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与一些大臣们恍惚的表情不同, 在这场紧急会议上,嬴渠梁的面色十分严肃。
这场仗,想要不打, 是几乎不可能了。可要如何打, 又是一个相当棘手的议题。
秦国如今有嬴稷的大军在,有嬴政的大军在,并不缺精兵良将。在秦国颁布了“军功爵制”后, 嬴渠梁麾下的士兵们也被调动了起来。他们并不缺乏与六国相抗衡的实力。
只是,打仗拼的从来都不只是军队的实力, 拼的同样是国力, 是后勤。
以秦国如今的国力, 根本支撑不起一场持久战。如果要打,秦国必须以强大的军事实力冲破六国的围堵, 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唯有如此,秦国才能震慑住六国, 让六国日后不敢再轻易对秦国动手。同时, 秦国也能凭借战胜国的身份, 从六国处获得足够的赔偿, 来给自身回血。一旦让六国看出秦国的弱点, 必将后患无穷!
与众多还未回过神来的秦国大臣们不同, 卫鞅在思索片刻后,转向了嬴稷与嬴政:“敢问两位秦王, 后世,这样的情形是否十分寻常?”
卫鞅能够察觉到嬴渠梁心情的沉重, 以及他诸位同僚的恍惚。
唯有嬴稷和嬴政的臣子面色如常, 似乎被其他几国围攻,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不错, 六国国君忌惮我秦国,时常联合起来围剿我秦国。”
嬴政对于卫鞅相当有好感,在回答卫鞅的问题时,他态度简直称得上热络。
卫鞅倡导变法,废黜卿大夫们的封地,聚乡为县,将整个国家划分为若干县,直接归拢于朝廷的管理之中,这为日后秦国普遍采用郡县制提供了根基。
与此同时,他所倡导的“农爵制”和“军功爵制”,又将秦国变成了集耕战为一体的国家。
虽然卫鞅制定的秦法因为过于严苛细密而备受人诟病,但他站在时代的前沿。对于很多制度的利弊,他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
秦国从开始变法到迁都咸阳,这是秦国从旧时代迈入新时代的一大步。而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时,站在岔路口的秦国,同样也面临新的挑战。
如果卫鞅不是自家老祖宗手底下不可或缺的人才,嬴政定会想法子将卫鞅拐走。
待嬴政一统天下,各项律令少不得要进行一些变革,他手底下可太缺卫鞅这样的人才了!
面对和善的嬴政,此时还寂寂无名的卫鞅,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根据嬴政和嬴渠梁之间的辈分差推断,嬴政的时代距离嬴渠梁的时代,应该已经相当久远了。
难道,他卫鞅在后世秦王那里,竟也这么出名么?
“六国国君,不过是一群喜欢抱团的弱鸡罢了!”紧跟着,嬴稷也开口了。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六国的不屑。
与嬴政相比,嬴稷对卫鞅的需求小得多,故而,嬴稷对卫鞅的态度还算正常,既不冷淡,也不显得过分热络。
嬴政颔首,对嬴稷的话语表示认同:“几国联军来袭时,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满是破绽。只要我秦国顶住了第一波攻击,令其中的一路军队损失惨重,其他几路军队自然心生顾虑不敢再全力与我秦国对战,转而优先保存自己国家的战力。”
当然,嬴政手底下人才济济,秦国与其他几国的较量往往在大战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在嬴政统治的时代,他并未真正见到过所谓的“六国联军”,因为他和他手底下的大臣们足够睿智,早在大战开始之前,嬴政君臣就已经通过攻心战以及金钱攻势,完成了对六国的分化。他们选择完主要的攻打对象后,自有数种手段,让其他几国保持沉默,隔岸观火。
“政儿说得不错,六国联军怂得很,只要我大秦态度强势一些,他们自然就怯了,他们彼此之间可还相互防备着呢。一开始不顺,后头,他们就别想顺当!我秦国伺机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些矛盾,他们自己就散了。”
嬴稷和嬴政二人这轻描淡写的口吻,既让嬴渠梁的朝臣们惊讶,又令他们十分羡慕。
看样子,未来的大秦是真的很强,否则,嬴稷和嬴政在提及六国之时,绝对不会这样底气十足。
卫鞅在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后,又问:“敢问二位秦王,后世是如何制定与六国抗衡的策略的?”
其实,从刚才嬴稷和嬴政的话语中,卫鞅已经得到了部分答案,不过,他希望了解更多的细节。秦王稷和秦王政对于应付六国联军,那是经验丰富,可对于嬴渠梁君臣而言,这还是他们从未遇见过的场景。
“六国要战,寡人便战!谁人胆敢牵头攻打我秦国,那人只管洗干净脖子给寡人等着!”嬴稷极为硬气地开口。
他神色桀骜,似乎不将其余几国看在眼里。
嬴稷也的确说到做到。
楚怀王胆敢担任合纵长,为“五国攻秦”之事增砖添瓦,嬴稷便将他骗到秦国,囚禁至死。
楚怀王的儿子楚顷襄王胆敢联合他国合纵攻秦,嬴稷便派白起等人一路打到楚国都城郢,一把火烧了楚国先王的陵墓。
后来,楚顷襄王之子楚考烈王倒是不敢再直接跟秦国对着干了,他暗搓搓地撺掇周赧王做牵头之人,号召其他国家一起加入攻打秦国的队伍中。结果,害得周赧王创造了“债台高筑”的典故不说,周王室也让秦国给灭了。
嬴稷不管别的,只管盯着牵头合纵攻秦之人一顿穷追猛打,他的这种做法,也让一些与秦国并无直接利益冲突的国家出工不出力。
所谓的“合纵长”听着好听,实则对于六国之人来说,是烫手山芋。万一合纵抗秦不利,能不能承受得住来自秦国的怒火,这对于诸国国君来说,需要他们好生掂量掂量。
眼见着嬴稷和嬴政对于抗击六国之事经验丰富。嬴渠梁朝中的不少臣子也收起那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开始认真思考迎击六国之策。
六国联军固然强大,他们这边也有三位秦国国君呢。嬴稷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嬴政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再加上嬴渠梁还能从秦国招募来数十万大军,三朝联手,未必打不过六国联军。
起码三位秦国国君麾下的军队,会比六国联军心要齐得多。
嬴渠梁想了想,道:“武安君白起战功赫赫,寡人听闻不仅寡人麾下的将士们在武安君的指点下颇有进益,就连政儿麾下的将领们对武安君也十分敬服。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交由武安君来定夺就是。我们这些人,只需做好战场外的事,确保前线粮草的供应,同时,派出人手与六国进行交涉,扰乱六国君臣的判断。”
“就依照老祖宗说得来办吧。”此时,嬴政不免有些懊恼,他出发之时,怎么就将那些善于与六国打交道的“外交官”们全部留在了大秦。
但凡他身边能带几个如姚贾、顿弱、甘罗一样的能臣,现在他就能省力许多。
沉默不语的嬴稷则打定了主意,要给白起去一封书信,让他打仗之时考虑考虑秦国现在的实际情况。
如今大秦的后勤保障能力远不及后世,白起可别把后世跟六国对抗的经验,带到如今的战局中来。
这时,卫鞅又主动向秦国国君们献策道:“六国国君彼此之间矛盾重重。魏国与楚国有夺地之仇,三晋之地虽名为同盟,实则貌合神离,魏齐之间既有争霸的矛盾,两国的统军之人又有血海深仇,燕国地理位置偏远,与我秦国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反倒与跟它接壤的齐国和赵国矛盾更大。请君上派人出使列国,劝说楚国与燕国保持两不相帮,并派人在前线散布流言,令其余几国离心。”
嬴渠梁点了点头:“既然你是这项提议的倡导人,这散布流言之事,就交由你来做吧。”
至于该派遣何人出使他国……
嬴渠梁在自己朝中的大臣们之间扫视了一圈,感到有些头疼。
先前,六国不屑搭理秦国,几代秦国国君为了避免自取其辱,便也甚少派人出使六国。可以说,他这朝堂上的大臣,与六国打交道的经验相当少。究竟谁能为他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呢?
卫鞅看出了嬴渠梁的烦恼,主动上前向嬴渠梁举荐了与他一同入秦的两名士子。
他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终究比嬴渠梁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他对这些人更为了解。
嬴渠梁闻言,点头同意让这些人去试试。
自从与卫鞅进行过几次交谈之后,嬴渠梁便对卫鞅十分信任。卫鞅举荐的人,他自然愿意用一用。
……
大朝会结束后,三位秦国国君照例举行了一次会议。
刚刚下课的嬴驷闻言,也闹着要加入进来。他也是未来的秦王,秦王之间的集会,怎么能没有他呢?
对此,嬴渠梁并没有阻拦。随着小嬴驷年岁渐长,他已经在有意识地培养小嬴驷对于整体战局的敏-感-度。
现在的战场,是属于嬴渠梁的战场,可往后,迟早有一日,小嬴驷要独自面对这些。
嬴稷和嬴政这两名后辈都手段了得,嬴渠梁希望,小嬴驷能够从两名后辈的身上学到一些为君者的优良品质。
“想要参加这次的会议可以。”嬴渠梁低下头,神色严肃地对小嬴驷道:“不过,你需得明白,我们这次要讨论的,是关乎秦国存亡的大事。”
小嬴驷闻言,捂住自己的嘴,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一边好好听你们说话的,绝对不易随意插话。”
他虽然皮了些,但也是知道轻重的。
有秦国在,小嬴驷才是秦国太子,才是未来的秦王。要是秦国没了,他可就要成为亡国奴了。
平时非常喜欢逗弄小嬴驷的嬴稷与嬴政,今天显然心中也存着事儿。他们一个个的,都面容严肃,气势慑人。
三人在对话时,没有特地照顾小嬴驷。他们交谈的语速很快,且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小嬴驷都不怎么听得懂。
但小嬴驷还是竖着耳朵努力在听,并且,他靠着自己绝佳的记忆力,将嬴渠梁三人的对话记了个七七八八。
待商讨完战事的诸多细节,嬴渠梁看向了自己身侧两名出息的子孙。
“这是咱们三个第一次进行合作拒敌吧。”他将手平放在了嬴稷和嬴政的面前。
嬴稷和嬴政会意地将手叠了上去,祖孙三人的目光中满是杀伐决断之色:“秦国,必胜!”
有他们在,秦国便如有了铜墙铁壁!他们共同组成了秦国的坚墙,任何人都休想越过他们伤害秦国!
嬴渠梁三人之间的氛围令人颇为动容,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之间挤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共同抗敌,怎么可以不带我呢?”
小嬴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也要保护秦国!”
他这般说着,也想学着嬴稷和嬴政把手给叠上去。只是,他终究太矮了,即使他垫着脚,也够不到嬴渠梁三人的手。
小嬴驷不由瘪了瘪嘴,看上去很是难过。
嬴稷见状,忍不住就想逗一逗他。
“我与大父、政儿都为这场战役出人出力,阿父你又为这场战役付出了什么呢?要是你不能为这场战役出一点力,我们自然不会让你加入。”
小嬴驷想了想:“我……我可以出军费!我攒了些钱,可以拿来购买粮食,解决军需!”
自从他知道钱财的重要性之后,每个月,他都会有意识地攒一些小钱钱。他不知道那些小钱钱能够购买多少军粮,想来应该不会太少吧?
嬴渠梁想起嬴驷的小金库,嘴角不由抽了抽:“你可知道,二三十万大军每日要消耗多少粮食?你那点钱,连给将士们塞牙缝都不够。你还是自己留着花吧。”
嬴驷:“……”那要怎么办呢?他手底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总不能让他亲自上战场吧?
嬴驷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没有上过战场,但他也明白,战场是那些勇武之人的天下,凭他这小身板,肯定是不成的。等他长大了,说不定还差不多。
嬴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嬴驷,等着看他如何解决这道难题。
小嬴驷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一旁的嬴政,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稷儿,政儿,你们借点兵给你们可怜的老祖宗我吧!”
他是没钱没人,但嬴稷和嬴政有啊!只要嬴稷和嬴政肯把兵借一部分给他,不就相当于他也为这场战役出人出力了吗?
嬴稷没有料到,自家小阿父竟然会来这么一出,他一时噎住了。
片刻后,嬴稷才用晦暗难明的神色看向开启撒娇模式的小嬴驷:“稷为何要借兵给阿父?阿父可知,找人借兵,往往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没有好处的事。”
小嬴驷眼巴巴地瞅着嬴稷:“可我们是亲父子啊。亲父子之间……还要讲究这么多吗?”
嬴稷逼迫自己将目光从小嬴驷水汪汪的眼睛上挪开:“即使是亲父子,也是要明算账的。否则,阿父直接找大父借兵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来找稷和政儿?”
“因为是你说的啊!我必须要对这场战役有贡献,才能加入你们。那我不找你借兵找谁啊?”
小嬴驷见嬴稷居然对身为父亲的他这般吝啬,不由指着嬴稷气愤地道:“逆子!不孝子!”
嬴稷:“……”
成吧,他本来还想着,只要小嬴驷再对他撒撒娇,他就勉为其难地开口,借一部分军队给小嬴驷呢。看来现在,这军队也用不着借了,还是让他家阿父继续干着急吧。
突然,嬴稷感到脚上一痛。
只见小嬴驷气愤地踩了他一脚,然后“噔噔噔”跑到了嬴政的身边:“我不要你了,我去找政儿借兵!稷儿就是个小气鬼,看我以后不克扣你的口粮!”
嬴稷:“……”
小嬴驷这是在用尚未出世的“嬴稷”的伙食来威胁他?他真是好怕哦。
“政儿,你一定会比稷儿乖是不是?”小嬴驷拉着嬴政的手臂摇了摇:“你把你手底下的兵借点给我吧!”
还从来没有人管嬴政借过兵呢,对于嬴政那个时代的六国之人来说,秦国的威胁可比其他国家大多了。小嬴驷的要求,让嬴政感到颇为新鲜。
嬴政看着小嬴驷充满期待的目光,忍住了伸出手去薅他一把的冲动,开口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高祖父若想政借兵给你,日后你要好好上政的秦法课。”
至少不要让他再头疼了。
“秦法课我明明一直都有好好上啊!”小嬴驷对嬴政的说法表示不满。
嬴政道:“必须按照政的规定来,不许与政对着干。”
小嬴驷皱着脸想了想:“可是,你这才借我一次兵,就要管我那么久,这怎么行?我最多在接下来几天,按照你的规定行事。”
他已经考虑过了,他家阿父和稷儿、政儿三个人接下来少说得忙上大半个月。他要是跟政儿的口头约定只管接下来的几天,对于他来说,几乎不会有任何束缚!
嬴政瞥了小嬴驷一眼,见小嬴驷眼珠子咕噜噜转,直接出言打破了小嬴驷的妄念:“至少三个月。”
“十天!”
“两个半月!”
“半月!”
“两个月!”
“一个月!呜……最多一个月,不能更多了!”小嬴驷苦着脸,一副肉痛的表情。
“成交!”嬴政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跟他讨价还价,心情还算不错。尤其是当他看到小嬴驷哭丧着一张脸时,心情就更好了。
这一刻,在一边旁观的嬴稷深刻感受到了自家曾孙有多狡猾奸诈。
这所谓的“借兵”,本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成想,嬴政还能利用这一点来跟小嬴驷换取好处。
小嬴驷也是个憨的,居然这么轻易就落入了嬴政的语言陷阱中。其实,不管他答应嬴政,要被嬴政管束多少天,嬴政都是不会亏的,因为这本就是一桩无本买卖。
可惜,也不知小嬴驷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嬴渠梁看着小嬴驷跟嬴稷斗嘴没斗赢,转头又主动跳进了嬴政给他挖的坑,不由露出了笑容。
嬴驷才那么丁点大,哪里会是老谋深算的两位秦王的对手?但愿日后,他回想起这一幕来,不会尴尬地想要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去吧。
有小嬴驷这么一插科打诨,周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与嬴政达成协议的小嬴驷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这下,我也算是为保护我们秦国出了力了。我可以加入你们了吧?”
“当然。”嬴渠梁点了点头。
他们三人为了配合小嬴驷,蹲下——身子,再度将手叠在了一起。小嬴驷像是一名刚刚打赢了胜仗的将军一般,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最上面。
“秦国,必胜!”
……
此时,秦国边境,白起接到了嬴渠梁任命他为“三秦联军”主将的诏书。
对于这封诏书,王贲和蒙恬等人并不感到惊讶。有白起在,如果白起不是秦军主将,那才是见了鬼了。
白起将这封诏书妥善收好,正准备整顿军队,命手底下的人出击,这时,一名年轻的士子站了出来:“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是秦王稷单独写给你的。”
“商君!”白起和王贲对于卫鞅的脸并不陌生:“你怎么会到前线来?”
卫鞅道:“鞅如今在秦国还未立下尺寸之功,当不得‘商君’之名,诸位将军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但卫鞅显然低估了他在后世的知名度。
白起摇了摇头:“商君在秦国成功行变法之事,就是为秦国立下了大功。商君之法对我秦国影响深远,我在秦国本是无名小卒,全赖商君的军功爵制,方能迅速崭露头角。”
卫鞅制定的律法对于其他人而言,兴许有些严苛。但军中的许多将士对于卫鞅,还是很有好感的。
要是没有卫鞅,即使他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也未必能够那么快出头,功劳还有可能被昧去。
可以说,卫鞅的新法,给了他们这些有本事的将领一条畅通的上升通道。
卫鞅见白起等人坚持,也就不再与他们辩驳。他对白起等人道:“鞅得了秦公之令,与诸位将军一道出征,负责扰乱六国将士的军心。”
白起等将领闻言,并未提出异议。
卫鞅虽然不是职业将领,但他足智多谋,又有一定的军事素养。他在军中,说不得还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
再者,卫鞅亲自定下了“农爵制”与“军功爵制”,只要他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便能顺利获得爵位。
白起、王贲和蒙恬等将领一个个都战功累累,他们并不缺乏功绩。白起甚至开始考虑,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多给卫鞅匀一些功劳。卫鞅早日把爵位升上去,接下来的第二次变法,应该会更加顺畅一些。
卫鞅见白起面露沉思之色,不由问道:“秦王稷给武安君的书信,武安君不拆开来看看么?”
白起闻言,低下头,拆开了手中的书信。
他看到嬴稷让他粮食要省着吃,不要跟在他们自己那里打仗时一样大手大脚……
白起不由抚额,他看上去像是那么没有成算的将领么?
罢了罢了,王上这疑心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如今,有嬴渠梁和嬴政潜移默化的影响,嬴稷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多了。他爱叨叨两句,就让他叨叨去吧。
……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白起所率领的这支大军正式出发,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这支“三秦联军”由十五万精兵构成,另有七万后勤兵负责给这支军队供应粮草。
看上去,这效率并不算高。实则秦国国君们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为大军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已经超出了白起的预料。
王贲和蒙恬对于这种状况倒是十分适应:“我们王上在筹措军粮,保障后勤线方面,相当出色。”
他们在说这番话时,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之色。
山东六国的其他国君不拖武将后腿都算是好的了,保障后勤线这事儿,还得将领们自己来操心。
哪里像秦国的将领们,只要考虑怎么把仗打好就行,后勤方面是从来不需要他们操心的。
除了稳定的后勤之外,秦王政还时常通过外交等手段给予武将们各种意想不到的助力。
在秦王政手底下做武将,实在是太舒心了!
