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代表圣殿的纹章是交错的长剑与盾牌,寓意守护。长剑斩断敌人,盾牌护卫民众。
事实上,在面对深渊的战斗中,塞德里克很少使用盾牌——对无孔不入的魔鬼来说那太过笨重,远不如守护咒文好使——然而他的称号却是“帝国之盾”。
人们赞扬这位骑士长,因为他总是冲锋在对抗深渊的前线,如同最坚实的盾牌那样守卫着身后的帝国。
在塞德里克就任圣殿骑士长的二十多年间,帝国边境的防线漏洞被一个个清除,摇摇欲坠的边境防线重新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深渊的进犯,不断完善圣殿应对深渊的制度,终于使得在深渊的吞噬中颤抖了百年的边境地区第一次赢得了一段安稳的时光。
他守护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可却没能救下自己最爱的人。
我算什么骑士,又算什么盾牌呢。塞德里克想。
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赛缪尔对崔梅恩的执念,因此当赛缪尔频繁地在崔梅恩身边露面时,他也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古怪。
赛缪尔与他共事多年,尽管两人从不做公事以外的任何交流,他也清楚地知道,就圣殿的副骑士长这份职业来说,赛缪尔做得无可挑剔。
塞德里克作为骑士长常年出征在外,赛缪尔就承担了圣殿内除了战斗以外的绝大部分管理工作;他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担任教职,为圣殿培育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骑士;在本职工作以外,他在古代魔法和法阵学上也颇有造诣,甚至以非魔法师出身的身份取得了魔法协会承认的教授头衔……
总之,如果不是塞德里克深谙他的本性,加之对那股陌生的混合魔力的警惕,他也不会怀疑到赛缪尔的头上。
他的怀疑很快得到了验证,或者说验证过头了。如果说看到赛缪尔甘愿被深渊侵蚀、化为半人半魔的怪物只是令人震惊的话,那么当看见他预备献祭整座首都来取悦深渊、换来崔梅恩的灵魂时,怒火如有实质一般,几乎烧穿他的灵魂。
塞缪尔·卡伊是一名圣殿骑士!他的职责本应是守护他的人民!
他早就知道赛缪尔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疯得那么彻底。
对于塞德里克而言,这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在他的计划中,他会在戒指中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冲破戒指的束缚,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这个计划听上去简单又粗暴,没有半点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因为其执行难度全都在“简单粗暴”之中。
冲破戒指的束缚是一层,毁掉契约又是一层。塞德里克借助戒指使得自己的灵魂不被魔鬼发现,坏处是戒指成为了他灵魂新的容器,他需要耗费一定的力量才能短暂地脱离戒指行动。
毁掉契约更是难上加难。深渊契约并非写在纸上的条款,而是铭刻在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誓言。除开深渊造物外,能对契约动手脚的也只有灵魂了。
灵魂状态的塞德里克具备能够毁掉契约的击锤条件,前提是在短暂冲破戒指的束缚后他还有一定的实力——以及,就像那日在书房里魔鬼对他炫耀的那般,契约需要直接“暴露在外”。
否则,连目标都没有,又何谈攻击呢?
一旦被魔鬼发现藏身之地,他的灵魂就被轻易被抓住,从而达成契约的条件:魔鬼将塞德里克的灵魂交给崔梅恩,而她成为他的奴隶。
如此一来,塞德里克的所做的一切也就失去意义。因此,他必须极为谨慎地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能采取行动。
然而赛缪尔却捏碎了那枚束缚他的戒指,这让塞德里克的灵魂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获得了自由。
戒指被破坏后,原本用来屏蔽魔鬼视线的魔法也失去了作用,如果此时魔鬼再进行探测,就能很轻松地找出他的踪迹,如此一来契约还是会达成。
好在眼下场面混乱,不论是崔梅恩还是魔鬼,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想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的塞德里克的灵魂,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塞德里克本想等到魔鬼和赛缪尔两败俱伤时再露面,却发现情况已经紧急到不容许他再做更多的打算——于是,当束缚崔梅恩的灵魂被赛缪尔剥离出体外、当那个束缚住她的契约以具象化的形式暴露在空中时,他动手了。
无比纯粹而强大的神圣魔力汹涌而出,坚固的屏障拔地而起,转瞬间暴涨开来,将崔梅恩牢牢地护在身后。
在人们最普遍的认知里,神圣魔力是银白色的——而只有经历过了某些极为可怕的深渊入侵又幸运的边境居民才知道,当强横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神圣魔力会呈现出极为灿烂的金色。
巨大的深渊开口撕裂了天空与地面,无数魔鬼滚滚倾泻,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扑去。它们太多了,远远看去,如同漆黑的浪潮奔涌在大地上,遮天蔽日,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即将染成一片污浊的世界里,金色的光劈开了黑暗。比阳光更璀璨,比剑刃更锋利。金色的魔力刺穿令人窒息的深渊气息,犹如太阳直直地坠落尘世。
它温柔地包裹住凡人的灵魂,又在面对深渊造物时迸发出可怕的威力。
一时间谁也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魔鬼还是塞缪尔,都被这面骤然升起的金色墙壁截断了部分肢体——深渊造物的肢体还未落地,就被燃烧得一干二净。
这是塞德里克独创的魔法,也是他称号的由来——帝国之盾。
过去那么年中,当金色的高墙无数次在深渊铺天盖地的侵袭中升起时,当前赴后继的魔鬼一次次撞上墙壁又在哀嚎中被燃尽时,塞德里克总是会想,如果那时他在崔梅恩的身边就好了,如果那时他能保护住她就好了。
他是专司守护的骑士,而直至今日,直至肉丨体腐烂、灵魂出窍,塞德里克·梅兰斯才终于等到了守护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他低头去看崔梅恩的脸。崔梅恩依旧瞪视着他,冷漠的、憎恨的。象征着深渊契约的鲜红锁链牢牢地拴在她的脖颈上,暂时没有了归属,却并未消失——契约来自于深渊最古老的力量,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类自创的神圣魔法而消失。
塞德里克半跪下来,握住了那根锁链。他凝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说完了那句他在心底藏了太久的话。
他说:“到了我偿还你的时候了。”
金色的光芒再一次在他的手上亮起,鲜红的锁链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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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魂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肉被碾碎的痛苦时,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一直在思考如何一个问题:究竟要如何才能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在生前最后一年,他为此阅读了大量古籍、钻研过数不胜数的古老魔法,却仍是一无所获。
说来可笑的是,在肉丨体死去而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仿佛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
在这片充满难以捉摸的魔法规则的大陆上,肉丨体的确是一重束缚,许多活人耗尽一生心血也无法弄懂的问题,却在死亡到来的刹那迎刃而解——或许当年那位被圣殿消灭的深渊教派创始人并没有说错,想要弄懂深渊的奥秘,只能自己踏入深渊。
想要解决灵魂的问题,只有自己先舍弃肉丨体。
深渊契约之所以不可被动摇,在于它绝对的强制性:契约成立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只要这个灵魂依旧存在于世间,契约便是永恒的。它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损毁,它是绝对中的绝对,真理中的真理。
——我只要赔给它另一个灵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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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那头传来模糊的咆哮,崔梅恩转头去看,只见不明的魔力波动一下一下地撞击在墙壁上。
金色魔力构成的墙面如同水面般漾开波纹,细细的裂缝在墙上不断扩大,裂缝间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
而塞德里克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崔梅恩。他低声念起她听不懂的咒文,速度越来越快,沿着锁链而上的金色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那光芒几乎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锁链的颤动也越来越激烈,变成了疯狂的摇晃,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住它大力摇晃。
与此同时,原本仅仅扼住崔梅恩喉管的力度却骤然变轻,自死亡那日起便死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的契约变得弱了下去,它的存在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好像她只要轻轻一拽,就可以把它从灵魂之中拽出去一般。
“塞德里克,你在干什么?!”崔梅恩大声质问道。
塞德里克没有回答她。长串的咒语不断地从他口中吐出,那是一种古老又沉重的语言,而锁链显然正激烈地抵抗着它的命令。
自塞德里克握住锁链之处蔓延开去的魔力如同金色的水蛭,死死地趴在“契约”之上,两股魔力互相撕扯对方,如同夺食的野兽。
明明是如此紧要的关头,塞德里克却没有分给它们一丝一毫的眼神。
激荡的魔力扬起他金色的短发,他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梅恩,眼神如此专注、如此渴盼,仿佛在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紧盯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
崔梅恩几乎能从那双翠绿的眼睛里读懂他在想什么,塞德里克的视线在说: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没来由的惶恐压过了满腔怒火,崔梅恩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喝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听见了一个清晰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小,又如此清晰,在一片混乱中直直地刺入她的耳中。她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多年也将会束缚她生生世世的契约,碎裂了开来。
塞德里克俯下身来,掰开她脖子上的契约,将它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金色高墙之外传来不再模糊的怒吼,伴随着怒吼响起的,是第二次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次碎裂的不再是契约,而是塞德里克·梅兰斯本人。
裂纹爬上了他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面庞。从那一条裂纹上,又衍生出了第二条、第三条。他仿佛一件被重击过的瓷器一般缓缓裂开,崩裂的碎片从身体上剥落,飘散在空中。
崔梅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片灵魂的碎屑落在她的掌中,眷恋般蹭了蹭她的手心。
第72章
近乎横亘整座倒影之城的金色墙壁上,漆黑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就在两人头顶上方,隐约能听见滚滚雷鸣。
高墙摇摇欲坠,雷声也越来越近,让人感觉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闪电劈开这一方小小的藏身之所。
塞德里克侧过脸去,望了望墙上的裂缝,又回过头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他向着崔梅恩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拉扯着扣在脖子上的锁链。崔梅恩亲身体验过深渊的契约死死嵌入灵魂深处的疼痛,那一定很疼。
但塞德里克看上去并不在乎。
崔梅恩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在她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想要逃走还是别开眼睛之前,塞德里克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步子又稳又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几分狡黠的意味,仿佛他不是在拉扯能让人疼到脚尖都在抽搐的深渊契约,只是刚从圣殿值班回家,在怀里藏了只毛茸茸的老鼠玩偶,只等着走到崔梅恩跟前,再猛地把老鼠掏出来:“锵锵!惊喜!”
锁链鲜红的碎片不断往下掉,连同塞德里克的灵魂碎片一起。
人类的灵魂向来是深渊最喜爱的食物与贡品,这从灵魂的颜色上就可见一斑。在这片漆黑、污浊的世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身体上流淌着柔和的莹白色光芒。
随着塞德里克的动作,他身上的裂纹愈发扩大,莹白色的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像他是一树开得太饱满的梨花,风轻轻一吹,花瓣便洒落一地。
“锵锵!惊喜!”塞德里克说,“你自由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崔梅恩说,“你还要继续耍我到什么时候?”
塞德里克像是犯了错被发现的小孩那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紧张的笑容。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总觉得告诉了就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的绿眼睛显得更亮了,就像在夏日灼灼烈日下被抹上金边的新叶一般,“但是现在我决定要说出来,我怕你还是有执念。我听说,有些执念太强的灵魂会被束缚在土地上——”
“你在说谎。”崔梅恩打断他。
她恨了塞德里克那么多年,恨到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把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一点点嚼碎了咽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他,所以她自然能看出他在撒谎。
“对不起,”塞德里克说,“我想说出来,我害怕你直到最后都误解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没说出下一句话,最后泄气地抓了抓头发,直入正题。
“崔梅恩,”他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我没有杀你。我对当时家里的计划一无所知,最后动手的人也不是我。”
“不可能!”崔梅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亲眼看见你动手的!”
