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希沉默了大概二点五秒, 不到三秒。
“哥，世界上真的存在捞浣熊这种工作吗？”
“嗯。”江城点头，“存在的。”
“那是谁聘用的你呢？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在招这种职位, 然后还会付给你钱吗？”
“有。”江城拿起叉子, “而且, 我现在就要去上班了。”
“小希, 你先在家里休息吧, 我工作完就回来。”
李颂希：“……”
说完，江城便推开了门。李颂希看着他戴上了手套和口罩，身上还系了条长长的黑色围裙,就这样踩着靴子走了。
“哎,哥,不是……”她抱着便利店袋子, “你、你等等我呀！”
李颂希鞋都没换, 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哇, 当真上班啊？这事业有发展前途吗？有可上升空间吗？比如能从初级捞浣熊员变成高级捞浣熊员之类的？
满脑子都在想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坐电梯下楼,李颂希说：“哥……真的这么急着上班吗？”
江城回过头，拉了一下口罩：“嗯, 毕竟我现在连内裤都是你买的, 不上班不行。”
李颂希：“……”
还好现在电梯没别人。
“那又没有关系。”她说, “我又不介意先养你，而且你……嗯……好不容易可以休假, 多躺几天也好啊，你不是最喜欢睡觉了吗。”
“说实话。”江城转过身, 看向电梯外逐渐接近的公寓楼街区，“其实, 我正把现在当成人生的新阶段来对待。”
“什么新阶段？”
江城：“退休。”
李颂希：“？”
“很多退休老人都会找一些不怎么赚钱但是很有意思的工作，比如我这个。”
听着他用比较难得的有活力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李颂希叼在嘴里的鸡肉饭团差点掉出来。
然后，他又说：“我都想好了，等找到兰波之后，我们去钓鱼。”
李颂希：“……”
“哥，你要知道，我倒不是介意你钓鱼，我就是觉得，咱们的跨度是不是太大了一点？难道你在现实世界里已经七十大寿了吗？”
江城被她逗得笑起来：“哪里有那么老。”
电梯到地面了。
李颂希一手抱袋子，一手往嘴里塞吃的，继续跟他走。
公寓楼下的街区比较冷清，沿街一些商铺亮着灯，比城市中心要宁静许多。
“对哦，说到这个，我一直想问呢。”李颂希说，“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江城想都没想，说：“十二年。”
“十二年啊。”李颂希低下头，“那我实际上其实已经快……”
她抬起头，看向江城：“那你岂不更是……！”
江城移开目光，低声道：“我进来之前，特意……嗯，特意把自己的时间往前倒了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
李颂希：“为什么在害羞！”
“怕你嫌弃我。”
听到这个回答，李颂希撇了撇嘴，把手揣到他的围裙兜里。
“哥，其实我已经见过现实世界里的你了。”她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不要年龄焦虑，不要容貌焦虑了，反正你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长现在这样了！”
江城：“？”
“不过，小希，那次是计划之外的情况，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以亚空间意识体的形态进入实验室。”
明白他还在解释那场误解，李颂希说：“我早就没有怪你啦……不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
江城：“完全没有吗？”
“完全没有！”李颂希回答，“我宣布，我们是百分之两百的好！宇宙第一好！”
闻言，他笑得弯起眼睛，嘴角好像能溢出蜜糖。
“好，那以后就跟哥哥宇宙第一好吧。”
李颂希将怀里的袋子紧紧抱住，把脸颊往他胳膊上蹭：“嗯。”
李颂希知道，她哥其实跟什么高冷寡言腹黑都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寡言来源于大脑占用的说话空间太多，江城本质上就是一只看似沉默实则忙于嚼草的驼羊，灵魂上则是一只小香猪。
李颂希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味软糖。
一颗圆球，里面软软的仿佛有汁水，外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可食用膜的那种。
江城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啊，有点痛。”
“怎么了？”李颂希问。
“好像整个消化系统现在才开始工作。”他说。
“吼……”李颂希若有所思道，“这不会是你进来吃的第一口东西吧？”
江城点头：“嗯。”
天呐，就这样了还要去垃圾桶里捞浣熊。李颂希都怕他忍不住跟浣熊抢吃的。
“诶呦，是颂希呀！”街区小卖部的老板热情打招呼道。
李颂希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于这个之前总跟她打招呼的小卖部阿姨还认得她。
虽然，这座城市的人已经不会再说那些重复的台词了。
“阿姨好！”李颂希回答。
“哦，原来这是你男朋友啊。”阿姨说，“就是他要来捞浣熊的。”
一听到男朋友这个词，李颂希虎躯一震，惶恐地看了江城一眼，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
江城像没听见，正在操作着领取界面，仿佛并不打算进行任何人类层面上的交流，只是按流程取了一瓶用来给浣熊身体清洁的喷剂。
在把浣熊从垃圾桶里捞出来之后喷上一喷，可以杀灭百分之99的病菌，防止这些浣熊接下来爬到别的地方造成病菌污染。
“话说，阿姨……”李颂希心虚地看了江城一眼，说，“为什么你要招聘专门捞浣熊的人啊？”
“喏，你看咱们这条街区，垃圾桶设计得简直不够自然友好。”她说，“材料那么光滑，可是出口又高，还有弧度，浣熊一旦掉进去，根本爬不出来。我这小铺子生产的垃圾又多，那些浣熊掉进去之后，我就没法好好丢垃圾了。”
“哦哦，原来如此。”李颂希恍然大悟。
捞浣熊这种工作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李颂希怀疑，这根本就是江城他自己给自己定制的工作。
刚要离开，小卖部阿姨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小蛋糕：“这个是新进货的口味，给你尝尝。”
是那种口感绵密可以拉丝的蛋糕，李颂希接过来：“诶，谢谢阿姨。”
街口，江城已经开始捞第一只浣熊了。
他莫名没再说话。
李颂希在旁边一边吃蛋糕，一边看着他把叉子伸进去，然后从界面上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浣熊伸出了黑黑的爪子，趴在了叉子上面。
“因为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蛋糕所以我就一个人吃了哦！”李颂希说。
江城：“没关系。”
他又说：“时机适宜的时候我会跟浣熊抢。”
“好啊好啊，我不拦你，我想看。”李颂希说
确定浣熊已经完全攀在了叉子上，江城把叉子取出来。浣熊当即就想溜，李颂希和江城一边一个，把这自带眼罩长得像通缉犯的胖生物堵在垃圾桶旁，给它好好滋了一通清洁液。
浣熊这才终于能跑了。
李颂希掰了半个还热气腾腾的饭团给他吃。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吃了。
就这样，叉浣熊，捞浣熊，堵浣熊，滋浣熊，喂江城，两人一路从街头干到了街尾。
似乎每捞一只就能获得0.5金束，照这样下去，距离他能买得起一套钓鱼设备去钓鱼的目标还差半个月晚上的奋斗。
“哥，你看，这些都是陌生人。”寻找下一个目标垃圾桶的路上，李颂希习惯性地打量着路人。
“也许是，也许不是。”江城说，“有些人，我们的主观意识上是不认得的，但其实大脑里还有微弱的记忆储存。”
“投放在这座城市的路人中，一半是现实世界的记录数据，另一半则来源于你和我的记忆。因此，这座城市比现实里的中心城还要大上一倍。”
“啊……”李颂希轻声，“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遇到很多似曾相识的人吗？”
“嗯。”江城停下脚步，“而且，其实不仅仅是我们的记忆。”
李颂希抬起头：“还有谁的？”
“兰波的。”江城说。
“……？！”李颂希恍然大悟，“以前兰波最喜欢跟浣熊打架了，怪不得这座城市会有这么多浣熊！”
江城笑了笑：“是啊。”
说这，他看向街区尾巴那阴暗潮湿的巷口。
“所以我想，循着浣熊的踪迹，说不定有可能发现兰波。”
四周不知道哪些墙上站着的野猫，正在发情地叫着。
巷子里面似乎传来什么动物的声音。
李颂希当即悄声捂住了嘴。
难道……
她和江城对视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立刻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巷子。