听闻此言,嬴渠梁手底下的两名将领露出了艳羡之色。
白起开口道:“我们王上的后勤保障能力,其实也是不错的。”
虽然嬴稷有着这样那样的臭毛病,但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没得黑。白起对嬴稷的态度颇为复杂,私底下,他也埋汰过嬴稷,然而到了其他人面前,他又忍不住想给嬴稷说好话。
“其实我们秦公也……”
嬴渠梁手底下的将领眼见着他们的同僚都在夸自己的君王,他们不跟着夸一夸嬴渠梁,好像很不合群似的。
只是,他们二人才一开口,就词穷了——嬴渠梁登基之日不长,亲自坐镇后方的战役更是屈指可数,他们还没怎么在战场上与嬴渠梁配合过。
这时,卫鞅忽然指着前方说:“函关古道到了。”
白起等人闻言,收起了面上的笑容。显然,他们十分清楚,从关中之地赶到函谷关的路程,是他们整段路程中最轻松的一段路。
待他们通过函关古道,出了函谷关,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第42章 第 42 章
六国联军的动作比白起等人想象中更为迅速。
等白起率领大军抵达函谷关时, 负责守卫函谷关的青年蒙骜与王翦已经与六国联军展开了恶战。
不断有士兵从函谷关涌入,试图突破函谷关守将们的封锁。
面对巨大的压力,蒙骜与王翦没有惊慌, 他们面色严肃地指挥着手下的将士们将敌军一个个挑落在湍急的黄河之中。
论兵力, 函谷关守将一方远远不及六国联军。但函谷关地势险要,六国联军施展不开来,即使他们人多势众, 一时之间,也与秦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在僵持了一阵子过后, 后面的六国联军似乎发生了内讧。这内讧让场面突然变得乱糟糟的, 试图侵入函谷关的魏国兵卒和韩国兵卒渐渐抵挡不住蒙骜与王翦的攻势, 有越来越多的人,或是被秦兵斩下了脑袋, 或是跌落于滚滚黄河之中。
越来越顺利的战事,让负责守卫函谷关的秦兵们相当兴奋。这批秦兵中, 有四成是嬴稷麾下的老兵, 有六成是嬴渠梁刚刚招募来的新兵。
新兵们从嬴稷麾下的兵卒处得知, 他们能够提着敌方的人头去换取爵位, 他们对于杀敌之事自然充满了热情。
只是, 很可惜, 在交战的过程中,许多敌人都落入黄河淹死了。秦兵们也没有从他们身上拿到什么信物,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军功”白白溜走。
当秦兵们发现六国联军内部似乎出了问题,军功突然变得十分好捡时, 他们便忍不住想要出关迎敌, 趁机多摘下几个敌军的人头。
他们向自己的长官蒙骜与王翦提出了出关拒敌的申请,却被蒙骜与王翦断然拒绝。
对于蒙骜与王翦而言, 他们要考虑的是整体战局。作为函谷关守将,他们只要能够在大部队赶到之前守好函谷关,就是他们最大的功绩。
“六国联军中,有孙膑和庞涓这样赫赫有名的将领,又怎么会轻易发生内讧呢?孙膑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说不定,这正是他为了引诱我们出关所设下的陷阱。”
对于后世之人而言,孙膑颇有名气。但时人听着蒙骜与王翦的话,都感到有些莫名。
庞涓他们知道,魏国的上将军嘛,据说他颇有本事,率领魏武卒南征北伐,深受魏惠王倚重。
但孙膑是谁?这个名字让许多秦兵感到相当陌生。齐国上将军不是田忌吗?
战乱之中,蒙骜与王翦也没有过多地与手底下的秦兵们做什么解释,他们只是吩咐这些秦兵,不可轻易出关与敌军相抗争。
不过,既然六国联军放了饵来让他们咬,少不得要主动送些人头给他们。捡来的人头,不要白不要。
这般想着,蒙骜与王翦对身边的一名百夫长吩咐了一声。
没多久,那名百夫长就率领一小队精兵,做出了要出关迎击六国联军的假象。
他们一面疯狂地斩杀着主动送上来的诱饵,一面缓缓向着关外之人布下的陷阱靠近。
每当六国联军觉得,他们差不多可以收网的时候,那名百夫长便带着手底下的兵卒以极快的速度撤回关中,徒留关外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起初,六国联军还以为这是巧合。直到他们被那名百夫长反复溜了几次,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被秦军给耍了,秦军早就看破了他们的计谋!
“想不到,这函谷关守将居然如此机敏。”田忌感慨道。
他是齐国上将军不假,只是,他一直都知道,论冲锋陷阵,他比孙膑强,论战争谋略,他不及孙膑。
齐威王田因齐也看出了孙膑的才干,数次提出要以孙膑为将,都被孙膑以自己双腿有残疾,不便领兵作战为由拒绝了。
于是,齐国的上将军,便依旧由田忌当着,孙膑每逢大战,也会以军师的身份随军出行。
这回,齐威王被魏惠王说动,答应出兵与魏惠王一起来试探秦国的兵力,向来针锋相对的齐军与魏军,难得合作了一把。
身为军师的孙膑,自然也亲自来到了交战现场。只是,函谷关地理位置太过险峻,需要被人抬着的孙膑不便过来,因此,他本人留在了函谷关外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地带。
示敌以弱,引诱秦军出关与六国联军正面硬碰硬的策略,就是出自孙膑的手笔。
可惜,秦军将领竟这般警觉,一点儿也没有贪功冒进之心,倒是让他们的一番筹谋白费了。
与此同时,率军从函谷关前暂时撤离的魏国上将军庞涓朝着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很是不爽。
他们魏军视齐军如劲敌,彼此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早就打出了真火气来。
这回,魏王竟然命他们魏军与齐军合作,这让庞涓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恶心归恶心,庞涓对于魏惠王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倒也有几分理解。秦军趁他们不备,悄无声息地奔袭至大梁城下,攻占大梁城长达大半个月。这对于魏惠王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们魏军与齐军打得再厉害,齐军也不曾让他们这般狼狈过。这口气,魏惠王自然是咽不下去的。
魏惠王有令,庞涓也只能捏着鼻子与齐军合作。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齐军的不信任。
此时,庞涓看向田忌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之色。
这场本应毫无悬念的战事,进展一直不怎么顺利。虽说现在六国联军没什么大的伤亡,但折进去的诱饵,都是魏军和韩军之人。
庞涓在评估,齐国方面提出这诱敌之策,究竟是真的为了消灭秦军,还是……想要借此削弱他们魏军的实力?
田忌在感受到庞涓阴沉沉的目光后,不由皱起了眉。
孙膑本是惊才绝艳之人,他所提出的种种战术,让田忌和齐威王也啧啧称奇。
这样一个人,在这大争之世,本应有着无限光明美好的未来,谁知,孙膑却被身为同门的庞涓所暗害。
孙膑的遭遇,使得田忌对这位魏国上将军实在喜欢不起来。
现在,庞涓森冷的目光,更是让田忌对他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身为齐国大将,田忌当然想要完成齐王交代的任务,试探出秦国真正的实力来。
但眼下,田忌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战事只是稍有不顺而已,魏国这位上将军便起了别的心思。这也让田忌不得不开始防备庞涓,以免双方在进行合作的时候,他们齐军被魏军从背后捅刀子。
对于田忌而言,试探秦军的实力,此时已经变成了次要目标。在保全齐军实力的同时,尽可能削弱其他几国的军队,维护齐国的利益,成为了田忌的首要目标。
远远的,坐在轮椅上的孙膑看到了田忌和庞涓对峙的一幕,他不由摇了摇头。
“看样子,王上的一番筹谋,是注定要白费了。”
秦国以近乎妖异的姿态崛起,引起了齐威王的警觉。齐威王命令手底下的得力将领来打探秦国的秘密,必要时,他甚至打算不计前嫌,与魏王合作,先把秦国给摁下去。
魏国的强大,尚且有迹可循。秦国的异军突起,则让齐威王感到十分诡异。
入秦的人在返回齐国之后,将打探到的消息尽数告知齐威王,这些消息更是引起了齐威王的不安——秦国的公子稷和公子政,各自率领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凭空出现。
正是他们所率领的两支大军,将三晋之地打得满地找牙,狼狈不已。
公子稷和公子政的军队,强得不合常理。他们在返回秦国都城之后,秦国国君甚至给与了他们与自己同等的地位。
他们自称——嬴秦后人,当今秦公的后代。
齐威王不知道,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是否真的有可能发生,他只知道,从秦国国君颁布《求贤令》的那一日起,一些事情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秦国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对其他几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齐威王想要纠正这一切,让一切都重回正轨。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孙膑是支持他的这个想法的。可惜,庞涓的不配合,让魏国和齐国之间的合作,在一开始就染上了阴霾。
白起亲自与函谷关守将接洽时,秦国与六国联军仍然处于激战状态。只是,与最初的毫无保留相比,此时的六国联军,似乎多了一层顾虑。
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还在与秦军作战,但他们看向身边“盟友”们的眼神,比看秦军的眼神友善不到哪里去。
眼见着六国联军貌合神离的模样,白起和卫鞅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都有预感,秦公秦王们交给他们的任务,不会太难办成。
白起一行人远道而来,没有立刻加入战局。
不过,他们即使不做什么,他们这支大军的到来,也足以振奋函谷关守将的士气。
晚间,卫鞅派人在六国联军之中散布流言,利用他们过去的矛盾,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六国联军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彼此戒备。与此同时,白起一行人却休息得相当不错。
又过得几日,燕国和楚国召回了各自派来的军队。
六国联军变成了四国联军,这也让留下的几国人心中愈发不安。
白起见时机已经成熟,便不再等待。
翌日,养足了精力的白起一行人,像是猛虎一般,冲出了函谷关,对着魏军就是一阵猛攻——他们已经调查出这次的六国合纵,就是魏国这个老六牵的头。
不好好收拾魏军一顿,他们实在是对不起秦公秦王们对他们的期盼!
嬴稷朝的人,嬴政朝的人,以及嬴渠梁朝的人,此时看向魏军的眼神都出奇的狂热。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一个个魏国士兵,而是一个个行走的战功!
秦兵们一改往日的打法,一个个跟疯子似的朝着魏国士兵们扑了过去,仿佛不知道疼痛。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割下眼前敌军的人头!为了达成目标,即使要他们以伤换命,甚至以命换命,他们也在所不惜!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魏武卒,看到秦兵们的这种打法,也有些犯憷。
距离函谷关位置太近,限制了魏国士兵们的发挥。他们且战且退,最终来到了一片较为平缓宽敞的地带。
也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魏国士兵们有意为之,他们所停的位置,恰好在赵军附近。
这时,秦军分成了两股,一股大军由白起率领着,继续与魏军展开激烈厮杀,一小股军队则由卫鞅领着,杀向了一旁的赵军,防止赵军支援魏军。
后方的齐军见秦军主力追着魏军打,率先退到了一旁。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助魏军,而是魏军对他们的防备之心不亚于秦军。既然这样,他们何必自讨没趣呢?
现在,他们要是凑上前去,魏军说不定非但不会感谢他们,还会疑心他们想要趁此打劫。
不过,齐威王交代的任务,到底还是要完成的。况且,秦军的凶残程度,也远远出乎了孙膑和齐威王的预料。
眼见着魏军们一个个倒下,死伤惨重,田忌忍不住率领军队绕到了秦军的背后——他们当然乐意看见魏军倒霉,但他们担心,魏军倒下之后,秦军下一步就会将屠刀指向他们。田忌并不是蠢货,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然而,当田忌准备从后方向秦军发起突击时,他惊讶地发现,一直龟缩在函谷关中的蒙骜与王翦,突然率军冲了出来。
现在,各路军队的相对位置如下:
——函谷关——
蒙骜与王翦军
↓↓↓↓↓
田忌所率领的齐军
↓↓↓↓↓
白起军、卫鞅军→ → →赵军
↓↓↓↓↓
庞涓所率领的魏军
↓
↓
↓
→ → → →韩军
第43章 第 43 章
战斗才开始没多久, 齐兵的伤亡率就超出了田忌的预料。
充斥在鼻翼间的浓重血腥味儿,耳边萦绕的呐喊声、怒吼声,戈矛刺入皮肉的声音, 都令田忌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太强了。
这支秦军, 实在是太强了。
田忌本以为,追击魏军的那路秦军已经足够强大,他没有料到, 函谷关中,竟然还藏着一支如此强大的守军。
看起来, 田忌军与蒙骜军旗鼓相当, 可实际上, 齐军的伤亡却比这支秦军更多。
再加上这时候,白起军已经暂时解除了来自魏军的威胁, 有回过头来与蒙骜军一起夹击田忌军的迹象,田忌心中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要是外围的盟友们靠谱, 田忌不介意暂时做诱饵, 引走秦军的目光, 来为盟友们制造反攻的机会。
可赵军现在正受到来自卫鞅军的攻击, 自顾不暇。
韩军已经退到了最外侧, 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至于魏军……对于齐军来说, 最指望不上的就是魏军,恐怕魏军巴不得齐军与秦军两败俱伤。
经过一番权衡, 田忌趁着自己前后两路秦军的包围圈尚未形成,匆匆忙忙地带着自己身后的十万大军退出了战圈。
好在蒙骜军以守护函谷关为己任, 没有对着田忌军穷追猛打。他们见田忌军离开主战场后, 也退到了函谷关前,继续守护这座险要的关隘。
刚刚准备包田忌军饺子的白起军, 终究对魏军的怨念更深一些。
在田忌军不妨碍白起军的情况下,白起军重新将目标放回了魏军的身上。
这一战,给韩军、赵军、魏军和齐军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白起盯上的人,就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咽喉。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也让各军主将意识到了“人屠”这个绰号的涵义。
白起就像是一柄人间凶器,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赵军看着白起军大战魏军的情形,一时看直了眼。
正与赵军交锋的卫鞅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另外两路秦军都有了绝佳的表现,他们作为嬴渠梁麾下的军队,也不能给自家主君丢脸!
卫鞅率领军队将赵军驱逐到距离魏军较远的地方,彻底断绝了赵军与魏军联合进攻秦军的可能。
缩在远处的韩军见此情形,愈发不敢上前。
还没有经历过申不害变法的韩军,实力是几国中最拉胯的,国力也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现在,就连强大的魏军和齐军都在秦军手中吃了大亏,他们韩军凑上前就是白给的。他们倒不如在一边旁观,尽可能地保存己身的实力。
如果秦军、赵军和魏军三败俱伤,对于韩国而言,是最为有利的局面。正在浴血奋战的魏军和赵军注意到了摸鱼的韩军,一时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孙膑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皱起了眉。四国联军军心溃散,士气低迷。
再这样下去,这次围攻秦国的行动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无法取得任何战果。
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孙膑准备出面劝说韩军从背后偷袭秦军,协助赵军——尽管三路秦军都气势骇人,孙膑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卫鞅所率领的那支秦军实战经验更少一些。
比起凶残的白起军,卫鞅军似乎更容易对付一些。
韩军与赵军联手,必然能让这支秦军吃个亏!
孙膑知道,一名将领的带兵风格,短时间内是不会改变的。
白起军、蒙骜军与卫鞅军看似气势强盛,有诸多相似之处,实则是不同的。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三路秦军中,白起军和蒙骜军都是传闻中来自后世的秦军,唯有卫鞅所率领的这支秦军,是当今秦公手底下的军队。
孙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卫鞅军身上。
他明白,这支军队,才是秦国的根本。来自后世的秦军再强,终有一日是要回到他们自己原本的国家的。
若是能重创这支秦军,这场战局,甚至是往后的天下格局,都能迎来转机!
孙膑刚准备靠近韩军将领,就被提早守在一旁的王贲和蒙恬军发现了。
他们迟迟没有在战场上露面,一是因为凭白起等人的能力足以应付面前的战况,二是因为他们从秦王政处,接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密令。
王贲和蒙恬在确认了孙膑的身份后,迅速率领一支由小股人马组成的队伍,杀到了孙膑面前。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军师孙先生吧?我们王上十分仰慕您的才华,想要请您去秦宫做客。”
王贲和蒙恬待孙膑礼貌而又客气,但他们用实际行动向孙膑表明,孙膑没有说“不”的余地。
“王上……来自后世的秦王么?”孙膑将眼前这两个人好生打量了一番,见他们都有大将之风,不由感慨道:“看样子,后世的秦国,当真人才济济。”
“既然先生看出了这一点,何不入秦,为我秦国国君效力?”王贲和蒙恬傲然道:“往后,这天下,是我秦国的天下!”
孙膑怔了怔。
这两名来自后世的秦国将领,该是何等的自信,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后世,秦国强大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将天下视作囊中之物?
在孙膑沉思期间,王贲与蒙恬并未开口,他们给与了这名兵家大才足够的尊敬。
孙膑最为出名的,除了“桂陵之战”(“围魏救赵”由此战而来)与“马陵之战”这两场奠定齐国霸业的战役,便是一场比赛。
他为田忌出谋划策,利用下等马与齐威王的上等马对战,而后又利用上等马战胜了齐威王的中等马,利用中等马战胜了齐威王的下等马。三战两胜,田忌在马匹实力不如齐威王的情况下,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孙膑的这一策略,充分表明了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该如何扬长避短。同时,也表明了在敌我实力差距不那么悬殊的情况下,恰当的策略能够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假使对战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己方最精锐的士兵,也战胜不了对面的普通士兵,那么,很多策略就难以奏效了。
王贲和蒙恬熟读兵法,《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等书都是他们的必读之作。
除此之外,他们还详细地了解过与这些人有关的重要战役。
时人兴许不了解孙膑的才干,他们眼见着齐威王居然如此重用一个残疾人,甚至还在嘀咕齐威王是不是昏了头,但王贲与蒙恬绝对不会轻视孙膑的能耐。
在王贲与蒙恬出发之前,秦王政曾向他们下达命令,如果孙膑在战场,务必要将孙膑“请”回秦国,王贲和蒙恬也丝毫不觉得自家君王是在小题大做。
秦孝公手底下缺乏名将,他们要是能够将孙膑拐回秦国,可就为秦孝公解决了一大难题。退一万步说,像孙膑这样的将才,即使他不愿意为秦国所用,也不能让他继续为其他国家效力。宁可让美玉蒙尘,也断然不能资敌。
孙膑看了看王贲和蒙恬,又看了看远处尚在作战的齐军:“现在,膑就在你们的掌控之中。即使膑说,膑不愿随你们入秦,你们只怕也不会答应吧?”
“这是自然。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像先生这样的大才,一定要留在秦地,我们王上才能安心。”
这番话,既肯定了孙膑的才干,又表明了秦国国君对孙膑的势在必得。
当初,孙膑被庞涓所害,一心想要在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同时,找庞涓报仇雪恨。在他看来,国力日益强盛的齐国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时的孙膑,完全不曾考虑过秦国。他如何会知晓,在不久的将来,秦国这个身处西陲之地的偏远国家竟能给六国带来这么大的威胁?
蒙恬见孙膑对于入秦一事并不十分排斥,又道:“齐王能给予先生的,我秦国国君也同样能给予先生,先生何必执着于齐国?”