“嗯,那的确是我的错,” 塞德里克说,“当时我在前线,家里写信告诉我你失踪了。为了找到你,他们要我提供血液,用血缘魔法找到你,因为你那时怀有身孕。我猜测我寄出的血液被拿去用作了易容魔法的材料,他们希望你认为那就是我动的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金色的睫毛垂下,不太敢看崔梅恩的眼睛似的:“……被献祭的灵魂越是痛苦,成功率就越高。”
崔梅恩死死地盯着他,想再次呵斥他说谎,但是那具简单的呵斥卡在了她的嗓子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太了解塞德里克·梅兰斯了,至少在说这一句话时,他没有说谎。
她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地下室,她倒在地上,看见行刑人摘下面具。
金色的发,翠绿的眸,爱人的面孔,比任何刑罚和折磨都让她痛苦与绝望。
二十多年来这个场景始终在崔梅恩的噩梦中回放——如果他没有说谎,那这么多年来她的愤怒与憎恶又算是什么呢?
“……我不信……”崔梅恩喃喃道,“你没有证据……”
她的话音淹没在金色高强倒塌的轰鸣中。塞德里克反手将崔梅恩推到身后,金色的守护咒文瞬间展开,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
就在守护咒文展开的同时,怪物的头颅狠狠地撞上了它们。由深渊之力改造的肉丨体立刻便被神圣魔法灼伤,伤口处流出滋滋作响的黑色血液。
怪物嘶吼一声,不管不顾,再度对咒文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还给我——”它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半点人类的嗓音,“还给我!!!”
紧随怪物而至的是深紫色的闪电与银白色神圣魔力构成的剑气,怪物又转过身去,翅膀大张,几个扭曲的古老结界随着它的动作释放出去,暂时地隔离掉了这些攻击。
一片混乱之中,塞德里克轻笑一声,抬手一挥。金色魔力化为根根长枪,直刺入怪物的身体之中,枪支贯穿血肉,直直插入地下,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怪物向着两人的方向抬起头。
赛缪尔的身躯被侵蚀得更加厉害了。他现在看上去不像是“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而更像是“长了人脸的深渊造物”。
真奇怪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赛缪尔·卡伊那张美丽的脸却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他紫色的眼珠缓慢地朝着二人的方向转了过来,竖瞳透过半透明的守护咒文注视着塞德里克,目光如同淬毒般阴冷。
“看来还有意识。”塞德里克欣慰地点头。他在怪物再一次撞击守护咒文前大喊道:“赛缪尔!你还记得当年我从前线寄血液回家的事吗?家里说崔梅恩出了事,让我寄血液回去找人,事务官刁难我,不给我寄,是你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我,你还记得吗?那之后我们接到了紧急命令,一直在前线作战,我从没有回过家,是不是?”
他侧过身去,露出身后崔梅恩的脸——只是手臂依然警惕地挡在她的面前。
崔梅恩愣了愣,从方才起变沸腾不安的心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注视着赛缪尔那双依旧美丽的紫色眼睛,问道:“塞德里克跟我说,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在前线,所以动手杀我的人不是他。这是真的吗?”
她看见赛缪尔的脸苍白得吓人。他的视线缓缓地滑过塞德里克逐渐破碎的躯体,又定在崔梅恩的脸上。
赛缪尔·卡伊说:“他骗你的。他当时不在前线,就是他动的手。”
啊,他在撒谎。
崔梅恩平静地想。
她太了解赛缪尔了。赛缪尔长了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再普通的话由他的嗓子说出来都仿佛神谕一般,人们不会去质疑那张冷冰冰的美人面孔会说出什么假话来——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常常说谎的家伙。
譬如,崔梅恩问他要不要尝尝自己新做的冰激凌,当他板着一张脸说不感兴趣时,那多半是想尝尝的意思;当他湿润着一双紫色的眼睛,如初生的羊羔一般用额头蹭着她的脸,一边在她耳边落下细碎的亲吻,一边喃喃说“最后一次”时,那多半就是“再来好几次”的意思;两人聊天说起最近有个姓梅兰斯的同期骑士时常对崔梅恩大秀殷勤,当他满不在乎地说谁会在乎那种跳梁小丑时,那多半就是在乎得不得了的意思……
当某个漆黑的雨夜,崔梅恩听见敲门声打开房门,看见他怯怯地站在大雨中时,她也一眼就看出了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多重的伤。
即便如此,在看见他的脚下逐渐蔓延开去又很快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时,她依旧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那时已经不爱赛缪尔了,因此更加可怜他。她想赛缪尔也许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情感,也许这种情感对赛缪尔来说称得上是“爱”。
可即使是面对他自认为去“爱”的人,他也会说谎。
他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编织出无数个谎言,却又不能接受谎言被识破的后果,更不理解为何被欺骗的人会因他的谎言而愤怒。
在大多数人的成长历程中,他们能够从中得到教训,认识到有些谎言是不该也不能去说的— —而赛缪尔呢?
赛缪尔会明白这是由于他撒了一个不太完美的慌,所以他下次会把谎言编制得更详尽和真实。
就好像绝大多数小孩学会的是不能干坏事,而赛缪尔学会的是干完坏事后更仔细地打扫现场,这样被人识破的概率就更小。
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坦率地爱一个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崔梅恩说,“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转头看向塞德里克。
塞德里克的身上依旧戴着那副鲜红的枷锁,枷锁如同吸饱鲜血的水蛭,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灵魂深处。面对崔梅恩的目光,他只是抬了抬眉毛,笑着问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崔梅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得让人喘不上气的负担,却又很快要背上一副新的,她说:“塞德,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不知道你跟魔鬼签了契约,我肯定立马就抱着你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告诉你了……契约的内容无法更改,如果那时候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加烦恼,”塞德里克试探性地伸出手,见崔梅恩没有阻止,便更大胆一些,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这件事的起因终归还是我。我的错误,没有道理让你来承担,所以我想如果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就好了。我这一生都在后悔没能在那时候救下你——”
“这一次,就让我得偿所愿吧。”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比之先前更清脆的碎裂声。
崔梅恩反手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看见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身体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碎裂开。
裂纹从胸膛处蔓延开,眨眼间便覆盖全身,包括紧紧箍在他身体上的鲜红的锁链,包括被她握住的手指。
他看上去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已无法发出声音,只好挠了挠脸颊,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双翡翠一般的绿色眼睛始终温柔地注视着崔梅恩,于是崔梅恩便也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即便已听见身后传来非人的咆哮声,也从不曾移开视线。
在她的目光中,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去。
转瞬之间,那个高大俊美、朝气活泼的身影就化为了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碎片,而这些碎片也极快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倒影之城中。
现在崔梅恩面前剩下的只有那根鲜红的锁链了。失去被契约的灵魂之后,它只是比塞德里克多存活了那么几秒钟,便也碎裂了开去。
也就在同时,伴随着响彻天地间的滚滚雷鸣,巨龙从天而降。
第73章
“你想要许愿吗?要和我定下契约吗?”巨龙裹着漆黑的火焰而至,在靠近崔梅恩的瞬间又变回了那张她熟悉的脸。
少年苍白的面颊下隐约浮现出鳞片的痕迹,他金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在这座幽暗的城市中如同两束跳动的火焰,“现在还来得及!他的灵魂还未完全消散,如果你想把他抓回来,只要再和我定下一次契约就来得及!”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崔梅恩的手臂,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的缩回了手。
世界法则运转了起来,阻止深渊造物去伤害一个自由的灵魂。
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却没有支配灵魂的权力。他们要么依靠“侵蚀”,通过吞食人类肉丨体的方式将还未完全脱离肉丨体的灵魂一起吞入口中,要么依靠“契约”,破处法则对人类灵魂的保护,将灵魂纳为自己的所有物。
束缚崔梅恩的契约已经跟随着塞德里克的灵魂一起碎裂,她自然也就脱离了魔鬼的掌控。
二十多年前她跪倒在魔鬼的脚下,声声泣血地恳求魔鬼实现自己的愿望,为此她愿意付出灵魂,生生世世皆为魔鬼的奴仆。
眼下一切都反了过来:她的灵魂不再是魔鬼的奴仆,而魔鬼却主动询问她要不要实现实现愿望。
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大合适,也许崔梅恩会为这个笑话报以掌声。
她的的确确是自由了——已经脱离了肉丨体,又不被魔鬼束缚的灵魂,会去往何方呢?
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当魔鬼贴近她时,答案便已浮现在了倒影之城的上空,将光芒洒向了这座幽暗的城市。
崔梅恩只淡淡瞥了魔鬼一眼,便不再理会他。她抬头望去,只见城市上方不知何时淌过了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流闪耀着莹润温柔的白色光芒,如同一条横亘过天穹的丝带,铺向目不能及的远方,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只见无数如同萤火虫一般细小的颗粒向着河流汇聚而去,一点一滴地构成了它的主体。它们看上去那般璀璨、那般耀眼,即便是流淌在夜色中的银河,也不如它千万分之一的光芒。
崔梅恩曾在许多故事和教材中阅读过它,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当然,绝大多数人一生中也只有一次得以看见它的机会,那就是在他们的肉丨体呼出最后一口气,灵魂脱离躯壳之时。
灵魂之河,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通道,轮回与转世的主宰,所有人类的来处、归处、起点、终点。
它是新生,是死亡,是喧闹,是寂静,是令人恐惧的未知的彼岸,也是叫人思念的故土的怀抱。
四十多年前,一个灵魂自此地坠落向人类的国度,掉进首都郊外一座小小的牧场之中。她的母亲疲倦又喜悦地亲吻她的额头,为她起名“崔梅恩”;四十多年后,名为崔梅恩的灵魂终于从束缚她太久的枷锁中重获自由。
她即将踏上归途,尽管已经迟到太久。
崔梅恩的灵魂向着那条呼唤她的河流飞去。相较远处那些迫不及待汇入河流的光点而言,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时时停步,仿佛频频被什么东西扯住衣角——即便如此,她依然是距离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回头望去,塞德里克的魔力已经消失,不论是守护咒文还是金色长枪都已不见了踪影,怪物的身上只留下几个汩汩往外冒着黑血的大洞。
他趴在地上,面朝崔梅恩的方向,蠕动着,挣扎着,几乎完全损毁的翅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似乎妄图再度腾空而起。鲜红的液体从赛缪尔美丽的紫色眼眸中流了出来,叫人分不清那是血液还是泪水。
崔梅恩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她的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如同风筝,如同蝴蝶,如同飞鸟,向着那条永不停歇的光辉的河流飞去。
事实上,她并未像读过的许多故事里那样感到彻底的解脱。即使已经褪去肉丨体的重负,尘世间仍有许多丝线挂住她的脚步,使得她无法完全轻盈地飞向远方。
但这就够了,崔梅恩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想。死人没有办法复活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灵魂会在这条滚滚长河中被彻底地洗净,因此世间没有哪一个故事能够真实地反映“离开肉丨体,飞向灵魂之河”的过程。
也许所谓彻底的解脱也只是活人的妄念,所有逝者在离开时也是像她一样,总是忍不住想要回望尘世。世间不如意之事太多,何必苛求完美的终结?
