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魔鬼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只有崔梅恩和亚瑟去了集市。


    “我讨厌人类!”他一边说,一边抓着一只柳橙连皮一起啃,酸得连尾巴尖绷紧了,却还是继续往下吃。


    嘴上说着讨厌人类,魔鬼的身体倒是颇为诚实地列出了一大串菜品清单,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两页纸,从加石榴拌的生牛肉番茄沙拉、配上辣味蘸酱的蜂蜜烤鸡翅、塞满蘑菇的烤鸡、刷红酒醋的烤猪肋排到填满土豆泥和奶酪的馅饼,以及柳橙挞和苹果派,丰盛得足够开三天的晚宴。


    亚瑟拿到清单的时候,差点没把这玩意儿扔回到魔鬼脸上。


    “我最近也想吃烤排骨和土豆泥馅饼,好久都没吃过了!”崔梅恩从旁边探出颗脑袋,兴致勃勃地说,“苹果派?说来也到吃苹果的时候了,多买些回来吧?还可以顺便榨苹果汁喝。”


    于是亚瑟就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集市很是热闹,两人逛了一阵,崔梅恩提议分头行动,各自负责一部分食材,这样效率更高。


    临走前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问道:“还没问你想吃些什么,一起买齐吧,省得多跑几趟。我记得你不爱吃酸的,那甜品可以多做点布丁或者奶油派什么的,毕竟苹果派再怎么做也会酸……”


    亚瑟愣住了。


    崔梅恩等了半天没等到亚瑟的回答,便地抬起了头。


    亚瑟少见的露出一副冒傻气的表情,被她揪了一把脸颊后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崔梅恩疑惑地问,“做菜就是要做自己喜欢吃的嘛。”


    与同龄的贵族少爷不同,亚瑟·格温不怎么挑食——在格温庄园中时,鉴于他的处境,他能挑的食物也没多少。被塞德里克·梅兰斯收养后,食物倒是丰富了起来,不过菜单都是跟着骑士长的喜好走。


    作为一个被收养的孩子,亚瑟很有自觉地从不挑剔,总是乖乖地吃完份内的所有食物,连配菜也会一扫而空,成为见习骑士后更是如此。


    见习骑士中不乏吃不惯菜品而另外花钱开小灶的少爷,而亚瑟对食物从没有任何的抱怨。


    有的吃,能吃,能吃饱。对于亚瑟来说,这就足够了,还要挑剔什么呢?


    即便如此,亚瑟对食物也确实有着自己的喜好:比起需要时不时吐骨头的鹌鹑和烤鸡,他更喜欢可以大口咀嚼的肉排;因着童年老是在厨房偷偷啃土豆的关系,他不喜欢吃任何土豆做的食物,而更偏好蘑菇和蔬菜;他嗜甜,不喜欢吃酸的东西,普通人觉得齁嗓子的甜品对他来说正合适……


    每次看着魔鬼大摇大摆地指指点点,要吃那个吃这个要那种蘸料这种蘸料不要那个不要这个,亚瑟都会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鄙夷他,一边又有些小小的嫉妒。


    当然啦,没人拦着不让亚瑟点餐,他也确信只要他说想吃什么,梅兰斯家的厨师也一定会去准备,并且不会有怨言——他只是迈不过去自己心底的那条线。


    这么多年过去了,亚瑟早已从从一名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名足够可靠的成年人。只是在许多时候,在某些旁人很难察觉的角落,他时常感到当年那个亚瑟·格温依然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


    而崔梅恩总是——总是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拂开那只手,带着亚瑟往前迈出一步。


    只是一步而已,在他迈出去后,回过头去,才会发现那道对他来说曾经仿若天堑的幽深沟壑,真的不过只是一根浅浅的线条罢了。


    而这只是她顺手为之,甚至不是因为她爱他。如果她爱他,她会怎样?亚瑟不由得为这个想象而心潮澎湃、目眩神迷。


    “亚瑟?亚瑟?”崔梅恩在他面前使劲晃着手,“别发呆了,要吃些什么?再耽搁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


    亚瑟慌忙回过神来。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不过幸好此刻阳光暖融融的,正好给他冒热气的脸打掩护。


    他接过崔梅恩手中的纸笔,认真地列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单。


    三个人的菜单整理完毕后,崔梅恩和亚瑟分了分食材的种类,便兵分两路,各自去采买不同的食物。亚瑟负责肉类,崔梅恩则打算先去挑蔬菜和水果,至于牛奶和面粉之类的倒是不急。


    阳光很是猛烈,她一面用手给自己扇风,一面认真地挑选着苹果,很快就挑好了满满一篮。


    苹果在菜篮里推成一座可爱的小山,重量倒是不怎么可爱,崔梅恩提着走了几步,还没走多远,最上面的一个苹果就滚了下来,咕噜噜地往路边逃窜。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滚动的苹果。手的主人将它拾了起来,握在手中,递向崔梅恩的方向。


    崔梅恩后退了一步。


    “……一个苹果而已。”赛缪尔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崔梅恩问。


    “路过。”赛缪尔说,固执地把苹果再递过来,向这边迈了一步。


    崔梅恩再度向后退了一步。


    “谢谢,”她谨慎地说,“作为谢礼,这个苹果就送给你吧。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给你。”赛缪尔说。


    他紫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崔梅恩,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崔梅恩盯着那只苹果,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赛缪尔,我上次和你说过,''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我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之后应该和你不会再有交集。你就不能当我死了吗?”


    “……你还会回来吗?”赛缪尔问。


    “首都?应该不会,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在首都要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崔梅恩回答道。


    她转身要走,却又一次被赛缪尔捉住了衣角。他的身材在骑士中不算特别出众,即便如此也比崔梅恩高大上许多,她简直完全被笼罩在了他的影子中。


    矛盾的是,他的眼神里却溢满了乞求,不像是在俯视她,更像是信徒在绝望地仰视着某个从不会给予他回应的神明。


    他说:“那就带我走吧。”


    崔梅恩啼笑皆非。她从她的手指间把衣角抽出来,笑道:“你是圣殿的代理骑士长,甚至很有可能晋升为下一任骑士长。赛缪尔,你的前途一片光明,该忙的事多着呢,就别在我这里来演戏了,好吗?”


    赛缪尔摇摇头。


    “代理骑士长也好,骑士长也好,我都无所谓。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说,“……别再丢下我了。”


    赛缪尔低着头,束成马尾的长发搭在肩上,漂亮的脸藏在背光的阴影里,使得崔梅恩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年纪不比塞德里克小,这时也已经人到中年了。普通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长胖发福、秃顶掉发,赛缪尔却依旧风姿绰约。


    除了眼角细细的皱纹,几乎与他年轻时没有半分区别。


    崔梅恩想起自己曾经很爱他。


    在她还在街边卖牛奶时,曾经会为了赛缪尔来买牛奶而在内心欢呼雀跃。手指不过是在他的掌心里短短地划过一下,便能叫她雀跃得心如擂鼓。


    少女时代的崔梅恩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在见到赛缪尔时,心里只余厌烦。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她说。


    苹果在赛缪尔手中碎裂开,浅色的汁水从他的指尖慢慢往下滴落,一时间空气中满是清甜的香气。


    崔梅恩在心里撇撇嘴。这种苹果挺贵的呢,而且很好吃。产量就这么些,真是浪费。她想。


    还没等她想完,苹果的芬芳突然自远而近地袭来。崔梅恩警觉地抬起头,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世界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不是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而是腰部被紧紧地箍住,身体仿佛被拖入一片漆黑中。


    刹那间,热闹的集市与熙熙攘攘的行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世界里只余下身前赛缪尔的体温与呼吸。


    崔梅恩拼命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依旧无法看清任何东西、也无法挣脱出身。卡住她腰部的大手绝非人类的大小,从触感上来说更接近于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的利爪!


    一只利爪抓住她的躯体,另一只握住了她挣扎的手臂。黑暗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起先崔梅恩还以为他捏断了自己的骨头,等到那只利爪移开时,才发现他只是碾碎了她无名指上佩戴的订婚戒指。


    粉碎戒指后,利爪缓缓往上,扣住了崔梅恩的肩膀。尖利的指甲一点一点敲击在她的肩头,她确信只要对方愿意,他就可以轻易地撕裂她的身体,就像毁掉那枚戒指一样。


    绝对的黑暗中猛然亮起两簇小小的紫色火苗,崔梅恩惊愕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赛缪尔的眼睛。


    他晶莹如宝石的眼眸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紫色的眼眸与黑色的竖瞳。


    这副场景她很熟悉,可出现在赛缪尔的身上,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这是一双只属于深渊造物的眼睛。


    “……赛缪尔……”


    紫眸的魔鬼笑了。他将崔梅恩搂入怀中,尖锐的利爪抚过她的脸颊。崔梅恩的脸上先是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接着便渗出了鲜血。


    赛缪尔凑上去,万分珍惜地舔掉渗出来的血珠,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再丢下我了。”


    第52章


    魔鬼曾困惑过为什么“侵蚀”会在崔梅恩的身上进展得如此之快,亚瑟则告诉她,她的身体中无缘无故地多出了一份深渊魔力。


    现在,崔梅恩想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她的身体中承担了两份深渊的魔力。这就是为什么魔鬼会形容她的身体里“存在一个缺口”——赛缪尔就是那个缺口。


    “你之前说过已经切断了与我身体中魔法的链接,实际上并没有,对不对?你留下的链接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所以侵蚀的速度才会异常快……”她指指自己,认真地问,“所以我之前的昏迷也是你做的吗?可是赛缪尔,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多看看你,”赛缪尔平静地说,“直到我发现''看''不能使我满足。”


    被赛缪尔抓住后,崔梅恩就陷入了昏迷之中;待到再度清醒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房屋中。


    房屋应当是赛缪尔的住所。


    说“应当”是因为,这间窄小又寒酸的屋子并不符合位高权重的圣殿骑士长的身份,看起来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的小屋。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窗外开着一片欣欣向荣的花田。


    崔梅恩走过去,扒着窗户,探出身往外看去。花园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朵,只有一丛丛最常见的小花神气地生长着,在阳光下自由地舒展身体,长成毛茸茸的一片。


    灿烂的阳光从花瓣上往下流淌,滑过花园边木制的栅栏,在半空中凭空消失,就如同被硬生生斩断了一般——


    小屋坐落在一片广阔无垠的黑暗中。黑暗浓稠得如有实质,让人疑心如果踏入就会被吞没。在黑暗中,唯有他们身处的小屋明亮而温暖。


    阳光洒在生机勃勃的花田上,再顺着窗户落进屋内。桌布素净淡雅,屋子虽小,却打扫得井井有条,美观而整洁,美好得犹如一个虚幻的梦境。


    “因为我想带走你。如果你的周围没有那两个讨厌的小鬼,我们早就回家了。”赛缪尔向她走来,靠在窗台的另一侧,微笑道,“好在现在也不晚。”


    崔梅恩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他。


    赛缪尔白皙的面颊上飘起一抹绯色的红晕,他抿着嘴唇,害羞地将一缕落下的长发撩至耳后。


    赛缪尔只有面部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态。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利爪的形态,覆盖着一层排列细密却歪歪扭扭的鳞片。