“齐人毕竟对膑有救命之恩。”孙膑道。
当初,孙膑初出茅庐,师兄庞涓已在魏国混出了名头。庞涓邀请他入魏为官,孙膑欣然同意。谁知,这竟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庞涓邀请孙膑入魏,并不是为了提携这个师弟,也不是为了让魏国变得强大起来。
庞涓深知孙膑的才干远胜于自己,他怕孙膑有朝一日在魏惠王面前崭露头角,取代自己的地位,更怕孙膑去辅佐别的国君,与他所在的魏国为敌。于是,他决定对孙膑动手。
孙膑一进入魏国,就被庞涓派来的人秘密监视了起来。
没过多久,庞涓就找理由将孙膑下了狱。
在狱中,孙膑被砍去了双足,又被人在脸上刺字。
接受完严酷刑罚之后的孙膑奄奄一息,幸亏那时,齐国使者见他谈吐不凡,偷偷找人来给他疗伤,并将他运回了齐国。否则,孙膑早就性命不保了。
伤愈之后,孙膑被齐国使者引荐给了齐威王。齐威王在与孙膑经过一番交谈之后,惊为天人,当即便要拜孙膑为上将,却被孙膑以身有残疾为由婉拒。
此时的孙膑,历尽生死磨难,早已不再是刚刚离开师门的那个他了。他知道,自己双腿不便,在齐国又毫无根基,如果一上来就夺走了上将军之位,不仅会让原本的上将军田忌心生芥蒂,同样也容易引起齐国其他高官的忌惮。
况且,孙膑对齐威王说的这番话,也不完全是托词——依照他的身体状况,是无法尽到属于上将军的职责的。
在孙膑的推脱之下,齐威王最终任命孙膑为军师,以最高礼节来对待孙膑。田忌也因为孙膑有着如此才华,却不与自己争夺上将之位,而对孙膑颇为尊敬。
田忌虽然担任着齐国上将之职,但他自知在谋略方面他不如孙膑,他对孙膑的意见十分重视。
齐威王是孙膑的伯乐,齐人更是对孙膑有救命之恩。正因如此,孙膑无法轻易舍弃齐国。
蒙恬会意:“齐国为我秦国保住了先生的性命,我秦国自当派人送礼感谢齐国国君。”
孙膑:“……”
齐人救了他,与秦人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齐国是在为秦国保管人才似的。
“我秦国求贤若渴,必不会让先生为难。”蒙恬对孙膑道:“如果先生答应效忠于我秦国国君,往后十年,除非齐王攻打我秦国,否则我秦国绝不会主动对齐国用兵。”
仅凭蒙恬,当然无法给出这样的承诺来,授意他这么说的,当然是秦王政。
秦王政这么说,看似对齐国颇为有利,实际上对秦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秦国刚刚进行了第一次变法。接下来,秦国君臣要做的,就是巩固秦法,并着手开始进行第二次变法。
与其他国家相比,嬴渠梁时期的秦国,面积太小,人口太少。
为了吸引其他诸侯国的百姓入秦,嬴渠梁下达了诏令:“其他诸侯国来秦者,立刻免除三代人的徭役、赋税。秦国四界之内,岭坡、土山、沼泽,十年不收取任何赋税。①”
也就是说,秦国起码要花费十年以上的时间,来开垦荒地,发展国力,并让这些从其他国家来秦者对秦归心。
之后,秦国还需要平定周边的国家,特别是拿下巴蜀之地,得到当地的盐池、粮食和人力,为日后东出函谷做准备。
对于嬴渠梁来说,在接下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齐国根本不会成为他的战略目标。
正因如此,秦王政才会授意蒙恬对孙膑说这样一番话,以此来打消孙膑心中的顾虑。
孙膑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只道:“先入秦看看吧。”
蒙恬应了一声,而后吩咐身边的亲兵将孙膑抬走。
秦王看上的人,不管他是否乐意为秦效忠,此后,他都无法再离开秦国。
这时,田忌刚好率军离开了秦军的包围圈。他一抬头,就看到孙膑被秦人抬走的一幕,不由目眦欲裂:“先生!”
齐军来一趟函谷关,本是为了试探秦国的实力。没想到,秦国的实力没有试探到,反而弄丢了自家的军师。回去之后,他们该怎么向齐王交代?
当下,田忌便决定不计后果地夺回孙膑,哪怕是他自己丢了,也不能让孙膑丢了呀!
眼见着田忌率领齐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王贲率领一支精兵拦在了田忌跟前:“蒙恬,你带着孙先生先退回关中。”
王贲与蒙恬所率领的士兵人数本就不多,按理说不该在此时分兵。但后方就是函谷关,对于蒙恬来说,只要带着孙膑撤回关中,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好。”蒙恬也不废话,迅速带着孙膑朝函谷关所在的方向移去。
这时,孙膑朝着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田忌能将自己夺回去,还是盼着田忌不要跟秦军发生太大的冲突。
王贲是极有能耐的将领,让他率领这么点人跟齐国大军正面硬碰硬,不大可能。但仅仅只是阻拦齐国大军一时,对于王贲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最终,田忌只能眼睁睁看着蒙恬带着孙膑撤回了函谷关内。
田忌心情烦躁,想要拿王贲军来泄愤。这时,函谷关守将王翦却率领军队主动出击,为王贲军减轻了大半压力。
王翦的这一行为,也让王贲颇为感动:关键时候,还是阿父靠谱啊!
幸亏有王翦出手相助,否则,王贲就危险了。
这一场大战中,魏军总体伤亡人数最多,齐军虽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弄丢了自家军师,不开心。
赵国一边看着秦军痛殴魏军,一边被秦军胖揍,哭唧唧。
至于韩军,几乎从头到尾都在划水。
正因对比太过惨烈,战后,韩军遭到了来自其他三国的敌视。冲突渐渐升级,不知是谁先出手伤人,让场面渐渐失去了控制。韩军同时遭受到来自魏军、齐军和赵军的攻击,韩军主将不得不率兵连夜逃离了这里。
至此,六国联军,只剩下了三国。
魏军想要找秦军报一箭之仇,齐军想要找齐军夺回孙膑,赵军见他们从秦军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已逐渐萌生退意。
下一场大战中,白起等人的打法愈加疯狂。
赵军见势不妙,早早就学着韩军,脱离战圈跑回了赵国。鄙夷韩军,理解韩军,成为韩军,这就是今日的赵军。
魏军和齐军作为被秦军针对的重点,实在是顶不住秦军的压力,只能先行撤退。
此时,距离合纵联军与秦军正式开战,仅仅过去了不到半个月。
来时气势汹汹,回时灰头土脸。
憋了一肚子气的庞涓,忍不住想将这怨气发在田忌身上。他明知道田忌正在为弄丢孙膑之事而懊恼,偏要去戳田忌的心窝子。
田忌恼怒万分,又见庞涓所率领的魏军比自己所率领的齐军损失惨重,他便忍不住跟魏军打了一场。
庞涓毕竟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且他身后的魏武卒虽然在之前的大战中折损了一部分,到底实力还在。在孙膑入齐之前,齐军很难从庞涓和魏武卒手中讨到什么便宜。
田忌没有制定好战术便突然发难,又怎么可能顺顺当当?
最终,齐军和魏军两败俱伤。
为了掩盖自己在大战中的过失,庞涓在回到大梁城后,选择将战事不利的主要责任推到齐军的头上。
他是这么对魏惠王说的:“原本我们几国联合在一起,面对秦国一国之兵,是相当有胜算的。谁知道,齐国居然从背后捅我们刀子!还有那韩国、赵国,根本就是墙头草,关键时候派不上一点用处!”
田忌比庞涓老实一些,他将事情的因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齐威王,并主动向齐威王请罪。
齐威王痛失孙膑,正心痛不能自已。他有心想要痛斥田忌一番,但他看见田忌无比愧疚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激愤之情逐渐淡去,理智开始占据上风,齐威王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孙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断然不能再失去田忌。
齐威王亲自将田忌扶了起来:“此次战事失利,一是因秦军实力之强,超出你我想象,二是因人心不齐。寡人又如何能怪你?你先起来。日后,要如何对待秦国与魏国,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既然不能怪田忌,齐威王少不得把责任算在了秦国和魏国头上。
“那魏国庞涓实在可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竟然丝毫不顾及大局!”
田忌见齐威王这般通情达理,忍不住心生感动。
“王上,臣有一策。如今秦国崛起,秦魏国土相邻,又有旧怨。咱们不妨挑拨秦魏相争,如此一来,便可毫不费力地解决两个威胁。”
齐威王君臣所不知道的是,秦国君臣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秦国君臣准备派人好好忽悠魏惠王,让魏惠王把目光放在齐国身上。
接下来,就要看秦国和齐国派出的使臣,谁能率先攻略魏惠王了。
第44章 第 44 章
白起在函谷关大破六国联军的消息传回秦国, 一时之间,秦人都颇觉振奋。
赢了!他们以一国之力,与六国联军相抗衡, 竟然在短短时间内, 就取得了如此丰硕的战果!
彼时的老秦人与新秦人都心中忐忑,生怕哪一日醒来,六国联军已经攻破了函谷关, 打到了他们家门口。
到时候,非但他们新到手的田地保不住, 就连他们仅有的财产, 也会被各国军队劫掠走。
新法的推行, 让老秦人和新秦人对秦国的认可度空前高涨。
虽然新法的许多条款,细致到令他们感到无比头疼, 但新法到来的种种好处也显而易见。
唯有在秦国治下,他们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们当然会自发地拥护秦国。
栎阳王宫中, 收到前线捷报的嬴渠梁, 此时才放松心神, 向嬴稷和嬴政分享这则好消息。
“不愧是武安君, 即使对手是魏武卒, 也无法撼动武安君分毫!”
“商君虽是第一次领兵赶赴前线作战,表现倒也不俗。”
“能有幸得见蒙骜将军与王翦将军年轻时的风采, 是寡人之幸!”
“王贲与蒙恬能顺利完成寡人交代的任务,将齐国军师‘请’回我大秦, 也算是没有堕了他们先祖的威名!”
嬴政在查阅了这封奏报后, 毫不吝惜自己对前线武将们的赞美,末了, 他又道:“能与孙膑相见并谈论兵法,寡人虽死无憾!”
嬴渠梁:“……”
他家曾曾曾孙看着这般正经的一个人,没想到还怪会说话的。连着夸了这么多人,都不带重样的。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让嬴渠梁都觉得肉麻无比。
不过,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他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嬴渠梁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想起,上一个让嬴政说出这番话来的人,是后世那位法家集大成者,韩公子非。为了得到韩非,嬴政兵临城下,最终,韩公子非被迫入秦。
可惜,这样一个大才,因为一心惦记韩国,最终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这次,同样的开端,让嬴渠梁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但愿,孙膑不要像韩非那么固执。
现在,秦国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嬴渠梁什么都缺。他缺人才,缺劳动力,缺地。
他手底下可没有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那么厚的人才库,他自然希望每一个搜落到的人才都能为他所用。
嬴政一番话说完,不止嬴渠梁觉得牙酸,嬴稷也同样觉得牙酸。
嬴稷道:“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战役罢了,你何至于吹成这样?”
嬴政立马反驳道:“这怎么会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战役?这可是天祖父的军队面对六国联军,第一次取得的大胜,足以振奋民心!此番大战之后,必有一批人会依照秦律获得爵位,日后,我秦国将士必将闻战则喜,愈战愈勇!”
“况且,这是咱们祖孙三代第一次联手取得的胜利,曾大父不觉得,这场胜利意义非凡么?”
嬴稷想了想,开口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对于他而言,手底下的将领打了胜仗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但与大父和曾孙一起联手制敌共同进退,的确有几分纪念意义。
嬴渠梁对嬴稷道:“你看看你,从你嘴里,几乎听不到什么好话,政儿说起好话却是张口就来。长此以往,谁还有动力为你卖命?国人在争相庆祝的时候,你却只会泼人冷水。幸亏你这话只有寡人与政儿听见了,否则,真够打击人的。”
嬴稷听了嬴渠梁的话,撇了撇嘴。他又没那么傻,他不也是看着周围只有祖孙三人,才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的吗?
外人面前,他还是懂得做做表面功夫的。
嗯……虽然这表面功夫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得看他的心情。
嬴稷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大父,自从政儿来了,您是越来越嫌弃我了。”
他惯来是强势的,鲜少会说出这样近乎于撒娇的话语。
嬴渠梁仔细盯着嬴稷瞅了一会儿:“怎么,这就委屈上了?寡人倒是想夸你,可你已经这么飘了,寡人觉得,你需要的不是夸奖,而是适当的打击。”
嬴稷:“……”
嬴稷:“大父,您偏心。”
嬴渠梁想了想,政儿固然是他们嬴家最出息的子孙,可稷儿也是个有能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厚此薄彼的确不好。
“这样吧。”嬴渠梁对嬴稷道:“这次白起、蒙骜和王翦他们回来,你好生夸夸他们。不要求你夸人达到政儿这样的水准,但你至少要让你手底下的将领们心里头觉得他们此番出征没有白忙活。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你这个做君主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夸完他们,寡人就拉着驷儿和政儿一起夸你。”
至于嬴渠梁和嬴政手底下的将领,自有他们亲自慰问,不劳嬴稷操心。
嬴稷道:“他们立了战功,回来之后,寡人自会对他们论功行赏,何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论功行赏是论功行赏,来自主君的慰问是来自主君的慰问。还是说,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这才与寡人讨价还价?”
嬴稷:“……知道了。”
他家大父的激将法简单粗暴,但奏效。
当着自家大父和曾孙的面,嬴稷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不行的。
大军回程,要设宴款待凯旋的大军,要派人去向战败国国君讨要好处,要向黔首们宣扬上战场立战功的好处。嬴渠梁将这些事情筹划到一半,突然倒在了桌案上。
嬴稷和嬴政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嬴渠梁的情况。
当他们发现,嬴渠梁只是因为过度疲惫而睡过去时,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因着前线的战事,老祖宗没睡过一天踏实觉。”嬴政道:“如今,他骤然放松下来,自然就撑不住了。”
“终究还是秦国如今国力太过弱小,否则,何至于此。”嬴稷摇了摇头。
他们这些后世的秦国国君跟六国打生打死,合纵连横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除非是遇到关乎国家命运的大战,否则,嬴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心态好得很,哪里会像嬴渠梁这般紧张?
嬴政解下外袍,披在嬴渠梁身上。
他看了嬴稷一眼,道:“这样的阵势,对我们这些后世之人而言,自然是司空见惯,可对于老祖宗来说,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久之前,秦国对付魏国一国都费劲儿,现在突然快进到六国合纵攻秦,嬴渠梁若能淡然处之,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不习惯,那就让大父习惯吧。”嬴稷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盘算着让白起再给本土秦军加点儿训。
在这次的战役中,他们都已经能够配合白起军击退合纵联军了,自然也该开始下一阶段的训练了。
……
白起又一次率领大军回到了栎阳城。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凯旋,但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先前进攻三晋之地的好几场战役,主要是嬴稷麾下的军队和嬴政麾下的军队在打,即使他们的队伍大胜归来,秦国的民众们也只是凑个热闹,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感。
而这次,相当数量的本地民众都参与到了对抗合纵联军的战役中,并且大获全胜。
这也让他们意识到,原来,其他几国的军队没有那么可怕。凭着他们这些人的力量,也能够战胜那些人!
此时,在战争中立下功劳者可以凭借军功授爵的消息已经广为人知。
胜利的荣耀,以及授爵的诱惑,都在刺激着秦地的民众们。
他们中的许多人,以近乎狂热的目光看着白起的军队,在看到跟在白起军后面的卫鞅军时,他们的精神变得愈发振奋。
原来,秦君派来的使者没有欺骗他们,通过战场上的拼搏和厮杀,他们也有可能站在那里,享受这样的荣光!
白起派斥候去黔首们之中打探了一圈,当斥候将打探到的结果告知他时,他笑着道:“看样子,我们在前线拼杀之时,秦君们也没闲着。”
这次抗击合纵联军的功臣中,除了蒙骜与王翦军依旧驻守在函谷关,其他几路军队都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
当然,无论是白起军,还是王贲与蒙恬军,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
最令他们激动的,不是来自民众的崇拜,而是三代秦国国君的亲迎!
作为当朝秦君,嬴渠梁率先上前:“这次,六国联军来袭,局势危急,多亏了诸位将士们,我秦国才能安然无恙。”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主动上前,为白起牵马。
白起见状一惊,赶忙翻身下马,试图将缰绳从嬴渠梁手中接回来:“使不得啊,君上。”
他何德何能,居然让秦国先君以如此谦恭的姿态来对待他!
“有什么使不得的?”嬴渠梁笑着道:“你为我秦国解除了这次的危局,你便是我秦国的大功臣。你身为我秦国的大功臣,受到什么样的礼遇,都是应该的。”
虽然嬴稷说会对凯旋的将士们论功行赏,但像白起这样战功累累的将领,已经面临赏无可赏的境地了。
对于他这样的将领来说,来自君王的亲厚和礼遇,才是最好的嘉奖。
白起显然没有被君王这样对待过,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极为不自然。
嬴渠梁见白起在他身边走着走着,就开始同手同脚,不由哑然失笑。
看样子,即使打了这么多场胜仗,白起也依旧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既然你不习惯寡人为你牵缰绳,那就换做稷儿来吧。”
说着,嬴渠梁就将缰绳塞入了嬴稷的手中。
他拍了拍嬴稷的肩膀,朝嬴稷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嬴稷:“???”
嬴稷:“!!!”
大父只说让他在白起面前说些好话,可没说要让他为白起做这活计!
嬴稷握着缰绳的手,变得无比僵硬。
站在不远处的白起,动作看起来比嬴稷还要僵硬。
嬴渠梁亲眼看见两人难得失态的模样,强忍着笑意道:“寡人知道,稷儿你此时心情十分激动。不过,现在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你还是收一收你的表情吧。不然,只怕要吓到周围其他人了。”
嬴稷这才回过神来。
好在他这人脸皮够厚,即使刚刚当众丢了脸,他也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起嬴渠梁对他提出的要求,磨蹭了一小会儿,上前道:“这次函谷关大捷,武安君功不可没……”
嬴渠梁还等着嬴稷接着往下说呢,结果就发现,他没词儿了。
嬴渠梁开始认真地思考,难道对于他家大孙子而言,夸一夸自己的功臣,就这么困难吗?
罢了,以后,他还是多当着他家大孙子的面好好夸一夸功臣吧,让政儿也跟着夸一夸他手底下的得力将领,免得他们家稷儿因为笨嘴拙舌,被人看不起。
白起听着嬴稷对他的夸赞之语,看着嬴稷为自己牵马的样子,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这还是王上吗?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王上吗?
王上不会突然换人了吧?
嬴稷见状,反倒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忍不住想逗弄逗弄白起。
他倾身上前,对白起道:“武安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你为我秦国立下如此赫赫战功,自然当得起任何嘉奖……”
嬴稷话音刚落,嬴渠梁就拉住他手中的缰绳拽了拽:“马,马!”
他要是不及时提醒自家大孙子,只怕自家大孙子要将马给牵到沟里去了。
嬴稷:“……”
嬴稷用凶狠的目光将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与他四目相接的人都低下了头。
小嬴驷在一旁看到嬴稷居然明目张胆地威胁周围的人,不由到:“稷儿羞羞,犯了蠢,不肯认,还要逼迫别人忘掉这一幕!”
下一刻,缰绳被嬴稷塞回了白起的手中,小嬴驷感觉身子一轻,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完了完了,嬴稷不会报复他刚才说的话,把他给摔下去吧?
嬴稷才将嬴驷抱在怀中,就感觉嬴驷像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
原来阿父小时候怕被摔啊,行,他记住了!
嬴政收回目光,也主动上前准备为卫鞅牵马了。
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件熟络的活计,但他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
嬴政在亲眼目睹了自家天祖父和曾祖父为武安君白起牵马的一幕后,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在能臣面前,他向来很能放得下——身段。
嬴稷时常端着架子的样子,倒是让嬴政很不理解。面子就那么重要吗?比让手底下的大才们归心还重要?
