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美梦
刺激的俯冲过后, 他们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看周围,上下左右都是一般漆黑, 也没什么重力可言,只觉得自己浮在开天辟地以来的那么一块儿虚空里, 无拘无束,却也寂寥得慌。
小水母整个已经变成了球, 他的触手打结了,很丢人, 而且整个变成了头朝下,在刚才的过程中魂飞天外,连带着中间的一小团粉色也黯淡下去,散发着一股被榨干情绪后的淡淡委屈。
沈寂宵把手伸进罐子, 摸了摸水母脑袋。
他还算冷静, 还在慢慢回味小水母说的话。
奇美拉。
是的, 像奇美拉。他也隐隐有些同样的感受,可没法确信,这世界上并非只有一个魔法可以制造出这样的效果。
事实上, 人类学会使用魔法、开始有魔法的传承体系, 也不过短短两千年。在此之前, 魔法是某些物种的特殊手段。
西域绿洲里的精灵、毫无规律的魔物,还有海底的女妖、人鱼。精灵们大多不现世, 自顾自地窝在母树附近,几千年了也没和人类产生什么交集。魔物们倒是交集多,只是大部分都是进攻和抵抗, 互相杀出个血花四溅。
就在这样危机四起的情况下,世界上第一位魔法师、也是大魔法师, 编写了一本魔法解析,发明了数十种人类也可以使用的魔法术式。
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他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魔法,但终究是学会了。可惜人类的天赋问题一直都存在,加上世道总是混乱居多,也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发现、改进的魔法分享给大众,魔法的传承和发展虽然不至于说断了,可总是没那么好。
人类对魔法仍旧知之甚少。
荒山野岭的孤本绝学倒是流落了一大堆。
“不一定是奇美拉,再观察观察。”人鱼说,“时刻保持警惕。”
沈寂宵是觉得,现在还不能下定论。首先奇美拉是个流落在沉船里的禁术,至少也有个十八年了,往前这术法卷轴流落在哪是个未知数。其次便是女巫的能力至今未知,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位名叫瑞梨的女巫是否就是桑落说的“诅咒女巫”。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蓝色游鱼,此时它还没有发出任何异常。
“需要我帮忙吗?”他见小水母触手打结得厉害,伸出精神力,下意识地便想要帮忙。
然而他的精神力向来不够柔细,想办法拧成股也是粗粗一根,乍一伸过去,正巧和小水母的碰着了。两团精神力搅和在一起,在打结的触手外面打了个粗粗的精神力结。
沈寂宵知道自己坏事了,连忙想把精神力撤出来,结果小水母的精神力越缠越紧,捆着他的精神力都快变成麻花状了,整个水母也像是吃了哑药一样不吭声。
他后知后觉:“吓坏了?”
唐釉颤颤地应了声:“没有。”
他一回话,理智就回来了,自己把打结的触手分开,也松开了沈寂宵的精神力。只是末了又不放心,又探出一股精神力,轻轻柔柔地往人鱼身上缠,缠了足足四五圈。
沈寂宵都担心小水母是想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缠住。
“对不起。”他话音里带了点真情实感的懊恼,“我先前不知道你这样害怕。”
要是这样,他是决计不会把小水母拉上来的。
“没、没事……”唐釉仍旧倒着脑袋,把自己身体内里的结构坦坦荡荡地展示给人鱼看,活脱脱一只倒立水母,“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原来我害怕。”
其实他先前就不爱沈寂宵在游泳时高速冲刺、跃出水面之类的动作。
“还是抱歉。”沈寂宵只好揉了揉水母脑袋,“之后的设施,我先问过了,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
“好。”
现在海马的速度缓下来了,亦或者是黑暗中也无法分辨出移速,唐釉便缓了缓精神,重新变成一只自在、舒展的小水母。
“人鱼,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光。”他忽然说。
他才说完,便觉得光已经要到面前了。
是大片荧蓝色的小光点,间或有少许的稚粉、冷紫、银红。它们冷不丁地出现在黑暗中,异常显眼,好似他们一刹那间遇着了光点大爆发,又一刹那便已是星河。
小水母不由得有些看呆了,他是很喜欢星空的景色的,夜深时浮在水面看,看上一会儿就会觉得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只是碍于自己离不开水,前两天偶然上了陆地,也大多呆在有灯火的地方,瞧不见如此惹人喜爱的纯粹深空。
很美。
他视线轻轻一漂移,看见人鱼,人鱼也凝视着前方迎面而来的光点——虽然看着密,到现在却没有任何光点靠近他们身边,就和真正的星空一样,看得见,摸不着。
淡淡的星光下,是人鱼颇为明显的下颌线,他的眼瞳里落满星光,叫小水母想起那天在米多尔城,街边摊贩摆摊卖的宝石。
星光蓝宝石?
不像,人鱼的眼睛要更好看些。
他看着看着,人鱼便也知道小水母在看他了。他蓝色的眼珠里原本全是冰冷的打量,看见粉成一团的小水母,却骤然软化下来。他想了想:“方才我看见一颗粉色的光点,像你。”
唐釉高兴起来,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刚才觉得那些小光点像你的鳞片,但分散开,就不像了。”
话说着,周遭的光景又开始变幻。
这回仍旧是黑色打底,更多蓝盈盈的光出现在上空,而非虚无缥缈的飞。小水母一抬头:“你觉不觉得有些像桑落家的溶洞?”
沈寂宵凝视片刻:“是有些像。”
上方开始垂下一条条蓝色的丝带,丝带末尾又坠着一些半透明的蓝色果子,心型的,仔细一看,那不是果实,而是闭合的花苞。
不过数息,花苞骤然绽开了,是半透明的五片花瓣,呈螺旋状,中间细细地吐着几根丝,整一朵都是半透明的幽蓝色,漂亮得紧。
确认了这些花只是某种幻象,并不会吐出什么剧毒的花粉,人鱼才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看着无数绽开凋谢的花,发现落下的花瓣上竟然也有细密的纹路,复杂又美丽。这大概是一生也就看那么一次的奇景,这花大抵是现实没有的。
可他脑子里竟然也不全装着花:
洞顶上垂着一颗颗蓝色花苞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小水母,小水母要是这么垂下来,也是漂漂亮亮的,宛如一颗粉色灯泡。唐釉其实没有这些花那么精致完美,他触手会打结、身体里面的粉色细看下去不过是一团棉絮似的、说不清的东西。
“哎。”他轻轻地叹。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率先尝到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情绪。
沈寂宵就是无来由地觉得,唐釉是比这些幽蓝花更好看的。
很快,花景也结束了。
自下而上的浮现出一堆无数人头大的半透明泡泡,眨眼间布满了整个空间。
海马们的速度慢下来了,甚至可以说,在气泡的遮挡下,几乎看不见、听不见前方哼哧哼哧的海马了。
“这些泡泡有阻隔声音的作用。”沈寂宵搂紧了透明罐子,率先注意到了这点。
不知是好是坏。他只知道站在雪地里是极为安静的,因着堆积起来的雪花可以吸收声音,却没想过漫天的泡泡也能这样吸收声音。周围安静地要命,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觉得和小水母的精神链接也淡了。
“好像也能吸收精神力。”小水母扒拉着罐子,往外观察,“沈寂宵,你把我抱得更近些。”
他躲在罐子里,倒像是被一个更加厚重的泡泡给笼住了,随时可能和其他泡泡一样飞出去。
弄得人鱼愈发抱紧。
“这些泡泡是假的,和之前那些风景一样。”小水母辨认了一下,“这溶洞里面放了好多幻术,真是有趣。”
泡泡海持续了一会儿。
“各位旅客,惊喜之旅就要结束了。”原先就趴在海龟背上的章鱼忽然又探出来,他触手里卷着一支蓝色的花,充当喇叭一样举着,“这最后一段美梦泡泡,请大家慢慢享受。”
隔着泡泡的隔音,小水母都听见了身后有鱼欢呼了一声,非常热情。
“美梦泡泡,有什么特别的吗?”他问。
章鱼就回答:“你是第一次来乐园吧,这最后一段的美梦泡泡,是可以被触摸到的,泡泡里会有随机的奖券。其他有些多少也有,拿下的奖券数量最多者,就是乐园的胜利者。”
唐釉想起女巫说过胜利者的奖励这件事,他“哦”了一声。
先前还疑惑,单纯的游乐如何能分个胜负呢。
那么他也要参加游戏吗?
想着想着,他们已经来到了美梦泡泡的地方。周边的泡泡确实有了实体,只是稀疏起来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到。唐釉一打眼看过去,忽得一愣:“哎……泡泡里有什么。”
他看见一个浮在边上的泡泡,里面隐约地出现了他的身影,是他捧着珍珠,欢天喜地的。
“美梦泡泡。”领头的章鱼只这样说。
唐釉就明白了。
这里有个内置的魔法,可以让泡泡显现出他们的美梦。他用精神力一戳,那个珍珠美梦便碎裂开来,露出一个银色小光点,飞到他头顶。
“恭喜,银色小光点代表十奖券。”
小水母没想过要玩游戏,但还是高兴地合起了触手。
他偏头去看沈寂宵,沈寂宵已经有一会儿没发出声音了。
结果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发现沈寂宵正捧了个粉色泡泡,也不戳破,呆呆地看着里面是光景。
唐釉也是凝神去瞅。
他看见了自己——他几乎觉得这是他的美梦了。但这泡泡里面的他是人类形态的,而且在吃东西。大概是沈寂宵视角,面前放着一盘不知道什么食物,而他则坐在那,含着笑,任由沈寂宵喂他。有时候喂得不太好,奶油沾到了唇角,他就伸出舌尖舔去,倒是把唇瓣舔得水润润的。
不是小水母刻意注意自己的唇,而是人鱼的视线焦点就在那。
小水母不由得想:难道我真有那么笨?吃东西会吃到外面去吗?
想着想着,他忽然看见沈寂宵把奶油蛋糕沾到了自己脸上,而他,也是很自然地微微起身,伏低身子,舔掉了沈寂宵脸上的奶油。
“这是你的美梦吗?”小水母终于忍不住了,这种事情现实里肯定没发生过。他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疑惑,“人鱼?”
沈寂宵猝然惊醒,掐破了泡泡,整条鱼魂飞天外,断然道:“不是!”
“真的?”小水母戳他,“你真的没想过?”