    一条粗大的长尾撕裂了他的衣服,从身体后方爬出来,静悄悄地盘在他的脚边。


    他的脚也不再是人类的脚掌,而是两只如图壁画中的双足巨龙一般的脚爪。脚爪走过地面,就会在地板上犁出深深的痕迹。


    尽管如此,赛缪尔·卡伊的面庞依然如宁芙般恬静美丽,甚至这具可怖的身体将他衬得更美了。


    他如宝石般温润的紫色眼眸已经变为了可怕的竖瞳,尖尖的利齿也在微笑间隐约可见。


    这些变化无损于他的美貌,反而为他的美增添了一分邪恶的诱惑。


    如果故事里那些撩开熟睡之人的床帐、引诱他们堕入深渊的魔鬼都长成这副模样,那也无怪乎那些没出息的主角会被魔鬼勾走魂魄了。


    “你还记得吗?你一直想要这样一间屋子。”赛缪尔上前一步,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握住崔梅恩的手,指着小屋给她看,“只有我们两个人住,不用太豪华,最普通的小屋就可以了,但窗外一定要有一片花田。桌布、床单和窗帘都是你喜欢的样式,我还准备了好多不同的花瓶,你可以每天选自己喜欢的花放在桌上。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出去野餐,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对了,偶尔也要下雨,你也很喜欢雨天……”


    赛缪尔的眼睛越来越亮,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迫不及待要拆开新年礼物的孩童。


    话到最后,他抬头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窗外的阳光霎时消失不见,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打在窗台上。崔梅恩向外看去,只见那些方才还开得灿烂的花儿转眼间就被大雨打掉了大半。


    ####


    很久很久以前,在崔梅恩和赛缪尔还未分手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在周末小聚。


    说是常常,其实一个月最多也只能聚上两三次,毕竟赛缪尔总是很忙。


    两人平日里相处的时光本就不多,因此他们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他们有时会外出玩上一阵子,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旅馆的房间里腻一整天。


    他们拥抱、接吻、做一些会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把床单弄得黏黏糊糊、乱七八糟。


    赛缪尔正值食髓知味的青春期,又是名久经锻炼的骑士,是以一日的终结往往以崔梅恩的叫停告终。


    她从床上爬起身,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水,一口气便喝下一整杯。赛缪尔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将脑袋贴在她的背上,手指不安分地划过她的大腿,在柔软的大腿内侧磨蹭。


    崔梅恩放下水杯,打掉他的爪子:“累死了,别闹。”


    赛缪尔长长地哦了一声,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手。他们像两只八爪鱼那样搂在一起,手脚纠缠,躺在乱七八糟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激丨情的余韵退去后,疲倦与困意很快涌了上来。崔梅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也越来越词不达意,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崔梅恩下了床,拉开窗帘看一眼,果真是下雨了。雨势不小,串串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交织出一动听的小曲。


    崔梅恩站在窗边,静静地凝视了一阵窗外,这时,身后传来床铺轻微的嘎吱声。


    她没有回头,没过几秒,另一个人的体温就熨帖了过来,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


    “在想什么?”赛缪尔问。


    “……我以前很讨厌下雨。”崔梅恩说,“不过现在觉得雨天也不错。如果以后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开一扇对着花园的窗户。下雨的时候,就可以坐在窗边……”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着窗户,陷入了回忆中。


    雨水让牧场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稍不注意就会摔个大马趴;她需要时不时检查牲畜的窝棚,以免它们被大雨压垮;如果窝棚渗水严重,牲畜很可能因为潮湿和寒冷而生病;有时羊群甚至会被落雷惊吓到冲破羊圈;如果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就得忧心饲料的储备和货物的贩卖(下雨对运输的影响太大了!) ……


    总之,对于牧场的女儿来说,雨天总是令人烦恼的。


    她几乎从没有过如此刻这般能好好欣赏雨天的机会。崔梅恩发现,如果抛去雨水给牧场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她并不讨厌雨天。


    天气凉爽,哗哗的雨声很是悦耳,她可以同心爱之人无所事事地腻在床上,没头没尾地聊天,或是干脆呼呼大睡一下午。


    赛缪尔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黑色的长发顺滑地落在崔梅恩的眼前。她用手指绕着头发玩了起来,头发乖顺地在她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她放手的瞬间滑走。


    “我记住了。”赛缪尔郑重地说,“要在房子上开一扇对着花园的窗户,等下雨的时候,我就陪你一起坐在窗边。”


    话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含糊不清地低了下去,因为崔梅恩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窗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吻,就连雨声也无法闯入他们的世界。


    ####


    赛缪尔向她走来,一步,又一步,最后他俯下丨身体,将崔梅恩困在窗台与他的手臂之间。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覆盖在身躯表面的鳞片明显加快了翕张的速度,手指的利爪将窗台捏出了裂痕。


    比之魔鬼来说,赛缪尔的躯体看上去像是经过了“劣化”——就好像量身定做的精美衣物与偷懒的裁缝学徒歪歪扭扭的练习作之间的差距。


    比如,他的鳞片不够规律整齐,光泽也不够柔美,巨大的尾巴更显粗暴和笨拙。


    如果说魔鬼现身时给人一种“故事里的魔鬼”的感觉,那么赛缪尔的这副躯体则更像是被人为杂丨交出的怪物。


    要是没有那张依旧美丽的脸,不会有人将这个怪物与圣殿的卡伊代理骑士长联系在一起。


    崔梅恩有些困惑。


    在她的生命中,赛缪尔诚然扮演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反派角色;然而若是剔除掉感情私德的因素,只从功绩考虑,赛缪尔·卡伊无疑是一名功勋卓越的圣殿骑士。


    他精通剑术与魔法,常年奔赴一线,无数次击退深渊侵袭,完美地履行了身为圣殿骑士的职责;在她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也从来没见他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对深渊的崇拜——这么一位骑士,为何会堕落成面前的这副模样?


    眼下不是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候。


    “赛缪尔,太晚了,”崔梅恩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况且,我已经死了,我对和你再续前缘没有任何兴趣。我现在只想赶紧实现我的愿望,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赛缪尔执拗地摇了摇头。他曲起手指,撩起崔梅恩的一缕头发,轻轻地说:“你不可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在你的愿望实现后,你会成为那个该死的魔鬼的奴隶,永世不得解脱,直到你的灵魂彻底湮灭为止——”


    “那是我实现愿望的代价,我愿意支付。”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说,“又关你这个局外人什么事?”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一动,利爪刹那间便划破了崔梅恩的脸颊。


    他无措地眨了眨眼,赶紧凑上前来,用舌头舔去了她面颊上流出的鲜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有办法真正地复活你。我原本打算等你自己来求我,但现在我不想等了,”紫色眼睛的怪物低声道,“我会让你真正地返回人间,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就在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永永远远……”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和狂热,眼神迷离,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永永远远”的未来。而崔梅恩靠在窗台上,沉默不语。


    在无限蜿蜒开去的黑暗中,唯有窗外的雨不断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第53章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崔梅恩却还是没有现身。亚瑟拎着抱着一大堆食材把集市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他的心底逐渐升起了不妙的预感。是再在集市上找一找,还是赶紧先回一趟家?万一她自己提前回家了呢?


    他正犹豫着,突然感觉面上一暗——仿佛有一大片乌云飘了过来,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惊呼声。


    “快看,是龙!”人们半是恐惧半是兴奋地尖叫。


    龙?魔法协会中的确有一部分魔法师会豢养具有龙族血统的生物作为宠物,也有少数几位大魔法师甚至与远古巨龙签订过契约。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首都禁止一切生物或非生物飞行,即便是再了不起的大魔法师,在首都上空也不能乘龙飞行。


    首都怎么会有龙呢?


    亚瑟抬起了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的腹部。这是条通体黑色的巨龙,它的身躯极为庞大,整座小小的集市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


    在这片阴影的下方,人们惊慌地靠在一起,如同巨蟒与小小的虫蚁。


    尽管巨龙全身都是黑色的,仍然能叫人看清它每一片鳞片的分布。阳光胆怯地照在它的身体上,给每一片漆黑的鳞片都镶上了金边。


    巨龙每每移动一下,身上便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它委实是一条美丽的龙。


    龙飞得很低,腹部几乎能擦过街边房屋的屋顶,这使得它看上去更为可怖。


    不少胆小的民众已经躲进了建筑物中,也有胆子大的正拉着路人唾沫横飞:“别怕,我在魔法协会有人脉,他们有不少魔法师都养着龙呢!估计这就是谁的龙跑出来了,你看,它飞得那么低,都没有伤人——”


    仿佛是听到了这句话一般,巨龙硕大的金黄色眼球猛的转了一圈,向集市上瞟来。四周响起一片压低的吸气声,几乎每个人都本能的闭紧了嘴。


    好在巨龙只是往集市上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它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将脑袋伏在对它而言太过狭窄的街道上,仔细地嗅闻着。


    没过多久,巨龙昂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随即腾空而起,向空中飞去。


    它的鳞片炸起,嘴巴大张,尖利的牙齿闪着寒光,任谁都能看出它被激怒了——就在即将撞上某座建筑物的前一秒,天幕猛的裂开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裂口,巨龙一面长啸,一面冲进了裂口之中!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盯着龙的动静,并为它的离去而松一口气,唯有亚瑟例外——银白色的魔力在他的双眼内跳动着,将那双翠绿的眼睛染成了银色。


    在亚瑟的眼中,巨龙全身都覆盖着可怖的深渊气息。漆黑的魔力张牙舞爪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仿佛一只又一只巨手,试图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深渊。


    幸好靠近巨龙的建筑物都门窗紧闭,没人探头出去看热闹,因此暂时还未出现人员伤亡。


    他的怀疑终于在巨龙的眼睛转过来时得到了肯定,于是当巨龙撕裂天空、咆哮着冲入裂缝中时,亚瑟将一直抱着的食材往地上一扔,借助魔法的力量跳上了最近的屋顶,在人们的惊呼中再次高高跃起!


    纵身跃上屋顶的同时,他手中圣殿骑士的利剑已然出鞘,眨眼间便斩断了几个迫不及待从天空的裂隙中涌出的魔鬼。


    亚瑟跳得极高,重力拽着他的脚往下落时,另一只未执剑的手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封印法阵,拍在了裂隙上。


    还未来得及钻出裂隙的魔鬼不甘心地缩了回去。此时,巨龙的身躯已有大半进入了裂隙之中。


    亚瑟来不及多想,在半空调整了一下姿势,急急往下落去,揪住巨龙的尾巴,同它一起进入了被撕裂的天幕之中。


    “你疯了吗?在首都现原形??你到底想干什么!!”当裂隙在身后合上后,亚瑟狠狠地从巨龙的尾巴上薅下来了几根尾巴毛,愤怒地大吼道。


    “不可原谅——”巨龙发出厚重低沉的怒吼,每一个单词都透着浓浓的恨意,好似一场震撼天地的落雷,“他——要斩断——我的契约——不可原谅! !!!”