“喵！”一声猫叫。
似乎是一只黑猫，被什么东西撵着一路从地上跑酷到了墙上，吓得炸了毛。
“兰波……！”李颂希用气声小心翼翼地叫着，“是你吗！你在那里吗！”
没有反应。
江城抓住她的手，往前靠了靠，用捞浣熊用的光源照亮巷口。
黑暗被驱散，随之出现了一只大狗。
“嗯？”李颂希歪了歪头，“你是……”
这是一只黑白色的大狗，毛发光亮，体格优美，也正歪着头打量她。
一只边牧。
“雪儿吗？你是雪儿吗？”李颂希惊讶道，“你是住在镇子中心的那个姐姐养的雪儿吗！？”
“汪！”应该是听懂了她的话，雪儿肯定道。
“雪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颂希问，“你的主人呢？”
闻言，雪儿转过身，朝着另一条街的光亮叫了两声：“汪汪！”
啊，那她家应该是住在那一边吧，看起来比自己这条街区要有钱很多……
看来，雪儿只是晚上一个人出来散步玩了。
“那，雪儿。”李颂希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跟她碰了个鼻子，又摸摸她的头，“你见过兰波吗？你知道兰波在哪儿吗？”
“嗷呜呜——”雪儿仰起脖子叫了一声。
不懂狗语。李颂希回过头，问江城：“她说的什么意思？”
江城也摇摇头：“看起来她也不知道。”
然而，雪儿又说：“汪！”
还是听不懂。李颂希托腮道：“其实哥，原本狗狗能说话的设定还是挺好的。”
江城：“我做过模拟实验，如果城市里所有的狗都会用人话表达自己的意思的话，那还是挺吓人的，我比较保守。”
李颂希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那好吧。”李颂希站起身，挥了挥手，“再见，雪儿。”
“汪！”
“你明天还会来这里散步吗？”
“汪！”
“兰波……因为兰波他不见了，所以如果雪儿你遇见了他，记得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哦。”
雪儿夹了一下嗓子：“汪汪！”
说完，她摇着尾巴走了。
江城微微蹙眉：“这是兰波储存在记忆里的狗吗？”
“大概是吧，虽然以前我也见过她。”李颂希说，“兰波没有承认，但是我知道，雪儿就是他的梦中情狗。”
第52章
结束了捞浣熊的工作, 回到家里，江城一边脱下他的工作服，一边说：“小希。”
李颂希抬眼：“嗯？”
他言简意赅：“我感觉还是有点饿。”
李颂希：“……”
李颂希：“……看在你消化系统刚刚发动的份上，我给你点外卖好了。”
还好花神集团给了她员工折扣, 配送费减半。
吃顿饭当然没什么,只不过李颂希突然觉得,以她目前的水平想要养活一个男人确实还是比较勉强的。比如他们两也不能一直缩在这样的小公寓住着,总要定一个目标,比如先住上那种不用担心睡觉的时候翻个身就从床上滚下来的房间。
江城不知道是戏瘾上来了，还是他的心态真的开始逐渐往退休的方向放松下来了，他悲壮道：“等哥哥捞够了浣熊就把钱还给你。”
李颂希恨不得用全息光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巨大的蓝色汗珠。
也不知道丢的究竟是谁的脸,好让人没面子的台词啊！
在中心城的大部分城区,采用的都是两层地面构造,一层是真正的地面,一层则是盘踞在高楼建筑物之间的“近地面”。因为中心城的高楼动辄几百层,如果只有一层地面的话,那么前往上半部分的空间就十分不方便,所以才采取了这种城市构造。并且，空中轨道的入站口也是需要从地面上升至整个城市上空的, “近地面”的设计大大减轻了地面的交通负担。
时间一长, “近地面”的繁华程度, 已经远远超过了地面。
而且，这种设计也方便了各种各样的物流配送。近地面将城市之间互相独立的高楼用纽带连接在一起,假设你需要将一份炸鸡送到某栋楼的300层，那么实际上配送的时候,你只需要骑着小飞车，将炸鸡放在大楼第150层的入口纽带上,大楼内部自带的运转构造就会自动将炸鸡放在每层的物资遣散处，顾客也只需要走几步路出来取就可以了。
李颂希拉着他，不让他坐下来，让他出来等炸鸡。
“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李颂希又说。
“什么？”
“等拿到了炸鸡和可乐，我们去顶楼的天台上吧。”
江城愣了一下。
随后，他笑了笑，说：“好啊。”
公寓楼的天台，在中心城不算太高。
至少没有那次那么高。
但多少也是个天台。
可以遥望到中心城的最中心，那里高楼耸立灯火辉煌。也可以俯瞰周边城区的大小街道，霓虹跳跃如海洋。
江城坐在天台边缘，李颂希把可乐瓶“砰！”的一声放在他的手边，用一种大仇得报的语气：“这回你总算跑不了了吧！”
江城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将目光远远地抛向这片由文明与科技构成的深海。
“是啊。”他拿起冰凉的可乐瓶，“毕竟已经跑到目的地了。”
头顶，“呜——”。
列车从银白色的轨道穿过去。
“那你那次为什么要那样跑啊？”李颂希问，“你不知道当着别人面跳楼很吓人的吗？我当时都要被吓疯了。”
江城：“我知道。”
他停顿片刻，又说：“因为我也被吓疯了。”
李颂希：“？”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在夜空中横扫了一下，说：“小希，你看。”
“如果要从这个空间像魔法一样毫无损耗地跳转回现实世界，需要一道底层程序。”
“但是，我没写。”
闻言，李颂希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写。”
江城回过头，隐秘地扯了一下嘴角。
“哥，所以你……”结合他那次在警察局前的雨中说的话，李颂希突然反应了过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从这里离开了吗？”
“嗯。”江城说。
“不过，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的那天，我又开始害怕了。”
“我在想，即使这个实验没有成功，我也还是愿意留在这里。但是，我需要时间去做心理准备。”
他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当时，没有忍住说了那些话，吓到你了吧。”
李颂希：“我……”
“那天是我在实验室度过这十二年后，重新见到你的第一天。”他说。
说着，江城转过了身。
他漆黑的瞳孔亮盈盈的，被天台上的风吹散了头发，露出舒展的眉宇。身后的无边城市暗涌着霓虹色的光，如同海水，把一切忧愁与苦闷都冲散。
“说完之后我在想，你真的听见了吗？真的听懂了吗？我这个一直在做哥哥的人可以说那么古怪，那么恶心的话吗？又如果，其实你并没有办法听懂，只是按照固有的程序来回应着我，我又该怎么接受这一切。”
“可是，即使深知这些事情，我也还是不想离开。”
“但，这只是一场进度的初次测评实验，我必须得走。”他说，“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破坏进入实验场时生成的芯片。而对于当时的我，如果想要克制住永远留在这里的想法，挣扎出去，离开你，就只有往脚下的那片高空倒下去，才不至于中途反悔。”
“……”
“这些都是我从高楼掉落的中途一直想的事情。”
听着江城的话，李颂希感觉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狂跳，她愣愣地看着他，用手反复地拧着可乐瓶盖，连气都全部放跑了。
她脑子里有很多话，但是又说不出来。
“哥。”李颂希空空地开口，“现实的世界，和这里很不一样吗？”
说到这里，江城微微俯下身，眉目含笑，温柔地用鼻尖，碰了一下她的鼻尖。
“不一样的。”他说，“这个中心联合城，是美化后的结果。”
说着，他又低下声音，垂眸悄声道：“而且，对于外面的绝大部分人来说……那场灵魂转生数据的仿生实验，已经宣告失败了。”
李颂希乍一听还没感觉不对劲。
可是再一想，这个实验不就是……
她自己吗？
她能够存在，不就是成功的标志吗？
李颂希悄然倒吸凉气：“哥……你……你骗了他们？！”
江城狡黠地眯了一下眼睛，点头。
“那你这、这不就是相当于用失败方的身份拿了进化派的所有资源，来给我们自己盖芭比梦想豪宅！？？！”
“是啊。不过这个过程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他突然开始低头拆炸鸡盒子，“我先吃了。”
李颂希顿时被他搞得抓心挠肺：“你！”
江城用那种懒懒地音调哼哼笑起来，在这种时候听起来像胜利嘲讽。
越是这种时候，李颂希越是恨，她要是有惠梨香小姐的视角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在外面看见江城是怎么用受害者的身份翻江倒海兴风作浪，把胜利者玩弄得团团转，最后竟然还能保留意识逃出生天？
虽然，肉身会在现实世界中湮灭……
不过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他，早都已经愉快地接收了吧。
“我也不是只给我们自己盖了。”江城小骄傲道，“实际上，我有一项成熟的计划。”
李颂希大啃一口鸡腿，不给他好脸色看：“……”
“对了，惠梨香小姐怎么样？”李颂希问。
“过一会儿吧。”江城自然接道。
完全没懂他的意思，李颂希：“？”
“什么叫过一会儿？你是在已读乱回吗？”
