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痴念,要放弃吗?


    陆湫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与沈随安有着天壤之别,她是天边明月,而陆湫仅仅只是地面上被她半抹光芒照亮的一株野草。


    野草何其多?


    世上有的是比他更好的花花草草,况且,他这一株还不那么漂亮。


    可是……


    他是干净的。他从来没有被别的女人碰过,即使沈随安不要,他也会把自己的贞洁完完整整地留下来,除却她以外,不给任何人。那些闲言碎语影响不到陆湫,可沈随安的态度会影响。


    他不要沈随安误会自己,不想被沈随安讨厌。


    身处男眷席位的陆湫多少有些坐立不安。沈随安的位置离他有些远,在对面的长桌,那边其实也有男人,只是没那么多,陆湫可以看见,有个怯生生的小少年坐在沈随安另一边,时不时将视线落到沈随安身上。


    而沈随安正在跟好友闲谈,神色轻快,姿态放松,偶尔被身边人逗笑,也能笑得那样好看,不管是同谁说话,都会让人心旷神怡。注意到身旁少年的拘谨,她还会上手给那人斟茶,低声和他说话,直到少年的嘴角略微扬起,她才继续去与好友交谈。


    这样一位只需存在就吸引着无数目光的人,又哪里会差陆湫一个呢?


    他与沈随安的距离,是门第之间的差距,是宴会上的席位的安排,是别人目光中的情绪。


    那些人看向沈随安,是要把她奉到高处。而看向陆湫,却只想让他好好待在泥土中,别脏了他们的眼睛。


    ……再看看吧。


    陆湫有些颓丧地歇了心思,表面还是端正地坐着,实际上思绪早就飘远了。等宴会结束,如果能看到沈随安,他想去找她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自己是贞洁的吗?


    不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虽然这个也要说。陆湫想把自己那些喜欢说出来,想把自己在看着她说出来,想知道,沈随安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要怎样才能配得上她眼中的温柔?


    或许……陆湫有点纠结地扯了扯袖子,生涩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也拘谨一点。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陆湫觉得,沈随安是很喜欢身旁那个少年的。


    他好羡慕。他也很想,很想被沈随安用这种目光,一直注视着。


    宾客齐至,宴席开始。沈家家主沈路作为主人家,豪放地称赞了自家女儿,而沈明琦也谦虚地回应,周围都是对沈家英雌的赞美之声,陆湫看见沈随安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妹妹,朝对方举杯。他一时有些怔愣。


    “公子,”身后的知礼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提醒他,“别走神,时刻注意礼仪,勿要左顾右盼。”


    “还有,这不是在家中用膳,不能吃太多。”


    陆湫这才收回目光,背绷得更紧了些。


    *


    柳箐拿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听到身旁的曹家二公子义愤填膺地骂那个不知名的陆家子,又满心痴情地表达对沈二小姐的执念时,他觉得对方有点蠢。


    但面上,他还是维持着恭维而礼貌的浅笑,轻声附和对方的观点。毕竟柳家算不上什么特别大的家族,他一个庶子也只能靠攀附权贵来达成一些目的,获取一些方便。曹家次子心思还算单纯,虽然有防备之心,但因为年纪太小,也没感受过真正的恶念,只需要配合着他去做点事情,就能从他指缝中扣到不少好处。


    ……总归是比他曾经试探着去接近过的那位顾家幺子好得多。


    嘁。


    想起顾云熙,柳箐眼中多出了几分嫌恶。在顾家还没到现在这番景况的时候,他尝试过跟那位顾小公子交好。可那位的性格实在难以恭维,对他的好他一应不拒绝,可但凡有一件事不和他心意,就可以算是被他记恨了。起码这位曹家次子还算讲道理,为人也义气,把柳箐划分到自己的阵营后就算是交付了一部分信任,而不是纯粹把他当成工具去使用。


    “……所以,”柳箐放下茶盏,眼中含笑,“语霖,要给那位陆家子一点见面礼吗?”


    “柳哥哥,我知道你主意多,不过现在是在庆国公府,”曹语霖不太认可他的行为,“莫要让逸欢姐姐觉得我们不讲究,为了个……那种东西,把自己拉下水就不好了。”


    “放心,哥哥自有分寸。”柳箐安抚道。


    眼前的舞郎与乐团在表演完后就尽数撤走,只剩下两名公子,一个抚琴,一个哼曲儿,让周围觥筹交错的声音变得颇有几分韵律。


    柳箐见那陆家子一人坐在席位上,动作笨拙,小心翼翼地不冒犯到其他人,而他左右的公子也并不愿意与他多做交谈,没人会想结识个连礼数都不够周全的无名小卒,倒是方便了柳箐的行动。


    柳箐并不像曹语霖那样,因为对方对沈随安的觊觎而感到愤懑。这个陆家子喜欢谁,其实都和他无关,但柳箐不喜欢那人仿佛不愿被规训、不想受束缚的样子,就好像陆湫的从前都是自由的,以后也会如此一样。


    凭什么呢?