    ####


    “我还是没想明白你打算怎么复活我。”崔梅恩说道,“理论上讲,这是不可能的事。”


    赛缪尔温顺地坐在她的身边,长满歪曲且丑陋的鳞片的粗长尾巴讨好地盘在她的脚边,时不时心情极好地晃动一两下。


    怪物耐心地说道:“我可以想办法将你与那个魔鬼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们重新签订契约。你许愿希望复活,作为交换,我会收下你的灵魂。当然,我会继续帮助你报复梅兰斯。这样你可以获得新的生命,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


    赛缪尔紫色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在畅想美好的未来。


    崔梅恩提问道:“契约还可以转移吗?”


    “当然可以。”赛缪尔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温柔地说,“深渊定下契约的规则,是因为所有的深渊造物在死后都会回归深渊,连同它们吞噬的灵魂。深渊只在乎灵魂的总量。虽然契约一旦成立就无法更改,但只要转移签订的对象,就可以定下新的契约——只要最终这个灵魂依旧属于深渊,它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转移契约的先例?”崔梅恩继续问道。


    赛缪尔像只讨苜蓿吃的小羊那样轻轻蹭着崔梅恩的手背,脸颊柔软光滑,握住她的双手却盖满了粗糙的鳞片。


    他继续说道:“能从深渊进入人世的魔鬼万中无一,其中具有自我意识、并顺利与人类签下契约的更是万中无一。随着圣殿势力的壮大,成功进入人世的魔鬼数量也越发稀少,更不要说两个魔鬼看上同一个契约者之类的事了。你没听说过,也再正常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说:“渴望习得深渊魔法的人不再少数,关于深渊的理论却没有任何突破,魔法协会内部对的研究也颇为片面——那是因为他们太胆小。深渊魔法不能靠学习来获取,它只会眷顾深渊造物。我为了学会深渊魔法,便将自己改造成了深渊造物。他们都没有我的天赋和毅力。”


    赛缪尔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魔鬼的模样,然而举手投足之间,依然可见属于圣殿骑士赛缪尔·卡伊的傲慢。


    按照赛缪尔的说法,深渊对于契约成立的底线是灵魂的数量。只要最终被深渊吞噬的灵魂总量不变,深渊就不会去在意定下契约的对象是否会产生变化。


    而人类对于深渊魔法的研究浅尝辄止,为了更彻底地研究深渊魔法,赛缪尔便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


    这是套极为新奇的理论,饶是崔梅恩这些年读过不少魔法与深渊的书籍,也从未见过相关的理论;不过,说到底她从未正式学习过魔法,而许多魔法师都有自己秘而不传的知识,无法据此判断是赛缪尔在忽悠她还是确有其事。


    她于是跳过了这个问题,继续提问:“可是你学会了深渊魔法,也不可能复活我。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这是再伟大的魔法师也无法触及的领域。你别想蒙我,就连入门的魔法书籍上也会强调关于复活死人的惨剧。所有想复活死人的人都应该明白:死人是不能复活的。”


    赛缪尔微笑着说:“你说得不错,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可是我的确能做到。”


    “你凭什么有这种把握?”崔梅恩忍不住追问。


    赛缪尔垂下长长的睫毛,异形的利爪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在下一秒赶紧松开——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崔梅恩的手上便已浮现出了红色的爪痕。


    赛缪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又很快仰起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不怎么爱笑,笑起来时却十分好看,如同温暖的春日阳光,如同百花盛开。


    他说:“因为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怎么复活你。”


    崔梅恩怔了片刻。


    赛缪尔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身边,转而走到铺着小花朵桌布的餐桌旁,手臂轻轻一挥,一张地图便出现在了桌上。


    他铺开地图,尾巴尖自身后绕出来,向着餐桌的方向摇了摇,示意崔梅恩走到桌旁。


    崔梅恩走过去,一眼认出那是张首都的地图。


    与常见的地图不同,这张地图上除了标注有地形和城市构造外,还标明了每个区域大致的人口。地图看上去旧旧的,人口的数据也经过了多次涂改。


    赛缪尔又拿出另一张图,铺在地图的上面。那是张法阵图,并且颇为复杂,以崔梅恩只学了皮毛的魔法知识,根本看不出法阵的作用和原理。


    长着人脸的怪物小心地将两张图仔细地叠放在一起,冲着崔梅恩抬起头,再度露出仿佛油画中宁芙般恬静温柔的笑容。


    他说:“只要献祭整个首都的活人作为交换,我就可以将你复活。”


    第54章


    在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亚瑟从身上甩下去后,魔鬼勉强与对方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协议:他不再尝试把亚瑟甩下去,对方也不准再用剑戳他,他们合作寻找崔梅恩的踪迹。


    亚瑟往地上看去,隐约能看见城市的轮廓,看来魔鬼撕裂缝隙后到达了一座新的城市。


    “你之前说的什么斩断你的契约是什么回事?”巨龙飞得极快,风声凛冽,亚瑟不愿把魔力浪费在维持防风的结界上,于是爬到巨龙头部,一边藏在龙角后躲避狂风,一边拽住一大把毛发稳住身形,大声询问道。


    “你再拽我头发我就把你扔下去!”魔鬼也咆哮道。


    “你管这玩意儿叫头发?”亚瑟看着手底下粗糙的毛发,疑惑道。


    巨龙一甩长尾,几道深渊魔力构筑的惊雷自空中劈下;亚瑟长剑出鞘,神圣魔力水流般席卷而上。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话题才再度回到了正轨上。


    “我与契约者之间有契约相连,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毁灭,即便肉丨体消亡,契约也依然会存在。但是现在契约在变淡……”


    亚瑟紧张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出事了?”他急切地问道。


    黑色巨龙在空中转了个弯,回答道:“不,她的灵魂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契约本身。有人试图破坏我的契约。人类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深渊造物能做到,而且我想你应该发现了——”


    它飞得低一些,往地面落去。


    空中一片漆黑与寂静,底下却居然是一座雄伟的城市,看上去还颇为眼熟。


    亚瑟立刻就辨认出来:这竟然是首都。


    自从成为见习骑士后,亚瑟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首都中度过,对这座城市可谓再熟悉不过,甚至远远超过了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


    他熟悉首都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


    然而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漆黑如墨的环境。


    周围黑得吓人,没有一丝光亮,亚瑟不得不向周围释放了几个持续的照明术,才得以看清城市的轮廓。


    第二则是因为,当巨龙撕开裂缝穿越空间时,亚瑟清楚地记得他杀死了不少探头探脑的魔鬼。他本以为裂缝之后链接的会是深渊,谁会想到是在首都呢?


    巨龙庞大的身躯毫不在意地穿过街道,撞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物。


    奇怪的是,没有人从建筑物中跳出来辱骂,也没有受到惊吓而逃走的人;首都里居住的人呢?他们被吓走了吗?然而城中依然存在着许多活物。距离地面越近,越是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奇怪的声响。


    亚瑟本想抓一个人打听打听情况,他从巨龙背上跳下来,落到地面上——然后再也没迈出去一步。


    地面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蠕动的生物——那是生物吗?它们只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隔着薄薄的表皮,清晰可见跳动的血管。


    个别生物的体表生出了畸形的肢体或器官,亚瑟从来见过这样的生物——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吞噬,时而因咽下另一只生物的血肉而欢呼,时而因自己被撕掉半个身体而惨嚎,声音细小而尖利。


    在它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吃与被吃两个关键词。


    偶尔的,会有两只或是三四只生物重叠在一起蠕动,接着不久就四散分开。


    每一只参与蠕动的生物都会分裂出几只小的个体,它们大多会迅速转过头,将分裂出的小个体咬进肚中,只有极少数机灵的小个体能逃出升天。


    亚瑟看了好一阵子,才猛然意识到,它们是在交丨配和分娩。


    年轻的圣殿骑士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的呕吐的冲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将那股冲动压了回去。


    他把目光从地面收了回来,落在周围的建筑上,才发现发生在地面的诡异景象也在建筑的内外重演:无数只奇形怪状的生物正在奋力互相吞噬着。


    它们体型更大,智力似乎也有所提升,总之,比起地面的混沌状况而言,这些体型更大的生物在吞噬前往往会经历一番惨烈的搏杀。


    它们在街道、墙壁和窗户的内外嘶吼,时不时会把地面的生物踩得稀巴烂。


    每当这时,那块区域就会迅速聚集起更多的地面生物,争先恐后地舔着那片糊满了血肉和不知名粘稠液体的地面。


    “不会是……”


    亚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转眼间,银白的魔力便已跳动在了他的眼眸中,他的右手也已搭在了刀鞘上。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亚瑟回头看去,巨龙像只跳跃能力堪忧的肥猫那样重重地落在地上,把地面踩出一个大坑。


    它就地一滚,便已化作少年的形象,向这边走来。


    魔鬼的金色眼睛亮得惊人,一只长长的尾巴自他身后延伸出来,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在他走过之处,那些只知吞噬的生物都忙不叠的退避开去,仿佛被肥猫追打的耗子。魔鬼弯下腰去,拈起一只来不及逃跑的“耗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


    下一秒,他张大了嘴,露出鲨鱼般尖锐的利齿,将吱吱乱叫的“耗子”丢进嘴里,好似那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团,而是一块甜美的点心。


    牙齿合上的瞬间,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少年的嘴角涌出,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擦擦嘴,白皙的手臂上浮现出排列整齐的鳞片,黑色的魔力从身体中冲出,仿若熊熊燃烧的烈焰。


    魔鬼对亚瑟说道:“欢迎来到深渊。”


    ####


    赛缪尔牵着崔梅恩的手,行走在街道上。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甚至还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小调。


    崔梅恩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一片漆黑,城市仿佛笼罩在一片丝绒的黑布下。


    一团暖黄色的光球漂浮在二人身前,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我们要去哪儿?”她忍不住问道。


    “别着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赛缪尔说。他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快活地眨个不停,就好像回到了他们热恋的少年时代,“礼物要等自己拆开才会有惊喜,对不对?”


    “好吧。”崔梅恩换了个问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没认出来吗?”赛缪尔回答,“这是首都。”


    崔梅恩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失重感,如同毫无防备地踩空,直直坠落。


    她一下子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赛缪尔微微一笑,抬起手腕,轻轻向上一挥。原本浮在两人身前的光球升上空中,越变越亮,照亮了一整条街道。


    现在崔梅恩可以看清了,这里的确是首都,甚至她不久前才在此处购买过食材——她正走在距离家最近的集市上。


    集市上的建筑、摊位和摆设都维持着原先的模样,某个眼熟的水果摊上什至还摆放着一袋敞开口的苹果,红彤彤水灵灵的。


    崔梅恩走过去,拿起一颗苹果握在手中。她感到自己的背后冒出了层层的冷汗,手指也在发抖。


    于是在赛缪尔又晃着丑陋的大尾巴贴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往下一扯,强迫他低下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些人都去哪儿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是的,眼前的一袋子苹果十分新鲜,令人毫不怀疑老板拍着胸口承诺的“上午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但是那位精明干练的老板却不见了踪影。


    不仅仅是她,整条街上所有的摊贩、买家,以及一旁房屋中本该有的住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猜猜看?”赛缪尔笑着回答。


    地面上残留着一大滩一大滩粘稠的黑色液体,就连崔梅恩自己也踩进了一滩液体中,触感让她想起下雨天泥泞的牧场。


    她举目望去,不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整条街全都被黑色的黏液覆盖得满满当当,就连透过街道两旁房屋的窗户,都隐约可见黑色的痕迹。


    她想起再走出那栋小屋前,赛缪尔曾说“献祭整个首都的人口”云云,她当时只当他是疯了。


    首都是帝国的心脏,圣殿骑士的主力驻扎于此,魔法协会的总部也设于此处。赛缪尔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是学了几十年的剑术和魔法,怎么可能做到越过这些固若金汤的防线,“献祭整个首都”?