第52章 黑色
小水母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笨。
“我是不会吃到脸上的。”他固执地说, “小沈,你不要在梦里编排我,污蔑我的清白, 这算是什么美梦呀。”
小沈倒是不吭声,毕竟从面上看, 他确实已经不是一条清清白白的鱼了,整张脸腾得一下成了粉红, 像是被泡泡染了颜色。
他争不出半个字,自己也被这泡泡里的内容给弄晕了。
可小水母就是会吃到脸上去的呀。
沈寂宵混乱又迷蒙地想。
他不了解人类的餐具、不熟悉人类的食物, 又特别喜欢甜滋滋的小点心,咬一口都掉渣的玩意,只能用手心接着,常常吃着吃着掉满半只手掌。
又很偏爱黏糊糊的不用嚼的食物, 炖到米粒发烂的粥、各色浓汤、软软弹弹的豆腐。吃的时候用勺子就还行, 小水母吃相虽然不标致, 但慢工出细活,也还算斯文。然而只要用上别的餐具,或是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都是要粘在唇边的, 吃个小蛋糕还能脏了鼻尖。
沈寂宵不是每次都陪着小水母, 但每每看见了,就忍不住帮他擦干净。
而且那回吃糖苹果, 掉到了手上,小水母还不是弯腰舔去了。
所以他生出偶然的念想,想过小水母捧着他的脸舔去奶油, 也是相当合理。
只是想一想,一瞬间的念头。
怎么看, 都很清白。
他终于给自己做完了鱼生的思想工作,偷偷地瞥了眼小水母,却发现他已经在戳别的泡泡了。
沈寂宵呼出一口气。
小水母的美梦倒是简单,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珍珠美景,平淡地就像是复制过去的,可看着也不无聊,反倒叫人很踏实。
沈寂宵生出了经验,为了不叫自己的念想被公开处刑,他是见一个就戳一个,简直要把手挥出残影,连带着精神力也用起来,捏成刀尖枪矛的形状,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特别是那种一眨眼就看见里面含有唐釉——或者说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救命恩人,更是飞速戳破。
小水母都惊了:“人鱼,你看起来真的很喜欢玩游戏……”而且很喜欢赢。
沈寂宵冷峻着脸,难得没有搭话。
泡泡越来越多了。
他们隐隐感受到这旅途马上要到尽头,这是最后的高潮。
这时候,泡泡怎么戳都戳不完了,大大小小填满了四周,里面的画面一闪而过。沈寂宵捕捉到了几个,竟是看见了自己同季言认识的画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两人驻足在晨风里,都是一头的血污。再一看,他又隐约瞧见了一个面色苍白的黑发小孩,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看着天花板,不知再想什么。
不太对劲。
这已经不是美梦的范畴了,这是记忆。
他的记忆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魔爪伸了进去,不断地往外掏。掏了,还要轻飘飘地展示出来,那些他人生的重要情感全被装在脆弱的泡泡里。他本来就因为先前的泡泡,血液滚烫,现在更是直接转为怒火,眉紧紧皱起。
“小水母……”
“嗯。”唐釉用精神力抱紧了沈寂宵,“我知道了。”
他的身边开始逸散出精神力,互相搭成六边形的扣,是个不简单的防御魔法,又开始制造一层层的精神力薄壳,把他和人鱼一并罩住,密不透风,彻彻底底地隔绝世界。
在魔法完成前,沈寂宵仍在不断地看飘过去的泡泡。
看见了自己的,也看见了小水母的。
小水母的记忆称得上乏味可陈,有些时候干脆是空白的颜色,单单铺了层大海的底色。倒是保护了他,没叫这里的魔法把自己的记忆全部偷了去。
这似乎也说明,小水母活着的时间,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已经漫长到了无所谓时间的浪费,不需要像他一样,人生里密密麻麻地排布着紧张而必要的节点。
他若有所思,再看见小水母的气泡,便刻意地移开视线。
他不喜欢别人翻阅他的记忆,自然也不该随意观看小水母的记忆。
“拦住了。”
在泡泡最密集的时候,小水母终于完成了防御的魔法。
“我有些疏忽了。”他说,“我刚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能探测人念头的魔法,但我以为这只是限定在‘美梦’的范畴,没有危害。如果我一开始就打起精神,我们的记忆便不会被人看了去。”
“不过……”唐釉微微疑惑,“我们的记忆里有什么很宝贵的东西么,施展这种魔法可是很麻烦的,难道每一个游客过来,都要把所有的记忆全部查阅一遍?”
沈寂宵便说:“她是冲我们来的,后面的几条小鱼看见的都是正常的美梦。”
眼前骤然一道白光,所有的气泡都消失了。
“旅途结束了。”章鱼敲着罐子,“请有序下车。”
小水母和人鱼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溶洞的出口。唐釉飞快地解散了周围的防御魔法。沈寂宵也说:“小水母都吓坏了。”
章鱼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它简直喜笑颜开:“人鱼,你是我工作以来,见过最能戳泡泡的鱼。”
人鱼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
……
小水母看得出来,沈寂宵是真有些生气的。
逸散出来的精神力都开始波动,很明显的低气压。
周边的鱼儿们虽然不理解,但天生的趋利避害叫他们避开这条人鱼。它们倒像是真的在享受乐园里的一切,相熟的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探讨接下来去玩什么。又互相说方才的一番体验,热闹极了。
唐釉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
看得出来沈寂宵在思考女巫的意图,他也在思考。虽然他的小脑瓜里装不下什么东西,思考着思考着就抱住了小珍珠。
女巫还给他的珍珠。
里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单纯就是他某一年路过这片海域,记录下的点点滴滴,里面倒是有女巫的形象,只出现了几秒,依稀能看出来那标志性的桃粉色鱼尾,长长的海草般浓密的卷发,就是瑞梨。
所以唐釉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应该是和女巫认识过的。
“人鱼,你有什么想法吗?”小水母晃晃脑袋,想不动了。
他觉得沈寂宵很有活力,一定很能思考。
沈寂宵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扫过方才的溶洞,表情严肃又认真:“我揣测不出来女巫的意图。”
小水母“啊呀”了一声:“那你思考了那么久。”
“因为我决定了。”沈寂宵宣布道,“我去把女巫抓起来,打一顿,要么她赢,要么我赢,总比在这儿揣摩人家的阴暗想法要舒服。”
“……”
小水母大为震撼。
人鱼的行动力是强悍的,他很快地游去出口的方向,看起来连质问都懒得质问,一心想要把女巫叉出去做成风干鱼肉。
但。
找不到出口。
原先站着四只珊瑚,是出口的地方,竟然凭空消失了。那些热情的珊瑚无影无踪,而地上甚至还留着一些水波状的纹路,那是大量急切的小鱼冲过去时,鱼尾搅起地上的沙子,弄出来的痕迹。
人鱼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出口没了,竟也没别的鱼疑惑。乐园才开放不久,游玩时间又是规定的一天,大部分鱼都沉浸在里面,压根没有想过要出来。沈寂宵有百分百的把握,这忽然消失的出口,就是针对他们的。
女巫是刻意要把他们困在乐园里。先前说的什么第三个请求,叫他寻找乐园设施里的问题,大概也只是为了让他们进来。
越想,人鱼脸色越差。
“我连累你了。”他说。
唐釉伸出精神力,摸了摸人鱼的脑袋。
“没事,别急。也许我们可以再逛逛,总有别的鱼要出去的,她不能为了困住我们,一下子惹恼那么多的鱼。”小水母又说,“她给你的探测魔法,你也可以继续用用,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女巫要我们进来,肯定是有什么意图。”
沈寂宵发觉唐釉真是一颗处变不惊的小水母。
唐釉倒是觉得沈寂宵其实也可以冷静下来的,他在陆地上的时候就很冷静,哪怕南国的人惹他生气了,也是克制地发发脾气,不会说什么找人打架之类的话。下了海,反倒无拘无束起来——他想了想,觉得这是鱼的野蛮生长。
沈寂宵拿出了探测魔法,让蓝色的小鱼重新游起来。
“随意逛一逛,找找出口。”
别的设施他们是不敢再玩了,生怕又出现一些问题。逛的时候小水母拉着了几条小鱼,想要询问出口,却只是收获了莫名其妙的眼神:“出口不就在那里吗?”
小水母明白了,原来的出口大概也是一种魔法通道,由女巫控制,现在他们被排除在外了,看不见也摸不着。其他鱼完全不受影响。
“给我点时间,我说不定能破解这个魔法的。”小水母说着,忽然看见人鱼身边的那条蓝色游鱼闪烁了一下,纤长飘逸的尾巴变成了富含危险意味的鲜红色。
这是探测到问题了。
人鱼也精神一凛,领着小鱼游了一圈,越靠近问题所在,这鱼就越红,到最后通体变成了血色,整条小鱼噗得一下,化作魔力光点散掉了。
他们抬头。
这是一个叫做“快乐转转碗”的设施,同样是充满了魔力的味道,小鱼们躺在一只只的大碗里,被晃来晃去,比赛谁接住的星星多。就在这样的游戏里,人鱼眼尖地看见了中间的一抹黑色,立在主持游戏的位置,像周围泼洒魔力做的黄色星星。
长长的纯黑色鱼尾。
“桑落!”
小水母一下子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纯黑色的人鱼并没有抬头。
第53章 救救
“别去。”
小水母被拉住了。
沈寂宵很少这样拦住小水母, 他一下子拦得太急,没用精神力,直接伸手捏住了软软的小水母。捏了又迅速反应过来, 紧张道:“我没把你弄坏吧?”
“没。”
小水母仍旧望着桑落的方向:“他好像没听见我喊他。”
“不对劲。”沈寂宵说,“我们再观察观察。”
小水母应了一声。他发现桑落确实有些奇怪, 虽说因为从小孤零零地生长,又怀着仇恨, 他不像其他人鱼那么喜欢交际,但印象里桑落不是一条木呆呆的鱼。离得远, 看不太分明,小水母只能看见那条黑色的鱼尾僵硬地杵在那儿,桑落的手臂不断地重复抓去星星、泼洒星星的动作,脸上的表情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像一条假鱼。
快乐转转碗的游戏很快结束了, 鱼贯而出, 鱼贯而入。小水母情不自禁地往那边靠近了些, 又叫了一声,发现桑落仍然是没有抬头,也没浮在中间的台子上了, 而是游下来, 在碗的间隙里专心致志地捡拾那些被丢出去的星星。
“这是桑落吗?”沈寂宵问。几天不见, 他觉得眼前这条鱼陌生得可怕了,而且探测魔法方才发出了红光。
“是, 我不会认错鱼。他的精神力波动就是桑落。”小水母几乎趴在围栏的边缘了,他盯着桑落,小小的水母脑袋里发出了大大的疑惑。
他最喜欢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 这儿离得不远,还不算他乡, 和桑落别离也没几天,称不上故知。可乍一看见的惊喜是真的。现在的情形只叫他一颗心慢慢沉落下去,虽然没察觉到任何的异常,小水母却可以断定了:“是女巫的魔法……”
他看了一眼沈寂宵。
不许多言,沈寂宵也有类似的想法。
他游上去:“不好意思,本项目需要暂停一段时间。”
“怎么回事呀!”“我们好不容易排上队的!”“你谁啊你?”
一阵喧闹,但人鱼非常习惯这种场面,面不改色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是女巫大人的命令,我是女巫派来的维修师,这项目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请先去游玩其他的项目。”
他展示了一下冒着红光的小鱼,看着半信半疑的鱼儿们:
“这是女巫给我的探测魔法,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家可以去询问女巫大人。”
搬出女巫了,大家才信服了些,略微不满地从碗里挪开了,散去别的地方。
桑落呆呆地看着离开的鱼,手中捏着两颗星星,不知所措。
小水母把所有能用的、令人清醒的魔法,都用了一遍,没任何效果。他的精神力来回扫过,也没觉察出任何的异样,桑落虽然有些虚弱,情绪波动很低,可仍然是一条完整的鱼。
“怎么办?”他问人鱼。他记得人鱼对他用过一种治疗魔法,于是就暗暗地期待人鱼能够解决一下问题。
沈寂宵哪里会这些,他只会最基础的治外伤的魔法,也没有如何叫醒一条鱼的经验。
顶着小水母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游上前。
先是伸出手,拍掉了桑落手中的星星。
黑色的人鱼立即俯下身体,条件反射似地要把它们捡起来。
见了这反应,沈寂宵皱了皱眉。非常不对,这才几天,一条聪明伶俐很有天赋的鱼就成了这样。若是桑落能冒出些惊恐情绪,那还好些,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情绪平平的成了一条直线,说是空壳的一具身躯也不为过。
他强行制住对方:“别捡了。你还认得我们吗?”
