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和霍琮相见的美好期待,整个腊月时节,郦黎都猫在皇宫中,殷切展望着春天的到来。
谁知年后的第一次早朝,严弥就给他来了个当头棒喝:
“臣请陛下,下罪己诏,昭示天下万民!”
严弥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既然手握大权,政令皆由相府出,他也不必再伪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虚伪模样。
奈何今年实在是多灾多难,各地不是雪灾就是粮荒,还有霜冻、凌汛……仿佛景朝数百年的天灾人祸,全部都集中在今年冬天爆发了。
换做现代,专家们可能会说,这是因为xxx现象导致的局部地区极端气候,或者是地壳/太阳活动频繁。
但在封建王朝,上至大臣,下至百姓,都会认为这是君王无道,导致上天降下的惩罚。
今年才过了两个月,开春前便有足足十一支义军起义。
有的打着“勤王”的名号,有的干脆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说要造皇帝小儿的反,因为他重用奸臣霍乱朝政,以致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莫名背锅的郦黎:“…………”
他冤枉啊!
“朕已经在太庙为黎民苍生祈福了整整七日,”他咬牙挤出一个微笑,“相国,这罪己诏就不必了吧?”
“不行,”严弥断然拒绝,“光是祈福怎么能够?以臣看,陛下不仅要下罪己诏,还要跪太庙向列祖列宗诸天神明忏悔,以示心诚,方能感动上苍!”
我%¥#@……!
郦黎心里有无数脏话想说。
但当他看到严弥那明显不似常人的青灰面色、和已经浑浊泛黄的眼神后,他心里猛地一咯噔,立刻换了一副柔和的口风:“朕知道了,但请相国给朕三日时间,朕要在太庙好好反省,再血书罪己诏。”
严弥明显对郦黎的拖延不太满意,但听到小皇帝都愿意写血书了,还是勉强松了口。
不妙啊。
郦黎坐在龙椅上,听着身旁太监尖声喊着“退朝”,脑袋里一片混乱。直到旁边安竹小声提醒,他才在严弥离朝之后,慢慢起身坐上轿子。
严弥这架势,不太像是甩锅。
倒更像是图穷匕见,打算逼他退位了。
恐怕自己这罪己诏刚一写完,严弥就能借此为由头,说他愧对列祖列宗和天下人不配为君,逼着他再写一份退位诏书吧?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严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要是真退位了,怕不是没多久就得暴毙而亡!
“陛下,请跟随奴婢们去太庙吧。”
刚下朝,就有一位太监领着两名侍卫走过来拦轿,貌似恭敬地来“请”他。
“大胆!区区一个小黄门——”
安竹把眼睛一瞪,正要怒斥这帮混蛋犯上作乱,被郦黎拦住了。
“朕知道了,”他丢给安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回头冷静地对那太监道,“朕回宫换身衣服,这就去。”
那太监盯着他,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道:“那还烦请陛下快些了,”他傲慢地笑了笑,“毕竟老天爷可不会等人。”
郦黎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愣了一下,警惕起来,“陛下为何如此询问?”
“怎么,朕连问问名字都不行了?”郦黎反问道。
虽然不情愿,但郦黎现在毕竟还是皇帝,见他神色冷硬,太监还是低头乖乖回答了:“奴婢海东,见过陛下。”
“朕记住了。”
郦黎略一点头,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目不斜视道:“起驾回宫。”
安竹恶狠狠地瞪了海东一眼,换来海东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似乎是被对方目中无人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他走了两步,忽然捂着胸口叫唤起来,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眼看着就要疼得走不动路了。
一位宫人上前查看了一番,抬头道:“陛下,安公公大约是犯了急症。”
郦黎烦躁地一挥手:“带下去叫太医医治,别在朕面前碍事!”
“是。”
望着安竹被人搀扶着、踉跄远去的背影,仍站在原地的海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上下唇嚅动着,低声冲身旁一个侍卫道:“去,盯着他,别让他往外面传消息。”
这点小伎俩,也好意思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郦黎坐在轿子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趁着他换衣的功夫,方才那位宫人疾步走到无人处,悄悄打开了陛下塞在自己手心里的丝绢。
他只扫了一眼,便把丝绢团成一团,囫囵吞下了肚子,然后飞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相国有令,今日寅时之后,禁止一切闲杂人等出入城门!违令者斩!”