本次大战中,除了白起军之外,就属卫鞅军立下的功劳最大。当然,这还不足以让嬴政对卫鞅这般礼遇,但考虑到卫鞅的秦法对于秦国后世影响极其深远,这活计,嬴政做得心甘情愿。
只是,他手才伸到一半,就被卫鞅避开了。
卫鞅看着这位据说老嬴家最强秦王的嬴政,谦恭地道:“白将军是此次大战的主将,君上和公子稷为他牵马,也在情理之中。鞅在此战中只能算是略有薄功,不足以让公子政屈尊纡贵,亲自为鞅牵马。”
他见嬴政的手停在半空中,担心嬴政尴尬,还贴心地道:“多谢公子政一番好意。不过,鞅现在受到这样的礼遇,实在于心有愧。等到来日,鞅立下足够的功劳之时,鞅必定不会再拒绝公子。”
嬴政难得想做一回礼贤下士之事,不料竟然被人拒绝了,不由有些郁闷。
他将目光转向了卫鞅身后的王贲和蒙恬。
王贲和蒙恬哪里能承受得住秦王政这样的厚爱?要是让他们家阿父知道他们居然敢让王上为他们牵马,只怕回去之后皮都要扒了他们的。
再者,连卫鞅都没有接受秦王政的礼遇,他们哪里来的底气接受啊?六国尚未攻灭,此时的他们,还没有立下那么大的功劳。
于是,在嬴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王贲和蒙恬谦恭地低下了头,不肯与嬴政对视。
试图推销自己,却没能推销出去的嬴政:“……”
罢了,王贲和蒙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现在他就给与他们这么高的礼遇,等日后他们立下灭国功绩,他又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还是先攒着,到时候该给的礼遇一块儿给。
落在后面不远处的孙膑全程见证了这一幕,不由哑然失笑。
这些秦国国君们,当真有意思极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三个脸上表情极为丰富的人,逼得韩、赵、魏三国连连后退,攻下了魏国大梁城,而后又将六国联军拒之于函谷关外呢?
看样子,他接下来在秦国的日子,不会太过无聊。
此时,孙膑对秦国,对秦国国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迫切地想要弄明白,秦国究竟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有了这样大的改变的。
是因为秦国连着出了几代明君吗?
孙膑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嬴稷、嬴政和嬴渠梁的身上。他能够肯定,秦国的变化与秦国的国君脱不了干系,但事情的真相似乎不仅如此。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提升士气的?
嬴渠梁三人也注意到了孙膑,他们对孙膑礼遇有加。就连嬴稷这个向来脾气臭又不爱给人面子的,在孙膑面前都有所收敛。
哎,没办法,他家大父手底下能用的武将实在是太少了。
嬴稷就算再怎么高傲,也得为他家大父着想。
现在,有嬴稷和嬴政在,没人敢欺负嬴渠梁,可他们终究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等到他们离开了,要是东边那六个不安分的国家贼心不死,又派人来攻打秦国可如何是好?
嬴稷思忖着,终究要找一个人来保护他家大父。
怀着这样的心思,嬴稷看向孙膑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打量之色。
孙膑的体格并不能让他满意,不过,考虑到孙膑计谋过人,他就姑且期待一下吧!
嬴政的心思要比嬴稷纯粹一些,他对孙膑以礼相待,纯粹是因为他爱惜人才。
虽然孙膑不可能跟嬴政回到他的时代,不过,孙膑要是能为嬴渠梁效力,四舍五入,也等于是在给未来的嬴政攒家底了。
嬴渠梁三人与孙膑交谈了一会儿,给足了孙膑面子,随后,他们又将目光放回了白起等人身上。
今天是大军凯旋之日,白起等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
这是嬴渠梁自继位以来,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一场宴会。
他继位之初,内忧外患不断,秦国濒临灭亡,他又哪里来的心思跟人大肆饮酒作乐?
今日,对于秦国君臣来说,绝对是个例外。
嬴渠梁父子为了节省开支,遣散了乐人。
为了让这场庆功宴不至于太过寒碜,秦国的诸位朝臣们亲自上场和歌舞剑,一时之间,场面热闹非常。
庆功宴上,朝臣们奏的多是慷慨激昂的乐曲,他们的剑舞也遒劲有力。
嬴渠梁起初只是听着,看着,很快,他就不满足于只在一边旁观。
他仿佛受到了周围气氛的感染,加入到了这场狂欢之中:“瑟来!”
下人们将瑟放置在嬴渠梁的面前,嬴渠梁屏息凝神,奏了一曲“驷驖”。
“驷驖”是“秦风”里的一首诗,讲的是秦襄公率领众人狩猎时的盛况。
当时,刚刚因为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而被封为诸侯的秦襄公,实力强大,志得意满。正因如此,他才能意气风发地与底下的群臣一起狩猎一起高歌。
乐声慷慨激昂,怀着对未来霸业的无限憧憬,怀着对秦国这个新生的国度的无限期待之情。
奏着曲子的嬴渠梁,眼前仿佛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如秦国先祖一般,将秦国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嬴秦先祖们,在看到如今的秦国之后,是会感到失望,还是为他们而骄傲?
这首曲子,触动了嬴稷和嬴政的心弦。
原本他们还有些“形象包袱”,不肯在群臣面前太过肆意妄为。现在,他们将一切顾虑尽数抛了开来。
嬴稷用他苍凉浑厚的嗓音,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嬴政则拔出佩剑,和歌而舞。
物换星移,倏忽间,距离秦国立国,已然过去了四百余载。
他们不会忘了,秦国因何而立国,也不会忘记,秦人为何是秦人。
铁血与征伐,机遇与危机,贯穿了秦国发展的全过程。
秦国立国,象征着一个大争之世的到来,如今,秦人再次崛起,是否也预示着一个大争之世将要迎来终结?
第45章 第 45 章
那晚, 嬴渠梁喝了很多酒。他向来是节制的,极少有这般放纵的时候。
最终散场的时候,嬴渠梁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嬴稷和嬴政不得不一人一边架起他, 将他送回寝殿。
路上, 他倚在嬴稷肩头,含含糊糊地说了很多话,只是, 嬴稷什么也没有听清。
嬴稷对嬴政感慨道:“大父只怕少有这么痛快的时候。”
之前秦国在对阵其他国家的时候,虽然取得了极为出众的战绩, 但主力毕竟是嬴稷军和嬴政军, 嬴渠梁自然没有实感。
而这一次, 在卫鞅的率领下,嬴渠梁军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击退六国联军的过程中, 嬴渠梁看到了他的军队从士气到实力有了怎样的突破,他心中自然高兴。
这场战役, 让他心中充满了对秦国未来的信心。
“那老祖宗应该尽快习惯才是。毕竟, 未来, 这样的胜利对于我秦国来说, 只会多不会少。反倒是六国之人, 该好好珍惜这难得的安宁时光。日后, 待我秦国挥师东出,他们只有匍匐在我秦军铁骑之下颤抖的份了!”
嬴政口中说着这样狂傲的话语, 面上的神色却极为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嬴稷笑了笑, 道:“不错, 有血性,不愧是我嬴家后辈!你这小子在某些方面虽然不怎么讨喜, 但在这方面倒是对了寡人的胃口!”
嬴政瞥了他一眼:“天祖父可是说过,政比曾大父讨喜多了吗,高祖父也是喜欢政胜于大父。”
嬴稷:“……你小子!”
他难得夸一次人,居然还被自家后辈阴阳,他容易么他!
嬴政看着嬴稷气急败坏的样子,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看来,自家老祖宗说得没错,曾大父在上了年纪之后,在某些方面果然愈发像个孩子了。
嬴稷刚想开口,就被嬴渠梁吐了一身。他显然缺乏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他的手僵硬地扶着嬴渠梁,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嬴政心知嬴稷多半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与嬴渠梁这般狼狈的模样。
嬴政让嬴渠梁靠在嬴稷身上,对嬴稷道:“曾大父暂且等等,政去为你和老祖宗准备浴桶、热水和醒酒汤,再为你们寻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嬴政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嬴稷面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嬴稷才发现,他这个曾孙子的背影竟然如此高大。嬴政看似不拘小节,实则也有极为细致的一面。
不多时,嬴政便独自一人抱着个大木桶进来了。
沐浴用的木桶自然不小,但嬴政轻轻松松就将那木桶抱了进来。
在将木桶放下后,嬴政又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汗水浸湿了他的发丝,他的脸上多了一小块污渍,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
这时候的嬴政,看起来倒是与他的两位先祖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了。
忙活了半天的嬴政终于在木桶中加好了热水,这时候,被嬴稷喂下醒酒汤的嬴渠梁也恢复了几分神志。
他看着眼前不断晃悠的嬴政,仿佛看到了自家后辈的重影。
嬴渠梁眨了眨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重影才渐渐消失。
“给,给你们添麻烦了。”嬴渠梁道。
“老祖宗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照顾老祖宗,本就是我等晚辈当尽的义务。”嬴政这番话语说得真心实意。
对于嬴渠梁,他心中充满了尊敬。他与嬴渠梁相处的时日虽不算长,但他的确从嬴渠梁身上得到了来自长辈的关怀。
尽管现在,嬴政自认他已经不需要这种关怀了,但没有人会抗拒这种善意。
从当上秦王以来,嬴政偶尔也会感到孤独。即使面对他最信任的臣子,他也无法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宣之于口。
嬴政在自家先祖的面前却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有什么样的困惑,他都可以拿出来与自己的先祖讨论。
因为他知道,刨除这层血缘关系,他们还是利益共同体。无论何时,先祖们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即使嬴稷平日里时不时就要跟嬴政抬抬杠,即使小嬴驷有时候会摇着头,对嬴政说:“你这样不行啊,政儿。”
但当嬴政真正遇到什么难题的时候,他们也是最为关心嬴政的。
这段时间,对于嬴政来说,是少有的放松时刻。
嬴渠梁虽然恢复了些许意识,手脚还是绵软无力,嬴稷和嬴政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扶进了浴桶之中。
嬴渠梁、嬴稷挨个儿将自己洗了一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总算是能够见人了。
嬴政见状,这才命人将浴桶和水,以及两个老祖宗褪下来的脏衣服收出去洗。与此同时,他也给自己要了一桶水。
他参加完宴会之后,身上本就带了几分酒气。刚刚他又忙活了那么半天,出了一身的汗渍。酒气夹杂着汗味,让他无法容忍。
与两位老祖宗一样,嬴政的身上也有常年锻炼留下的肌肉。
嬴渠梁见状,笑着道:“看样子,我秦国往后的几代秦君都是尚武之人,甚好。”
嬴稷在一旁开口道:“阿父可未必如此,大父您一定要盯着阿父好好习武啊。”
正在沐浴的嬴政抬眸瞥了嬴稷一眼。
也不知小嬴驷又有哪里惹到嬴稷了,嬴稷这个时候还不忘坑小嬴驷一把。
不过,他们作为秦王,日后遭遇刺杀是家常便饭,让嬴渠梁敦促小嬴驷好好习武,对于小嬴驷来说倒是没有坏处。
只是,小嬴驷接下来的负担大概又要增加了。
嬴政这般想着,又往下沉了沉。
一番折腾下来,夜已经很深了,嬴政和嬴稷索性留在嬴渠梁这里过夜。
好在嬴渠梁的床铺足够大,容纳下他们三个人绰绰有余。只是,嬴稷的睡姿不大老实,睡着睡着,就一肘子抽在了嬴政身上。
嬴政: ̄へ ̄
嬴政往外侧挪了挪。当嬴稷发现自己身边有人时,下意识就要从枕头下抽出自己的匕首,没想到却摸了个空。
这下子,他彻底惊醒了。他看了看自己左侧的嬴渠梁,又看了看自己右侧的嬴政,一时陷入了怔愣中。
嬴渠梁因为喝得酒比较多,这会儿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
他感受到身边的动静,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嬴稷的头:“驷儿,好好睡觉,不要闹了。”
嬴稷:“!!!”
这会儿,嬴稷将双手拢在身前,是彻底不敢动了。
没有与其他人共眠过的嬴稷,夹在嬴政和嬴渠梁中间,彻底没了睡意。幸亏第二日不必早朝,嬴稷还能趁着白日补个觉。
……
山东六国的降书很快就送到了秦国。
由于在此次的战役中,秦军展现出了极为强大的实力,六国对待秦国的态度都变得谨慎了起来。
尤其是实力较为弱小的韩国、赵国和燕国,简直要拿出对待魏国的态度来对待秦国了。
魏国使者在秦国国君们面前态度有些暧昧,一方面是因为魏军与齐军在回程的路上又打了一仗,如今两国的关系有些僵硬,一方面则是秦国派出的使臣和齐国派出的使臣在相互角力。
魏惠王既不喜欢秦国,也不喜欢齐国。现在两国都要拉拢他,他自然要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是要联秦抗齐,还是联齐抗秦。
齐王派来的使者带来了价值高昂的礼物,希望能够将他们的军师孙膑赎回去,却被秦国使者一口回绝。
“我们君上也很看重孙先生呢,君上说了,齐王想要其他的东西,可以商议,但齐王想要孙先生,免谈。”
齐国使者语气生硬地开口道:“王上只吩咐我们把孙先生带回去!”
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魏国使者乐得看到齐国和秦国交恶,在一旁笑了笑,不说话。
别看现在秦国和齐国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之前齐国还要联合秦国一起对抗他们魏国呢。闹吧,闹吧,秦国和齐国闹得厉害些,他们魏国才好渔翁得利。
魏国使者这一幸灾乐祸,反倒让齐国使者和秦国使者冷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到底还隔着个魏国,魏国又是一副态度不明的样子,他们要是真的火拼了起来,只怕最后反而便宜了魏国。
秦公嬴渠梁与齐王田因齐也交代过各自的使者,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摆出强硬的姿态来,但不要真的跟对方闹掰。
秦国使者和齐国使者杀气腾腾地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
在这场战役中,秦、齐、魏三国都蒙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
以一敌六的秦国得到了来自战败国的赔偿,自然不愁。齐国和魏国却不想就这么白白蒙受损失,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对视了一眼,有志一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其他几国的使者。
明明是“六国合纵”,到了最后,怎么能只有他们出血呢?
这些参与过合纵的国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们刮一层肉下来!
其他国家多出一些,齐国和魏国自然就能少出一些。
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方面,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还是很有默契的。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韩国、赵国和燕国看着联合起来的齐国和魏国,瑟瑟发抖。
如果只是一国,他们联合起来,未必不能与之抗衡,但现在齐国和魏国联手,要把战败后的赔偿都摊在他们身上,他们的日子就比较难过了。
这这这……明明当时打秦国打得最狠的就是魏国和齐国,怎么受伤最厉害的,反倒是他们几个划水的呢?
其他几国的使者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他们划水划得厉害,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才会看他们这般不顺眼。要是当时,大家都一起牟足了劲儿攻打秦国,这场战役,他们还真的未必会输。
秦国使者冷眼看着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联合起来欺负其他几国的使者,笑而不语。
这几国说是要联合起来攻打他们秦国,可他们合作的时候各怀鬼胎,现在战事不利,又一个个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去侵害盟友的利益。就凭这种状态,他们想要合作成功才是奇怪之事。
燕国使者和楚国使者在齐魏两国使者的挤兑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我们并未参与攻打秦国之事啊,为何我们也要向秦国缴纳赔偿款?”
他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用眼神向秦国使者示意。
说好的只要他们及时退出合纵就不会与他们为难呢?秦国可别言而无信呐!
秦国使臣看够了六国使臣内讧的戏码,才终于站出来慢吞吞地道:“楚军和燕军早在战事开始之前就撤退了,未曾对我秦国造成什么影响,他们的确不需要赔偿我们什么。”
就现阶段而言,燕国和楚国都是秦国需要拉拢的对象,秦国当然不会傻得把自己的潜在盟友往边上推。
秦国主要把精力放在三晋之地,原本齐国其实也是秦国要拉拢的对象。可谁让这回出了孙膑这么个意外呢?秦齐的关系,自然一下子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有了秦国发话,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在思考片刻后,便有志一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韩国和赵国。
现在少了两国,落在韩国和赵国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但管他呢,只要遭殃的不是齐国和魏国,他们才不在乎韩国和赵国的利益会不会受损。
在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欲哭无泪。
他们想要以同样的理由逃脱责罚,秦国使者却没有搭理他们。
虽说在战场上,韩赵二国的使者没有出多少力,但他们毕竟上了战场并站在了秦国的对立面,不是吗?既然这样,秦国没有理由出面维护韩国和赵国的利益。
更何况,这血总是要有人出的,不是韩国和赵国,就是魏国和齐国。为了对秦国并不友善的韩赵二国,跟魏齐二国对上,显然并不划算。
在魏国和齐国的围剿以及其余几国的冷眼旁观下,韩国和赵国成了本次合纵失败的冤大头。
秦国使者看着这一幕,神色颇为冷漠。
弱肉强食,这就是当今之世各国往来的本质。
如果不是他们秦军的实力足够强大,恐怕今天在这里任人宰割的,就会变成他们秦国。
秦国,当以此为戒!
……
由于秦国态度极为坚决,最终,齐国使者还是没能顺利将孙膑带走。
齐国使者对秦国使臣道:“即使秦公不让我们把军师带回齐国,我们也要去看看军师过得好不好。”
这样一来,也能向孙膑表明齐王对他的关怀。如果孙膑心系齐国,愿意配合齐国使者出逃,他们说不定能够找到机会。
“君上待孙先生如座上宾,齐王不必费心。往后,孙先生也不再是齐国的军师了,齐使还是尽快改口吧。”
“在军师亲口向王上请辞之前,他一直都是我齐国的军师。既然秦国待军师如座上宾,为何不敢让我见军师一面?莫非,秦公名义上尊敬军师,实则将军师视为阶下囚?”
秦国使者闻言,皱起了眉。
这时,魏国使者也对这名引起秦齐两国争夺的军师产生了兴趣。
当魏国使臣得知,这名原齐国军师居然还与自家上将军庞涓师出同门时,他对孙膑的兴趣不由更浓了。
“怎么没从上将军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呢?他既然是上将军的师弟,为何不来我魏国出仕?”
齐国使者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这就要问问你们魏国上将军为何要诓骗他的师弟入魏,然后捏造罪名陷害他了!多亏魏国不识货,我们齐国才能得到军师这么个大才!”
可惜,现在大才让秦国给抢走了,要不要得回来还不知道。否则,齐国使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孙膑之才提前告诉魏国的。
齐国原本是打算雪藏孙膑这张王牌,直到让魏国吃大亏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秦国来,彻底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现在他们齐国失了人才,魏国也别想好过——不管魏王会不会因为此事对庞涓产生疑心,且先在他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吧。
这时,有一名秦国小兵一路小跑着来到这里,对齐国使者道:“君上有令,孙先生若是同意与齐国使者相见,就让他们见一面。”
齐国使者闻言,双眼一亮,他并不觉得孙膑会拒绝他。
这次来到秦国都城栎阳,他发现,秦国依旧苦穷。虽然不知道秦国未来为何会变得那么强大,但至少现在的秦国,对于孙膑而言应该毫无吸引力。
只要他能顺林见到孙膑,他就有把握劝说孙膑配合他出逃。孙膑足智多谋,他们在一起也能一块儿合计合计。
……
在秦国小兵的带领下,齐国使者来到了孙膑现在的住处。
孙膑落脚的地方,就在之前秦国用来接待贤士的地方。此处的一应待遇算不上很好,却极为靠近栎阳王宫,里面的氛围也不错。
至今仍有一些学子,每日在这招贤馆中论战,孙膑最近每日的乐趣除了在栎阳街头游荡,就是听士子们进行辩论。
平心而论,秦国的招贤馆才刚建没两年,规模自然无法与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相提并论。来这里议学的士子们,学识也普遍比稷下学宫的学子们要差一截。
越是如此,孙膑便越发好奇,凭着这样的条件,秦国究竟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迎头赶上,成为未来的第一强国?
孙膑作为备受秦公青睐的客人,有些人自然也要与他辩一辩——许多年轻的士子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他们倒要看看,孙膑究竟有什么才能,能够如此得秦国国君看重。
孙膑博闻强识,又在齐国稷下学宫混迹了数年。这些初出茅庐的士子们,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当这些士子们输给孙膑后,他们一个个都对孙膑推崇备至。那诚挚的眼神,让见惯了官场黑暗的孙膑都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些士子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他们虚心求学之时,眼中自带光芒。
从他们的身上,孙膑能够看到无限的希望和可能性。
就如秦国一般,在破开重重暮气之后,眼前所见,尽是希望。
齐国使者来到孙膑的跟前时,孙膑正望着天际暗自出神。他许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此时,他的唇畔含着一丝和暖的笑容。
这笑容令齐国使者心中“咯噔”一声,他忍不住上前,打断了孙膑的思绪:“齐王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日不惦记军师。不知军师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秦人粗蛮,军师在秦国定然受苦了吧?”
