离开深渊,第一次见到阳光时,魔鬼才明白了为什么深渊造物把“离开深渊”刻入了本能之中。
魔鬼凝视着昏暗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被雨水一打,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蒸出丝丝缕缕的热气。他来自深渊的灵魂因神圣魔法的攻击而变得无比脆弱,即将从这具刚造好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更多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将灰蒙蒙的天和坠落的雨水染成鲜红的一片。魔鬼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远方的天空上,一次也没眨过眼。
深渊开口的出现对人类来说太过频繁,但对于生活在广袤深渊中的深渊造物来说又太过稀少,稀少到它们会抓住一切机会从开口中爬向另一个世界,稀少到魔鬼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天空是什么颜色。
湛蓝的、橘红的、灰蒙蒙的、下着雨的。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在他的视野边缘停了下来。
影子慢慢地靠近、放大,最终遮蔽了整片天空。一个年轻的女人问道:“你还好吗?”
第34章
魔鬼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血块,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女人皱了皱眉,蹲在了他的身边。她把抱着的一筐食材放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伸出手摸了摸魔鬼滚烫的额头。
“你是魔法协会的学徒?”她瞥了一眼魔鬼身上裹着的床单,问道,“我现在去那边叫人,你能撑得住吗?”
混到地面这么多次来,魔鬼也见过(杀过)魔法协会的人,他们在他眼中基本就是一群裹在袍子里看不清脸的胆小鬼形象,一旦被他近了身,会比圣殿骑士好杀很多。
看来这个女人把他误认成了一名魔法师,还是说这件床单其实就是那群胆小鬼中的哪一个晾在阳台上的?
见女人立刻就要起身,魔鬼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拽住了她的衣角。
魔法协会虽然没有圣殿那么危险,但是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仍旧很大,他可不想被一群魔法师当做研究材料大卸八块——更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已经濒临崩溃,他撑不到她回来。
魔鬼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回深渊的准备,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类让他又找回了一丝希望。
“……血。”他说。
“什么?”女人满脸疑惑。
“血。”魔鬼清了清嗓子,“给我你的血,一点点就可以了。”
女人皱了皱眉:“我知道血液在许多魔法中都是施法媒介。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抱歉,我不能——”
“我要死了。”魔鬼仰面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他从身体里吐出更多的血液,以至于不得不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他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血,就可以救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让让,你挡着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魔鬼享受地睁大眼,感受着雨水抚摸过脸颊,把他脸上糊着的血液冲走了些许。深渊从来没有雨水,只有干燥灼热的空气,与永不停歇地、互相争斗吞噬的同胞。
魔鬼时常会嫉妒人类,譬如,面前这个看起来既不会剑术也不会魔法的女人,在深渊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她不但可以活着,还能够享受天空与雨水。
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的天空,臃肿的乌云在天空中艰难地爬行。多么有趣的景象,也不知道下次看到会是多久以后……
就在这时,一粒鲜艳的红色水珠闯进了他灰色的天空中。
魔鬼疑惑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更多的水珠涌了下来。它们滴滴答答地拍打在魔鬼的嘴唇上,魔鬼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舔了舔,接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抓出女人流血的指尖就往嘴里塞去!
女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别走、别走……一会儿就好……”
魔鬼一边拼命地扯回一丝神智——至少他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吓走——一边万分珍惜地舔舐着从她指尖涌出的鲜血。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味道?他感到自己装在躯壳里的灵魂一阵一阵地颤抖,恨不得从临时的□□中挣脱,绕着天空一圈一圈地飞翔。
他身上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疲累的身躯中也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仿若新生。
深渊造物以吞噬灵魂为生。
作为人体的生命之源,血液向来被运用于各种魔法之中,被视为□□与灵魂联系最紧密的部分之一。
通过一滴血液,魔法师们可以轻松地定位到某个具体的人物,对他施加诅咒或是祝福,不论对方远在千里之外,抑或近在眼前。
而说来惭愧,这还是魔鬼进入人类世界后第一次饮用人类的血液。效果非常明显:血液并非灵魂,不能让他变得更强,却足以让他濒死的身体获得喘息之机。
许久后,魔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只手。他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把脸凑近女人,第一次观察她的样貌。
这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眼睛,没什么记忆点的外貌,跟魔鬼见过的万千人类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果一定说要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一双满溢生机与活力的眼睛,叫魔鬼只看上一眼,就立刻联想到了她好吃的血液。
他咽了咽口水,对女人行了一个以前从人类社会学来的礼仪。
“谢谢你的帮助,我会报答你的。”魔鬼认真地说。
女人用他披着的床单擦了擦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筐子,站起身道:“不必了,我急着回家。雨越下越大了,你也赶紧找地方躲躲吧。”
她似乎是在赶时间,抱着筐子匆匆离开了。魔鬼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远远地喊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女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与人类不同,深渊造物不会轻易许诺,因为它们的诺言具有极强的束缚性,有诺必践。
不过嘛。魔鬼叉着腰想,以深渊和人类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与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下次再见的机会,实现愿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嗯,不愧是我,又懂得人类的知恩图报,又聪明机智。
魔鬼洋洋得意。