也就在这时,她的躯体猛然向下一沉,如同被石块砸中的鸟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腰部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她的灵魂,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崔梅恩低头看去,束在她腰间的是一条漆黑的绳索,仔细观察,“绳索”上密布细小的黑色鳞片,如同一条令人害怕的毒蛇。
那是崔梅恩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深渊造物的一部分躯体。
崔梅恩曾无数次拽过它、捏过它、舔过它、吻过它,它也曾轻轻抚摸过她的身体,摩挲过她的皮肤与脸颊。在绝大多数时候,魔鬼的尾巴都比魔鬼本人更加诚实。
如若没有更强大的规则的束缚,凡人的灵魂又岂容深渊造物玷污?崔梅恩清楚地看见,触碰到她身体的同时,便有炽白的烈火腾起,烧灼在魔鬼的尾巴上。
魔鬼极为强大,就算是挥着神圣魔法附魔武器的圣殿骑士,也未必能在他的鳞片上留下半点痕迹——然而这炽白的烈火却转瞬间便将它烧了个干净。
皮肤、肌肉、骨骼……魔鬼的肉丨体在纯白的火焰中飞快地融化,紧紧勒住崔梅恩腰部的力量一松,下一秒黑色的深渊魔力涌来,竟又在转瞬之间便塑造出一根新的尾巴来!
烧毁、重塑、烧毁、重塑,魔鬼不屈不挠地与法则角力着,而崔梅恩的身体则再度一点一点地上浮。在两种对立的魔力不断释放的间隙,她看见了魔鬼金色的眼睛。
魔鬼已非她熟悉的少年模样。他变得更高、更成熟、更苍白,如果把此时的他拍扁了贴在绘本上,简直就和故事里的魔鬼一个模样。
他身体的周围环绕着熊熊燃烧的黑色烈焰,使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孔,唯独那双金色的眼睛亮得吓人。
崔梅恩低头俯视着他。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魔鬼时,他似乎也是这般形貌——说“似乎”是因为,崔梅恩记忆中魔鬼要更高大、威严、可怖,那时她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只能从被血液和眼泪遮蔽的视野中窥见魔鬼的身躯,只觉得他那般高高在上,如同不可一世的国王——而现在,轮到她低头去看魔鬼时,只觉得他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可怖。
“我们的契约已经结束了,”她握住魔鬼的尾巴,“到此为止吧。”
对于此刻的魔鬼来说,她的触摸已经不再温柔。在被她的手掌覆盖上那根尾巴的瞬间,炽白的火焰再度滚起,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部分烧过去,将它烧得只剩下暗金色的骨骼。
紧接着那骨骼也在她的手中融化,崔梅恩轻轻垂下手,粘稠的暗金色液体便顺着她的指尖往下低落。
魔鬼一定很疼。在还是“艾德”的时候他一向娇气,晕车了要躺崔梅恩的大腿上休息,烤鹌鹑的火候不够就会鼓着脸颊闷闷不乐,而眼下到了骨头都被反复烧得融化的时候,却一声不吭。
他仰起头,看着崔梅恩的脸说:“我们还可以再签订一次契约。你有想实现的任何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才不是任何愿望,”崔梅恩尖锐地指出,“你明明就有很多办不到的事。”
魔鬼沉默了片刻。
“这一次我会办到的。”他轻声说。
“就当你会好了。”崔梅恩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愿望了。艾德,我当初恳求你,是因为我确实有强烈的未尽之恨。那恨意只要持续一日,哪怕我到了灵魂之河里,也依然会掉头游回来——可是现在,没有了。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念了。”
她抬起手,再次握住魔鬼新长出来的尾巴,将它融化、拂开:“谢谢你当年对我的帮助。你没有实现我的愿望,我违背了你的契约,我们两清了。现在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有!”魔鬼提高了嗓门。面色苍白的男人急切地说,“你还有执念!”
崔梅恩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尽管只是一瞬,依然被魔鬼捕捉到了。他缓缓地牵起嘴角,露出笑容:“崔梅恩,你以为我见过多少次灵魂之河?如果没有,你早该在它出现的瞬间就浮上去了!就像它们一样!”
他挥手指向那些远处向着灵魂之河直直飘去的光团,围绕周身的黑色烈焰爆燃,竟在空中腾跃而起,凑在崔梅恩的眼前,粗暴地掰起她的下颌,目光几近疯狂:“你的执念是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只要你想,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他的手掌在质问中融化,暗金色液体自半空落下的同时,新的手掌又长了出来。
崔梅恩别开目光,想要避开他的问题,却又泄露了自己慌乱的心绪。
不知是因为魔鬼靠得太近,还是她深深埋在心底的一点杂念又被勾了出来,她上浮的速度竟然真的慢了下来。
魔鬼的笑容更深了。他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仿佛是要拥抱崔梅恩,又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猎手试图抓住被陷阱套住的羔羊。
视野一角突然亮起银色的光,如同一闪即逝的流星。 “流星”向着这边飞速掠来,擦过崔梅恩的鼻尖,齐刷刷砍断了魔鬼的手臂。
崔梅恩顺着那道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亚瑟气喘吁吁地踩在空中跑了过来。他的身体周围浮动着一圈银白的咒文,看来就是它们将他带上了天空。
他拔剑迎下魔鬼暴怒的一击,转头对崔梅恩说:“别被他骗了,你走吧。”
第74章
亚瑟看起来很疲惫。他的金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黏在脸上,周身的守护咒文也时明时暗,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熄灭。
“小心!”
眼看着魔鬼的火焰再度烧了过来,崔梅恩忍不住提醒。
亚瑟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
在崔梅恩眼中,他始终是稚嫩的不成熟的少年形象,是以看见他成竹在胸的笑容,她也只觉得亚瑟又犯起了傻——然而还没等到她着急,只见金发的少年骑士半跪在空中,长剑猛地向下一插,半空中竟陡然升起一堵银白色的高墙!
这堵墙壁与塞德里克方才制造出的那片别无二致,飞快地向着各个方向蔓延,眨眼间便将两人和魔鬼隔开。
亚瑟这才收剑入鞘,转过身来,对崔梅恩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只属于少年人的狡黠:“不要太小看我啊。”
塞德里克“帝国之盾”的大名响彻世间这么些年,不仅因为他常年活跃在一线,更因为这个他独创的守护魔法极少能被人成功复现。
凭空升起的神圣魔法高墙要求施术者对魔力具有极为精准的操控能力,还需要庞大的魔力量,而魔法只是圣殿骑士们的辅修科目,能够同时兼顾以上两点的骑士凤毛麟角;魔法师中倒是有不少能够做到,塞德里克很大方地将施术过程分享了出来,任何一名能够买得起高级魔法教程的魔法师都可以学习。
魔法师们的问题则在于,他们要么只能在不被打扰的安静环境下复现此术,一旦上了混乱的战场,难免手忙脚乱,只知道满世界乱扔大火球术;要么缺乏足够的神圣魔法储量,毕竟,神圣一脉向来被视为圣殿的象征,在圣殿以外,能够教授神圣魔法的导师并不算多。
“我之前一直没能成功做到,父亲说因为我缺乏想要守护什么的动力,”亚瑟说,“……现在我能做到了。”
亚瑟构筑的守护之壁比塞德里克的要薄许多,崔梅恩隐隐能听见墙壁那头传来的魔法攻击的声音与狂怒的吼叫。
亚瑟仿佛没听到那些噪音一般,头也没回地说:“别害怕,我还能撑一会儿。我算过了,剩下的时间足够你回去了。”
“走吧,崔梅恩,”他叫她的名字,认真地说,“不要再被魔鬼缠住了。他不值得你再为他留下来。”
他们便一起向上浮去,像好友那样闲聊。
崔梅恩必须承认,她很少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亚瑟,大多数时候,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非一名需要平等对待的对象,她也从未想过,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中,唯独他能够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亚瑟说:“有一件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当时你晕倒的时候,我进入了你的内心,看见了你的记忆……总觉得有点像偷窥狂,就不敢说了。”
崔梅恩说:“原来是你吗?我那时把你认成了塞德。”
亚瑟说:“我有时会后悔自己不是他。”
崔梅恩侧头去看他。
亚瑟·梅兰斯的目光停在两人上方的灵魂之河上,金发丨漂浮在空中,被莹莹白光照得一片灿烂,他的眼眸澄澈而清亮:“我有时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崔梅恩问。
亚瑟便回答:“我想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
这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过期的誓言,却逗得崔梅恩笑了出来。
她笑着说:“这可说不好,人生可是很无常的。”
亚瑟挠挠头:“也是。不过我想,我至少会比赛缪尔或者父亲要靠谱一些。”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都静默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往上飘去。
灵魂之河越来越近了,近到崔梅恩能看见那些曾经只是模糊光点的存在变为一个个清晰的人形,近到她似乎能听见河水翻涌之声。
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拥住她的身体,并不惹人讨厌,有点像是劳碌了一天后泡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只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下来,仿佛能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
崔梅恩本想顺着这股力量继续向前走去,亚瑟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金发的少年咬了咬嘴唇,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请讲?”崔梅恩说。
“我不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亲生孩子,”亚瑟说,“我是他姐姐埃莉亚·梅兰斯的孩子。我母亲去世后,我生父的家族为了争夺继承权,想要除掉我。所以他收养了我。他——”
“——塞德里克没有背叛你,从来都没有。”他说。
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原来灵魂也会流泪吗?崔梅恩模糊地想。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地闪过许多画面:在一片狼藉的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骑士、气呼呼地嚷嚷魔法协会黑心商家坑人的少年、铺满流星雨的天空、揭下面具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差点被自己的斗篷绊倒的公爵、拔地而起的金色高墙、逐渐碎裂的灵魂与鲜红的枷锁……
——她所有的爱恨、纠葛、痛苦、不甘,终于在此时此刻,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河水漫过脚踝,接着是小腿。在彻底地被淹没前,她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着亚瑟·梅兰斯挥了挥手。
“再见。”她说。
“再见!”亚瑟说。
他似乎也想跟着她走过去,却被无形的力量拦在了河边。于是金发的少年将手拢在嘴边,冲她喊道:“如果有来世,你能不能等等我?”
“你先过好今生的日子吧!”崔梅恩说,“谁又说得准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先快活地满世界玩上一遍!”
“那——”亚瑟又说,“你满世界玩的时候,能不能在遇见他们之前,先遇上我?”
