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沈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要活剐了戚波。


    戚波打了个寒颤, 忍不住抱怨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侍卫也太凶了些,明明长得也不赖, 怎么老是瞪人呢?”


    沈江咬牙:我不但想瞪你, 我还想干掉你!


    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敢直接拉着陛下去花楼……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可惜陛下不让他多嘴, 不然沈江现在立马就带着锦衣卫把这帮臭小子丢进大牢里, 不折腾他们个哭爹喊娘决不罢休。


    沈江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郦黎, 希望他能下命令让自己动手, 可惜郦黎权当没看见,还微微睁大双眼,很感兴趣地问戚波:“跟你去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书生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些谤议朝廷的酸话罢了,”戚波轻嗤道, “总有些这样的人, 愤世嫉俗,自以为是, 实则只是恨好处没摊到他头上而已。”


    郦黎微微皱眉:“陛下不是已经颁布了很多资助寒门学子的政令吗, 他为何还要谤议朝廷?”


    “因为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啊, ”戚波仿佛浑然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祖上三代连个七品官都没出过,算什么寒门?”


    郦黎瞬间沉默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古时人们对寒门的定义, 与现代有很大区别。


    只有祖上阔过如今落魄,才能称得上是“寒门”, 尽管落魄,家中至少还能有藏书和一些闲散余钱;


    而真正的穷书生,和地里耕作的农民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大多都是三代农人拼命供出来的孩子。


    家无余财,忍饥挨饿,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郦黎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自己颁布的政令,发现自己陷入了前世的思维误区,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但更让他觉得愤怒的是,整个朝堂上,竟然没有一人指出这一点。


    ——所以说,即使是大臣们,也都默认了,只有出生在寒门以上的孩子,才有资格读书。


    “哎呀,别想那家伙了,走走,今天哥哥带着你好好快活快活!”


    戚波见郦黎似乎是在发呆,干脆一把将他拽起来,“这些都是陛下和那些当官的要考虑的事情,咱们这样不是那种料子,又有个好爹的,只需要吃喝玩乐就够了!”


    沈江忍无可忍,低吼道:“把你的爪子拿开!”


    “拿开?拿开什么拿开,没看你家主子都没说话嘛,”戚波横了他一眼,又笑嘻嘻地看向郦黎,“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我叫戚波,你唤我一声戚哥就成。”


    “霍天明。”郦黎又用上了那个假名,但只是礼貌笑了一下,并未搭理戚波关于称呼的要求,“戚兄,不瞒你说,我的确是庶子,家在徐州那边,初来乍到京城,也不懂官场民间这些人情世故和注意事项,不如戚哥给我说道说道?”


    戚波被他叫得满面春风,没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下来:


    “好!包在我身上!我可是这京城的百事通,三教九流、官场府衙,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换做别人我可不跟他说这些,也就是看霍小兄弟你面善……”


    沈江绷着脸走在后面,盯着戚波的背影,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有人要倒大霉了。


    翠轩楼。


    上次郦黎来时,楼里上上下下都被提前清了场,除了老鸨,就只剩下了莫离一个人在顶楼伺候。


    但现在莫离得了陛下亲口赐婚,早就搬离了翠轩楼,因此楼中绝大多数人都并不认识郦黎。


    不过,他们认得戚波啊。


    “哎呦,戚小爷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老鸨远远听见熟悉的吹牛声音,立马笑颜如花地扭着腰过来了,“还带来了新主顾——这位小爷怎么称呼?好生俊俏的小郎君,看来楼里的小妮子们有福啦~”


    郦黎上次来可没碰到这种架势。


    他咳嗽一声,强作镇定道:“霍天明,我随戚兄一道来的,不用管我。”


    “我懂,我懂。”老鸨盯着他泛红的耳根,笑得十分暧昧,“长长见识,对吧?”


    “不是,只是找个地方聊天……”


    戚波重重一拍郦黎的肩膀,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害羞什么!红姐,把你们这儿全部的漂亮姑娘都叫到顶楼去,霍兄你看中了哪个,直接让她留下便是!今天全场的单我都包了!”


    郦黎的脑海中闪过一句“今天全场的消费由戚公子买单”,表面上装出一副惊喜模样,随着戚波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进了顶楼的包厢。


    沈江也跟着进去了,但在进去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叫来了一个跟他们一起过来的便衣锦衣卫,仔细叮嘱道:“若是陛下傍晚还没离开,你就去兵部侍郎家给他带个话。”


    锦衣卫恭敬询问道:“是什么话?”


    “叫他带好藤条来,”沈江阴阴一笑,“打儿子!”


    *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霍琮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扫过在座一众神情严肃的谋士武将,拔剑出鞘,直指前方。


    他沉声宣布道:“三日后,整军十万,奇袭幽州!”


    所有人都站起身,朝主座之人抱拳,震声应道:


    “愿为主公效死!”


    待众人离开后,解望依旧单独留下,与霍琮共同分析由季默传来的边境情报。


    “雁门太守收购大量茶叶,”霍琮敲着桌子,目光落在地图上标注着雁门郡的位置上,“这个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地人所需,他是想把茶叶北上贩卖给匈奴?”


    茶叶是匈奴的必备品,重要性几乎等同于他们的战马。大景和匈奴往来茶叶贸易并不是一天两天,所以雁门太守此举,也并不算奇怪。


    而让季默关注到此事的理由很简单:本次交易的数量,太过庞大了。


    说来也巧,这个细节一般人肯定会忽略过去,然而季默从前就是同家中族叔一起做贩茶生意的,对这方面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账面上的数字几乎等同于往年的三倍。


    根据线人所说,这次交易雁门郡甚至都没赚到多少钱,因为这批茶叶的价格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虽说薄利多销,但这个价格,茶商就等同于赔本买卖。


    “匈奴若是没了茶叶,战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解望这些天来翻阅了大量卷宗,眼底泛着淡淡青黑,在和霍琮对话时目光却依旧清明冷静,“这不是正常贸易,对于匈奴来说,这是大景送来的军需。”


    “乌斯果然没安好心。”


    霍琮说完,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解望,但解望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似的,仍盯着地图自言自语道:“雁门太守韩定,为人愚直古板,不思变通,对朝廷却忠心耿耿,绝不是会被轻易收买的人。他们是怎么收买韩定的?”


    “这不重要,”霍琮说,“英侠既然传回来这则消息,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证明雁门郡与匈奴有往来。”


    解望缓缓吐出一口气,短短几日时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连鬓角都染上了些许霜白色彩。


    “那两个人,”他闭上眼睛,坐在轮椅上轻声道,“都是我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阿禾,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她不喜欢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便教她读史,鉴往知来,给她讲那些英雄人物如何在乱局之中抽丝剥茧,如何在绝境下绝地反击。”解望唇边噙着一抹苦涩笑意,“但她最喜欢听的故事,只有两个。”


    “一个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还有一个,便是懿阳太后的故事。”


    霍琮安静地听着他诉说。


    越王勾践自不必说,至于那位懿阳太后,则是大景开国后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掌权的太后,只差一点,便能如武则天一般登基,成为一代女帝了。


    可惜她的结局并不太好,被自己最信任的身边人背叛,最终落得一个被赐死的下场。


    “还有乌斯,”提到那个少年,解望的表情明显变得复杂许多,“我很欣赏他,但并不敢教给他太多东西,因为这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草原去,用我教给他的东西,来对付我的同胞族人。”


    他眼神闪烁了一瞬,笑道:“现在看来,我当初担心的是对的。”


    霍琮问道:“我记得乌斯会一些玄学相面,是你教的吗?”


    解望点了点头,痛快承认了:“是我教的。他和匈奴人一样信仰长生天,我想慢慢改变他的信仰,让他变成知礼守仪的中原人。”


    “但是你失败了。”霍琮说道。


    “他是天生属于草原的,”解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用带着一丝怀念的语气说道,“我至今仍记得,他骑马驰骋在夕阳下的画面。那一刻,我其实有些羡慕他的自由不羁。”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恨他了?”


    “恨,”解望坦然道,“但这些天来,我已经慢慢还原了当年的真相。那场大火背后,其实并不止匈奴一方势力的参与。”


    他平静地说着,表情渐渐暗淡下来。


    “阿禾她,应该至始至终,都是郦淮安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


    霍琮:“可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主公忘了?望曾经也是京官,”解望说道,“若不是我主动辞官,或许不出几年,望也能跻身四品以上,或者被调到地方任职州牧,也未尝不可能。”


    霍琮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解望这番话说的很明白了,霍琮不可能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是说,你的妻子,其实是超出郦淮掌控的一枚棋子?”


    “或许曾经是的,”解望叹道,“但事实是,阿禾最终又回到了那个令她痛苦不堪的人身边。我这几日总是抱着期望在想,那场大火,是不是郦淮对阿禾的警告呢?”


    霍琮提醒他:“也可能是你妻子主动策划的假死。”


    解望:“是有这样的可能。”


    两人陷入了一片寂静。


    霍琮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张地图上,提起笔,勾出樊王郦淮所在的河内郡,又用一条线,链接到了雁门郡。


    “南北照应,蚕食鲸吞,看来不止游云你一个聪明人想到了这个办法,”他淡淡道,“我即将领兵出征,京城那边,有一个任务,我大概没法亲自过问,就麻烦你了。”


    解望推着轮椅稍稍往后一段距离,抬起双手,躬身朝霍琮正式行了一礼,“主公请讲,望定不负所托。”


    “去找沈江,联合锦衣卫查清楚,”霍琮肃容道,“我要知道,京城六部,满朝文武,究竟有多少人在替樊王卖命?”


    第092章 第 92 章


    风摇珠翠帘, 袅娜脂粉香。


    琵琶弦响,古琴铮然,一群或俏丽清素、或妩媚秀色的姑娘坐在珠帘后, 怀抱各色乐器, 柔声弹唱着一曲改编版的《蜀道难》。


    “这些都是翠轩楼最漂亮的姑娘。”


    戚波不无自豪地介绍道。


    他接过一位姑娘送到嘴边的酒杯, 眯眼浅抿了一口, 一副沉溺于温柔乡的作态,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坐在身边, 举箸敲碗轻声跟着哼唱的青年吸引。


    郦黎也喝了些酒, 但没叫姑娘在身旁伺候,戚波只当他害羞,还好生笑了半天。


    可这会儿温香软玉在侧,他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歌舞上,而是完全被郦黎吸引了。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不需涂脂抹粉, 也不需什么朱钗坠饰, 郦黎只简简单单一袭竹青色锦袍斜靠在软枕上,嘴里轻轻哼着曲调, 白皙的手腕撑着下巴, 注视前方的眼神微微涣散, 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波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 喉头滚动,只觉得莫名干渴。


    他有些结巴着问道:“霍,霍兄不喜欢姑娘作陪, 难不成,是好美少年吗?”


    “嗯?”


    郦黎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抬眼望过来,唇边还残存着浅淡的笑意。


    “戚兄方才在说什么?”