他没想到他那么快又见到了她,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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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那次偶然的召唤之后,魔鬼还是被巡查的圣殿骑士发现了。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被砍成几截,回到了深渊。
魔鬼砸吧砸吧嘴,趴在地上回味了一下好吃的血的味道,决定等下次爬出深渊时还要骗个人类喝她的血。
这时他感到尾巴有些发痒,回头一看,已经有两三只深渊造物趴在了他的尾巴上,正大口大口啃得起劲。
魔鬼一甩尾巴,张嘴一咬,将它们全部吞入了腹中。
深渊的日子就是如此,不是你吃吃我,就是我吃吃你。魔鬼和同胞们互相吃了不知道多久,某一日又感受到深渊之中打开了新的人造开口,开口那头的人类高声互换,乞求强大的魔鬼与自己缔结契约。
与之前在首都打开的开口不同,这个口子明显经过了改良,实力不够的深渊造物只会被法阵本身的力量杀死,根本无法通过——法阵上还附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先决条件,要求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个人类签订契约。
魔鬼来了兴趣。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开口,在遍布尸体与哀嚎的法阵中舒展身形,缓缓起身,面向眼前满脸激动的召唤者,正准备按照法阵的束缚与这些人类缔结契约,却被眼角闪过的一道光芒吸引了目光。
魔鬼在法阵中转了个身,一步一步地向那道光芒走去。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双眼睛。
眼睛镶嵌在血肉模糊的头颅中,头颅悬挂在不成人形的躯干上。仅从外表上看,没有人能把这具尸体和雨天里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可是魔鬼不是人类。生命中头一次品尝到的鲜甜甘美的血液的味道仍旧铭刻在他的灵魂中,更要紧的是,这双眼睛让他着迷。
女人的眼睛里刻着强烈的仇恨与不甘。它们如同打磨宝石的刀具,将她的眼睛打磨得熠熠生辉。即便她已经死去,即便这双美丽的眼睛很快就要化为浑浊的烂肉,它们却仍旧坚定地闪耀着可怖的光芒。
它们在说:“我不要死,我想活下去。”
这可怖的光芒吸引了魔鬼的注意。
好吧。魔鬼想。与她缔结契约看起来更有趣一些,而且她还有很好喝的血,想必灵魂的味道也不坏。
女人的灵魂并未完全离开躯体。魔鬼伸出手,用力地往下一摁,把它重新塞进了她的□□中。
他看见她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咳嗽、尖叫、哭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的眼中迸发出比先前更疯狂的神采,惊愕与仇恨、痛苦与恐惧在她的眼中交织,仿佛烈焰熊熊,仿佛一幅波澜壮阔的绘卷。
与这双闪耀着痛苦的眼睛对比起来,先前吸引了魔鬼注意的死人的眼睛便显得无趣与呆板。魔鬼再一次弯下腰,将脸凑近崔梅恩,欣赏她瞳仁中两个小小的自己。
果然。他琢磨道。还是活着的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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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是被人用力地推醒的。
“醒醒!”埃莉亚·梅兰斯在她耳边焦急地说。
起初崔梅恩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直到埃莉亚又推了她几次,她才清醒了过来。崔梅恩扶着腰从床上爬了起来,正想点灯,被埃莉亚一把握住了手。
“别!”她低声道,“也别出声!跟我走!等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释!”
崔梅恩犹豫片刻,点点头,草草穿好衣服,便在埃莉亚的催促中同她一起离开了房间。
她们没有走房间的正门,而是通过位于衣柜后的一条暗道离开——想来,埃莉亚便是通过这条暗道悄悄进入她的房间的,而崔梅恩对此一无所知。
她们轻手轻脚、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暗道尽头才透出一丝光来。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中,崔梅恩发现她们居然已经到了室外。
暗道的出口位于梅兰斯宅邸的后方,这里生长着几棵并不精神的大树,树影里居然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埃莉亚对崔梅恩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再把一个包裹塞在她手中,低声道:“车会送你到城门口,到了那儿另外有人接应你。回首都也可以,一路向北或者向南都行,总之离这儿越远越好。路上注意隐藏踪迹,可以的话把发型衣服都换了,别暴露真名。包袱里有钱和身份证明,你们赶紧出发,千万别耽搁,缺什么等出了城再买……”
“埃莉亚,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崔梅恩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着急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总得告诉我!”
埃莉亚摇了摇头。她把崔梅恩推上车,咬咬嘴唇,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父母要杀你。”
第35章
“什么?”崔梅恩问。
“我父母要杀你。”埃莉亚说,她扫了一眼崔梅恩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道,“他们要用你的孩子献祭,所以你最好赶快逃走。塞德里克现在没法赶回来,我也藏不住你,你最好藏到外地去才保险——详细的解释我给你写了封信,总之你现在快走!”
“埃莉亚,你——”
“我没事的,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杀我。”埃莉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握住崔梅恩汗涔涔的手晃了晃,说道,“祝你一切都好,再见。”
这是崔梅恩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埃莉亚·梅兰斯。
崔梅恩在马车上读完了埃莉亚塞在包裹里的信件。
梅兰斯夫妇起先强烈反对小儿子的婚事,不过听说崔梅恩怀孕后,他们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大度地原谅”了二人,并建议儿子将妻子送来老家养胎。
塞德里克一开始拒绝了这个提议,然而边境战事来得猝不及防,在他上前线后,家中将无人照顾。他与埃莉亚反复地写信商量,最终同意将崔梅恩送回梅兰斯封地,并拜托姐姐帮忙多多留心。
埃莉亚也为父母态度的转变感到疑惑,不过她把这归在了崔梅恩的身孕上:父母古板又传统,也许他们就跟许多老人一样,将子嗣看得比什么重要。
然而随着崔梅恩怀孕月份的增大,埃莉亚发现父母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一些魔法师与不知来头的陌生人至家中做客,并且通常是在书房与地下室谈话,从不让崔梅恩和她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埃莉亚调查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在她和弟弟不知道的时候,父母信仰了深渊教派,并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他们打算以崔梅恩腹中之子进行献祭。据说,在首都某位公爵遗留下来的资料的帮助下,原本停滞的祭祀理论得到了完善,甚至那位公爵本人已经进行了一场献祭,成功打开了深渊开口。
理论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被突破,现在只需要再添加能束缚住魔鬼的咒文,就能强迫魔鬼与献祭者签订契约。
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最困难的一点也许在于祭品的选择:必须使用血亲进行献祭,并且血缘联系越是紧密,成功打开开口的可能性也越大。如果献祭者和祭品之间的血缘太过淡薄,则无法打开深渊开口。