江城头也没抬，他戴上手套，认真地挤酱，然后美观且大口地吃起来。看着他这能吃能睡的样子，硬是把李颂希前面的感动都过去了，并且开始莫名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回家装都不装了，是不是从此以后就要穿老头衫大裤衩然后戴鸭舌帽并且把头发全部塞进去像个光头一样钓鱼了？
不行啊，现在这座城市就她和他两人，不能让他这么放松啊，得送他去上个正经班见见别人，她还想谈恋爱，不能让他连美役都不服啊。况且人家就算退休老人还有上老年大学积极提升自己的呢。
再说了，假人花□□等于真人花真钱。在这依旧庞大而残酷的中心城生存，他再捞浣熊下去，不得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李颂希胡思乱想着，不禁为未来担忧。
江城突然抬起了头。
李颂希看着他，心里悄悄想，噫，好像食草动物的习性，吃一半还得停下来左顾右盼的。
他勾起嘴角，看向夜空中，说：“现在好了。”
李颂希：“嗯？什么又好了？”
“你刚刚问我上田惠梨香的事情。”江城侧过脸，“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李颂希：“？？？”
“你怎么看出来的？还是说你身上有接收外界信息的东西吗？”
“月亮。”江城说。
李颂希这才抬头看去。
月亮……
月亮消失了。
这座城市的假月亮消失了。
第53章
李颂希愣了一下,问：“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个空间的硬件载体原本是我的实验室。在最后进来之前，我寻找到了一个隐秘的新载体，并且将整个空间转移了出去。”
江城说，“而那个地方就在……”
他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抬起手：“那里吧。”
黑乎乎的城市边界线。
之前同样在天台上的时候, 李颂希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 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存不存在。而这回, 李颂希知道, 那是故乡的方向。
“我挖掘到了被存放在远东废城区的硬件载体，在确认完足够支撑这个空间后，后面的事情, 就很简单了。”江城轻声道, “我在审判庭会上消失, 上田则联系到了徘徊在废城区的旧友, 为这个空间的载体接通能源。”
李颂希缓缓睁大了眼睛, 不解道：“可是哥, 废城区还会有人啊……？”
江城转过脸庞：“小希, 我说过了，现实和这里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在那个地方, 废城区并不等于污染区, 而我们的阵营, 也还没有真的彻底灭亡。”
“那……”李颂希不敢置信，缓缓道, “也就是说，最终得到了你的实验成果的人, 其实是……”
江城缄默地默认了，并没有再用言语回答。
李颂希不知怎的笑出了声。
什么啊。
原来外面的斗争,这么精彩吗！
可恶，她却只能在这里听转述。
“所以，我们只是在这里待着不动，而外面的世界，说不定再过几年，几十年，就会因为你的实验成果而发生巨变吗？”
江城勾了勾唇角：“那可就是外面的事情了。”
“总之，等到上田安全到达据点，为空间接通能源的时候，作为暗号，投射在城市上空的月亮就会消失。并且，空间也将进入长久的封锁状态。”
说到这里，江城转过脸庞。
“所以，小希。”
他的睫毛沉沉压下来，用低沉黏糊的语调，缓缓开口。
“月亮没有了，以后可能都看不见月亮了。”
“这个哥哥也没办法了啊……”
李颂希几乎做不到直对他的眼神。
她热热地偏过脸，移开目光：“那、那实在没有就没有了吧，我也不是一定要看……”
“而且、而且哥，其实只要你在这里的话，我看不看都无所谓。嗯……”
江城：“我把自己挂上去会比较好吗？”
李颂希瞬间感觉氛围消失：“才不是那样啊！”
江城笑个不停。
“对了，小希。”他笑着笑着，突然止住，用一种很自然的语气问，“在小卖部阿姨那里，为什么当她问你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的时候，你要用那样的语气和动作说''啊不是不是不是''？”
“……”
李颂希抽搐着嘴角看他模仿了一遍自己，心里的无名火顿时又回来了。
“你本来就不是，我为什么不能说不是！”
“我没有说你不能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说不是。”江城问，“难道带着以捞浣熊为职业的男人出门很丢脸吗？”
见他心情一好，嘴里果然就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颂希把可乐一抱，扭头就要走了。
“嗷呜——”
“汪汪汪！”
高楼间传来隐约重叠的狗叫。
听到这声音，李颂希当即顿住了脚步，和江城对视了一眼。
这狗叫是……
是他！
那个男狗！
“走。”江城说。
两人果断从天台下楼钻进电梯口，并且临走还不忘文明地收拾好炸鸡盒子。
循着声音，李颂希快步在小小的街区之间穿梭。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里是庞大冷酷的中心城，但是在城市之间穿梭的动物朋友意外的多，各种鸟雀啊，猫啊狗啊浣熊啊松鼠啊，常见的城市动物一个不落，大概是因为这里汇入了很多兰波的记忆，而狗没事就喜欢看动物。特别是晚上，总能发现它们小小的黑影子。
中心城的四季没有太大区别，最近大概是春天，晚上总有野猫叫春。
前面就是下一条街区。
“汪汪！”传来狗叫。
靠得越近，听得越真切。
一听到这狗叫，李颂希几乎快哭出来了。
倾斜的路灯光影下，两条大狗的身影正向这边奔来！
天呐，好感人的重逢，好浪漫的情节，一定是雪儿带着兰波来了！
他将在这巨型都市的街巷中千里奔袭，最终重新找到他的主人！
李颂希已经张开了双臂：“兰……”
没能兰出来。
远远只见，白色大拉布拉多追在雪儿身后，用一种春情荡漾的叫声呼唤着她。
然后两只狗先这样，再这样，最后再那样。
李颂希：“……”
江城：“……”
李颂希默默抬起右手，捂住江城的眼睛：“小孩子不能看这个。”
江城也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让所有的狗都会说人话了吧。”
李颂希：“嗯。”
半小时后。
送走了雪儿，李颂希面色不善地把江城和已经完全回归了原本的狗状态的兰波领回了家里。
本来两个人就挤，现在再加这样一只大白狗，感觉屋子里站了一百个人。
李颂希抱臂坐在凳子上，俯视着心虚到露出眼白的兰波。
“哈。”她说，“兰波啊，回来了哈。”
兰波：悄悄移开目光。
“给我躺倒！”李颂希伸出手指喝令道。
兰波立刻躺倒，露出了肚皮。
她站起身，梆梆拍他肚皮：“不是给你绝育了吗！硬件都没了！还在外面勾搭美女！你倒是生活得很潇洒啊！”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想过吗？没有！因为你只在意你自己！！！”
兰波四脚朝天：“嗷呜……”
他扭过头，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江城。
江城蹲下身，按住兰波的肚子：“看来是当时没切干净，所以到了发情的季节，就还是会出现这种类似□□的行为。”
李颂希恍然大悟：“啊，果然镇上那家小医院不够靠谱啊……”
“嗯。”江城说，“不过这座城市里一共有超过10万家宠物医院，明天就送兰波去切干净吧。正好我还有一些信息要处理。”
兰波：“？”
李颂希点点头：“好。”
她又一想，有点了然：“喔，怪不得感觉雪儿走的时候好像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江城笑起来。
嘲笑得很明显，兰波用两只前爪捂着脸，更委屈了。
“不过哥，是什么信息啊？”李颂希问，“我们在这里，难道和外界还能保持联络吗？”
“能。”江城说，“不过，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是实时联络。准确的说，我们在封锁状态下和外界之间的交流，更像一本延迟的日记。”
李颂希若有所思。
延迟的日记吗？
“是不是惠梨香小姐的日记？”想到这里，她好奇死了。
江城揉着兰波的狗头：“特工的日记，应该不会给第二个人看吧。”
“喔……”
“好吧，那明天我们就去宠物医院，说定了哦。”李颂希说，“而且我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不许装傻。”
他弯眸：“当然了。”
兰波：“汪！”
第54章
扉页
留于13/03/536
诸位, 幸会，我是上田惠梨香。
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纯子”。
这是我的工作代号。
也是我刚出生时差点要叫的名字。
……
早年间，远东的互联网区域曾经流行过一句话，叫做“正经人谁写日记啊”。那么,像我这样甚至会给自己的日记写扉页的人,就更远地脱离了“正经人”的范畴。
很奇怪吧？
因为, 我是一名情报员, 也是一名特工。
为了防止患上“特工面具病”, 我们需要经常写日记，来防止忘掉真实的自己。
顺带一提，这份扉页其实写在最后面, 但却放在了最前面。
我想, 这是有意义的。
在成为中心联合政府的进化科学研究部情报员之前, 我曾经任职于反进化派直属“传奇办公室”情报部队, 军衔是上校。