崔梅恩没有再回答他。她背对着他,走入了光辉灿烂的河水之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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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了魔力支撑后,倒影之城在不久之后恢复了正常。首都的居民只知道半空中凭空出现了奇怪的巨龙,大呼小叫地挤在街头看了好一阵热闹,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深渊造物的出现自然引起了圣殿的注意,然而即便他们把首都掘地三尺,也没有再找到那只魔鬼的踪迹——此外,圣殿副骑士长兼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在事故中失踪,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圣殿搜查了他的住所,翻找出了大量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资料。
尽管也有人为卡伊副骑士长辩解,称也许那只是他对于敌人的研究,但圣殿高层在经过数个紧急会议后,依旧坚持了他们最初的判断:卡伊副骑士长很可能涉足对深渊魔法的不当研究,乃至于存在着与深渊教派的勾结。
圣殿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打击了深渊教派。有了从赛缪尔·卡伊那里搜出的资料,这一次深渊教派得以被成功地被连根拔起。在圣殿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下,许多牵涉其中的权贵被一视同仁地送上了绞刑架。
前任圣殿骑士长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亚瑟在这次清剿行动中表现优异,并在面对一伙深渊教徒的反扑时复现了他父亲独创的守护魔法,引来各方称赞。
无数人看好他成为下一个梅兰斯骑士长,无数个势力向这名年轻的骑士伸出了橄榄枝——
而亚瑟·梅兰斯提出了辞职。他以交还爵位与领土为代价退出了圣殿,此后下落不明。
驻扎在各地的骑士们偶尔会听说附近来了一名极俊俏的小伙,金发碧眼,彬彬有礼,简直就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骑士。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想到传闻中那名退出圣殿的神圣骑士,不过“金发碧眼”与“俊俏”也算不上什么突出的特征,私底下聊聊天闲扯几句,也就不再谈起。
又过了几十年,帝国中悄然流行起了一本游记,讲述了作者游山玩水的经历,详细地记录了各地的风景名胜与特色美食。
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来说,“游记”是一种极为新鲜的读物,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与能力四处游玩。这本书以惊人的速度火了起来,不少剧院还趁着这股热潮,将书中的故事改编为剧目表演,总能场场爆满,赚得老板嘴巴笑歪。
令人遗憾的是,作者并未在书籍中署名,因此没人知道这名引领了帝都又一轮潮流风向的作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几十年间,深渊侵袭依旧时不时地骚扰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年间,相比边境地区而言,首都倒成为了深渊侵袭的重点。不少骑士都曾目睹过形似巨龙的深渊造物凶悍地撕裂空间、妄图入侵人类世界。
巨龙的全身跳动着漆黑的火焰,庞大的身躯上镶嵌着如黄金般的眼球。每当它现身时,裂口那端的深渊中便会传来滚滚雷鸣。
好在,在圣殿的反击下,它从未曾如愿过。
在曾经是梅兰斯领地的那片土地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墓园。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帝国的政治斗争中,土地几经易手,曾经的梅兰斯公爵府也经历了数次翻修,这座墓园却从未经过任何的改动。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亚瑟·梅兰斯再度回到这片土地时,想起了这片墓园,便走过去了看了看。
几十年风吹雨打,墓碑上雕刻的字迹有些模糊,墓碑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光洁,没有长哪怕一丁点青苔和杂草。
亚瑟·梅兰斯站在崔梅恩的墓碑前,风撩起他斑白的金发,四下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在风中快活地摇曳着。
第75章
在失去赛缪尔魔力的供应后,那座被强行构筑出的倒影之城恢复了原状:投影魔法失效后,城市的倒影从那片深渊空间中消失了踪迹。
而很快,那片被他强行从深渊中切割而出的空间,也会由于没有持续的魔力输送而消失。
总的来说,除了一具异化为半个深渊造物的躯体以外,赛缪尔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圣殿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下达了通缉令,却依旧没有抓到他的半根头发——原因倒是很简单:圣殿的通缉令是以亚瑟·梅兰斯的回忆为基础制作的,通缉令上的赛缪尔完完全全就是怪物的模样。
说实在的,即使没有被通缉,这副尊荣也足以让他无法在任何一个人类城市中生存。
伴随通缉令一同席卷全国的,是对深渊教派的清理。
这一次的清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不论是贵族还是教士,乃至一些涉足其中的圣殿骑士,都被圣殿毫不犹豫地揪了出来,一个个连根拔起——而赛缪尔始终没有在其中显露半分踪迹。
深渊教派被扫清后,圣殿全国通缉赛缪尔的力度也松懈了。
尽管通缉令并未撤销,他依然拥有一颗全帝国最值钱的脑袋,尽管不明真相的民众依然对这名一夜之间由代理骑士长沦为通缉犯的人物议论纷纷,他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圣殿对他的追捕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赛缪尔担任了那么多年的副骑士长,很容易就能猜到圣殿如今的负责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大概是认定他已经死了。
第一,由人类强行改造的深渊造物绝大部分都很短命,记载中最少的甚至在半小时后就化成了一滩液体。
通缉令遍地都是,却连一丁点赛缪尔的踪迹也没有,那么他多半就是死了。
第二,他一手重建了深渊教派,一手将其发展壮大,没人相信他会坐视其被圣殿完全剿灭。
许多剿灭战中都有意无意地留出了破绽,等着赛缪尔上钩,他却从头到尾无影无踪。
综合以上两点,如果赛缪尔自己身在圣殿之中,也会判断这一通缉对象已死的可能性很大,没有必要再对其投入太多精力。
然而,真相却是赛缪尔·卡伊——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活得很好。
也许是在战斗中耗费大量深渊魔力的缘故,在脱离战场后不久,他的外表就渐渐恢复成了人类的模样。到了现在,除了一双紫色的竖瞳和嵌在体表的一些鳞片外,他看上去已经与曾经的赛缪尔·卡伊没什么两样了。
如此一来,只要稍加打扮,他就可以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招摇过市,没人会把他与通缉令上的怪物联系起来。
此外,也许就连亚瑟·梅兰斯也不知道,赛缪尔对深渊教派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并非狂热的深渊信徒,也并非对深渊魔力垂涎欲滴的好战分子。他重建深渊教派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利用深渊的力量复活崔梅恩。
而崔梅恩已经彻底死去了。
当她选择离去时,他只能像一个可笑的小丑一样,狼狈地趴在地上,注视着塞德里克、魔鬼和亚瑟轮番登场,好像一个不论怎样都没法走上舞台的替补演员。
他看见她和亚瑟一前一后地走向那条闪闪发光的大河,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在怪物□□涸的血液模糊的眼睛里,崔梅恩从一个清晰的轮廓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最后变成融进长河中的水滴。
你没办法把一滴水从一条河流中捞出来。
赛缪尔于是彻底明白,即使塞德里克已经死了,他也永远比不过他——他在她的心目中比不过任何人。
崔梅恩的生和死从来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除了他滑稽的幻想。
赛缪尔因此怨恨崔梅恩。
他曾经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他恨不能生啖她的血肉,把她撕碎再一口一口地咽下,让她的血肉融进他的血肉里,如此不管她如何不情愿,也再不能轻易地离开他。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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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发誓这是世间最好的魔药!小姐们,先生们,各位贵客,来上一瓶吧,一小瓶只需要一个金币!我以我魔法师的生涯性命担保!您绝对会喜欢! ”
喧闹的酒馆里,一个魔法师打扮的男人正在推销他的商品,时不时往正在痛饮热舞的人群中一扎,然后被人拎着袍子丢出去,或是干脆被踢出人群,摔得鼻青脸肿。
赛缪尔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苦艾酒。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喧闹混乱的酒馆,在满脸青紫却依旧不停赔笑的魔法师身上停留了一瞬。
这个自称魔法师的男人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装饰,袍子打满补丁,简直就把“贫穷”一词写在了脸上。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大众认知中“魔法师的反义词”的集合——无怪乎根本没人相信他的话。
赛缪尔如今居住在一座内陆的小城中,远离首都与那些富裕繁华的封地。这座城市常年灰扑扑的,没有剧院,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大商贩,除了一年一度的五月节,人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只有在酒馆里喝酒吹牛跳舞,把小酒馆破破烂烂的地板踢得震天响。
即使是在首都,“魔法师”也是种稀罕玩意儿,更别提在这种小城里了,难怪他们不相信男人的推销,只把他当做吹牛太过惹人厌烦的骗子。
“只需要一个金币”? !一个金币是小城中绝大多数居民一个月的饭钱!亏他说得出口!
然而赛缪尔能看出来,男人的确是一个魔法师。
他穿的那身袍子虽然破旧,却是魔药学派的正统服饰,纹样没有一丝出错,袍子上浮动着浅浅的魔力波动,本身就是一件魔法道具。
被他郑重握在手中、即使被踢翻在地也没有打破的瓶子则是一个上好的药剂瓶,能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长时间地维持魔药的稳定性,是中高阶魔法师的惯用物品。
与擅长使用附魔与法阵的圣殿骑士不同,这个在酒吧里积极推销自己的男人,显然是一名受过正统魔药教育的魔法师。
从服饰上代表等级的纹路来看,他的能力甚至并不算差,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这座又小又落后的城市里来。
不过,就连前圣殿代理骑士长、现帝国通缉犯的赛缪尔都能坐在吧台边喝酒,区区一个落魄的正统魔法师也算不上什么。
确认过男人的身份后,赛缪尔便移开了视线。他对这类人没什么兴趣。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倒在地上的魔法师腾的一下爬了起来。他把药剂瓶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左顾右盼一阵后,鬼鬼祟祟地挪了过来,坐在赛缪尔旁边,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先生,您要买上一瓶魔药吗? ”
赛缪尔连跟他说话都欠奉,只摇了摇头。
男人却并未像之前被拒绝时那样灰溜溜地走开。他凑得更近了些,咧开嘴道:“我看得出,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是识货的。先生,买上一瓶吧,这是我研究了大半辈子才成功的魔药,是我的独门秘方,您在别处可买不到!你猜猜它的功效是什么?它能——”
男人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吐出结尾的单词:“——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本想拒绝的。即便这人的确是一名会炼制魔药的魔法师,也不代表他的魔药会有多好的效果。
至于什么“独门秘方”听上去就更可疑了,比起魔法师推销药剂,更像是行走江湖的游商向痴肥的贵族推荐能让人“精力无限”的域外密药。
等发现自己上当的贵族企图缉拿骗子时,他们早就已经溜之大吉,流窜到下一个封地行骗了。
“这人是个疯子,成天在各处骗钱,打都打不走,”酒保探头过来,小声地同赛缪尔说,“客人您可要小心。”
赛缪尔当然明白。区区魔药而已,不过是一些稀有药材的组合,灌输进魔力改变其性质,本质上不过是更高级版的草药,居然还敢吹嘘说能实现别人最隐秘的愿望? !
简直荒谬!试问,当那一大堆或切或碾的药材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它们怎么能知道某人内心的所思所想呢?
赛缪尔在心中冷哼。
只是,“最隐秘”这个词,却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他沉默了几秒,拿出一个金币,放在吧台上。酒保发出了响亮的叹气声,男人则喜不自胜地将钱收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瓶子,放在赛缪尔的手边。
近距离一看,那瓶子更显小了,就是一套标准大小的药剂瓶中最小的那种,只够几口的量。这个量的魔药敢要一个金币的价格,即使是圣殿以前同魔法协会订购的上好伤药都不如它贵。
赛缪尔一时怀疑自己果真上当了。
不过,钱已经付了出去,对方也给出了商品,他没有立刻翻脸要回的习惯;他离开首都时带走了丰厚的资产,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一个金币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于是赛缪尔将小瓶随意地揣进衣服口袋中,对男人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滚蛋了。
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又把手深入怀中,掏出了一个更大的药剂瓶。
如果说方才一个金币卖给赛缪尔的是“一瓶”药剂,那么男人现下掏出来的就是“一桶”药剂。深红的药剂装在一个形似酒壶的容器中,比起“魔药”来,更像是酒鬼随身携带的美酒。
“先生,我看得出您十分需要这个药,我本来不打算卖的。但如果您想买,我可以把这一瓶卖给您,”男人面露惋惜,一副“你占了好大便宜”的嘴脸,“只需要一百个金币!”