“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我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埃莉亚在信中写道,“我想他们会在孩子出生前后动手,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把你送走。现在月份还不大,你行动比较方便。梅兰斯家族现在没有多少势力,等你出了封地应该就安全了。祝好。”
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读完信,划起一根火柴将它点燃,扔到了窗外。她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绿宝石戒指,眉眼里透出些许烦躁。
马车行走在寂静的小道上。亚瑟从窗口往外望去,窗外是漆黑的一望无尽的夜色,只有车头有一点亮光。
不知跑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为崔梅恩开门,门刚一拉开,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便穿过了他的太阳穴。
车夫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崔梅恩身前。她愣了片刻,拔腿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
来人也许是想留下她的性命——或者说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于是只是强行地往她嘴中灌入了魔药。崔梅恩拼命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意识。
在愤怒之前,亚瑟·梅兰斯先一步感到了恐惧。恐惧如同一条冰凉的巨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没学过预言魔法,却无端感到自己预见了什么。塞德里克远在千里之外,埃莉亚在梅兰斯宅邸中周旋,崔梅恩从前的好友与相熟之人都在首都,她能孤身一人顺利地逃出梅拉斯封地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即使明知眼前的一切是早已发生、不能被改变的历史,亚瑟还是害怕得要命。他看见崔梅恩在强壮的侍从手下挣扎,恨不能一剑将他们砍为两段。
他想要救她,他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想要握住她的手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可怖的土地。
可是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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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崔梅恩的昏迷,四周的画面也黯淡了下去,风暴再度席卷而来。亚瑟想起了埃莉亚的信件,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梅兰斯封地时听见过的诡异传闻。
他模糊地记得,梅兰斯家族(包括旁系在内)曾遭受过一次意外的灭顶之灾,包括上一任梅兰斯夫妇在内,没有任何人活了下来,唯有当年远在北方边境的埃莉亚与身处前线作战的塞德里克逃过了一劫。
奇怪的是,塞德里克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也从未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他每年都会为早逝的前妻和姐姐埃莉亚奉上祭品,在修道院举办悼念死者的仪式,对象却从不曾包含过梅兰斯夫妇。
更为古怪的是,亚瑟每年也会抽出时间为母亲的坟茔奉上鲜花——埃莉亚去世后被草草葬在了北境,在塞德里克收养亚瑟为养子后,他也一并将埃莉亚的坟墓迁回了梅兰斯封地——可是在坟地里,亚瑟从没见过梅兰斯夫妇的坟墓。
他们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人为他们哀悼。如果说是意外身故,无论如何,塞德里克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自己的父母。
除非所谓“意外”的背后,另有不能公之于众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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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场景是一间阴暗的地牢。这次回忆与回忆之间的跳转更为剧烈和无序,亚瑟无法判断崔梅恩到底被关了多久,只能从她日益消瘦的躯体和愈发隆起的腹部判断出,她应该是被关了不短的时间。
亚瑟发现,崔梅恩并未完全放弃希望。她藏起发夹和勺子,耐心地准备工具,揣摩守卫的性格。终于有一天,她装病引诱守卫进入牢中,用磨尖的发夹刺穿了他的喉管。
她准确地从挂在守卫腰上的一大段钥匙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把,打开牢门逃了出去。
爬上地面后,崔梅恩发现自己并未身处梅兰斯宅邸中——地牢上面的建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民居,不远处便是牧场和森林,同梅兰斯宅邸周围的景色截然不同。她不敢贸然进入森林,便小心地藏在牧场的草垛中,伺机而动。
崔梅恩花了两天时间,才等到一辆进入牧场的马车。她悄悄地爬入车厢,又在马车路过一处小镇时悄悄下车,用一枚镶嵌着宝石的胸针雇佣了一辆去往外地的马车——这委实有几分冒险,可她身上没有别的财物——在离开梅兰斯封地的最后一站,她被两个雇佣兵拖下了马车。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人利索地将她摁在地上,在她的口中塞入毛巾,另一人向车夫与同行人解释说这人是个偷了主家钱财的小偷。
车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看她灰头土脸的,却阔绰到用宝石胸针当车费,一众围观市民也连连点头。
崔梅恩再度被押回了地牢。
她比之前瘦得更厉害了,孕晚期隆起的腹部紧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如同一颗太过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被压弯的树枝上。这次她被搜身搜了个彻底,除了衣物外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四肢都被拷上了锁链,明眼人都知道,她已绝无再有逃走的机会。
然而崔梅恩并未认输。亚瑟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一遍一遍地观察四周的环境,即使他看不穿她的大脑,也能猜到她仍旧在脑海中不停地思考着求生之法。
她的眼睛里依然跳动着对生的渴望,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顽强的火苗。
在第二次被关押半个月后,梅兰斯夫人进入了地牢。守卫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崔梅恩对面,说话慢条斯理,口气温和,仿佛她仍旧是那位坐在露台上与崔梅恩闲聊的贵妇,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猎手。
她对崔梅恩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崔梅恩认真地点头:“我不该用那枚胸针,太显眼了。我下次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梅兰斯夫人轻轻地笑出了声。她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崔梅恩,慢慢地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品,放在掌心中:“这是你的订婚戒指,是塞德亲手交给你的。他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取下?戒指里刻入了一个强大的定位魔法,它帮助我们找到了你。献祭是为了家族复兴,塞德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只不过牺牲掉一个不值一提的所谓妻子而已,他怎么会不愿呢?”
