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裴椹在李玹带李禅秀离开后不久,就忍不住找个借口,也离开了席间。


    缓步走到院中,隔着院墙,刚好隐隐听见李玹的说话声,好像是吩咐小厮准备热水。


    原来殿下就住在不远处的院落。裴椹下意识想,等回过神时,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方院落外。


    幸亏一名小厮经过,问他可是有事,才骤然惊醒他。于是借口出来散散酒气,是不知不觉走到此处。


    打发了小厮后,他走到院外不远处一棵落了叶子的老树下,抬头望着被斑驳树枝半遮半挡的月影,心中晦暗难明,一如这被遮挡的月色。


    方才席上,殿下不慎喝多了酒,不知这会儿是不是正难受。对方身体不好,本就不适饮酒,不知今日为何……会不会有一些是因为他到来,而高兴?


    可现在有李玹在,他没有身份也没有借口去看望,更不能像在西北时那样,亲自小心照顾对方。


    说到西北,他又想起李禅秀今日戴的发簪——今天在城外刚见面时,他就看出对方的发簪十分眼熟,像是他还是裴二时,在县城给他们买的。


    一路上,他频频用余光看对方,忍不住想,会不会就是那对发簪中的一支?殿下特意带他当初买的发簪,可有什么用意?


    可很快,他又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那不是什么罕见款式的发簪,大街上随处可见,兴许只是撞款了。


    何况他当时太穷,又因为失忆不识货,买的是假玉做的簪子。殿下如今身份尊贵,从衣着就能看出,布料的绣工纹案无一不精致,是西南盛产的蜀锦。


    西南义军并不穷,何况今日又亲眼见李玹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有多看重。如今离开圈禁他们父子的地方,李玹恐怕恨不得把能拿得出来的好东西,都给这个儿子用上,补偿他缺失的一切。


    如此,殿下又怎会还用他买的假玉发簪?


    裴椹望着凉薄月色,无声轻叹,察觉站得有些久了,终于要回去,却先听见身后传来李玹的声音。


    他身影微僵,很快转身,恭敬拱手道:“见过主公,席间有些闷,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走到此处。”


    李玹走过来,笑着让他不必多礼。然后负手而立,也站在老树下,看了会儿月色。


    裴椹恭敬站在旁,不离开,也不多言。


    李玹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又看他,目光逡巡打量,叹道:“一别北地二十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有你祖父的风范。”


    裴椹心中惊讶,太子竟见过幼时的自己?


    他面色不动,只语气恭敬,略带几分诧异道:“殿下去过并州?”


    李玹“嗯”一声,之后却没再多言。


    裴椹见状,便也不多问。


    又过一会儿,李玹再次开口,只是这次转了话题,问:“听蝉奴儿说,他在西北时救过你,你们关系不错,所以这次他才能借着旧情,说动你?”


    裴椹听到“蝉奴儿”三字,心中暗暗思忖,原来殿下还有个名字叫蝉奴儿?是乳名吗?


    民间百姓有用阿猫阿狗奴儿给孩子取乳名的习惯,多是疼爱孩子,是怕孩子命薄,取好名怕压不住,便取个这样的乳名,据说是为了好养活。


    再联想之前听闻李禅秀刚出生时,孱弱到被认为养不活,便瞬间明白李玹给李禅秀取此乳名的用意。


    蝉奴儿……他忍不住在心中又重复一遍,压下缱绻,接着才恭敬回道:“殿下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铭刻在心。能在西北与殿下相交,也是我的幸事。”


    李玹含笑,道:“也是蝉奴儿幸运,为大周救下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裴椹忙说“不敢”。


    李玹摇头:“你不必如此拘谨,私下把我当寻常长辈即可。”


    顿了顿,又道:“说来也是可惜,今天蝉奴儿不胜酒力,没能与你结拜。不过你们在西北时就相识,如今又都在义军共事,机会甚多,等他明日酒醒了,你再与他说吧。”


    裴椹恭敬点头,心中却默默想——若李玹知道他对李禅秀的妄念,只怕不会再如此客气。


    李玹这时看一眼月色,道:“时间不早,与我一起回席间吧。”


    裴椹忙恭敬说“是”,离开前,余光不经意间瞥一眼身后,暗暗记下院子的位置。


    可走几步后,又怅然。记下又如何?他还能背着李玹,偷偷潜入,来看殿下吗?


    回到席间,杨元羿见他跟李玹一起回来,暗暗惊讶,几番欲言又止,却因场合不适宜,一直没敢开口。


    直到宴席散了,离开郡守府,两人到了在城中的住处。杨元羿终于憋不住,拉着裴椹快步进屋,关紧门后,长出一口气,道:“之前在宴席上,你忽然离开,后来又跟太子……跟主公一起回来,真是吓死我了。”


    他差点以为对方是要去李禅秀房中偷香窃玉,结果被李玹抓了。


    “话说你跟公主……不是,你跟殿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问。


    先前以为对方是公主时,裴椹明显对对方还有情。但刚才在宴席上,又说要结拜,看起来又不像还有情。可一眨眼,见李禅秀离席,裴椹又魂不守舍地也出去,明显又还像余情未了的样子。


    杨元羿一时也搞不明白了。


    裴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以后我和殿下只能是兄弟、朋友、君臣,你管住嘴,不要再乱说话。”


    杨元羿忙闭口,可又看了看,却觉得他实在是不像能断情的样子。


    裴椹在他离开后,才下意识抬手,按在心口位置。那里还放着他和李禅秀结发的青丝荷包,可这一晚上,心口都闷疼着。


    结发成夫妻,他和殿下如何还能成夫妻?.


    翌日,李禅秀醒来,发现枕边多了一只玉雕的小蝉。他握住玉蝉,从床上坐起后,怔了怔,神情还有些萎靡。


    昨晚借酒醉,在父亲面前哭过一场后,并没让心情好受些。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整日伤春悲秋,早晚被父亲看出异状。而且,他也不欲让父亲担心。


    何况……他和裴椹都还有许多事要做,整日拘泥于自己的私情,把自己之前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置于何地?


    李禅秀收起玉蝉,很快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起身洗漱,重新戴上玉冠,穿好锦袍,系上腰封,又是清冷俊逸的太子嫡子,义军中的少将军。


    只是眼睛还有些肿,他用布巾沾凉水,又敷了敷。


    出了房间,旁边小厮正好端来饭食。李禅秀在桌旁坐下,边掀开碗盖,边问:“父亲呢?”


    小厮恭敬答:“听闻在正厅跟裴将军他们议事。”


    李禅秀动作一顿,看一眼外面天色,才发现自己起的实在有些晚。


    他匆忙喝几口粥,就放下碗,起身赶去正厅。


    ……


    厅中,众人在昨晚庆祝时短暂放松过后,今天一早便开始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和李禅秀之前的打算一样,为防止司州、金陵还有荆襄等地知道消息后,联合来攻,众人建议,裴椹加入义军这件事,应该先假装成是结盟。


    这样一来,其他几方势力不会以为李玹已尽得长安、雍州、并州,感受到威胁。他们也可继续西攻陇右,尽快联合西羌,北逐胡人,早日打通长安到雍、并两州的路,将西南到长安再到西北这一大片,彻底连起来。


    之后陇右出战马、粮草,西北的雍、并两州,长安,以及梁州三路出兵,向东直取洛阳和司州。


    实际上,裴椹来府城之前,就已让人送信给并州的杨老将军,告知自己加入义军的事。


    至于雍州,和杨老将军不一样,雍州的郡守张大人虽跟裴椹关系匪浅,但并非是裴椹的下属,恐怕还需他亲自去一趟劝说。


    李禅秀到厅中时,众人正说到这。


    察觉他来,裴椹和李玹几乎同时抬头,朝他看过来。


    李禅秀一僵,忙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坐下。


    裴椹察觉自己目光太明显,很快也垂下视线。


    众人商定完后续计划,接下来的两条路线也确定,一是向秦州增兵,尽快拿下陇右;二是裴椹由长安向北,攻打被胡人占领的城池。


    此外还有人建议,李玹应该入主长安。但很快被否决了,因为担心被其他几方势力看出裴椹与义军的真正关系。


    毕竟仅仅是结盟的话,裴椹不可能让出长安给李玹。


    一旦李玹入主长安,那他和裴椹究竟是盟友关系,还是君臣关系,长脑子的人都能看出。


    议完事后,众人很快散去。


    厅中只剩李禅秀、李玹,以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裴椹几人。李玹忽然叫住正要离开的李禅秀,含笑问:“禅秀想不想去长安?”


    李禅秀闻言一愣,缓缓转身,看向父亲。正要和杨元羿一起离开的裴椹也脚步一顿,不明显地慢了下来。


    李玹走到李禅秀身旁,按了按他的肩,似是感叹:“你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长安。”


    李禅秀浓长的眼睫轻扇,不自觉垂下目光。


    李玹轻抚他的头顶,叹道:“去一趟长安吧,帮为父回去看看。”


    顿了顿,又决定道:“正好你带兵押运粮草,跟裴椹一起过江,然后从长安去陇右,支援陆骘。”


    李禅秀心头忽然微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裴椹。


    裴椹已走到门口位置,正背对厅中,身影逆光。


    李玹刚好也问他:“俭之,你觉得如何?”