    可是当她亲手触摸到这袋新鲜水灵的苹果,看着近在咫尺的赛缪尔的脸时,她又不敢确定了。


    崔梅恩很熟悉赛缪尔那副怪物般的身体,那看上去就像魔鬼,或者说,劣化的魔鬼。


    她不是没有和魔鬼的原形发生过关系,她触摸过也亲吻过他的鳞片与尾巴,它们看上去比赛缪尔排列更加整齐也更有光泽,就像精美缝制的昂贵衣衫与胡乱拼接在一起的亚麻布衬衣。


    赛缪尔是人类,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一定是人类,那在她死去的这些年中,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他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吗?崔梅恩自己就是魔鬼契约者,但她的身上并没有发生类似的变化,那么赛缪尔的变化并非是因为契约。


    也许他是研究了深渊魔法,也许他在自己身上做了奇怪的实验……不管怎样,一定是与深渊魔法有关。


    深渊魔法独属于深渊与深渊造物,游走于人类创造的魔法体系之外。相比与数学般精确的人类的魔法,深渊魔法更加随心所欲、莫名其妙,很难从中总结出系统的规则和理论。


    关于深渊魔法,一个最常出现在人们口中的故事就是,曾有一名魔法师堕落为魔鬼契约者,借助魔鬼的力量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崔梅恩后来在一部与魔法史有关的书籍中读到,那并非是人们编纂的传说,而是曾发生过的历史。


    只不过与传说中稍微有些出入的是,没有证据证明那名魔法师曾与魔鬼缔结过契约。


    他的确使用了深渊魔法,但不一定就是一名魔鬼契约者——绝大多数的反对者则认为,普通人不可能掌握如此恐怖的深渊魔法,简直闻所未闻,他一定是与魔鬼签订了契约才能做到。


    不管怎样,所有文献都证明,一名曾经平平无奇的魔法师使用了深渊魔法,在一夜之间焚毁了一整个王国。


    赛缪尔可能掌握这种魔法吗?


    崔梅恩背上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一手拽着赛缪尔的衣领,一手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亚瑟去哪儿了?还有我身边那个黑头发的男孩,他们都怎么样了?”


    赛缪尔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


    他握住崔梅恩拽住自己衣领的手腕,用力掰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倒在了那个堆满苹果的小摊上。圆润鲜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赛缪尔的力气很大,怪物般的利爪刺破崔梅恩的皮肤,鲜血从伤口处慢慢地渗了出来。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住她,深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如同两块昂贵的冷冰冰的宝石:“他们都死了。首都里的人也好,亚瑟也好,你别的男人也好,随便谁也好,通通都死了。明白吗?你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第55章


    不可能。崔梅恩想。


    亚瑟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塞德里克说过他远胜当年的自己,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够青史留名;而魔鬼是魔鬼!他原本就是深渊造物,深渊之子——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赛缪尔杀死?


    况且,不久前他们才刚刚分别,魔鬼趴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列菜单,亚瑟在市场上红着脸添上自己想吃的菜肴。那些回忆鲜活得简直可以从崔梅恩的大脑里跳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崔梅恩尝试着想调动身体里的契约,却发现契约的那头没有任何回应。


    那根本该紧紧勒住她脖颈的隐形的绳索不知何时变得又轻又软,她甚至无法确定契约是否还存在于此。


    从与赛缪尔重逢的第一天起,崔梅恩对待他就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他与她的死无关,她的复仇也与他无关。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他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匆匆的过客。


    她是从死亡的深渊重新爬回地上的可悲的灵魂,她为自己规划的人生剧本里没有半分赛缪尔的位置。


    自从多年前与他分别以后,她就把赛缪尔的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崔梅恩在面对赛缪尔时感到了惊慌。


    “……你疯了,”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你知道整座首都里生活着多少人吗?你为什么要献祭他们??献祭这么多的人,换回一个死人,你凭什么能做这个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为什么?”赛缪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俯下身来,凑近崔梅恩的身体,伸出舌头去舔她的伤口。


    他长长的舌头滑过她的脸颊,舌尖分叉,如同毒蛇吐信。


    他说:“因为你恨他们。我知道你恨他们,我在帮你复仇。”


    “我不恨他们。”崔梅恩说,“我会自己解决恨的人。不需要你帮忙。”


    “那好吧,我恨他们。”赛缪尔从善如流地改口。


    他上前一步,强硬地将崔梅恩抱在胸口,紧紧地箍住她的腰,不论她怎么撕咬、踢蹬、挣扎,都只会被他轻松制服。


    崔梅恩在一瞬间有些微的恍惚,心想她似乎曾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中,她也曾如困兽一般与强壮的对手搏斗。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金发碧眼的骑士踏着月光而来。


    寂静的街道中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做菜时撕扯掉盖在肉上的筋膜。


    赛缪尔将崔梅恩困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背上覆盖着鳞片的皮肤被活生生撕扯开,露出其下鲜红的肌肉层。


    一对丑陋的黑色翅膀从怪物的肉丨体中钻出,费力地展开,更费力地挥舞了几下,将赛缪尔和崔梅恩带上了漆黑的天空。


    两人的身边浮现出了更多光球,光球向四周散开,照亮了一大片区域。


    两人越飞越高,建筑物因此变得越来越小,首都的全貌在崔梅恩的眼前缓缓展开。


    令她心底发凉的是,整座首都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使她拼命瞪大眼睛,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的影子。


    赛缪尔轻轻地吻她耳朵,呼吸拂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轻快而愉悦:“看,他们所有人都为了让你复活而丢了性命。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崔梅恩——”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在呢喃最温柔的情话:“这是我献给你的城市。”


    ####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


    这是最基本、最浅薄、最无需讲解的规则。哪怕是最愚笨的学徒,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魔法可以做到许许多多的事,但绝对不包括能够修改生死。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类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让死人重新回到世上。


    可是我就是有想复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离去。


    我想要她活着。想要她在我身边,想要她对我笑,想要亲吻她的嘴唇。想要向她认错,想要她对我说原谅你了,想要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和她分开。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做到,我至少想要她活着。


    三十岁的赛缪尔绝望地想。


    他将一本大部头的书籍狠狠地掷到地板上。那本一看便年代久远的魔法书在地上打了好几转,停下来时已经掉了不少脆弱的书页。


    赛缪尔抱着脑袋,在墙角缩成一团。他白皙的面孔上浮现出青黑的眼圈,从来都顺滑的黑色长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盖在憔悴得不可思议的面庞上。


    五年前他听说最古老的神圣魔法曾经达成过复活死人的奇迹,于是他爬山涉水,遍访了大陆上所有具有神圣魔法传承的学院和家族,使用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拼凑出了那个魔法的全貌。


    越是古老的魔法,越是对施法者具有严格的要求。于是赛缪尔又用了整整一年来调整咒语、准备施法材料,直到确保这个魔法从理论上而言万无一失。


    当他在自己的房间内画完最后一道咒文,在满月升到最高点后将受过三百三十年不间断祝福的圣人之血倾到在法阵上时,赛缪尔的心脏因为狂喜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耳边灌满了幸福的嗡鸣。


    我想要吻她。他想。


    也许她还在生我的气。他又想。那我也可以不吻她,我就就轻轻地、轻轻地拥抱她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很生气,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赛缪尔·卡伊跪倒在法阵前,手掌覆盖在地板上。澎湃的银白色魔力灌入地面,顺着咒文的纹路游走,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法阵。


    饱含魔力的气旋沿着法阵最外层的圆转动,风掀起了赛缪尔长长的黑发,露出一双几乎要落泪的深紫色的眼睛。


    「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蕴含着纯粹的神圣魔力的风越刮越烈,在赛缪尔毫无保护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裂口。


    而赛缪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视线只是死死地停留在法阵的中央。


    随着魔力的不断增强,在小小的人造风暴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赛缪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转瞬间,他的手臂就被蕴含魔力的风刃刮得鲜血淋漓。


    然而,人影却在被他触摸到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呼的风声刹那间停止,摆在法阵之中的施法材料齐齐碎裂,原本聚集在法阵上的魔力也很快溶解在了空气之中——这是法阵运转失败的典型表型。


    赛缪尔捧着满是鲜血与伤口的右手,目光无措地在法阵周围游移,好像指望着有什么人会突然跳出来,笑着对他说:锵锵!有没有被吓到?


    赛缪尔·卡伊又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明白,即便是传说中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圣魔法,也无法带回逝者。


    人类的魔法遵循规律与法则,每一次魔力的灌输与施法材料的使用都能衡量计量、测算数值——然而,又该如何计算某一个灵魂的价值?


    “理论上万无一失”的法阵好比一个准确的公式,只是,无法代入精确的数字,自然也得不到理想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至少,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不容撼动的铁律。


    因着那位早已死去的公爵的缘故,赛缪尔在青年时期便对深渊魔法颇有研究。


    长久以来,他始终刻意避免去接触深渊魔法,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是怎么死的:他看过塞德里克提交的报告,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经由他改良完善的献祭流程。


    献祭血亲的生命与灵魂,打开深渊之门,强迫深渊造物建立契约。深渊热爱负面的情绪,因此祭品越是痛苦与绝望,效果便越好。


    公爵试图献祭自己的女儿,却被女仆反将了一军——现在想来,当初那个仪式的失败,多半是因为女仆(献祭者)与公爵(祭品)并非血亲的缘故——而崔梅恩那时怀有身孕,她的身体里寄宿着梅兰斯一族的血脉。


    梅兰斯家族瞄准的祭品是她的孩子,杀死她只是为了取走祭品。


    赛缪尔·卡伊和塞德里克·梅兰斯联手害死了她。


    赛缪尔从此不再涉足任何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然而十多年后,在他尝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又通通失败后,他的目光终是落回到了深渊魔法上。


    在梅兰斯家族的献祭事故与北方边境的格温惨案后,圣殿对深渊教派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是以,赛缪尔耐心地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地扶持起了几近覆灭的深渊教派。


    他大胆且狡猾地将据点设置在偏远地区的教堂中,借用教堂构筑结界遮蔽圣殿的目光,斩杀不服从的神职人员,推举新人上位,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三十五岁那年,圣殿副骑士长、在世最伟大的神圣魔法师之一的赛缪尔·卡伊,召唤出了一个魔鬼。


    第56章


    办不到。


    被圣殿副骑士长召唤出的魔鬼耸耸肩膀,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怎么可能复活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而且照你的说法,既然她是因被献祭深渊而死,那就是说灵魂都没留下,就连转世都不可能,早就死透了。


    看你的装扮,你是名圣殿骑士?我跟不少圣殿骑士契约过,你换个别的吧,我都办得到。你想要什么,名利,财富,还是美人?我——


    附着神圣魔力的重剑捅入魔鬼的喉咙,融化掉了它的大半个下巴和喋喋不休的舌头。


    魔鬼暴怒地向赛缪尔扑来,下一秒便被银白色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再年轻的卡伊副骑士长抬起长长的睫毛,视线中隐约流露出一丝疲倦。他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走到沙发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窗外传来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吵吵嚷嚷、又笑又闹的声音,他们欢乐地讨论着剑术的秘诀、新学的魔法以及街上哪家新开的店味道不错,聒噪得令人生厌。


    赛缪尔弯下腰,将脸埋入掌心,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摁下了心头暴起的杀意。


    赛缪尔恨他们。


    他恨窗外吵闹的见习骑士,恨首都街头满脸好奇的游人,恨酒馆里整日醉醺醺的常客,恨勤快健谈的小店店主。


    准确一点来说,他憎恨所有活着的人,并且一日比一日更恨。


    这股阴暗扭曲的恨意从不在他美丽的面庞上表现出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他的灵魂。


    在他作为教师授课给见习骑士们授课的时候,在他走过任何一条普通的街道的时候,在他看见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或喜悦或悲伤或痛苦或幸福的脸,心里只想着:


    为什么她死了,你们却活着?