“这倒没有。秦国条件虽然不如齐国,但秦公待我尚算礼遇。”孙膑看着齐国使者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他们虽共事数年,他这救命恩人对他的信任却还及不上刚刚相识的秦公。
秦公都敢让孙膑与齐国使者单独见面,没有派人在一旁看着,这人却不相信孙膑对齐王的忠心。
一想到此处,孙膑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层阴翳。
秦公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栎阳,最近筹划着逃离之事绝非明智之举。
按照孙膑的想法,最好等到秦国的两名后辈——秦王政和秦王稷离开时,他再找机会逃回齐国。
可孙膑等得了,齐威王等得了吗?
待那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齐威王能够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吗?
齐国使者见孙膑先前还带着笑容,见了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他心情愈发不好。
“我原本还想着与军师筹划逃离秦国之事,没想到,军师深得秦公信任倚重。看来,军师在秦国如鱼得水,不需要我多管闲事了!”
秦国小兵在为齐国使者引完路后,便离开了。
当时齐国使者还在疑惑,难道秦公就这般放心他们,不怕他们借此机会逃跑吗。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孙膑已经向秦国国君投诚,所以,他在秦国过得这般好,秦国国君丝毫不担心孙膑会跟着他一起逃跑。
齐国使者的一颗心止不住地沉到了谷底。
孙膑见了他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秦国国君是故意为之?
孙膑叹了口气,对齐国使者认真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背叛过齐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对我的恩情,我尚未偿还,我也不会出卖你。”
齐国使者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了声:“那就好”。
只是,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就再也难以弥补。
孙膑不知道日后他是否会留在秦国,为秦君效力,但他隐约意识到,齐国他怕是回不去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当孙膑与齐国使者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到栎阳王宫时, 小嬴驷刚好下了课。
他当即就兴冲冲地跑到了嬴渠梁跟前,为嬴稷和嬴政邀功:“阿父,稷儿和政儿为您出的主意好吧?您可要好好表扬表扬他们!那孙膑也太难搞啦!要是没有稷儿和政儿在, 想要让孙膑和齐国离心, 可没有那么容易。”
嬴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两名后辈,想学着自家阿父鼓励他们的样子拍拍他们的肩,却受制于悲催的身高条件, 最终只能改成拍了拍他们的腿。
“不亏是老奸巨猾的稷儿和善于挑拨离间的政儿!这种事果然还得靠你们啊!”
嬴稷:“……”
嬴政:“……”
小嬴驷这是在夸他们吗?
他到底会不会说话啊,哪有人这样夸人的?
碍于这是自家小祖宗, 嬴稷和嬴政不好直接说嬴驷的不是, 只能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嬴渠梁, 希望善解人意的老祖宗能够领会他们的意思,替他们教训教训小嬴驷。
嬴渠梁看着嬴稷和嬴政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由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瓜子:“你这一看就是文化课没好好上,怎么能这么说稷儿和政儿呢?”
“那我应该怎么说啊?”嬴驷揉着被嬴渠梁拍过的地方, 有点儿小委屈, 他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呀。
“你应该说, 足智多谋的稷儿, 以及善于使用离间计的政儿。”嬴渠梁道:“你居然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看来, 你的功课还得再增加一些。”
嬴稷和嬴政在一旁不住点头。
没错,这小祖宗最近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肯定是功课太少的缘故!
多给小嬴驷布置一些功课,他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埋汰他们了。
在自家阿父那儿挨了训的小嬴驷正打算找两个后辈求安慰呢, 没想到, 当他可怜巴巴看过去的时候,嬴稷和嬴政都冷漠无情地移开了目光。
小嬴驷顿时觉得, 两个后辈一点儿都没有祖孙情。
枉他还在嬴渠梁面前为他们说好话呢,现在,他因为他们挨了罚,他们一个个倒是不吭声了!
他明明是在夸他们呀,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表现得像是他在骂他们一样?
小嬴驷决定,今天都不要搭理嬴稷和嬴政了……唔,上秦法课的时候除外。
晚间,处理完手头公务的嬴渠梁正打算亲自去看望孙膑,邀请孙膑加入秦国,却被卫鞅拦住了。
“孙膑才跟齐国那边闹僵,心情肯定不怎么好。君上这时候过去,孙膑多半不会给您什么好脸色。倒不如,让鞅去试试,要是能成当然最好,便是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嗨呀,寡人哪能不知道这次去找孙先生,多半要碰钉子呢?这不过是寡人的一个表态罢了,由寡人亲自去邀请孙先生,方能彰显我秦国的诚意。他要是心中有怨气,只管让他冲着寡人发泄出来。”
卫鞅听着嬴渠梁的话,有些无奈地道:“您身为一国之君,还真是不把自己的颜面当回事。”
“颜面能当饭吃么?只要能够让我秦国强大起来,让寡人做什么都行。”嬴渠梁毫不犹豫地道。
卫鞅听着这话,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嬴渠梁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不过是诸多入秦士子中的一员罢了,并不起眼。
他那一批入秦士子中名声响亮的寥寥无几,多数都是些在其他国家不得志的人,来秦国碰碰运气。即便如此,那些士子在嬴渠梁面前仍然带着一股傲气,似乎他们愿意来秦国,就已经很给嬴渠梁脸面了。
那时的嬴渠梁,是卫鞅见过的最没有架子的国君。
这一回,他又是这样。由此可见,即使秦国现在的地位与往日不同了,他的心性与往日相比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想到这里,卫鞅便不由有些欣慰。能够拥有这样一名始终如一的君主,是他的荣幸。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想要主动为自家君主分忧。
“您可以不将自己的颜面当回事,秦王稷和秦王政可以吗?他们这般重视您,怎么能够容忍旁人对您不敬?您要是当真与孙膑闹得不愉快,倒霉的绝对会是孙膑而不是您。”
嬴渠梁闻言,心知卫鞅说的是对的。他既欣慰又无奈地道:“没想到,后辈们太过关心寡人,居然也成了一件麻烦事儿。”
“所以,让鞅去吧。如此一来,成或不成,都有说道。况且,孙膑不是想知道秦国的变化源于何物吗?鞅亲自去告诉他!”
“那寡人就将此事托付给大良造了。”嬴渠梁对着卫鞅郑重地道。
卫鞅在抗击六国联军的战场上立了功,他的官位便升至了大良造,他的爵位也上升到第八级。
在卫鞅的种种表现面前,朝中没有人敢再轻视卫鞅。此时的卫鞅,完全有资格代表嬴渠梁和秦国朝廷去做某些事。
卫鞅在劝住嬴渠梁后,便挑了个时间,来到了招贤馆中。
此时的招贤馆中,有将近半数的士子都得到了秦国朝廷的任用。
招贤馆显得有几分冷清和寂寥,不复往日的热闹。
在招贤馆中,卫鞅见到了由书童抬着出来散心的孙膑。
孙膑似乎也受到了周围氛围的影响,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之色。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依旧驱不走自他心底升腾而起的阴寒。
察觉到身侧有人的孙膑偏过了头:“秦国的商君?”
这些天,孙膑也陆陆续续打探到了一些情况。栎阳城中的许多人,都对卫鞅推崇备至,包括那些来自后世的人。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件事:秦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似乎与卫鞅脱不了干系。
那日,孙膑在战场上也看过卫鞅的表现。作为初临战场的将领,卫鞅的表现尚可。但在孙膑看来,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仅仅凭着卫鞅的军事天分,并不足以让孙膑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卫鞅的其他才能,孙膑未曾亲眼见识过,不好妄自评价。
“鞅如今还未晋升至彻侯,当不得‘商君’之名。”卫鞅道。
孙膑闻言,果然对于卫鞅话语中的内容产生了些许兴趣:“彻侯?”
“秦有军功爵制,军功爵制共分为二十级,最高的一级便是彻侯。底层士兵若有能耐,也可靠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难怪这次对战之时,秦军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战意来。”
其他几国的军队若是打了胜仗,得到晋升的也唯有将领,底层的士兵最多得些钱银赏赐,断然不可能像秦国一样,还有爵位可得。
如果这就是秦国这段时间变化的根源,孙膑倒是能够理解秦国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从低谷中爬起来的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秦国为了吸引他国黔首们入秦,给予了这些黔首极为优惠的政策。为了鼓励这些黔首在战场上奋勇拼杀,秦国君臣又将这么大的诱饵吊在黔首们面前。
长此以往,士兵们会主动上阵杀敌,秦国上下都会被动员起来,成为一个为战争服务的工具,秦军也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势不可挡。
孙膑越想,便越是心惊。
现在齐国和魏国的国力仍在秦国之上。两国所忌惮者,无非是来自后世的秦军。
原本齐王和魏王只要熬到后世的秦军离开,便不需再惧怕秦国。可现在,依然是如此么?
孙膑心中忽然就有些没底了。他只窥视到了秦国新政的冰山一角,却已经感受到了秦国新政的可怕之处。
若是任由秦国发展下去,在不久的将来,秦国必然会成为其余几国最大的威胁!
“大良造与秦公真是好大的手笔!”
“鞅不过是采用了此时最适合秦国的办法罢了,君上接受了鞅的谏言。”卫鞅微微一笑:“孙先生善于指挥作战,这军功爵制对于孙先生,也是极为有利的。只要孙先生在战场上立下几次大功,便可跻身权贵之列。”
“的确,在这样的制度下,只要立下战功就能得到封赏,这对于寻常人而言,的确很有吸引力,但这并非膑所求。”孙膑摇了摇头。
功名利禄,对于寻常人而言,有着无可比拟的诱惑力,但对于孙膑而言却并非如此。
如果他当真这么在乎名利,早在齐威王准备举荐他为齐国上将之时,他就不会拒绝了。
卫鞅想了想,道:“既然孙先生所在意的不是功名利禄,那么,想必孙先生在意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了,比如——辅佐齐王成就霸业,名留青史。”
孙膑直视着卫鞅。
卫鞅面上虽带着笑意,看似和善而又无害,可他却极为擅长捕捉埋藏在人心深处的欲——望。
“不错,对于膑而言,功名利禄虽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国有了大良造,即使没有膑,日后也能成就一番霸业。反倒是齐国,更有膑施展的余地。”
孙膑在齐国地位虽然不如齐相邹忌,也不如齐国上将军田忌,但他在齐国的朝廷中起着极为特殊的作用。在齐国,孙膑是无可替代的。
就如在秦国对于卫鞅来说无可替代一样,天下虽有数国,但真正能够让卫鞅一展所长的,却唯有秦国。
卫鞅明白了孙膑的意思,但他并不认可孙膑的话:“孙先生既然能够与邹忌和田忌合作默契,能够助齐王成就霸业,为何觉得我秦国没有你施展的余地?我秦国正缺孙先生这样的将才,为我秦国攻城略地,东出函谷。”
“依照秦国的国策,至少十年之内,秦国不会大动兵戈。即使膑愿意为秦国效力,秦国也没有膑的用武之地。”孙膑神色冷淡地道。
就算秦国君臣向他许多,十年后让他带兵打仗,给他升职加薪的机会,那又有什么用呢?
未来的事,变数太多了。这对于孙膑来说,跟空头支票没什么区别。
卫鞅被孙膑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转念一想,换了一种劝说的思路:“如果孙先生觉得我秦国不适合你,那么现在,又有哪国适合你呢?齐国已经对你心生芥蒂,你难以再回去。魏国有你的仇人庞涓在,你根本不可能考虑。燕国、韩国、赵国国君资质平庸,怎配得到先生这样的大才的效忠?楚国主弱臣强,自保尚可,想要成就一番霸业却十分困难。”
“除了我秦国之外,还有哪国适合先生?先生还想去哪儿?”
“我秦国的未来光明可期,先生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和忍耐,便可辅佐我秦国国君大放异彩。先生为了报仇雪恨,为了实现报复已经忍耐了数年,再忍耐数年又有何妨?”
听到卫鞅的话,孙膑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齐国那边对孙膑的信任不曾动摇,孙膑的首选仍然会是齐国。只是现在,那条道路已经变得危险而又崎岖。
那么,如卫鞅所言,辅佐秦国,对他而言当真是最佳的选择吗?
孙膑对卫鞅道:“听说,秦国的新都咸阳城正在营建中,待咸阳建成之日,我再给你和秦公答案吧。”
反正他现在也无法离开秦国,秦国国君最近也用不上他,他完全可以多利用一些时间来观察和思考。
孙膑那语焉不详的回答传到嬴稷的耳中,暴脾气的嬴稷当即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臣服或者死,对于嬴稷来说,只有这两种选择。在他的军队面前,他看重的人没有其他的选项。
其他人见状,联手拦住了他。
小嬴驷摇头晃脑地道:“稷儿,你这么急躁可不行啊。”
嬴政一针见血地道:“这次谈判,看似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实则,孙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现在不肯一口答应,不过是心中对于我秦国离间他和齐国,还存着些许怨气,同时,他对于秦国的未来,还存着些隐忧。这时候,曾大父若是选择对孙膑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
“不错。既然他说要等咸阳建成了再给我们答案,那我们等着就是。”嬴渠梁道:“我和大良造本就没打算通过一次劝说,就让孙先生真心实意为我秦国效力。孙先生最近心情不好,我们原本都做好他借机向我们撒气的准备了,没想到他竟然脾气这么好,这倒也算是极为难得。”
嬴稷悻悻地道:“我看,不是孙膑脾气太好了,是大父你的脾气太好了。”
不就是个将才么,居然敢在他大父面前摆这样的谱,要不是周围的人都拦着他,他肯定要给孙膑一点颜色瞧瞧。
嬴稷和嬴政虽然对待下属的方式不同,可总体来说,他们都不是会吃亏的主儿。
嬴渠梁性子这么好,这么放得下——身段,反倒让嬴稷有些担心。
他们在的时候,还能在一旁看着,不让嬴渠梁吃亏。要是他们离开了,就他家大父这性子,不得被人欺负?
嬴稷来到嬴渠梁的世界,已经有两年半之久了。诚然,他与自家大父等人的相处很是融洽,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去,赵国军队可还在上党郡等着他呢。
嬴稷从不知道,自己竟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不过,这两年半的朝夕相处,使得他在自家大父、阿父身上倾注的情感,超过了他家的一众儿孙。就算是时不时跟他斗个嘴呛个声的嬴政,在他心中,也比他的许多儿孙更加重要。
嬴渠梁在察觉到嬴稷的心思后,拍了拍嬴稷的肩:“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不必为寡人担心。你和政儿没来的时候,寡人和秦国都能撑过去,有了你和政儿的帮助,寡人和秦国的状态只会更好。”
“对了,寡人一直未曾问过,你和政儿来这里帮助寡人,你们自己国家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稷在出发之前,将国家政务托付给了王叔和应侯。现在秦国的状况如何,稷不知。”嬴稷答道。
这是嬴稷第一次接了自家先祖的《求贤令》来到此处,在这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他心中的确没底。
随着崤函屏障的回归,变法的顺利推行,以及秦国在列国之中地位的提升,秦国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嬴稷的思归之心也变得越来越迫切。
没有任何一个秦国国君,能够不惦记他的领土,嬴稷自然也不例外。
对此,嬴渠梁十分清楚。
“现在寡人这里除了兴建咸阳城之外,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这项工作,有你的人帮忙,也不过是进度快些,没你的帮忙,寡人照样能自己完成。”嬴渠梁道:“你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嬴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稷儿要走了吗?可是,可是我的秦法课还没有学完……”
这些日子,他们与嬴稷相处得十分愉快,小嬴驷都已经几乎要忘记嬴稷不是他们这个时空的人了。
嬴渠梁对小嬴驷道:“稷儿是秦王,治理秦国,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能够来到这里帮助我们,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我们不该奢求太多。”
道理小嬴驷都懂,但他毕竟还是个感性大过理性的孩子,此时,他拉着嬴稷的衣袖不肯松手,生怕下一刻,嬴稷人就不见了。
嬴稷难得看到小嬴驷这般依恋自己的模样,他忍不住摸了摸小嬴驷的脑袋。
“阿父不必担心,稷不会立刻离开。稷要先协助大父完成咸阳的初期建设工作。再者,稷带了二十万大军过来,也不可能说走就走,总要先筹备一阵子……”
小嬴驷却越听越难过,他忍不住将脑袋埋在了嬴稷的衣袖上。很快,嬴稷便感到自己的衣袖湿了一片。
过了一会儿,小嬴驷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声音也有些闷闷的。
“那,稷儿回去了,还能再过来吗?”
嬴稷摇了摇头:“不知。”
他们过来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谁都无法确定,他回去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第47章 第 47 章
小嬴驷在嬴稷和嬴政面前向来是率性而为的, 但自打他得知嬴稷将要离开时起,他对待嬴稷的态度就多了几分小心。
这种转变,也让嬴稷怪不自在的。
他们一起用饭的时候, 小嬴驷总会先给嬴稷和嬴政夹菜, 再给自己夹菜,直到把嬴稷和嬴政的碗装得满满当当的。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一幕,只怕以为嬴稷和嬴政不是要回家, 而是要去坐牢了呢。
面对小嬴驷“慈爱”的目光,嬴稷只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嬴驷却恍若未觉, 只对着嬴稷嘱咐道:“稷儿, 你多吃些, 回去之后,好将赵国打得落花流水!”
“对了, 你在打赵国之前,千万要先派人去看看你那里的政儿出生了没有。若是政儿出生了, 你得尽快把政儿接回来。免得他在赵国吃不饱穿不暖, 一顿饭要省着吃两三顿, 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还去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
说着说着, 小嬴驷似乎被自己脑补中小嬴政凄凉的样子给吓到了,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跑偏了。
只见他泪眼汪汪地拉住了嬴政的手:“政儿,你小时候真是过得太惨了!呜呜呜!都怪稷儿没有及时把你接回秦国!”
说着, 嬴驷还不忘踩了坐在他身边的嬴稷一脚。
嬴稷:“……”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嬴政世界的秦王稷没有及时在小嬴政年幼之时把小嬴政接回秦国,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可不给另一个自己背锅!
还有, 他家阿父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刚刚还一脸关心地劝他多吃一些呢, 怎么现在就对他各种嫌弃了?
合着只有政儿才是他们嬴家的孩子,他嬴稷就是捡来的是吧?
嬴政同样也头疼地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该怎么让他们家的小祖宗明白, 他幼年在邯郸的时候是真的没有这么惨啊!
嬴异人和吕不韦虽然丢下赵姬母子逃跑了,但钱财还是给他们留够了的好吗?