    裴椹缓缓转身,哑声说:“好。”


    李禅秀感觉他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可逆着光,又看不太清,不那么确定。


    ……


    当天,一船船粮草被押运过江,先运往长安。


    李禅秀和裴椹骑马并立在江边,看着眼前这忙碌一幕。


    和不怎么说话的两人不同,杨元羿此刻分外高兴,在旁不住指挥。要知道这些粮草可不是全给陆骘的,也有给他们并州军的。


    这就是加入义军的一个好处——粮草忽然不缺,众人不必再担心饿肚子了。


    也是他们加入的时间巧,李玹前不久才从西南的益州回来,同时押运回大批粮草。


    “还是太子殿下好,给粮草比之前的老皇帝爽快多了。”杨元羿指挥累了,把活交给其他人干,自己驾马跑来,压低声跟裴椹感慨。


    说完见裴椹不理自己,李禅秀又刚好离开,不由声音压得更低,神秘问:“我说,咱们这该不会是靠你……跟小殿下的私交,才被这么厚待……”就差把裙带关系四个字说出来。


    果然还没说完,就挨了一记眼刀。


    好在燕王忽然过来,间接救了他一命。杨元羿干笑一声,赶紧驾马又走了。


    燕王见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刚想问什么,却被裴椹打断,先一步问:“父亲忽然来,可是有什么事?”


    “哦。”燕王回神,仰着脖子正要说,却感觉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忽然拽一下他的裤腿,道,“你给我下马来说。”


    裴椹:“?”


    他皱眉下马,随后被燕王拉到僻静处。


    “我问你,你……真投靠那个,太子殿下了?”燕王压低声问。


    裴椹点头,指指江面上的忙碌情形,语气平静:“这些粮草,都是他们给的。”


    “你、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收人家东西?”燕王一听,气急道,“不检点。”


    裴椹:“??”


    “算了,收都收了,如今也只能卖身了。”燕王无奈,顿了顿,又问,“那我再问你,你去见太子殿下,他可有……不高兴?或是跟你说什么?比方,提没提你祖父?”


    裴椹拧眉,敏锐察觉什么,问:“祖父怎么了?他与太子殿下有故?”


    燕王却含糊道:“你就跟我说,提没提?”


    裴椹:“提了。”


    “提什么了?”燕王语气明显一紧。


    裴椹看了他一眼,就在他急得快不行时,终于慢条斯理道:“只说他二十年前去过并州,那时我还小,如今长大,有我祖父的风范……”


    燕王明显紧张,催问:“还有呢?没说别的?”


    裴椹:“没有了,就这些。”


    “啊?”燕王愣了一下,随即又长长“啊”一声,像是放下心似的,道,“那就好,那就好。”


    裴椹拧眉:“到底什么事?”


    燕王这会儿却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裴椹面无表情:“既然父亲不说,那我直接去问太子殿下。”


    “哎,别别。”燕王赶紧拉住他,想了想,终于无奈道,“也没什么,就是……你祖父是圣上……我说的是司州的那位圣上,你祖父是那位提拔的,咱们家跟其他世家大族不一样,咱们是沐浴那位的皇恩,才有今日,也一直效忠那位。但太子不是被司州的那位圈禁过,我担心你去了义军……会因为你祖父,被为难迁怒。况且他被圈禁那么多年,谁知心性有没有变极端什么的……”


    裴椹越听越皱眉,终于打断道:“父亲,我既已投靠太子殿下,此话以后不要再说。”


    燕王立刻闭口,顿了顿,又谨慎道:“我懂,这点为父还是清楚的……”


    说完摇头,叹着气转身离开。


    裴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拧眉。


    不多时,李禅秀驾马回来,见他站在这出神,迟疑问:“我方才见……燕王殿下来过,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裴椹瞬间回神,看向他,眸光转笑:“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家常琐事。”


    “哦。”李禅秀点点头,见他明显不欲多说,很快又笑道,“此去长安,路途险阻,恐怕要多劳烦俭之你了。”


    裴椹摇头:“殿下客气了,这是我职责所在。”


    李禅秀“嗯”一声,很快又找不到话说,再次陷入沉默。


    好在燕王没一会儿又来了,对方见李禅秀也在,明显滞了滞。


    李禅秀见状忙道:“王爷与将军先聊,我到那边去看看。”


    说罢驾马离开,直到走远后,才微微松一口气,然后在心中暗示自己:可以的,像平时跟陆骘他们说话一样就行。


    裴椹目光一直看着他走远,直到被燕王伸手在眼前挥了挥了,才终于回神,皱眉:“又什么事?”


    燕王一听他这语气就不快:“你这是什么语气?我是你爹……”


    “您有什么吩咐?”裴椹立刻改口。


    燕王一噎,想了想,附耳小声问:“刚才那位,就是太子的儿子?”


    和燕王妃不一样,他还不知道裴椹在西北娶的女子,是太子的“女儿”。


    裴椹面无表情,点头。


    燕王松一口气,道:“我听元羿说了,你跟他关系不错,他在西北还救过你,这个……既然你已经投靠太子,可要记得跟他打好关系,尤其你们又有旧,眼下正是机会……”


    说到一半,就见裴椹拧眉,好像不认同,立刻没好气道:“你这是什么神情?我跟你说,我这是为你考虑,别跟你祖父似的,一根筋,脾气臭硬,一点不懂走关系。虽然你现在势大,但指不定以后人家是君,快快,现在就赶紧去处好关系……”


    说着,还直接上手推了。


    裴椹被推了两下,奇怪看他一眼,终于往李禅秀的方向走去。


    ……


    数日后,大军抵达长安。因为押运粮草,他们行得较慢,可再慢,终究也有到的时候。


    李禅秀心中怅然,没想到难得能多相处的几日,竟过得如此快。


    但想到秦州的陆骘正缺粮草,他又觉得不能耽搁,到长安后只停留一夜,翌日便要再启程。


    裴椹亲自送他出城,到了临别之际,两人望着天际霞光,耳边是咴咴马鸣,一时都沉默无声。


    半晌,李禅秀终于开口,努力笑道:“俭之在此留步就可,不必再送。”


    裴椹“嗯”一声,望着他,轻声道:“殿下一路小心。”


    李禅秀点点头,又看他一眼,终于驾马回到队伍中。


    刚行没几步,身后忽然又传来裴椹的声音:“殿下——”


    语气似有几分急,正快马追来。


    李禅秀顿时僵住,勒住马,久久不敢转身。


    裴椹很快驾马赶到,可沉默良久,却哑声道:“殿下这次来去匆忙,若下次再来长安,我做东,请殿下去坊市逛逛……”


    李禅秀提紧的心微微失落,片刻,他转头轻笑,道:“好。”


    说完不再看对方,骑马飞快跑到队伍最前,眼中的笑也终于无法再维持。


    他在想什么呢?他又在期盼什么?裴椹怎可能会……他心中不由一阵懊恼,失落。


    裴椹站在原地,看着队伍渐渐远去,良久,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握紧缰绳的手却没松开半分。


    ……


    离开长安后,李禅秀以为自己会像在梁州府城时那样,继续患得患失。但很快,忙碌的军务就让他无暇再去想这些。


    尤其出了长安后,沿途一片荒凉,村村寥落,都早已没有人烟。


    向西又行许久,路上偶尔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的行人,都是从胡人占领的地方逃来。他们有的要去长安,也有的衣着好一些,因为有车马代步,又听说皇帝已经到了金陵,打算去金陵……


    李禅秀看着这些衣衫破落、面黄颊陷,或惊惶茫然,或已经麻木的逃难百姓,闭了闭目,更无法再去想自己的事。


    跋涉多日,他带着五万精兵和粮草,终于抵达秦州,和陆骘的大军汇合。


    与此同时,梁州的李玹也派人传来消息,说荆襄的薄胤已放弃攻打梁州。


    就在李禅秀抵达秦州的前一日,薄胤已率大军顺江而下,前往金陵,将荆襄交给他的长子薄轩顾守。


    李禅秀放下信后,松一口气,薄胤离开荆州,至少说明他们先前的打算成功了,对方没想到裴椹已经加入义军。


    之后,李禅秀又投入紧张的战事中。而忙碌之余,他只能在和父亲的通信中,偶尔得知一些关于裴椹的消息。


    两个月后,义军几乎拿下整个秦州。


    李禅秀和陆骘各率两路军,再次会军后,意外遇到从西羌逃出来的西羌王子一行人。


    第112章


    李禅秀是率兵向西追击胡人时,遇到西羌王子一行人。


    此前赵王向西羌借兵,西羌派来的士兵却多是胡人,使秦州迅速沦陷。如今秦州军民见到西羌人,都十分警惕,认为他们已经投靠胡人。


    李禅秀的军队停驻休息时,军中士兵忽然抓住三名尾随的西羌人,怀疑他们是胡人奸细,按倒便要一顿揍。


    那三名西羌人中原话不太熟练,一看要挨打,急得忙用西羌话大喊什么“丹恒王子”“陆将军”。


    幸亏李禅秀梦中在西羌待过一年,能听懂他们的话,立刻驾马过来。


    一问才知,原来这三人是西羌王子丹恒的扈从,此前赵王向西羌借兵时,西羌就发生了宫变,老西羌王被杀,族中早就倒向胡人的王叔一派被扶持上位,西羌王子只得带着亲眷及扈从,伪装成行商,匆忙逃出王宫。


    正好这时听闻陆骘在攻打秦州——因陆骘之前去过西羌,见过当时还健在的老西羌王,王子与他也算认识。加上王子本就有意向大周寻求帮助,一听他在秦州,便赶紧往这边逃。


    但他们不知陆骘具体在哪,加上秦州已经沦陷,沿途又有胡人和王叔派兵追杀,丹恒王子这一路走得万分艰辛。一行人辗转数月,不仅没见到陆骘,还几度遇到胡人士兵,险些被杀。


    直到前几日,他们意外见到李禅秀的军队,以为是陆骘的军队。但又怕认错,于是王子派几人悄悄跟上,想先打探消息,等确定了,再来投靠。


    抓住他们三人的士兵一听,当即道:“羌人狡诈,谁知你们是不是说谎?此前你们就让胡人伪装成西羌士兵,来犯秦州!”