梅兰斯夫人摊开手掌,那枚廉价的绿宝石婚戒在她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刺得崔梅恩闭上了眼。
等她再度睁开眼时,梅兰斯夫人才接着说:“我亲爱的,你不该太相信他。如果没有它,也许你还真能逃得出去。可惜,你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烛火耀眼明亮地摇晃着,亚瑟蹲下身去,想要握住崔梅恩的手。
崔梅恩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做出半分被恋人背叛后伤心痛苦的表情,只是冷漠地瞪着梅兰斯夫人。
这显然不能取悦对方,梅兰斯夫人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
唯有亚瑟能看见,摇曳在崔梅恩眼中的火苗倏然熄灭了。
第36章
被人从囚牢中拖入画满法阵的地下室时,崔梅恩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她的大脑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与天真。
她想起在结婚前的一天,赛缪尔来到她的家中,乞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她自以为已经看清了前任伴侣的真面目,所以果断地拒绝了他——那时她并不知道,现任伴侣会比赛缪尔更狡猾、更让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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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塞缪尔后,崔梅恩在门口瞥见了一颗畏畏缩缩的金色脑袋。
“过来。”崔梅恩环臂抱在胸前,对门口说道,“我都看见你了,过来。”
毛茸茸的金色脑袋磨蹭了几步,又停下来不动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探身拔掉浴缸里的塞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只叫三遍,再不听我也没办法,今晚也别想进屋睡了。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
下一秒,身后有人重重地抱住了她。塞德里克身着一身圣殿骑士的制式盔甲,就像森林里一只捕住猎物的铁夹子,环住她的腰肢,委委屈屈地嘀咕:“你不是才叫了两遍嘛。”
“刚才为什么不进来?”崔梅恩问,“还有,今天你突然就出门了,也不说什么事,回来得还这么晚。我知道有时候情况紧急,但你至少要通知我一声,我会担心的。”
她拍拍塞德里克的手臂,示意他松松手,接着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
塞德里克低低地说:“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首都出了点……事,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解决完了,我待会还要回圣殿,想着赶紧抽时间给你说一声。我太蠢了,我得做个魔法道具什么的给你带上,戒指或是项链之类的?刻上强大的护身魔法,只要你不取下来,就能抵挡……”
“停。”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踮起脚尖。
塞德里克顺从地弯下腰,她便在他的嘴唇上轻咬了一口,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刚才明明就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
塞德里克沉默了几秒:“……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摊血迹……我吓坏了。进门找你又不在,只有浴室有声音,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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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突然出现的深渊开口打了圣殿一个猝不及防。幸好事发地位于郊外,赛缪尔又报信及时,否则险些酿成大祸。
塞德里克原本请了婚假在家,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也被召回,骑士们编成小组对首都进行排查。几轮搜查下来,已是后半夜了。赛缪尔受伤最重,圣殿便批准他提前回去休息,第二日再进行述职,别的骑士则需要留下来参加会议,商讨后续对策。
距会议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塞德里克抓紧时间请了个假,打算赶紧回家通知崔梅恩一声,以免她等得着急。此时雨已经小了,他跑过一条条积水的街道,却在家门口停下了脚步。
塞德里克·梅兰斯自诩已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唯独这一次,当他看到门前那摊正被雨水冲刷的血迹时,感到心脏一阵猛烈的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锐器贯穿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竟然有几秒不能呼吸,大脑霎时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他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掏出钥匙,握住了门把。
门没有锁,缓缓地转开。塞德里克走进屋内,发现血迹也跟着延伸到了屋内。客厅和餐厅里都空无一人,只有灯依旧亮着。
塞德里克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扶着餐厅的桌子,停下了脚步。
崔梅恩呢。他的大脑迟缓地运作着,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崔梅恩去哪儿了?她被魔鬼袭击了?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现场没有半点深渊的气息,所以是谁?什么目的?她还活着吗?她……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同暴雪中一簇明亮的篝火,烫得塞德里克·梅兰斯浑身一个激灵。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模糊的视线终于逐渐回归了正常。
他顺着声音一步一步地走去,靠近了半掩上门的浴室,又在浴室口猛地停住。
他听见赛缪尔·卡伊说:“……我知道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崔梅恩没有立即回答他。浴室里静极了,只有水珠时不时滚落的声音。
塞德里克又开始发抖了。他死死地掐住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在赛缪尔面前向来耀武扬威,洋洋得意,为此两人在训练场和私底下斗殴过不少次。
没有任何人知道,塞德里克·梅兰斯非常害怕赛缪尔·卡伊。
赛缪尔比他更早认识崔梅恩。他比他长得好看——并且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长相远比他要受女性的欢迎——最重要的是,崔梅恩爱过他。
如果不是赛缪尔鬼迷心窍令她失望透顶,塞德里克敢发誓,崔梅恩绝不会选择自己。
所以他才害怕。
在许许多多的深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他梦见崔梅恩原谅了赛缪尔,再度挽起他的手,将自己抛在一边。
光是想象那种画面,塞德里克就害怕得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
是以,在听见赛缪尔用讨好的软弱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并没有立刻冲进去阻止,而是慢慢地蹲在门后,仿佛一只紧张兮兮的大狗。
大狗蜷在墙角,竖起耳朵,偷听着主人说话——她正在决定是否把他赶出家门,接回被自己送走的上一只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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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我后面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崔梅恩揪他的脸,“这下放心了?我说过,我从不轻率地做决定。一旦我决心去做什么,就绝不会后悔。我已经决定选你了,就不会再回头了。”
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拍拍他的脸颊:“天,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我们不是说好的,有任何问题都要说出来好好沟通吗?你怕成这样,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句。下次不许这样了,乖啊?”
她坦率大方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漆黑的、灵动的、生机勃勃的、崔梅恩的眼睛。崔梅恩这个人,出身普通农家,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色,却拥有一个澄澈又真挚的灵魂。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被她毫无保留地照亮。
“嗯,我知道。”塞德里克说,“可我还是嫉妒。”
他搂紧崔梅恩,埋首在她颈窝里,深深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直到五脏肺腑都盈满了她的气息。崔梅恩无奈地笑了,她也紧紧地回抱住他。
“忘了他吧,我会做得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他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说,“他就是个废物。我不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们拥抱,接吻,唇齿交缠。她犹如最耀眼炽热的火,只要靠近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那灼烧灵魂的温度。
我好像被蛊惑了。塞德里克·梅兰斯迷迷糊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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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的身下拖出长长的血迹,向着地下室黑洞洞的出口爬去。在手指刚刚触摸到地下室出口大门的那一刻,她便被人用力地拽住头发,重新拖回了位于中心的法阵中。
地下室内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