    他见戚波呆呆傻傻的模样,耐心又问了一遍。


    只一眼,就看的戚波浑身战栗。


    “没,没什么,”他忙移开视线,慌里慌张地弥补道,“那个,既然霍兄对我之前说的那些官场事感兴趣,不如我再给你讲讲别的吧?就……就讲讲这次负责科举的礼部,怎么样?”


    戚波知道郦黎跟他这个兵部侍郎的儿子拉近关系,应该只是在利用他打探消息。


    但有些人吧,你是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甚至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剖出来让他看。


    作为老爹手下最不成器的儿子,戚波一直属于那种清醒着摆烂的类型——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当官的料,所以也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像他先前对郦黎说的那样,有这样的老爹,自己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每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街串巷吃喝玩乐就够了。


    但什么都吃过了、什么都玩过了,偶尔戚波也会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无趣啊。


    直到今天,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此生的命定之人!


    可霍小兄弟一看就是那种读过书的人,戚波苦恼心想,自己肚子里也没啥墨水,不像那些书生秀才,还能给心上人作两首情诗风花雪月。


    万幸的是,霍小兄弟对他还有感兴趣的地方。


    戚波绞尽脑汁地想着老爹在家骂天骂地时,自己偷听到的各种八卦内幕,清清嗓子说道:“这次科举陛下很重视,但陛下可不知道,不少朝中重臣麾下门生都开始互相走动了……”


    他卖力地向郦黎抖搂着内幕消息,听得旁边的翠轩楼姑娘冷汗涔涔,脸色惨白,捧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这是她能听的吗?


    还有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公子哥,也都觉得戚波今日跟中了邪似的,赶紧出声打断他:“戚哥,差不多得了!”


    “得什么得了?我和天明说话,关你们屁事!”


    短短半个时辰,戚波对郦黎的称呼就从“喂”变成了“霍小兄弟”再到直呼表字,为了表示亲近,他还特意往郦黎那边坐了坐,方便两人坐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戚兄知道的可真不少,”郦黎“惊叹”道,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戚大人平日里教导你的吗?”


    “怎么可能!”


    戚波哈哈一笑:“我老爹忙的很呢,他才懒得管我这些,都是我溜进他书房里偷偷翻到的!”


    “原来如此。”


    郦黎点点头,在心里狠狠给兵部侍郎又记上了一笔。


    兵部掌管天下军事,戚恒作为兵部二把手,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


    如此重要的军事机密,居然被儿子溜进书房说翻就翻,还大大咧咧地说给外人听!


    郦黎咬牙微笑起来:就算他是皇帝,可下次要是换做旁人呢?换做战时被间谍刺探敌情呢?


    “还有啊,”戚波还不知道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爹,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不靠我爹,我在这京城中的人脉也不是吹的。基本上京城四品以上官员的儿子,我都认识!前不久那个宁莱还得意洋洋跟我说,他们家收了几个门生,这次科举肯定百分百都能中。”


    郦黎眉心狠狠一跳。


    这是公然搞舞弊,搞到他头上来了?


    “哦?那不知这位宁公子是哪一家的?”他心里越气,脸上的微笑就越温柔灿烂,把戚波迷得五迷三道的,都没注意到喝酒时酒水顺着唇边滑落浸湿了衣襟。


    “是,是礼部员外郎家的二子……”


    郦黎递给他一方帕子,还亲手替戚波擦干净脖子上的酒渍,让戚波颇为受宠若惊,连脸都情不自禁地红了。


    “我来吧,我来吧。”他连声道。


    接过帕子时,笑得像是个傻子。


    看到这一幕的沈江没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陛下又开始了,他心想。


    沈江至今还记得,自己和沈海第一次被召进宫时,正好碰见陛下和严弥在御花园里烹茶,当时陛下的演技真叫一个炉火纯青——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陛下真的是个,咳,性格天真无邪的轻度智障。


    呸呸呸,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是智障!


    沈江在心里默默告罪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戚波,在郦黎的糖衣炮弹下,别说平日里跟着一起鬼混的兄弟了,连自家老爹都忘到了脑后。


    什么家宅阴私、人情往来,就连哪对夫妻感情不睦,还有官员之间私下流传的对陛下的揣测和想法,他都统统像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这么说,很多官员都觉得,其实换个皇帝他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郦黎举着茶杯轻声问道。


    戚波浑然不觉暴风雨即将降临,还在乐呵呵地回答:“那倒不至于明说,但那些出身世家的京官,八成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把他们杀怕了,这一任又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相比起陛下,我倒觉得他们更恨那个姓沈的。”


    郦黎瞥了一眼默默坐在角落里的沈江,笑道:“是吗?沈指挥使的手段,我确实有所耳闻,听说他继承了上任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狠辣果断,也难怪那些心里有鬼的家伙这么怕他。”


    沈江紧抿着唇,被郦黎夸得默默红了耳根。


    “反正我不怕,”戚波有心想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第一我戚家行的直坐的正,心里没鬼,第二就算那姓沈的真查到我头上了,我肯定也不会跟那帮软蛋一样——”


    沈江冷笑一声。


    戚波大怒,拍案而起,跳起来指着沈江的鼻子骂道:“我瞧你小子不爽很久了!在酒楼的时候你就这副死样子,动不动哼哼哼,怎么着,小爷我给你脸了是吧?”


    骂完他还一脸委屈地看向郦黎:“天明,你看看你家这侍卫,太没规矩了!”


    郦黎“嗯”了一声,淡淡道:“我惯出来的。”


    沈江勾了勾唇,垂下眼眸,心中火热。


    戚波:“…………”


    他不好冲郦黎发火,只好死死地瞪着面无表情的沈江,恨不得用目光把对方身上戳出来几个洞才好。


    最后,戚波见郦黎真的没有替自己出头的意思,只好安慰自己他们刚认识,可能感情还不够深厚,悻悻坐回了原位。


    他问道:“天明,你姓霍,又是徐州人,难不成,和那位大都督有什么关系?”


    自从霍琮拿下兖州,现在大家都不太叫他州牧大人了,正好先前陛下封他当了大都督,为表尊称,都改口称他为大都督。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景开国之君也曾担任过都督一职,不少追随霍琮送上投名状的世家子弟,心中都怀揣着一个隐秘大胆的期望。


    “确实有关系,”郦黎想起千里之外的霍琮,看着戚波的眼神都柔软了些,“并且……关系不一般。”


    戚波被他看的浑身都发软,赶紧低头喝茶——酒是不能喝了,再喝他肯定控制不住自己要坏事——然后他抬起头,神色复杂道:“我就说呢,怪不得你要打听这些。”


    但随即戚波正色对郦黎道:“不过天明,看在我年长你半岁的份上,为兄要劝你一句,不要与当今陛下作对。”


    郦黎:“为何?”


    “我身边很多人都对陛下颇有微词,认为陛下重寒门,重布衣,却不重视世家官宦,相反还多有苛政限制官员,”戚波认真道,“但我觉得,陛下是个好皇帝。”


    “严弥当政时,我老爹在家中备了一口棺材,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朝堂上了,就直接帮他收敛尸体下葬,不需要停灵,也不需要搞什么葬礼,”戚波叹气道,“后来陛下亲政,他立马叫人把那棺材板砍了当柴烧,骂人都比以前中气十足了。”


    他撇撇嘴,“我老爹天天骂我不成器,但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当官的料,就比愣头青好一点,还没我在京城里吃得开呢。”


    郦黎笑出声来:“你可是当儿子的,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戚波大惊小怪道。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劝你别掺和政事,像我一样,当个二世祖混吃等死得了,”戚波认真说道,“我不了解霍琮,也不懂陛下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权力,但我知道帝王之心,瞬息万变,一不小心行将踏错,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放心,真要有那么一天,哥哥我肯定出面保你!”


    有那么一瞬间,沈江看上去恨不得拔刀砍了戚波的爪子。


    郦黎倒没怎么在意,他只是笑了笑,问道:“多谢戚兄,不过今日好像是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戚兄为何对我如此关照?”


    “当然是因为我对天明一见如故,”戚波嘿嘿一笑,身子又不自觉凑近了些,痴痴地看着郦黎秀气俊逸的眉眼,只觉得世上怎么有人生的无一处不让他心动,“也别叫我戚兄了,怪生分的。我表字逐浪,天明,相逢即是缘,我看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如此良辰吉日,不如我们结拜为契……”兄弟吧。


    话音未落,包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哪个不长眼的混账!?”


    关键时刻被打扰,戚波大怒,猛地扭头要找来人算账。


    兵部侍郎戚恒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条马鞭,浑身颤抖,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你爹!”


    第093章 第 93 章


    “爹……爹!?”


    戚波吓得倒退半步, 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啊,自家老爹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逛花楼了。


    于是咽了咽唾沫, 佯作镇定地问道:“爹, 好好的您上这儿来干什么?您老可是有官身的, 而且我娘那边……”


    “放你娘的狗屁!”戚恒破口大骂, “你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戚波很受伤, 也很委屈:“好好的骂我做什么?”


    “我不但要骂你, 还要打死你!”


    戚恒提着马鞭就冲了过来, 郦黎这时候不得不用力咳嗽了一声,提醒这位盛怒之下的兵部侍郎,他还在这儿呢。


    这下戚恒终于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郦黎,差点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戚波跟前。


    锦衣卫给他带话时,只说他儿子在翠轩楼,戚波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戚恒还以为, 是这小子犯事惹上锦衣卫了。


    怒气值拉满的同时,他还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平了, 毕竟再不成器, 也是亲生的不是。


    但在看到郦黎的那一刻, 戚恒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完了!


    “哎呦爹, 您可别给我跪啊!”戚波大惊失色地冲上来扶他,嘴里还嘟囔着,“世上哪有爹跪儿子的, 您这不是在折我寿嘛。”


    戚恒闭了闭眼睛。


    不能看,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了。


    这是亲生的, 亲生的,得悠着点抽。


    戚波还以为他爹缓过气来了,又强忍着激动说了一句:“爹,你从前老说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让我早点成家立业,我不干,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扭头看向郦黎,响亮地说了一句:“爹,这是天明,我想跟他结为契兄弟——”


    “竖子尔敢!”“孽子!”


    屋内同时响起两声暴喝,一道来自沈江,一道来自戚恒。


    与此同时,正在喝茶的郦黎也被呛到了,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戚波还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认真的!”


    戚恒嘴唇哆嗦着,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郦黎磕头,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夫教子无方,生出了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孽畜来,老夫有愧啊!”


    “陛陛陛陛下?”


    戚波傻眼了,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郦黎茫然问道:“陛下是谁?陛下在哪儿呢?”


    郦黎放下茶杯,擦了擦嘴巴。


    “朕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听到了不少在庙堂上听不到的东西,”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戚波,又把视线移向他爹,意味深长道,“戚恒,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戚恒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听到“朕”这个自称,戚波就算是蠢蛋也反应过来了,他脚一软,跪在他爹身边,似哭似笑地看着郦黎:“天明……不对,您是陛下?”