偷听的酒保响亮地抽了一声冷气。
老实说,赛缪尔并不差钱。不过,他愿意花钱买一点自己的好奇,和他愿意当冤大头是两个概念。
他冲男人摇摇头,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男人便满脸遗憾地离开了。
到了下半夜,酒馆越发热闹了起来,吵得人心烦。赛缪尔便结了账,回到了家中。此时他已把那瓶“魔药”忘在了脑后。
洗漱完毕、睡前更衣的时候,一个装满深红液体的小瓶从外套口袋里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赛缪尔把它捡起来,这才想起了酒馆里发生的事。
他坐在床沿,打开瓶塞,一股魔药的气息从瓶口飘了出来。不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纯粹就是几种来自于不同动植物身上的气味的混合,标准的魔药的味道。
独门秘方?估计也就是糊弄不懂魔法的普通人的把戏。
赛缪尔仰头喝下小半瓶,随手塞上瓶塞,将瓶子放在床头柜上。魔药的味道喝起来有些过度的甜腻,就像是成熟过头的水果。
他躺在床上,没有像过去许许多多个深夜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是逐渐陷入了睡眠的罗网之中。
也许那瓶药剂中添加了一些助眠的成分。
在完全沉入无梦的睡眠前,赛缪尔如此想到。
第76章
赛缪尔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暖融融的阳光从窗户外爬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
他在阳光中睁开了眼,愣了好久,才慢慢地坐起了身。
赛缪尔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从前在圣殿时他的睡眠就说不上好,不过那时至少他还有个规律的作息;离开首都之后,赛缪尔便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往往能睁着眼挨过一整个夜晚,直到日出时才能勉强睡去,睡几个小时后又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如此反复。
而昨晚在喝了一口那可疑的药水后,他倒是久违地睡了个好觉。看来尽管那支药剂并没有像魔法师自己吹嘘的一般神奇,至少算得上一种不错的安眠药。
赛缪尔一边思考着今晚去酒吧的时候再问他买上一些,视线一边不经意地落在了身旁——接着,他呆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崔梅恩。
崔梅恩缩在被子里,长长的黑色卷发散在枕头上。或许是被阳光给晒到了,她的睫毛不安地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个瞬间停止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脸,又在距离她的肌肤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停下了动作。
我知道了,这是在做梦。
赛缪尔迟钝地想。
所以那个魔法师的确有几分本事,他的药剂让赛缪尔做了一个美梦。
过去几十年来,赛缪尔也偶尔会做这样的美梦。崔梅恩待他总是冷漠,就连梦中也只吝啬地光顾过几次。而每当他伸出手想要给她一个亲吻或拥抱,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赛缪尔也总结出了规律:只要他不接近她,梦就可以延续很久。
他梦见过她身着洁白的婚纱,而他自己站在新郎的位子上。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流淌进来,为崔梅恩披上一层美丽到虚幻的光晕;他梦见过两人一起住在首都的小旅馆里,崔梅恩穿着他的衬衫,赤脚站在窗前,窗外暴雨如注;他也曾梦见过她躺在他的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她闭着眼,把脑袋转向阳光照不到的方向,试图再多睡一会儿……
赛缪尔总会在梦里一点点地靠近她,视线贪婪地舔过她的睫毛、眼睛、嘴唇、头发,用目光代替手指与嘴唇,一遍遍地抚摸她、亲吻她。
……他唯独不能真正地碰到她。一旦碰到,他就会从梦中醒来。
那么崔梅恩呢?梦里的崔梅恩也从不会主动接近他。她总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与他产生任何亲密的接触。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爱抚摸他的头发,手指一下一下地滑过发丝,顺着长发落在脊背上,手指曲起轻轻一刮,每每都刮得赛缪尔浑身发颤。
她说赛缪尔就像以前牧场里养的小羊。小羊也爱贴在她身上,她便将手掌陷在它们雪白绵软的皮毛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羊被她顺毛顺得咩咩叫,脑袋就顶在她的胸口轻轻地蹭。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赛缪尔早已经忘记她的手是如何落在他的头发上,久到他早已忘记她怀抱的味道。
赛缪尔跪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脸颊上。他看见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凑得离她那样近,无神的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她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的轮廓。
——今天这个梦有些真实过头了。
他想。
在过去的梦境与他的记忆里,崔梅恩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晰。阳光在她轻眨的睫毛上跳跃着,她的胸口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就连皮肤的纹理和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
赛缪尔·卡伊用十几年的时光才学会如何控制自己不在梦境中伸出手去,可此刻竟又有了想要触碰她的冲动。他死死地咬住舌尖,任腥甜的味道充盈鼻尖,才堪堪制止住了自己靠近她的冲动。
崔梅恩从床上慢慢地撑起身体,被子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也凑近一些,近到赛缪尔能够从她黑色的眼眸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
崔梅恩向他伸出了手。
赛缪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不能被碰到。不能去碰到。一触碰,就没有了。
这么真实的梦境,下一次再梦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至少此时此刻,哪怕能让他多看她一秒,也是——
“大早上的干什么啊!”崔梅恩扑过来,揪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你吓死我了!”
赛缪尔僵在了原地。崔梅恩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了过来,他几乎是呆滞地任由对方钻进自己的怀里。
脸有些疼,鲜明得不像是梦境。他低下头,凝视着崔梅恩半是抱怨半是笑意的神情,手掌停在贴近她身体的位置,颤抖着停下了。
崔梅恩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全身热乎乎的,他的手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热度。但他还是拿出毕生所有的毅力,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
崔梅恩抬起脸来,眨眨眼。
“怎么傻了?”她问。
从前梦里的崔梅恩从来不会和他互动。她那样狠心,就连在梦境中也不肯对他投来半个眼神。可是现在,她就靠在他的怀抱里,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脸上,她的视线专注地投在他的身上,她——
她真实得不像一个梦境。
赛缪尔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于哽咽冲破了防线。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崔梅恩的颈侧,一面拼命嗅闻着她的气息,一面落下泪来。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混乱,狂喜、恐惧与茫然交织成混沌的网将他笼罩其中。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触碰崔梅恩。
这是梦啊。他拼了命地提醒自己。
一旦触碰,就会消失,就会醒来,就会再也见不到她。
赛缪尔·卡伊想要死在这个梦境里,如果不能,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沉湎其中。他不能接受醒来的代价,不愿接受梦境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那太疼了。
视野被泪水模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侧滑落,让他看不清面前这个真是得令人恐惧的视线——他只听见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吧,她果然是会消失的。她果然是——
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抓住赛缪尔停在腰间的手,将它们环在了自己的腰上。接着,她在床上跪坐起身,揽住了赛缪尔,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拍拍他的脸,无奈地说:“……怎么哭了呀。”
####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从前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我要撕开她的皮肤,折断她的骨骼,吞吃她的内脏,喝尽她的血液。我要让她融化在我的身体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我不会再爱她。我要吃掉她。
我——
####
赛缪尔抱住崔梅恩的腰,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口。他一点点收紧手臂,着了魔一般贴近她的躯体,恨不能将自己融化在她的血肉里。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身体,在他的耳边轻轻撞击胸膛的心跳——这是崔梅恩的体温,崔梅恩的味道。活着的,有温度的,不会消失的。他魂牵梦萦了那么多年,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得到的。
过了好一阵,赛缪尔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哭得太大声,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听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发出毫无形象的嚎啕,哭泣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将崔梅恩的睡衣洇出一大块深色的痕迹。
崔梅恩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发问,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动作熟悉得让他心颤,他能准确地预言出每一下的力道和节奏,清晰地记得每一个间隔。
赛缪尔这时才知道他没有忘,有关崔梅恩的一切都刻在了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他死了,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他也能记得她抚摸他头发的动作。
他只是不敢想起来,因为那太疼了。
“……我好想你……”
赛缪尔终于从哭泣的间隔里挤出来了一句话。他更用力地收紧手臂,心想这具怪物的躯体要是能这么化掉就好了,他要从此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骨骼相错,再也不要分开。
他重复道:“……我好想你……”
崔梅恩又叹了一口气。她问:“怎么哭成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做噩梦了吗?”
赛缪尔胡乱地点点头,又疯狂地摇头。他不敢说话。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这是他连做梦也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太害怕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就会变得像以往无数个梦境一样,一下便消散在他的面前。
赛缪尔抱着崔梅恩哭了好久,理智才勉强回归了他混沌的大脑。他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只是依旧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崔梅恩的睡衣已经被他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不能再穿了。她用衣袖给赛缪尔擦了擦脸,说道:“现在冷静了?可以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差点吓死我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担心。
赛缪尔这才终于有精力仔细打量起她来。
这个崔梅恩看起来比记忆中要成熟许多,显然不是他最常梦见的那个在首都街头卖牛奶的少女,但也并不是他后来见到的那个魔鬼契约者(尽管就年纪上来说,两者相差不大)。
那个崔梅恩看上去总是很疲惫,仿佛对世间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赛缪尔——都提不起任何兴趣。她的眼神如同一滩死去多日长满植物的池水,总是阴森幽暗的,你很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波澜。
她显然不爱亚瑟·梅兰斯,更不爱那个与她签订契约的魔鬼,只有在提到塞德里克的名字时,才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激烈复杂的情绪。
可是眼前这个崔梅恩不是。她有着同少女时期别无二致的灵动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几乎如利剑般刺穿赛缪尔的心。
即使崔梅恩后来没有死去,在经历过赛缪尔的背叛后,她也不可能用这样的视线看向赛缪尔,除非、除非……
赛缪尔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耳边一片嗡鸣之声。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个古怪的魔法师,他说:“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我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他当年没有做错,如果他当年没有背叛他,如果他与崔梅恩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从两人青涩的少年时代一起走向未来——
那么,这就会是崔梅恩现在的模样。
第77章
崔梅恩洗澡的时候,赛缪尔坐在床边,握着她脱下来的睡衣发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提醒着他另一个人的存在——如若不然,赛缪尔是一定要冲进去的。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太害怕崔梅恩会在他看不见的任何一个角落轻飘飘地消失不见,就同过去那些梦境里的她一样。
睡衣已经洗得发白,一看就是件许久以前的旧衣服。这是崔梅恩从前同赛缪尔在一起时常穿的款式,说是睡衣,其实原本是件搭在衬衫里的衣物,穿旧了就被她淘汰成了睡衣。
崔梅恩不爱穿那些缝了许多花边的睡裙,说躺在床上硌得慌,远不如这种穿久了的旧衣服睡得舒服。
……他们当时分手得太过突兀与果断,以至于两人都在对方那里落下了些东西。崔梅恩那里留下了那枚订婚戒指,赛缪尔这里则留下了一些她的衣物。
后来许许多多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要抱着崔梅恩的睡衣才能入睡。
那么多年过去了,衣服上早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衣服罢了——他知道的,但是他可以欺骗自己。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欺骗自己崔梅恩依然穿着一件旧睡衣躺在他的身侧。
塞缪尔的思绪太过混乱不堪,甚至没有发现水声不一会儿就停了。崔梅恩洗完了澡,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
她坐在赛缪尔身边,试图从他手中拿走那件衣服。赛缪尔下意识地反抗,将衣服攥得死紧。
崔梅恩没料到这一出,旧衣服在两人之间发出清晰的布料撕裂声,被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
赛缪尔这才回过神来。他局促地松开了手,睡衣便耷拉在了崔梅恩手上。她挑起半边眉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今天你是怎么了?”