    赛缪尔反复进行了多次召唤,却没有一个魔鬼能够与他签订“复活死者”的契约。然而或许是命运终于对他有所垂怜,他从一位深渊教徒的手中获取了一份手稿——手稿上记载着将人类转化为深渊造物的办法——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并未被圣殿处死,而是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回归到了深渊之中。


    创始人在手稿中最后写道:在转化为深渊之后,他才发现,身为人类的那些年,他对深渊的研究是多么浅薄与片面。深渊魔法远比人类掌握的一切魔法都要宏伟和深奥,唯有深渊造物才能触摸一二。


    下到灵魂的归处,上至命运的终点,深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赛缪尔的心微微一动。


    在茫茫的绝望中艰难跋涉了那么多年,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道路。


    众所周知,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如果他能彻底地掌握深渊魔法,那么是否就能得到那个模糊不清的灵魂的数值?


    他已经有了理论完备的公式,只要能够找到准确的数字,是否就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答案?


    “成为深渊造物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魔鬼会对灵魂如此渴望。”赛缪尔拥着崔梅恩,丑陋的肉翼一下一下地在身后拍打着,他轻声说道,“要换回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你不知道我发现你成为那个魔鬼的契约者时有多高兴。我那时想,终于——我终于有办法了。”


    在他轻柔的叙述中,两人脚底漆黑的城市渐渐地亮了起来,街道各处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线条与文字。


    它们相互勾结,越来越亮,不久后崔梅恩终于敢确定:那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的一部分。


    她从没见过体量如此庞大的魔法阵——即便是在多年前那个曾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祭坛上,法阵也只能覆盖一间宅邸的地下室而已。


    饶是如此,也是在密密麻麻满屋子的魔法师的维系下,法阵才得以顺利启动。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脚下,一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巨大法阵浮现出了身影。


    纯粹的银白色魔力在街道上缓慢地流动,仿佛贯穿城市的河网,而本该摆放施法材料的空位上则凝聚起粘稠的漆黑的魔力,在法阵中缓慢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赛缪尔将崔梅恩搂得更紧了一些,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深紫色的竖瞳里闪耀着疯狂的光芒:“等到我把你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之后,法则就会默认你是我的契约者——我没法复活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但我可以复活我的契约者,这是深渊赐予我的礼物。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甜蜜得如同盛夏沉甸甸缀在枝头的葡萄。


    他说:“我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


    “我要吐了。”魔鬼宣布。


    “这不你老家吗,你吐什么?”亚瑟没好气地回道。


    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越来越淡,自从进入“深渊”开始,魔鬼就只能勉强感应到她的一点气息,如同在狂风中拽紧一根随时可能会被扯断的风筝线。


    假使这条线彻底断开,他们就会彻底失去崔梅恩的踪迹。


    因此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魔鬼在前方带路,亚瑟紧跟其后。


    两人如疾驰的利箭一般扫过“首都”的大街小巷,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闪避不及的深渊造物纷纷化为烂肉,紧接着又被周围窥伺的同胞吞噬得一干二净。


    魔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盖满鳞片的粗大尾巴恶狠狠地一抽,砖石飞溅,地面被他抽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一道银白的光芒在沟壑下一闪而过,亚瑟一愣,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独属于神圣魔法的魔力流动,可是深渊之中,为什么会出现神圣魔法?


    魔鬼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尾巴再次一甩,又掀开一大片地砖。那头亚瑟也举起长剑,剑锋上亮起寒芒。


    转眼间,半条街已被两人掀了个干干净净,暴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银白色的咒文。


    字符形态复杂、相互勾连,布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有生命一般微微地起伏、明暗。


    细细看去,还有细小的触手深深扎入地下,仿佛一大片银白的寄生物,看着令人后颈发毛。


    “是我的判断失误,这里不是深渊——不完全是。”魔鬼响亮地啧了一声,“空间是深渊侵蚀后形成的,但被人为切断了与深渊的连接——然后是投影?用投影魔法将这个被割裂的空间与你们的首都相连,地下又全刻满了神圣魔法……喂,你知道他是要干什么吗?”


    亚瑟没有回答。


    他蹲在地上,抚摸那些纹路,感受魔力的流淌,仔细地阅读法阵。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读着读着,长剑便已出鞘。纯粹的魔力包裹住剑身,狠狠地往地上斩去!


    地面的咒文被砍断不少,明亮的银白色光芒霎时熄灭。然而紧接着,大量的神圣魔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须臾间便将被砍断的咒文修复如初。


    眼见这副古怪的情景,魔鬼也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臂,黑色的火焰席卷地面,顺着银白魔力涌来的方向烧了回去。


    四周的深渊造物早已退避三舍,幽灵般的火焰撞上银白色的水流,起初还气势汹汹地大杀四方,可时间一长依旧不是对手。黑色火焰渐渐被逼退,魔鬼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它们便不甘地消失了。


    银白色的魔力重新汇聚在了一起,勾画出缠绕勾连的咒文。


    法阵的体量太庞大了,不论是亚瑟还是魔鬼,都没法彻底破坏它。


    “看起来像是通用咒文的变体,但是要复杂得多。”魔鬼望着街道的前方,语气愈加烦躁,“契约变得更淡了,现在没时间管这玩意儿了,我们—— ”


    “赛缪尔疯了。”


    亚瑟站起身,打断了魔鬼的话。


    他收剑入鞘,手指用力握住剑柄,再抬起头时,翠绿的眼眸中已经盛满了怒火:“以深渊侵蚀制造空间,用投影魔法将首都与其相连,再刻入法阵。法阵发动后会同步投影回首都——这是古代神圣系的咒文,可是它竟然在一个人造的深渊空间里运转。他是圣殿的副骑士长!不管赛缪尔想干什么,他都疯了——”


    他话还没说完,魔鬼猛的抬起了头。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市的另一边升起一个模糊的光点,光点旁隐约能见到另一个大一些的黑点。


    他们隔得太远了,亚瑟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魔鬼看清了。


    黑发的少年眯起金色的竖瞳,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满口尖锐的利齿。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巧了,他还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未落,黑色巨龙便腾空而起,巨大的后爪踩碎了半条街道,咆哮着向着人影掠去!


    亚瑟眼疾手快,立即铺开几个辅助加速的魔法,追上已经飞远的巨龙,堪堪扒住它的后爪,一同向着那一抹光亮处飞去。


    第57章


    城市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首先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芒,接着它们四散流动开去,整齐而富有规律,就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剧团,正在舞台上变换队形。


    点勾勒出线,线汇聚成面,从高空看去,能清晰地看见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正气势磅礴地在首都里缓缓铺开。


    魔力越来越强烈,散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银白色的神圣魔法如同洪涝般冲刷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此刻有人正站在街道中,一定会感到恍惚,仿佛被光构成的河流淹没。


    然而,本应摆放施法材料的位置却空无一物,只有漆黑的魔力盘旋其上。


    巨龙飞快地掠过一处施法材料的空位,使得亚瑟恰好能看清那诡异的景象:饱含深渊气息的魔力如同狂暴的龙卷风,毫不客气地将四周所有的深渊造物都卷入其中。


    那些或形似肉团或奇形怪状的魔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就被风暴撕成了碎片。


    它们的血肉融化成更强横的深渊魔力,这更进一步扩大了风暴的势力范围。


    吊在巨龙后爪上的亚瑟只感觉面上拂过一阵强风,紧接着便是刺痛——风刃在他的身上割开了好几道不浅的伤口,贪婪地舔舐着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液。


    只见一串血珠向空中飘去,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


    亚瑟赶忙竖起一道简易的护身结界。对于圣殿骑士而言,布置护身结界和治疗伤口都是最基本的功课,否则他们很难从深渊侵蚀的大潮中活下来。


    这么说来,眼前的场景的确与深渊侵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见一丝光亮的天幕,哀嚎的魔鬼,混乱的魔力流……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深渊开口只会吐出大量魔鬼,而眼前的深渊魔力则反其道而行之,正大口大口地将周围的魔鬼吞入口中。


    亚瑟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巨龙甩了甩脑袋,回答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深渊里诞生的一切天生就拥有对灵魂的渴望,不仅是深渊造物,就连深渊魔法也一样。以灵魂为燃料的深渊魔法能够发挥出更好的效果。这个魔法试图捕捉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当然,现在它只吃得到深渊造物。如果它出现在一个有人类的地方,就会疯狂地攻击人类,捕获他们的灵魂。”


    被隔绝的人造深渊、完全投影首都的古怪城市、刻印在整座城市之上的神圣魔法,以及盘踞在施法材料处大口吞噬的深渊魔力……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到位,仿若惊雷照亮深夜,亚瑟终于明白了赛缪尔的用意!


    他先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愤怒,接着是恐惧。


    “恐惧”一词或许都太过轻飘飘,不如说,亚瑟·梅兰斯感到毛骨悚然。


    赛缪尔·卡伊,圣殿的副骑士长兼教授,二十年来圣殿最出色的骑士之一,为人正直、功勋无数,无数人以他为楷模,无数人赞颂他的勇武与品德。


    他们说:卡伊副骑士长是当世最接近于神的人。


    ——这样一位骑士,他制造了一个深渊空间,将整座首都投影其中。他在投影的首都里刻下覆盖整座城市的法阵,接着将深渊魔法缝合至法阵上。


    当法阵运转时,深渊魔法会捕捉周围的一切活物作为施法材料。此时,如果再次发动投影魔法,就可以将运转中的法阵反向投影回真正的首都:届时,被捕捉的“施法材料”,就不会仅仅只是深渊造物了。


    而依照法阵的范围来看,赛缪尔规划的“施法材料”,很可能是整座首都里的,“拥有灵魂的活物”;用更通俗的话来说,他想要献祭整座首都里的活人。


    赛缪尔·卡伊想要借此施展的,到底是怎样疯狂的魔法?