    郦黎好心对他点了点头。


    戚波的少男心顿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人生第一次心动,本以为靠自己的家世背景,绝对不可能被拒绝,就算看上的人也是大族出身,但庶子嘛,本来就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


    戚波甚至想过,就算郦黎不喜欢男人,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届时把臂同游秉烛夜谈一段时间,不就顺水推舟地成了?


    可谁知道,他看上的这位,偏偏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


    “混账东西!带陛下来这种地方还不够,居然还满口胡言!老子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戚恒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抄起马鞭就往儿子身上抽去,破空声呼啸,打得戚波是哭爹喊娘鬼哭狼嚎,却因为当着郦黎和自家老爹的面,连躲都不敢躲,只能抱着脑袋跪地求饶。


    郦黎淡定地围观了一会儿,戚恒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下手也的确一点儿没留情。


    没一会儿,戚波就被他抽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呜呜哭着分外可怜。


    “行了,”郦黎终于开口了,“你这儿子就是娇惯了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教训一顿就行,也不必真打出什么好歹来。”


    戚恒一听,又狠狠抽了儿子一鞭子,这才把鞭子一丢,重新跪在地上请罪:“陛下仁慈,臣回去后定好好教导这臭小子!”


    “比起这个,”郦黎示意沈江给戚恒倒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朕更想知道,连你家儿子都知道的科举舞弊一事,为何朕却从未在朝中听闻?难不成是戚爱卿兵部事务繁忙,所以忘记禀报了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戚恒的后背。


    那一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翠轩楼。


    因为忙着打儿子,出来得急,戚恒除了马夫没带任何仆役,只能冷着脸把奄奄一息的儿子架上马车。


    马车颠簸,戚波被颠得脸都扭曲了,疼得直哼哼,被自家老爹一巴掌拍在脸上,“孽子,给我消停点!”


    戚波泪流满面:“爹,疼……”


    戚恒既心疼又生气,骂道:“我若不在陛下面前狠抽你这兔崽子一顿,落在沈江手里,你自己好好想想下场吧!”


    想起那些进了镇抚司身上没什么伤口、却莫名其妙疯掉的人,戚波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回想起自己之前还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大放厥词,顿时一张脸泛起了青黄色。


    ——这不是茅厕坑里打灯笼,找屎(死)吗!


    “你小子也是命大,”戚恒叹道,“虽然从今往后,你爹我的官途大概更不好走了,只能在这朝堂之上当个孤臣,但你小子虽然蠢笨如猪,运道却还算不错。”


    “有您这么夸人的嘛!”


    “我是说真的,”戚恒说道,紧蹙的眉头也带着一丝费解,“我怎么觉得,陛下其实还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


    趴在马车里的戚波闻言立马抬头,只是瞬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戚恒对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你快给我把那点小心思收好喽!陛下可不是你能随意肖想的人!”


    “我知道,想想都不成了吗?”戚波悲愤道,“那姓霍的当初又有什么?论出身论家世,他就是一泥腿子山大王,还不如咱们家呢!就因为被陛下看上了,一朝飞升,手握重兵,还得到天子万千宠爱……呜。”


    戚波咬着袖子:好羡慕,好嫉妒。


    “霍都督他,”戚恒的面色一僵,干巴巴道,“算是特例吧。”


    “陛下青睐他,他又恰好有领兵作战治理一方的本事……总得来说,还是因为陛下慧眼识人。”


    戚恒给出了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但迄今为止,满朝大臣都很好奇——


    陛下究竟是怎么认识霍琮的?


    难不成,真就是城头救驾时的一见钟情?


    “爹,你看我有没有成为陛下身边下一位特例的潜质?”戚波还不死心,眼巴巴地问他爹,“我虽然不能像霍琮一样领兵打仗,可,可我也能讨陛下欢心啊!”


    戚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戚波眼睛都哭肿了,刚刚又被他扇了一巴掌,说话时眯缝着一只眼睛,跟被蜜蜂叮肿了的狗一样。


    “陛下身边不需要丑角。”


    戚波:……嘤。


    这是亲爹吗?


    *


    霍琮坐在军帐内,就着一盏油灯,提笔给郦黎写信。


    他现在已经带兵离开了徐州,疾行一日,直到入夜后才开始命军队就地歇息,安营扎寨。


    换做普通军队,这样的急行军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战时士兵神经本就紧绷,再加上劳累,半夜发生营啸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一年经过霍琮的训练,在就地生火做饭时,士兵们虽然疲累,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相反,他们训练有素,各司其职,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还十分跃跃欲试——


    因为霍将军承诺过,只要他们能拿下幽州,就按照军功,分给他们相应的土地和粮食!


    目前徐州和京城一样,实施的是摊丁入亩的政策。


    这也是世家厌恶郦黎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富户大族拥有大量的土地,同时在灾年收纳流民,让国中大量人口成为隐户,借此来逃避朝廷税收。


    摊丁入亩的政策一出来,首当其冲收到损害的就是这些人的利益,但京城是率先实行这一政策的,随后是霍琮治下的徐州和兖州,因此世家只认为这是霍琮为了讨好陛下而采取的策略,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他们接二连三地给霍琮送礼投诚,不就是为了等霍琮掌握更多地盘和军队后,重新恢复世家的荣光吗?


    霍琮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冷光,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行行思念的字句,北方的朔风吹进帐内,侧脸的棱角仿佛都在摇曳灯火中柔和了几许。


    “……今日途中意外捕捉到一只鹿,鹿肉鲜美,我喊人把一条鹿腿制成肉干,给你送去。”


    “秋天蟹肥,我两日前给你送去的那些螃蟹,不知吃上了没?这批都是母蟹,个大肥美,但千万别贪嘴,一日最多吃三四个。”


    “天气渐寒,钓鱼时记得多添两件衣裳,如果实在钓不到,就先放过它们一马吧,冬天是鱼长膘的季节,等我回去同你一起钓,煲鱼头汤喝。”


    郦黎捧着那两张千里之外送到自己手上的薄薄信纸,低头看着脚边水缸里活蹦乱跳的螃蟹和腌制好的鹿腿,轻轻扬起唇,末了,又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只惦记着给他送吃的……


    倒是也说说自己啊。


    第094章 第 94 章


    早朝。


    “报——”


    “陛下, 霍将军失踪了!”


    “什么!?”


    郦黎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身,惊怒道:“一个大活人,好好的怎么会失踪?探马之前不是刚探查到他带了十万大军北上吗?”


    “霍将军麾下大军仍驻扎在魏郡,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快说!”


    “樊王郦淮, 率兵十五万攻下东郡, 截断了霍琮粮草, 目前正与霍军临河对峙, ”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消息,就是他放出来的。”


    郦黎脸色凝重,缓缓坐回了位置上。


    “陛下,”兵部一位大臣站了出来,“臣以为,不妨采用驱虎吞狼之策,霍琮野心勃勃, 樊王郦淮虽手握重兵, 但毕竟是宗室子弟。”


    “陛下不如各自去信一封质问他们,视他们的回复, 再决定要不要发兵讨伐, 或者等两方人马两败俱伤后, 陛下再派兵去镇压收服, 坐拥渔翁之利即可。”


    “所以你认为,霍琮失踪是假消息?”


    那位大臣谨慎道:“十之八九。”


    没人相信在大军开战前,主帅会于三军之中莫名其妙失踪,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敌军放出来的。


    郦黎点点头,忽然道:“爱卿说的有道理, 所以不着急,咱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本次科举舞弊大案吧。”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变了。


    “陛下,国中起战事,还有比这个更至关紧要的吗?”何兑立马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开喷!


    “陛下放任霍琮一家独大,时至今日,兖州徐州俨然成国中之国!霍琮身为州牧,掌两州政权;又兼任京徐商会总参,天下半数财富尽入毂中;陛下还亲赐大都督之职,使其坐拥数十万大军,无法无天,无君无父……”


    何兑大气也不喘,一口气喷了个尽兴。


    郦黎也很淡定,习以为常地一抬手,叫旁边的小黄门给何兑送上一碗降压药汤。


    “多谢陛下。”何兑正色拱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一码事归一码事,该喝的药还是要喝的。


    然后他继续说道:“按大景律法,藩王不得招募私兵,过万则当以谋逆处置,如今郦淮竟能发动十五万大军,定是筹谋良久,区区一个魏郡,怎能填饱他的胃口?陛下若是按照刚才那位蠹虫所说,按兵不动,妄图等他们两败俱伤,只会白白错过良机,使朝廷大军陷入被动!”


    像是怕郦黎不信,何兑还一口咬定:“一旦他们两方决出胜负,届时,北境危矣!”


    郦黎点点头:“何爱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朝廷能尽量不动兵为好,百姓才休养生息了一些时日,又正值秋收,关乎到下一年的税收生计,对于霍琮和郦淮,朕准备以安抚劝诫为主。”


    “养虎为患啊陛下!”何兑苦口婆心劝道。


    可惜郦黎就是不听,还又把另一个百官避之不及的话题再次提了起来:“相比之下,朕觉得事关朝廷未来的科举更重要些,所以朕方才说的舞弊,没人站出来认领吗?”


    主考官陆舫站了出来:“陛下,本次科举考场都设有监考官,考生开考前也会统一搜身,确保万无一失。”


    “哦?可朕怎么听闻,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礼部官员,在开考前就已经认定自家子侄一定榜上有名了?”郦黎笑问道,“难不成,这位还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


    听到陛下的话,一位礼部主事站在同僚之中,汗出如浆,摇摇欲坠。


    而他的所有异样,全都被上首的郦黎一清二楚看在眼里。


    “本次科举,是由臣和吏部、礼部共计五位官员共同出卷,”陆舫淡定回答,“或许是哪位礼部的同僚泄露了题目……?”


    礼部尚书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先是咬牙瞪了一眼陆舫,随后躬身朝郦黎行礼:“陛下,臣可以担保,礼部绝无此事!除臣与礼部两位侍郎外,这份卷子再没旁人见过,至于舞弊……或许只是哪位官员私下里大放厥词,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郦黎恍然大悟,高高兴兴道,“看吧,陆爱卿,朕就说朕举办的科举,绝不会有人公然作弊!”


    礼部尚书松了口气。


    陆舫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复述了一遍昨日郦黎教他的话:“陛下说的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还是建议保险一点,在会试、殿试时启用备用卷,并且在考场内分甲乙两卷,防杜渐微,杜绝作弊之事发生。”


    说完,他还扭头朝礼部尚书笑了笑:“胡大人以为呢?”


    礼部尚书顿了顿,沉声道:“臣没有异议。”


    他觉得清者自清,陆舫的提议虽然麻烦了些,但也的确是个好办法。


    陆舫又幽幽道:“若是有分数太低者,胡大人也可以查一查,这种考生究竟是怎么考上的,背后有没有人在捣鬼。”


    礼部尚书对他怒目而视:“陆元善,你这是什么意思?揪住我礼部不放了是吧?”