嬴政幼时在邯郸处境艰难,源于秦国和赵国之间紧张的关系。周围人对他们极尽敌视,诽谤和辱骂是家常便饭,一旦找到机会更是会刁难小嬴政和赵姬,恨不得让赵姬母子为他们死去的亲眷偿命。
赵国王室对待赵姬母子的态度也暧昧不明,时而想要杀了他们祭旗,时而又觉得暂且留着他们说不定能够派上用处。
可以说,嬴政和赵姬母子的性命,都悬于赵王的一念之间。
嬴政和赵姬虽然吃穿不愁,却生活在极为危急的环境中。来自普通赵国黔首的仇视,他们尚且能够避开,要是赵国王室派出士兵来捉拿他们,他们就真的没地儿可逃了。
对于嬴政而言,生病的时候,日子要难过些。
在邯郸城中,医术好的大夫,都与达官贵人关系匪浅,很难请来。医术平平的大夫,赵姬并不敢让他们为嬴政治病,她怕他们医术不足,害了嬴政,也怕这些出自市井之间的大夫对嬴政包藏祸心,在嬴政的药中动手脚。
小嬴政生病之时,赵姬会通过赵家辗转为他拿来一些药物,接着,小嬴政就在赵姬的照料下硬抗。
好在他从小身体素质就不错,在邯郸生活了八年多,也就病了两三回。更多的时候,小嬴政喝药还是因为跟人打架,而导致身上带了伤。
他和赵姬不能说不惨,只是这“惨”,显然跟小嬴驷想象中的“惨”大不相同。
嬴政并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诉苦的人,他也不喜欢跟人讲述他童年时的遭遇。在他看来,只有弱者才会沉溺于过往之中不可自拔。
但此时,面对小嬴驷满脸怜爱的模样,嬴政实在有些绷不住了。
他一脸尴尬地将他年幼时秦国和赵国的关系,以及他和赵姬在邯郸的生活讲述给小嬴驷听。
“……事情就是这样,政并未挨饿,也并未受冻。”
没成想,小嬴驷在听完之后,更加心疼嬴政了:“呜呜,政儿病了都没有医者为你治疗,还要靠着自己挺过来,真的好惨啊!”
“还有还有,你居然还要自己跟人打架,那些人还不讲武德,好几个人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实在是太可恶了!那你更要吃好一点,长得壮实一些,这样才能少生病,也能把那些人欺负你的人通通揍趴下!”
嬴政:“……那段过往对于政而言,已经过去了。”
他吃再多,肉也长不到当年身处邯郸的小嬴政身上,况且他现在也不可能再撸起袖子亲自跟人干架了……唔,遇刺的时候除外。
小嬴驷看向嬴政的目光中蕴满了泪水,嬴政觉得自己难以消化这份来自小祖宗的沉甸甸的爱。
对于他而言,这段经历早就已经过去了。那些欺负他欺负得最厉害的人,在他攻破邯郸城时,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
嬴政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幼时的那段经历,在给与他痛苦和屈辱的同时,也极大地磨练了他的心性,让他迅速成熟了起来,并明确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归秦之后,轻而易举地打败生长在富贵温柔乡中的嬴成蟜,成为秦国太子,并登上王位。
不过小嬴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起来简直恨不得将当时嬴政受过的苦全部给嬴政补回来。
在小嬴驷的种种关照下,嬴政觉得,自己不是一名大权在握的成年秦王,而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可怜。
来自小祖宗的关爱实在是太过沉重,让嬴政无力承受!
嬴政果断决定祸水东引。
“高祖父,政毕竟还会在此地停留一阵子,您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嘱咐政。曾大父却是不久后便要离开了,您该抓紧时间多关心关心曾大父才是。毕竟这一别,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对哦。”小嬴驷一拍脑门儿,又把目光转回了嬴稷的身上。
怎么绕了一圈,他反倒把最初的目的给忘了呢?
小嬴驷刚刚才嫌弃完嬴稷,这回不好意思腆着脸再凑上去。
他环视了一圈,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一旁的嬴渠梁:“阿父~”
嬴稷向来尊敬嬴渠梁,若是嬴渠梁开了口,他们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然而,嬴渠梁却不肯接他的话茬:“是你把稷儿给惹毛的,你得自己负责把稷儿给哄好。寡人曾教过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总指望着让别人给你善后。”
“可是……稷儿要怎么哄啊?”小嬴驷看着脸色阴沉的嬴稷,陷入了纠结之中。
平时好像只有嬴稷哄他的份儿,他没怎么哄过嬴稷耶?
小嬴驷其实也知道,他刚才是有些迁怒嬴稷了。
小嬴政在邯郸出生,又没有跟秦王稷见过面,他在秦王稷那儿自然没有什么存在感。嬴子楚回秦之后,巩固自己的地位都来不及呢,也不可能见人就说我还有个儿子在邯郸,我逃命的时候把我儿子丢在邯郸了。
嬴政幼时在邯郸受的苦,与嬴稷不能说毫无关系,但关系并不大。
只是,欺负小嬴政的人不在小嬴驷跟前,小嬴驷又找不到嬴政的亲爹嬴子楚,他不就只好拿嬴稷来撒气了么?
这么一想,小嬴驷还有些怪心虚的。
嬴渠梁不肯搭理小嬴驷,小嬴驷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嬴政身上:“政儿……你那么会哄人,你肯定知道该怎么才能哄好稷儿吧?”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还拉着嬴政的胳膊晃了晃。
嬴政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能够被一介稚童所打动的人,这会儿,他却发现自己有些承受不住来自小嬴驷的撒娇。
不,他这只是出于对先祖的敬重,绝不是因为其他的任何原因,才没有办法拒绝小嬴驷。
“其实不难。只要高祖父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到曾大父面前去,曾大父就什么都不会跟您计较了。”
这般说着,嬴政的目光与嬴稷的目光交汇了一瞬。
嬴政早就看出,嬴稷根本不可能跟因为这点小事与小嬴驷计较。
嬴稷现在故意端起了架子,不过是在等着小嬴驷跟他服个软罢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嬴稷面前低过头,但对于嬴稷来说,来自小嬴驷的服软,还是让他感到相当新鲜的。
“可是,我这样跟稷儿说话,会不会有损我作为阿父的威严啊?”小嬴驷迟疑了一下,小声问嬴政:“政儿在凶过你的儿子之后,会怎么跟你的儿子说话呢?”
嬴政想到了扶苏、高那几个孩子,确认他膝下的几个孩子没有哪个会像嬴稷心眼儿这么多,他大概率是不需要亲自教训他们的。
不过,小祖宗的问话,他还是要回答的。
只听嬴政道:“政呵斥他们,自然是因为他们有做得不妥之处。政会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错在哪儿了。”
“哦。”小嬴驷点了点头。
这才符合他心中父子相处的情况嘛!
小嬴驷现学现卖,噔噔噔地来到了嬴稷的跟前,仰着下巴道:“稷儿,你好好反省一下,你错在哪儿了!”
嬴稷:“???”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家重孙子,又看了看自家小阿父,愈发觉得自己像是捡来的了。
……
小嬴驷虽然想要趁着嬴稷尚未离开,待嬴稷好一点儿,但事与愿违。他说话时,时常把嬴稷噎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到了最后,小嬴驷自己都放弃了。他哭丧着脸对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说道:“怎么办,日后,稷儿不会厌恶、嫌弃我这个阿父吧?”
“稷还不至于这样不知礼数。”嬴稷道。
嬴稷跟他自己的阿父关系就相当一般,秦惠文王不能说故意苛待嬴稷,但嬴稷小小年纪就去了燕国做质子,父子俩连面都没见几回,能有多少感情呢?
虽说嬴稷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小嬴驷时不时就损他一句,但这种亲昵的关系对于嬴稷来说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嬴稷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小嬴驷,对于他来说,小嬴驷既是他的小阿父,又像是他的小儿子、小孙子。
“我说的不是你。”小嬴驷扭过头:“我说的是我的小嬴稷,以后我亲生的孩子。”
虽然现在小嬴驷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但他居然已经开始为未来的父子关系而操心了。
嬴稷看着他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心中又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认真地对嬴驷道:“阿父不必这般拘谨,你觉得怎么舒坦就怎么来。你在稷跟前要是顾虑这顾虑那的,反而让稷觉得不自在。”
嬴稷自己没有从秦惠文王那里得到多少父爱,这个世界的小嬴稷,应该会比他幸福得多。
同样的,他那个世界的小嬴政,也会比其他世界的政儿幸福得多。
嬴稷的目光从嬴政身上略过,他决定回去之后就把接回小嬴政之事提上议程。
……
嬴稷手底下的大军还在兢兢业业地协助嬴渠梁建造咸阳城时,嬴稷本人和他手底下的高级将领已经开始为归家做准备了。
嬴稷是接了嬴渠梁的《求贤令》而来,他回去的秘密,自然也落在那封《求贤令》上。
当嬴稷将那封《求贤令》再次握在手中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选择框——离开,暂时不离开。
他知道,只要他选择“离开”,他和他麾下的大军,就会突然消失,就像他们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一样。
最近,嬴稷时常将这封《求贤令》拿在手中抚摩,却迟迟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驻守在函谷关处的蒙骜和王翦已经将手头的工作交给嬴渠梁手下的将领,开始往栎阳赶了,白起也将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士兵们召集了回来。
至于他带兵打仗心得,他早已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嬴渠梁朝的将领和嬴政朝的将领。
白起也从王贲和蒙恬那里了解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长平之战、邯郸之战的详细经过,他甚至还知晓了秦王政攻灭韩国和赵国的全过程。若是时机成熟,若一切进展顺利,秦王稷和白起未必不能提前开始进行灭国战。
白起其实很想在离开之前,跟孙膑好好交流交流——这兴许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交流的机会了,日后,秦王稷和他未必能再来这个时空。
可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膑尚未对秦国归心,要是白起这会儿去见孙膑,难保不会被孙膑看出些什么来。白起不能给嬴渠梁的秦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罢了,这段旅程对于他们而言,本身已经足够玄妙。与前辈和后辈们的交流和协作,让白起深觉受益匪浅,不枉此行。
日后,如果白起还有机会能够与孙膑进行交流,自然最好,便是来不了,对于白起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损失。毕竟,他们本身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与此同时,嬴稷本人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与自己的先祖和后辈进行交流。
往日在祖孙几人中,嬴政的话并不多。可最近这些日子,嬴政却几乎变成了话痨,时不时向嬴稷提醒一下这个,叮嘱一下那个。
嬴稷则将嬴政提到的细节默默记在了心中,对于他而言,这都是即将发生之时,十分有参考价值。
突然,嬴稷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政儿,你要不要给小时候的你自己带个话?”
嬴政愣了愣,才说:“不必。”
嬴稷那个世界的小嬴政,将拥有来自曾祖的看重和悉心栽培,嬴政并不觉得那个小嬴政需要来自自己的叮嘱。
他话音刚落,小嬴驷就凑了过来:“我有我有!稷儿,你要告诉政儿每天多吃一些,长得壮壮的才不会被人欺负!以后有机会,你就带政儿来看我!”
说着这话,小嬴驷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了看身边的嬴政,恍然大悟:“不行,这里还有个政儿呢,我们得把两个政儿区分开来。这样吧,你叫大政儿,稷儿那里的政儿叫小政儿!”
嬴政:“……”还真是简单粗暴的划分方法啊。不过,大政儿和小政儿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嬴稷强忍着笑意道:“好,稷会把阿父对小……咳,小政儿的关切之意转告他的。”
“阿父,你也来!必须让小政儿感受到我们这些先祖对他的关切之意。”
嬴渠梁则有些犹豫:“真的有必要让年幼的政儿知道我们的存在吗?”
这种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当真要告诉小嬴政吗?他是否能够理解?
小嬴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嬴政反倒开口了:“自然有必要。既然我们能够接到老祖宗的《求贤令》,未来,说不定有一日他也会接到。”
嬴政认真地看着嬴渠梁:“与先祖有关之事,都是极为重要且极有意义之事,政不希望先祖瞒着政。”
“对啊对啊!”小嬴驷在一旁接话:“而且,我们都知道的事,却唯独瞒着小政儿,那小政儿不就等于是被我们排挤了吗?小政儿也太可怜了!”
“既如此,你便替寡人带话给年幼的政儿,让他勿忘先祖之志。”嬴渠梁对嬴稷道:“作为秦国国君,寡人盼着政儿能够超越所有人——包括另一个他自己,建立不世基业!作为政儿的先祖,寡人盼着他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这番话,同样也是对你们说的。”嬴渠梁的视线从嬴稷和嬴政的身上扫过,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在发展秦国的同时,勿要忘了保重你们自身。”
嬴稷和嬴政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听人用这般关切的口吻对他们说话了。嬴渠梁的话虽寻常,却让他们心中熨帖。
嬴稷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这些日子,有稷在一旁监督着,大父和政儿总算是没有熬夜处理奏疏,待稷离开后,大父和政儿可要保持住,不许因为稷不在,便任性妄为。”
嬴渠梁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心虚。秦国的一切刚刚步入正轨,有些事是真的繁琐,不知不觉就会处理到很晚。
现在有嬴稷和嬴政替他分担工作,又有嬴稷在一旁监督他,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少加班了。但往后的事,谁也不好轻易保证嘛。要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发生,总不能还指望他恪守嬴稷定下的“规矩”吧?
嬴政虽没有说话,但他明显也是这么想的。
秦国已经将赵地和韩地纳入了管辖范围,原赵国和原韩国的贵族也被迁入了咸阳城中,可韩赵故地依旧有一些人不安分,时不时就要作个乱。
眼下,嬴政又磨刀霍霍,准备攻打魏国。
接下来,嬴政要处理的要事只会多,不会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嬴政又怎么可能严格遵守嬴稷给他们定下的“规矩”呢?
现在还好说,秦国总体面积不大,又有三代秦国国君在这儿杵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急事,都能第一时间得到解决。如果嬴稷和嬴政真是忙得不得了,他们也不可能每日抽出时间来给小嬴驷上秦法课了。
但在嬴稷离开之后,尤其是在嬴政也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后,一切又都会变得不同。嬴渠梁和嬴政还真是无法向嬴稷做出任何保证。
嬴稷一看自家祖父和曾孙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哎,寡人都要走了,大父和政儿这是要让寡人走也走得不安心么?”
嬴渠梁:“……稷儿,你只是要回去了,别说得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不错,政从来不记得曾大父是这般黏黏糊糊的性格。”嬴政也立马接口。
根据嬴政身边某些四朝老臣的说法,嬴稷心肠可硬着呢,连他的儿子都无法得到他什么好脸色,别说其他人了。
嬴稷道:“你都不曾与寡人相处过,又怎会知道寡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别说你是通过那些大臣来了解寡人,不准的。”
嬴政:“……”
明明他和老祖宗是同时开的口,曾大父却只挑着他的话来怼……嗯,今日他对曾大父的了解又加深了呢。
嬴稷说完这话,又对着嬴政道:“寡人的大父是个什么寿数,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若想眼睁睁看着他盛年而亡,甚至你也想步他的后尘,那你便想与他一道折腾自个儿吧!”
这句话中,倒是有了几分指“政”骂“梁”的意思。
嬴渠梁听闻此言,声音不由低了几分:“何至于如此……”
随后,嬴稷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嬴渠梁顿时不说话了,这还是大孙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摆出这副派头来呢。不得不说,大孙子气势全开的时候,还是让人压力挺大的。
嬴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曾大父离去之后,政会好好监督老祖宗的。”
嬴稷摆了摆手:“你可别说这话了。你自个儿也同样是个需要人操心的主儿!”
“那我来负责看着阿父和政儿吧!”小嬴驷自告奋勇地举起了小手:“我肯定不会让他们乱来的!唔,要是我能够见到政儿那边的王族宗亲就好了,这样一来,政儿回去之后,就能够让他们继续帮忙盯着政儿了。”
“那这项重任,可就交给阿父了。”
嬴稷表示,虽然小嬴驷多数时候都不怎么靠谱,但这项任务,兴许还真的只有小嬴驷能够完成。
“嗯!”小嬴驷挺直了胸膛,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营建下,咸阳终于有了后世的雏形。
这日,嬴渠梁与小嬴驷、嬴稷和嬴政一起来到了这座城池。
日后,这里会成为秦国的都城,但对于嬴渠梁和小嬴驷而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看着这座正在修建中的城池,小嬴驷不由怔怔地道:“这里……就是政儿说过的咸阳吗?”
他记性很好,他显然还记得嬴政在第一封家书中跟他提到过的内容。当时,困惑的小嬴驷便曾拿着那封家书去问嬴渠梁,咸阳是哪里,为什么嬴政说要去咸阳找他。
嬴渠梁用一种小嬴驷看不懂的眼神对他说:“咸阳,是我秦国未来的都城。”
从那时起,咸阳在小嬴驷心中,便多了几分特殊的意义。
现在,小嬴驷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咸阳城,他发现,这座城池虽然尚未竣工,但规模却远远超过了栎阳。
“驷儿,你可知,咸阳因何而得名?”
尚处于震惊中的小嬴驷听到嬴渠梁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他摇了摇头:“不知。难道,咸阳城有盐池吗?因为特别咸,所以叫做咸阳?”
自小嬴驷年岁渐长,嬴渠梁在处理政务之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多听、多看、多想。
小嬴驷对于战略资源,比如盐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小嬴驷看来,如果咸阳城有什么重要的资源,能够帮助秦国迅速发展壮大起来,阿父、稷儿还有政儿一个个对咸阳这么重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嬴渠梁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说道:“咸阳与盐池可没有什么关系。咸阳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河之北,山南为阳,水北为阳。咸阳城因山水俱阳,故而得名。①”
“这一带……曾是周王室的旧都丰、镐二京所在之处。”
周文王伐崇侯虎之后,将都城从岐迁至了丰京,周武王继位后,又将都城从丰京迁至了镐京。②
丰、镐二京隔河相望,距离并不远。这里曾是天下间最为繁华的城池,然而,一切终是随着犬戎人的进攻而化为乌有。
嬴渠梁的目光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四百多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燃起的战火。
在镐京中执政的最后一代君王是周幽王。
周幽王对外重用奸佞,对内废黜申后与其所出的太子姬宜臼,改立宠妃褒姒为王后,又立褒姒之子为新太子。
这一举动惹怒了申后的父亲申侯,气不过的申侯联合缯国、犬戎一起攻打周幽王。最终,周幽王在骊山之下被杀死。③
申后之子姬宜臼终于被诸侯拥立为新任周王,这,便是周平王。
周平王继位了,却不得不面对犬戎仍在周王室都城肆虐的现状。
请神容易送神难。申侯联合犬戎人进攻镐京时,对方答应得十分爽快,但犬戎人在见识了镐京的繁华之后,又怎么肯轻易离开?贪婪和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此时的犬戎人已经不满足于申侯许诺给他们的那些东西了,他们想将这片肥美的土地据为己有。
曾经盛极一时的丰、镐二京因为战火而生灵涂炭,不再适合继续作为周的都城。
秦襄公抓住时机,率领兵马赶到丰、镐二京。
彼时在丰、镐二京的有犬戎人,有周幽王麾下的残余势力(这部分势力在周幽王和褒姒之子姬伯服死后,被周携王继承),有支持周平王的势力。
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秦襄公选择站在哪一边,对于周平王和周携王来说无疑十分重要。
最终,与戎狄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秦襄公,选择站在代表王室正统的周平王这一边,他亲自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
至此,立下大功的秦襄公终于从“西陲大夫”晋为诸侯,秦地也终于得以立国。
周平王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赐给了秦国,并与秦襄公约定:“犬戎人凶残,掠夺了我们的岐、丰之地,如果你们秦人能够将犬戎人赶走,你们就可以占有那些土地。④”
彼时,秦襄公虽然名义上成为了诸侯,但周平王答应给他的封地,仍有大半落在戎人和狄人的手中。
初生的秦国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发展壮大,就必须持续与这些戎人和狄人作斗争,相互掠夺生存资源。
五年后,秦襄公在讨伐西戎的过程中离世。他正式成为诸侯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却给秦国留下了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他的斗争精神,也镌刻进了后世嬴秦子孙的骨血之中。
秦国自战火中诞生,见证了一个大争之世的到来。往后的数百年间,逐渐衰落的周王室无力再控制诸侯之间的相互征伐。
一百多年后,秦穆公嬴任好称霸西戎,又与晋国结“秦晋之好”,最终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彼时,诸侯们相互征伐还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给予了周王室一定的尊重。
然而,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为分界线,诸侯之间的纷争愈演愈烈。连弑君谋国之事,周天子都无力再干预。
周威烈王承认了韩、赵、魏三个篡权者自行立国的正当性,周安王又承认了田氏代齐的正当性,自此之后,君臣之间的界限,便不再清晰。
既然晋国可以被其麾下的大臣所取代,既然田氏能够取代姜氏成为齐国之主,既然臣子取代君主自行立国得到了周王室的认可,那么,周王室为何不可被取代?