哈哈哈,当然,由于这个部队的隐秘性,我这个上校，自然是无人在意了。
那个时候, 我做的也是情报员的工作。
我从中央陆区被委派至冷海第三区,又从冷海第三区被调遣到远东第七区,我们的部队一直在战争中来回辗转，充当连线和记录的角色。
将军告诉我,只要能让脚步行走在自由的陆地上，那每一寸地球就都是传奇。
直到能量监测屏幕上,将军的身体骤然湮灭于紫色的光芒，我想,啊，这下完了吧。
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传奇，都完了。
我以降军的身份，进入重新成立的中央联合政府。我做了很多折辱的事情，也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情。在这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十二年间，我一直在想，那时候，将军只是在安慰我吗？
于是昨夜，我瞒着所有人，趁夜抵达远东废城区的保留区据点，为一项奇妙而宏大的实验授权了能源开放系统，然后便匆匆离开。
顺着机翼，我望见稀薄的星点从大陆尽头升起。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
将军并没有说谎。
因为在这片大陆上，人们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那么，传奇也就是永远不会死的。
在这场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争结束后，她也依旧会一直延续下去。
我曾处于最黑暗的夜色中。
而此刻，我也正在奔向洁白而自由的黎明。
以上，我是上田惠梨香。
以下，是我不会被地球上的第二个人看到的日记。
第55章
07/09/524
今天去见了“粗人”。
在打开监测室的大门之前,人们向我渲染了很多事情，比如他们是怎么俘虏了反进化派的最高科研部队，又遭受了怎样的拦截，并且还险些全员丧命等等。
最终他们发现了早已昏迷过去的“粗人”, 和另一位濒死的人。
医疗部没能将那个濒死男人抢救过来。
他名叫约翰尼·霍夫斯塔德, 似乎是这支部队的号令官。并且在死前, 他的大脑能量活动迹象还依旧瞩目在“粗人”身上, 没有一刻松懈。
“粗人”是这支部队中年纪最小的, 想必很受人照顾吧。
反进化派的最高科研部队，是支撑着反进化派在这场战争中苟延残喘近一年的唯一支柱。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人类中最顶级的大脑,是进化派不舍得像炮灰一样摧毁的人。
当然了, 进化派中这样的天才也不少。
只不过在这样的时代, 收集的天才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永远不会嫌多。
当人类的科技文明处于临近爆发的奇点, 首先放弃了道义准则的那一方, 就会成为胜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胜利的原因。
因此，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们失败的原因。
“那么,你的任务就是对他进行情报测谎,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对他进行思维模式重构。”
进化派的人对我说。
我明白，我没有选择。
毕竟我也是俘虏。
这项任务,将会成为我的投名状，表明我反水之心的忠诚。
我同意了。
随即,做好了一切准备，监测室的大门为我打开。
我看见了“粗人”。
“粗人”躺在支撑起脊背的银色钢板上, 头颅向后仰去，四肢都被束缚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把目光平静地抛向门口的我。
我愣了一下。
我原本以为，他会是不修边幅长满络腮胡的红毛壮汉，说不定脸上还有一道疤之类的。
结果，完全相反。
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大约是半个老乡。我觉得他尚且年轻，却又不像小伙儿似的年轻，似乎是把外表年龄严格控制在了27岁左右。
我在一些老旧的电影里见过类似的脸。那种总会在宴会上穿着黑色正装，款款举起香槟酒杯，用黑白两种颜色，就能让女主角辗转反侧整个少女时代的男人。
因此在他的家乡，此时此刻，应该会有正在因为他而心痛如绞的少女吧。
哈哈哈，这是玩笑话。
我站在门口想到这些的时候很苦涩。
给陌生人编故事并不是一个好习惯。以貌取人也不是一个好习惯。
……所以为什么要给他起这种代号啊？
“因为经他之手的反制系统，对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像粗人一样蛮横而无理。”领我来的金发男人对我说，“至少我很讨厌他。”
好吧。我想。
挺合理的。
战争中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部队，何况我是隶属于那样一支不可露面的“传奇办公室”，我自然不会认识太多人，也自然不会有太多人认识我。
我站到了“粗人”面前。
“砰”。
监测室的门关上了。
灯光一暗，各种仪器的闪光，便变得可怖起来。
接下来，进入了我的工作范围。
我要对他进行情报索取，测谎是必要程序。
按照进化派的要求，假如他出现了反抗情绪，我将会对他进行颅内思维改造，直到他彻底臣服于我们。
——很反人类不是吗？
“粗人”的身体，被牢牢捆在冰冷的仪器上。
其实这并没有必要。因为“粗人”并没有打算进行任何形式的挣扎。他只在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然后便重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干什么。
这项原本预计会持续一整天的任务，实际上短得出人意料。
现在想来，总共重要的话，加起来不过三个来回。
我戴上手套，检查着仪器的各种状态，说：“约翰尼·霍夫斯塔德刚刚死了。”
“粗人”说：“你念他名字的时候有口音。”
我说：“我是''纯子''，将会对你进行情报索取。”
“粗人”说：“好的。”
我说：“你看上去很平和，不过我知道你的心中并非如此。”
“粗人”说：“嗯，因为我想回故乡看看，所以你都需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
大概就是这样。
在“粗人”平和的语气中，我的任务顺利结束了。
其实对于目前的战况而言，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局势不可能奇迹般反转，进化派已然吞并了所有大区，新的联合政府成立在即，就算“粗人”不说，进化派也迟早会获得这些信息。
所以，这同时成为了我和他的投名状。
在这项任务结束后，进化派立刻将“粗人”秘密关押了起来。
刚刚他所透露的情报里，提到了一项关于“仿生科学”的实验。进化派对此非常感兴趣，并且“粗人”所涉猎的，正是他们一筹莫展的范围。
我什至不敢把这几个词拼凑在一起写在日记上。
灵魂，转生，数据。
灵魂转生数据。
属于仿生科学的范畴，也远远高于仿生科学。
听起来太过不可捉摸，显得神神叨叨的。
太玄乎了。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可能因为我是门外汉吧。
因此，他们关押了“粗人”一个星期，让他在牢狱中写出了一份详细的实验计划报告。其间，不断有人关照着他的身体健康和心理状况，生怕他出了任何一丁点差错。
像之前一样，“粗人”依旧很平和。
一个星期后，他得以出狱。
这场遍布地球所有大区的宏大战争，也在那一周彻底宣告结束。
而我们的战争，悄然开始了。
第56章
13/09/524
我被委派去了进化科学研究部, 负责“粗人”。
事实上，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放心让我和他拥有紧密联系的。按照常理来说，我们这些从敌军中挖来的人，应该分散监管,逐个击破,等到砍断我们所有能够伸展的触手,然后再给予我们职责,榨取余热才对。
我想, 这也许是进化派绝对自信的体现。
况且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才对。
总之，我接管了“粗人”的日常监控情报工作。
由于上面几篇日记,是我在决定写日记之后补充上去的,所以我提前提到了那项实验计划。其实在我刚刚接管“粗人”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进化派让我监控他的目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他对进化派做了什么保证,画了什么大饼,才能让进化派将他从牢狱中暂时解放。
我对此很好奇。
但是我不能问。
因为, 在我监控他的同时，也有人在背后监控我。
金发的高大男人, 进化科学研究部的执行研究员“蝮蛇”。
暂且先叫他柯利昂吧。
毕竟从他和联合政府的接线中窥探出他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算难事。