崔梅恩蜷缩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身体上遍布淤青和伤口,一看便知早已重复过不知多少次这种无聊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躺在法阵的中央,法阵的线条自她身下放射而出,周围是一层一层标准的圆环,刻满了复杂的咒文。她就像一困在蛛网中的渺小的虫,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困境。
蜘蛛们爬了过来。
为首的是梅兰斯夫妇。他们既不面目狰狞,也不邪恶恐怖——事实上,他们与初见那天没什么区别,严肃而端正,看起来只是一对普通的老人。
有人摁住崔梅恩的手,用钉子扎过她的手掌,将她钉在地面上。接着,更多的蜘蛛涌了上来。
崔梅恩如同一只受伤的雌狮那般咆哮,她用牙齿和指甲作战,拼尽全力地撕咬踢蹬靠近她的一切活物,抓烂了不少皮肉,甚至咬下了几片耳朵,直到她不能再反抗为止。
梅兰斯夫人被崔梅恩抓烂了眼角,她的丈夫更是被咬掉了一个小指头——为此他发了狂,一边捂住手嗷嗷乱叫,一边命令身边的信徒也掰断了崔梅恩的手指。
崔梅恩发出痛苦的尖叫,她像只落入陷阱中的猛兽那般挣扎、哭嚎、怒吼、诅咒,然而无济于事。梅兰斯夫人拿出一张有羊皮纸,大声念诵献祭仪式的步骤。仪式需要在保证祭品存活的状态下尽可能给其施加痛苦,以取悦深渊。
信徒们取来刑具,梅兰斯夫妇负责指挥,一位行刑人负责执行,剩下更多的信徒则以崔梅恩为圆心围成一圈圈的同心圆,齐声念诵咒文。
大声的、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如海浪般波涛汹涌的。崔梅恩的尖叫与哭喊很快就淹没在了咒文声中。她的血液渗入法阵的纹路,沿着画好的线条流淌开,法阵便一层层地亮起了鲜红的光芒。
亚瑟猛地闭上眼,又强迫自己睁开,记住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咒文。一开始是施加于肉丨体的酷刑,后来是到直接腐蚀灵魂的魔法。他们对付她如同渔夫对付鲜鱼,刮鳞、放血、去骨、活剖。
鱼疯狂地弹动身体,却无法挣脱分毫。
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盛,甚至肉眼就能看见流动与汇聚的魔力。魔力的乱流撕扯着法阵上空的空间,终于,空间被撕出了第一道裂口。
崔梅恩仍然活着。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死死地瞪着行刑人,两行血泪在她脸颊上划出可怖的痕迹。
如果眼神是利刃,他该被崔梅恩活剜过千百万次。
行刑人不为所动。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即使穿着与其他信徒一样的长袍、戴同样的面具,也与他们毫不相像,鹤立鸡群。
献祭已经进入了尾声,梅兰斯夫人指示他,最后一步是用纯银制造并经由深渊魔法附魔过的匕首割断崔梅恩的喉咙。
行刑人一手拽起崔梅恩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在了崔梅恩的喉管上。
崔梅恩注视着那张刻满花纹的面具,轻声道:“把面具摘下来。”
空间持续地撕裂着,发出木柴在炉火中燃烧的噼啪声,再加之周围越来越洪亮的念诵经文的声音,如果不是亚瑟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崔梅恩身上,他几乎不会意识到她刚才说了话。
行刑人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上去犹豫了那么几秒,最终放下匕首,摘下了面具。
地下室的烛火照亮了这张脸,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崔梅恩,神色平静而漠然,如同手持雷霆的神祇俯视一只小小的蚂蚁。
崔梅恩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刮过,嘴唇颤抖得厉害,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于是塞德里克·梅兰斯重新捡起匕首,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第37章
“看够了吗?”崔梅恩问。
亚瑟原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下室的场景已经消失殆尽,唯有风暴呼啸而过。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风暴中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年轻的崔梅恩沿着看不见的路向远方狂奔,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
她将跑入一个死胡同,在那里,她会被一群圣殿骑士团团包围、肆意折辱,直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月光将照亮他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那也会是崔梅恩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亚瑟才终于明白了这肆虐在崔梅恩灵魂深处的风暴是什么:它是一段从崔梅恩的记忆里剪下来又拼接好的荒诞的戏剧,由某个画面开始,再由某个相同的画面结束,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它们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监牢,将崔梅恩的灵魂围困在其中。
“我在问,”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紧贴在他身前,直到亚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够了吗?”
一把匕首穿透了亚瑟的胸膛——纹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与行刑人割断崔梅恩喉咙的那柄别无二致——他向后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过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复。
剧痛令亚瑟一时无法说话。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视着崔梅恩。快意与仇恨在她脸上来回登场,使得她面容扭曲、状若疯狂。她大笑出声,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德里克,你看够了吗?”
这不是亚瑟刚刚看见过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后的崔梅恩。她显而易见的变得憔悴,曾经如小鹿般灵动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亚瑟此时才明白,不论是她身着鲜艳的橘红色骑装将他压在身下时也好,还是她状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也罢,他从未曾踏足过她的内心半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间,崔梅恩便已燃烧殆尽。他被她释放的光与热吸引,直到走近了却才发现,他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有一点残余的灰烬。
即使没有看到后续的故事,他也已经从已知的事件里推测出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梅兰斯家族圆满地完成了献祭仪式,召唤出了魔鬼。也许是仪式中出现了什么纰漏,因此魔鬼选择了崔梅恩作为缔结契约的对象。
按照时间来看,梅兰斯家族的覆灭,也就是在这次召唤事件前后。也许是仪式出现的问题导致所有参与者被反噬,也许是崔梅恩指示作为契约者的魔鬼杀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地下室里只有崔梅恩一个人活了下来。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爱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人,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将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骑士打个落花流水,再帅气地带着她离开那个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离梅兰斯封地时站在她的身侧,护送她远走高飞;他想闯入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个伤口出现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开困住她的锁链,抱起她离开那片可憎的土地……
亚瑟最想要在赛缪尔和塞德里克之前遇见她。崔梅恩也许会爱上他,也许不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小小的波折,但理应是顺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没有选择他,他便会偶尔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乐乐地活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睡上一觉,不再醒来。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崔梅恩不会再重来的一生。
亚瑟哭了许久,才发现崔梅恩并没有再对他刺下匕首。凄厉的风暴声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亚瑟慢慢地放开了崔梅恩,离她远了一些,只见崔梅恩静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张新奇的画。
她说:“你不是塞德里克。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亚瑟。”亚瑟说,“我来带你离开。”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崔梅恩”正携着塞德里克的手举行婚礼。教堂里铺满阳光,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
年轻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着新郎的手,靠着他的身躯。阳光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晕开一片极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闪烁、旋转、抽搐、抖动,教堂内两名新人的脸也忽明忽暗,诡异万分。
崔梅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热情拥吻的新人,出神地问:“离开这儿,去哪里呢?”