没有回应。
“女巫是你说的诅咒女巫吗?”
仍旧没回应。
桑落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小星星,瞳孔不曾挪动分毫。
沈寂宵想了想,问:“你的弟弟妹妹呢?”
黑色的人鱼浑身一僵。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神还迷蒙着,迎面却是沈寂宵的一拳,正好打在鱼肚子上。沈寂宵回过头,面向小水母:“唐釉,这家伙没救了,自己弟妹都忘记掉了。”
桑落浑身一震,条件反射似地狠狠抓住沈寂宵的手:“阿果!”
沈寂宵:“……”
很好,是有效的。
但他对桑落这种乱叫的行为非常不满。
“妙手回春啊,人鱼大夫。”小水母见到沈寂宵的治疗有用了,思考了两秒那一拳是什么魔法。想不通,他游过来,先是贴了一下沈寂宵的脸,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太厉害了。”
而后才是游到桑落身边,担忧道:“桑落,发生什么事了?”
黑色的人鱼好像到这时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一鱼一水母是谁。他眼珠一颤,浮起复杂情绪。
“我害了妹妹……”桑落很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双纯净的墨色眼珠里溢出来一点水光,转瞬变成了几粒珍珠,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情绪是恢复了,可全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哀伤,几乎都成绝望了,“我要留在这儿赔罪。”
“怎么了?”小水母是一点也看不得这个,“别哭呀。”
他揉了揉桑落的脑袋。
不知怎的,面对这只小小的、和自己指尖差不多大的粉色小水母,桑落忽然泄了口气,冒出一股见着可靠长辈般的安宁——虽然他从小到大就没有拥有过这种情感。
“我对不起阿果。”面对安慰,眼泪反而会更加止不住。桑落啪嗒啪嗒地掉小珍珠,“我对不起他们。”
……
气氛是如此的哀伤而沉重。
沈寂宵一言不发地立在一边,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共情能力。
他该同情、疑惑、警惕的,毕竟桑落看起来很惨。可他此刻居然有大半的心思被旖旎占满了,小水母刚刚无意间冲过来贴了贴他的脸,冰凉柔软的触感,正好和美梦里他被舔过的位置差不多。于是他的心思一下子就乱了,像一团被打发的奶油,稠密柔软地填满了整个心房。
那么不合时宜的轻轻一碰,他都心猿意马。
但是这不对。沈寂宵忽然凛然。
小水母于他是救命恩人,他最初的目的就是寻找他、报答他,这报答如何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他还没想好,只暂时觉得该敬爱、关爱一下之类的,总之小水母想要什么,他就尽可能地做一做。
他的心出现问题了。沈寂宵严肃地想。或许得找个时间去治一治,说不上是精神力出了异常。
现在是春天。
而他是人类,人类是不会季节性发春的。
沈寂宵坚定地想:是人鱼的血脉出了问题。
……
桑落说自己是为了帮助弟弟妹妹才来找的女巫。
他希望女巫能帮他的弟妹解决海妖的诅咒问题,也不求改了食肉的性子,只求别再经受那样的痛苦。随着年龄见长,两条年少海妖都逼近成年,他们天性里海妖的那部分越来越猖狂了。他亲眼见着桑离为了不去随意残害他人,把自己关在溶洞里,用捡来的铁链把自己捆住,见到呆滞可爱的桑果痛苦地抓挠自己的身体,求他给些血肉。
他知道这不是他们的本性,面上安慰他们,当个可靠的哥哥模样,内心却已经心疼坏了。
这是他的家人。
他急着解决,再度求到了女巫这边。
同上次婉言拒绝的反应不同,这回女巫见他如此着急,大方地答应了,不仅能去除海妖天性里嗜血的那部分,还说自己可以帮桑果恢复一部分神智。
桑落知道女巫的本事,大喜过望,一时间也没多想,答应了女巫的交易要求后,很快便把桑果和桑离带来了。桑离偶尔会出门打猎,但从没来过那么远的地方。桑果则是第一次出门,抱着哥哥的手臂,灰色眼珠好奇地望来望去。
听到这儿,沈寂宵觉察出一点不对:“你是什么时候来找女巫的?”
桑落并不知道自己在乐园里呆了多久,但他记得小水母他们离开的日子:“你们走后第三天,我找到了女巫。第五天就带着弟弟妹妹来了。”
沈寂宵同小水母对视。小水母:“不对呀,那时候我和人鱼在陆地上,海峡被魔法师的结界截断了,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海峡?”桑落反而要发出疑问,“诅咒女巫的住所不在海峡那头,在可可海沟,我不是说过吗?”可可海沟是不需要度过海峡的。
“这可真是奇怪……我和人鱼是过了海峡,才遇见女巫的。”但其实小水母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们过了一个传送阵。算上乐园入口,其实拢共有两次小传送,足够女巫把他们送到这附近任何的海域。
小水母记下这一点。
又听桑落继续说:
“我同女巫做了交易,本来是要答应帮女巫做三件事。”这一点沈寂宵也知道,他也曾应过那三件事,“但女巫说看我们可怜可爱,便只要我做一件。”
“你应了什么?”沈寂宵问。
“把我的天赋给他。”令人心惊肉跳的交易,但纯黑色的人鱼说出这话,竟是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我的精神力天赋,确实已经消失了。”
他现在的精神力平平无奇。
“而桑果和桑离,也如她所言,转化成了不受海妖诅咒困扰的模样。”他的语气冷下来,重新恢复成有点麻木的模样,“我一开始觉得是好事,但很快……”
他哽咽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们见了就能明白,请你们救救阿果阿离吧。”
小水母就问:“他们现在在哪?”
桑落指了个方向。
那真是一个显眼的建筑,方才来的时候,小水母就已经看见了,好些鱼在等它开门。建筑右侧,会发光的海星排布出几个漂亮的文字,挂在布满海葵珊瑚的招牌上。
“海洋大剧院”
第54章 白色
小水母给了桑落一个安慰式的抱抱。
他询问桑落是否要一起进入大剧院, 桑落却在掉完眼泪后重新恢复了呆滞的神情,拾起篮子,浮在地面捡拾东西。
这回, 无论再怎么叫,都不能让他清醒了。
小水母沉思片刻, 声音有些凝重:“我没有察觉到桑落的精神力有什么异常,如果他真的是中了什么诅咒, 那么女巫的魔法造诣一定很高很高。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沈寂宵抚摸他的水母脑袋。
魔法这方面,连小水母都不行, 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沈寂宵仍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桑落看起来自然是可怜的,和他们当下的情景也应和。可他唯独想不通的是手上这一个探测魔法。如果女巫是为了害他们,又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魔法呢?如果是故意叫他们看见桑落,那桑落的话, 可信度又高不高呢?
这都是问题。
他仍旧想不明白女巫的意图。
“小沈。”小水母忽然出声, “你要小心。”
偏偏沈寂宵也同步说:“你要小心。”
“你的精神力特质和桑落的很像, 如果女巫拿走了他的精神力天赋,那么也有可能想要拿走你的。”小水母贴在沈寂宵身上,他们开始往剧院的方向游。
沈寂宵则更担心小水母:“我知道。你的精神力是我见过最庞大的, 万一她冲着你来,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们很快就到了大剧院的外围, 之前他们曾经在外面转过一圈,人鱼的探测魔法并没有检查到什么。此时再度靠近, 便更加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剧院的外貌。剧院无疑是有些宏伟的,几乎是整个乐园最大的建筑,沈寂宵眯着眼睛, 抬起头,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熟悉。
他想了想, 如果去除掉装饰性的海草、海星,内里的承重结构,有些像已经快要消失在他记忆里的、皇家学院的大堂。屋顶又有些像前些日子在人鱼聚落,见过的人鱼祠堂。因为这两种微妙的相似性,整个剧院在轻松童话的装饰下,透着一股轻轻的神圣性,叫人一靠近就不愿大声说话。
在招牌边上,有一颗漂亮的水晶球,里面循环着一道声音:“剧院表演一日两场,黎明一场黄昏一场,请不要拥挤和尝试提前进入……”
再一看时间,已然快黎明了。
小水母和沈寂宵才来没多久,剧院那华丽的石门,便缓缓地向两边敞开了。
一水母一人鱼的搭配很瞩目,他们先前乱逛的时候就已经有鱼儿注意到了他们,此时相遇在剧院门口,就有鱼很热情地打招呼:“嘿,你们运气真好,刚来剧院就开门了。”
唐釉和沈寂宵心里都装着别的心思,听见打招呼的声音,连小水母都变得没有以往热情了。他曲了曲自己的触手,看向面前一脸喜悦的大蝠鲼,一种长得有些像鳐鱼的鱼类:“你好呀。”
蝠鲼非常热情地扇动自己的两片胸鳍,同鳐鱼一样,它游起来的姿态也如同在水中滑翔,姿态优美。只是相较于鳐鱼,蝠鲼前端有两个凸出来的头鳍,两片胸鳍的尽头收作尖锐三角,而鳐鱼则更加圆润。
它主动地领着小水母和人鱼游进剧院:“这大剧院的表演活动,每一条进入乐园的鱼都该来看一看,否则总觉得这游玩少了点什么。”
“你之前也来过乐园吗?”
“当然!”蝠鲼兴奋地拍动鱼鳍,“这是我第三次来了。”
小水母就想:女巫似乎并没有伤害这些普通的小鱼。
“大剧院里有什么表演?”他问。
蝠鲼:“这我可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剧院里表演的节目就会换一个,这样才一直有惊喜感。不过我知道最近的明星演员很受欢迎。”
“诶?”
它神神秘秘,瞥了眼小水母边上的人鱼:“最近的演员也是条人鱼,据说尾巴漂亮极了!”