从“粗人”被俘进这栋建筑物的那一天起,他便没有停息过愤怒。这时的我，尚且还不知道原因,我只知道，他很讨厌他。
“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不可以满足他。”柯利昂说。
“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呢？”我装傻。
哈，这叫藏拙。
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聪明, 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傻。
作为一名情报员，一名连接的纽带，我需要一直维持中庸的水平，最好是当个适当能够听懂人言的透明人。这是我从刚入行的时候就学习过的要点。
柯利昂说：“除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什么都不可以，比如他想多要一杯水，也绝对不可以。”
那时，我已经逐渐获得了进化派的信任，我说：“哈哈，多给他一杯水又能怎么样呢？”
说完，柯利昂果然就面色不善地看着我。
“小姐，你完全不熟悉这种人，是吗。”他咬牙切齿，“不要给这种人任何创造奇迹的机会，哪怕是一杯水。”
我回答：“我明白了。”
然后我又说：“那么，假如他只是渴了，想多要一杯水，我需要向您回报吗？”
柯利昂：“我说了，全部拒绝他，你到底有哪里听不懂？”
我说：“抱歉，我只是需要更详细的规则来约束我自身的行为。”
柯利昂：“……”
他被我说得很无语，但是又没办法发脾气。
毕竟，我只是一个试图遵守最严格的规则的人而已。
于是柯利昂决定亲自先去看看他，给他一个下马威。
“粗人”的实验室，是进化科学研究部封锁区的众多实验室中的一个。他无法挪动实验室里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物理概念，还是虚拟概念。
我跟在了柯利昂的身后。
他大概会因为我的好学而稍微缓解一些怒火的吧。
打开实验室的大门，“粗人”正在看全息影像上的地图。
那是昨天联合政府刚刚修改过的最新地图。在中央陆区，中心城的战后重建工作正在展开，所以上面都是条条杠杠，用来标注重建区。过不了多久，一个崭新的巨型都市，将会屹立在大陆上，成为人类进化战争胜利的丰碑。
“粗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前来。
这让柯利昂很生气。
“在你原来的地方，难道没有任何军人的礼仪吗？”柯利昂质问。
“粗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那种眼神，甚至不能说不屑。他就像并没有看到柯利昂一样，从他身上掠了过去，然后落在我的身上。
“现在有负责我的人了？”他问。
我看了柯利昂一眼，不知道要不要回答。果然，柯利昂没有让我失望，他当即开口：“你以为这就是能够让你目中无人的理由吗？你是俘虏，也是罪犯，这不过是你的镣铐。”
“粗人”说：“既然有负责我的人了，那么也就说明，我的实验可以正式开始了，对吗。”
我笑了一下，接话：“是的，进化科学研究部''粗人''先生。”
柯利昂今天第二次：“……”
随后，“粗人”便说了一句非常猖狂的话：
“好的，那我申请外出科考。”
我的瞳孔当即震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在震惊于他的坦诚，还是震惊于他仅仅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完全重新投入进了研究员的工作中。我觉得，联合政府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请求吧。把他放出去的风险也太大了。
然而，我低估了联合政府对于他的实验计划的渴求程度。
柯利昂：“哦啦啦，这位先生，你当现在是什么情况？进化科学研究部是把你聘请过来当教授吗？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那份实验计划，只是一份用来活命的连篇谎话吗？”
“粗人”：“啊……”
“粗人”：“那我也得科考完之后才能告诉你。”
柯利昂的脸就这样全黑了。
幸好我当时站在柯利昂身后。我努力憋着笑，指甲都扣酸了。
人生都已经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啊惠梨香？
哎，反正我是真能笑得出来。
这大概也是特工很稀有的品格——在保持理智的前提下没心没肺。
当天，“粗人”写了一份详细的外出科考的申请信息，并且他信誓旦旦，只要满足他的这个要求，等到回来的时候，就一定可以让他的实验计划再次向前迈进一大步。而且，“粗人”也完全不介意任何形式的监管和陪同，哪怕让一百个人围在他身边看着他科考也无所谓。
这就是……科学精神吗……
同样令人震惊的是，联合政府竟然也真的同意了。
好吧好吧，大家就这样凑合过吧，仗也打完了，该输的输该赢的赢，即使再互相怀疑对方又能怎么样呢？还是继续进化我们的科技文明比较重要啊！
反正我只是一个情报员，我连真正的实验内容都不知道，完全就是局外人，没有人在意我。
现在想来，这样的处境其实是很好的。
出发的前夜，我和“粗人”短暂对接了一下，确认了他的各项数据指标，以及出行的行李份额，还有随行人员的分工等等。
至于我，则需要留守在这里，确保他在外的信息数据能够实时准确地传输回联合政府，并且做出精炼的反馈。
屏幕上，“粗人”冷不丁开口。
他突然问我：“你是降军吗？”
我愣了一下，立刻四下张望，试图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的对话一定是会被二四小时严密监控的，他说这些，倒霉的可是我啊，毕竟我又没有什么能让联合政府对我无底线包容的实验计划。
结果他说：“他们已经听不见我说的话了，至于你……”
“我相信，''传奇办公室''的人，也都并非等闲之辈吧。”
我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一副“什么意思”的表情。
“粗人”移开目光，又转回来：“屏幕上的这个我，并不是真实的我。”
“……？”
“我以实验需求的缘由，向联合政府申请了构建模拟亚空间的请求。”他说，“所以你看到的这个我，其实是亚空间中的我。”
我的下巴砸到地上。
这是什么速度啊？ ！距离他被放出牢狱，才不过一个星期吧，怎么连自己的亚空间都建立起来了？ ？ ！没人管他的吗？ ！
“那么，你是降军，对吧。”他问，“''纯子''小姐。”
我只好用表情默认了。
“好。”
结果他只是说了这个词。
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即使是现在去回想“粗人”当时的反应，也都会觉得那时的他，心情应该非常微妙吧。
因为“粗人”外出科考的目的，果然不是为了科考。
他只是试图用科考的结果，决定他的未来。
而我作为和他牵扯上联系的人，则需要对他的未来负责。比方说，假如他执意选择去死，那我的结局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那时的他，正在尽可能减小他死后可能会带来的余震，防止误伤友军之类的。
我只是不懂当时的他为什么能想到这个层面。
这究竟是需要经过多少层冷静，和多少次对悲惨未来的预判之后，才能提出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总之，次日，“粗人”出发了。
他此次申请调查的区域，是远东第七区。
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我的脑中便立刻做出了一个很有可能的猜想——
那里，是他的家乡。
第57章
25/09/524
距离“粗人”出发科考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昨天他回来了。
他从远东第七区回来, 然后便理所当然的重新回到了他的实验室，并开始分析他们在那里获得的收获。
我很好奇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因为自从回来之后，他就看起来不太对劲。
当然了，没有人可以在一个月内将一个人了解透彻,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
……
日记写到这里的时候, 我仍然分出了大量的精力, 试图去分析从他的实验室里传来的数据信息所代表的意义, 可是, 我无法理解。
代表他的数据信息，正以每秒钟几亿兆的速度疯狂涌出。其中的生理指标表示，他的大脑神经一直在被强烈的情绪冲击撕裂,内脏出血,并且开始持续呕吐和高热,陷入昏迷后又清醒,反复了三次,直到勉强稳定。
实验的所有内容对我来说都是保密的。我只能去猜。
他一定是在那个地方发现了什么东西。
说不定是被辐射物污染了。
在还是“传奇办公室”的一员时, 我曾经被委派到过远东第七区。那个地方是大陆东边的尽头, 离我的家乡挺近的。在远东第三区到远东第七区之间，历史上人们流通得十分频繁, 并且根据人类种族划分来看, 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 长相特征也十分相似。