亚瑟走上去,从身后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还年轻,但身量已经长开,双臂一展,便把崔梅恩抱在了怀中。
塞德里克去世之后,崔梅恩对他的兴趣便直线下降。在不进行“仪式”的时候,他们很少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在外人眼中依旧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保持距离本就是应该的事。然而此时此刻,亚瑟没来由地想要紧紧地拥抱她,他也这么做了。
他几乎是将崔梅恩箍在怀中,强迫她的视线从那一幕永不止息的循环戏剧中离开。崔梅恩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
“别再看了。”亚瑟的声音闷闷的,“别留在这里。”
“为什么?”崔梅恩问。
婚礼同风暴一同消失了,包围住他们的景象瞬间变成一片纯粹又寂静的黑,就像崔梅恩的眼睛。
亚瑟的心里瞬间飘过去许许多多的答案,最后他低声道:“如果你留在这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丨身去,吻上了崔梅恩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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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睁开了眼。
记忆一片混沌,仿佛有人把她的脑浆倒出来用力地搅拌了一晚上再倒回脑子里一般,过去曾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混杂在一起,令人感到头疼。
崔梅恩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尽是些讨厌的事。令人憎恶的过去缠绕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回放,不论她跑向何处,都只能重新落入回忆之中。
她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闭上眼睛,视线却不听使唤地死死地黏在回忆中塞德里克的脸上。
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毛茸茸的草地上被坠落的群星环绕的身影,教堂中被五颜六色的阳光包围的笑容,地下室中面无表情的面孔……她疯了一样地挥刀刺去,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回忆却依旧生动地向她伸出手来。
滚开,滚开,滚开! ! ! !
——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那是双冰冷的手,它的主人甚至有些微地发抖,却终于将她从那可怖的轮回中解救了出来。
崔梅恩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室中。
也许是因为刚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缘故,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能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看见几个更深一些的影子。
崔梅恩下意识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影子伸出手去。还没等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便被他拽入了怀中。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手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这使得她看不见他的脸。
她愣了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金发。她想起了梦中之人的姓名。
“亚瑟。”她说。
第38章
魔鬼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被恶心到的声音,而赛缪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连紫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拥抱许久后,亚瑟才放开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漂亮的绿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得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崔梅恩扶着他的手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到了这时才发现漆黑的屋子里还站着另外两个大活人。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赛缪尔,停在魔鬼的脸上。
“有没有哪位能告诉我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魔鬼耸耸肩:“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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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留在房内,负责解除黑暗结界。等他下楼时,发现楼下很是热闹,便俯身向下看去。
厨房里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自称艾德的少年叼着一片煎培根动作敏捷地蹿出厨房,仍免不了被紧随其后的土豆砸中脑袋。
他捡起土豆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之类的话。崔梅恩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
没过一会儿,亚瑟端着平底锅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和微微晃动的鸡蛋倒进崔梅恩的餐盘内,又夹来两块烤得边缘焦脆的面包。
“你要苹果酱还是柳橙酱?”亚瑟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夺过艾德手里装着柳橙酱的玻璃罐——后者正准备把这罐柳橙酱整个倒在培根上— —放在崔梅恩的手边。
“都要,我饿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脸满足,“家里还有奶油吗?”
“有,我去拿。”亚瑟回答道。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赛缪尔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从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见习骑士,吃住都在圣殿;崔梅恩家住郊区,距离首都太远,自然也从未邀请过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时候贴在一起,也多是在某个小旅馆中腻歪。
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当然畅想过未来。崔梅恩想要建一栋两层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赛缪尔想象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天色渐沉,风把花香送来,再坏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头发。
这些都只是想象。他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赛缪尔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握越紧,质地坚硬的木质栏杆从他的手掌下蔓延开细细的裂缝。几缕散落的黑发划过颊边,遮住了他溢满阴霾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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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饿得不轻。等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盘早餐后,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坐下来听几人说今早发生的事。
魔鬼和亚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完,她点点头,对走下楼来的赛缪尔说:“还没谢过卡伊骑士长。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我家呢?”
赛缪尔说:“您之前同我说过关于深渊教派的事,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有了些眉目,想请您商量一二,就直接来拜访您了。没想到刚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从沙发上直起身,对赛缪尔说:“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厅合适吗?”
根据亚瑟和魔鬼的说法,她这头刚晕过去,那头赛缪尔就闪亮登场,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如果他是临时编了理由搪塞她,那么若是无事可商量,他的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聪明人应该会再编个类似“今日您身体不适改日再议”之类的说辞——未曾想,赛缪尔立刻诚恳地答道:“有部分内容尚且属于保密资料,我希望能与您单独详谈。”
亚瑟的视线扎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魔鬼则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酱。用来抹果酱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飞,转出一片绚烂的刀花,明明只是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却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用它扎透一个人的眼窝。
餐厅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塞缪尔仿佛根本没察觉到身旁二人的视线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崔梅恩,柔和静美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后,崔梅恩站起身,对他说:“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等——”
亚瑟急急地开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断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卡伊骑士长,”她挥挥手,“亚瑟,艾德,你们在外边等我,顺便记得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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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甫一关上,赛缪尔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将她重重地抵在门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来,却在堪堪距离她只有一丁点距离时停下了。
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赛缪尔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崔梅恩的唇边。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往前凑一凑,便能完成这个吻。
“停。”
崔梅恩举起一只手,放在赛缪尔的胸前。
赛缪尔便乖乖地不动了。抵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好半天后才慢慢松开,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贴在崔梅恩的唇边低语,睫毛轻颤,语气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梅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节庆典上见到他时一样——崔梅恩表现得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遑论爱意,就连哪怕一丁点的恨意都没有,就好像赛缪尔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般。