    “不敢。”陆舫笑眯眯道,“臣也是从旁人哪里听闻了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郦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了,不如让兵部的戚大人来说两句?我看戚恒似乎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


    礼部尚书拧起眉毛,望向戚恒。


    这事儿怎么连兵部都插.了一脚?


    戚恒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天在翠轩楼陛下与自己的那番谈话,知道自己该站出来为陛下当那把斩向同僚的利刃了,“陛下,臣的确有一事要启奏……”


    朝会结束,大臣们终于抬起僵硬的步伐,朝着殿外离去。


    但他们其中的一些同僚,已经被摘去了官帽,脱下了官服,一朝从人人钦羡的官宦之身,沦落为重枷在身的阶下囚。


    按照陛下的意思,不久之后大概还会把他们发配到边境去服役。


    礼部尚书站在阳光下,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飞檐走兽,一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胡大人,还好吧?”路过的高尚见他这样,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还、还好。”礼部尚书恍惚着回答。


    安静了两秒,他又问道:“你说,咱们这些事情,陛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高尚明白他的意思。


    说实话,这次早朝,就连他这个无关人等都听得脊背发凉。


    不仅是科举舞弊,陛下借这次机会,又狠狠敲打了一遍满朝文武,也让大臣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锦衣卫的无孔不入——


    就连某某大臣小妾去寺庙拜佛时和下属好上了、某某大臣半夜呼噜声大到妻子要和他分房睡这种小事,陛下居然都能一清二楚!


    并且,还在朝堂上当做“活跃气氛”的谈资,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害得两名当事人当场扭打起来……


    高尚悚然心想,这京城之中,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吗!?


    走在他们后面的戚恒:“…………”


    该死的孽子!你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东西!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怒气冲冲地越过一众同僚,准备回家继续教训那个混账东西。


    谁知道刚坐上马车,外面就传来一道轻柔声音:“还请戚大人留步。”


    戚恒一听这声音就头皮发麻。


    但他还是不得不撩起车帘,堆起笑容问道:“沈指挥使有何事找某?”


    “陛下有旨,让戚波进入镇抚司,作为预备锦衣卫训练,”沈江冲他微微一笑,“恭喜戚大人,喜得麒麟儿,能靠八卦的本事得到陛下青眼,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戚恒:“…………”


    他一定要抽死那个孽子!


    *


    散朝后,安竹特别注意着陛下的神情。


    虽然陛下在早朝时没怎么提,但霍大人那边出了事,想必陛下一定极为心焦……哎?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到郦黎抱着琵琶,坐在御花园的池畔对鱼弹琴,还时不时丢一把鱼食下去,看上去心情还颇为不错的样子。


    “陛下,”午膳过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还好吗?”


    该不会是忧虑过度,脑袋出什么毛病了吧?


    “嗯?朕很好啊,”郦黎疑惑地看向他,“朕好得很呢,午膳不还吃了四个螃蟹两碗饭。”


    他注意到安竹欲言又止的神情,恍然道:“你是担心霍琮那边的事情?”


    安竹连忙点头,又赶紧补充道:“陛下放宽心,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统领三军之帅才,当初仅靠百骑便能大破通王二十万军,如今这才区区十五万,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是因为通王长途跋涉,途中又被他的疲兵之计反复骚扰,攻城间隙被偷袭,才能胜的这么轻松。”郦黎公道说了一句。


    “不过,朕的确不担心他打败仗。”


    因为霍琮手里有工部送去的最新大杀器——震天雷!


    这玩意儿可以说是攻城利器,两军对阵时也十分提升士气,出现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也不为过。


    但郦黎更相信的事霍琮朝前的战术意识、带兵思路和果决手段,至于什么失踪,他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没看霍琮的信还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手上吗?


    安竹瞧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霍大人为何要打幽州呢?”安竹迷惑道,“幽州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偏远荒凉,还紧挨着边境胡人部族,长途跋涉拿下这块地方,好像有些得不偿失啊。”


    郦黎想了想:“或许是想要南北遥相呼应?”


    “那派哪位将军驻扎呢?就不怕兵变吗?”


    安竹搞不明白,因为幽州这个地方,至始至终都是兵家不争之地,要么是占据中原后收复幽州,要么就是朝廷派兵抵御匈奴胡人等少数部族南下劫掠,或者是幽州本土驻扎的藩王军队叛乱——哪有原本就在中原地区、并且还没实现北方一统的势力跳过冀、青、益、荆等富庶之地,直接绕大远路去攻幽州的?


    就连像安竹这样不懂军事的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他不相信陛下和霍琮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才有此之问。


    郦黎又抓了一把鱼食,丢向池塘。


    “兵者,诡道也,”他望着池中争相跃起的鱼儿,淡淡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连自己人都骗过了,才能骗过其他人。”


    “自己人……?”


    安竹似懂非懂。


    徐州,州牧府。


    “解望,你究竟为何要出卖情报,背叛主公!?”


    霍琮麾下一员偏将领着一群士兵匆匆赶来,把解望堵在府中,握紧手中利剑横于轮椅之上的男人颈侧,既愤怒又不可置信地大声质问他。


    解望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叹息一声。


    “望无话可说,”他轻声道,“唯愿主公处置而已。”


    侧身藏于廊柱后方的一名侍女目睹了解望被带走审讯的全过程,趁着府内混乱的功夫,她低下头,捏紧手中的绢布条,匆匆从后门处离开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徐州乃中原腹地, 水陆畅达,得之天下在望。”蒙眼侍女阿禾跪坐在军帐中,恭敬地对上首之人劝告道, “妾明白, 主公想要趁霍琮失踪之良机, 一鼓作气, 攻下徐州。”


    “然而那霍琮在徐州经营多年, 民心在身, 必会遭到守城军拼死抵抗。以妾之见, 不如先取泰山华、费,略任城,同时上表陛下,若能得天子任命,从此便能取得大义,畅行无阻……”


    话音未落,一道破空声传来!


    她不躲不避, 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直到镇纸擦过额角,才晃了晃身子, 猛地爬伏在地上。


    “殿下恕罪, 是妾多嘴了。”阿禾颤声道。


    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滴落在帐中铺设的羊毛地毯上, 泅出一块暗色的湿濡。


    “记住你的身份,”喑哑苍老的嗓音宛如幽冥厉鬼,说话间, 还伴随着隐约的肺音,“调兵遣将, 争霸天下,这都是男人的事!一介女流,没资格谈论这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妾谨记在心。”


    阿禾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短暂的沉寂后,那声音又不满地问:“最近调配的药是怎么回事?药效大不如前,从前能管用三天,如今才过了一天,就不起效了!”


    阿禾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杀气,不敢抬头,恭敬道:“殿下莫忧,妾在外跟随乌斯的这段时日,正巧研制出了一味新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取自中央武库,是大景境内已经绝迹的七蔓莲叶根,能大大缓解殿下的头风病。”


    “中央武库?孙恕那个蠢货,不是没成功吗?”


    “他虽未能达成目标,但也做了很好的掩护,”阿禾轻轻一笑,“殿下真正的计划,妾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乌斯在内。”


    上首之人冷哼:“乌斯……那个小子,翅膀硬了不少,近几年越来越不听话了。正好,你就让他去找霍琮的下落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等他完成任务后,你就放他自由吧,给他一匹马,让他回草原。”


    阿禾微微诧异,不等她发问,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等他出发后,给匈奴的四王子去个信,乌斯他来中原这么久,一定也很想念他那几位哥哥,总不好一直叫他们骨肉分离。”


    阿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是。”


    果然,她无声地笑了一声。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


    但她隐藏在暗处的神情,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


    “请容妾为殿下献药。”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就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动作,耳畔却传来数道利刃出鞘的铿锵声。


    “不必,”郦淮假惺惺道,“阿禾是我的心腹,让她过来吧。”


    阿禾道了一声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头上的鲜血染红了眼前白布,踉跄着来到台阶下方,手捧瓷瓶恭敬献上。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郦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瓷瓶里装着两枚暗红色药丸,他全部倒出来,捏着一枚递到阿禾的唇边。


    阿禾温顺地张口咽了下去。


    女人柔软的嘴唇碰到那只已经长满了老年斑的苍老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艳丽。


    郦淮笑了一声,狎昵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蛋,终于满意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阿禾温温柔柔地笑着,低垂着头,半跪在他脚边,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泥塑娃娃。


    郦淮难得耐心等待了一刻钟,期间他的头风病又犯了——说是头风病,其实是太阳穴附近蔓延到脸颊的抽痛,就像是皮肉下方的一根筋被人大力扯动,突突直跳。


    那种疼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犯病时,郦淮都狼狈得涕泪横流,面颊犹如火烧针扎,简直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脸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


    若是郦黎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对方,你这大概是三叉神经痛,重度患者的疼痛级别几乎等同于孕妇生产,得做开颅微血管减压手术才能缓解。


    阿禾也很清楚面前之人犯病时是何恐怖的症状,她的眼睛其实并未完全失明,经过多年的调养,隔着白布,已经隐约能看见些许光亮。


    但她始终低着头,就仿佛从未听到那一声声犹如垂老困兽般痛苦的呻.吟挣扎。


    阿禾恶意地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死呢?


    真可怜啊。


    您大概不知道吧,跪在您脚边、如此卑微的侍女,居然是让您这么多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始作俑者——


    不过您放心,在您死前,我一定会告诉您真相的。


    ……真想看看您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啊。


    阿禾心中翻腾着浑浊泥泞的浪涛,表面却仍是伏小做低的温顺模样。


    最后郦淮还是忍不住了,见阿禾服下药后许久都没事,便直接把那枚药丸就水吞了下去。


    “呼……”


    几息过后,疼痛渐渐平息。


    那张橘皮似的老脸抽动了几下,双眼放光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太好了!真是神药,居然一下子就不疼了!”


    阿禾微笑道:“这味药材也是妾偶然得到,定是上天庇佑殿下,才赐得神药相助。”


    “有此神药,大业可成!”


    郦淮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今年还未至花甲,却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但在服下这枚药丸后,郦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本王要大大的犒赏你!”


    他红光满面地叫人抬来一箱箱金银财宝,紧紧抓着阿禾的手不放,“待本王登基后,定封你为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六宫!”


    阿禾垂下眼眸,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殿下忘记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妾少时在浣衣房长大,被凉水冻坏了身子骨,医师说过,此生不可能有孕。”


    “无事,无事,反正我儿子多的是!”


    郦淮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窥伺阿禾许久了,但想到阿禾这一手调药制毒的本事,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最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待离开军帐中后,阿禾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乌斯正在屋内看书,他等了快半天了,人还没回来,面上透着隐隐不耐之色,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


    见阿禾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卷。


    抬头看到阿禾冷着一张脸,还反复拿打湿了的帕子擦手,额头上还多了包扎,乌斯不禁幸灾乐祸道:“哟,气色不错啊,看来是碰上好事了?”


    阿禾不理他。


    乌斯又问道:“那老登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他身份了?”阿禾不答反问。


    “我……”


    不等乌斯回答,门口的小厮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并不清楚乌斯和阿禾的身份,只当他们是一对主仆,来到此地临时雇佣了他。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拜访二位。”


    乌斯深深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从徐州来。”


    “徐州?”