    那三人赶忙解释:“那不是我们王子做的,是王叔和胡人商议后做的。”


    士兵是秦州本地人,深恨此事,一听他还敢“狡辩”,立刻扬起马鞭要打。


    “住手!”李禅秀立刻喝止,驱马又走近几步,低头仔细看那三人,忽然道,“扶他们起来,带我去见西羌王子。”


    旁边虞兴凡一听,立刻要劝,李禅秀抬手止住,道:“不必,他们没说谎。”


    梦中,西羌王子最后也是到西南,投靠了他。而他刚好见过这三人中的一位,对方确实是王子的手下。


    三人闻言,顿时松一口气,赶紧起身道谢。


    随着他们带路,李禅秀很快见到西羌王子。只是没想到,这一行人几遭追杀,艰难跋涉至此,早已衣衫褴褛,个个与乞丐无异。


    王子丹恒得知他们与陆骘是一支军队,更是激动得落泪,险些抱住李禅秀大哭。直到察觉自己身上酸臭不可闻,而对面的少年将军又清俊秀丽,才没好意思上前。


    李禅秀梦中与他也算是老朋友,有些失笑,赶紧命人拿来吃食,又叫人拿来干净整齐的衣服,给他们换上。


    随后率军,回附近的碎月城。


    陆骘得知他回来,还带着西羌王子一行人,连忙来见。


    一番寒暄自不必说,当晚,李禅秀就和陆骘商议,要送王子回西羌夺回王位。


    同时,两人也将此事禀明李玹。


    不久,李禅秀先一步收到李玹的飞鸽传书,让他派陆骘率三万军,即刻送王子回西羌夺位。


    李禅秀和陆骘也是这个想法,很快就备好兵马粮草,由陆骘亲率大军出行。


    本来只是对付西羌的话,远不需这么多兵力。但考虑到胡人可能留兵在西羌,还是需谨慎些。


    王子丹恒也与大军同行,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姐弟等一干亲眷,以及随行来的臣子眷属,都托付给李禅秀照顾。


    “此次承蒙殿下大恩,感激不尽。若小王此次能夺回王位,必亲自率西羌兵来助殿下和您的父亲。若是小王不幸,没能回来,还请、还请殿下照顾好我王姐、王弟,姨母、表妹……”


    说着,竟抹了抹眼,又要泪水涟涟。


    李禅秀:“……”王子果然和梦中一样,实在感性。


    他尴尬抽回手,微微笑道:“王子放心,有陆将军在,您必能复位成功。”


    丹恒看着他漂亮指尖抽走,心中一阵莫名遗憾,想了想,又道:“对了,不知殿下可有娶亲……”


    这时,旁边陆骘忽然咳嗽一声,眼神示意宣平。


    宣平会意,立刻上前,笑呵呵拽走王子道:“丹恒殿下,快走吧,大军就要开拔了,您的王位还在西羌等您呢。”


    王子被拽得一步三回头,心中满是遗憾。上了马后,仍忍不住回头。


    直到陆骘又咳嗽一声,开口与他说话,他才终于回过头。


    “对了陆将军,不知你们殿下,可有喜欢的人?”谈完正事,王子忽然又问。


    陆骘:“……”


    宣平:“……”难怪你抢不过你叔呢,都这时候了,想什么呢?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劝王子不要对殿下有不该有的心思。”陆骘说。


    “嗯?为何?”王子忍不住问。


    陆骘:“……活着不好吗?”


    他语气委婉劝.


    李禅秀送走陆骘大军后,又安排好人守碎月城,很快也打算率军回秦州府城。


    秦州战事稍定,等这边安排妥当,他就该回梁州了。


    之前诸事繁忙,他无暇去想裴椹,只在军报和父亲的信中,知道对方些许近况。虽是只言片语,心中也稍稍安定。


    如今忽然空闲下来,却又忍不住开始想对方。


    之前听闻裴椹从长安向北,连下数城。但最近十几日,却没再有消息,他又不好意思向父亲打听,更怕主动问裴椹的话,一旦通信,便止不住心中思念,所以也不知对方近况如何。


    但以裴椹的能为,现在恐怕已经快打到凉州边界了吧?若是的话,那岂不是距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


    想到此处,李禅秀心头忍不住微跳,微微攥紧手中缰绳。


    可转瞬,又五指渐松,望着头顶飘着几片白云的天空轻叹。


    即便是又如何?他又不能不管不顾,跑去看对方。而且即便去了,也不过和之前在长安一样,客套地寒暄几句而已。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在永丰时那样了。


    李禅秀慢慢收回视线,心中又涌起一阵酸涩。


    旁边虞兴凡见他迟迟不下达命令,上前询问:“殿下?”


    李禅秀回神,摇摇头,怅然道:“走吧,回秦州府城。”


    说完,率军队开拔,离开碎月城。


    然而就在他离开两天后,胡人忽然纠结大军,再次来攻。


    因为事发突然,且胡人兵力数倍于城中守军,李禅秀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军回援。


    但不知胡人得到什么消息,竟集中兵力,猛攻此地。李禅秀坚守数日,而且早在回援的那天,就已经派人送信去秦州府城,让留在府城的伊浔、周恺调兵,前来支援。


    然而从府城到碎月城,距离甚远,快马行兵,也需七八日。


    到了第六日晚上,城中守兵已万分疲惫。李禅秀穿着沾血的甲衣,靠坐在城墙冰冷的石砖上,神情亦难掩疲乏。


    虞兴凡拿来一个水囊,给他喝几口,润润喉后,忍不住劝道:“殿下,胡人暂缓攻势,您不若先去休息。今天已经是第六日,说不定明天一早,周恺和伊浔他们就到了。”


    李禅秀却摇头,声音沙哑:“胡人定也知道从府城行军到此,需要几日,今晚攻势只会更猛。”


    虞兴凡听了心一沉,城中守兵已经疲惫到了极限,若真如此,今晚岂不……很难守住?


    到了深夜,情况果如李禅秀所料,胡人攻势未减,反倒愈发猛烈。


    城上火光冲天,城下箭如雨发。李禅秀弓身躲过一片箭雨,抬手利落挥剑,砍下一名险些要爬上城墙的胡兵,很快哑声喊人来补上此处防守空缺。


    然而随着伤亡士兵越多,能调配的人手也越少。尤其几日不眠不休的战斗下来,士兵早已疲惫至极,战力大不如前。


    李禅秀也不知还能守多久,是否能撑到明天援兵抵达。又或者,即便撑到明天,可明天援兵还是没来,又该如何?


    毕竟行军路上,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耽误行程,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摇摇头,哑着声音继续指挥。但冲天喊杀声似乎遮掩了他声音,且很快,也不需什么指挥了,胡人就要大举破城攻入,众人都本能地拼命杀敌,无法再去想什么战术。


    李禅秀在火光映照下,一边挥剑,一边竟又想起梦境。这样艰难的守城战,梦中他同样经历过。


    而梦中,他最后等到了援军,这次他是否也能……


    正这么想时,城墙下,胡兵攻势忽然不对,有几股兵忽然转身后撤。


    李禅秀目光一凛,很快,城墙上的其他人也发现这点。


    夜色太黑,看不清远处情况,只能看到远处火把好像变多,胡人的阵型也好像开始有些乱。


    “莫不是……援军来了?”有人声音嘶哑道。


    李禅秀握紧剑,目光也紧紧望向远处,那片密密连成星空的火把。


    忽然,城墙上有人激动喊:“是援军,真的是援军。”


    李禅秀同样发现这点,骤然松一口气。


    许是精神紧绷太久,乍一松懈,他忽然有些支撑不住,拄着剑坐在地上,脊背紧靠身后冰凉城砖。


    他以为是周恺一路急行军,提前到了。


    然而没坐多久,却听耳旁人又喊:“是并州军,是裴将军的并州军赶来支援了。”


