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先将新法教给底下的官吏,再有官吏来负责教导黔首?”嬴稷提议道。
他的目光从来都放在争霸诸事上,鲜少低下头来看脚边的黔首。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与黔首进行有效的沟通和交流。
“小吏大都出身不高,让他们给黔首做老师,效果会更好。”
嬴渠梁的目光从面前的黔首们身上扫过。
这些黔首们显然很少能够看见这么多的“大人物”,他们在向嬴渠梁等人行过礼后,目光直往嬴渠梁等人身上瞄。
因为常年在田间劳作,他们大都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皲裂的痕纹,连指甲缝中都藏着淤泥。
这些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嬴渠梁等人的失望之情,他们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唔……令长可以再教一遍吗?”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里长的老人挫着手掌心,小心翼翼地对嬴渠梁等人说道:“俺们笨,但俺们……这次俺们认真学!”
“令长,再、再给俺们一次机会吧!”
其他人也用紧张的目光看着嬴渠梁,仿佛生怕他们完成不了这些大人物们教导的东西而挨罚。
在这一刻,嬴渠梁心底的某一处被触动了。
“莫慌,莫慌。学不会那些东西,不是你们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
嬴渠梁用他最为和蔼的态度来对这些黔首们说话,却依旧无法缓解他们紧张的情绪。
见状,一旁的亲兵主动上前,接过了这项工作。唯有出身微寒之人,最为理解这些底层黔首们此刻的心情。他们说一句,兴许比嬴渠梁说上十句都管用。
在这些人的安抚下,黔首们背部的线条这才变得不那么僵硬了。
嬴渠梁回到嬴稷和卫鞅身边,感叹道:“我们是新法的制定者,是最为理解新法之人。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将新法的内容教给这些黔首,而要通过官员和小吏一级一级传授下去,这些黔首们学到的新法,和我们制定的新法,还是一回事么?”
嬴稷和卫鞅沉默不语,显然,他们都在思考嬴渠梁的话。
“既然新法的内容,这些黔首们无法理解,也记不住,便说明新法仍然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嬴渠梁道:“咱们还是先回去,再修订一版浅显易懂、适合黔首们看的新法吧!他们若是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咱们又要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可,这项任务就交给鞅来完成吧。”卫鞅主动请缨。
第一次小试牛刀,就出师不利,没能完成秦公交代给他的任务,让卫鞅有些尴尬。
他在说这番话时,显然是存了将功折过的心思。
“善。”嬴渠梁拍了拍卫鞅的肩:“如有需要,可深入黔首之间,了解了解他们的习惯和生活模式。”
卫鞅得了嬴渠梁的吩咐,自然又回去开始加班加点了。
嬴稷有些不解地看着嬴渠梁:“大父为何会突然变得对这些黔首这般在意?”
“倒也谈不上有多在意,只是,冥冥中有道声音告诉寡人,若是忽视了这些细节,日后,我大秦兴许要付出难以承受的惨重代价。”
嬴渠梁道:“寡人也说不出这道声音究竟从何而来,不过,寡人选择相信这道声音。”
在说完这番话后,嬴渠梁又对嬴稷道:“从前,寡人虽治理着这个国家,但寡人从不曾停下步伐,好好看一看身边的这些黔首……”
对于他而言,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黔首们就是一道道沉默的背景板,脚底下司空见惯又毫不起眼的尘埃。
直到今日,嬴渠梁才发现,这些黔首们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对于嬴渠梁一行人而言,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可这些黔首们在被召到他们跟前时,一个个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他们随意的一次举动,就能给底层的黔首们带来如此大的影响,这变法一事,涉及到他们的将来,也涉及到秦国的将来,自然更该慎重行事。
嬴稷听着嬴渠梁的话,若有所思。
未曾好好看过身边黔首的,又何止嬴渠梁?他亦是如此,山东六国的国君亦是如此!
那些黔首平平无奇,有什么关注的必要吗?
嬴稷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大父是得天眷顾之人,否则,大父的《求贤令》断然不可能穿越时空,去到后世大秦。
大父可是得到了什么提示?