可是，对于科学研究来说,那个地方能找到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一般人们热衷于进行科考的地方, 都是一些环境条件十分特殊的地方。而远东第七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半岛中的内陆吧。
我毫无头绪。
于是我咨询了“蝮蛇”, 柯利昂。
我问他：“''粗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劲，我需要亲身去看一看吗？您知道，有时候监控人类，其实还是面对面接触会比较好。”
然而，柯利昂似乎已经爆炸了。
当然了，他并没有真的爆炸，这只是一个修辞手法。
我知道他是因为这次科考成果而爆炸的。他知道实验计划的内容，而我不知道，所以我决定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
……哦，其实他爆炸的程度，甚至不需要我主动去套话。
“我不敢相信。”柯利昂说，“我真是不敢相信！”
“您还好吗？”我问，“您的状态看起来甚至比''粗人''还要糟糕呢。”
“那个地方怎么会有地外陨石呢！？我搜查遍了近三百年来的地外陨石信息，远东第七区怎么会有什么该死的宇宙大石头呢？？！”
我心里明白过来，“粗人”应该是在那里发现陨石了。
我小心翼翼地继续提问。
“那……即使发现陨石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在我们的历史上，发现陨石的案例也不少吧，而且大多数还都是没有用的石头……”
柯利昂暴躁得满脸通红：“你懂什么！”
我：“我是不懂，''蝮蛇''先生。”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牙咬开日常营养剂的盖子。
“那颗陨石里，有地球上首次出现的物质元素。”
柯利昂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而且他发现的，正是人类第三次太阳系外探索时观测到的093号宇宙元素。”
……我的天哪。
虽然是科学门外汉，但是听到他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还是瞪大了眼睛。
人类第三次太阳系外探索，发生在完完整整的一百年前，那是一次所有大区合力推进的科学行动。我们人类成功将载人宇宙飞船送出了太阳系，并且完成了环绕毕宿七的航行，于八十五年后，也就是十五年前安全返回。
那次航行，人类在宇宙中环测到了很多地球上并不存在的物质。
093号宇宙元素就是其中的一种。
人们称之为：“创世纪的093号”。
意思是，这种宇宙的星尘中漂浮的元素，与第一批人类先祖的遗骨基因中的某种元素极其相似。并且在人类先祖完成进化之后，这种元素就神秘消失了。
因此科学家们推断， 093号元素，很可能就是当初第一批将人类带来地球的外星人，或者说是“创世主”的身上所携带的。
它是一种可消耗品，作用是“产生人类”。
因此，“创世纪的093号”这种名字，也就顺理成章地起出来了。
但是我不理解。
“远东第七区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我问。
柯利昂：“呵呵呵……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发现了，又也许他疯了，所有人都疯了，然后都开始指望着他这个俘虏真的可以在机械上唤醒什么狗屁的人类灵魂，等到那个时候，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啊……！
原来真的是这个实验计划啊！ ！ ！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在这个时代，科技大爆发的奇点，人类最要紧想实现的愿望，当然就是这个了！
进化派在撕破契约之后，也都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秘密研究，然而进展平平。这种时候，只要有人敢于放言，能让这个愿望实现，那么无论付出多少，也都会愿意的吧！
听了柯利昂的话，我勉强收敛起了得知真相的震惊与喜悦，并且较为尖锐地指出：“先生，你似乎认为和完成灵魂转生数据的技术相比，''粗人''的得势更加令你火大吗？”
柯利昂：“''纯子''，你看起来倒是很适应我们的环境和工作啊。”
他在不爽，我看出来了。
我说：“是啊，进化科学研究部个个都是天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柯利昂：“……”
“我会一直盯着你。”他说，“叛徒永远都只能是叛徒。”
我笑了一下。
“我早就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当叛徒了，先生。”
柯利昂还是很生气。
他点了点头，说：“你去吧，不过，你得将''粗人''的全部信息，一五一十地向我回报。”
“您无法得知实验室内部的状态吗？”我问。
柯利昂冷笑：“他给联合政府开出的条件之一，还包括完全的空间隐秘性。”
“所以，我作为负责他的情报员，可以与他接触，而作为我上级的您，却不可以吗？”
“呵。”
好吧，看来确实是这样。
“所以，先生。”我说，“如果我向您回报关于''粗人''的信息，那可就相当于违背联合政府的规定了。”
柯利昂站起身，用身体的影子压住我。
“你会愿意这么做的，相信我。”
我只是在想，嗯，事情的发展还真有趣呢。
也就是说，柯利昂想让我做他的特工，而“粗人”那边，也已经和我共通了身份的底牌，迟早会对我发出邀请。
双面间谍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啊惠梨香。我对自己说。
但是，我还是同意了。
“好的，先生。”我对柯利昂说，“我去了。”
看来这一个月间，我的无害与实用已经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柯利昂现在的工作根本无法离开我。
哈哈哈，毕竟我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情报员啊。
第58章
26/09/524
我去看“粗人”了。
他们从远东第七区带回来了很多东西, 所以实验室暗房里的材料存储区也全部开放了。
他不在实验室，那肯定就在存储区里。
我打开了存储区的金属门。
里面的空间很深，暗蓝色的墙体荧光管道将这里点亮。里面堆积着大量的机械和器皿，就连三百年前人们视若珍宝的什么原子对撞机,在这里也就是个书架大小的机器。
“''粗人''。”
我试着叫他的代号。
没有回应。
我绕了两圈,顺着光,走到一个人形高的透明培养皿旁。
里面浸泡着一块黄色石头。
石头的透明度很高, 棱角都被磨得光滑, 像冰冻橘子汁一样。
“这总不可能就是创世纪的093号吧。”
不确定“粗人”在不在附近，我开玩笑道。
结果刚说完，“粗人”就从培养皿的后面出现了。
“你认为呢。”他说。
“事实上, 它看起来更像彩色玻璃。”我试图活跃气氛。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
“粗人”将培养皿中的液体放空了。
“不过, 其实这是一块宝石。”
石头“啪嗒”一声掉到底。
“你在远东第七区, 就发现了这个吗？”我问, “你的身体, 是因为这个所以才……”
他说：“地基勘测的时候, 他们从下面挖出了很多东西。”
我点了点头：“好吧，那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 脱离了辐射源, 想必你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的。”
我是真的觉得那里的辐射伤害了他的身体健康。我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之后的战场,会有人多少死在那里，在连绵的雨季中,变成了黑色的泥。
“粗人”将那块黄石头拿了出来。
我对他说实话：“我无意中得知了你的实验计划。”
“然后呢？”
“我只是想从一个围观群众的角度问你，这项实验真的会成功吗？”
“也许吧。”
“真的？难道你已经开始解剖别人的……”
话音未落, “粗人”蹙起了眉头。
他看着我，仿佛全身都冻住了：“……”
我没反应过来, 并且怀疑我是不是出现了口音问题而让他没听懂：“我只是在说，这种实验你需不需要解剖，就是……”
他缓缓弯下腰。
那块石头从他的手中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跌出了橙色的玻璃渣。
与此同时，他突然伏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压抑地喘息着，鼻腔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滴到地上。
察觉到不对劲，我立刻扶住他：怎么了！ ？ ”
“我也不想对你那样。”
“粗人”突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很显然不是在对我说。
“我不想。”
他的声音含混在深深的嘶哑呼吸里。
我愣住了：“谁？什么？”