    李禅秀心跳忽快,握剑的手不觉微紧,恍惚以为是在梦中。


    梦中那次也是裴椹及时派兵来支援,不过梦中裴椹临时被李桢召去金陵,没有亲自到。那这次呢?这次是否会……


    李禅秀立刻撑着剑站起,目光甚至迫切看向城下。


    在已经被冲乱的胡兵阵中,在那片影影绰绰的火光中,他果然看见一道熟悉身影,一人一马,一杆长枪,率兵冲杀在最前。


    李禅秀抿紧唇角,眼中却不可遏抑浮现笑意。


    火光映照他沾了少许血迹的秀丽面容,同样也映在城下裴椹的眼中。


    第113章


    翌日清晨,周恺率领的援军也及时赶到。甚至不多时,宣平也带一支五千人的兵马赶来支援,其中还有两千羌兵。


    原来陆骘已经抵达西羌王都,大败王叔,帮王子夺回王位。同时听闻碎月城被胡人围攻,但西羌境内,王叔势力还没被彻底剪除,便先派宣平率五千军,紧急赶回支援。


    只是宣平他们晚来一步,抵达城外时,胡人大军已被裴椹和周恺率军打退,他们只来得及帮忙收拾战场。


    不过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留在城中的王女等西羌族人都激动不已。


    城墙边,李禅秀见到裴椹,心中同样难以平静。短短几月没见,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然而心中思念不减,反倒因见面而愈发浓烈。


    可目光对视良久,开了口,却是压下所有激动的一句平常话语:“你来了。”


    裴椹一身冷肃,同样定定看着他,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回神后,两人不觉露出轻笑,而后同行,一同往城中走。


    李禅秀询问后得知,裴椹确实已经打到凉州边界,正好前段时日得知碎月城被围,紧急之下,忙带一万军赶来解围。


    裴椹说完,又客气问李禅秀:“殿下呢?最近如何?”


    语气维持着应有的礼数和边界,没有逾矩之处。


    李禅秀不知他问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战事,想了想,朝他浅笑道:“回去给你看军报吧。”


    裴椹看着他的笑,似有一瞬失神,可很快又恢复。


    ……


    当晚,为给赶来支援的三路兵马,尤其是裴椹的并州军接风洗尘,同时也是庆祝胜利,碎月城内载歌载舞。


    李禅秀亲自设宴,款待诸位将领和士兵。


    说是设宴,其实是准备了一些酒水和菜,再烤一些牛羊,与士兵们同享。


    宴席刚开始,众人还有些拘谨,但酒过三巡,渐渐热闹,士兵们都围着火堆,个个大口吃肉喝酒,笑声不断。


    酒意酣畅时,一些西羌士兵忍不住开始在火堆旁载歌载舞,不少人鼓掌叫好,气氛也愈发热烈。


    李禅秀等人坐在案几后,互相敬酒,含笑看着这一幕。


    李禅秀不善饮酒,大多数时候只用唇碰一下酒水。


    裴椹的座位就在他旁边,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被酒液浸润的薄唇。在火光映照下,似涂脂的唇瓣泛着水润光泽,更衬得眉目昳丽。


    裴椹忽然收回视线,猛喝下一杯酒,缓解嗓间干渴。可喝完,却觉得更干了。


    这时,西羌王女带人送来美酒。


    为感谢李禅秀之前搭救,以及派陆骘帮王子夺回王位,王女亲自斟一杯葡萄美酒,送到李禅秀面前。


    李禅秀先前几乎没喝酒,但王女送来的葡萄酒并不烈,而且对方是为表达谢意,出于礼节,他接过饮尽。


    旁边,裴椹看见,不觉捏紧手中酒樽。


    白日他和李禅秀一起去对方府邸看军报时,便得知王女也住在府中。


    不过他不知道,不止王女,丹恒王子的其他亲眷也住在府中。那里是李禅秀临时处理军务、休息之处。


    之前救回王子等人,李禅秀顺便把人带到府中,反□□邸大得很。后来因为自己马上要离开,没必要让王女等人再搬走。只是没想到他刚走,胡人又来袭,他匆匆带兵赶回,这几日又几乎不眠不休,也就没来得及重新安排住处。


    案几旁,王女见李禅秀饮下酒,松一口气,又说要为将士们献舞一曲。


    说完,她便带随行女子,在场地中央跳起异域舞蹈。


    西羌女子大胆热烈,跳着跳着,又有人与方才的西羌士兵们一起,围着火堆共舞。中原士兵鲜少见这场面,不由都看得目瞪口呆,又忍不住起哄叫好。


    这时,一名西羌女子忽然大胆向旁边的宣平献酒。底下士兵们见有美人给宣将军敬酒,不由都笑闹起哄。


    裴椹同样看见这一幕,更看见火堆旁,赵三当家竟也在起哄笑闹。


    裴椹握着酒樽的手愈紧,心中想:他怎还笑得出来?不是喜欢对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的女子送酒,又眼睁睁看着他喝下那女子送的酒?


    想完,他却又一怔,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赵三当家并不喜欢男子,在知道宣平是男子后,也早就看开。


    他心中方才那番话,说的其实是自己。


    是他看不开,放不下。是他笑不出,也是他不想看殿下喝下那杯酒……


    席间,李禅秀看到这一幕,同样微怔。


    此前在陆骘军中见到赵三当家,他也有些意外,又因自己一些难言的心事,没忍不住问了宣平。


    宣平闻言吃惊,得知他是之前在山寨时,不小心听见自己和赵三当家的对话,顿时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他当时只是误会,后来知道我是男子,自然就没那意思了。如今我们只是兄弟,而且我和他都不好男风,怎可能……咳咳,殿下日后万万别再打趣我了。”


    李禅秀回忆完,不由默然。


    是啊,正常人知道自己认错了,用错情,都不会再喜欢。他又在奢想什么?


    一时,两人心中重逢的喜悦都被冲淡许多。


    下方,宣平已经喝完酒,那女子很快又去敬其他人。


    李禅秀却心中黯然,端起酒樽,一个人闷饮。等裴椹察觉时,他已经不知喝了多少。


    裴椹面色微变,忙伸手阻止:“殿下,你身体不好,应该少饮。”


    李禅秀醉意朦胧,定定看着他,忽然浅笑:“无妨,王女送的酒……不醉人。”


    说完“咚”地一下,忽然倒在案几上,已然已经喝醉。


    裴椹:“……”


    他几乎立刻起身过去,旁边将领察觉动静,也都转头看过来。


    裴椹面色不动,扶起已经醉到站不稳的李禅秀,对众人道:“殿下不胜酒力,我先扶他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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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回神,忙说:“好好,那就麻烦裴将军了。”


    毕竟李禅秀不善饮酒也不是什么秘密事,三杯两盏就醉很正常,大家都没多想。


    裴椹扶着已经醉到迷糊的李禅秀,手横在过对方腰间,近乎将人揽在怀中。


    旁边侍从忙要上前帮忙,却被他侧身避开。


    “不用。”裴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绕过营地,远离篝火和人群后,他忽然弯腰横抄,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李禅秀打横抱起。久违地将对方再抱入怀中,他手臂竟有些僵,生怕用力过甚,会勒疼对方。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抱紧怀中人,往营外走去。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侍从一愣,急忙快步追上。


    ……


    翌日。


    李禅秀在一阵宿醉的头疼中醒来,他不知昨晚是何时散的席,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


    抬手揉了会儿额角,记忆回笼,终于渐渐记起,他昨晚好像喝醉了,后来是裴椹送他回来。


    裴椹……


    他回过神,忙掀开衾被,快速下床穿衣,却听外面侍从忽然来报:“殿下,裴将军派人来辞行,说收到紧急军情,半刻钟前已经率军离城。”


    辞行?


    李禅秀动作一顿,微微怔然。


    裴椹竟然这么快就走了?甚至没亲自来跟他道一声别?


    他心底一阵失落,原以为这次见面,能多相处几日,却没想,对方竟如此来去匆匆?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再见对方一面。


    李禅秀抿了抿唇,继续穿好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幅自己一直随身带的画上。


    忽然,他一把拿起画,疾步出去.


    山道上,裴椹和杨元羿骑马并行在军中。


    杨元羿转头:“我说,咱们真就这么走了?你不亲自跟殿下辞行?”


    裴椹抿紧薄唇,没有言语。


    杨元羿见状,又试探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昨晚你送殿下回去,不是待了挺久……”


    话没说完,忽然挨了一记眼刀,他忙闭口不言。


    裴椹用眼刀扫完他,便收回视线,继续沉默。


    昨晚他送李禅秀回府后,本想让人去煮些醒酒汤,出了房间,却听外面几个仆役在议论——


    “这一仗打完,咱们殿下也该回梁州了吧?你说,那位西羌王女会不会也一起去?”


    “王女为何要一起?”


    “嗐,这你都不明白?你猜那西羌王子为何在离开前,把王女托付给殿下照顾?不就是有意联姻?而且殿下已经年过十八,就算不和王女联姻,等回了梁州,太子殿下恐怕也要为他张罗……”


    回忆戛然而止,裴椹紧紧握着缰绳。


    几句闲言碎语,却如利剑,刺破他心中一直维持的假象。


    无论那个仆役说的是真是假,可有一点没说错,殿下已经十八,若是寻常人家,早该成亲。只是对方曾被圈禁,才耽搁至今。如今既然已获自由,是否……


    何况以李玹对殿下的看重,以后必然要让他继承大统。如此,成亲更是不可避免的事。


    但他能像昨晚赵三当家那样,笑呵呵祝福吗?