诸侯国的国君们名义上仍是周天子麾下的臣子,可他们手中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周王室。先前他们“尊王攘夷”,不过是不好轻易破坏彼此约定俗成的规则,不好打破君臣的界限。
但现在,这道界限,已经被周王室亲自打破了。天下诸侯,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尊敬这个暮气沉沉、日薄西山的王朝的统治者。
作为战国七雄之一,秦国无疑也有自己的野心。
尽管现在,秦国在几个大国之中实力还很弱小,但嬴渠梁的野望并不比任何人少。
此刻,嬴渠梁站在这片土地上,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这里曾是周王朝的故都,后来在战火中化作了废墟,如今,一座新兴的城池,又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被建立起来。
咸阳,将取代过去的丰京和镐京,重新成为王朝的中心,并见证属于秦人的辉煌岁月!
小嬴驷认真地听完了从秦国立国到发展至今的漫长故事。
原本他对于这座新兴的都城并没有什么情感,他只是觉得,这座城池占地很大,地理位置绝佳,的确比栎阳更适合作为秦国的都城。
在得知嬴秦先祖们曾为这里挥洒热血,献出生命之后,小嬴驷看待这里的目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时的他,也许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传承”,但有了先祖们的浴血奋战,小嬴驷觉得,这座城池仿佛与他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他对这座新兴的都城,多了几分亲近感和认同感。
“阿父!”小嬴驷拉了拉嬴渠梁的衣袖:“政儿是不是说过,他所在的那个时期,我秦国已经攻占了洛邑?”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某种兴奋的光芒。
“不错,政儿明明只与你说过一次,你倒是记得清楚。”嬴渠梁哑然失笑。
“那当然啦,事关我们秦国的地盘和基业,我怎么能不关心呢?”小嬴驷将脑袋抬得高高的:“既然我们秦国继承了周王室的故都,这新都自然也要由我们来接手,这才算完整!”
嬴渠梁哑然失笑。
小嬴驷不愧是他们嬴秦的后裔,明明年龄还这样小,他对于土地的执着,却已几乎成为了本能。
“对了政儿,你快跟我们说说,你是如何攻灭洛邑的?”
“洛邑并不是政攻灭的。”嬴政开口道:“准确地说,末代周王是败于曾大父之手。”
嬴政开始为自家先祖们讲起了周王室走向覆灭的过程。
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结束后,大将白起被赐死,与秦国有几代仇怨的楚考烈王见状,觉得有机可乘,便想组织合纵联军攻秦。
只是,他的祖父楚怀王担任合纵长,最终被骗入秦国客死他乡,他的父亲楚顷襄王牵头组织合纵,被秦军一路打到了郢都,连先王之墓都被烧了。可见,做这出头鸟,还是有风险的。
于是,楚考烈王便想着“废物利用”一下,让周赧王出面,以周天子的名义组织合纵联军攻打秦军,遏制秦国的势力。
彼时,周赧王直辖的地盘小得可怜,在那小得可怜的地盘中,他还封了个“东周公”和“西周公”,周赧王麾下的势力被进一步分割。
可以说,周赧王的一生,都在诸侯们的漠视中度过。
来自楚国使者的种种吹捧,可把周赧王给激动坏了。都多少年了啊!周王室都多少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了!
自从王权进一步衰落,诸侯国们遇到什么大事,也不请周王室出面调节了,周天子彻底沦为了摆设。有时,诸侯国的国君们跟周天子说一些极为僭越的话,周天子也只能默默受着。
现在,楚国这么个大国朝着洛邑派来了使者,言辞间对周赧王极为恭敬,他对周赧王说:“秦国攻占了其他国家很多城池,早已惹得其他国家的国君心中怨恨不已。如果您能够出面,组织六国合纵攻秦,六国国君必定会纷纷响应,您也可以趁此机会重振周王室的威望,让天底下的人知道,您仍然可以号令群雄!”
“为王者,就要有该有的担当!假如您能够在大家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您必定能够成为周王室的中兴之主!”
周赧王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他已经憋屈太久了,他不想再继续憋屈下去。况且,随着秦人的不断入侵,身处洛邑的他也同样岌岌可危。要是他能够与六国联合将秦国重新压制在函谷关内,那就太好了。
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目标,周赧王任命西周公为大将,凑了一支由五六千人组成的兵丁。因为缺少武器和粮食,周赧王不得不以天子的名义作保,向城中的富商们进行借贷,这才终于解决了这五六千人的军需问题。
周赧王原本与六国国君约定,在伊阙汇合,各国一起发兵攻秦。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只有燕国和楚国派了些人手过来,其他国家纷纷失约了。西周公以为是他们路途中遇到了什么事,耽误了行程,便又等了三四个月,可其余各国的军队还是不见人影。
至此,西周公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被其余几国的国君放了鸽子。
就这么点人手,够做什么呢?要是跟秦军开战,他们怕是连给秦军塞牙缝都不够!最终,西周公只好带着自己手底下那点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周赧王也因为无力偿还债务,过上了“债台高筑”的日子。
“曾大父原本并不想理会那周赧王,可周赧王偏要带头组织各国抗击我秦国,曾大父自然容不得他。”
况且,秦军出征一趟,也不能无功而返。于是,周赧王的辖地,就成了秦军们的战利品。
嬴稷听得此言,并没有太深的感触。胆敢与他秦国作对者,就该有被狠狠剐下一层肉来的觉悟!若是没肉可剐,那就把自己囫囵个儿地献上吧。
不过,周赧王的不安分,还是出乎了嬴稷的意料。
“姬延么?等寡人回去之后,看寡人怎么收拾他!”
嬴渠梁则感慨道:“周室当初号令天下,何等威风,谁知一朝败落,竟沦落至此。我等当以此为戒,让子孙后代莫要重蹈周室的覆辙。”
嬴政道:“周室亡于分封,亡于后世子孙不思进取。只要我嬴秦子孙锐意进取,定不会步周室的后尘!”
这日,嬴渠梁、嬴驷、嬴稷和嬴政在咸阳城停留了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嬴稷看着汇聚到咸阳附近的大军,对着嬴渠梁等人道:“大父,阿父,政儿,我去了!”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此时,嬴渠梁只简简单单说了句“保重”。
他心知,嬴稷这一走,兴许就是永别了。
只是,嬴稷的到来,对于嬴渠梁和他的秦国而言,本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他如何能够奢求更多?
嬴稷最后看了嬴渠梁等人一眼,转身走进了白起所率领的那支队伍之中,撕碎了手中的《求贤令》。
暮色渐浓,嬴稷和他身后的大军,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范围中。
小嬴驷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酸涩,他努力地抬起小脸,才让自己眼中的泪珠没有滚落下来。
第48章 第 48 章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过后, 嬴稷和白起发现,他们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离开的旷野。
就是在此地,嬴稷拿出了穿越时空而来的《求贤令》, 带着自己麾下的大将和大军去襄助嬴渠梁。
当他们再一次回到这里时,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离开时吹过的那阵风,依旧拂得身边的草木摇曳晃动。
嬴稷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状态,他身边的白起则对着身边的斥候吩咐道:“去, 打探打探周围的状况以及各国的动向,看看现在距离我们发兵之时过去了多久。”
斥候们领命而去, 半日后, 他们带回了打探到的消息——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前往长平仅仅过去了数日, 赵王(和谐)丹依旧在往长平增兵。
面对即将到来的秦军,赵国上下皆是严阵以待。
白起闻言, 心中一喜:“想不到,我们在孝公处停留了三年, 我们所在的世界却仅仅过去三天, 果真是秦国先君保佑!”
他们这次去秦国, 可不仅仅是给秦孝公送温暖去了, 他们自己也从秦王政处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对于长平的布防以及赵国国内的局势, 他们了如指掌。
在获得了极为宝贵的情报后, 白起有把握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赢得此战的胜利!
白起向嬴稷献策道:“赵王年轻冒进、急于求成,老将廉颇却稳扎稳打, 他们的脾性并不是那么相投。如今,我军提前得知了长平城内的布防情况。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 加大廉颇和赵王之间的裂痕, 逼得赵王提前换将。”
防守反击型的廉颇对于白起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对手。
白起有把握在正面对决中战胜廉颇军,但廉颇若是固守城门避而不出, 白起一时之间也拿对方无可奈何,双方只能僵持下去。
到了最后,这场对决势必会演变成国力的对决——秦军毕竟远道而来,在粮草运输方面的损耗会比赵军大上不少。
根据秦王政提供的信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进行到最后,无论对于秦国来说还是对于赵国来说,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所付出的,都远远超过了上党郡本身的价值。
数十万大军杵在前线,耽误了春耕秋收不说,大军本身还要消耗海量的粮食。这对于秦国和赵国的国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
咸阳城距离长平约五百公里①,秦国想要保证远征军的粮食供给,是一件颇为困难之事。运送粮草的官员在路途中本身就要消耗不少粮食。这一场仗打下来,直接就把秦国的国库给打空了。
而对于赵国来说,也同样如此。上党郡看似距离赵国很近,从赵国运送粮草到上党郡的难度理应低于秦国,可赵国的农耕水准远不如秦国②。
秦国有商鞅制定的法律在,有农爵制和军功爵制,国人重视农耕与征战。赵国从事其他行业之人甚多,平日里,这些行业使得赵国的经济蓬勃发展,可到了与人硬碰硬的时候,钱可不能当饭吃。
如果赵国想要拿着钱去别的国家购买粮食,他们也将面临和秦国同样的问题——遥远的运输路途中,这些粮食要损耗大半。况且,这一来一去,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而赵国与他国通过贸易得来的粮草,也远不如秦国直接从大后方调集粮草到前线稳定——其他国家的君王见赵国告急,保不准就会趁火打劫,逼着赵国高价购粮,或是逼着赵国在某些方面对他们做出让步。
正因如此,当赵国发现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的时候,赵孝成王开始在战与和之间动摇。赵孝成王在与楼昌、虞卿等朝臣们商议之后,甚至派出使者郑朱前往咸阳,欲与秦国议和。
嬴稷亲自接待了郑朱,给与了郑朱最高规格的礼遇。但每当郑朱想要与嬴稷和秦国大臣们商议休战细节时,嬴稷等人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和谈迟迟没有进展,但其余几国都已经知道了秦赵正在议和之事。嬴稷此举,等同于断绝了赵国向其余几国求援的希望。③
对于其余几国的国君而言,赵国要是一边与秦国议和,一边向他们求援,他们恐怕得在心中嘀咕着赵国不会是伙同秦国给他们使绊子吧?
嬴稷这么做,意思也很明确,他并不想与赵国和谈。他一方面用暧昧的态度麻痹赵国使者和赵王,一方面却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暗自蓄力。
彼时,秦国已经在长平之战中付出了太多,仅仅只是从赵国手中夺回上党郡,已不能弥补秦国的损失。唯有歼灭赵国的有生力量,将赵国彻底踢出争霸行列,对于嬴稷来说,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胜利。
正因如此,在此后的战役中,嬴稷采纳了范雎的谏言,利用离间计迫使赵国撤下廉颇,换上了缺乏实际作战经验的青年将领赵括。白起则抓住时机引诱赵括主动进攻,最终断了赵括的粮道,赵军被迫向秦军投降。
面对这四十万的赵兵降兵,白起没有手软,他背负骂名,将这四十万赵兵全部坑杀……
白起所做出的选择并不符合道义,他也因此而饱受诟病,但这却是最符合当时秦国利益的选择。
谁都不曾料到,一场为攻城略地而发动的战争,最后竟会演变成秦赵两个大国的举国之战。
在此战之中,赵国一度濒临亡国,作为胜利者的秦国同样也损失惨重。
这样惨烈的战争,即使是在这纷扰不断的乱世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嬴稷和白起君臣可以选择是否要将这场战役继续进行下去,以及要如何将这场战役进行下去。
嬴稷和白起都默契地选择了后者。
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当初他们没有掌握这么多信息时,他们都不会选择退让。如今,他们对敌我双方的情况知之甚详,他们就更不会后退半步。
这一次,他们非但要击败赵军夺回上党,还要一举灭赵!
用嬴稷的话说:“寡人多做一些,政儿就可以轻松一些。攻灭六国的功绩虽然显著,但政儿能一口气攻灭六国,他还能一口气让六国对我秦国归心吗?”
“还是让寡人这个做先祖的替政儿分担一部分吧。先把刺头赵国灭了,再把韩国灭了,然后是魏国……寡人那不中用的太子,寡人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了,能够顺顺当当将王位传给政儿的阿父……那个谁,叫什么来着?总之,把王位传给他就行。”
“政儿的阿父若是有能耐,便让他把燕国给打了……不,他必须有能耐,寡人可不想再看到那什么燕太子派人去刺杀政儿了。”
嬴稷越想越激动:“趁着寡人还有余力,赶紧将三晋之地给打下来,并在三晋之地推行秦法,燕国就交给政儿的阿父。到了政儿上位的时候,政儿再伐楚,灭齐,一统天下,如此一来,我秦国的万世基业便稳了!”
白起并不想打断正在兴头上的嬴稷,但此刻,他不得不打断自己的主君了。
“王上,有了公子政,您的计划才能顺利实行。可公子政现在是否已经出生,我们还不得而知。若他尚未出生,这仗,只怕我们暂时还打不得。”
这番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朝着嬴稷兜头浇下。
嬴稷意识到白起说的是对的。
这场战争对于秦国而言固然重要,但都敌不过一名优秀继承人的价值。
嬴稷想了想,道:“在开战之前,寡人先派人去邯郸城中打探一番。若政儿已经出生,便尽快将政儿和他的阿母带回秦国,若政儿尚未出生,就将他的阿父和阿母护送回秦。”
“可公子政是在邯郸出生的,若是他尚未出生,他的父母就离开了邯郸,那他最终还能出生么?”
“看样子,只能等到他出生了,寡人才能放开手脚,跟赵王决一胜负。”嬴稷迅速地调整了战略:“秦赵双方的对峙老路,看样子咱们还得继续走下去。既然这样,那就暂且不忙着逼迫赵王换下廉颇。咱们先前往前线吸引赵军的注意力,再派人暗中潜入邯郸,密切监视政儿父母的动向。”
白起听嬴稷左一句“政儿的阿父”,又一句“政儿的阿父”,忍不住提醒道:“公子政的阿父是公子异人。”
虽说这位王孙在秦王稷面前一向没有存在感,但毕竟是日后做了秦王的人啊。秦王稷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还叫不出他的名字来吧?
“反正日后他回了咸阳要给自己改名字,寡人去记他现在的名字有什么用?”嬴稷眉眼冷肃地道:“等他改完名字,寡人再去记他的新名字好了!”
白起:“……”
他一时竟然不知该吐槽自家王上竟然这般不讲究,还是该同情公子异人。
嬴稷仿佛看穿了白起的心思,冷哼一声:“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为我秦国生下了政儿。可他居然在自己逃命的时候,把政儿丢在了赵国,难道他还指望寡人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么?”
“如果公子政只是一名普通小公子,想必您不会恼火至此吧?”白起为嬴异人说了句公道话:“他在逃离邯郸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在邯郸留下的那名小公子,日后会如此的争气。”
嬴稷向来是个实用主义者。唯有对他,对秦国有用的人,他才会高看一眼。
要是嬴政只是个才能平平的普通王孙,嬴稷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在秦国王室中,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没有‘如果’,政儿就是那个能够将我秦国带向顶峰的后代!”
白起见嬴稷在提起嬴政之时满脸都是骄傲之色,他忍不住道:“您既然这样认可公子政,为何先前与秦王政相处时,您总是要跟他呛声?”
难不成,果然像秦孝公说的一样,秦王稷就是性子别扭,不肯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
“寡人看,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肆意揣摩寡人的想法!”
“这话可不是臣说的,这话是您的先祖秦孝公说的……”
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嬴稷一行人抵达了少水河。
这是一条贯穿上党郡的河流,在另一个世界中,王龁就是在距离少水河不远处的玉溪河谷与廉颇军迎面相遇。在经过一番艰苦对战后,王龁军击退了廉颇军,迫使廉颇军退守空仓岭。
这次,白起准备提前在玉溪河谷中布局,打廉颇军一个措手不及。
白起想要将廉颇诱入他提早布置好的陷阱中,廉颇的警觉性却高得出乎白起的意料。
白起作为当代武将的噩梦,不少人都研究过他的打法,对他的作战风格略有了解。
廉颇在与白起的军队打了个照面之后,心中立刻产生了怀疑。
“这次,秦国派来与我军交战的,当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王龁么?”
因为心中存疑,他没有贸然率军步入玉溪河谷,而是谨慎地率领军队在这附近扎营观察。
白起见状,索性选择主动出击。他的打法十分凶狠,极具个人特色,在野战中,廉颇所率领的赵军完全不是白起的对手,他们被打得且战且退。
廉颇在看到白起的身影时,面上一惊,但很快,他的眼眸中又浮现出些许了然之色:“果然是你!”
很快,武安君白起出现在上党郡的消息,传到了赵孝成王的耳中。与这则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廉颇军落败、转攻为守的消息。
赵孝成王一想起白起的那些“丰功伟绩”,顿时开始寝食难安起来。
上党郡紧邻赵国,一旦上党郡被秦军拿下,秦军便可长驱直入,对赵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增兵!必须增兵!
在赵孝成王的焦虑不安中,赵国几乎所有适龄的青壮年都受到征召,被派往了前线。
趁着邯郸城内空虚,嬴稷派来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混入了邯郸城中。
这些探子一入城,便直奔主题,朝着公子异人所居住的府邸而去。
这一次的任务,与他们以往接到的所有任务都不同——他们需要确认公子异人与其姬妾有没有生下公子政。
如果公子政已经出生,他们便可立马向公子异人表明身份,并将公子政及其生母妥善护送回秦国。要是公子政还没有出生,他们需要蛰伏起来,不能让公子异人发现端倪。等到公子政出生了,他们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尽管公子异人只是一名不受秦国重视的质子,但悄无声息地混进他的府邸,对这些探子们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也不知公子异人最近交了什么财运,他居然在自己的院落中养起了死士,且这死士数量还不少!咸阳那边给公子异人的钱财,是不足以支撑他豢养这么多死士的。
这些探子们悄悄蹲守在公子异人的府邸附近,过了大半个月,他们打探到了想要的信息。
其一,资助公子异人的是富商吕不韦,吕不韦如今深得公子异人信任和看重。
其二,公子政已经两个月大了!
这些探子们当即就决定不再忍耐,他们带着秦王稷交给他们的信物,来到了嬴异人的面前。
嬴异人在得知最近鬼鬼祟祟地徘徊在自家附近的人,居然是他祖父派来的人时,先是一愣,而后声音颤抖地问道:“大父……大父派你们过来可是要接我回秦?”
随着秦赵关系日益紧张,嬴异人在这邯郸城中日子也愈发难过。近些日子他还与吕不韦商议着要偷偷逃回秦国呢,没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秦王稷派来的人就到了!
此时,嬴异人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大父居然还记得他!大父居然还记得他啊!
他还以为咸阳城中的众人都已经把他遗忘了,完全不顾他的死活了!
谁知这时,探子们冷冷地对嬴异人说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公子政及其生母回秦。”
至于嬴异人,并不在他们的任务范畴之内,嬴异人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嬴异人在听到这番话语之后,彻底愣住了。
咸阳那边,应该是关注着他的吧?否则,为何会连他在邯郸生了个儿子都知道?