她那么激烈地爱塞德里克,那么激烈地恨塞德里克。她爱到为了他而死,恨到为了他而活。她就从没有如此爱过赛缪尔,也没有如此恨过赛缪尔。
她说过他爱他,却能够毫不留恋地轻飘飘地放弃他;她理应是恨他的,却从未做出过任何饱含恨意的举动,她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放下他了。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一团棉花,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你和我说你只是长得像她。”
“卡伊骑士长,您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来就说我长得像塞德里克的前妻,怎么就成了我骗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喜欢把自己的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吗?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放下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没什么变化,赛缪尔却比少年时代长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弯下腰,才能把她揽在怀里。
她抱起来温暖而柔软,好像拥着一床暖融融轻飘飘的被子。赛缪尔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气息。
暌违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怀抱。这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般的幸福。
他在梦里做过太多这样的事,可是梦里的崔梅恩永远都是冷的,远的,虚假的。她没有温热的体温,没有皮肤的触感,没有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气息,于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拥抱她的机会了。
“卡伊骑士长,”崔梅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说,“我是来同您商量关于深渊教派的问题的,不是同您发展亲密关系的。我数到三,您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
赛缪尔便乖乖地放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处,强迫自己把恋恋不舍的手臂拿了开来。
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狠狠地在手上划了几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志才清醒了几分。
崔梅恩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卡伊骑士长,您还打算谈吗?如果您没什么要事,只是闲来无事踹寡妇门玩,请您还是早些离开我家为好。 ”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低低地说。
“什么?”崔梅恩皱了皱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赛缪尔,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骑士长。”赛缪尔说,鲜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后放了下来。银色的光芒一闪,鲜血连同伤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给了我一些信件,我挨个挨个做了调查。你说得没错,深渊教派正在快速复苏,甚至他们的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诡异的昏迷,也许就与此有关—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担心后面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赛缪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嘴唇,思考了一阵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赛缪尔。”
赛缪尔嗯了一声。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
第39章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这个动作魔鬼在她面前做过千百次,崔梅恩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又顺手蹭蹭他光滑的脸颊。
她一边像揉猫咪或是揉面团那样揉弄着魔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赛缪尔看出了我与魔鬼签订过契约。”
亚瑟皱了皱眉。
“他怎么看出来的?”他用手指抵住下巴,思索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被深渊浸染的痕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被人认出来…… ”
崔梅恩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早就死了吧。不知道是谁主动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魔鬼的身份,再联想到他跟在我身边,赛缪尔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我是如何复活的。”
魔鬼听出她在嘲讽自己,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
总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远远称不上真正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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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
“他敢!!!”他咆哮道。
他气得厉害,在屋里重重地转圈,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大骂赛缪尔无耻下作毫不要脸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云云。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不客气,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没人听得懂的深渊语。
亚瑟默默地离他远一些,朝崔梅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崔梅恩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她正好笑地看着魔鬼气得吱吱哇哇乱叫,嘴角扬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您愿意吗?”他轻声问道,“关于卡伊骑士长的那个提议。您也想要复活,所以才答应了他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误会。”崔梅恩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对复活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想要塞德里克的灵魂。拿到他的灵魂后,我就可以快乐地投入深渊的怀抱了。希望他们没有苛待新人的传统。”
亚瑟一时语塞。
在窥伺见崔梅恩的记忆之后,所有在他心底盘亘已久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仿佛一本缺少了关键页数的书籍,终于被拼凑回了原貌。
为什么从来冷漠的梅兰斯公爵会对崔梅恩一见钟情;为什么崔梅恩一面与他保持亲密关系、一面又同自己暗通款曲;为什么崔梅恩会成为魔鬼契约者;为什么她对塞德里克的灵魂如此执着… …
崔梅恩惨死在了少女时代,因为她愚蠢地错信了自己的丈夫。她与献祭仪式上召唤出的魔鬼缔结了契约——虽然之后的情景他不曾亲眼所见,不过不难想象梅兰斯家族是如何一夜覆灭的——然而身为凶手的塞德里克却不知何故活了下来。
崔梅恩的复仇之火并未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了世上,想要拿回塞德里克的灵魂。
“您当时对我……示好,”他慢慢地问,声音近乎恳求,说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猜想,“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对吗?”
崔梅恩夸张地鼓鼓掌。
“好孩子,你猜得很对,”她笑眯眯地说,“老男人不就最怕这个?权利地位开始滑落,就连最在乎的性吸引力也惨败于年轻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新长成的年轻雄狮咬死,却无法预测最终的死期,只能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可真遗憾,也许我该让他再拖一拖,让他晚死一阵子。”
她终于不再在亚瑟面前掩饰自己,毫不在乎地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不在乎。如果让亚瑟来猜,他会猜测是因为后者。
亚瑟·梅兰斯终于明白:这是一出关于复仇者的剧目,作为绝对主角的崔梅恩,眼中有且只有塞德里克的灵魂。
也许魔鬼和赛缪尔也能作为配角登场,但显而易见的是,其中没有半分亚瑟·梅兰斯的影子。
第40章
塞德里克·梅兰斯一下前线,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满怀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不同于传统战场的运输模式,当圣殿与深渊作战时,会使用传送阵进行后勤补及运送伤员等工作。虽说保持传送阵的开启会消耗数量惊人的施法材料及魔力,不过此种做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圣殿骑士的战斗力,遏制深渊的扩张。
毕竟,深渊开口一旦形成,便会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活物,污染水源,腐蚀土地。受侵蚀严重的地区甚至需要几十年来恢复。相比深渊扩张带来的损失而言,传送阵的消耗就不值一提了。
除开必须要传送的物资与人员外,圣殿骑士们也可以申请私人目的使用传送阵,譬如给家里寄寄信之类的——听起来很是不错,然而对于塞德里克这样的见习骑士来说,每一个月才轮得到他们寄一次信,话总是多得说也说不完。
他打算读完这封就给崔梅恩写回信。
同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样,崔梅恩没有上过学。她不会写字,也不识字,如果她需要阅读或写些什么东西,只能请他人代劳。
塞德里克最开始接近崔梅恩,就是打着教她读书认字的名义。她不算聪明,却勤奋好学,在分别的时候,崔梅恩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基本的读写了。
自他远赴前线以来,他们已经通过两封信,每一封都被塞德里克珍重地带在身上,晚上睡觉前拿出来反复阅读。
看见信纸时,他却愣住了——他快速地跳到结尾看了眼落款,又回到开头,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崔梅恩,而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梅兰斯先生。
梅兰斯先生在信里写道,崔梅恩失踪了。她说是要出门散散心,却在集市上走丢了,找了一天都没见人影。
根据同行女仆的证词,崔梅恩夫人是故意把女仆支开的。梅兰斯先生在信中表示,近期并未听说家中有什么矛盾,据说有些妇人会在孕期出现多思、忧虑等症状,他们怀疑崔梅恩也是因心思过重才离家出走。
信的末尾写道,现在全家上下都乱了套,他们十分忧心崔梅恩的安全。梅兰斯先生希望塞德里克能够寄一些血液回来,以便通过亲子血缘的魔法找到崔梅恩的踪迹。她怀着身孕,只要能找到那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塞德里克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控制不住地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了团——他又赶忙重新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他心乱如麻,只觉得如同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胸口空落落的,心脏惊慌失措地在胸腔里狂跳。他立刻找出一只药剂试管,割开手掌将血液灌入试管中,再小心地密封好。接着他站在桌边写了封字迹潦草的回信,便捏着信纸赶去了后勤部门。
“我是见习骑士塞德里克·梅兰斯,我要寄信回家。”他飞快地说,“我还想将这个试管一起寄回去,地址照旧。请问最快多久能到?”