    ####


    光点变成光球,又从光球变成更大的光团,它一旁的黑点也变成了一块庞大的阴影。


    巨龙飞跃了大半个城市的距离,亚瑟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它体型巨大、极为丑陋,全身上下覆盖着歪斜的鳞片,拖着粗长笨重的尾巴和后肢,身后挥舞着一对肉翅,外形看上去与魔鬼化成的巨龙有几分相似,却是一只远比巨龙丑陋的、长满肉瘤的怪物。


    等飞得更近了一些,他骇然发现,怪物细长的前肢里紧握着一具小小的人类的身体。


    崔梅恩耷拉着脑袋,眼神死死地盯着下方越来越亮的城市,丝毫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一龙一人;而怪物也垂着头,扭曲的脖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表情,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仿佛是感应到了亚瑟与魔鬼的靠近一般,在他们看清怪物真面目的同时,它也停止了动作,前肢将崔梅恩抓得更紧,缓缓地抬起了头。


    怪物的脸并非像亚瑟预计中那般丑陋,事实上它长得很美。


    紫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肌肤白皙、嘴唇鲜红,美得像画中的人物。


    这是赛缪尔·卡伊的脸。


    它嵌在怪物的肉丨体中,格格不入,就好像是被某个粗心的裁缝缝上去的面具一般——可是世间又哪有如此鲜活的面具!


    亚瑟紧握住剑柄,死死控制住自己给面前这张脸来上一剑的冲动。


    此时,魔鬼也停了下来,亚瑟放开他的后爪,给自己施了一个简易的浮空魔法,跳到空中,一面警惕地瞪着面前这个与赛缪尔有几分相似的怪物,一面思索着该如何才能把崔梅恩从它的爪子里捞出来。


    在看见亚瑟与魔鬼后,赛缪尔美丽的面孔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起来。


    他的身上响起血肉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鳞片崩裂,躯干上撕开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大口中费劲地挤出了第三对利爪。


    他用前肢和新生的利爪将崔梅恩裹在其中,翅膀缓慢地扇动,看不出是想迎战还是逃走。


    没时间再犹豫了,底下城市里的法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运转,谁也不知道赛缪尔会什么时候启动第二次投影魔法,届时情况将会更加混乱——不如趁魔法还未发动前拿下他,既能救回崔梅恩,又能阻止他献祭首都,正好一举两得!


    然而,就在亚瑟拔剑出鞘前,漆黑的天幕中滚过了雷声。


    惊雷在亚瑟的耳边炸开,耀眼的闪电同时刺穿了黑沉的天空和亚瑟的眼睛。


    亚瑟本能地闭上双眼,又立刻强迫自己睁开,只见紫黑色的闪电从空中急落而下,携着恐怖的光和热,朝着赛缪尔身上劈去!


    伴随雷声而来的是巨龙的咆哮。它吐出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咒骂,又在下一句换回了通用语。


    巨龙在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中舒展身姿,对着怪物怒吼:“你——竟敢——染指——我的——东西!!”


    伴随着巨龙愤怒的咆哮声,怪物那双新生的利爪转瞬间便被雷电劈得焦黑。


    它发出吃痛的哀嚎,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落雷紧随其后,将他细瘦的前肢一并劈裂!崔梅恩的身体从半空中直直的往下坠去,亚瑟来不及多想,立马解除浮空魔法,朝着她奔去。


    ####


    崔梅恩感到恶心,因为她终于弄明白了赛缪尔打算如何复活她:在契约转移完毕之后,深渊会将她的灵魂默认为赛缪尔的契约者。


    赛缪尔将会以整座首都的人命为礼物,向深渊索取回报,要求深渊复活他的契约者。


    她想到了自己人生中那段最痛苦与愤怒的回忆,想到她拼命地、一遍遍地挣扎,最后深入深深的绝望中。


    虽说她与来自深渊的魔鬼进行了契约,但她憎恨崇拜深渊的深渊教派,也憎恨他们以活人献祭的仪式。她本想在拿到塞德里克的灵魂前顺便捣毁深渊教派,却没想到他们的首脑竟然就潜伏在自己身边,还策划了一场更恐怖的献祭。


    她想到首都。


    跟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一样,首都是一座既好又不好,既令人讨厌又叫人喜欢的城市。


    她被这里的贵族欺侮过,被人鄙夷过;她从看似和善的老板手里买下一大袋土豆,回到家才发现下边的土豆几乎全都发了芽。她跑去找老板理论,对方却大声喊冤、抱怨说有外地来的骗子要讹人;她刚开店时生意不好,隔壁店的老板娘常常鼓励她,还把当天没卖完的食物送给她吃;她在魔法协会遇见过可爱的学徒,也在刚认字时被总是板着脸的书店店主送过薄薄的小书……


    总之,首都里有一些坏人,也有一些好人,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坏、时而好时而坏的普通人。


    崔梅恩无法也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他们同那时候的她一样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而原因仅仅是为了复活她。


    这是多么可笑!


    赛缪尔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句话出口前警觉地抬起了头。


    崔梅恩听见了模糊的风声,她想要看看那是什么,然而赛缪尔却又伸出了一对爪子,将她整个人捂在了手中。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鳞片,无端想起幼年时总能见到小孩将甲虫攥在手中,等到要跟人炫耀时才摊开手掌,才发现甲虫早已被捏碎成一团。


    然而还没等她被捏碎,雷声便在空中炸响。崔梅恩短短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如此可怕的雷声,仿佛神话中巨人撼动天地的怒吼。


    她在越收越紧的利爪中费劲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出来,突然周身一阵诡异的灼热,将她紧紧包裹的手掌如同被烧尽的碳灰一般灰飞烟灭。


    她的身体顷刻间失去了支撑,向着下方的城市坠去!


    好吧,不是被捏死,是被摔死。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风将她的长发吹乱,遮蔽了视线。在强力的失重感带来的恐惧中,崔梅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狂掉的心脏竟然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她在急剧变化的景色中下落、下落,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她没有重重地撞向坚硬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她怀疑自己撞断了那人的肋骨,但对方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耳畔,叫人想到呼哧呼哧喘气的小狗。


    两人下落的势头越来越缓,最终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漂浮在了空中。


    那人放开了崔梅恩,焦急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也正是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借着刺眼的光芒,崔梅恩看清了他的脸。


    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


    她在极度的惊讶与困惑中将一个名字含在舌尖,却在即将说出口的刹那将它嚼碎,生生咽了回去。


    “……亚瑟?”她轻声道。


    第58章


    亚瑟抱着崔梅恩,慢慢地落回了地面上。


    原本这座城市里没有半点灯光,黑暗粘稠如胶水一般,然而此刻它明亮无比,仿佛正在举办盛大的典礼:地面上法阵组成的洪水滚滚流淌,天空中闪电交织如网,将城市笼罩在时明时暗的光芒中。


    两人甫一站定,亚瑟便放开了崔梅恩,着急地问道:“你没事吧?有受伤吗?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又一道青白的闪电在两人头顶炸开。


    崔梅恩直直地盯着亚瑟的脸,巨大的狂喜涌入她的四肢百骸,方才因为在高空挂得太久而僵硬发冷的肢体慢慢地恢复了温度,她说:“我……赛缪尔说你们死了,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对首都的献祭……”


    “他在骗你!”亚瑟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对首都的献祭也还没完成,赛缪尔他——”


    话说到一半,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攻击打断。


    亚瑟一手环住崔梅恩,另一只手划出守护咒文,护在二人身前。下一秒银白色的魔力凝聚成强劲的光束,疯狂地撞击在那片薄薄的护盾上。


    等到光束终于散去后,亚瑟才放开崔梅恩,轻轻将她推在身后。


    上一个守护咒文已被撞碎,他一手飞快地写下第二个,另一手拔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剑,随时准备着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然而撞碎第二个守护咒文的并不是又一道魔法攻击,而是一张扭曲的面孔。


    在遥远的天幕中,狂暴的紫色闪电依旧不断落下,响彻天地的雷鸣中依稀能听见巨龙的嘶吼——本应身在战斗中的另一号人物,却不知何时已脱离了战场。


    显然,为了从魔鬼的本体手中逃脱,赛缪尔付出了一些代价:他那副庞大的身躯已是惨不忍睹、鲜血淋漓。硕大的肉翅被撕掉了一边,另一边也被折断,骨头从断口支出来,残破的翅膀耷拉在更残破的身体上。


    他的躯体散发着浓重的焦味,仿佛一块被烤过了头的肉。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或是任何轻微的动作,都有被烤得焦脆的鳞片从皮肤上往下掉,露出其下鲜红的伤口。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想。


    可赛缪尔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痛苦的忍耐,他贴在那片亚瑟仓促间写就的守护咒文上,面容依旧美丽,如同故事中浮出湖面的女妖;长长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好似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羊。


    小羊抬起脸,狠狠地撞在守护咒文上,一下,又一下。


    空间在二人的面前龟裂,将赛缪尔苍白的脸切割开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贴在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咒文上,视线越过亚瑟,痴迷地黏在崔梅恩身上,快乐而狂热地说:“——”


    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亚瑟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刺穿了赛缪尔的胸膛。剑刃破皮肤、穿过肌肉,以斩断骨骼、搅碎内脏的力度刺入他的身体中。


    第二击第三击接踵而至,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毫不留情地落在赛缪尔身上,鲜血喷溅,飞到崔梅恩面时又被守护咒文挡住,不甘地往下滑落,留下道道粘稠的血痕。


    亚瑟的攻击又急又狠,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余地。在时隐时现的闪电的亮光中,他的金发时而灿烂如璀璨的日光,时而暗沉如夜色中雄狮的鬃毛,翡翠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这还是崔梅恩第一次看见他认真战斗的模样。


    亚瑟·梅兰斯,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他在她的心中是且只是这一个标签的具象化,愚蠢天真的小狗,不谙世事的少年,她利用来恶心塞德里克并维系自身不被深渊腐蚀的工具。


    总之,他在她心中有各种各样的作用,是一个极趁手的工具,却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踏入梅兰斯宅邸、第一次见到亚瑟以来,崔梅恩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的面孔。


    在她愣神的时候,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亚瑟最后一次拔出剑,拽着崔梅恩退后一步,剑尖对准地上的物体,守护咒文依旧警惕地展开在二人的身前。


    而倒在地上的生物,看上去已经更接近于一摊烂肉而非活物。


    石板地面被他砸出了深深的大坑,裂纹遍布大半条街道,浓稠的鲜血沿着裂纹缓缓地向四周流去。


    赛缪尔形似巨龙的躯体上布满焦痕和剑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只有那张崔梅恩熟悉的脸依旧是完好的。


    他睁着眼睛,深紫色的瞳孔浑浊不堪,呆呆地仰视着被闪电切开的天空。


    向来红润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让崔梅恩想起她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晚:在几乎淹没天地的暴雨中,遍体鳞伤的骑士敲开了她的家门,怯生生地注视着她。


    他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再见你一面。”


    现在他是真的死了。不是作为骑士牺牲在战场上,而是作为一只丑陋的可怖的扭曲的怪物,被斩杀在不应存在的倒影之城的街道中,死得粗糙而草率,还有几分莫名其妙。


    崔梅恩很难描述此时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今日她已经历太多的缘故。


    空中传来振翅之声,她抬头望去,黑色的巨龙俯冲而至,在靠近她的时候一扭身体,化作了人形。


    黑发金眼的少年踩着满地鲜血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绕过亚瑟往崔梅恩身上一扑,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竖瞳收缩,龇起尖尖的牙齿:“为什么契约还没恢复?”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没恢复吗?”崔梅恩问道。


    魔鬼从她身上跳下来,踩在地面上——亚瑟顺手用还没收回的剑捅了他一下——叉腰皱眉,尾巴在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那个假货试图让你成为自己的契约者,所以契约从刚才起就变得很淡,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恢复?”