小水母和沈寂宵对视一眼,在精神力链接里交流着。
……
剧院果然很庞大,里面依然承载着一些结构复杂的魔法,内部的空间比外面看着的广阔多了。
蝠鲼很有经验,领着人鱼和小水母来到了一个不错的观众席,很安静,又可以在一个不错的视角观看到舞台上的表演。
沈寂宵四望一圈,轻轻感叹:“和陆地上的剧院很像了。”
他愈发确信女巫就是他陆地上见过的那位。
小水母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望来望去。他发觉这里除了像他和人鱼一样空着一手前来的鱼儿,还有些捧着糖果盒的鱼,装饰精美的小盒子里铺满了颜色鲜艳的糖果,仔细一看,是之前进来时,珊瑚们给的液体糖。
他刚观察完糖果,就看见有章鱼用触手缠着木棍,末尾吊着十来个方盒子,哒哒地撞出轻响:“卖糖果咯——”
“只要五十个乐园券——”
小水母看着有趣,也说:“和城里面街上的叫卖很像诶。”他买得起糖果,也很爱吃甜食,可他一想起那些古怪的珊瑚就心里发怵,于是只是看着。
蝠鲼以为他们是第一次来,还没有挣到多少乐园奖券,甚至安慰了一句:“外面卖得便宜,别在剧院里买。哦,快开始了。”
整个剧院骤然暗下去,一时间只觉得一片漆黑。小水母还好些,它本来就不靠眼睛捕捉环境,但沈寂宵就很难受,近乎黑暗的环境令鱼不适。
没几秒,中央的舞台上方照射出夺目的光彩。大约只是一个简单的照明术,但舞台上放置了不少切割精细的水晶,照明术点起来之后便开始层层叠叠地折射,使整个舞台都像是镀了一层雪花似的纯洁的光彩,顿时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也显得中间的暗红色幕布愈发的神秘。
小水母发现沈寂宵不为所动,他戳了戳人鱼,窃窃私语:“你觉得怎么样?”
人鱼只回答:“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东域主城的剧院表演。”
小水母想了想:“你见过好多我不知道的东西,而且都没讲过。以后在路上无聊的时候,你可以说给我听。”
“好。”
聊着聊着,幕布后,清冷幽远的歌声响起了。
他们均是一愣。
“是人鱼的歌。”小水母笃定地说,“我太熟悉这个曲调了。”
沈寂宵“嗯”了一声,不需要小水母说,他一听这歌声,就有一种从血脉里冒出来的熟悉感,理论上来说他也是能唱出来的。他紧紧地盯着舞台上的幕布。果不其然,歌声唱了一小节之后,幕布也缓缓向两边拉开了。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鱼看着那条细缝。
一截苍白、没有任何的颜色的鱼尾露了出来。
“哇……”
全场发出了轻轻的感叹,连见多识广的小水母,也往上浮了几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一条纯色的人鱼尾,雪白雪白,不含一丝杂色。甚至因为太干净、太透明了,在舞台的强光下,能看见光透过鱼尾,显出的那么一点脆弱精致的粉色,是藏在洁白鳞片下的纤细血管。
海底是最不缺好颜色的,去珊瑚礁一逛,便能收获几百种颜色。
可唯独很少见到这样纯粹的白,被光打着,如初雪如玉石,一下就叫人的心都软化下来了,沉浸在这种干净的白色里。
幕布缓缓拉开,能瞧见这条人鱼的上半身,她穿着雪白的纱衣,头上也盖着朦胧的纱布,只能看见纱布下面,隐隐约约的蓬松白发。
一条纯白的人鱼。
她继续唱着歌。
这时候唐釉才注意到这条人鱼坐在礁石上,下面还摇曳着蓝色的海浪。小水母观察力很好,很快就发现那些摇曳的海浪只是某种木板,或是某种其他的制品,后面站着几只小螃蟹,正拿自己的大螯夹着板子,横向移动。
动了一会儿,那“海浪”忽得激烈起来,原来是背后的小鱼接过了工作,开始奋力冲刺。
浪花越来越大,白色的人鱼也配合着伏下腰。
这好像就是第一幕戏了。
小水母挠了挠脑袋:“我想起一个故事。”人鱼公主爱上人类,最后变成泡沫的故事,很经典。
“我也想起一个故事。”沈寂宵低低地说。
果不其然,剧情往熟悉的地方奔去。
风浪起来,一只造型夸张的床在浪上颠簸。海底自然是没有演员能饰演人类的,因此出现的,只是投影在幕布上的一个黑色剪影,隐约可分辨出是一个青年。
随着船只沉没,青年举起胳膊,哀呼救命。
而白色的人鱼,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没有断绝的歌声里却流露出不忍的情绪。
她最终还是游过去,去救沉没的人类。
风浪终于结束,她似乎疲惫,伸手擦拭。
白色的头纱掉到地上,光线也适当地聚集起来,叫全场观众看清了那尾漂亮的白色人鱼。
第一幕结束了。
……
小水母和沈寂宵愣在那。
“我觉得……”小水母有点犹豫。
“是她。”沈寂宵思索片刻,笃定的语气。
白色人鱼的五官,无疑就是桑果的脸。先前谁也看不见,加上白色人鱼唱起歌来优美流畅,婉转动人,而且身段灵动,虽然最后一幕没做任何表情,却能让人感受到那精致五官里的灵气。和前几日见过的呆呆傻傻的、一开口就跑调,生气和高兴都憨憨的小桑果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谁也没认出来。
“怎么会……”小水母伸出八根触手,贴在脑壳上,完全想不明白,“她真的从海妖变成人鱼了。”
第55章 剧院
已经确定了剧目, 又确定了演员,沈寂宵就不是很想再看下去了。
小水母倒是想继续看,只是一想到演员是看起来很异常的桑果, 也没了兴趣,扒拉着人鱼的侧鳍, 找了个借口一同出去了。
“人鱼,你打算怎么办?”小水母问。
“去剧院后台。”
剧院后台, 修整的地方,此时正在表演中, 前后忙活,应该是混入后台最好的时机了。于是小水母想了想,踌躇着说:“我想近距离地接触一下桑果,好研究一下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魔法。我们还没见到桑离……”
人鱼点了点头。
“走。”
……
后台大得像个迷宫, 一转眼, 沈寂宵竟和小水母分离了。
人鱼的歌声遥遥地唱, 不知道上演到了第几幕。
沈寂宵的心重重一跳。
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叫他不要再往前了,看见的东西可能会叫他后悔终生。但沈寂宵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 哪怕要死, 也得死个明白。
他心如擂鼓。
未知的恐惧总是比明晃晃的刀枪要更恐怖些,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会恐惧,看着剧院后台阴森森的氛围, 有时候连水流扰动,都会让他的整条尾巴激灵一下。
会恐惧是好事,面对危险要有一份掂量。
毕竟他得活着, 得撑起来,至少也得找到小水母。
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柜子之间, 光鲜亮丽的舞台下,后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华美,而是一片混乱,各种道具堆积在一起,柜子林立,有的敞开了,有的没有。他转过拐角,用手一抹,竟是摸到了厚厚一层灰。
若是这儿常有工作人员游过,怎么会积那么多灰?
他侧耳倾听,依稀能听见舞台上传来的声音,确保自己还没有离出口太远。
除了遥遥的传来一点人鱼的歌声,这里简直一片死寂。
他撞着木头,眼角倏然瞥见一道耸起的黑影,整个人登时绷紧了,随时要发动进攻。
——是粗制滥造的假人。
立在杂物里。沈寂宵瞅了半响,发觉这个假人的轮廓有些熟悉,是方才舞台上第一幕戏时,出现的“王子”。看起来高大的一个轮廓,背地里其实只是海草缠木棍做的假偶而已。海洋剧院的演员不够多,似乎只有两三个演员,别的全靠道具完成,比起陆地上剧院,还是差了许多。只是海底本来就没有这样的剧院形式,大家看个新奇,自然也很喜欢。
他避着假人,再度往里游去。
在这一幕戏之前,他可以探索地更多些。
歌声渐渐地停了,四周一片安静。沈寂宵回头四望,一时间犹豫自己要不要退出去。
“呀……”
他骤然一凛,这是小水母的声音。
沈寂宵松了口气,不论如何,终于是叫他找到小水母了。
“咚”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儿透明的结界上,怎么也游不过去。
小水母的声音近在眼前了。
“桑果的精神力也没什么异常,很健全,但和桑落一样,没了她精神力里特殊的地方。”
小水母不知道再和谁说话。
“我很难过。”他依然很心软,“我怎么都没有办法救助他们。”
沈寂宵绕着透明的结界,试图找到一个能看见小水母的角度。这会儿被柜子和杂物遮挡了。
终于,他看见一点漏过来的光,隐约能看见一团粉色的小水母。
“这不是你的错。”稍微酝酿起来的欣喜,全然破碎了,沈寂宵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他听见了别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就在小水母的身边,“你已经尽力了。我倒是还发现了一些别的。”
沈寂宵终于看见了。
那是他自己。
“自己”。
一个假的沈寂宵,正在和小水母说话——大概是他们分离的这一小段时间,被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沈寂宵冷静地想着,可心底却窜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怒火,他自己也没想过自己能生气到这个地步。可思维又是镇静的,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透明的结界,抬手作爪,用一瞬间魔力的大量汇集,去打破它。
咔嚓一下,结界如同掉到地上的琉璃,碎裂了。
他手上也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受了点伤。
可沈寂宵只想着往前去,大声提醒道:“小水母!”
粉色的一团小水母早就被结界碎裂的声音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七八只触手捂住脑袋,和他被过山车吓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沈寂宵一时间心软下去,又前所未有地凝起郁色,眉眼里竟含着一点暴戾:他都不敢相信,要是他晚来一会儿,小水母会被假的沈寂宵骗到哪去。
这样想着,他受了伤的手握住边上表演用的一截木棍,抬手,直截了当地戳向那个假人。
呼——
木棍在水中有着巨大阻力,他注入了木棍能承受的最大魔力,在木头几乎要自我崩裂的边缘,挥出霍霍声响,竟和刀一样可怕。
他有信心能把假的人鱼拦腰劈断。
然而却被挡住了。
沈寂宵瞳孔地震。
挡住他的,是小水母的防御魔法。
“唐釉!”他不敢置信地喊。
接着,“沈寂宵”握住了木棍那头,趁他心神大动,分外冷静地一抽一推,夺了武器。又握住木棍的四分之一处,随手一挥:“勉强趁手。”
再然后,沈寂宵就无法思考了。
他愣愣地看着钉入胸口的木棍,而后是小水母。小小的灯塔水母似乎终于缓过神了,放下了自己的小触手。
“唐釉……”他有气无力地,一片混乱地。
“诶。”唐釉应了一句。
沈寂宵便生出最后的力气,想要提醒他:你身边的那个才是假……
“我说,小沈啊。”唐釉狠狠地戳人鱼,“你怎么每次都对它们下手那么狠。正常人对着和自己,不应该心软吗?”
“沈寂宵”皱眉:“心软?我看着他们就烦,这都是第三个了。”一个两个的,每次都只看着小水母,搞得好像一个假人能有多喜……多在意一样。
“是啊,第三个了。”唐釉挠头,“你说女巫为什么制作那么多和你差不多的假人?怪可怕的。”
因为女巫也是人鱼,所以唐釉不可避免地揣测道:“你和女巫之间……”
这下人鱼真的暴怒了:“什么都没有!”