“下午。”办事员抬抬眼皮,满脸不耐,“这什么这是?这个不行。我们对见习骑士寄收物品的规定很严格,每月只能邮寄一次信件,不能带别的东西。你以为传送阵一天要消耗多少材料?”
“我的妻子出了点事,我需要赶紧把这个东西送回去。”塞德里克恳求道,“求您了,没有多重,只是一支试管。我可以承担多出来的施法材料的损耗,或者说您需要多少钱?我——”
“不是钱不钱的事,都说了规定很严格。我对您深表同情,但是很抱歉,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办事员耸耸肩膀摊摊手,打起了官腔。不论塞德里克如何恳求,他都不为所动。
塞德里克的额头和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在恪守职责,暴躁的情绪依然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腾起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可以把这支试管登记在我的名额下吗?看上去它不是很重,一封写得稍微长一些的家书应该也差不多。我这个月没有要寄的信,就把当做是我寄的信件好了。”
一见到那人的脸,原本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办事员立刻精神了起来。
他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搓着手道:“卡伊首席!当然,当然,您这个月的寄信份额还没有用过,我这就登记。”
他从塞德里克手中接过那支试管,连同被汗水浸得有些湿了的信封放在一起,一边进行登记,一边对赛缪尔使眼色,委婉地表示本次登记算得上一个小小的人情云云。
等亲眼见到信封和试管一同被送走后,塞德里克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登记处。他没走出几步,赛缪尔便追了上来,问道:“崔梅恩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塞德里克冷冷地说。
赛缪尔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强行止住了他的步伐。
塞德里克心下本就焦躁,此刻像是找到了爆发口一般,抬手就往赛缪尔脸上挥去!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直到被紧急集合的传令打断。
一场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爆发在了前线,瞬间吞没了正与魔鬼激战的圣殿主力。残余部队节节收缩,仍然只能勉强维系住基本的平衡。
如果深渊开口进一步吞噬周围的活物,很可能会导致这仅存的脆弱平衡轰然崩塌。倘若深渊冲破圣殿的防御深入大陆内部,将带来极为惨烈的后果。
上任骑士长及其精锐部队已经葬身深渊,临危受命的指挥官要求最大限度运转传送阵,将伤员送回后方。除开伤员与后勤人员外,后方待命的所有骑士停止一切休息与工作,立刻投入战场之中。
情况如此紧急,塞德里克与赛缪尔自然不能再继续打下去。见习骑士们被编为不同的小队,紧随大部队前往前线支援。
深渊的确逼近了。塞德里克骑在疾驰的马上,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只见天空之下裂开了一条又一条巨口,无数魔鬼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纯黑的河流般往地上坠去,形成一张覆盖大地的污泥的地毯。
翻滚的地毯中时不时会亮起几道银白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是圣殿骑士使用魔法的痕迹。在铺天盖地的魔鬼的洪流前,那些声势浩大、威力强劲的魔法显得那样的脆弱与无力。
塞德里克死死地咬住牙齿,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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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四十多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的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冷汗从额头滚落而下,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不过是个噩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个噩梦罢了,崔梅恩已经回到他身边半个月了了,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轻手轻脚地重新躺进温暖的被窝中,往身侧抱去,想要埋在妻子肩头寻求一些慰藉——却扑了个空。
他只抱住了一团尚带有余温的被褥,原本应该躺在他身侧的崔梅恩却不知所踪。
塞德里克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爬起身,慌乱地掀开大床上所有的被子和枕头(真可笑,崔梅恩又不会藏在枕头下面),却仍旧没有找见半分她的踪迹,只有她睡过的地方还留有一点温热的体温。
说来,那真的是崔梅恩的体温吗?是不是他自己之前睡姿不好滚了过去,所以才留下了这一点温度?
毕竟,崔梅恩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在这二十年间,塞德里克做过无数个关于她的梦境。在这些梦里,他们相识、相恋、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些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有些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发生的事。他混沌的大脑擅自将这些片段打散又拼凑在一起,编织成一场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塞德里克坐在床上,手指插入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金发中,呆呆地盯着床单,绝望地想,或许他只是又做了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梦见崔梅恩回来了,他得以再度拥抱与亲吻她,她倚在床头翻看二十年前没看完的书籍,入睡前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晚安吻。
他在极度的狂喜与幸福中睡去,醒来后面对的依旧是空落落的房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大梦一场,对吗?
这时,有人将卧室的房门推开一条缝,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回身关上门,仰头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房间上的小桌一推,掀开被褥爬上了床。
“好冷,热气都散了,谁把被子踢得乱七八糟的……”
崔梅恩小声地抱怨了几句,往枕头上一躺,像是这才发现了塞德里克的不对,于是又爬起来,拍了拍他的脸。
“塞德?”崔梅恩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塞德里克缓慢地抬起了脸。
他的视线扎在崔梅恩疑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小心地伸出了手——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又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崔梅恩往前爬了一步,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食指相扣。
她的体温透过两人接触的皮肤蔓延过来,比被子与床单上的温度更加滚烫,烫得塞德里克微微地发抖。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揽住崔梅恩的腰肢,将自己埋入了她的怀抱中。
她是有呼吸的,暖的,软的,活的。她不会因他的触碰而消失,不会因清晨的阳光而消失,不会在他的面前化为雾气、烟消云散。
他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于是便听见一颗活泼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每一声都无比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中。
崔梅恩没有再继续说话或提问。她的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许久过后,塞德里克僵硬的身躯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睡吧。”崔梅恩如同安抚孩童般哄道。
塞德里克在黑暗中点点头。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笨拙地躺下,他扯过被子仔细地掖好,将崔梅恩密不透风地裹在自己的怀中。
塞德里克原本就比她高大,二十年来圣殿骑士的生涯又赋予了他一具健壮的身躯,此刻拥着崔梅恩,只觉得她抱起来比以前更小了。
她安静地蜷在他的怀里,他把手臂收得更紧一些,摩挲着她的肌肤,心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放下心后,睡意很快席卷了上来。就在塞德里克就要陷入沉眠时,恍惚之间,他听见崔梅恩说:“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如果你睡着,就不用回答。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假装睡着。我只想听真话。”
“我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地说道。每一个单词都那样轻,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塞德里克瞬间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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