    “也许你们的深渊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亚瑟不咸不淡地说,“就跟你一样。对手跑了大半天才追上来,是等着给他办葬礼?还是你被自己制造的闪电晃了眼?”


    魔鬼冷笑道:“本来打算让他连着你一起吞了,看来你唯独运气还算不错。”


    赶在两人再一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们。


    “我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她严肃道,“施法者的死亡不影响已经启动的法阵,我们得赶在献祭开始前破坏掉它!”


    她一脚踩在脚边的法阵线条上。


    银白色魔力构成的河流在她的脚下沉默地流淌着,尽管崔梅恩从不曾成为过真正的魔法师,也能感受得出空间中的魔力愈加活泼,仿佛一锅煮沸的粥,随时可能扑出来。


    魔鬼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并不紧张,对崔梅恩口中的“要紧事”没有半分兴趣;相较之下亚瑟就显得可靠许多,他执起长剑,对准地面由魔力组成的线条,说道:“只要赛缪尔不来捣乱,破坏法阵并不难。”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向下一挥,凌厉的剑光携着大量的魔力,顷刻间便将那越来越亮的线条斩断!线条两端澎湃的魔力如同狂风中的火烛,不甘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结束了?”崔梅恩怀疑道。


    “这么做的目的是破坏法阵中魔力的循环,延缓它起效的时间,待会我们上高处观察一阵,找到构成法阵的关键之处后再进行破坏,就大功告成了。”亚瑟向她解释。


    崔梅恩点点头,总觉得心头像悬了些什么,空落落的,带着些微妙的不可置信。


    赛缪尔大张旗鼓地演了一出戏,又是比照首都投影出这个奇怪的城市,又是借深渊之力让自己成为怪物,闹了那么半天,最后落得个称得上虎头蛇尾的结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她思考的时候,亚瑟已经利落地斩断了一整条街上的法阵线条,崔梅恩连忙甩开心中思绪,跟上他的脚步,打算前往下一条街道。


    变故就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发生。


    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地面那原本已无法发挥作用的法阵突然发出大量亮光,银白的魔力群蛇般在空中扭动,疯狂深入四周街道的边边角角,再缩回来时,每一根魔力构成的触手上都裹满了深渊造物——看样子,此前它们只是被几人战斗的动静吓入了城市深处躲。


    深渊造物们嘶声尖叫,很快又恢复了寂静。它们的身体与触手接触的地方正快速融化,化为黑色的浆液,被银白色的魔力融合、吞噬。


    渐渐的,街道上再度汇聚起银色的河流,所有被斩断的线条重新链接在了一起,甚至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有力而粗壮……


    崔梅恩眼前一花,只见亚瑟再度冲了出去。暴风般的剑雨在街面上织出一张华丽的网,却没能再一次斩断眼前法阵的线条。


    这一次,它们似乎成为了真正的河流,抽刀断水,水流却没有对刀做出半分回应。


    崔梅恩听见了笑声。


    她转过脸去,魔鬼如同欣赏滑稽剧的观众一般,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59章


    亚瑟侧身一挥,凌厉的剑光自崔梅恩脸颊旁划过,直奔魔鬼笑出眼泪的脸而去。


    黑发的少年灵巧地侧身避开,全然不顾身后被剑光斩断倾塌的房屋,攥住崔梅恩的胳膊贴在她身上,用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的语气说道:“看看,看看,我们的好骑士刚才说什么来着?''破坏法阵并不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可真精彩!!”


    崔梅恩借着法阵发出的亮光找到了他四处摇晃、只差甩到天上去的尾巴,用力地拽了一下。


    魔鬼清脆的笑声在结尾变成痛呼,他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得老高。


    赶在猫跳起来伸爪子挠人之前,崔梅恩抢先开口道:“别闹了!我不是说先把要紧事解决掉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她语气严厉,神情也严肃得不像话,毫不畏惧地与龇牙咧嘴的魔鬼对视。


    魔鬼瞪了她好一阵,罕见地没有继续闹下去,伸手一挥,黑色的魔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扑去,牢牢地咬在银色的河流上,叫人想起沼泽中恬不知耻地咬住行人小腿的水蛭。


    干瘪的“水蛭”眨眼间胀大,而被咬住的法阵线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衰退。


    魔鬼随手抓住一只打算偷偷溜走的深渊造物,一面捏在手中把玩,一面对崔梅恩——以及退回到她身边的亚瑟——说:“那个假货设置法阵所用的本来就是神圣魔法,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同源的魔力很容易被对方吸收——顺带一提,这也是构成深渊生态链的基本法则。我还以为人类的课上会学这个呢。”


    他玩了一阵,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只被捏得唧唧乱叫的深渊造物,啊呜一口吞入口中。


    他吃人类的食物时需要咀嚼、切割、研磨,而那只深渊造物几乎是在接触魔鬼嘴唇的瞬间便化为了黑色的汁水,驯服地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


    亚瑟没有反驳,用只有崔梅恩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辩解了一句:“……在没有魔法师持续灌注魔力的情况下,即使是同源的魔力,也应该可以破坏掉法阵才对… …”


    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叫人想起自告奋勇帮忙又搞砸了的小狗。大耳朵垂在脑门上,毛茸茸的尾巴沮丧地拖在身后。


    尽管亚瑟没有毛茸茸的大耳朵也没有毛茸茸的尾巴,崔梅恩还是想把他放倒在地揉上一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来之前心底七上八下的,果然是因为法阵的问题。现在问题得以解决,她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快了一些。


    她一面催促魔鬼尽快破坏掉法阵别的部位,一面侧过脸去轻轻瞥了一眼赛缪尔——这也许会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


    咦?


    也就是这急匆匆的短暂的一瞥,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身前,亚瑟和魔鬼都已继续朝街道另一头走去。地面发出亮光的法阵线条已被毁坏,能够用以照明的只有亚瑟刚刚点亮的两个光球。


    光球散发的光芒被崔梅恩的身体遮住,赛缪尔庞大的尸体落在她的阴影里,使得她一时拿不准刚才看见的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对上了赛缪尔的眼睛。


    他近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孔苍白得可怕,两颗浑浊的紫色眼球直直地盯着崔梅恩所在的方向。


    可是她明明记得第一次查看尸体的时候,他的脸似乎不是朝着这边的……是自己记错了?


    崔梅恩朝着赛缪尔的方向,迟疑地迈了一步,又谨慎地停了下来。打算再招呼那两人确认一下尸体的状况。她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哪怕一个单词。


    在崔梅恩停下脚步的瞬间,原本瘫软在地面的“尸体”猛的暴起,异形的触手张开血肉织就的大网,狠狠地将她攥在了网中!


    银白魔力构成的剑光撞在网上,掀开一片新鲜的伤口,鲜血混杂着粘稠的黑色液体自伤口中涌出,伤口处却争先恐后地涌出更多畸形的肉块!


    崔梅恩拼命地想要伸出手来,却被疯狂增生的血肉裹住,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巨龙咆哮而至,撞碎了街上大半的建筑,原本已经停息的闪电再度劈下;亚瑟在一瞬间已移动到了街道另一头,澎湃的剑光气势汹汹地扑来,与魔鬼形成合围之势,没人能在这样的夹击中逃脱!


    没“人”能,但怪物可以。


    怪物伸出被闪电劈得焦黑的利爪,将那团裹着崔梅恩的血肉护在怀中。


    它仰头长啸,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快的嚎叫声,一对新生的翅膀撕裂背部的皮肤与肌肉,鲜血淋淋地长出来,抢在合击到来前的千钧一发之际,将怪物带上了天空。


    与此同时,地面上本已熄灭的法阵骤然发亮,那被亚瑟砍断又被魔鬼吞噬的线条如被剥皮的巨蛇般挣扎扭动,汹涌的魔力随着它的动作涌来,刹那间便填补上了被二人破坏的部分!


    不,不仅是填补,它们变得粗、更亮,魔力的传输更加活泼和狂躁,仿佛一支鼓点越来越密集的舞曲,眼看着就要进入最高潮——


    “我说过。”


    一个熟悉的声音拂过崔梅恩的耳畔,他的呼吸灼热而湿润,令人遍体生寒。


    曾经名为赛缪尔·卡伊的怪物说:“我一定会复活你的。”


    ####


    赛缪尔在闪电中穿梭。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方才自体表疯长出的血肉已被他一一吸收,与此同时,遍布赛缪尔全身的伤口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如果将此时的他与刚化作怪物时的他作对比,就会发现,那些新生的鳞片排列得更加细密整齐、后肢和前爪变得更加强壮有力,就连丑陋到令人不忍直视的臃肿肉翅也变得顺眼了不少,远远看去,倒有七八分像龙的模样,而非邪恶可怖的怪物。


    赛缪尔的动作全然没有重伤初愈的勉强,反而在空中尽情舒展身体,游刃有余地避开一道道紧咬不放的雷霆。


    他看上去就像……进化了。


    崔梅恩想。


    她一边思考,一边习惯性想要摸索手指上佩戴的订婚戒指,摸了半天没摸到,才反应过来戒指已被赛缪尔捏得粉碎。


    多么廉价又脆弱的绿石头,只不过被他轻轻一碾,就化为了粉末。


    崔梅恩垂下手臂,扒住怪物的前爪,试图从缝隙里找见魔鬼或是亚瑟的身影。


    然而,或许是因为赛缪尔飞得太快,或许是因为他又不知道搞了什么鬼,总之,在时不时被闪电照亮的阴暗的天幕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别的生物的影子。


    往下看去,城市仿佛遭遇了一场银白色的洪水,澎湃的魔力沿着既定的河道奔涌高歌,几乎叫人看不清街道本来的面目。


    尽管崔梅恩从未系统性地学习过魔法,她依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法阵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发动的时候。


    届时,缝合至神圣魔法阵上的投影魔法生效,这个忠实地投影了首都的深渊空间,将再度被忠实地投影回首都,发动中的法阵将席卷整个都市,粉碎一切它能捕捉到的活物,以此作为施法材料……作为复活崔梅恩的施法材料。


    崔梅恩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感到越来越旺盛的怒火从心底燃起,烧得她整个人坐立不安,恨不得一巴掌扇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她咬紧牙齿,说道:“赛缪尔,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从来没想过复活!我不希望也不愿意被复活!”