被钉在墙上的人鱼便沉默了。
他一垂眸,看见自己受伤的手,上面还在慢慢地冒出血,不像假的。他心里翻涌着的那些情绪,也不像是假的。
再一抬眼,是小水母冲他游过来,柔柔的精神力蹭过他的头顶。
“晚安,小可怜。”
它安详地闭眼了。
……
“哎。”小水母叹气,“我真觉得,其实它们也有思想,也有感情。”
沈寂宵难得傲然道:“假的就是假的。”
“你也觉察出来了,他们虽然都有精神力,却很普通,仿造的假人并不能做到百分百的像……力量也只有我的三成。都是些虾兵蟹将,烦人得很。”沈寂宵还在劝小水母,别和假人动感情。
离开了舞台,变得分外呆滞的纯白色人鱼,靠在一边静静地听。
小水母决定不和沈寂宵吵了。
他是觉得假人也应该被尊重。每次他一见到那些假的沈寂宵,他们眼里冒出来的欣喜和在意,都不像假的。而且每次视线转移到真的沈寂宵身上,都会由衷地冒出一股很难描述的仇恨。
他对恨意这块儿了解甚少,在陆地上的几天,季言曾经给他讲过那么一些故事。
说恨有很多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之类的。
反正都是滔天的怨。
小水母觉得那些假人眼里就有这种滔天的怨恨。如果没有,他甚至觉得假的沈寂宵还蛮有意思的呢……
他收拾了一下,把假人给安置到一边,想把桑果给扶起来。桑果现在特别乖,完全不像见到的调皮海妖模样,简直任人摆弄。
唐釉那颗小小的水母脑袋啪叽一下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放下桑果,回头去找沈寂宵。
发现沈寂宵正在把木棍抽出来,把假人给分成几截,那表情认真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面对自己的头号仇人。他注意到小水母,一收棍子,变成温柔地分自己的尸:“怎么了?”
小水母:“……”
唐釉对于“沈寂宵”们之间的互相敌视感到迷茫了,他狠狠摸了一把自己的水母脑袋:“你觉不觉得……桑果,还有之前见过的桑落,和这些假人之间有些类似?”
“你看,他们都很逼真,甚至有血、有精神力。”唐釉说着,瞅了一眼暗暗生气的小沈,“别不承认,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甚至有记忆的。每个假的人鱼都认得我。”
“所以……”
沈寂宵敲了敲棍子,在剧院的地板上磕出哒哒的声响,边上就是已经被他分成四段,再也起不来的假人。
“你说,我们该怎么验证她的真假?”
小水母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干嘛呀!”
他冲过去,揪住沈寂宵的头发狠狠地摇晃:“万一她是真的,切开来就拼不回去了!小沈,你脾气暴躁起来了,真的没有中女巫的魔法吗?”
沈寂宵默然片刻,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而且,在这一方面,他比小水母敏锐太多了,那些假人也许是受了操控,但沈寂宵觉得,被操纵的恨意,和他们眼里的恨意,是有些许不一样的。沈寂宵很确信,那分明就是他们真情实感地在讨厌他。
而他也讨厌他们的眼神。
眼看现在不解释是不行了。
“小水母。”他叹气,“你真没发现吗?每一个假人看着你,都想把你抢走。我受不了这个。”
“一点也受不了。”
第56章 姐妹
唐釉后知后觉地思考了两下。
感觉小沈怪怪的。
思考不出来。
纯白色的人鱼躺在一边, 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先前他们就已经用各种办法和她交流了,但没有任何效果, 哪怕搬出桑落桑离的名字也没用。小水母轻轻地抚过桑果的脸,苍白的脸颊皮肤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漂亮地像一片昙花的花瓣。因为没有色素,她的关节和眼瞳都透着一种粉色。其实和他自己的人形有些像。
但不一样。
桑果现在的模样含着一种精致的病气。
他忽然觉得还是桑果原来的模样好看, 扑簌扑簌的灰色大眼睛,如此鲜活。
“叮——”
铃声作响, 意味着下一幕戏要开始了。躺在地上的白色人鱼忽然起身,条件反射似的往舞台的方向游去,小水母拦了一下,却没拦住。
“别拦了。”沈寂宵说, “我觉得她不是真的。”
“如果她是假的, 那么真的在哪里呢?”唐釉忍不住问。他不指望沈寂宵能给出一个回答, 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思考。
“要继续深入吗?”沈寂宵指着一条小路,那是假人出来的路径。
“好。”
……
幽深曲折的剧院内部,两个人作陪, 就不那么恐怖了。
“如果假人都从这个方向来, 那说明里面也许有一座造假人的工厂呢。”唐釉的声音里没有害怕, 只有单纯的好奇。
沈寂宵忍不住看他一眼:“你对那些假货感兴趣?”
“构造很精美呀,我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假人。”
“那也许是因为它偷了我们的记忆。”沈寂宵眼神一冷, “在那条隧道里,那些泡泡里含着的魔法提取他人的记忆,这个乐园里有如此多的游客, 女巫不知道偷了多少。”
他对接下来的历险很忧心,觉得会碰见些很麻烦的人偶。
果不其然。
没多久, 他们就在拐角看见了某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唐釉“啊”了一声,发出了意料之中的声音。当他看见沈寂宵的几个人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还差着点距离,他凝神去看,拐角处的黑暗里半蹲了一个青年,白色的细软发丝顺着海水微微晃动。
“女巫好笨哦。”唐釉忽然说。他没发现小沈没有回答他。
复制沈寂宵就算了,复制他变出来的人类模样有什么用呢?人类又不能在如此深的水域存活,他在这里,肯定就代表他是假的呀。唐釉想着。而且精神力也不对,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比较合适,哪哪都不像。
他忽然就懂沈寂宵看那些假人的目光了,确实假的很明显。
因为是自己的问题,所以唐釉捏起了一个小魔法,准备把假人给摧毁掉。
但“唐釉”先一步发现了他们。
他穿了一件普通的衣裳,是拟态出来的布料,因此在海水中也显得很飘逸。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又笑意盈盈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水母和人鱼,那神情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眉目含笑,几乎称得上有些动人了:“你们好。”
“你好呀。”唐釉回应,他很高兴自己的假人不像小沈的,比较笨,见面就是打打杀杀。
“我是假的。”假人散漫地、浑不在意地笑着,“如果我是真的,那么我们会再见面的。”
沈寂宵的瞳孔放大了一瞬,还未来得及言语,唐釉就已经把假人给摧毁掉了。
一击毙命。
“好的,晚安。”唐釉摸了摸假人的脑袋。
而后,他发现人鱼正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怎么了?”
沈寂宵一是震惊于小水母居然出手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位上,而总是忘记小水母能做到很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忘。二是震惊于那个假人所说的话。
半响。人鱼瓮声瓮气,换了个话题:“我的假人太笨了。”
唐釉忍不住笑,笑完又安慰他:“小沈你又不笨。我的这个假人一定是蹲在这儿很久了,才有时间思考自己的存在,一思考,就得出了结论。你的那些假人若是肯安静下来思考一会儿,肯定也会明白的。”
沈寂宵摇头:“人很少会质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经过他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假人们也会继承他们本人的一部分意志和思维,这样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这样一想,他很容易就代入到那些假人的思维: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和小水母分开了,首要任务是找到小水母,其次是找到出口。
但小水母的假人却能那么快思考到真相,仿佛他突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思考的第一件事就是自身的存在与否。
是真的,便会再见面。
他偶尔想起小水母说自己是灯塔水母,能达成某种意义上的重生,都觉得心惊肉跳。重生是重生,又不代表死亡的痛苦会被消减。不把死亡当死亡的生活,对于他这样的短命种来说,多少有些遥不可及。他和小水母,本质上还是差太远了。
他发呆,唐釉就戳他:“人鱼,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这鱼对自己的假人下手挺狠,轮到他,就不行了?
“……”
看见唐釉那张脸在自己面前黯淡、沉眠、破碎,确实冲击力很大,但沈寂宵又不傻,真的就在边上,何必为一个假象痛心。
——最多就是噩梦素材加一罢了。
他暗暗往女巫的账上记了一笔。
……
人偶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有的要更逼真一点,有的却很残破,有一回他们甚至看见一个半条尾巴的“沈寂宵”躺在木板上,根本动不了。几乎叫他们以为这假人已经和别的什么生物战斗过了。
唐釉说的不错,一旦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沈寂宵”也会发现自己的真实性存疑。
但存疑归存疑,它看见人鱼和小水母相伴着游过来,眼里还是喷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浓烈情绪,整张脸极尽嘲讽地微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再笑谁。
“往里面左拐走过第三个房间,推门,右侧的第二扇小门。”他抛下一句话。
自尽了。
跃跃欲试的人鱼都没来及下手:“他倒是很有觉悟。”
“可怜。”
小水母越发确信,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活过那么几秒钟也算活,好可怜的孩子。”
他们选择相信假人说的话,往左拐去。
那么一小段路,遇到的人偶倒越来越多了,有的是他的,有的是沈寂宵的。还有的说不上是什么,就那样空落落地站着,才初具人形。
所有的人偶就那么齐齐地看着他们,眼神或犹豫或欣喜或复杂,没有攻击。
唐釉对不来攻击他们的人偶都抱有一份包容心,面对十几个人偶的时候,就体现出他的博爱来了。他干脆伸出自己的精神力,分成数股,把每一个人偶的脑袋都摸了一遍。
来回地rua。
偏偏还没有反抗的。
沈寂宵:“……”
为了防止唐釉在“沈寂宵”和“唐釉”们之间流连忘返,他加快了速度,直奔人偶所说的房间。
他们推开一扇门,又推开一扇门。
——眼前的景象叫他们愣住了。
数不清的人偶,密密麻麻地堆放在房间里。很多都只是模板,唐釉认得的,就有人鱼、海妖、人类几种。沈寂宵打眼一看,还发现了陆地上也很少见的精灵族、矮人、魔族。
勉强有个人形的假偶放在一边,用几根丝线吊住了,站得还算整齐,可那些大小不一的鱼型假偶就太多了,只能堆成小山,一只又一只,凑近看了,也分不出表面是什么材料,只大概能分辨出有一些秘银的成分。
女巫就站在各色假偶的中间,一面古朴的镜子面前。
看见她,沈寂宵就来气,他沉声问:“女巫,你的目的是什么?”
女巫笑而不语。
她敲了敲镜子。
“我不是她,你们找错人了。”镜子上浮现了一行字。
仔细一看,她虽然也是一条桃红色的人鱼,但侧鳍的银粉渐变不浓,粉色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先前他们见到的女巫瑞梨,鱼鳍的三分之二都是粉色的。
而且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不再年轻了。
“你们见到我的姐姐了?”
“姐姐?”唐釉疑惑。面前的人鱼看着要比瑞梨年长一些的。
“瑞梨是我的姐姐,我叫瑞秋。”瑞秋依然用镜子代替自己说话,“很多年前我们关系很好,后来她为了寻找延年益寿的办法,去了陆地,前些年才回来。回来后,便制造了乐园。”
唐釉:“乐园是她造的呀……”
“这一切都是她为了延续自己的寿命。”瑞秋说着,“甚至连我这个妹妹也被她关起来了,她需要我的魔力。”
唐釉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请你们劝劝她。必要时可以……”
小水母几乎要答应下来了。
可沈寂宵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极其快速地伸出手,扼住了桃色人鱼的脖颈,撞在镜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人鱼……”
“我不信他。”沈寂宵如是说,“你如何证明,你和她不是同一人,是姐妹?”
他们是因为女巫给的探测魔法才找到桑落,又因此找到桑果,然后看见了幕后的人偶制造。这一切都太过巧合,像是被人埋了线索,要他们故意去发现。如果女巫要害他们,一开始就不该给那个探测魔法。
这其中还有些问题没想明白。
沈寂宵眼神微微一沉。
“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女巫制造出来的人偶。”
第57章 出口
唐釉:“诶?”