    柳箐站起身,对自己的小侍耳语了几句,等坐在陆湫身边那公子同意了换位置,才缓步走到陆湫身边。


    *


    作为宴会的主角,沈明琦是要来各桌敬酒的,当然,席上的人喝不喝无所谓,但形式要走一下,起码举个杯作出回应。沈明琦转了一圈,到了男眷席这边,她面对着陆湫,朝他举起了酒杯。


    这还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找他。


    陆湫都无聊好久了,见总算有人愿意理自己,双眼立刻亮起来。男眷这边没有酒,不过面对战友的敬酒,他还是下意识想要举杯,以茶代酒,回敬对方。可没想到,在他刚想举杯的时候,一只纤瘦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陆公子,”刚刚那个讥讽他的,弱不禁风、貌若扶柳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手,“这茶可不是让你如此糟践的。”


    多管闲事。


    因为知礼在身后看管着,他不敢说出口,只能心里暗戳戳地骂一句。对方没什么力气,所以他还是没管那只手,按照自己的想法举起了杯盏,像是喝酒一样,把那茶水一饮而尽,还因为太急了不小心吞进两片茶叶,他倒也不在乎,嚼吧嚼吧咽下去了,这才笑着看向沈明琦。


    沈明琦点点头,没能在这边停留太久,已经回了自己的坐席。


    “……真是莽妇行径,难登大雅之堂,”那个男子不知为什么,坐到了陆湫身侧的位置,“陆家子难道是在军中待久了,连沏茶品茶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忘,”陆湫鼻子哼哼了一下,又挨了知礼一拧才老实下来,“只是面对敬酒的时候又不需要这么多繁文缛节。”


    “呵,哪个世家子敢接人家沈小将军的酒,”男子语气带刺,“也就只有陆公子这种面皮厚的,才真敢接下来,没大没小。”


    “因为那就是对着我的,本该我来接,”陆湫看着看男子,皱起眉,“你们还真是纠缠不休,明明坐得那么远,还非要跑到这边来故意讨嫌,烦死——唔,扰人清闲。”


    这个知礼,下手也太狠了……陆湫暗中咋舌,吃痛地咬住嘴唇。


    每次刚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身上就被弄得疼得要命,要知道陆湫的忍痛能力是很强的,在军中磨砺了三年,他也算皮糙肉厚,一点小痛根本不会影响他。可知礼实在清楚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让人难受了。


    等回了府一定要离他远点……可怕的男人。


    “不知羞耻,”那男子做出结语,又叹息一声,像是很大度一般说,“罢了,为了防止你真的冒犯到人家庆国公府的贵人们,哥哥我就好心来教教你沏茶的礼仪。”


    “我不用——喂!”


    又是一瞬间的刺痛。陆湫气得往后瞪了一眼,控诉他不知轻重。知礼的表情依旧严肃,但从他的神色也不难看出,他认为被别人教一教礼仪,吃一点教训是好事,而且此时也不便跟其他家的人起冲突。


    好烦!


    陆湫的不适感更强了。他讨厌待在这个地方没人理,讨厌被身边的男子指手画脚,也讨厌想说几句话就要被人教训!


    身旁那个不认识的男子自顾自地演示着茶道,末了,给陆湫刚刚空掉的杯子添足了水,里面的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热气缓缓上飘。男子看向他,似笑非笑:


    “怎么,陆公子难道做不到吗?”


    虽然陆湫对很多男子必会的技能都不怎么通,但茶艺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即便许久未接触,但大概流程他还勉强记得。陆湫有些烦躁,他想草草了事,把这人糊弄走,再拖久一点他真的会不耐烦,到时候被情绪控制,让人看了笑话就麻烦了。


    所以陆湫敷衍地沏着茶,本想随便表现一下自己知道流程,让那人觉得自讨没趣,或许就不会继续找茬儿了。可没想到,在他刚刚刮末完毕,想将茶杯送到嘴边意思意思尝一口的时候,后背突然受到了冲撞。


    “公子,小心——”知礼的声音与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背上本就满是未愈的伤痕。


    原本那杯茶就被身边的男人故意倒得很满,必须极为小心地拿起来才能不被烫到。陆湫刚刚做得很好,他没有做错任何步骤,没有失了礼数,他本以为,自己在今晚即使不被人在意,但也不该被当做不知礼仪的家伙去批评——


    茶杯掉到地上,应声而碎,声响在一派和谐的宴席上显得格外刺耳。


    滚烫的水淋了他一身,最为靠近茶水的手更是被浇得生疼,可是比起茶水,周围的沉寂与无数人不知善恶的目光才是最恐怖的。陆湫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足无措,如芒在背。


    身旁的男子似乎是在关心他,拿着帕子帮他擦拭双手与身上的水痕,又仿佛不经意一般,用那已经沾了水的帕子,擦了擦他的脸。


    “哎呀……真是抱歉……”那人的声音暗藏着嘲弄,与伪装出来的歉意,“不小心把陆公子的脸给弄花了,怎么办?”


    一瞬间,周围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宾客们谈论着他曾经的事迹,嘲笑着他被抹掉粉后露出的深色皮肤,厌恶地旁观着他此刻狼狈的姿态。可他听不到身后小侍的道歉声,听不到知礼压抑着怒火的责问,也听不到其他人的低声谈论。陆湫就这么忍受着身上的疼痛,双目泛红。


    犹如丧家之犬。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要他要经受这些。是他还不够“矜持”与“端庄”吗?是他真的……不配来到这里吗?


    “陆湫。”


    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他最近做梦的时候总会听见的声音,是他刻在心底的声音,是沈随安的声音。


    犹如一声钟响。


    陆湫像是忽然惊醒一般,猛然回过头,看见的是收敛了温和,嘴角都没了笑意的女人。即便她仍然那般好看,脸颊还带了点因为喝酒而生出的潮红,双目也依旧清明。


    她看着陆湫,直视陆湫那满是惶恐的双眼,语气平淡:


    “出来。”


    这是命令。


    陆湫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坠。


    他惹她不高兴了,他要被她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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