他完全陷入了动物般的应激反应。即使肢体再拼命克制，再用颤抖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庞，血也还是在流个不停。
“可是，我必须那样做。”
“相信我。”
“相信我吧……”
我几乎不敢呼吸，只是倾听着他混乱中的只言片语。
看来，我刚刚说的话中有关键词伤害了他。
我从数据信息上看出来的几次起伏，也都来源于这种状态。他第一次出现这种状态，是在科考第三天的时候，然后开始有所缓和。回来整理收获时重新恶化，直到昨晚昏迷。
联合政府认为这是战后创伤应激反应，给他配置了疗法。
我找到了他的药水。
但是，他并没有做出其他的情绪表现， psd病人常见的流泪和惊恐大叫也没有。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只是沉默着睁大了眼睛，不再言语，清醒地调控自己的生理反应，往自己的手腕里扎针头，注入液体，直到不再咳嗽，不再颤抖。
我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办法说。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血迹。
“……”
我感觉到，一时间，我和他变得相对无言。大概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无意间透露了太多太多他原先没打算透露的秘密。
至于具体是怎样的秘密，我暂时不愿意，也不敢去细想。
不过我大概明白他的psd是从哪里来的了。
再理智的大脑，那也是人类的大脑。人类是动物，是动物就会冲动，而冲动就会失误。
果然外出科考只是一个幌子吧。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回家看一看。
“实验会成功的。”
这回，“粗人”对我说。
“你确定吗？”我问。
他扯了一下嘴角。
“确定。”他说，“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
“那就好。”
想了想，我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出来。
作为情报员，想要尽可能发展自己的触手，一定要看准时机。
尤其是，在我们“传奇办公室”被战争击碎之后，变成了四散飘零的碎片的情况下，作为唯一成功进入了联合政府的我，就显得尤为重要。只有我安全存在于中心，才能重新在这片战后大路上连接起“传奇办公室”的网络。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在用适当的装傻和优秀的业务能力当成我深入这里的钥匙。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其实我来到这里，进入联合政府，是抱着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我想说，如果你也有就更好了。”
我这样对他说。
“粗人”把石头捡到了桌子上。
他垂眸擦拭着手指上自己的血，沉默良久，用一个抬眼默认了。
他果然对我递出了邀请我成为双面间谍的，血淋淋的橄榄枝。
“来我的实验室吧。”
第59章
26/09/534
在回到房间,开始写今天的日记之前，我将日期一直往前翻，翻的都要打瞌睡了，才一直翻到了十年前,也就是新地表历524年,九月二十六日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的结尾, “粗人”对我说：“来我的实验室吧。”
其实, 他并没有立刻履行这个条约。
甚至这十年间, 我面对面地与他相处的次数少得可怜。我们大部分都是通过屏幕和数据沟通。他进入了长久的实验中，几乎没有从实验室出来过。而他的实验进度，联合政府也并没有火急火燎地催促他。
因为, 十年嘛。
十年在人的一生中似乎很长, 但是在科学的年轮上, 只不过是一瞬间。
人类有多少伟大的创造, 是需要几代人, 甚至十几代人的十年才能完成的？
所以,十年,联合政府并不着急，只是要求他定期汇报实验的最新进展。
而我作为负责他的情报员,则可以从他实验室的数据中看出来具体情况。我们偶尔通话,讨论他的实验最新进展,讨论我向幸存者们伸出的“触手”，有时候也会讨论我和他还算接近的家乡。最近的一次,我们说了一些关于柯利昂的坏话。
我们俩就像那种因为工作才能玩到一起的泛泛之交，假若这是一个普通职场,我们只会在骂领导和去食堂抢饭的时候心有灵犀。他绝对不会和我说他小的时候喜欢过什么女孩子，我也绝对不会和他说,我到现在做梦还会梦见我穿着花裙子捞金鱼的那个仲夏夜，这太隐私了。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或是矛盾，只是因为，我们共同有着一个干大事的计划，而作为新政府的社畜，“同事”这样的身份，是最有力，最有效率的。
只不过，在我和他逐渐熟悉，勉强算成为了朋友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似乎在有意地向我隐瞒了一些事实。
因为，一，我还是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二，我还是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病态究竟因什么而起。
看来男人都是骗子这句话不假。
只不过当一个男人在你面前充当骗子的时候，与此同时，他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向别人履行诺言。
战争结束后，地表上的所有大区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战后重建工作。中心联合政府在中央陆区统御了所有力量，以原先的中央陆三大区为界限，在基础上建造了一座地球上最耀眼夺目，也是最庞大的城市——
中心联合城。
一切事情似乎都在很顺利，很光明地进行。在这场人类进化战争中，物理上确实摧毁了很多原有的城市，而在这场战争之后，人类得到的则是前所未有的科技爆发式发展。联合政府将当初用来打仗的科技，无论是进化派还是反进化派的，在这十年间都被捡了起来，用于建造全新的未来城市。
联合政府对“粗人”的唯一要求，就是严格规定了他所建造的培养皿的规格。亚空间的“中心城”的范式，必须要贴合现实中心城的模样。因为只有当这样培育出来的“新人类意识”转生数据变成活生生的新人类之后，才能做到完全契合现实世界，可以立刻投入使用。
所以，总之……
这十年间，一切事情都开始变得缓和起来。包括我在联合政府的处境。
我已经如鱼得水了。哈哈哈。
人们各怀鬼胎地生活着。中心城的高楼大厦一天天向空中延伸着。
最近他们开始规划建造空中轨道了。建造完供空中列车行驶的轨道，城市的第二层近地面就可以开始正式投入使用。
真是慷慨激昂的黄金年代啊。
所以，回到我刚刚称“粗人”为骗子的那一句话……
那是因为，在十年前的九月二十六日，他对我说“来我的实验室吧”之后，我根本一次都没有被他邀请去过实验室！
原来那句话只是一句类似于广告的slogan吗？
我将我的日记一直翻到了那一天，禁不住发出感慨：
哦，天呐。
我可真能写日记啊。
没办法，这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了。每天入睡之前，如果不写日记的话，我就会觉得一天没有过完，我会辗转反侧，难受得要命。
可是，就在今天结束完情报索取对话后，“粗人”突然对我说：
“明天，来我的实验室吧。”
我当时完全没有当真，我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说：“哈？”
“真的。”他说。
“好吧。”我回答。
我心想，大概是他的实验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如果这不再是一个冠冕堂皇的slogan的话，那么，这一定将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晚安。未来将会看到这篇日记的我。
当然了，如果他带来的不是一个好消息，那就当我没说。
第60章
27/09/534
我一直认为, 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周期。它们大多数成一个规则的拱形，在前期会一直缓慢地向峰顶攀升，然后到达最高点。
至于最高点上有什么，只有到了才知道。
他带来的果然是好消息。
今天是模拟中心联合城第一次正式运行的日子。十年过去,他已经完成了大体上的城市构建和数据框架,而实验对象是否能够成功,则从今天开始测试。
我好奇得要命。所以今天我一等到他向联合政府的惯例汇报时间结束,我就背着柯利昂去找他了。
“他们知道吗？”我问“粗人”, “关于你真正的实验进度？”
“粗人”摇了摇头：“我做了两层覆盖代码当掩护。他们以为我现在连底层代码都还没写完。”
“哦呦呦，一贯地谎报进度啊。”我笑起来，“你的行为让我想到了那个关于独眼巨人和金羊毛的神话。”
他：“你想说我是奥德修斯吗？”
“怎么？不满意？那可是奥德修斯啊,但凡我们的路线能按照他的剧本走,那就皆大欢喜了,对吧。”我说。
“……”
他没理我, 转身去倒腾他的东西了。
我有时候不太爽他这一点, 因为我是一个热爱在所有场合调节气氛的人, 而他是一个很显然不愿意配合我的人。呵呵, 我真好奇他真正的人格究竟是不是这样。