小水母完全没反应过来。
桃红色的人鱼笑容不变, 她昂起脖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沈寂宵却看了一眼小水母。
因为对女巫的恶劣印象,他完全不在意把人切开来验验真伪这件事, 但小水母就在一边。他觉得这事儿小水母大概率不会同意。
瑞秋,瑞梨。
沈寂宵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见到的两条人鱼都有一种习惯,那就是喜欢自顾自地讲述自己的事, 而后再施法命令,几乎不会照顾其他人的想法。他怀疑这两条鱼是同一条, 只是没有任何证据。
“人偶是你制作的吗?”
瑞秋伸出一只手,敲了敲镜子:“是。我们有一种小魔法,可以提取生物的想法,短暂地附加在死物上。”
她似乎只能用镜子表达自己的意愿。沈寂宵手上的力度大了些, 迫使这条鱼张口呼吸, 却使他看见了瑞秋的口腔内, 被割去一半的舌头。
“……”
他一时无言。
他暂时不能从瑞秋的说法里找到什么错处。
小水母却发声了:“我有一个问题。”他细细地打量了周围的环境,魔力的变化逃不过他的观察,于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这里最特别的东西, 其实是女巫背后的镜子。说来奇怪, 这镜子就立在女巫身后, 却照不出她的身形,也瞧不见沈寂宵的, 一切都是模模糊糊。
如果他没猜错,人偶的制造都得依赖这面镜子。
“这个乐园里有许多奇怪的生物,是你创造的吗?”唐釉问, 他特意浮到人鱼的前方,“是你, 还是瑞梨。”
面前的人鱼倏然敛起了微笑。
半响。
镜子上浮起文字:“是我。”
“我帮助他们,继而收取一定的报酬,这是平等交易。小水母,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可以平和地接受死亡,在寿命的终点到来之前,我们总会做出这样那样的挣扎。我并不会瞒着你们,我也不屑于否认这一点。”
瑞秋又说:“我想你们最好别在我这儿花费太多的时间,瑞梨的性子可没那么好。她知道你们和我在一起,会暴怒的。我被她困在这儿,她不允许我出去半步。”
沈寂宵和唐釉试了一下,发现别的不能证伪,但出不去是真的,这个房间有专门为瑞秋打造的魔法,她没有办法出去。
尝试的过程中,他们忽得感受到了房间的震动。
“瑞梨发现了。”瑞秋平静地说,“你们要做好准备,我知道她在哪。”
沈寂宵发现他们迫不得已地就要面对瑞梨了,即使他们没有答应瑞秋的话。
这一提线木偶似的感受使得他有些恼怒,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安静地听完了瑞秋的话,而后拉着小水母,立刻赶往对方会来的那条路。
……
“我发现了有些事。”沈寂宵说。
“我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唐釉同时说,“你先说。”
“我不觉得瑞梨是瑞秋的姐姐,暂时没有什么证据,你可以理解为是我的一种直觉。虽然瑞秋没有任何的表现,但论精神力的厚度,她应该在瑞梨之上。”沈寂宵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你的感觉没有错,小沈你的精神力感知越来越好了。”小水母夸他,“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觉得瑞秋应该也去过陆地。”
沈寂宵一惊:“什么?”
唐釉就挠头:“你没发现她和你交流都是用文字吗?我们海底又没有文字,而她知道你看得懂陆地上的文字,也知道我看得懂。”
沈寂宵习惯了文字的存在,一时间竟然没注意这件事。
瑞秋也去过陆地。
如果女巫真的能做出如此逼真的、和本体差不多的人偶……沈寂宵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和女巫很早就见过面了,如果在那个时候,他也像桑落一样应允了女巫的条件,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替换……
这念头一出来,他就觉得身上很难受,仿佛胳膊和尾巴都成了僵硬的死物,被什么东西操控着。
简直想挖开自己的心脏看一看。
小水母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摸了摸人鱼的脑袋:“你好像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沈寂宵下意识想否认,“没什么。”
小水母“哦”了一声,伸出精神力触手掐了一把人鱼:“疼吗?”
“……当然。”
“你是真的。”他说,“胡思乱想的人鱼要被叉出去做成红烧鱼的。”
沈寂宵一愣,笑起来,忍不住按了按水母脑袋:“随便掐人的小水母要被叉出去做成凉拌海蜇皮的,或者果冻水母糖?”
“坏人鱼——”
沈寂宵从容地挨了两下触手的打,根本不疼。
“等会,”他踌躇着,“需要给你加一个滤镜魔法吗?”
小水母:“什么?”
“把一些东西打个码……如果你不愿意看的话,还有声音。”人鱼局促地搓了搓手指,“可能会不太动听。”
小水母:“……”他想,他是一只成年水母了。
——但小水母没有想过他真的用上了一个屏蔽声音的魔法。
他们遇到了瑞梨,打一见面,这条人鱼就慌不迭地地丢过来几个攻击魔法,全被沈寂宵挡了。也许在诅咒和阴谋诡计的事情上,沈寂宵玩不明白这条人鱼,但面对面地打一架,这事儿几乎没有悬念。
他手中握着一柄银白色长刀,是舞台剧里用来表演的,但也算开了刃。他一摸就知道,这刀在水中多年没腐朽,是因为添加了秘银,在陆地上也能卖个好价钱了。只可惜水里面阻力很大,刀片挥动的时候会因为阻力而产生奇妙的行进轨迹,几乎没有办法直线劈砍,速度不够快或是不顺应水流,都会变成一种波浪形的曲线,极大地消解了力度。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花了一刻钟才制服瑞梨。
甚至还没拳头好用。
“别乱动。”沈寂宵把刀刃抵在瑞梨的喉咙上。
他打架不好看,和帅气沾不上边,甚至看着还没有舞台上表演的人专业。但他的技巧都是从一次次战斗里磨炼出来的,性子又急,只喜欢最快速最简单的方法,效率为上,算是实用派。
因此每每看着普普通通的,却能把敌人给压制地死死的。
于是瑞梨便开始了长达数分钟的诅咒——单单指言语上的。
小水母迫不得已,往他和沈寂宵身上罩了一个过滤高分贝声音的魔法,至少能保护人鱼的耳朵。
这样的声音持续到他们把瑞梨送进瑞秋的房间。
瑞梨忽然安静下来了。
“你终于想要杀了我了。”她歇斯底里的时间结束了,根本没有理会沈寂宵压在她脖子上的刀,而是看向一边的瑞秋,“我知道会有这一天。”
唐釉看看瑞秋,又看看瑞梨,最后看看沈寂宵。他发现沈寂宵已经快要翻白眼了——某人生平最讨厌干正事干到一半,对手忽然开始讲故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放什么悲情音乐了。
好巧不巧的,舞台上的戏演到了末尾,小美人鱼要变成泡沫了,在变成泡沫的前一秒,她重新地拾回了自己的歌喉,在风浪边唱起最后的歌谣,无比哀伤。
小沈掏了掏耳朵。
他手里拿着把表演用的长刀,刀尖一挑,用刀背把瑞梨给劈到了瑞秋身边:“你们要搞什么我不在意,我只问两件事,桑落桑果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是人偶还是真的?出口在哪?”
他仍旧觉得很难受,从进来到抓住瑞梨送过来,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了那样,顺畅地像是在做什么线性的任务。
他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冒险者,恰巧被选中来完成这样的任务条。
真令人不爽。
小水母要淡定很多,他看着瑞秋瑞梨的情况,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正想要给沈寂宵连个精神链接,偷偷地讲,瑞梨却回答了:“什么出口,出口不就在那里吗?我从来没拦着你们出去。”
第58章 念头
唐釉刚伸出去的精神力又缩了回来。
小沈要生气了。
但小沈什么都没有说。
唐釉发现沈寂宵的情绪波动到极点的时候又会骤然安静下去, 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很别扭。
小水母默默往自己的人鱼观察日记上加了一笔,他觉得人鱼的心思很特别,表面和内心会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有预感到人鱼要做一些不好的事了, 小水母轻轻地拦了一下,但不是要阻止他。他是很喜欢照顾一些可可爱爱的海洋生物, 可他也不喜欢那些对他展露恶意的,而且海底本来就弱肉强食, 小水母早就习惯了。捕猎本来就要做好被猎物反击的准备嘛。
事实上,他对这些特别敏感, 尤其是自己有没有被当成猎物——小水母通常是不会成为猎物的,吃了没什么营养。
瑞梨还在大声地指责他们:“你们来了游客不应该来的地方!”
又是一串急促的诅咒。
小水母给自己加了个隔音魔法后,便更很淡定了,他等了一会儿, 若无其事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触手:“请问, 你是乐园的主人吗?”
瑞梨一愣:“当然。”
“可你很少来这个房间。”小水母说, “这里的路上到处都是尘土,我猜你根本不会过来,是不屑于, 还是不愿意?”
瑞梨强硬道:“这里是我妹妹的地方。”
“不, 只是你不愿意来。”小水母笃定地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乐园的运作。”
“那是因为维修出现了问题……”
“可你真的能够全力支撑起如此庞大的乐园吗?”
唐釉的话语很平静,他对精神力很了解, 知道什么样的程度可以做到什么样的事,瑞梨做不到,窝在这个房间里的瑞秋却不一定。
“你感受到你的精神力增长过吗?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吗?”他叹气, “虽然很不想说,因为你的呼吸心跳存在都是真实的, 但我想,你应该……”
瑞梨的脸色苍白一片:“你胡说。”
“我觉得你肯定想过这个事。”小水母继续说着事实,“你不愿意来这里。”
在他说话的时候,沈寂宵紧紧地看着小水母,仿佛这一串内容从唐釉口中说出来就有了魔力,特别的不能让人反驳。
小水母注意到他的关注,偷偷地戳:“我一点也不笨是不是?我只是脑容量小一点而已。”
沈寂宵笑了:“我现在很相信你独自在海里生活了几百年。”
唐釉:“也不一定是独自。”
他继续对瑞梨说,特别真诚的语气:“想开点啦,起码你是一个绝对成功的作品,几乎看不出来是假的,一定被倾注了很多心血。”
瑞梨脸色更难看了。
……
一片安静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瑞梨,我的好姐姐,到我这儿来。”瑞秋张口,失去了半截舌头的她其实没有失去自己的声音,反而沙哑中带着一点魔力,完全不容人拒绝。
瑞梨的瞳孔放大了,挣扎着抬了抬头,却还是温顺地低下脑袋,如人偶般游到了瑞秋怀里,乖乖地躺下。
瑞秋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主要是对着小水母:“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的到来,我恐怕没法那么快地……回收她。”
她用词冰凉,连人鱼也皱了皱眉。
“你可以控制她。”沈寂宵忽然反应过来,“探测魔法是你操控她给我的,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操控她过来?当然是因为不可能。”瑞秋轻轻地抚摸瑞梨的后背,“你知道的,她几乎有我三分之一的实力,连我也很难控制她的精神,而不被她发现。两三分钟至多了。”
所以她只能命令地说点什么。
她看起来有很多故事。
但小水母和人鱼都不想听她的故事。
“……所以桑落在哪里?”