“……对不起。”赛缪尔轻声道歉。
“算啦,这件衣服也穿了很久了。正好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待会出门去买件新的吧,”崔梅恩把衣服丢在床上,竖起食指点了点下巴,“之前听说城里新开了家不错的裁缝铺,老板手艺挺巧,我们还没去看过呢!”
“好。”赛缪尔说。
他也去洗了个澡,洗完后照旧抱着崔梅恩坐在床边发呆。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受不了,敲着他的脑袋把他拉开,问他早餐要吃些什么。
早餐。
赛缪尔的词典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个词的位置了。他的作息被长久的失眠切割得乱七八糟,“进食”对他而言早已成为了一个为了维系生命不得不进行的活动,而这项活动通常由清水和最便宜的黑面包完成。
倒也并非赛缪尔刻意节省,只是,如果你吃什么都味同嚼蜡,那又何必在食物上浪费金钱、时间和精力呢?
他就这样呆呆地愣愣地盯着崔梅恩,看得她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今天绝对有问题,待会吃完饭好好跟我说一说,”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现在,跟我一起来做饭。”
赛缪尔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即使很久都没下过厨,当他走进厨房后,依旧很快回想起了基本的操作。
他将黄油抹在锅底,小火稍微加热一会儿后打两个蛋进锅内,一面煎得焦脆些,略微撒一些盐,一面则保持嫩嫩的状态,叉子一划开,金黄的蛋液便会流出来的那种,他记得这是崔梅恩最喜欢的吃法。
他煎鸡蛋的时候,崔梅恩就站在他的身边,一边哼着歌,一边烤面包。厨房里很快盈满了烤面包的香气,混合着油锅的吱吱声,叫人不由自主地食指大动。
赛缪尔拿过一旁的盘子,将煎蛋盛进盘子里,意识到自己饿了。
不是他所熟悉的许久未进食后身体以疼痛表达的抗议的饥饿感,而是一种更令人放松、更舒适的饥饿感,胃袋在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和声音中醒了过来,表示它很需要来上那么几口。
他熄灭了火,端着两个盛好煎蛋的盘子,乖乖站着,等待崔梅恩的下一个指令。此时面包也烤得差不多了,崔梅恩把烤好的面包片夹起小篮子里,抬头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失笑道:“先端出去吧,然后去门口把订的奶拿进来。”
赛缪尔便把盘子放到了餐厅的小桌上——说是餐厅,不过是客厅旁稍微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这间屋子不大,比之赛缪尔曾经豪华的副骑士长居所来看甚至说得上寒酸,但他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放下盘子后,赛缪尔注意到桌上刻着一个简单的保温法阵,从咒文的书写方式来看,是他自己的手笔。
他抬手盖在法阵上,凭感觉输入了一些魔力,桌子很快温暖了起来,这样即便稍微迟一些也不怕食物会变凉。
他收回手,走到门外,从信箱里取出两瓶新鲜的牛奶。回到屋内后,崔梅恩也走了出来,一手端着香气四溢的烤面包片,一手拿着一罐红色的酱料。
两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她拿起一片面包,挖出些酱料来,均匀地抹在面包上,又盖上一个煎蛋,最后磨上一些黑胡椒粒,将面包递给赛缪尔,说道:“我最近新学的菜谱,尝尝看好不好吃?”
赛缪尔接过面包,静静地盯了它几秒,才在崔梅恩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下去。
酱料是用番茄炒的,加入了一些切得碎碎的蘑菇、洋葱和罗勒,盖在刚烤出来的热乎乎的面包上,酱汁被热气融化,合着煎蛋一起送入口中,美味得不可思议。
赛缪尔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口早餐就滑进了肚子里。
许久没有正经进食的身体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麻木的躯体像是被撬开一道裂缝,外界的一切争先恐后冲击着迟钝的感官。
首先是嗅觉,他闻到番茄的香气,酸酸的、甜甜的,混合着被炒熟后的蘑菇与洋葱的味道,然后是一点点的罗勒,不多,但是它独特的气味由不得人忽视它。
黄油煎出的鸡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焦香,点缀着一些黑胡椒的辛辣,面包则是小麦粉的使者,殷勤地将粮食被烘烤后的甜香送得满屋都是。
他用发抖的手将面包送到嘴边,又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单面煎的鸡蛋在口中破开,柔滑的蛋液淌进喉咙里;面包被酱汁浸透的部分十分柔软,而没有盖到酱汁的部分则十分酥脆,更为酱汁别添了一丝风味。
等赛缪尔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半篮子面包吃了个精光。
崔梅恩愣愣地坐在他对面,眨巴眨巴眼睛,把牛奶向他推了过来。
“你也不嫌噎得慌……”她说。
赛缪尔便捧着牛奶瓶,边喝边看着崔梅恩吃饭。吃完饭后,两人又去厨房洗了些草莓吃掉,一顿早餐就这么吃完了。
“好了,”崔梅恩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对赛缪尔说,“现在你可以告诉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就坐在他的身侧,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中,被阳光勾勒出一丝细细的金边,看上去甚至可以说是圣洁的。
她看起来好像又要离开了。
赛缪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视线茫然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地从喉咙里绞出断续的话。
“……我做了个噩梦。”
“嗯。是怎样的梦?”
“我梦见……”他说,“我梦见你不要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从他紫色的眼眸中涌了出来,他弓起身子,将额头抵在崔梅恩的手背上,拼命咬住牙齿,想要忍住哭泣。
太难看了,他想,太难看了,怎么可以又哭出来,还哭得这么丑、这么难看?
她会嫌弃我吗?她会斥责我吗?她会消失吗?她会又一次丢下我吗?她——
崔梅恩用力将赛缪尔的脑袋掰了起来,在他惊慌的目光中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她灵巧地避过赛缪尔试图再一次握住她手的动作——将他拉进了怀中。
她把赛缪尔的脑袋搁在自己颈窝里,蹭了蹭他被眼泪沾湿的面颊,说道:“好了,现在你看不见了,这样会不会不那么害怕?说说吧,我为什么会不要你?”
赛缪尔的确看不见她了。但是她的手臂环绕着他,她温暖的身体与他依偎在一起,她的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于是他明白她并非一个虚幻的梦境,她就在他的身边。
他也小心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抱住了崔梅恩。
在停顿片刻后,赛缪尔用一个问句开启了他的回答:“有个涉及深渊教派崇拜而被处置的大贵族,你还有印象吗?是一名公爵,他是圣殿有史以来处置的深渊教徒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我想起来了,告发他的是他女儿的女仆,是不是?她告发公爵为了延长寿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举办献祭仪式,当时很轰动呢!”崔梅恩说,“虽说审判是非公开的,但是庭审记录不久后就流出来了,我记得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仆和她服侍的那位大小姐私定终生,后来公爵为了举办仪式又把大小姐抓了回去。为了给她报仇,女仆才忍辱负重呆在公爵身边,假装自己也是狂热的深渊教徒,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等到告发公爵的机会——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赛缪尔的记忆里浮现出了女仆的脸,浮现出了她徒手掏出公爵内脏时疯狂的眼神,以及轮椅上的小姐在旁边拍着巴掌欢快地笑着的神情。
原来在这条道路上,她们的故事是这样。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慢慢地、慢慢地说,“……二十年前,那位公爵曾经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他说只要我成为他们家的人,他就愿意尽他所能地提携我。”
“还有这种事,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崔梅恩惊讶道。
“嗯。”赛缪尔回答。
说到这里时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投向远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接着说:“我在噩梦里梦见,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与那位小姐结婚。”
崔梅恩仿佛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踹了我,是吗?”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这次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的是公爵的面孔。
公爵长了张一看便知长期沉溺于酒色的胖脸,又因着疾病的缘故,脸色总是酱红色的,如同腐烂的内脏。
他对着赛缪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嘴在红得近乎发紫的脸上撕开一道上翘的弧:“卡伊先生,我很欣赏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令我满意的女婿。”
答应与公爵之女缔结婚约的那晚,赛缪尔喝了很多酒。离开公爵府之后,他没有立刻赶回圣殿,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
他记得自己想了很多,小旅馆里崔梅恩羞涩的笑容、购买牛奶时两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划过掌心的手指、相拥而眠时她恬静的睡脸和轻柔的呼吸、母亲将带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时颤抖的手、绞刑架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躯体……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崔梅恩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他轻声说,“我当时想着,只要瞒住你一时就好了。等我掌握了公爵的权力,就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向你求婚。”
“你可真是烂透了!”崔梅恩评价道,“然后呢?还是被我发现了?”