    不,不能。


    裴椹闭了闭眼,只是想一下,就觉得眼睛刺痛。


    他先前太高估自己,以为可以做到退回臣子、朋友的身份。可这次重逢、那几句闲言碎语,却让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甚至,他连在城中久留都做不到,更没有亲自向李禅秀辞行,就狼狈离开。


    或许就此远离,克制不见,才能不念?只是不知殿下知道他不辞而别,是否会不悦……


    裴椹吹着山间冷风,心中酸涩怅然。忽然——


    “裴椹——!等等——裴椹——”


    身后隐隐传来喊声,熟悉急促,像是……


    裴椹一僵,蓦地转头。


    后方山道上,李禅秀带了数十亲卫,正骑马疾追而来。


    裴椹心跳忽快,不觉攥紧缰绳。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边塞初见绿意的山道上,此刻却飘起细雪。


    裴椹听说,这样的雪叫桃花雪。以前在江南时,他亦见过枝头粉霞覆盖白雪的美景,一如此刻身着红袍锦衣,骑马冒雪奔来的殿下。


    如山间清雪出尘,亦如桃花灼灼盛艳。


    桃花桃花,一场暮春细雪而已,竟令他无端想起与桃花相关的许多事,譬如此花和姻缘的关系。


    然而,这只是一场雪而已。


    裴椹回神,忙压下忽然加快的心跳和妄念,快马迎上去。


    眨眼间,李禅秀也骑马带人赶到。


    他一身雪青色锦衣常服,只是披着暗红色裘毛披风。


    一路骑马快奔而来,披风的裘毛已经被细雪沾湿。李禅秀的发梢、眼睫也沾着细雪,轻眨了眨,雪花融化,眸光似比融化的水光还清亮。


    他呼吸急促,面颊薄红,因一路急追,吸入不少寒气,呛得肺腑寒凉,忍不住又一阵咳嗽。


    裴椹手指动了动,险些要上前帮他轻拍脊背,生生忍住后,终于在他好些后,哑声开口:“雪天风寒,殿下怎么亲自赶来?若是有急事,差人送信即可。”


    李禅秀咳完,缓过气后,看向他清俊面容,却又怔住。


    方才来时冲动,可真正追上裴椹后,却又一时无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勉强笑道:“得知你忽然离开,竟没提前说一声,遗憾没能相送,特意赶来送一程。”


    裴椹僵了片刻,也含笑解释:“忽然收到紧急军情,又不好打扰殿下休息,所以只让人去府中说一声,还请见谅。”


    他声音同样平稳,令人听不出异样。


    李禅秀摇头,迟疑一下,忽然拿出一支长木盒,递过去道:“难得你来一趟,没什么好送,这份薄礼还请收下。”


    裴椹微讶,接过后打开盒盖,见是一卷画。


    因山道上飘着细雪,怕将画弄湿,他立刻将木盒小心合上,再次看向李禅秀,拱手道:“多谢殿下赠礼,可惜我来得匆忙,没有礼物回赠,等下次见面,再回赠殿下。”


    “没什么。”李禅秀摇头,迟疑说,“只是我……画的一幅画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殿下亲手所绘,便已十足珍贵。”裴椹闻言握紧木盒,顿了顿,又看向对方,轻声道,“雪天风寒,殿下不要久送,还是先回吧。”


    李禅秀摇头,心中怅惘,却浅笑说:“无妨,等送完你,我也要离开,回秦州府城。”


    裴椹心中一黯,握紧木盒拱手,轻声道:“那我先祝殿下,一路顺风。”


    “嗯,你也是。”李禅秀轻轻浅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人又话别数句。


    裴椹驾马离去时,李禅秀仍在原地,遥遥目送。


    纷纷细雪很快遮住远去的身影,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身旁人提醒一句“殿下”,李禅秀才终于回神。


    心知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所以才迫不及待来送,可送完,却更加怅惘。


    而将那幅梦中就想送给对方的画送出,更是藏了他难言的心意和私念。


    “回去吧。”他惆怅轻叹,慢慢调转马头,却仍回头望向早已看不见人影的风雪。


    ……


    远去的行伍中,直到雪停,裴椹才终于舍得拿出木盒,小心打开。


    徐徐展开的画卷中,是一道冷峻的将军背影,手持长枪,坐骑骏马,披风烈烈。一只金雕落在他肩上,令画中人的背影更添几分冷寂和肃杀,似刚从战场踏血归来。


    裴椹心跳忽快,定定看着这幅画,不觉捏紧画纸边缘——


    殿下为何送他这样一幅画?画中的背影又是谁?会不会是……


    “咦,这画的好像是你啊。”杨元羿好奇凑过来看一眼,忽然惊讶道。


    裴椹目光倏地一紧,转头看他,语气不觉发紧:“你说这是我?”


    “是啊,”杨元羿点头,“就是这金雕不太像小黑,小黑的头顶是撮黑羽,不是白羽。”


    说完见裴椹怔然,不由问:“你没认出来?”


    但紧接着又自答:“也难怪,你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自然不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样?我天天骑马跟在你身后,看多少年了,一眼就觉得像,主要是神韵太像了。尤其这披风上的绣纹,不就是你之前攻打义军……攻打殿下他们时穿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刚才在后面隐约听殿下说,这是他亲手画的?他……”


    第114章


    杨元羿话没还说完,裴椹捏着画卷的手已用力到指节泛白,克制不住轻颤。


    殿下画的是他?


    对方又特意赠他此画,那殿下是否也……


    忽然,一名哨兵来报:“禀将军,詹将军截获胡人情报,一支一万余人的胡兵往秦州方向行军,欲埋伏在松林谷。”


    詹将军是裴椹留在大营的守将。


    杨元羿一听,顿时心惊:“松林谷?那不是殿下回府城的毕竟之路?”


    尤其李禅秀说送完裴椹,就率军回去,算算时间,这会儿岂不刚好行到松林谷附近?


    而李禅秀前带回来的士兵在守城时折损不少,周恺带来的兵,又要留部分在碎月城继续防守,以防胡人再次来攻。如此一来,李禅秀回府城带的兵马恐怕不会超过……五千?


    裴椹脸色也瞬变,立刻将画收起,装回木盒后揣进怀中,沉声道:“众人随我赶往支援。”


    说罢调转马头,率先往另一条山道疾驰。


    天空渐渐又飘起雨雪,裴椹骑马在泥泞山道上一路飞奔,很快跟后方大军远远拉开距离。


    雨雪因一路疾驰拍打在脸上、钻进脖颈,他下颌紧绷,仿佛感觉不到冷和疼,尽管脸颊早已冰到麻木。


    他近乎伏身在马上奔驰,眼中不知是不是进了雨水,竟微微发红,目光却冷沉,紧紧盯着前方。


    疾驰快半个时辰,忽然,他勒马紧急停住,目光冷锐,莫名扫向附近山上,耳廓也不明显地动了动,似乎在仔细听什么。


    此地距离松林谷还甚远,山间除了细密雨雪声,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


    远远坠在后方的杨元羿见他忽然停下,心中奇怪,忙快马加鞭追赶。


    忽然,裴椹面色急变,转头大喊:“别过来!”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阵“轰隆”,似闷雷阵阵。


    同时,山上树木成排倒下,泥土混合着石块,如出笼猛兽、洪水呼啸,急冲而下。


    后方杨元羿抬头看见,脸色骤变:“不好,是山崩滑坡!”


    ……


    李禅秀带着护卫回到碎月城,周恺前来禀报:“殿下,都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出发回府城?”


    李禅秀怔了怔,片刻却摇头:“我方才回来,听说陆将军不日将从西羌回来,而且是和孙神医一起……要不还是再等两天吧,等他们到了,将一切安排妥当,再一同离开。”


    他忽然又改变计划。


    周恺点头:“那属下先让士兵们回营休息。”


    “嗯,去吧。”李禅秀点头,淡声道。


    说完回到住处。


    不知是今日天气不好,阴天雨雪使人低落,还是裴椹忽然离开,让他心情惆怅。送完裴椹回来,他心中总像蒙着一层阴沉沉的云雾。


    到了晌午,看着窗外雨雪渐大,心中又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李禅秀轻轻叹气,以为是太累的缘故,不由放下手中兵书,抬手支额,打算休息片刻。


    只是一闭眼,伴着窗外簌簌雨声,竟轻易睡着。


    模糊中,雨声好像越来越大,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又顺着叶脉滴在院中青石的小洼洞中,滴滴答答,水纹轻漾。


    空气有些闷,潮漉漉,湿黏黏……等等,西北的三月,怎会潮闷?又哪来芭蕉叶?