    “嗯,我知道。”


    怪物说。他用前肢把崔梅恩拢在胸口,每当他说话时,胸腔便微微震动,发出柔和的共鸣。


    愤怒过了头,崔梅恩反而被气笑了。


    她继续道:“我最恨你的自作主张。当年你说要娶谁谁的女儿也好,现在也罢,明明都是跟我有关的事,你却从来不问也不听我的想法我的意见!你以为你做了这些我就会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吗?你打着为了我的旗号,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复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让我永远成为你的奴仆宠物性伴侣,等你哪天玩腻了就丢掉,就像当年你跟别人订婚一样?!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真让我恶心!!”


    怪物又嗯了一声。


    他把崔梅恩拢得更紧了一些,直到她不得不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他的面容始终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可是心脏却一下比一下更快地撞击着胸腔。


    他低下头,曲起尖锐锋利的爪,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之后你要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可以接受,我——”


    说着说着,他突兀地抬起脸,说了一半的话没头没尾地顿在原地。


    雨水滚落到崔梅恩的脸上,一滴,两滴,她挣扎着推开他越握越紧的手掌,抬头去看,发现那是赛缪尔的泪水。


    眼泪从赛缪尔深紫色的眼中滚落出来。他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泪水却如被扯断的珠链,一颗颗地往下砸。


    他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只要你幸福就好。你跟他结婚的时候,我也想,只要你幸福就好。然后他害死了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本来已经做好此生都只能远远地看你一眼的准备,却连这点奢望都不被满足……所以我明白了,如果实现你的愿望只能等到失去你的结局,那即使违背你的意愿,我也要留下你。”


    “对不起,但是我不会后悔。”赛缪尔将崔梅恩捧到面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骑士庄重地许下誓言,“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更早一点想明白这一点。”


    他们凑得那么近,因此崔梅恩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脸。在赛缪尔美貌如昔的面庞上,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怪物般的竖瞳。


    这是崔梅恩短暂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二双彻头彻尾的、魔鬼的眼睛。


    第60章


    看来靠说服不可能阻止赛缪尔,崔梅恩便闭上了嘴。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烈,她此前则又是被吊着在天上飞又是被扔来扔去的,现在头昏眼花,没有再和赛缪尔斗嘴的兴趣。


    她站在怪物的前爪上,看着脚下越来越明亮的城市,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已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难道她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赛缪尔发动法阵,献祭首都的居民吗?


    自与魔鬼签订契约、重新返回人世那天开始,崔梅恩自认对这个糟糕的人世已没有也不想再有任何情感的联系。


    梅兰斯领地的大小贵族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她要么查账收税,要么抓住他们的错处把人押上法庭投入大牢,乃至于暴力镇压,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深渊教派蠢蠢欲动,她就竭尽所能把他们揪出来再通通绑上火刑架;她知道亚瑟也许喜欢她,但只要她不给予回应,这种少年时代朦胧青涩的情感很快就会自己散去……


    总的来说,除开对塞德里克·梅兰斯的恨意,世间已很难再有能够撩拨崔梅恩心弦的人或事。


    可是再这一刻,她却感到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首都会被毁灭吗?不一定。圣殿和魔法协会都有自己的防御系统,那些惜命的贵族也不会吝啬于为自己的宅邸添加护身的结界。在最初的混乱后,他们要找到始作俑者并不难。


    不论赛缪尔再怎么强大,只要圣殿想杀他,就一定逃脱不了——深渊教派的创始人远比赛缪尔老辣,依然免不了一死。


    是的,首都当然不可能因为赛缪尔的献祭就被摧毁殆尽,可是那些圣殿、魔法协会和贵族以外的普通人呢?


    那个当初同崔梅恩一起摆摊而现在生意依旧红火的店主,那些天不亮就拉着农产品来城里贩卖的农户与牧民,那些普普通通地走在街道上的市民,他们凭什么要被卷入进来?


    那些从没学过识字的人,那些不懂任何魔法也不可能购买昂贵的护身结界的人,那些和曾经的卖牛奶的崔梅恩一样的人。一想到他们要因为赛缪尔可笑的一意孤行而莫名其妙的被献祭,久违的愤怒就在崔梅恩的心头熊熊燃起。


    也就在这时,本来就跳得飞快的心脏突然将她的胸口狠狠地撞了一下。


    崔梅恩站立不稳,跌坐在了赛缪尔的掌心中。


    心脏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一般,她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衣服,窒息的痛楚从胸口爬到喉管,再到四肢百骸,她在惊惧中努力试图稳住混乱的思绪,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双狂喜的眼睛。


    赛缪尔用那双与他美丽的面孔格格不入的、怪异的利爪捧着她,仿佛水泽仙女捧着神赐的珍宝,眼中交织着令人胆寒的喜悦与疯狂。


    他靠过来,颤抖着亲吻崔梅恩的脸,在她耳边低语:“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契约转移时需要从灵魂上剥离一次,这很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别哭,再等等……你马上就是我的……”


    我没哭。崔梅恩想说。我也不是你的。


    然而契约生生从灵魂上剥离的痛苦让她难以开口。


    崔梅恩早已忘记与魔鬼签订契约时是什么感受,也许也是疼的,但那时她被仇恨与愤怒淹没,根本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


    此时此刻,她在剧烈的痛楚中想起家中逢年过节时宰羊的经历:人们割断羊的喉咙,再剖开它的肚腹,取出内脏。胃肠总是满满一大包,有时连得太紧,还需要人用力地扯一扯,而羊的后腿还在微微地抽搐,在空中蹬出徒劳的弧线……


    “到此为止了。”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崔梅恩正用混沌的大脑试图辨认出那个陌生却耳熟的声音,颊边猛地刮过一阵凛冽的风。


    风将她的半边脸颊刮得鲜血淋漓,直接斩断了赛缪尔捧着她的前爪。崔梅恩再一次腾空而起,然后往下坠去。


    漆黑的天幕中传来怪物凄厉可怖的吼叫,罪魁祸首则对此充耳不闻。


    魔鬼张开双臂,接住了落下的崔梅恩。


    他不再是巨龙之身,也不是惯常的少年模样。魔鬼的全身都燃烧着诡异的黑色烈火,它们将他包裹其中,因此崔梅恩只能看见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形。


    或者说,某种具备人类的形状,却绝非人类的生物。


    长长的尾巴挂在它的身后,如同有生命一般悠然地晃来晃去,尾巴上爬满了排列整齐的漆黑的鳞片。在同样漆黑的烈火的照耀下,鳞片反射着油润温和的光,令人想起吃得餍足的巨蟒。


    这是崔梅恩第二次看见它这副模样。


    第一次见到时,她躺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费力地睁开被汗水和血液糊住的眼睛,看见空气中骤然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紧接着空间撕裂开一个大口,一个全身裹在漆黑火焰中的人形缓缓地走了出来。


    除了崔梅恩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喜悦的欢呼不过只持续了几秒,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黑色的火焰伸出长长的舌头,凶猛地扑了出去,被它碰见的人无不皮开肉绽,全身融化、冒出青烟;另一边,它追上往出口涌去的人潮,如同镰刀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他人的生命。


    戴着面具的行刑人丢下刑具,一脚踹开崔梅恩,头也不回地向着黑色人影的反方向逃窜而去。他身手敏捷,接连躲过了好几次火焰的袭击,眼看就要摸到地下室的另一个出口了。


    别让他逃了。崔梅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的手指深深陷入地面,眼球充血,仇恨使得她拖动残破的躯体,一点一点向着那人爬去。


    她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躲过一次次袭击,成功地消失在了出口之后。崔梅恩没有放弃,她依旧执着地向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伸出了手——


    直到黑色的人影停在了她的身前。


    “你就是召唤我的契约者?”它问道。


    ####


    魔鬼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融化的黄金般的金色,黑色的瞳孔竖在眼球中,时不时微微转动一二,散发着怪异且骇人的压迫感。


    它单手掐着崔梅恩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另一只掰住她的肩膀。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手指细瘦、苍白,却格外有力。皮肤下不见蜿蜒的紫青色的血管,只有时不时浮现的黑色鳞片,仿佛黝黑水潭中透过水面隐约可见的鳄鱼。


    魔鬼张开了嘴,他的口中长满了鲨鱼一般尖锐的利齿。利齿不怀好意地互相摩擦,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口腔中蠢蠢欲动。


    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好似坐在餐桌旁的人类拿起一块外酥里嫩的羊排,正在研究如何下嘴。


    “我早该这么做的,”它说,“只要我吃掉你就好了。”


    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癫狂的嚎叫,又有什么人在怒吼。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使得崔梅恩大脑的运转越发缓慢,她迟疑着重复了魔鬼的话:“……吃掉我?”


    “趁现在契约还没完全剥离,我只要吃掉了你,你的灵魂就会暂时寄存在我的身体里。等我杀掉了他,再重新给你制造一个身体。”魔鬼居然还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我不会怎么嚼的,人类的身体很脆弱,骨头咬几下就碎了,你不会疼太久。”


    这句话让崔梅恩想起他吃鸡翅的样子。


    魔鬼偏好滋味浓郁的食物,譬如烤出脆皮的鹌鹑、轻轻一拽就脱骨的蒜香炸排骨、汤汁醇厚的炖牛肉、肚子里塞满蘑菇的烤鸡、刷上蜂蜜的烤鸡翅,放很多糖的牛奶布丁……他的吃相总是不怎么文雅,餐盘还未放稳便猛虎下山般扑过去,两手捧起来,吃得满嘴是油。


    吃相这么不好,魔鬼的盘子却总是干干净净。用亚瑟的话来说,就像是“被饿死鬼舔过”一样。


    不论是酱汁还是装饰用的配菜,他都吃得一丁点也不剩——甚至,就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后来崔梅恩终于忍不住询问了魔鬼这个问题。当着她和亚瑟的面,魔鬼把烤鸡翅塞进了嘴里。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用牙和舌头把肉同骨头分离开,而是直接将骨头连同肉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崔梅恩与亚瑟面面相觑。在安静的餐厅中,唯有魔鬼咀嚼的声音无比清晰。鸡小小的骨头在他的齿间折断,咔吧,咔吧,咔吧。


    魔鬼吃东西总是很认真,视线从来专注地聚焦在食物上;他又总爱用那副少年的壳子,专注的神情更显得面庞稚嫩,如孩童一般纯真。


    然而,当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咀嚼骨头的时候,崔梅恩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清晰地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穿着人类皮囊的这个东西,是一个似人却非人的怪物。


    我会被吃掉吗?崔梅恩想。我的骨头嚼起来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咔吧,咔吧,咔吧。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


    魔鬼的牙齿已经触碰到了她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压,就能像从烤鸡上撕下一大块肉那般,撕开崔梅恩的身体。


    但是它犹豫了几秒,还是停下了动作,问道:“你笑什么?”


    崔梅恩笑得越来越大声。假使她现在没被魔鬼像抓烤鸡翅一样抓在手中,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她一边大笑,一边说道:“我笑不知道是谁,刚才还在嘲讽亚瑟,结果自己也没能破坏法阵,还被一个人类变成的魔鬼偷袭得手——你知道更好笑的是什么吗?是第一次已经吃了大亏,第二次却依旧犯傻!”


    话说到尾,魔鬼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身后迅速展开两支翅膀,护住要害,防御性的法阵也陡然浮现在身体四周,将翅膀难以顾及的死角堵了个严实。


    ——只可惜还是太晚。


    一点寒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银白色的光刃斩向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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