赛缪尔点点头:“有人告诉了你,你就发现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崔梅恩的答复。
崔梅恩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那我确实会不要你。”
我知道。
赛缪尔想。
我知道。
两人默默拥抱了一阵,崔梅恩先一步放开了他,握住塞缪尔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黑色,仿佛一片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无垠夜空:“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刚才你真的吓到我了!人家都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你这怎么还为''差点打翻的牛奶''哭上了……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我也不会离开你。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第78章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
崔梅恩行走在花田中的小道上,渐渐地被花海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赛缪尔的心脏,他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美丽的花海中狂奔,嘶吼着崔梅恩的名字,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可是却再也没找见到她的身影。
——赛缪尔睁开了双眼。
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一切都和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他爬起身,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
赛缪尔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厨房、盥洗室、书房……哪里都没有崔梅恩的身影。他徒劳无功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卧室。
他跪倒在床前,颤抖着把被子扔在一边,凝视床上的痕迹。
赛缪尔睡过的一侧床铺和枕头上都还留有明显的印子,摸过去还能触到温热的体温。
可是崔梅恩的那一边呢,床和枕头整齐许多,凉得让人害怕,没有留下半分人类的温度。
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
赛缪尔的大脑疯狂转动着。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搜寻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了床头只剩三分之二的深红色药水上。
赛缪尔如遭雷击。
所以那一切真的是梦境,所以崔梅恩的确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那个形迹可疑、邋里邋遢的魔法师没有说错,他的药水的的确确,能让人实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抓起药水揣入怀中,疯了一般向酒吧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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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发现有关那个魔法师的半根毫毛。没有人说得清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机灵地窜来窜去,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不是赛缪尔问起,酒吧里也没人会发现这条野狗今晚不在。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赛缪尔把附近的镇子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魔法师的下落。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药水拿去魔法协会,却没有任何一名药剂师能够还原出魔药的配方。
赛缪尔从暴怒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三年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找不到那个魔法师,也没办法再买到那种魔药。能够让他见到崔梅恩的药水,有且只有他手上剩下的这一点点——
第一次喝药时他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的量,又分出了一些拿去给别的魔法师尝试还原配方,因此他的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
三分之一的量让他做了一晚的好梦,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晚上而已。
赛缪尔给药瓶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防挥发、防漏洒、防凝结……小小的一个药瓶被无数顶级的防御魔法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国王也不会享受得到比它更好的待遇。
接着赛缪尔给药剂配上了一个合适的滴管,每次服用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只能喝上一小滴。
那一滴珍贵的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咽下。过了不久,崔梅恩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赛缪尔用恍惚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她的胸口。
他不太常喝药,因为尝尝担心那药会在他死去前就喝完——那他该如何熬过剩下的人生?赛缪尔不是没试过自尽,可那些能够杀死人类的手段在他的身上通通失去了作用。
即便是被神圣魔法附魔的利刃刺入心脏,他也总是能够再度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被诅咒一般的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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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怪物的那一夜起,赛缪尔的容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岁月对人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却独独漏掉了赛缪尔。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
赛缪尔偶尔会想,如果知道化身为深渊造物能让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恐怕人人喊打的深渊教派早已被贪生怕死的贵族王侯们捧成了世间最尊贵最正统的宗教。
因着个人兴趣缘故,赛缪尔很少看童话,为数不多的几本也是在与崔梅恩恋爱前看过的,他就像所有怀春的少年少女一般挑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部分看,把别的故事统统抛之脑后,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之一:
当凡人享受到了他本不应享受的赐福时,神明的惩罚便已悄然潜伏在了命运的阴影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者说,当赛缪尔活着的年龄超越了正常人类寿命的极限后——浮在他体表的鳞片便让他感到越来越疼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由于阴雨的天气或是别的原因,没去理会,但那股疼痛逐渐发展到了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
赛缪尔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即便如此,鳞片镶嵌在皮肤里的痛苦依旧让他难以忍受。仿佛那不是什么鳞片,而是长满尖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横生在血肉里,蜿蜒缠绕在骨骼之上。
痛到极致的时候,赛缪尔不止一次挥刀剜出从体表扎进体内的鳞片,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刀刃咯吱咯吱地刮过骨头的表面,耐心地将鳞片一点点剔除,而他眼也不眨一下。
一旦离开他的身体,鳞片便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烧滚的水那样冒着泡,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而赛缪尔的身上很快就会长出新的鳞片。
鳞片重新生长的过程会更加疼痛,然而剜出它们的那一刻又的确可以让赛缪尔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永不衰弱、永不年老、永永远远要忍受蚀骨的剧痛。
赛缪尔于是明白这就是对他的惩罚:深渊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
有时他实在是太疼了,从被汗水浸湿的床铺滚到地板上,手指硬生生将地面抠穿,意识朦胧之间,便会打开那个被层层魔法严密保护的小瓶,用滴管取上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不论大脑再怎么混乱,赛缪尔始终牢牢地记得,一次只能点上少少的一滴。
如果不小心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剧痛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混沌,视野之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久之后,崔梅恩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疼……”赛缪尔说。
崔梅恩便说:“那我抱抱你吧,这样会不会好些?”
赛缪尔胡乱地点头,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崔梅恩跪坐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僵硬的脊背。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得那样近,近到他们的呼吸都仿佛融为一体。崔梅恩安抚似的啄他的侧脸,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怎么自己忍了那么久,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下次早点叫我,好吗?”
痛到极点的时候,赛缪尔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听到崔梅恩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不停地往下落去。
他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回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紧到他想要把自己碾碎了,融化在她的怀抱之中。
再次醒来时,赛缪尔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过堪堪过去了十来分钟。疼痛缓和了些许,昏暗的屋内自然没有崔梅恩的踪影,被手指抠穿的地板上徒有他自己的汗水与血迹。
他踉跄着爬起身,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还剩下小半瓶的魔药,喉头滚动,紫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却还是坚定地又盖上一层防护魔法,将它收回了柜子深处。
第79章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似人而非人的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的死期。
也许是出于生物特有的直觉,也许只是漫长的痛苦终于将它的理智蚕食一空——在死亡到来前,赛缪尔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那个被严密保护的柜子,将剩下的魔药一饮而尽。
那时,药水只剩下了底部浅浅的一层。
怪物满足地倒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赛缪尔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枕着谁的大腿。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不知何处吹来柔和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中,崔梅恩低下头来,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赛缪尔像只撒娇的羊羔那样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握住崔梅恩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怎么醒了?”崔梅恩问。
赛缪尔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只要稍微努力一回想,心脏便如针扎般剧痛,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回忆。
天气这么好,他只想和崔梅恩再多黏糊一会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说。
“是什么样的梦?”崔梅恩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
“我忘了,”赛缪尔喃喃道,“我好像梦到你不要我了,我就忘掉了……”
他的话成功地让崔梅恩笑出了声。
“你笑我。”赛缪尔继续咕噜咕噜。
崔梅恩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阳光穿过树叶落了下来,几点光斑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温柔的黑色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躺在她的腿上,绿草如茵,鲜花满地,有风穿过草地,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盛大的,灿烂的,甚至有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呢。赛缪尔迟钝地想。她明明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啊。
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他是一名普通的圣殿骑士,在首都圣殿的训练结束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镇,任职于当地的圣殿。这一片区域几乎从未发生过深渊入侵之类的大事,因此骑士们日常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小镇中巡逻并维护秩序。
崔梅恩在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和附近村庄的奶农谈好了价签,在镇里卖奶油和奶酪。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了,她又雇佣了几名妇女做面包师,在镇上开了间面包房。
面包房的生意很不错,圣殿骑士们日常的巡逻与训练也十分繁重,因此两人只能抽空腻歪。
有时赛缪尔在街上巡逻时路过铺子门口,崔梅恩就会站在人群后对他挥挥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各自的脸和耳朵都红了起来,青涩甜蜜,一如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
在升上当地圣殿骑士的小队长后,赛缪尔向崔梅恩正式地求婚了。
他抱着一大束鲜花举着戒指半跪在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小镇居民,还有一队刚交班完的小骑士混在人群里起哄,赛缪尔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最后他整个人红得就像只蒸熟的螃蟹,就差头顶冒热气了。
崔梅恩从铺子的柜台后走出来,解开围裙,随手搁在柜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半跪在地的赛缪尔。她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把手递给赛缪尔,说道:“好,我愿意。”
赛缪尔激动得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把那枚镶嵌了绿宝石——奇怪,为什么是绿宝石?崔梅恩说过喜欢他眼睛的颜色,所以他买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把那枚镶嵌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他们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抱在一起,赛缪尔想,我们今后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名为幸福的巨大冲击将他撞得几乎眩晕,以至于他没能拿稳那束鲜花。花束掉落在地,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蓝色与紫色的花瓣飞扬,像下了一场梦幻的大雨。
不久后,两人在小镇的教堂中举办了婚礼。教堂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向这对爱侣送上了祝福。
在夫妻宣誓时,赛缪尔侧头看去,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落进来,洒在崔梅恩白色的婚纱上。
她披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站在那里,头纱遮住面庞,只能看见红润的嘴唇。他一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下一秒崔梅恩转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把所有的疑问又抛之脑后。
赛缪尔本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事实上他错了,往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
他们买了个二层的小房子,房前房后都有一大片花园。两人一起认真地挑选家具,从沙发到床铺,从窗帘的颜色、桌布的款式到花瓶的高矮胖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人的努力很快就收获了回报:房子的效果很令人满意,赛缪尔还在桌子上刻下了一个自创的保温法阵。冬天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也不会变冷,夏天则随时都能享受到凉爽的冰镇果汁。
同许多家教良好的圣殿骑士不同,赛缪尔学习魔法是半路出家,这么看来他说不定还有在法阵一门上精进的天赋。赛缪尔很是为自己的小发明得意了一阵子,晚上裹在被子里缠着崔梅恩撒了许久的娇,同她讨来一大堆“奖励”后才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哦,对了,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了。说回今天——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圣殿难得给骑士们放假,崔梅恩便也大手一挥,给店铺里所有雇员都放了带薪假。昨夜两人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双双睡到中午才起。
崔梅恩一面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抚摸肩上的咬痕,一面没好气地指示赛缪尔去做午饭,烤排骨煎肉排拌蔬菜沙拉外加牛奶布丁,要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柔软多汁,赛缪尔满口应下。
午餐十分美味,吃完饭后崔梅恩去了一趟花园,剪了些开得正好的花插在花瓶里。到了下午她的气也消了,两人手拉着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此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浓烈的阳光将草地晒得暖烘烘的,崔梅恩说,我们去草地上看会儿书吧。
她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起了书,赛缪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困。他撑着身体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崔梅恩的大腿上,像只小羊羔那样咕噜咕噜地撒娇。
崔梅恩便放下书,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又抚摸他的头发。
赛缪尔变得更困了。
他在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看见崔梅恩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光芒之中,向着天边流淌的金色长河走去。在她的脚下,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声声泣血,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那只怪物让赛缪尔感到浑身的不适,让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扭过头去,不愿再去看它挣扎的模样。
于是梦里的场景扭曲变换,这次他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形似自己的男人。
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赛缪尔也能肯定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人比他苍老憔悴许多,面庞上笼罩着诡异的扭曲和怨恨,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见就叫赛缪尔讨厌。
男人深紫色的眼睛里长着蛇一般的竖瞳,胳膊的皮肤上竟镶嵌着黑色的鳞片。赛缪尔看见他倒在地上,用一柄尖锐的长刀挖开皮肤,刮下长在身体上的鳞片。
他一定很疼,每做一次他的全身就会颤抖一次,手指用力曲起,将地板抠挖出深深的痕迹。而在那片地板上,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
许久之后,鳞片才被挖了出来。男人发出一声不知是快慰还是痛苦的叹息,又很快举起长刀。刀刃划开皮肤和肌肉,直抵骨骼,在骨头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第二枚、第三枚……
鳞片离体后就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不多一会儿,地板上便满是污血和令人作呕的黑色黏液。
赛缪尔站在一边,看见男人的目光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空洞。他在污血与黏液中躺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伸出手去,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半瓶深红色药剂的瓶子。
男人用滴管取出一滴药剂,仰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剂滴在舌尖咽下去。他的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快乐,仿佛那不是什么诡异的药剂,而是传说中能够带来无上喜悦的赐福之水。
赛缪尔被男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挪开眼去,撇撇嘴,心想,真是无聊的梦境!我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醒来之后要干些什么?
要把今天冲动购买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和崔梅恩一起准备晚饭。
晚饭之后是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他要靠在崔梅恩的身边,让她把自己揽在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的体温透过每一寸相贴的皮肤传来,赛缪尔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糖果,想要在她的身上黏糊糊地融化……
他极力去想令人开心的事,渐渐的,那个长着鳞片的男人的身影便模糊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看来,噩梦已经结束了。赛缪尔却依旧犯困。他从没有这么困过,困到看不清崔梅恩的面容。
赛缪尔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越是努力就越是困倦。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摇晃,崔梅恩的面孔在光斑与树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她说:“赛缪尔,再睡儿吧。”
“我不要……”赛缪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崔梅恩便笑了。她俯下身,将手掌盖在赛缪尔的眼睛上。柔和的黑暗弥漫开来,黑暗中他听见崔梅恩说:“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于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再睡儿。”他说。
“嗯。”崔梅恩说。
“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问。
“会啊。”崔梅恩说。
“明天还是假期,我们明天要干些什么?”
“不知道,”崔梅恩说,“你想做些什么呢?”