    李禅秀猝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梦中他身处西南时,住的一处宅院。


    他记得梦中自己搬到这里时,已是十余年后,那时陆骘已经病亡数年,而裴椹……


    忽然,他捂住唇,闷闷咳了一下,放下手,却见掌心一片猩红。


    他微微怔住,接着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衾被。


    明明是西南五六月的天,外面人都已穿上薄衫,他却在屋中裹着衾被发抖。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伊浔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不知为何微红,对他道:“将军,先把药喝了吧。”


    李禅秀又闷咳几声,伸出有些清瘦的手腕,接过药碗,刚递到唇边。


    忽然西羌的丹恒王子急急进来,声音难掩恐慌:“不好了,禅秀,胡人前日大破金陵,薄胤带着李桢南逃,裴椹……裴椹已经在江边战死。”


    “哐啷——”


    李禅秀手中药碗摔落,褐色药汁溅了一地。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怔怔看向对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金陵城破,裴椹……战死了。”


    耳中轰鸣,一阵心悸突然袭来。李禅秀攥紧心口布料,猝然睁开眼。


    “啪嗒!”桌上兵书落地。


    他一阵急促呼吸,忙抬头向外看去——窗外细雨夹着霰雪,一阵冷风吹过,几朵被雨雪打蔫的桃花坠入湿泥中。


    李禅秀怔然,他还在碎月城中,方才一切只是梦境。


    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那股心悸的真实感,却挥之不去,仿佛真真切切经历过,更令他心中一阵不安。


    除了在西北大病一场那次,接连几日梦到这些事后,他此后再没梦过。也因此,有些事记得并不全面。


    但今日为何忽然又梦到?尤其还是梦见听到裴椹的……消息?


    李禅秀心中愈发一阵不安,甚至不敢去想那两个字。


    他忽然起身,推开房门,雨雪裹挟寒意袭面而来。


    守在门外的士兵忙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禅秀微怔,斟酌问:“裴椹可有派人送消息来?他是否已经到凉州边界的大营了?”


    士兵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周恺忽然冒雨从院外匆匆走来。看到李禅秀,他急忙上前:“殿下,不好了,裴将军遭遇山崩,现下不知所踪,恐怕……凶多吉少。”


    李禅秀霎时僵住,周身冰冷,心脏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


    “你说……什么?”他扶着门框,艰难出声,声音哑得如同方才梦中。


    周恺赶忙解释:“裴将军行到一半,得知有一支胡兵埋伏在松林谷,又以为您已经回府城,刚好经过那,忙率兵赶去支援,谁知去的路上忽然遭遇山崩……幸也不幸的是,山崩范围不算大,杨少将军他们因为落在后面,没怎么被波及,伤亡较轻,但裴将军刚好被泥石冲到,已不见踪影……”


    李禅秀脸色苍白如纸,未等他说完,忽然疾步冲入雨中。


    周恺急忙快步跟上,继续道:“另外据杨少将军他们传来的消息说,当时山上先是‘轰隆’一声,像是炸雷,接着才山石滚滚而下,杨少将军怀疑山上当时可能有人埋伏,用铁火雷引发山崩,请我们派支军去山上帮忙查看……”


    “那等什么?还不快派人!”李禅秀语气从未如此严厉,甚至带着恐慌。


    他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快步到府外,翻身上马时,不知是雨水太滑,还是慌乱,踩了几次马镫,竟都踩滑了。


    周恺见状,忙想上前扶他,可走近后却一怔。


    李禅秀双眼不知何时已微红,脸上更不知是雨水还是……


    周恺不敢多想,忙恭敬扶他上马。


    李禅秀骑上马后,竟直接驾马往城外疾驰,只令周恺迅速带兵跟上。


    周恺见他一个人赶去,顿时心慌,急忙回府喊虞兴凡,让对方带数十护卫跟上,自己同时赶去军营点兵。


    李禅秀一路驾马急奔,不顾雨雪打在脸上,冰凉冷痛。


    他脑海几乎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裴椹不能出事,裴椹千万不能出事……


    雨势渐小,在天地间织成薄纱。李禅秀不知眼睫上是不是沾了雨水,茫茫看不清前路。


    他努力眨了眨,驾马一路飞奔。


    这种天气在山间跑这么快,其实很危险,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脑中一会儿是丹恒王子说“裴椹已经战死”的场景,一会儿又是周恺说“裴椹不知所踪”的场景……


    他心脏像被什么紧紧攥住,快要呼吸不过来。抬手又擦一下眼,忙继续甩动马鞭疾叱:“驾!”


    终于赶到发生山崩的地方,李禅秀几乎是踉跄下马,然而面前一幕,却令他手脚发凉。


    几人高的山土完全挡住前路,将山路完全掩埋,甚至将下方的斜坡也埋了大半,向前看不到尽头,而向下……


    怔了一瞬后,他几乎不管不顾,爬上土堆。


    “裴椹——!”他竭力喊着,可声音却像堵嗓子眼,艰涩得如同挤出。


    他捏紧喉咙位置,努力又喊不知多少次,才终于真正喊出声。


    “裴椹!裴椹——”他视线模糊,踩着雨水打过的冷滑泥土,脚步踉跄,一遍遍地喊着。


    山体随时有再塌滑的可能,可他却已经想不到这些。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裴椹不能有事,裴椹怎么可能有事?


    明明梦中对方还活了十多年,不可能在这里出事。


    活着,一定要还活着!他还有话没跟对方说,有很多事没告诉对方,他还没感谢对方梦中的帮助,没告诉对方自己其实……


    李禅秀视线不停模糊,又被抬手擦清,明明雨雪已经停了。


    忽然,视线看见前方不远处泥土中斜刺出的半截枪头。


    “裴椹?”李禅秀睁大蒙着水雾的眼睛,喉间再次像被堵住。


    回过神,他几乎一路踉跄过去,脚下泥土湿滑,他摔倒了又爬起,锦袍早已满是泥污。


    “裴椹……裴椹……”他声音颤抖,双手一下下挖着泥土。心脏像被寒冰冻住,哪怕寒毒发作时,也没觉得那个位置会这么疼,这么冷。


    “裴椹,你不能死,你不要死,我、我……”他眼泪颗颗滑落,砸在手背、湿润的泥土中,手指被磨破,出了血,也毫无所觉。


    他还没跟对方说喜欢,还没跟对方一起实现天下靖平的理想,还没……对,裴椹还没实现他的承诺。


    对方说过要帮他实现理想,说过以后他想要的,对方都会为他实现。所以裴椹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不许,我不准,我现在只想要你别死,你答应过的,裴椹,你快出来……”李禅秀眼泪不停滚落,拼命挖着泥石,手指疼到麻木,却不及心中半分。


    “殿下……”


    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禅秀一僵,动作瞬间顿住。他脑海忽然空白,僵硬着一点点转头。


    身后,裴椹披风残破,甲衣也坏了几处,额上、手背都蜿蜒着血迹。


    他从坡下爬上来,此刻正站在李禅秀身后,喘着粗气,一双幽深泛红的眼睛正紧紧望着李禅秀。即便如此狼狈,他另一只手仍紧紧抓着一个有些破损的木盒。


    李禅秀定定看着他,视线再度模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裴椹再度开口,似乎向前走了两步,却忽然摔倒,发出一声闷哼。


    可他很快站起,到李禅秀面前。


    李禅秀仰头,怔怔看他,一时竟不敢想他究竟是人是鬼。


    裴椹低头,混着泥和血的指腹抹去他滑落眼眶的泪水,却在他眼尾留下一抹红痕。


    “殿下哭了,是为我吗?”他哑声问。


    李禅秀怔怔看他,眼泪忽然流得更多。


    “殿下为何送我那幅画?”裴椹继续为他抹去眼泪,声音低哑。


    “为何不顾危险赶来?”


    “为何边哭边喊我,挖我的枪……”


    他眸色愈深,声音也愈发低哑,终于问出那句:“殿下心中,可是也有我?”


    李禅秀感受到他指腹的温度,仿佛终于确定他还活着,泪水瞬间汹涌,用力点头。


    下一刻,他被裴椹用力按在身后的碎石泥土上,狠狠吻住。粗粝的指腹捏着他的后颈,迫使他仰起头,齿关被撬开,呼吸被完全吞噬。


    裴椹膝盖抵在李禅秀腿间,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对方腰身,吻如疾风骤雨。


    他心中的牢笼彻底打开,犹如猛兽。


    他早就想这么做,也早就该这么做。


    在意识到李禅秀可能也喜欢他时,在看到李禅秀不顾危险找他,为他哭时,一切就都已经压抑不住。


    想要他,想将他牢牢困在身下,继续哭泣,永远都不能离开。


    第115章


    仿佛心中猛兽幻化成实形,裴椹粗宽大手掌紧紧压着李禅秀单薄瘦削的肩,迫使他不能逃离,不能移动,只能被迫承受。


    他双目微红,近乎吞噬般地亲吻,心脏被难言的炽烈情绪充斥、占领,只剩最本能的渴望。


    李禅秀被按在石块泥土上,试图起身回亲,却被再度按倒,他干脆紧闭眼,环住对方颈项,舌尖主动追逐。


    雨水,血水,和泥水混杂在一起,两人像泥洼里搁浅的鱼,迫切地,极尽所能地汲取彼此。


    李禅秀眼尾还残留泪痕,手指抓着裴椹的头发,颤抖仰头,索取更激烈的吻,明明唇齿麻痛,却仍不愿松开。


    仿佛忘了这是哪,仿佛忘了身处何时何地,眼中心中都只剩彼此。裴椹吻得炽烈,放在李禅秀腰间的手也扯向衣带。


    李禅秀骤然清醒,急忙按住他的手,转头避开亲吻,艰难说:“不、不行。”


    裹挟寒意的冷风吹过,意识到此刻实在外面,裴椹仿佛也终于冷静,眼中血丝稍退。他缓缓松开李禅秀,帮对方整了整衣襟,忽然躺在旁边土石上,望着仍雾蒙蒙的天空,大口喘息。


    李禅秀骤然松手,同样剧烈呼吸,微张的唇瓣嫣红湿润,缓过神后,又转头怔怔看向裴椹。


    裴椹恰好也转头看他,两人都微泛红的眼睛对上。片刻,李禅秀忽然趴到他身上,一边摸索他的手臂和腿,一边趴在他心口,倾听心跳。


    裴椹骤然按住他已经摸向大腿的手,僵了片刻后,将他手拉到唇边,不顾手指上还有血和泥,低头吻了吻,哑声说:“殿下别闹,我怕我……”


    会再控制不住。


    李禅秀感受到他唇上炽热的温度,眼睛又红了红,手指也不由轻颤、蜷缩。


    片刻,他挣脱裴椹的手,用没怎么沾到泥土的手背去碰对方脸颊,哽声:“你果真还活着?”不是梦?