    乌斯还没反应过来,阿禾却猛地变了脸色,朝着那小厮的出声方向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他、他没说啊,”小厮挠了挠头,为难道,“但那位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


    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


    第096章 第 96 章


    解望在门口等待了许久。


    自从那小厮来过后, 从午后一直到日暮,直至月圆中天,眼前的府门都没有再打开过。


    一次也没有。


    他的手抚摸着冰凉的铜环, 头颅缓缓低垂, 额头贴在颤抖的指尖, 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禾。


    解望无声地对着门内之人问道:你当真, 就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吗?


    路过的打更人巡逻归来, 见解望不良于行, 连袖袍都被露水沾湿, 也不知究竟在此地等了多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喂,那边那位公子,你家是住哪儿的?”


    他关切道:“若是离的不远,可要我送你回去?”


    解望缓缓抬头,哑声道:“多谢老丈,不必了。”


    他没有再看那铜环一眼, 只是从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俯身放在了大门前, 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那打更人好奇他放了什么,目送着解望走远后, 提着灯笼上前一看, 发现竟是一枚鸳鸯绣囊。


    ——只不过, 那鸳鸯图案被剪子一分为二, 几乎看不清原貌了。


    吱呀一声,面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打更人吓了一跳:“哎呦,大半夜吓死人呢!”


    等看到开门之人是个模样标致、但却生了一双犹如恶鬼般血瞳的年轻女子时, 他更是心里发怵了,连退两步, 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要我帮你叫回来不?”


    “滚。”


    阿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打更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嘟囔着“脾气这么爆,怪不得情郎跑了呢”快步离开了。


    阿禾现在满心烦躁,根本懒得跟这多嘴多舌之人计较。


    她方才其实一直在门后,解望等了多久,她就陪他等了多久。


    她宁愿对方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开门,叫解望看见一个与从前截然两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以游云他的聪慧敏锐,阿禾自嘲地想,估计早就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了吧,知晓她至始至终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纯真的浣衣姑娘,而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多年、野心勃勃的毒蛇。


    更何况,自己还把他为之效命的主公给……


    阿禾弯下腰,拾起那枚失而复得的绣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角高高勾起,像是在笑,可看那失魂落魄的眉眼,又分明在哭。


    突然她猛地扭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不远处的角落,“谁!?”


    心旌动摇之下,她难得露出了失态之色,声调几乎破音。


    空庭树影婆娑,迷离月色下,乌斯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阿禾盯着他,神情阴鸷。


    “我暂时没那个心情,”乌斯冷淡道,视线落在阿禾手中被绞成两半的绣囊上,眼底闪过一道不知是何滋味的光芒。


    “至少你还有可以怀念的。”他嚅动嘴唇,近乎无声地说道。


    “什么?”


    “无事,”乌斯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你下午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那一箭,不是只射.中了霍琮的左臂吗?”


    他是故意射偏的。出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民族,射箭瞄靶对于他们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乌斯不得不承认,霍琮也足够敏锐,即使在山林行军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心,本来乌斯瞄准的是他的左肩,但霍琮最后关头偏了一下身子,最终那一箭只射.中了手臂。


    乌斯本以为他是借此机会佯装重伤,或者诈死。


    然而事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失踪。


    “难道是你……?”乌斯死死盯着半跪在地上阿禾,声音渐渐沉了下来,“我以为,你恨那个人。”


    阿禾渐渐平静下来,她垂头道:“我确实恨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支持霍琮,或者其他什么人。”


    “难不成你先自立为王?”乌斯诧异地笑了一声,“别说笑了,你这样的身份,又是女子,手下无兵无将,你图什么?”


    “谁说我没有?”


    阿禾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像是火一样在夜色中诡谲燃烧着,“那个老头子吃了我的蛊丸,很快就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跪下来求我,求我给他解药,求我让他解脱!”


    “而他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最信任的女人,我对樊王军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阿禾抿唇一笑,将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冷月下倒也别有一番妩媚风情,“若是此时我怀上了殿下的‘孩子’……那些将领,难道不会唯我马首是瞻?”


    乌斯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冷冷道:“你疯了。”


    “霍琮可是他选定效忠的主公,当今陛下最重视的大都督,未来最有可能封侯的人。”


    他对这个疯女人的疯狂计划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郦黎抬了出来,试图让阿禾明白她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你在箭头上涂了什么毒?霍琮若是真的死了,别说解游云,就连陛下和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不是毒,”阿禾说,“是蛊。”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在面临生死时,权力,军队,荣华富贵,统统都一文不值,”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癫狂的孤注一掷,“所谓的——友情,亲情,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下一次再见到游云,她既折磨、又愉悦地心想,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主公,伏首恳求她赐下解药?


    阿禾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她对解望,说不清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恐怖的控制欲。


    在情至浓时,解望曾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轻声安慰她不必再害怕,自己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会为她遮风挡雨。


    可在那一刻,阿禾因为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却已经看到了未来某一日,解望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画面。


    她从不信任任何人。


    她也很清楚地明白,对于当时已经辞官的解望来说,身为藩王的郦淮,就是他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若是解望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对自己如何,只会上表朝廷诉说郦淮意图谋反一事,同时将自己永远圈禁在家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份奏疏根本没法送到朝廷,解望和她,届时都会被郦淮杀人灭口。


    她想要让解望活着。


    活着见证她一介弱女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变成跪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掌控整个天下……


    她或许会耐下心来,用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她和游云之间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爱情”。


    “教主大人,恭喜您,那位布置的任务,您不必费心思完成了。”她站起身来,朝着乌斯微微一笑。


    她的态度一如从前的恭敬谦卑,但说出的话,却犹如针扎骨髓般冷彻心扉,“中了我的蛊,接下来的三月内,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卧床不起,成为一介废人。待蛊虫将其脑部蚕食殆尽,方能得到解脱……”


    乌斯猛地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


    “解、药。”他死死盯着阿禾因为长时间视物,而变得涣散可怖的血红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禾缓慢地摇了摇头。


    “世上最后的解药,妾和那位大人已经分别服下了,”阿禾勾起唇,温温柔柔地问道,“教主大人为何如此慌张气愤?难不成,你也投了霍军?”


    那姓霍的死不死关我屁事!


    乌斯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他担心的是……


    乌斯的呼吸粗重,脑海中心念急转,沉默良久,突然退后一步,松开了手。


    “你说得对,那霍琮当众‘杀’了我一次,我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假笑道,“但那位大人不是说过,我完成任务后,就可以离开此地回到草原?”


    阿禾重新用白布蒙上刺痛的双眼,朝他微微颔首。


    “教主请自便。”她低着头,仍是一口一个“教主”地叫着,“您回去后,我们自会派人联络,每月的火麻也会按时为您送去。”


    “从雁门关到阴山,都将成为汉匈奴交好的见证。拜您所赐,今年得到大批廉价茶叶的匈奴部族,想必也会对您礼遇有加,您又有王子的身份,单于之位,唾手可得。”


    “那再好不过。”


    乌斯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背对着阿禾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庞瞬间冷了下来。


    要是真信了这番话,那他还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


    什么茶叶贸易巨额利润,不过是这帮中原人想要花钱买几年平安罢了,等自己回去后,那几位好哥哥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找上他,逼他画出这条商路,再彻底斩草除根!


    那份火麻能不能送到自己手上,也还是个未知数。


    但相比起这些……


    灰色的云朵遮蔽了月亮,乌斯从马厩冲牵出一匹马,在幽暗夜色下,翻身上马,扬鞭朝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驾!”


    阿禾目送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街道尽头。


    “跟上他,”她淡淡道,“如果不是往北走,就杀了他。”


    短暂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道森寒回应:


    “是。”


    *


    京城,皇宫。


    陛下今日依旧是空军的一天。


    “怎么今天又送来这么多野味?”


    郦黎坐在池塘边的小板凳上,来不及为钓不上鱼郁闷,就看到两名宫人哼哧哼哧地抬着一头风干野猪来到面前。


    放下时咚的一声响,估摸着起码有几百斤重,还不包括那两对弯刀似的雪白獠牙。


    他忍不住嘴角抽搐:“霍琮真是出门打仗的,不是去打猎的吗?”


    安竹在旁边添油加醋地为霍琮说好话:“这说明霍大人即使在外征战,心里也时刻惦念着陛下呀!”


    “我怎么没看出来,”郦黎嘟囔道,“天天就知道送吃的,信也不写几个字,我又不是吃货。”


    这些天顿顿山珍海味补着,他都胖了一圈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过了,让人再把野猪抬下去。于是那两名宫人擦了把汗,又呼哧呼哧地把野猪抬去了御膳房。


    郦黎坐在原地,又钓了一会儿鱼,却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不对,”他皱眉道,“他怎么不告诉我自己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失踪的戏码?”


    这都几天了,十万大军在外驻扎,一动不动,倒是樊王的军队已经接连拿下了两座城池,还上奏表功说自己是为陛下“收复失地”……郦黎越琢磨,越觉得霍琮好像不是在憋个大的。


    可看这接连送来的野猪野鹿野兔子,还有都能写成一本菜谱的信,郦黎又犹豫了。


    可能只是霍琮单纯不想让他担心?


    他喊来了沈江,叫锦衣卫去霍琮军中探查一番,快去快回。


    他自己则跟着高尚去京郊的试验田转了一圈,既是散心,也是考察。


    “陛下,我们选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按照您所说的,在今年夏季选择没有病虫害、抗倒伏且穗大粒多的单穗小麦作为麦种,”田地间,高尚一边擦汗一边为郦黎介绍,语速飞快,“前不久刚播种,等到明年,就能看到成果了。”


    如今已过了冬至,放眼望去,田垄之上到处是荒凉苍黄之景。


    但相比起上一次郦黎在季家村看到的破败景象,大多数农人已经不再是衣不附体,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容和对来年丰收的期盼。


    再往村里走上一段路,还能隐约听到鸡鸣犬吠声音从一户户人家中传来。


    不远处,一些妇人聚在墙根下,背着刚出生的孩子,空闲的双手也一刻没停下,做着些纺织的活计贴补家用,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一群饱经沧桑的妇女们接二连三地咯咯笑了起来,每一条褶子都洋溢着喜悦和畅快。


    除了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是打了补丁的土布外,这些妇女们,和从前郦黎支援时看到的偏远地区百姓,也并没有太大差别。


    “工部下属的厂子在加紧制作水力大纺车,目前先供应各地的大商人和富裕城镇的订单。”随郦黎一同前来的工部主事战战兢兢地说道。


    本来陛下出行,应该是工部尚书陪同的,然而陆舫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吃糖吃多了犯了牙疼病,被郦黎下狠手拔了两颗牙,暂时还对陛下抱有不轻的心理阴影。


    所以没办法,只能派下属顶上了。


    “再过一两年,工部订单压力减缓,这里的百姓就也能用上水力大纺车了,”工部主事咽了咽吐沫,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景百姓,定能人人穿得起新衣!”