嬴稷决定用自己的双眼好好观察观察。
……
为了完成嬴渠梁交代的任务,卫鞅开始频繁往返于栎阳王宫和黔首们的聚居地之间。
到了后来,他甚至换上一身粗布衣衫,直接混入了一个村落之中,亲身感受该如何与底层黔首们相处。在这过程中,他也在琢磨面向底层黔首的法律,又要如何诠释,黔首们才能听明白。
嬴稷对这个过程颇感兴趣,恨不得直接去那个村落蹲点,看看卫鞅究竟是如何与当地人相处的,他是否能吃得惯麦饭。
麦的产量虽比粟米高,但时人还无法好好处理麦,只能将之蒸成整粒的麦饭,粗糙割喉。
贵族吃的多是粟米和其他谷物,唯有寻常黔首会吃麦饭。
此外,老秦人说话可不像嬴渠梁和嬴稷说话那么容易理解,他们在说话时,大多带着当地的口音。要适应这一点,对于卫鞅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最为要紧的一条,在于卫鞅与底层黔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根本不一样。
卫鞅在与黔首们相处的过程中,定会有许多有趣的事发生。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对于嬴稷来说,实在有些遗憾。
眼下,嬴稷要帮嬴渠梁分担公务,还要盯着嬴渠梁,不许嬴渠梁太过操劳,自然是走不开的。
正因如此,和嬴渠梁一起吃卫鞅的瓜,就成了嬴稷唯一的乐趣。
卫鞅混入黔首们之中时,由小将王翦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每隔几日,王翦就会向嬴渠梁和嬴稷汇报一下卫鞅的“进展”。
据说,卫鞅抵达那个村落的第一日,就跟某个看不惯他这个外来人的“刁民”干了一架。
虽然那名村民身强力壮,十分彪悍,但卫鞅能够安然从魏国大老远跑到秦国,显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两人缠斗了一番,卫鞅以假动作骗过了那名村民,打赢了这场架。
不过,由于卫鞅被那名村民偷袭在先,他自己也形容狼狈,看上去并不比那村名好多少。
村里干活需要出大力,因此,村里的人平时最崇尚身强力壮的汉子。
他们见卫鞅看着文文弱弱的,打起架来却这么凶,不由对卫鞅略微有些改观。
不过,仅仅是打一架,还远远不足以让村里人接受卫鞅这个外来人。
尤其是村人们很快就发现,卫鞅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完全不会干农活。
不仅如此,他还有些“穷讲究”——香喷喷的麦饭,他觉得难以入口,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每隔几日都要打水洗澡……
即使他换上了一身破旧的衣衫,站在村人之中,他看上去也完全不像个农民。
种种迹象都表明,卫鞅的身份不一般,村人们自然也难以将他当做“自己人”。
卫鞅显然也知道,他想要装普通黔首,肯定装不像。
于是,当村里人询问卫鞅的来历时,卫鞅告诉他们:“我原本是魏人,家里有亲戚在魏国做官,我也跟着沾了些光。后来,我那个在魏国做官的亲戚被人给害死了,我怕那些人不肯放过我,只好逃到秦国来……”
由于他说话时,特意带了些魏地口音,当地村民们最终信了他的话。
后来,村民们见卫鞅努力地帮他们干活,想要融入到他们之中,也就渐渐接受了卫鞅,有好心人开始指点卫鞅该怎么开垦荒地。
这些老农们经验丰富,却不擅长表达,只能跟卫鞅连比带划地展示。
卫鞅花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在这些老农的帮助下,卫鞅的种田技术进步很快。现在的他,起码不会再轻易把那些苗苗给种死了……
听到这里,嬴稷面色有些古怪:“商君不会只是忙着跟人学习种地去了,别的什么也没做吧?”
“不会。”嬴渠梁虽然与卫鞅相识不久,对卫鞅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卫鞅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着目标所在之处而去。他必然不会忘记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卫鞅在与农民们打交道方面,花费了不少时间,嬴渠梁却并不觉得这是无用功。
颁布《垦令》,提高秦国的粮食产量,这一切都与秦国的农民息息相关。
卫鞅对农民多一些了解,总是没有坏处的。
“卫鞅在为变法之事做准备,我们也不能懈怠啊。”这般说着,嬴渠梁又给自己取了一沓奏疏来。
……
对于黔首,就要限制他们,让他们保持愚钝的状态。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变得奸猾,才会老老实实在种田,服从朝廷的命令。
黔首们老实而又愚钝,国君在管理他们的时候,就不费力……
卫鞅原本一直秉持着这种想法。
直到他亲自走入这些黔首之中,他才发现,他似乎低估了这群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群体。
这些人无姓无氏,就如路边的杂草一般不起眼,又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卑微。
可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
比如,住在卫鞅隔壁的二牛,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不同称量粮食的工具的使用方法。
他利用这些工具的误差,在每年缴纳赋税之时,给自家“省”下了一些口粮来。
又比如那个见了卫鞅就会向他献殷勤的春妮,她虽然力气没有村里男人大,可她却自己捣鼓出了一件农具来。凭着这件农具,她干农活的效率不比那些男人差……
如果是之前的卫鞅,在看到这一幕幕情景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限制这些黔首们取巧,并对他们严厉斥责。
但在亲身与这些黔首们接触过之后,卫鞅发现,这些黔首们费尽心思,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活下去,是人之本能,他们有错吗?没有。
他们的“奸猾”,带给国家的,似乎也不全然是坏事。比如春妮为了省力气一些,自行改良了农具。
如果这种农具能够得到推广,其他黔首是不是也能够花更小的力气耕更多的田?秦国境内是不是有更多的荒地能够得到开垦?
卫鞅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开始怀疑,他先前那些疲民、愚民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吗?这么做,真的能够让秦国受益吗?
卫鞅摇了摇头,从稻草堆上站起身来。他将粘在自己身上的一根稻草拿了下去,准备去给嬴渠梁写折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对于如何将新法灌输给这些黔首,有了一些眉目。
黔首们是记不住那么多条条框框的,他们想要让黔首们领会他们的意图,并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做,就需要去繁从简。
……
嬴渠梁在收到来自卫鞅的奏疏后,第一时间将那封奏疏翻开,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
“这经过改动之后的条例,果然变得更加浅显易懂了。他果然从来不会让寡人失望!”嬴渠梁眉眼含笑地对嬴稷道。
嬴稷:“恭喜大父,我秦国变法之事,终于能够继续推行下去了。”
因为卫鞅这个“变法主事人”的缺席,这变法之事,搁置了数月光景。
嬴稷知道,嬴渠梁嘴上说着不着急,实则心中十分焦急。
秦国将河西之地从魏国手中夺了回来,又两次挫败赵国,在几场战争中战果累累。
秦国固然从中得到了丰厚的利润,却也提前暴露在了六国的视线范围中。
如今,六国正对秦国虎视眈眈,尤其是被秦国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魏国,无时无刻不想着把面子给挣回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国的国力迟迟得不到提升,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
即使秦军在白起的率领下,变得锐不可当,但只要魏国扬长避短,跟秦国打持久战,秦军的威慑力就会直线下降。
现在的秦国,哪怕是打一场普通的仗,粮草都得经过再三计算。
跟人打持久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变法事业终于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嬴渠梁心中也松快不少。
然而,就在卫鞅即将回归之时,嬴渠梁却突然收到急报——卫鞅在返回栎阳的途中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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