    裴椹直接将他的手背按贴在自己侧脸,泛着血丝的黑眸深深望进李禅秀眼中,哑声:“我看过殿下的画,还有话没来得及问殿下,怎舍得死——”


    “死”字刚说一半,李禅秀立刻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挡住他的唇,哑声道:“别说那个字。”


    他今日连听两遍裴椹“死了”,哪怕知道对方已经没事,可再听那个字,仍不受控制地心脏发紧。


    裴椹目光定定看他,忽然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手背紧紧按贴在唇上。


    李禅秀一僵,耳廓倏地发烫,红得如同胭脂染过。


    冷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件多么疯狂的事,他竟然和裴椹竟然就这样幕天席地亲吻,甚至差点……


    幸亏此处没有旁人,周恺等人亦没跟他一同赶来。


    刚想完,远处便传来马蹄声。


    李禅秀回神,连忙抽回手。


    裴椹皱了皱眉,李禅秀轻咳,向他解释:“应该是周将军和虞统领他们来了。”


    周恺如今到军中,也领了将军之职。虞兴凡则代替他,升任李禅秀的护卫统领。


    话落,虞兴凡率数十名护卫正好赶到。


    李禅秀两人被泥石遮住身影,虞兴凡一时没看到人,不由急喊:“殿下?殿下——!”


    很快,山土后站起两人,都浑身泥泞,形容狼狈,但气度依旧不凡。


    虞兴凡见到李禅秀,顿时惊喜,急忙策马过来,刚到土石旁,就下马踉跄爬上来,松一口气道:“殿下,还好您没事。”


    接着看向裴椹,又道:“裴将军,您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见两人眼睛都微红,他又一愣。尤其李禅秀,皮肤白皙薄透,哭了一场后,眼皮像涂了胭脂。


    “殿下,裴将军,你们……”虞兴凡迟疑开口。


    李禅秀怕被看出异状,忙抿紧唇。这一抿才发觉,唇竟有些肿痛,好像还破皮了。


    想到是因为方才激烈亲……耳朵又一阵发热。他忙紧紧抿唇,压下不自然,更是尴尬得不好开口。


    裴椹却十分自然,岔开话问:“虞统领,可知杨少将军他们如何了?”


    虞兴凡回神,忙道:“杨少将军应该被堵在山路那头,听闻刚好避开滑坡,伤亡不算严重。”


    说完他迟疑看一眼李禅秀,又道:“殿下,周将军已经带人上山,查看情况。”


    李禅秀怕被看出什么,只点头“嗯”一声,仍没开口。


    事实上,他有些多虑了,虞兴凡并没注意到他唇上异样。毕竟并非人人都是裴椹,敢盯着他的唇看。


    对方最多只见他眼皮有些薄红,像哭过。但裴将军方经历一场生死,殿下作为他的挚友,若是刚才误以为他死了,伤心落泪,也能理解。


    倒是裴椹,察觉到李禅秀的不自然,不觉转头,轻轻看他一眼。


    滑坡处十分危险,很可能会发生二次崩塌。虞兴凡忙上前欲扶李禅秀下坡。


    裴椹见了,忽然开口:“虞统领,我右腿行路不便,能否麻烦你扶我一下?”


    虞兴凡还没回话,李禅秀立刻看向他:“右腿?”


    裴椹轻“嗯”一声,黑眸转向他,轻轻道:“好像摔下坡时,不慎摔断了。”


    李禅秀这才想起他之前走向自己时,还摔了一下,忙蹲下帮他查看。


    裴椹立刻也弯腰,按住他的手道:“没事,不严重。”


    下一刻,手却被拍开。


    李禅秀捏着他的小腿检查了一会儿,眼睛好似又有些红,带着鼻音道:“怎么不早说?”


    说着转身,就地找几根树枝来,要绑在他小腿处固定,防止伤势严重。


    虞兴凡站在一旁,想说“我来”,可手还没伸出去,裴椹就弯腰接过李禅秀手中布条,自己绑了起来。


    李禅秀见状,干脆也松手,在旁指点他,让他不要把木条的位置弄歪。


    裴椹绑好后,直起身,唇角似乎微弯了弯,看向李禅秀哑声说:“好了。”


    虞兴凡:“……”


    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站在这好像有点多余。


    但应该是错觉吧?


    果然,殿下很快就吩咐他帮忙搀扶裴将军。


    虞兴凡赶忙上前。


    下了土坡,因山道危险,又不知裴椹还有没有其他严重伤,李禅秀决定先带他回碎月城。


    杨元羿那边自己应当能够处理,山上又已经有周恺带人去查看,若有问题,也会及时禀报。


    只是裴椹的马已经不知所踪,他和虞兴凡等人又一人只骑一匹马出来,没有多余的马。


    裴椹也看出这个问题,望向李禅秀白皙如玉的侧脸,哑声:“不如我和殿下共乘一骑?”


    李禅秀微不可察松一口气,忙点头:“好。”


    裴椹腿有伤,不方便骑马,李禅秀本想让他先上马,自己再上。可裴椹不同意,他只好先上,然后迟疑看向裴椹。


    裴椹眼中似乎闪过笑意,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踩上马镫,然后右腿轻翻,利落上马。


    动作流畅到若不是李禅秀方才亲自摸过,差点怀疑他右腿是不是没断。


    上马后,裴椹双臂从后近乎环住李禅秀,握紧缰绳驾马。


    颠簸间,李禅秀后背不可避免地撞进裴椹怀中。裴椹似乎也离他极近,微烫的呼吸就近在耳旁。


    李禅秀不觉抓紧马背鬃毛,耳朵微红,可想到虞兴凡等人就紧跟在后方,又不自觉挺直腰身。


    裴椹低眸看向他,目光不觉落在他细白颈上,忽然,手掌渐渐握住他半侧腰际。李禅秀一僵,腰忽然软了下来,白玉似的脖颈也爬上绯红。


    他靠在裴椹怀中,听着身后无比沉稳的心跳,再一次确定,对方是活着的。


    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许是大悲大喜过后,骤然松神,加上淋了雨雪,开始有些不舒服,他靠着裴椹,在颠簸中不知不觉睡去。


    再次醒来时,李禅秀发觉自己躺在柔软暖和的衾被中,房间内一片黑暗。


    他怔了须臾,睡着前的记忆渐渐回笼——白天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西南收到裴椹战死的消息,然后醒来,周恺忽然冒雨跑来,说裴椹遭遇山崩,生死不知……


    “裴椹!”李禅秀心口一紧,忽然掀开被,下床摸黑寻找蜡烛。


    裴椹呢?他在哪?怎么不在自己身旁?


    自己后来真去了山崩的地方?真的找到对方了?


    不是他听到周恺的消息后晕倒,自欺欺人地做了一场梦?


    李禅秀脑袋发晕,手脚无力,在桌边拼命摸索,寻找烛台。


    忽然,门被一把推开,裴椹提着一只灯笼,身影站在门口,似是匆忙赶来。


    李禅秀僵住,抬头怔怔看着他。见他关紧门后,拄着拐走近,终于走到自己面前时,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脸,确定是温热的,稍松一口气。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没探到呼吸,心中顿时又着急,忙俯身趴在他胸口听心跳。


    忽然,耳边传来轻震,似是裴椹闷笑,接着他被对方紧紧揽在怀中。


    房间内黑暗,只有裴椹手中的灯笼在亮。


    对方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又亲亲他的眉眼,鼻尖,唇角,像鹅羽轻扫。最后才点亮房间里的灯,乌黑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正含笑专注看着他。


    “殿下,我没事。”说着,他握住李禅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位置。


    他方才只是也太过紧张,屏住了呼吸。


    李禅秀指尖轻颤,猝然抬眸看他。


    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裴椹握紧他的手,哑声解释:“山崩时,我骑马拼命往前奔,但马被山石砸到后受惊,忽然往旁边山坡跳去,我也因此摔下山坡。刚好那段坍塌没有其他地方严重,坡地泥石不多,我只被埋一半,上半身露在泥外。只是摔下去时受到冲击,一时昏迷过去……”


    说到这,他语气顿了顿,目光深深看着李禅秀,哑声继续:


    “我在昏迷时,忽然听见殿下的喊声,就醒了过来。


    “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幻觉,只想拼了命,也要爬上去,想再见殿下一面……


    “山崩来临时,我拼命骑马往前奔,生死关头,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着,要再见殿下一面,问殿下为何送我那幅画……”