    高尚却微微皱眉:“陛下,这可算是与民争利?水力大纺车大多被富户商人所有,若是一次性织出太多布匹,那百姓自己的土布价格就不值钱了。”


    郦黎摇摇头:“如果粮食种植业不发展,确实会。但等新粮种提高了粮食产量,那只需要更少的百姓耕种,就能填饱大景百姓的肚子,多出的人进入工厂,发展纺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在全国推广开,这一点郦黎也很清楚。


    没关系,他想。


    他和霍琮有的是时间。


    高尚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感叹道:“真希望今年冬天再下一场大雪。”


    听到这句话,郦黎的记忆却一下子被拉回了曾经的那个冬天。


    漫天大雪中,他与季默、陆舫和安竹一同在亭中对坐烹茶,谈论天下大势。


    如今季默在边疆为国戍边,整顿军纪,陆舫成了工部尚书和本届科举全体考生的座师,安竹得了赐名,是京城中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安公公。


    而他……


    郦黎仰头望着冬日灰霾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挡住阳光,萧瑟的北风吹得郦黎眉头轻蹙。


    他收回目光,喃喃道:“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迟一些再下吧。


    自己还有一位牵挂着的人在路上,若是天气突然转冷……


    郦黎有些黯然地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件衣裳。


    第097章 第 97 章


    “报——殿下, 霍军奇袭壶关!壶关守将现已投降!”


    “什么!?”


    正在商讨着下一次攻城对策的樊王下属们齐齐震惊。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壶关一失守,意味着并州门户大开, 霍琮又拿下一州之地。


    反观他们这边, 却处处受挫!


    好不容易付出巨大伤亡, 这才拿下了东郡、新乡、封丘三地, 郦淮本想分兵两路, 一鼓作气拿下陈留和开封, 却遭遇了守城大将的顽强抵抗, 损失惨重。


    甚至他怀疑,如果不是先前几十年在各地埋下的暗线钉子发挥了作用,估计他的将领们,连这三个地方都攻不下来!


    郦淮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霍琮刚占据兖州,还未至半年,这点时间连训练军队都不够,怎么原本轻而易举投降的兖州, 一下子就变成了铁桶一个?


    就连那些泥腿子老百姓, 也都冒着被流矢射杀的风险,自发为城头守军背石块、运武器、制作猛火油。


    哪怕是在城外遇到的村民, 许多都是宁死不降, 嚷嚷着只有霍将军才是真心为民, 会给他们分田地减赋税, 因此他们只要稍一没看住,就有人偷溜走给城中守军通风报信!


    连续遭遇几次后,郦淮气得差点屠城, 最后被谋士用“殿下此举会尽失人心”的理由拼死劝住了


    但出于泄愤之心,郦淮还是放任了手下兵士进城后烧杀抢掠, 反正这也算是激励军队的一种手段,自古有之,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并且下令:一旦发现有城中百姓私通敌军,全族诛杀,一个不留!


    许久后,郦淮攥紧扶手,神情阴鸷地打破了帐中死寂:“乌斯那边,不是说已经给霍琮下了毒,无药可救了吗?还有霍琮的大军都在河对岸,探马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向,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壶关去?”


    “殿下,或许是前两天的那场袭营……”


    手下一个谋士慎重提醒道:“殿下,霍琮此人,最擅长奇袭战,若是驻守在对岸的大军只是用来迷惑我等,趁机率领骑兵千里跋涉克敌制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乌斯那边出了岔子!


    “把阿禾叫来。”郦淮沉着脸道。


    他的视线越过两侧众人,看向了帐外旋卷的雪花,和岑寂灰沉的冬日天空,思索着是要继续在兖州开拓版图,还是以勤王为借口,西进皇都?


    兖州难打,然而陛下手中也有十万禁军。


    说实话,郦淮并不把禁军放在眼中,因为他知道严弥时期的禁军是什么样的。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的官宦子弟在混日子领俸禄,战斗力低得令人发指。


    就算陛下亲政后拿兵部狠狠开刀,郦淮也毫不担心——凭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改革出来?


    唯二让他顾虑的,只有天气和粮草。


    隆冬已至,此时出兵并非良策,然而……


    为了那个位置,他已经忍耐筹备了太久。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


    “陛下,霍大人率兵攻下了壶关,”安竹笑着恭喜道,“听说现在已经和季大人汇合了,二位联合起来,把边军好好整顿了一番呢。”


    “他怎么跑并州去了?”


    郦黎有些诧异:“不是说去幽州吗?”


    “幽州并州都毗邻边关,或许霍大人是更担心匈奴南下,”安竹想了想说道,“幽州北边挨着鲜卑、扶余和肃慎,多为蛮夷部族,养豕食肉,善用长弓,有时也会和匈奴发生战争,但因为驻地苦寒,连匈奴都不怎么涉足那一带。”*


    郦黎用全新的目光看了一眼安竹,夸奖道:“你懂的倒是不少,这些事从哪儿看来的?”


    安竹不好意思道:“从前臣大字不识,想着就算身为宦官,也应看书识字为陛下尽忠,就花钱请了个老师。同陛下说的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郦黎大为惊奇,又表扬了他两句,把安竹夸得脸颊绯红,没多想,又脱口而出道:“霍大人还派人提前送了陛下的生辰礼,就在臣家中放着呢。”


    “生辰礼?”郦黎微微一怔,“那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吗?”


    安竹:“所以大人说要臣保密,但臣觉得,不能欺瞒陛下。”


    郦黎愈发觉得不对劲了,心头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悬在水中的鱼钩一样,随着泥沙飘荡浮沉,“这么早就送来生辰礼,怎么,他是打算打拉锯战?今年一整个冬天都在外面行军?”


    霍琮当初跟他讲的,可是速战速决!


    “朕派去他军中的锦衣卫,现在有消息了没?”郦黎站起身来,奏折也不批了,大步绕过桌案走出御书房,“叫沈江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时,原本在镇抚司忙公务的沈江匆匆赶到。


    “陛下。”


    “霍琮军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郦黎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他人都跑到壶关去了,怎么锦衣卫这边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你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同臣子讲话,但这会儿郦黎实在顾不上太多了。


    沈江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焦灼,立刻单膝跪地禀报道:“陛下赎罪,臣的确派了几名得力下属前往霍都督军中探查,然而霍都督治军严明,军纪整肃,手下伍长、百夫长乃至校尉,每日都会核查士兵名册,逐级上报。几名锦衣卫在入营当晚就被当做奸细扭送到主帐内了,为保住性命,只得向主将亮明身份。”


    郦黎怒道:“亮明身份就亮明身份,朕叫你派人过去又不是去当间谍的!既然都被发现了,不正好正大光明地当监军吗?”


    沈江垂头道:“陛下,臣怀疑,霍都督已经切断了臣那几名下属对外的一切交流,虽然他们依旧按时将情报送回镇抚司,但内容所用的加密方式,依旧是季大人在锦衣卫时使用的。”


    “季大人临行前,嘱咐过臣要修定密报准则,防止有人趁乱窃取我大景机密情报。臣照做了。”


    郦黎的唇舌发干,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许久都发不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问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些天来,朕听到的霍军密报,其实都是假的?”


    “不,”沈江笃定道,“臣认为,是三分真,七分假。至少霍都督带骑兵占领壶关一事为真,前线探马和兵部不可能同时说谎。”


    郦黎攥紧双拳,脑袋浑浑噩噩的。


    他在想,霍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骗他?


    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他……他出了什么意外?


    安竹瞧着他煞白的脸色,赶忙道:“陛下,您可千万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身子!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前线传回来的都是捷报,又一直惦念着陛下您,送回来这么多山珍野味,能出什么事呢?左右不过是怕陛下您担心行军打仗有危险,所以才相处这种办法安抚锦衣卫吧,谁不知道,那是陛下您的一番心意呀。”


    但郦黎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他也想像安竹这般乐观,然而,尽管他不懂军事,但他懂霍琮。


    如果这混蛋又犯老毛病的话……


    郦黎狠狠磨着后槽牙,挤出一抹令在场几人看了都心底发寒的冷笑:“来人,传工部尚书!”


    ——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突然传召臣,是有什么急事吗?”


    陆舫进宫面圣时,为了装可怜,还特意捂着腮帮子,装出一副说话含糊不清的可怜样子。


    换做平时,郦黎还可能笑着打趣他一番,说不过拔两颗牙而已,这都过去几日了瘸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现在丝毫没有说笑的心情,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元善,若是朕离京,樊王那边又率大军进犯京城的话,你能守住几日?”


    陆舫:“……啊???”


    他连装牙疼都忘了,立刻把手拿下来,惊恐万分道:“好好的,陛下为何要离京?难不成是觉得冬日严寒,打算南巡?”


    这可不成啊!


    高大人本来就天天望着账簿兴叹了,陛下若是此时南巡,估计他都能哭倒长城!


    “朕觉得霍琮出事了,打算亲自去看看。”郦黎毫不遮拦地坦白道。


    陆舫皱起眉头:“这……陛下是从锦衣卫那儿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锦衣卫那边说一切都好,”郦黎强压下心底的烦躁焦虑,把沈江的猜测同他说了一遍,“但这不正常。”


    “可陛下也没有切实的证据!您身份尊贵,怎能擅自离京?万一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由你统帅,”郦黎直接打断他,“朕会下一道密诏,封你为大景监国。”


    陆舫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但当看到郦黎那双亮得惊人的炯炯眼眸时,陆舫却不禁微微一震,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之瞳。


    与陛下相处那么久,即使当初宫变时,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陆舫也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劝动对方了。


    陛下心意已决。


    “……好,”陆舫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在确定郦黎一定要走后,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快速思考起了后续守城的各项措施,“臣一定拼死替陛下守好这大景国祚,但也请陛下,早去早回,若是时间超过半月……恐会生变。”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千万万语都化作一个无言的拥抱。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陆舫的脊背,慎重道:“朕晓得。一切就拜托元善了。”


    说罢,郦黎猛地转身——


    “来人,备马!”


    第098章 第 98 章


    郦黎恨不得当天就飞到霍琮身边, 尽管他甚至都不清楚霍琮现在究竟是在壶关,还是仍旧驻扎在东郡河畔。


    他打算给季默发一份急报,然后先去壶关看一看。


    但在出宫前, 一位不速之客他暂且停下了脚步。


    “乌斯?”郦黎紧紧皱眉, “他来找我做什么?”


    安竹:“他说想见陛下一面, 现在人已经被锦衣卫看管起来了。”


    “他没逃跑?”郦黎下意识问道, “确定是本人吗?不是替身?”