“他们是真的,瑞梨按照交易帮助他们完成了转变,代价是十年的自由。亲爱的,十年,对于人鱼的数百年寿命,并不长。”
这话听得沈寂宵非常不爽:十年不长吗?
“出口,以及让他们恢复理智的办法。”他又问。
瑞秋一一回答了。
在离开女巫前,小水母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游到瑞秋身边:“我注意到你们提到我的时候会有一点轻微的、羡慕的情绪。”
瑞秋抱着瑞梨,淡淡地回应:“是嘛。”
“也许你们在羡慕我的重生。”唐釉第一次如此严肃地说这件事,“但这只是一个伪命题,我的每一次死去和新生都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像你制作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它承载了你的全部,有血有肉,那么它是否可以说就是你呢?人偶又制造人偶呢?”
瑞秋紧紧地盯着小水母,忽然释然地笑了:“看来在生死的方面,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忧虑。”
“所以不是我知晓我的重生,所以我能平和地接受死亡,而是我本身如此。”小水母轻轻地说。
“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自己的故事。”瑞秋微微笑了一下,“乐园我会继续经营下去,当然,那些邪恶的魔法会被去除——我是说尽可能地去除,如果你们相信一位诅咒女巫。”
“那些魔法可不是我弄的,瑞梨有她自己的想法,作为人偶会慢慢折损,精神力不会增长而只会倒退,而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她需要更多的力量补充。唉,我制造她只是为了陪伴,可惜……有些东西没有办法被做出来。”
“以及……”
她忽然把精神链接分出了一股,只和小水母说话。
“唐釉,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不是简单的灯塔水母,你的重生也不是正常的重生。”
唐釉平静地回应:“我知道的。”
这是悄悄话,沈寂宵没有听见。但他想了想,还是返回来,略一打量房间里的镜子:“事先说明,我只是出于自保。”
他把刀反过来,用刀柄狠狠地撞击了镜子。
整个房间都震了震。
绑定在镜面上的魔法受到了震动,它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开始有规律地释放魔力,连带着周围都产生了水波纹。
数不清的、未完成的人偶们,纷纷动作起来,冲着中间的沈寂宵伸出手,像是要把他扯成碎片。这场景称得上有些震撼了,只发生在短短的数秒内,小水母和瑞秋还连着精神力。
唐釉瞬间就感受到了瑞秋的精神力产生了剧烈的波动,连瑞梨死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震撼。
“别动镜子!”她喊道。
但沈寂宵已经敲了第二下、第三下。
镜子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它终究只是一面镜子,被在角落重击数次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蛛网状的裂痕,沈寂宵离得近,几乎能感受到里面的魔力崩解后发出的冲击,以及几声重叠在一起的、可怖的尖叫。
“抱歉,我有一些被害妄想。”沈寂宵冷静地说,“我知道这面镜子里寄存着我和唐釉的一些东西,随时可以制造出新的人偶,把它留在这里是我绝对不会容许的事。”
眼看镜子是彻底坏了,女巫苦笑:“那你可以把镜子拿走啊……你知道他多贵吗?”
小沈一抬下巴:“不知道。”文盲鱼的理直气壮。
他没把女巫叉出去做成鱼干已经是修身养性了。
唐釉没忍住笑了起来。
镜子里积攒着的东西开始逸散,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年收集到的不同人的念头,把它们注入到人偶里,就可以制造出鲜活的魔法。
这景象只能持续一瞬,当所有的念头跑光,镜子便会变成普通的镜子。
女巫、沈寂宵、唐釉,一起看着这份再也不会复刻的景象。
“像孔明灯。”沈寂宵说。
“孔明灯是什么?”
“是一种会飞的灯笼。”事情解决了,沈寂宵的心情便好了很多,他最讨厌不明不白的时候,“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
他不可避免地被乱飞的光点触碰到了。
那一瞬间,奇妙的念头从脑海里扩散开来,他清楚地明白,那不是他自己的。
似乎是属于一条陌生的人鱼。
他甚至碰到了属于自己的念头。
“……”那里面的东西让沈寂宵直接麻了。
唐釉伸出触手,感知了一下气息,他虽然很小,混在无数光点里都没有任何违和感,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被很多光点撞到。可不知道为什么,有十几个光点追着它跑。
唐釉逃了一段,终于游不动了。
“哎呀哎呀……”小水母累得不行,“人鱼,这些好像是你的……小沈,管管你的念头呀!”
第59章 实话
唐釉是尊重沈寂宵的隐私, 所以不想着碰那些念头。
但那些念头算得上锲而不舍,可着劲儿追他,都在他身后形成一条小拖尾了。
沈寂宵窘迫地回应:“这叫我怎么管!”
那十几个念头没准是他最离谱的几个, 特别犟,人管得住手管不住脑子, 沈寂宵只好伸手去掐,争取在小水母被他的念头冲击到之前, 先把它们给掐灭了。
他们这么一追一逃,唐釉绕了半个圈, 忽得看见非常安静的瑞秋在光点下似乎是老了一圈。
他停下,被身后的几个光点撞了进去,剩下的几个则被沈寂宵掐灭了。
“女巫……”
瑞秋抬起头。
她果真是老了,当镜子碎裂的那一刻便开始衰老, 而且还没有停下。海藻般的长发开始变得不那么柔软, 从发根染上了白色, 皱纹也更加深。
很快,沈寂宵也发现了。
他心里一紧,都说衰老是女性最大的敌人, 他们害女巫变成这样, 方才平息下去的事情说不定又要起波折——结仇了。
但女巫只是平静地说:“镜子上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活的时间够长了, 镜子碎了之后受到一些反噬很正常。”
沈寂宵忽得发现一件事:
不管女巫心里怎么想,她外表上看起来是很平静的,比瑞梨要平静太多了, 像是某些情绪已经消失了。抛开主观想法来看,甚至有点像小水母平常的样子——他们这些活了很久的家伙都是这样的吗?
女巫幽幽叹气:“镜子碎了也是我应得的, 就当是为了回收乐园付出的一点代价。”
沈寂宵不知作何回答,哼了一声:“你还挺乐观。”
“太激烈的情绪会减少寿命。”
瑞梨就不一样,瑞梨的情绪很不稳定,甚至有些稚嫩,想要诱骗他们进入乐园的时候,甚至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情绪波动。沈寂宵问:“瑞梨被制造出来多久了?”
“才八十年。”女巫回答。
才。沈寂宵默默地想着。也就是说,女巫八十年前就有如此卓越的、制作人偶的技巧了。
小水母静静降落在他脑袋上。
“现在你们是否有空听一听我的故事呢?”女巫的外表刹那间老了二十岁的样子,按照人类和人鱼之间的寿命长短,她至少老了六七十岁,连桃红色的鱼尾都变得黯淡起来,“就当是赔偿我的镜子。”
这理由听起来有点无理取闹,但沈寂宵伸手摸了一下小水母,而小水母想了想:“可以听一下。”
“我向大海发誓,我开始研究如何制造人偶的初衷,只是想要一份完美的陪伴。”女巫起了个头,“我活了……四百年。”
很久很久以前她并不会被人称作诅咒女巫。
大概只算一条普通的人鱼。
这名号是从她二百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她已经步入老年,却捡着了一面魔镜。其实这世界上有许多魔镜,通俗来讲,凡是含有魔力的镜子都叫魔镜。当时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含着深深的诅咒,因为把这面魔镜带回了聚落,整个聚落都遭受了无妄之灾。
“所幸我并没有什么家人,没有子嗣,因此没有亲近的人鱼在这场灾难里受到伤害。”说起两百年前的事情,她已经非常平静,“但正因如此,我被聚落抛弃了,是我带来了噩运。”
人鱼的寿命大概在三百年,但大部分人鱼只能活到二百五六十岁的时候,海底太残酷,人鱼虽然没什么天敌,衰老且无人照顾却是最容易被自然淘汰的。
何况还带着一面会导致噩运的魔镜。
瑞秋住到了最深远的海沟里,本来是给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结束生命。偏偏她命大,魔镜导致的种种灾祸都没有要了她的命,反而使她开始解析镜子里的术法,开始学习其中的诅咒。
学了几十年之后,她开始运用,用着用着,她的名号便成了诅咒女巫。
“瑞梨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称号。”女巫忽然微微一笑,“她不爱诅咒,倒是挺想称霸海洋,做海洋女巫。”
她其实很早就在魔镜里学到了一些制造人偶的办法,但根本没有想要去尝试。
直到某一次,一条年轻的人鱼请她做义肢——老实说她的魔法都是些邪恶的东西,所以义肢的本质是用淤泥和烂树枝揉成一条胳膊,赋予它一定的活性,告诉它你就是胳膊。确实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只是运气不好义肢会产生自己的想法,继而拖着主人去做些其他的事。
总得来说她的所有魔法都这样,但为了利益,还是会有很多人请她帮忙。
做完这次,她忽得想起制造人偶的魔法。她可以制造一些义肢,为什么不能制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偶呢?
“我想这是到了一定年岁的通病。”瑞秋说,“我开始渴望陪伴,希望有人能在深渊里陪我说说话。”
她开始制造瑞梨,不仅制造,也开始探索生命的构成,灵魂和意识究竟从何而来。制造出简单的人偶并不难,魔镜可以帮她储存别人的意识,而后注入进躯壳,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会行动的东西。
可她不想要那些,想要一个完全由她自己做出来的、更加完美的生命。
这显然难上不少,但瑞秋确实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否则也不会被魔镜认可,学到了里面的诅咒,并且学得相当好。
她没刻意计算过时间,不过她大致能估算出来,她花了大概二十年来制造出一个完美的瑞梨。
“实不相瞒,我是想要一个比我更成熟的姐姐。”瑞秋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波动,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戳中了她最隐秘的想法,显得有些羞涩,“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成为我的长辈了。”
沈寂宵忽然,摸了一把小水母。
——小水母年纪挺大的。
小水母懂了,小水母狠狠揪人鱼头发。
“但很显然,哪怕八十年过去了……瑞梨也还是那样。即使我给她设定了更加成熟的性格,暗示她比我的年岁要大,还送她去别的人鱼聚落见过正常的家庭,甚至送她去陆地上增长阅历,都没有用。瑞梨是我制作的最完美的人偶,因此他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我的掌控。”
她想要一个温和的、完美的存在,瑞梨却暴躁、易怒,有自己的欲望和心思。到头来反倒是瑞秋把她当妹妹宠。
“十年前她从陆地上回来,告诉我想把陆地上的一些有趣的东西搬到海底,我同意了。显然这之后的事情你们可以猜到。”
乐园开始建造,花了不少心血。
瑞秋一开始就知道瑞梨是抱着其他心思来建造乐园的,只是没想到瑞梨会把她也一并关起来。她那时候隐约明白瑞梨可能是知道什么了,但没有问,瑞梨自然也不会讲。
她要举办乐园,要顶替她的位置,做一个声望极大的女巫,要吸收其他生物的能量延续自己的生命,
“珊瑚”们产出的糖果上都含有一些小诅咒,只要吃进去,就会被埋下种子,在乐园里产生的情绪波动越大,被吸走的能量也越多。
瑞秋终于发现她制造的人偶在玩一些很大的事情,她没有办法继续装看不见了。
“很无聊的故事,现在魔镜碎了,瑞梨也消失了。”女巫看着安静躺在一边的瑞梨,“我不会恨你们,不过还是请你们找到自己的朋友后离开这里。”
想了想,她又说:“小人鱼,你和瑞梨签订的契约也无效了,可以放心地走。”
……
唐釉和沈寂宵终于离开了那个全是人偶的地方。
同时也带走了苍白呆滞的桑果,和同她一起成为舞台剧演员的桑离——他们正巧没看见桑离的戏份,只从服饰上判断,应该是演了个王子什么的。
女巫说和瑞梨签订的契约已经失效,但不代表他们能够恢复回来,毕竟永久地改换自己的物种属于逆天改命,代价可比那些转换魔法严重多了。
他们只好带着两条人鱼去找桑落。
桑落仍旧在那儿。
这一回,桑落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们:“小水母……阿果阿离,你们怎么一起,噢……你们应该知道了?”