听说城里办了个画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赛缪尔想。我昨天从同僚那里学会了一种煎吐司的新方法,据说特别好吃,我想做给你吃。最近天气很好,或许去森林里玩玩也不错。那片森林里有一条小溪,这个季节的溪水很适合踩水玩。我还想——
那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最普普通通的、赛缪尔·卡伊从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怪物就这样想象着,停止了呼吸。
####
灵魂之河淌过如墨的夜空,赛缪尔仰望着那条耀眼的光带,突然全身一轻,再回望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从那具折磨了他多年的肉身中解脱了出来。
赛缪尔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身体不会被疼痛折磨的滋味。死亡让他感到无比的自由,无比的轻盈。
他向着灵魂之河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一段生命的终点,而是去往极乐的圣地。
走进河水前,赛缪尔迟疑了一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瘦削,苍白,没有竖瞳,没有鳞片。
那是名叫赛缪尔·卡伊的少年刚刚到达首都时的模样——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愚蠢、无知与可笑,也是最快乐与幸福的时光。
他抬起头,往河水中走去。水漫过腰部的时候,前方跑过去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崔梅恩被水流簇拥着自他面前而过,眨眼之间便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
赛缪尔怀疑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心底生起了些微的期盼:所有学习过魔法的人都知道,在灵魂之河之中,时间从不顺流而下。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条河道中奔涌,时间交错相织,将每一个灵魂送到不同的渡口。
所以,早已死去的崔梅恩,也有可能刚刚从他面前经过,去往自己的下一段旅途。
赛缪尔追着光点的方向过去,河水的阻力不断地推拒着他,他越是着急,便越是离那个身影越远。
腰腹、胸口、脖颈……河水越来越深,波涛滚滚,水位一刻不停地上涨,最终淹没了赛缪尔的头顶。
他最终也没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Fin.
第80章
崔梅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凝视着面前塞德里克的背影。
第一,他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这周轮到塞德里克休假,两人本来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行程,结果圣殿的紧急召集令一下,塞德里克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滚回去上班。
照理说,他是晚上入睡前才接到的通知。圣殿发布紧急召集令,再怎么样也算件大事,即使解决得再迅速,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
第二点就更惊悚了:老实说,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太像塞德里克。
房间内黑漆漆的,对方又背对着她睡,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不论是身形还是气息,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塞德里克有些微的差异。
——不会是家里进贼了吧?
可是就算是进了贼,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偷不抢不劫色,就为了躺床上睡一觉?
崔梅恩悄悄地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摸到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她用右手执起匕首,左手伸向男人盖住眼睛的头发,准备先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然而,就在崔梅恩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头发的前一秒,男人却突然暴起,将她狠狠地压倒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凶狠又干净利落,一手握住崔梅恩的左肩制住她的行动,另一只手扣在她的右手腕上。
崔梅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响起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匕首从她的手中应声而落,掉在了床单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游进来,照亮了男人的一小片面孔。金色的头发,翠绿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已经人到中年。
他不可能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还是一个刚进圣殿没多久的见习骑士,年轻得像一棵还未长成的白桦树——可是他们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肩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崔梅恩短暂地失去了几秒的意识。她茫然地盯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回望着男人不可置信的颤抖的眼神,心想:你是谁?
####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常年战斗养成的敏锐神经让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他正躺在一间窄小的卧室中,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小床。显然,这里不是梅兰斯宅邸中他的卧室。
没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在睡梦中将他搬动至另一个地方,是瞬间传送魔法,还是晚餐中被人添加了药物?
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受到任何束缚,魔力的运转也很流畅,不像是被绑架的状态。如果是有人在他入睡后动了什么手脚,这伙人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他的身后还睡着另一个人。
就在他醒来后不久,那人也醒了过来。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塞德里克听见身后绵长安稳的呼吸逐渐变得紊乱。
衣物与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床单那头凹陷了下去,接着是金属与木质的柜子发出的轻微磕碰的声音。
接着,呼吸声向他靠近了过来。
塞德里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些年来他遇见的刺杀数不胜数,不过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直接将他转移的还是第一次——都有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能力,却派出一个如此不专业的杀手,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继续保持着先前的睡姿,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更近一步。就在那人的手指接触到他的瞬间,塞德里克猛然翻身而起,一手握住杀手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她执刀的手腕,腰腹发力,将她整个人用力地扣在了床上!
为了防止杀手还有后招,他并未做保留。
奇怪的是,杀手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弱。他本以为两人会有基础的交手,或是撞上一些魔法护具之类的——他清晰地感到自己轻松捏碎了她的骨头,然而她除了发出一声闷哼以外,没能再做出任何的反抗。
对,“她”。这是一个女人。他们离得很近,女人的气息环绕住了他,连同她因疼痛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一起。
这股熟悉的气息近乎是瞬间点燃了塞德里克心底的杀意。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试图通过模仿崔梅恩来勾引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足以让最畅销的情丨色小说作者汗颜。从催丨情药到幻术,他早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其中绝大多数不过是拙劣的模仿,但也有那么一些招数,的确能让他想起崔梅恩。
——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他承认她是自己目前遇到的最像的一个,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让他颤抖。像到他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些,埋首在她的颈间,像条贪吃的恶狗那样去舔吻她的肌肤。
常年禁欲的身体忠实地反映出了他的欲丨望,塞德里克为自己的变化感到羞窘和痛恨。
也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风掀开房间内的窗帘,月光流水般的倾泻进屋内,照亮了身下那个女人的脸。
……太像了。
为什么她长得这么像崔梅恩呢?
不单单是指容貌或是外形。她披散的黑色卷发、清澈的黑色眼睛、浅色带花纹的睡裙、以及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都与塞德里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这时才发现,身下这张低矮的小床也格外眼熟,就连床单与枕头的颜色都熟悉得令人心惊。
他的视线死死地扎在女人的身上,想要从她身上揪出那些伪装的痕迹。
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太像了——魔药能做到这个程度吗?魔法能做到吗?是异国的巫术,诡异的梦境,还是什么古老种族的秘术?她看上去就像是从他的回忆之中切下的一个片段,生动的,活泼的,她看上去……
她看上去就是崔梅恩本人。
塞德里克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想要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开口,喉咙里好像塞入了一团吸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堵塞住了他所有的言语。
女人的眼角浸出了些许泪水,也许是因为疼痛。他在她半是警觉半是茫然的目光中俯下丨身去,就连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要亲吻她的嘴唇,还是舔掉她的泪珠。
趁他愣神的功夫,女人曲起膝盖用力地踹了他一脚,似乎是想要从他身下逃走,然而塞德里克很快就回过了神。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就再度将她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也许是因为大脑太过混乱的缘故,他并没有注意到,卧室的门外传来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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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德里克·梅兰斯对自己最近的人生很是满意。
他成功地踹掉了讨人厌的卡伊首席,又成功地追到了自己喜欢的女性。他们会在每月轮休时腻在一起,亲吻、抚摸、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做一些如果写成文字印成书籍拿来传阅会被圣殿没收并写几千字检讨的内容。
总的来说,他很喜欢目前的生活,几乎是每一次刚刚收假,就琢磨起了下一次放假要做些什么。
短途旅行、狩猎、去看最近流行的戏剧……他冥思苦想,面色严肃,以钻研学术问题的态度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最后因为上课溜号被拎出去加训——在看清本子上的内容后,那门课的教授又给他加训了两个小时的负重体力训练。
除了这些零碎的问题外,要说还有什么他不满意的地方,只有休假时的紧急召集令。圣殿骑士休假采取轮休制,而紧急召集令要求所有处于休假状态的骑士都返回自己的岗位,并且通常不会补偿他们被耽误的假期。
就见习骑士而言,紧急召集令一般会在边境出现大规模深渊入侵时发出,见习骑士们通过传送阵进入战场,既是作为对前线战力的补充,也能通过实战磨炼他们的能力,以免教出一群只知道耍漂亮剑花的花花架子。
塞德里克不讨厌这种实习,他对战场适应得很不错,抗击深渊本也是圣殿骑士最基础的职责——只要召集令不是在他休假的晚上下达。
这个月的假期本应是完美的一天,事实上直到夜晚之前它都很完美。他和崔梅恩去看了唱新出的大热戏剧,看到一半两人就困得东倒西歪,在中场休息时溜出了剧院,双双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午睡起来后两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正巧这时阳光明媚,他们便收拾好了包袱出门野餐。因为事先完全没有计划,所以食材也只是简单的饼干、水果和胡乱用现成的菜糊弄的三明治,不过味道真是好极了。
饭吃到一半,灌木丛里钻出来一只沾满树叶的大胖狗,晃着尾巴走过来,谄媚地趴在崔梅恩的身边,又是打滚又是翻肚皮,视线黏在崔梅恩手中的三明治上,口水就差没流成一条小河。
于是接下来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帮这只走失的蠢狗找主人。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胖狗和同它胖得不相上下的主人终于见了面。
一人一狗抱在一起汪汪大哭,临走前狗主人送了他们一大块好鹿肉,说是作为帮忙找狗的报酬——虽然塞德里克很怀疑他是想趁机问崔梅恩要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没办法,自从踹掉赛缪尔上位后他总是容易疑神疑鬼,怀疑崔梅恩身边随时埋伏着一个准备踹掉自己上位的家伙。
当天的晚饭自然就是煎鹿肉。鹿肉切成小块,用前几天喝剩的酒浸泡去腥后捞出,再加入盐和胡椒腌制,半小时放入锅中,烧热的油煎得鹿肉滋滋作响,等煎出肉汁后再下切好的蘑菇与蒜片。
这些日子来塞德里克的厨艺突飞猛进,如今处理这种步骤简单的菜色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鹿肉煎得很是成功,两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之后再一起洗了个澡。
他在浴室里就已经开始想入非非,缠着崔梅恩又亲又舔,没想到崔梅恩趴在浴缸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觉不觉得你好像今天下午那只狗?”
塞德里克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金发,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准备待会给她点颜色瞧瞧,以此证明自己和那只只知道在草地上翻肚皮的胖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圣殿下达的召集令。
转瞬之间,所有的旖旎氛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塞德里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泡在浴缸里,不高兴地吐泡泡。
“好啦,去吧,别耽误了。”崔梅恩推推他的肩膀。
他只好从浴缸里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冲干净,再换好制式盔甲,期间不忘跟崔梅恩嘚啵嘚啵,撒娇要求她答应下次补偿自己一二三四个要求,最后才不情不愿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圣殿。
“呃,你回来干什么?”圣殿值班的同期问他。
“?不是刚刚下达了召集令吗?”塞德里克疑惑道。
“哪有啊?”另一个同期凑了过来,同样满脸问号,“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啊?”
他们在圣殿问了一圈,没有今晚下达过召集令的记录,也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骑士赶回圣殿。
同期揶揄他未免也太热爱工作了一些,不如留下来陪大家值班好了,塞德里克只觉得这事处处都透露着几分古怪。召集令是他和崔梅恩一起听见的,总不能两个人同时听错吧?
算了,也许是出现了魔力乱流之类的错误。这种事虽然少见,但是偶尔也能遇到过一两次。夜还很长,他现在立刻回家,什么都还来得及做。
念及此处,塞德里克又高兴了起来。他愉快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推开了家中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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