“粗人”正在准备运行他的系统。
我站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直到视觉上的奇观出现。
只见, 实验室的所有实体及全息影像屏上, 浮现出了无数个城市街区的模型。有些我见过, 有些十分陌生，有些似曾相识。我知道, 这是经过他改造后的中心城，果然比现实里的还要更加丰富, 更加气派。
“这是城市的内部。”他目不转睛，继续手上的动作, “意见？”
“你问我的意见？”我不懂，“已经这么完美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他半自嘲地哼笑了一声：“当然。没有加入人的城市，当然是完美的。可如果将未统计完成的市民模型加入进去，这座城市就会一下子出现许多瑕疵。”
我站在他身后，端着水杯，双脚交叉着站：“哦哦，是有道理。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先空放着这座城市吗？”
“嗯。”他回答。
“好吧……”我肯定是没意见。毕竟我只是一个门外汉。
“可是，你的实验又不是建造亚空间城市，城市有没有瑕疵先另说吧。”我问，“你真正的实验对象在哪里？”
“粗人”陷入了沉默。
他盯着屏幕，正在用手指狠狠扣另外一只手的指节。
我本来没想阻止，直到看见他把自己的皮肤上扣出一块深深的血斑，我才开口：“嗯……搞了半天你还没准备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就站起来跑去找精神药物了。
我立在原地，看着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窜，举起杯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十年，十年了啊，你中途没给自己打过针吗？”
“当然打过。在进行抽取生命数据的阶段初期，每天会忍不住打五次，后来减少了。”
他找到了，低头捋袖子，“你不觉得我的衰老因此加重了吗？”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衰老？你指哪方面的？”
他说：“外表。”
我强忍住，把白眼翻得很浅：“你的大脑要真是还有空闲去焦虑这个，我建议你去贴点面膜。”
他熟练地打完针，又从我面前走过去，顺便回了我一个类似白眼的眼神：“面膜就能让你的衰老减缓吗？”
“不是，谁衰老了啊？”主语突然变成我，我怒了，“正值当打之年呢谁就衰老了！？？”
“你不会觉得自己看起来跟十年前不太一样了吗。”他波澜不惊地问。
我：“不会，老娘觉得自己依旧非常美丽。”
“可是，如果有一个十几年都没有见过你的人，突然在这个时候重新见到你，真的不会感觉出来吗？”他问。
……
这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是意有所指了。
我也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战争结束后，我几乎一直在进化科学研究部的大楼里待着，什么家人啊朋友啊恋人啊，通通都像上辈子的事。
所以我回答：“让我看看你的实验对象吧。”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角度。
“将她的全部生命数据录入这个空间，大概需要两年时间。”
我睁大眼睛：“两年？那你现在就喊我来看？？派我来站岗吗？？？”
“粗人”一般会直接忽略我这种类型的发言。
“所以我在录入阶段，设置了实验的第一个环节。”他说，“顺利的话，检验实验对象是否具有自主意识，又是否拥有原来的''灵魂''，从今天就可以开始了。”
“哦……”我明白过来，点点头，“这倒是很明智，那我不插嘴了，你先开始吧，我看着。”
于是，这些屏幕上开始出现了另外一个空间。
和此前光彩夺目的中心城不同，这是一片废墟。像垃圾场。
“这里是独立于中心城之外的区域，在亚空间中，定义为''污染区''。”
“粗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解释着这一切。
“对于实验对象来说，在战争结束之后，中心城以外的区域都被划归成污染区，除了她不存在任何人类。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会保持录入数据，而对里面的她来说，她则是在参加一场获取中心城公民资格的考试。”
听完他的话，我恍然大悟：“所以你录入数据的过程，就变成她进入真正的实验场景的过程了。”
“嗯。”
“那……假如她成功地通过了测验，使用自主意识于两年后成功进入中心城，可以表明你的实验成功了吗？”
“粗人”笑了一声：“不行啊。”
我只好说：“可是，假如她能做到这一点，至少说明你的实验方向没有问题吧。”
他：“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方向对了又能怎么样。”
“有没有搞错啊。”我把茶杯放下来，“你还没开始就说这种话？你以前不是跟我说实验肯定会成功的吗？”
我的余光看见他的手又开始发抖。
我靠在桌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反正，亲爱的战友啊，我永远相信你。”
“粗人”握住自己的手腕，勉强遏制，却甚至没有心思回应一声嗯。
屏幕上，实验对象的底层代码录入就要完成了。这意味着，实验对象即将作为个体出现在这片污染区中，以冒险的形式花费两年时间，直到进入模拟的中心联合城。
我瞥了他一眼，即使刚刚打了针，也还是担心他又旧病复发。
“当她睁开眼睛时，这么大的一片污染区，就只有她自己了。”
他突然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
“所以，我让她的狗狗去陪她。”
话音刚落，底层生命数据录入完成。
……
屏幕上，污染区的垃圾山中，无色的少女从里面钻出来。
我无法呼吸了。
她像刚睡醒那样，缓慢睁开了眼睛，用纤细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的目光环视着脚底下的废土，环视着灰色的污染区，像新生的婴儿，也像纯白的神。她就站在那里，似乎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仿佛地球第一次开始在宇宙中漂浮时，也是那样的漠然，那样的纯洁。
虽然这里是垃圾堆。
我想，这个时候的她应该是没有记忆的，因为目前录入的仅仅是底层代码，顺着时间的推移，她作为“人类”的数据会慢慢完善，直到变成真正的人。
过多的动容让我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我几乎已经默认这个实验会成功了。
……
我咽了一口唾沫，勉强从屏幕上还在发愣的少女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粗人”。
“所以，她就是你的实验对象……”
“粗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像被雷劈过的木头，完全呆滞着杵在那里，只有淋漓的暴雨还在下。
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只是在流眼泪，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屏幕。
屏幕上，另一只大白狗也从垃圾堆里钻了出来。品种很显然是拉布拉多。
拉布拉多一出场就非常具有生机。它晃着尾巴，在少女的身边跑来跑去，并且汪汪大叫，声音在空荡无人的污染区回响。
少女的眼中终于有了神采。
她惊喜的说：“兰波！”
我问：“兰波？”
“那是狗的名字。”
“粗人”冷不丁补充。
他又开始往自己的手腕里注入液体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刻，在他的脑海中究竟是以怎样的分量将他砸得粉身碎骨，砸得稀巴烂。
“那她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粗人”却并没有回答我。
少女和大狗在垃圾堆里找到了那个吸引她成为中心城公民的告示。
非常刻意，不过作为测试已经够了。
“你可以去告诉你的触手们了。”他的眼睛依旧怔在了屏幕上，只是在用残余的理智走流程般开口，“无论未来成功与否，至少这是一项成功的仿生技术。 ”
我挑了挑眉：“好吧，毕竟这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
我得走了。
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而且我看出来，他的神思不会再在短期内回到现实了。
于是我又看了一眼那个虚拟空间里的少女。
我只是在想……
如果她是我的妹妹，那我应该会很爱她吧。
与此同时，我的大脑替我添加了一个字。
“如果她是我的妹妹，那我应该也会很爱她吧。”
就像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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