京城要道上,相国府的人骑着快马奔赴各个城门,举着令牌大声朝正在排队进出城的百姓宣布。
城门处霎时一片喧哗。
原本平缓前进的人群开始躁动,所有人都加快了进出城的速度,排成长龙的队伍中,一辆外观平平无奇的马车也在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伪装成车夫的沈江握紧手中缰绳,望着前方还有几十人的长队,冷汗已经湿透了掌心。
他是临时接到陛下从宫中传达的密令,护送卫尉大人家眷出城的。
就在数日前,沈江已经将陆舫的母亲送出了京城,全程平安无事,顺利到达。
陛下听闻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卫尉大人那边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誓与陛下共进退,只将长孙媳妇与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重孙交给他,让他带着这二人离京避祸。
剩下的老夫人、卫尉大人的一众儿女,则全部留在了府中,以防打草惊蛇。
“只要穆家还留有一条血脉,臣就再无后顾之忧。”穆玄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臣愿赌上一条性命,与满门上下四十七口人,誓为陛下除贼!”
“若有半分退缩,便叫我穆玄死无葬身之所!”
听其他锦衣卫说,陛下在听完这番话后,愣怔了许久都没说话。
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沈江自然明白陛下为何而叹。
记忆中,陛下的眼睛总是温平纯净的,像是一汪潭水,只有在被什么事物触动时,才会从深处泛起细微动人的涟漪来。
碌碌尘世二十载,沈江从未见过像陛下这般的人。
“小郎,可是出不去了?”
一只纤纤素手拨开车帘,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孩子,目露担忧地问道:“若是实在出不去,那便回去吧。”
“回不去了,”沈江直勾勾地盯着队伍的尽头,轻声说道,“若是此时调头或插队,只会被城门卫盯上,介时若被拦下盘查问询,夫人的身份一定会被拆穿。”
“那、那该如何是好?”
女人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沈江稍稍缓和了神色,侧头道:“夫人不必担忧,看这天色,应该还有一刻钟的功夫。马上就轮到我们出城了,江曾向陛下和穆大人发过重誓,纵然粉身碎骨,定不会叫夫人与小公子有半分差池。”
兴许是沈江的语气太笃定,女人尽管仍有些忧虑,但也不再言语。
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江一面在内心计算着时间,一面挂念着宫中的陛下。
陛下生性谨慎,很少会临时改变预定计划,如此急切,必定是宫中生了变故!
若城门关闭,自己肯定是无法赶回去了,只能尽己所能,为陛下和卫尉大人斩断后顾之忧。
但愿季大人能护住陛下周全。
沈江暗暗观察着相国府那名来通报传话的下属,见对方神色不耐,似乎是打算提前关闭城门,心中顿时一沉,也顾不得太多了,立刻翻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朝那两人走去。
“二位大人,小人和家中夫人乃是回老家奔丧,还麻烦两位大人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把藏在掌心的碎银塞到二人怀中。
城门卫挑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马车的样式,大概是季默提前打过招呼,也没太为难沈江,摆摆手便示意他可以提前走了。
但不等沈江松口气,另一位相国府的侍卫上下打扫了他一眼,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自顾自地揣进怀里,嘴上却毫不客气道:“你是这家的家仆?”
沈江点头哈腰:“正是。”
“你当我瞎吗?”那人嗤笑,目光淫邪地落在沈江白皙的手腕上,“哪有家仆长着这么嫩生的手?怕不是你家夫人偷养的小白脸吧。”
沈江笑容一僵,“这,大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
那人说着,还故意凑过来,使劲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沈江眉心一跳,多年混迹三教九流的伶人经历,令他面上依然挂着一副热络笑容,还惟妙惟肖地演出了三分慌张羞涩,“大人,您可别那么大声,那么多人看着呢……”
那人便以为自己猜对了,哈哈笑了一声,神情之间颇为得意。
沈江见他这样,反倒放下心来,知道对方只是言语调戏一下自己,并未心生怀疑。
他若无其事地冲城门卫笑笑,回头牵上马车,慢慢走出城门。
然而就在通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内突然响起了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别哭,孩子,求你别哭……”
马车里传来女人带着颤意的安慰声。
然而已经晚了。
那名正与城门卫闲聊的侍卫表情变了,他死死地盯着脚步顿在原地的沈江,猛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你不是你家夫人的姘头吗,车里怎么还有孩子?”
“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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