“你没事了?”小水母问。
“没呀,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太好了。”沈寂宵把两条白化的人鱼推到桑落怀里,“他们和女巫的契约取消了,以后你得好好照顾他们。”
桑落一愣。
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惊喜:“你们见着诅咒女巫了?我和你们讲,我可终于成为她的弟子了,她虽然活了很久,人却很好呢,还要把她最厉害的东西教给我。”
“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人偶总是没女巫做的好,你们看,他只会做一些刻板的事情。”他遥遥一指,唐釉和沈寂宵这才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黑色人鱼正在捡星星。
“……”唐釉和沈寂宵齐齐沉默了。
“女巫叫什么名字?”沈寂宵试探地问。
“瑞秋,怎么了?”
“……”桑落见到的女巫,居然从始至终都是瑞秋,而不是瑞梨。瑞秋好像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
而他们把桑落自己做的人偶当成了桑落,为了桑落的事情好生气的。
“小沈!”唐釉高举自己的触手。
沈寂宵:“在的。”
桑落察觉到一点很微妙的气氛,他发觉眼前的小水母和人鱼似乎都开始翻滚起精神力了。
他本能地想逃开去,却被小水母的精神力捆着了,而沈寂宵,正握紧拳头游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至少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第60章 繁殖期
桑落终究是被打了一顿。
从被打时出现的精神力波动来看, 他确实是原原本本的桑落,没有任何毛病,不是人偶伪装的。
被暴打的时候, 桑落依稀从小水母的话语里总结出了事情的原味,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
“虽然女巫现在是我的老师, 但……”他其实也没被重打,桑落知道面前两位是真心关心他, 只是被出了出气,“但我还是要说, 她的话不能全信。”
“我是出于赎罪的目的,才留在这里的。”
这话倒是和人偶告诉他们的差不多:“我为了解决桑果他们的诅咒,太着急,以至于做了错误的决定。把海妖变成人鱼, 本质上和人鱼公主祈求女巫把自己永久地变成人类, 是同类型的魔法, 代价极大。”
“人鱼公主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取到王子的爱,否则魔法就会失效,变成泡沫。这个魔法也有类似的条件和惩罚, 出于规则, 我不能说出具体的条件。”桑落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在完成之前,我会在这儿陪着他们。”
小水母看着木然如人偶的两条白色人鱼, 犹豫片刻:“可是他们现在这样,哪里能算活着?”
“唉,我的错, 这都是代价的一部分。实际上他们会在午夜的三点到早晨六点清醒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们可以交流。”桑落摸了摸桑果的侧脸, 又牵住了他们的手,一手一条人鱼,“也许是把我当自己人了,我们在乐园的待遇其实不差。”
小水母:“但他们在剧院表演。”
“这算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你们来的不巧,错过了他们清醒的时候。”桑落又偷偷地说,“女巫最擅长让人胡思乱想,她活了很久,很需要一些让她觉得有趣的事……瑞梨……瑞梨她被回收了吗?”
看见沈寂宵点头,桑落确定了。
“我领你们去出口吧。”
乐园冷清了不少。
这里每次开放只允许每条鱼游玩一整天,一是因为实际操控乐园的女巫没有办法维持住每日的魔力消耗,二是因为先前瑞梨设下的种种魔法,都会吸取游客们的精力,时间久了就会露馅儿。
他们在剧院内部的房间呆了很久,即使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乐园内部看海面永远都是蒙蒙亮,似早晨。
乍一出去,小水母便一个倒栽葱,变成倒立水母往下坠。
沈寂宵伸手接了一下。
“好累——”小水母嚷嚷起来,“乐园里一定有什么魔法让我忽略了自己的疲惫感。”
沈寂宵也觉得累,在乐园里的时候一点感受都没有,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十个,一出来眼皮就沉重地厉害。他惊觉自己的体力和魔力已经被消耗得很厉害了,只是先前完全没有察觉到。
“习惯一会儿就好了。”桑落看了一眼海面的天色,“我得回去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水母的精神力困得都快打卷了:“没事……你没事就好。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
实在是困倦,没有办法赶路,但他们又不想在离乐园太近的地方休息。
在乐园里一进一出,他们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为了重新找到路线,沈寂宵决定去海面看看,这里理论上离人类的居住区还不远,会有灯塔。
大致辨认了方向,他们便直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休息。
这一觉小水母和人鱼睡得都不好。
也许是精力消耗过多的缘故,又也许是经历的缘故,沈寂宵无端地做起噩梦来。他实际上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找到小水母之后心绪平静了很多,不会再有那些光怪陆离又揪心的梦境。
他又一次在梦里看见唐釉。
一个悲伤而温柔的小水母,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后说:
“我是假的。”
沈寂宵很清醒地看着,清醒地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那时候他当然是可以反应过来的,他杀死自己的人偶时速度都很快,但他动不了,内心有一块被揪起来。
这个假的唐釉,太像他记忆里的唐釉了。
沈寂宵默默地想:甚至比真的还要像。
真的小水母很少露出忧伤的表情。
唐釉也许有很多个,灯塔水母的上一辈子和上上辈子和更久远之前的故事,而他曾经认识到的只是那一瞬间。他觉得那是唐釉,但实际上只是唐釉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只是时间长河里短暂的出现过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假的人偶念念不忘呢?
沈寂宵在清醒的梦境里迷茫地想着。
直到梦境忽然变了味儿。
梦嘛,再清醒它也是混乱的,上和下之间往往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除了唐釉还存在于他的梦境里。
仍然是在水中,但唐釉换了一身衣服,一件很宽松的衬衫,很眼熟。沈寂宵看了一眼扣子,发现这或许是他的衣服。
很快他想起了这个场景的唐釉存在于什么时候——他们刚去到陆地上,小水母对什么都不适应,洗完澡之后没有合适的衣服,便拿他的衬衫当睡衣凑合用。
自然是没穿裤子的,小水母对于人类只能开成两半的腿很不满意,认为自己可以开成八十八条的触手要灵活稳定许多。而且小水母没习惯走路,认为肌肤和布料的摩擦很难受,所以刚开始那会儿他特别抗拒穿裤子。
沈寂宵看他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闹,衬衫长度又刚好能盖到大腿,便放纵他了,第二天才找人要了长款的睡袍。
此时在梦里,唐釉穿着那件勉强盖到大腿的衬衫,却泡在水中——水里的浮力总是自由的,不知道从哪的水流轻轻一荡,衣摆就开始乱飞。
沈寂宵本能地游过去,给他把衣服扯好,顿时忘了上一个场景里忧伤难过的唐釉。
“人鱼。”小水母很自然地搂住他,贴着他的尾巴,“你身上好凉。”
小水母清澈的粉眸里折射着动人的光彩,梦里亦真亦假,似真似幻,白天和黑夜也看不分明,沈寂宵觉得自己伸出手去托住小水母了,可怀里又没有那种踏实的重量感,轻飘飘一片怎么也捉不到,身上的触感也不够清晰——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并没有经历过被小水母的人形抱住尾巴,所以梦里也模拟不出来这样的触感。
“人鱼、人鱼……”
小水母蹭他,抱住他的脖颈,在他额头亲了几下。
“我看见你的那些念头了。”
……
沈寂宵猝然惊醒。
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他心跳地极快,幸亏是在梦里,否则他早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刚睁开眼,他甚至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已经脱离了女巫的乐园,在附近的一处地点休息。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一撞一撞的,沈寂宵一抬眼,发现眉心处撞了只粉色的小水母——唐釉休息了,身体下意识地横冲直撞,反复贴上他的额头,整个水母身体都撞扁了也没醒,一晚上可能撞了无数次“南墙”。
小水母的触感是柔软的,还有些冰凉,贴上去自然很舒服,和唇瓣贴合的触感有些类似。沈寂宵一下子就想起梦里那些隐约的触感了,顿时一阵颤抖,莫名心虚起来,很担心小水母会发现他的异样。
小水母没醒。
沈寂宵松了口气。
又提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的几个念头确实追着小水母,而且被小水母撞到了。
出于对自己的把握,沈寂宵很相信那里面都是一些很不能见人的东西,比如说他很多年前为了寻找小水母,托人画人像,画不出效果,最终选择自己苦练画画一整年——气跑了至少三个美术老师。又比如他在整合东域的不同城镇时,因为居民信仰问题,拆了不少的神庙,但听说某海神庙很灵,半夜神志不清溜出去拜了一拜,许愿找到唐釉。
再比如前几日开会的时候,明明正在谈一些重要的事,他脑海里蹦出来的,却是小水母窝在浴桶里,被热水烫成粉红色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都能想起来那时候水珠是如何滑过他的发丝,如何在锁骨中积攒,再顺着肌肤滑下。
沈寂宵一直想、一直想着。
把自己的黑历史想了一遍,揣摩小水母到底看见了他的什么念头。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念头很肮脏,脸也慢慢发烫了,尾巴不安分地在水中搅来搅去。明明海底的水冰冰凉凉,是春季该有的温度,他却觉得自己正泡在火山口。腮孔不安分地张张合合,快速吸入氧气。
“疼……”
他忽然听见小水母的声音。
小水母向来稳定的精神力忽然出现了些许波动,是快速而不安的震颤,他的触手搅在一起,显得非常不安。
沈寂宵一开始以为是小水母终于因为撞他额头感到疼痛了,但很快就发现小水母应该是和他一样,做了噩梦。
“好痛……”小水母挥舞着自己的触手。
他太小了,沈寂宵没有办法握住那些触手,只能把做噩梦的拢在手心,让他不要乱撞。
但小水母的噩梦有点愈演愈烈的征兆。
做梦的时候缺乏自制力,小水母全部的精神力都随着梦境的变化而产生起伏,那数量太过庞大,不需要刻意探查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绪。沈寂宵蓦地心疼起来,想了想,选择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安抚。
他刚把精神力接入到小水母的精神力上,小水母就醒了。
“哎……”
唐釉从梦里醒过来,还在迷迷瞪瞪,感受到了沈寂宵的精神力绕着他转,又隐约感受到了人鱼的热度。特别烫,还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
他下意识伸出精神力,捏了捏人鱼的脸,戳了戳对方的胳膊、胸腔、腹部和尾巴。
沈寂宵被他弄得不知所措:“?”
就听见唐釉迷迷糊糊地下了论断:“人鱼你到繁殖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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