    “应该……不是, ”安竹并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臣虽没见过乌斯真正的模样, 但上次擂台比试时也随着陛下瞧过,他那双蛇眼,臣至今记忆犹新。且他又出示了黄龙教的教主令,上次潜伏进教中的锦衣卫已经辨认过了,是真货无疑。”


    郦黎沉吟片刻,抬头道:“带朕去见他。”


    乌斯被锦衣卫带在了宫中一处偏殿内严加看守,郦黎到时, 他正背对着众人依靠在廊柱上, 低头静静看着手中的一卷泛黄书册。


    光线透过户牖照亮殿内四壁,空气中缓慢漂浮着细小的纤尘, 寂静的时光仿若凝固, 郦黎恍惚了一瞬, 等回过神来, 听到他合上书册,淡淡道:“我说过了,只会单独见你们的皇帝。”


    “大胆!”“胡说八道!”


    几名锦衣卫几乎同时开口, 更有人直接怒斥他:“身为罪人,竟还敢提出如此无礼要求, 陛下,不如直接将其拿下,押去刑部大牢好好审问一番!臣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嚣张!”


    “行了,”郦黎盯着乌斯的背影,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大惊,就连安竹都按捺不住了,苦劝道:“陛下胸怀广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郦黎叹气道:“那朕给你们写个无罪书,这样行了吧?”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倒是乌斯,在听到郦黎的回答后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转身望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偏殿,郦黎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二次和乌斯单独谈话,上一次深夜见面,霍琮在身旁,他们萍水相逢也并未说太多,但每一次见到乌斯,郦黎心中总会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亲近,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担忧霍琮而焦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他猜测,这大概是身体原主对乌斯这位兄长产生的生理反应。


    也不知道从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郦黎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耐心等待着乌斯的回应。


    乌斯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大概是因为光线问题,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那双晦暗狭长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要把郦黎深深印在眼中。


    郦黎仔细观察着乌斯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怔然?


    “好久不见。”


    乌斯声音嘶哑地开口,听上去很久都没喝水了。


    郦黎直截了当道:“桌上有茶水,请自便。朕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人寒暄打机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明来意,不然就请跟锦衣卫去镇抚司走一趟吧。”


    乌斯没有去碰那壶茶水,只是问道:“你现在过得如何?”


    “朕是皇帝,”郦黎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盯着对方问道,“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过得更好的人吗?”


    “草原的雄鹰如果被束缚了翅膀,即使是关在金屋之中,也会郁郁而终,”乌斯不置可否道,“但你比我幸运些,小时候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拿着马粪说这是好吃的,你也傻乎乎要去尝一尝,幸好被母亲看到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你将来活不长。”


    郦黎:“…………”


    郦黎:“谢谢你,虽然我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但将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乌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并不太自然的笑容。


    “忘了也好,”乌斯笑了笑,声音温和轻柔,大概是做教主时习惯了招摇晃骗,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意味,“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母亲去世前,把我们托付给了陪她嫁过来的老仆,趁着大哥叛乱的时候,把我们送到了大景境内逃避战乱,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饥荒。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就连那老仆也自愿跟着一群人走了,最后只给我们换来了三天的口粮。”


    郦黎想起乌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尊金羊,眉头紧蹙。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你还有不到半烛香的时间。”他决定不去多想,冷谈提醒道。


    “好,”乌斯纵容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霍琮中了蛊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郦黎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着,要从指缝里拧出血肉来。


    但他只是平静反问道:“知道又如何?”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乌斯不疑有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你,那个女人说霍琮中的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无药可救,霍军没了主帅,他手底下的士兵要么哗变,要么被郦淮那个男人收编吞并,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郦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淌,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相反,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就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一般镇静。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别忘了,朕下令削弱黄龙教在大景境内的势力,你身为教主,先前还在与朝廷作对意图谋逆,现在突然跑过来,说你是好心提醒我?”


    他冷笑道:“不觉得很荒谬吗?”


    乌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然上次见到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郦黎默然不语。


    乌斯又道:“我不管那个姓霍的与你什么关系,至少他目前还没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又是你麾下一员大将,这样的人死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个乱世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你是匈奴人。”


    “没错,”乌斯爽快承认,“但我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和你一样。”


    “可能你并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乌斯走到他面前,郦黎并未躲开,只是蹙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哪深不可测的浅瞳中看出乌斯的真实意图。


    “我憎恨中原人,他们自相残杀,互相算计,但其实匈奴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们的脑子不会像你们那样拐那么多道弯,表达好恶都更加直白明显。”


    乌斯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郦黎瘦削的脸庞,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胖了些,”他勾唇道,瞳孔微微涣散,“不错,好好活着,过去的那些,忘了也就忘了吧。真羡慕你啊,可惜我记性太好,有些事,总是忘不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午后碧蓝的晴空,和那个行走在集市之中、几乎吸引了周围上至八十下至三岁全部异性注意力的端方青年。


    当时青年左手提着他刚买的一堆大包小包,右手捏着一个生肖羊形状的糖人,小拇指上,还挂着一个准备送给心爱妻子的绣囊,虽然担负着一堆累赘,却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淡淡笑着问他,准备逛到什么时候回去,阿禾今晚应该给他们煲了鸡汤。


    乌斯的唇很轻微地勾了勾,视线越过面前的郦黎,注视着殿外遥遥紧盯着他们的一众锦衣卫,时隔多年,他终于坦然又轻松地回答了解望的问题: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喝她煲的鸡汤。”


    也就只有你这个蠢货,别人不管给你做什么,你都说好吃。她的手艺其实烂透了,除了配置毒药,正经做饭还不如他一个刚学了一个月厨艺的新手呢。


    至少他不会把饭烧糊。


    可惜啊……


    郦黎眼睁睁地看着乌斯惨白脸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晃了晃,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扶住对方,远处观望道事态不对的锦衣卫也匆匆闯了进来,慌忙问道:“陛下,没事吧?”


    “我没事。”


    乌斯已经陷入了昏迷,郦黎把他平放在地上,撩起衣摆,发现这人的腹部居然有一道利刃的贯穿伤,连箭头都还没拔出来,看样子伤的不轻。胸口处打着绷带,浸着深深浅浅的暗红,估计是伤口撕裂或者压根儿就没包扎好。


    这人……是一路带着伤跑来跟他通风报信的吗?


    郦黎不知道为什么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心情复杂地试了试乌斯的鼻息,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咬牙道:“来人,把他搬到我平时做手术的无菌台上去!”


    在自己问清楚乌斯事情的全部经过前,他决不允许对方死!


    第099章 第 99 章


    “肠道损伤肝脏表浅破裂出血, 还好不算太严重,把上次太医院考核成绩最好的几个人都叫上!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陛下,臣来帮您清创消毒……”


    “这内脏伤成这样, 实在凶险, 陛下要做好准备……等下, 陛陛陛下您是在切他的肝吗!?”


    “闭嘴, 给朕尽力救人就是!肝切了还会长的!”


    好吵。


    浑浑噩噩间, 乌斯在想。


    他的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 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第三视角, 安静地沉浮在一处寂静空间之中。


    那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沦的美梦,隐隐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不禁暗自皱眉,想要远离这些恼人的噪音。


    但乌斯又忍不住想,方才自己晕倒,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耐心善良的兄长。


    从前郦黎被几位哥哥戏弄,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等到他们人走了, 才会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替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擦干净手脸上的脏污, 然后嫌弃地骂上一句“真是个傻子”。


    大景连年灾荒, 朝政糜烂, 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匈奴中也没有地位, 本就是不被皇帝重视的女儿,远嫁来草原的头几年,因为适应不了匈奴野蛮的习俗和和饮食习惯, 日日以泪洗面,引得单于十分不喜。


    听那老仆说, 公主甚至不想让单于碰她,因为对方野蛮粗鲁,不通文墨,还大了她三十多岁,几乎都能当她的爷爷。


    然而最终,她不出意料地反抗失败了。


    他们两个,就是失败的产物。


    少年时,乌斯时常半夜从帐篷里偷溜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等待日出,脚下是无边无际、露水盈盈的草原,仿佛置身于一片翠绿汪洋之中。


    他静静望着从阴山山脉之上亮起的熹微晨光,伴随着牧羊人脆亮悠长的叱喝,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


    乌斯在草原时,几个哥哥和父亲都说他像中原人,母亲对他冷淡无视,却对长相颇似中原人的傻子弟弟爱护有加;可笑的是真正来到中原后,他反而怀念起了草原的生活,以匈奴人自居,像是那些哥哥们一样憎恨中原人的恶毒与算计。


    所以他究竟算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乌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尤其是他们被抓紧牢内、弟弟被一个奇怪的人带走后——他努力反抗了,然而没有用,自己还差一点死掉。


    可命运就是这样操蛋,在他决定起码要在临死前吃顿饱饭,自告奋勇去跳火坑的时候,他的人生反而引来了转机——


    只不过,是更糟糕的那种。


    ……但至少能吃饱了。


    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呢?


    乌斯抱臂飘在半空中,微微蹙眉想着。


    哦对,是遇到了那个姓解的。


    在遇到对方前,乌斯一直觉得全天下最傻的人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傻弟弟其实生活还算自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只是对待他人的恶意毫不介意,而这种做法,往往会勾起人心中更深的恶念——就连乌斯也这么想过。


    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乌斯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基于这些,解望这个人的性格,就让乌斯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应该知道那是个假乞丐吧?”


    傍晚去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不出预料地看到解望慷慨解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


    “啊,是吗?”解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少来,我可不相信你没发现。”


    “万事万物只看表象的话,人会活得轻松一些,”解望双手插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像你,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


    他不服气地反驳:“那总比被人当傻子骗钱好!”


    “是吗,”解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偏头看向他,“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街上认识你的人变多了吗?”


    乌斯一怔,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现在街道上,得到的都是鄙夷的白眼和防备仇视的目光。


    因为这里是大景的边境地带,经常遭受匈奴的袭击劫掠,当地百姓对长相酷似匈奴的他十分敌视,甚至还会有小孩朝他背后砸石子、扔菜叶,大声嚷嚷着让他滚回匈奴去。


    每次遇到这种事,乌斯都选择无视,他尽量靠着墙角走,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有一次还是被人用石头砸伤了。


    他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一提,回去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是被那个女人看到了,告诉了解望。


    解望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让他坐下吃饭,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教他识字。


    但第二天,解望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


    解望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也不久,可只要是认识他的百姓,就没有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的。


    他周身自带一股无形气场,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眼神温和坚定,因为当过京官,还经常被当地的县太爷请去公堂,每次都能有理有据地给出让众人信服的决断。


    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解青天”,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在他面前也会变得老实听话。


    自打解望带他出了几次门,当了几回散财童子后,乌斯就再没被人恶狠狠地盯过,那些小屁孩也不会朝他扔东西了。


    “我不明白,”他说,“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难不成他们从前不怕你吗?”


    解望只是笑了笑:“你觉得,他们像是怕我的样子吗?”


    乌斯盯着他上街溜达一圈,怀里就被姑娘们塞满的瓜果香包,哼道:“不知道,反正我挺支持你再娶一个……哎呦!”


    解望敲了他一栗子:“那是你嫂子,就算她做饭不行上次把你吃到上吐下泻,那也不许这么说她!”