甚至,他的祖父秦王稷还要派人来护送他的儿子和姬妾回秦……
可为何,他的儿子和姬妾都能被妥帖保护着回到秦国,咸阳那边却对他不闻不问?明明他才是秦国的王孙吧???
第49章 第 49 章
“王上让我们给公子带一句话。公子既然那么有能耐, 那就请公子自行想办法回国。至于夫人和小公子,我们就先带走了。”
探子们说着,将赵姬请了过来。此时, 赵姬怀中抱着年幼的婴孩, 正用惴惴不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夫君。
秦王派人来接他们,原本是一件好事,但赵姬与嬴异人有着同样的困惑——秦王为什么要放着嬴异人这个正牌王孙不管, 反而要将她和她怀中的孩子先接回去呢?难道,他是有什么考量吗?
吕不韦紧锁眉头沉思片刻, 恍然大悟。
“秦王既然专程派了人过来, 他肯定是看重公子的。秦王将公子的妻儿先一步接回秦国, 便是为了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他老人家让公子自行想办法回秦,就是想看看公子的能耐——这是对公子的一个考验!”
“原来是这样吗?”
吕不韦的分析合情合理, 嬴异人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他对身边的探子们道:“你们回去告诉大父,我是不会让大父失望的!”
探子们看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嬴异人, 欲言又止。最终, 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其实, 依照他们对秦王的了解, 秦王是真没有这方面意思的。
嬴异人又对身边的赵姬温言说道:“你先带着政儿回秦, 照顾好政儿, 也照顾好你自己。稍晚一些,我就回来跟你们团聚。”
赵姬抱紧怀中的襁褓, 重重点了点头。这时候,她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嬴异人低头看向了襁褓中的婴儿, 只见小小的嬴政此时仍在酣睡, 周围的动静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这毕竟是他的长子,他对嬴政自然十分看重。他伸出手, 轻轻摸了摸嬴政的小脸,眼中多了几分怜爱之情。
“政儿,等你到了咸阳,可莫要忘了为父啊。”
在与赵姬和小嬴政完成了道别之后,嬴异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周围又一次变得安静了下来。除了吕不韦和嬴异人之外,只有外间的死士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嬴异人对吕不韦道:“大父愿意考验我,这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说明我已经入了大父的眼,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被人舍弃的质子了。只是,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大父满意,还需要先生帮我参谋参谋。”
吕不韦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他看重的“奇货”马上就要回到秦国绽放光彩了,他自然高兴。
虽说秦王看重嬴异人这个孙子,使得吕不韦在嬴异人面前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但接下来,没有人脉的嬴异人想要顺利从赵国回到秦国,少不得需要吕不韦鼎力相助。
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他们的未来就是一片光明……
就在吕不韦和嬴异人正在为了跑路一事做准备时,赵姬也带着小嬴政出发了。原本赵姬以为他们只能轻车从简,她没有想到,秦王居然为他们母子俩准备了相当豪华的马车。
从外头看,这马车平平无奇,朴实无华。唯有坐在里面的人,才知道这辆马车究竟有多宽敞舒适。赵姬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她自然知道想要找到这样一辆马车是多么的不容易。
看样子,秦王果然十分看重她的夫君。
这般想着,赵姬心下稍安。
赵姬本以为,秦王派来的人,会直接护送他们母子返回咸阳。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车在绕行了一段路之后,居然径直朝着战场所在的方向而去。
赵姬抱紧怀中的小嬴政,声音颤抖地问道:“秦王这是何意?”
“夫人不必担心,王上是不会害您和小公子的。”
说着,负责护送母子二人的将领看了赵姬怀中的小嬴政一眼,他见小嬴政瘪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忍不住道:“夫人还是松开些比较好,您箍得太紧,小公子不舒服了。”
赵姬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好在小嬴政安静懂事,不爱哭闹,他很快就被赵姬给哄好了。
周围的其他人见状,不由啧啧称奇。这小公子瞧着可不一般,难怪秦王对他这般重视,点名要他。
赵姬很快就发现,负责护送他们的人,都对小嬴政异常关注。小嬴政但凡表现出一点不舒坦的样子,他们立刻就会想办法为小嬴政解决问题。
看样子,秦国王室对自家血脉都十分关心。哪怕是与秦王素未谋面的曾孙,都得到了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渐渐的,赵姬一行人与战场越来越近了。他们在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倒下的尸体,这也让赵姬感到颇为越来越恐惧。有时候,她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的儿子,还会羡慕小嬴政吃了睡,睡了吃,可以不在意外界的这些纷扰。
赵姬很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带他们从战场附近经过,周围人却只回答她:“这是王上的命令,我们无可奉告。”
终于,在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过后,赵姬母子被请进了秦军大营。
“王上,臣等幸不辱命,总算是将夫人和小公子带到了您的面前。”
赵姬没有料到,秦王居然会身在此处。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秦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她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这位秦王见面。
秦王虽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却给赵姬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在他强大的气场和阴鸷的眼神面前,赵姬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她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触怒了这位秦王。
“过来。”赵姬听到秦王对她这么说道。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战战兢兢地来到了秦王的面前。然而,还没等她考虑好该向秦王行什么礼,她就感到自己怀中一空——小嬴政被秦王抱走了。
赵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对秦王来说并不重要。从始至终,秦王所关注的,只有她怀中抱着的襁褓。
此时,终于将小嬴政抱在怀中的嬴稷,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派去保护嬴政母子的人,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可他一日没有看到小嬴政,他便始终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直到此刻,他的心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他看着怀中正兀自呼呼大睡的小嬴政,简直难以想象,这么个又软又乖的宝宝,日后居然会长成那副桀骜强硬的样子。
嬴稷想到另一个嬴政对自己何等无礼,便忍不住伸出手,想给小嬴政一点教训。
小嬴政并不知道他的曾大父在打什么坏主意,但睡梦中的他却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他在嬴稷的怀中翻了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的曾大父,这也让嬴稷原本准备捏捏他小脸的打算落了空。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最终,嬴稷为他的小曾孙调整了一个姿势,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罢了,政儿现在太小了。等他稍微长大些,再好生管教他吧。
这么想着的嬴稷,却不知道“政儿”与“政儿”也是不一样的。
嬴稷在嬴渠梁的世界所遇到的秦王政亲缘浅薄,且又历经风霜,一颗心自然冷硬无比。即使是到了嬴稷的面前,秦王政也无法轻易向自己名义上的曾祖低头,因为在情感上,他对自己的曾祖就没有什么认同感。
但从小被嬴稷带大的小嬴政就不一样了。
小嬴政在其他人面前,秦公子的架势端得足足的,但到了嬴稷面前,好话简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说。秦公子政能屈能伸,该向自家曾大父服软的时候,绝不与自家曾大父硬犟。
自家曾大父不高兴的时候,小嬴政还会安慰他。
面对这么懂事贴心的曾孙,嬴稷又怎么可能对他说出半句重话来?
这时的嬴稷还不知道,以手段冷血强硬而著称的他,未来将会走上慈祥曾祖父的路,自此一去不返。
当然,现在嬴稷的种种表现,就已经让周围没有见过他这一面的人感到很惊讶了。
秦王稷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会带娃了呢?看到小公子姿势不对,秦王稷还知道特意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悼太子和太子柱年幼的时候,秦王稷可不曾亲自抱过他们啊。
深藏功与名的小嬴驷:嘻嘻,想不到吧,这都是在我身上练出来的!
接下来的数日,赵姬几乎没什么机会再跟小嬴政接触,因为嬴稷通常会把小嬴政抱在怀里。
嬴稷对小嬴政的看重和纵容,简直到了让赵姬心惊的地步。她曾经亲眼看到过小嬴政一把将嬴稷的胡子揪在手中的样子,而嬴稷居然没有生气。
秦赵之间的战事仍在继续,但这场战事并没有影响到处于秦军核心保护圈中的小嬴政。
又过了数日,嬴稷对白起道:“反间计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
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嬴异人在吕不韦的帮助下,此时已经逃到了赵国边境。
既然嬴政父子都已经脱离了险境,那么秦国大军自然不需要再有任何顾虑。
“这段时间,寡人会回咸阳为大军筹集粮草,招募新兵,并让这些新兵在关中随时待命。”嬴稷眉眼间尽是冷肃之色:“尽快结束这场战役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在从上党郡返回咸阳的途中, 为了照顾小嬴政的感受,嬴稷一行人走走停停,几乎在路上耗去了成倍的时间。
一路行来, 嬴稷几乎都把小嬴政带在他的身边。有时是他自己抱着小嬴政, 有时是他身边的人在抱,现在,小嬴政对嬴稷的气息已经不再陌生。
这会儿,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嬴政,下意识开始寻找嬴稷的踪迹。当他捕捉到嬴稷的身影时, 他冲着嬴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又想念嬴稷的胡子啦!
嬴稷原本还对曾孙这般亲近自己感到十分高兴, 但曾孙一心只惦记着扯他的胡子, 这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虽说小嬴政年纪还小,手劲儿不算太大, 但他扯人胡子的时候也是很疼的好吗?
小嬴政见嬴稷迟迟不肯理会自己,不由困惑地歪了歪小脑袋, 似乎不明白, 平时一向对自己十分亲近纵容的“大胡子”, 今日怎么好半天都不理会自己。
小嬴政的眼睛眨巴了许久, 黑色的眼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嬴稷以为自家曾孙这是见自己不理会他, 委屈上了, 赶忙把小嬴政抱过来哄了哄。
然后,嬴稷就感到小嬴政的小手熟练地揪在了他的胡子上。
因为疼痛, 嬴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扭曲。他用凌厉的目光朝着左右扫视了一圈,近身伺候的两名仆从这时已经乖觉地低下了头, 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嬴稷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怀中的曾孙。他不知道, 这小子为何会对他的胡子这般执着。
要不,等他回到咸阳之后, 试着把胡子给剪了?
好在,小嬴政除了特别喜欢揪嬴稷的胡子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不良嗜好。
有时候,从战场而来的士兵向嬴稷汇报军情,小嬴政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
等到嬴稷处理完正事,看到仍在思考中的小嬴政,嬴稷就会忍不住轻轻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听得懂我们方才在说什么吗?”
“啊~”
“寡人可告诉你,你别随便乱应。你应了,寡人就当你是真的听懂了。”
说着,嬴稷将小嬴政抱起来垫了垫,而后满意地点点头:“政儿这些日子又重了。”
等到嬴稷一行人抵达咸阳的时候,小嬴政不止学会了翻身技能,抬头技能,还喜欢在嬴稷的马车里乱爬。
他喜欢最后这项活动,在嬴稷的马车里到处爬,显然让他有种寻宝的快乐感。
不过,当小嬴政第一次乱爬被嬴稷发现后,嬴稷就禁止他再继续进行这项活动。
嬴稷把小嬴政抱起来,严厉地对他说道:“不许胡闹,你要是从马车上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啵~”小嬴政一脸无辜地与嬴稷对视着,试图恃萌行凶,让嬴稷改变主意。
可惜事涉小嬴政的安全,嬴稷不为所动。
在抵达咸阳之前,小嬴政已经委委屈屈地在马车上蜷缩了好几个月了!
当他被人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嬴稷看着自家曾孙一脸新奇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感。
这种毫无阴霾的笑容,是秦王政绝对不可能拥有的。
秦王政对身边的人总是保持着戒备,嬴稷在与秦王政相处的时候,尚未觉得如何,毕竟秦王政已经是一名优秀的王者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但此时嬴稷看到小嬴政面上的笑容时,他忍不住想要让这纯粹的笑容维持得久一些。
“啊啊~”小嬴政见嬴稷不走了,忍不住开始用自己的小手推他的胳膊。
他正对这座城池好奇着呢,他想好好看一看咸阳究竟是什么样的。
嬴稷知道小嬴政好奇心旺盛,搁在平时,他不介意满足一下小嬴政,但眼下,他刚刚返回咸阳,朝中的官员都等着迎接他呢,朝中也积压了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他是真的不能在外间逗留太久。
“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待寡人得了空,再带着你好生在咸阳城中游历一番。”
嬴稷摸了摸小嬴政的头。
此时的咸阳,与嬴渠梁时期的咸阳已经截然不同了。
作为强秦的都城,咸阳已经成为天下有才之士趋之若鹜的地方。
一座座宫殿拔地而起,巍峨高耸,象征着秦王的权威。
嬴稷看着人来人往的咸阳街道,回首望着上党郡所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咸阳如今已是规模最大的都城之一,但嬴稷要的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
守在王城门口等候的秦国大臣们在日落时分,终于等来了秦王的车架。
他们只知道,在几个月前,武安君白起率领数十万大军奔赴战场,秦王稷也在随行之列。他们并不知道嬴稷为何要亲征。
即使秦赵之间的这场战事十分重要,但局势还没有危急到需要秦王以身涉险的地步吧?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秦王稷终于由人扶着下了马车。秦国大臣们刚准备上前向秦王稷行礼,就看见秦王稷会转过身,从车上小心翼翼地抱下了一个婴儿。
铁血秦王瞬间化身为慈爱老祖。
秦国大臣们此时的目光都有些呆滞,他们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上一次战场,还能让秦王稷突然间移了性情吗?
这些人中,尤以嬴异人心情最为复杂。
嬴异人在吕不韦找来的死士们的协助下,紧赶慢赶地从赵国都城邯郸逃回了咸阳。
但当他们准备求见秦王稷的时候,却得知秦王人还在赵国,还没有返回咸阳。那时,嬴异人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可想而知。
在嬴异人逃回咸阳的一个多月后,秦王稷终于也抵达了咸阳,怀中还抱着小嬴政,对着小嬴政照顾有加。
这让嬴异人很难不怀疑秦王稷是为了照顾小嬴政的感受,才姗姗来迟。
如果说先前嬴异人还觉得自家大父看中小嬴政,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么现在,嬴异人就不确定了。
嬴异人混在众多臣子中向嬴稷行了礼。
他看着嬴稷自豪地向周围的大臣们宣布小嬴政是他的曾孙,却绝口不提小嬴政的生父究竟是谁,他心中不由更不是滋味儿了。
看来,嬴异人和吕不韦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嬴稷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过他这个孙子,嬴稷更在意的,是小嬴政这个曾孙。
至于嬴稷究竟是怎么知道小嬴政的存在的……大概只能归咎于先人给嬴稷托梦之类的吧。
好在嬴异人作为小嬴政的生父,终究跟小嬴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嬴稷看重小嬴政,就等同于是看重嬴异人。
这般想着,嬴异人心中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嬴稷在离开咸阳的数月中堆积了许多政务,他一回来,先是着手处理了一些比较紧要的政务。在处理政务的间隙中,他还会抽空陪一陪小嬴政。
嬴异人在王宫中枯等了好几日,直到嬴稷回到咸阳宫的第五日,他才终于在他的父亲太子柱的引荐下见到了嬴稷。
“寡人对你有些印象,你是政儿的阿父。”嬴稷盯着嬴异人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嬴柱本以为他需要费些口舌才能让嬴稷明白嬴异人是谁,但他没有料到,这才一见面,嬴稷就给嬴异人冠上了“政儿的阿父”这个称谓。
他看了看嬴异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嬴稷,再看看被嬴稷抱在怀中的小嬴政,便不再说什么了。
反正,他这个儿子看起来是个有主张的,不怎么需要他的帮助。
嬴异人在听到“政儿的阿父”这个称呼时,多日以来心中的猜测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面对气势迫人的祖父,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
“不错,孙儿正是政儿的阿父。政儿自出生后,便一直被孙儿养在邯郸的小院中。为了保护政儿,孙儿几乎不曾让他见过外人。大父可是从秦国派去赵国的官员处,知晓了政儿的存在?”
嬴稷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孙子。嬴异人看上去谦恭,可他才回来没多久,这都已经开始试探上嬴稷这个祖父了!该说他不愧是政儿的阿父吗?
果然,政儿日后会成为秦国最有能耐的秦王,政儿的阿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不需要知道这一点。你只需要知道,日后政儿会由寡人亲自来教导。政儿的教育不需要你出手,你只需要在政儿需要父母关怀的时候,带着你的妻子出现就好。”
嬴异人敏锐地从嬴稷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妻子”二字。
他在邯郸之时,虽与赵姬以夫妻相称,但赵姬严格说来,只是他的姬妾。
现在,因为小嬴政的缘故,嬴稷打算让他正式让赵姬成为他的正妻么?
倒也不是不行。赵姬人虽然愚钝了些,缺乏政治素养,但她生得貌美温柔,颇得嬴异人的欢心,再加上她又为嬴异人生下了小嬴政,嬴异人并不排斥让赵姬成为自己的妻子。
嬴异人刚对着嬴稷说了声“是”,就见嬴稷冷不丁地将小嬴政托举到了他的面前。
嬴异人:“!”
小嬴政:“?”
终究还是嬴异人先回过神来,他虽不明白嬴稷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与小嬴政打起了招呼。
“政儿,我是阿父啊。数月不见,你可还记得阿父?”
小嬴政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很快就不感兴趣地扭过头去,转身朝嬴稷要抱抱。
嬴稷一面将小嬴政抱了起来,一面对嬴异人道:“看样子,你平日里与政儿相处的时间不多。否则,政儿何至于对你生疏至此!”
嬴异人听出嬴稷的话语中有指责他不够关心小嬴政的意思,赶忙道:“政儿毕竟年龄还小,我们父子俩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他不记得孙儿,也实属正常。在邯郸的时候,孙儿几乎每日都要见见政儿。”
“寡人不管你过去是怎么做的。只是,你需得明白,往后,照顾好政儿就是你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孙儿明白了。”嬴异人在嬴稷面前哪敢反驳?当然是嬴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其实,不用嬴稷交代这些,在看到嬴稷对小嬴政的重视程度之后,嬴异人自会将小嬴政的重要程度往上抬一抬。
“对了,你准备何时更名?”嬴稷又问。
嬴异人愣了愣:“孙儿……何时准备更名了?”
吕不韦是建议过嬴异人更名为嬴子楚,以此来讨得太子柱所宠爱的华阳夫人的安心。
但吕不韦也只是提了一嘴,嬴异人也没有下定决心。怎么嬴稷居然就知道他正在考虑更改名字的事了?
看样子,嬴稷的情报网,果然远远超出了嬴异人的现象。
这般一想,嬴异人便有些不寒而栗。
嬴稷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必想些有的没的。寡人向你问这个,只是提醒你在更名之后,要第一时间将你的新名字告知寡人。你爱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就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寡人不会过问。”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嬴异人免不了想得更多。会不会,曾祖的人知道了他在打什么主意,这是特意来敲打他了?
嬴稷见嬴异人习惯性地又开始东想西想,不免有些烦躁。他索性挥挥手,让嬴异人退了下去,以免嬴异人再惹他心烦。
至于开头说了一句话,便彻底失去了存在感的太子柱,自然是跟着嬴异人一块儿退下了。
周围终于又恢复了往西的安静。嬴稷抱起无知无觉的小嬴政,对他道:“你这阿父啊,就是在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想得多。你说,是不是这样?”
“啊~”小嬴政哪里听得懂自家曾祖父这一长串话是在叽里咕噜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家曾祖的胡子在他眼前来回晃荡。
屏气、凝神,上手开抓!
早已经验丰富的政宝宝准确无误地将嬴稷的胡子抓在了手中,扯得嬴稷面色一变。
嬴稷在感受到自己下巴处传来的疼痛后,忍不住想,看来,这剃胡子一事,还真得提上行程了。
日后,他与小嬴政相处的时间必定只会多不会少。要是他还得时不时防备着胡子上被小嬴政来那么一下。他的日子也未免太难熬了!
剃胡子,必须尽快剃胡子!不用全部剪掉,只要将胡子修剪到不易被小嬴政上手的地步,就足够了。
然而,当嬴稷剃完胡须出现在小嬴政面前时,他却发现,小嬴政似乎不认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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