    乌斯又偷偷翻了个白眼。


    傻子。


    “你会后悔的,”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爱你,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居然为了她放弃官职和大好前途,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给一群泥腿子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断案,简直是……”他想了想昨晚解望教他的那个词,肯定地说,“——暴殄天物。”


    解望安静地望着远方沉沦的夕阳,眼神似乎暗淡了一瞬。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他轻声道,“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浪费了一身才华,若是为了追求抱负抛妻弃子,那与畜生何异?她是我的妻子,怀着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但既然身为丈夫,我就会尽我所能,好好爱她一辈子。”


    乌斯撇撇嘴,不敢苟同。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那个男人吩咐自己的任务,还有——解望这么聪慧敏锐的人,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和他救下的少年在合起伙来算计他吗?


    还是说,只是在掩耳盗铃,故意装傻?


    “乱世将至,平静只是暂时的,”解望淡淡道,“新帝上位,一定会有一位权臣把握朝政,若那人是大司农,那事情尚且有转机;若是严弥……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了吧,你又不当官了。”


    “说不准,若是真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或许望也会择一明主,保全家小。”解望看着他,唇角微扬,“到时候,你愿意同我们一起走吗?”


    乌斯一时失神,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再说吧。”


    暮合四野,解望和他的影子都渐渐被黑暗吞没,游萤在路边的草丛里流窜,成群结队地闪烁着,像是一条汇聚在人间的星河。


    回忆的场景渐渐扭曲,宁静的街道被熊熊大火吞噬,乍隐乍现的温和荧光变成了刺目的火星,随着呼啸的朔风被席卷向苍茫大地。


    他甩开二哥拽住他假惺惺叙旧的双手,冲到正在肆意屠杀戏谑中原人的士兵之中,拼命将奄奄一息的解望拖抱了出来。


    “你们怎么敢……”


    他瞪大眼睛,看着解望血肉模糊的双腿,浑身止不住地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解望注视着他的眼神。


    里面空无一物。


    大火还在燃烧,滚烫炽热的温度几乎要隔空灼伤他的皮肤,可乌斯却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是因为解望即使对他失望至极,也坚持要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不,应该说是乞求他,救一救还在火场里的妻子?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乌斯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茫然。


    与此同时,在外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呼吸几乎约等于无,身体的温度不断流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的眉头紧蹙着,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郦黎一看就知道不妙。


    他吼道:“赶紧止血!快点拿纱布过来,沾点温盐水!”


    旁边一群人忙得汗都来不及擦,还有人紧张道:“陛下,纱布不够用了……”


    “那就去找干净的布!消消毒也能用,还有什么人参片和青霉素也都拿点过来,实在不行,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郦黎咬牙道。


    亏这小混蛋能顶着这么重的伤势一路策马跑过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跟锦衣卫讨价还价,又在他面前装模做样说这说那。


    换做一般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


    在把人搬上手术台的这一刻,无论先前乌斯做了什么,在郦黎看来,他都只是自己手底下的病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在医院没抢救过来,那所有参与救治的护士医生都会忍不住自责很久。


    更何况郦黎本就容易心软。


    “醒一醒,别睡!”他朝着乌斯的耳畔喊道,“你要是挂在我这儿了,我就叫解望把你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送给你那几个哥哥当纪念品,一半送给他那个前妻撒着玩,听到没?”


    乌斯:“…………”


    郦黎加紧了手上缝合的速度,古代没法输血,他只能祈祷乌斯年轻身子骨强健,能挺过这一关了。


    “你要是死了,霍琮怎么办?我连他中的什么毒都不早知道……呜呜呜呜……”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想到目前身在远方生死不知的哥们,不禁悲从中来,口不择言地骂道:“不许死,听到没!你要是敢死朕就诛你九族——”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乌斯的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嚅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幽幽道:“诛我九族,你确定……?”


    身为九族之一的郦黎扯出一抹狰狞笑容,望他嘴里塞了一枚人参片,霸道宣布道:


    “——闭嘴,你什么都没听到。”


    第100章 第 100 章


    由于乌斯这么一耽搁, 郦黎出发的时间又被耽搁了一日。


    “朕已经亲自帮你缝合好了伤口,还让太医院给你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郦黎低头看着床上安详躺平的乌斯, 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说什么?”


    郦黎没好气道:“霍琮中的蛊毒究竟是什么, 到底有没有解药?还有, 他现在人在哪里?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乌斯虚弱道:“伤口疼。”


    郦黎:“…………”


    他一巴掌拍在了乌斯额头上:“少来, 我不吃你这一套。”


    但本着医者的职业道德, 郦黎还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乌斯的伤口, 发现还真有点儿渗血,于是又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谢谢。”乌斯艰难地靠在床头,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床榻旁博古架上的铜制香炉,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个姓霍的?”


    郦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乌斯说的是自己突然正常的事——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没变过,只是穿越了而已啊!


    “意外, ”他含糊道, “你问这个干嘛?”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乌斯坦诚道, “我本来以为你会傻一辈子, 之前还有过让教徒潜进皇宫里, 把你偷偷送出来的打算。”


    郦黎:“……我是皇帝, 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你活着,给口饭填饱肚子, 别再捡马粪吃就成。”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的很想在乌斯那张脸上来一记痛击。


    “你还想不想好好养伤了?”他试图平心静气地问道, “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别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前那些事情我都忘了个干净,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甚至比陌生人还要讨厌一些。”


    乌斯千里迢迢、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来皇宫给他传递霍琮中毒的消息,看似手足情深,情谊深厚,但很可惜,郦黎不是傻白甜。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乌斯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尤其是在霍琮正需要他的时候。


    乌斯似乎并不意外郦黎会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郦黎,许久后,轻轻笑了一下:“果然聪明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一则重要情报没告诉你,但你得拿别的筹码来换。”


    郦黎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些,“你想要什么?”


    “一支军队。”


    不等郦黎回答,乌斯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命令樊王麾下死士一路截杀我,招招致命,明显是不想让我活着。我在身为教主时,原本打算策反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以草原为根基发展实力,但现在这条路被你们堵死了。”


    他直白道:“我想要单于之位,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同你们中原约法三章:有生之年,绝不进犯中原——只要你们每年都能保证正常的边境互市交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郦黎:“所以你想问我借兵,让我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


    乌斯仔细咂摸着这个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放虎归山呢,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


    他朝郦黎伸出手,即使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陡然加快,才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又浮现出了一层死灰的苍白,“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郦黎平静又迅速地回答道。


    乌斯缓缓放下了手。


    “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说。


    “所以,你同意这笔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蛊毒的发作方式,或许能缓解一些他临走前的痛苦,但解药这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郦黎的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沉重,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乌斯的话,于是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你要多少兵力?如果上万,绝不可能。”


    乌斯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三千就足够了。”


    郦黎迫不及待道:“可以,告诉我霍琮现在在哪儿,壶口还是东郡?”


    “都不是,他在北海。”


    “北海?”郦黎脱口而出,“他都中了毒,怎么还跑到青州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把北方局势尽快稳定下来?”乌斯随口猜测道,“估计他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吧,我听那个女人说过,徐州的名医最近都被请了个遍。可惜了,他也算是个英雄人物。”


    郦黎听得心直往下坠,难受得像是下一秒要死掉。


    但他知道既然霍琮还能跑到青州,情况就一定没坏到那个地步——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霍琮根本就是在演戏呢?


    他抱着这样的期望,无比认真、极尽详细地询问了乌斯关于这种蛊毒的具体细节。


    据乌斯说,那个女人管这种蛊叫做五蕴炽苦蛊,象征着佛教的八苦之一五蕴炽盛,还有生老病死等其他五蕴之苦,因为中此蛊者,寿命不会超过三月。


    第一月上旬,中蛊者行动言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能获得常人双倍精力,看上去容光焕发,身体强健,但其实是蛊虫在借助人体悄然发育,并会在此期间燃烧掉身体大部分精血;


    待到一月下旬,中蛊者就会产生眩晕、恶心、头疼等反应,但这个阶段还能勉强正常生活,只是时常会觉得无力、精神不振,后期还可能会出现吐血和进食困难的现象。


    接着第二个月,身体内部隐患全面爆发,中蛊者会感受到常人几乎难以忍受的痛苦,还会出现幻觉,五感渐渐丧失,在癫狂中引来生命最后的阶段——也就是第三个月的到来。


    “那个女人说,一般人大多坚持不到第三个月,”乌斯用一种冷淡又无情地口吻讲述道,“大多数人,在第二个月月初就会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痛而选择自我了断。”


    “…………”


    郦黎沉默了许久,嗓音嘶哑地开口问道:“然后呢,第三个月会怎么样?”


    乌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一个眼瞎耳聋五感尽失的废人,床都下不了,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郦黎咣当一声,一拳头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是你那个侍女给他下的蛊毒?”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压抑,像是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火山。


    “是,五蕴炽苦蛊是她从上百种蛊王里挑选出来的,”乌斯淡淡道,“她把蛊毒藏在了箭头的机关里,但射中霍琮的人,是我。”


    郦黎猛地上前一步,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即将暴走的野兽,“是你——让他中了这种毒!?”


    乌斯的伤口被郦黎的动作牵扯到,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而是直视着郦黎暴怒的双眸,冷静道:“是我。你打算反悔吗?”


    “如果他死了,我不会叫你好过的。”郦黎毫不犹豫道。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迁怒,如果不是强行克制内心的恐慌,和心底那一丝缥缈的期望吊着,现在他抓着乌斯衣襟的双手大概都已经开始颤抖了。


    “你——你们,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乌斯跌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乌斯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伤口。


    方才只是渗血,但现在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撕裂了。


    但当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郦黎,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你……哭了?”


    郦黎不吭声。


    “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乌斯既费解、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质问道,“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人都是你的,为什么非得和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在一起?”


    “关你屁事,”郦黎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一定会发疯的!绝对!”


    他缓缓蹲下身,把脑袋埋进双膝里,崩溃地掉了一会儿眼泪——没发出什么声音,因为郦黎实在不想让乌斯这家伙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了。


    “我受不了的,”他泪眼朦胧地盯着石砖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这次一定甩手不干了,我才不要再傻傻等那么久,就算没有下辈子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狗日操蛋的人生……”


    乌斯越听越不对头,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瞪着蹲在地上消极得都快举身赴清池的郦黎:“你还想跟他殉情!?你可是皇帝!”


    “我不是皇帝!”


    郦黎猛地抬头,怒道:“我只是郦黎!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皇帝!”


    如果没有霍琮,那他压抑自己的性情、勤勤恳恳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是个自私的凡人,只想要把这个国度变得好一些,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郦黎畅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本以为穿越一世,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现在却让他好不容易得到后再次失去,他怎么可能接受?


    “…………”乌斯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疯了。”


    “人家都说帝王无情,你倒好,脑子不傻了,倒变成情种了!”


    郦黎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闭了闭眼睛,挤掉眼睛里最后一滴泪水,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


    尽管踉跄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稳了,青年瘦削的身影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站得笔直。


    他要救霍琮,郦黎想。


    哪怕赌上一切,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把霍琮从地府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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