    说到这,他望着李禅秀,目光幽暗,声音愈轻:“所以,殿下能不能告诉我,我白天没理解错对不对?殿下确实也心悦我是不是……”


    话没说完,李禅秀忽然靠近,浅淡药香袭来,伴随着一个羽毛般的吻,轻轻落在他唇间。


    李禅秀亲完,飞快又退回,纤长眼睫微垂,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阴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看他。


    裴椹怔住,眼中仿佛燃起星火,忽然将他扣入怀中,低头吻住他的唇。


    李禅秀猝不及防,所有话语都被封在喉间,甚至连呼吸也被掠夺。很快又被拦腰抱起,来不及低呼,就被按在柔软的锦被上。


    第116章


    和白天那个强势、失控、极尽索取的吻不同,裴椹此刻温柔许多,可依旧炽烈,极尽缠绵,恨不得将李禅秀融入骨血般。


    李禅秀被迫仰起头,唇舌被搅弄,眼睫雾湿,身体却深陷在柔软被褥间,腰被双掌牢牢控制,没有丝毫挣脱的机会。更别提他醒来后本就没什么力气,手脚发软,被吻了一会儿,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拆吃入腹时,裴椹忽然放开了他,只是铁箍似的手臂仍牢牢揽着他的腰,伏在他耳边呼吸,似极力克制什么。


    李禅秀空白的大脑已无暇多想,他微微喘息,俊秀如玉的面庞氤氲薄红,雾湿的眼瞳微微失神望着帐顶。


    回过神后,他有些惊讶和意外,裴椹竟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实在不像对方。


    裴椹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头又吻了吻他眉梢眼睫,声音低哑:“你生病了,不宜做那些事。郎中说你淋了雨雪后,有些感染风寒。”


    李禅秀闭上眼,耳朵微红,闷声:“我没问。”


    说得好像他很想似的。


    “嗯。”裴椹又亲亲他的耳朵,声音低哑好听。


    李禅秀觉得他怎么一直亲?虽然……他也很喜欢就是了。


    只是裴椹说着“不”,可他分明感觉到对方又……他不由脸上又红,紧闭着眼。可裴椹还是察觉他发现了,似是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忽然附在他耳边,气息滚烫地说了一句。


    李禅秀“轰”地一下,耳朵红得仿佛要滴血。


    ……


    小半个时辰后,裴椹推开房门,让守在远处的护卫端些饭菜来。


    毕竟白天时,李禅秀在回来的路上就疲惫睡着了,一直到天黑才醒,这会儿还没用饭。


    不多时,护卫将饭菜送到。


    裴椹让他们放下后,就先出去。


    “殿下,先起来用些饭吧。”重新关紧房门后,裴椹拄着拐走到床边,目光温柔。


    床帐内,李禅秀将脸埋在被褥间,羞耻得简直不想抬头,乌发间露出的白皙耳廓也染着薄红。


    他原以为对方说的“帮忙”,可能会是之前离开永丰镇前,在土屋炕上那次一样,毕竟他现在手受伤了,十个手指都缠着厚厚布条。可他万没想到,裴椹竟然……他此刻仍觉得双足发烫,皮肤上好像仍残留感觉。


    他实在不知道,裴椹怎会忽然懂那么多,明明之前在山寨时,对方还什么都不懂。难道是恢复记忆的缘故?还是之前在那间土屋时,对方怀里掉落的那两本“兵书”教的?


    李禅秀闭了闭眼,忙驱散记忆,实在羞耻得不敢再回想。


    床边,裴椹见他迟迟不起来,不由温声道:“殿下再不起,我只好抱殿下起来了。”


    李禅秀一听,终于坐起,轻咳:“你先吃,我等会儿就来。”


    终于下床时,双脚刚踩到地面,他就僵了一下,随后忍着不适,若无其事地走到外间的桌旁坐下。


    但总感觉走路时,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倒是裴椹……他不由用余光觑一眼旁边。


    对方明明拄着拐,却好似走得比他还步步生风,精神焕发一般。


    李禅秀轻咳,坐到桌旁,忙提起别的事,试图驱散心中的不自然。


    “对了,杨少将军他们现在如何?另外周将军带人去山上查看,可有发现什么?”他一边用包着布条的手费劲去抓桌上的筷子,一边正色问。


    由于手指被包起来后,不太灵便,他试了几次都没抓起。看在裴椹眼里,就像小猫爪在拨楞筷子。


    他不觉忍笑,伸手将筷子拿起。


    李禅秀正努力拨楞,忽然面前的筷子就“不翼而飞”,视线不由跟着转动,落到裴椹手上。


    裴椹拿起筷子,又端起碗,夹起菜和饭后,轻轻送到他唇边。


    李禅秀一愣,忙摇头,不自然地轻咳:“我、我自己来就行。”


    “殿下是为我受的伤,我理应照顾殿下。”裴椹说,目光落在他缠着布条的手指上,眼底闪过心疼。


    他此前竟一直不知,殿下对他也有情。若是早知,又如何会彷徨、难过这么久?


    而且他难过时,只怕殿下心中的酸楚,一点也不比他少。


    裴椹目光顿了一下,声音不由更轻,像哄人:“况且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方生病、受伤不便时,另一方也会如此照顾。殿下方才已经承认心悦我,难道现在又要与我见外吗?”


    说到最后,语气竟好似还有一分委屈,仿佛李禅秀不同意让他喂饭,就是不爱他一般。


    李禅秀从没想过,裴椹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无论是老实的裴二,还是平时冷漠少言、战场上冷厉如煞神的裴椹,亦或是他梦中以为的君子端方的裴椹,都不该是会用这样语气说话的人才对。


    他只好硬着头皮,低头吃下裴椹喂的饭。


    裴椹眸中失落瞬间转为笑意,很快又夹起一些饭和菜,这次却是送入自己口中。


    李禅秀顿时愣住,裴椹接着再夹,才是又喂给他。


    不知为何,李禅秀耳廓忽然又一阵热。


    裴椹发觉,不由问:“殿下可是嫌弃与我共用?”


    李禅秀闷着头轻摇,他们之前亲吻时,舌尖都纠缠过,他只是……


    “咳。”他轻咳一声,找借口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微染风寒?我担心传染给你。”


    裴椹不由轻笑,道:“无妨,我身体强健,不会被传染。”


    李禅秀:“……”真被传染后,你就不这么说了。


    “对了,方才问你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他忙移开视线,同时也岔开话题。


    裴椹皱了皱眉,继续给他喂饭,并道:“周将军带人到山上后,只发现有一些足迹,没发现人。至于是不是铁火雷导致山崩,目前也没发现证据。”


    “但山上有人的足迹的话,起码可以肯定,山崩不是意外。”李禅秀又吃一口饭后,声音含糊接道。


    “嗯。”裴椹同意点头,“至于元羿……”


    杨元羿得知山崩确实可能是人为后,退一步越想越气,重整兵马后,直接叫上周恺一起,杀去松林谷要对付那帮胡兵了。


    在他看来,弄出山崩想活埋他们的人,八成跟胡人脱不了干系。


    “可如果是用铁火雷炸山……胡人哪来的这种东西?”李禅秀蹙眉。


    铁火雷是中原才有的东西,而且刚出现没多久,如今还没有被大范围用在战场上。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把铁火雷卖给了胡人。


    关于这点,裴椹倒是也已经想过,想置他于死地的,胡人绝对排第一。至于大周境内,无非金陵、司州、荆州,首先荆州不大可能,薄胤忙着在金陵争权,暂时应该没空对付他;金陵因为薄胤前去,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剩下就只有司州。


    但他和司州的朱友君远无仇、近无怨,论威胁程度,他暂时也比不上金陵,若真是司州……除非对方知道他已经加入义军,感受到威胁了。


    “现在想这些也无用,看他接下来会不会忽然和金陵和解,联合金陵、荆州对付我们,就知道了。”裴椹淡定地继续给李禅秀喂饭。


    李禅秀无奈叹气。


    用完饭,裴椹又找借口,要在这留夜。


    对外就说是李禅秀为救他淋雨生病,手还受了伤,他理应留下照顾。


    李禅秀尴尬想,哪有腿断了的人,照顾手指受伤人的道理?


    可他心底又忍不住欢喜,裴椹也喜欢他,他终于得偿所愿,与对方心意相通,自然也想……时时都与对方在一起,不舍得分开。


    晚上,两人久违地一起躺在床上,李禅秀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他被裴椹紧紧拥在怀中,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不知不觉,竟又进入梦乡。


    ……


    翌日清晨,李禅秀在裴椹怀中醒来,恍惚中,竟以为他们还在永丰镇的那间土屋。


    可周围的摆设很快让他意识到,他还在碎月城。


    和在永丰镇时相拥醒来的那些清晨不一样,他不必再担心身份暴露,各种藏着掖着,他和裴椹确实心意相通地在一起了。


    李禅秀唇角不觉微弯,视线一点点描摹裴椹清俊的眉眼。


    忽然,面前人睁开了眼,乌黑瞳仁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李禅秀愣了一下,下一刻,眼皮上落下一片温热。


    偷看被抓,李禅秀有些不好意思,忙闭紧眼。可裴椹却越来越过分,温热寸寸下移。


    李禅秀起初还能装鸵鸟,直到喉结被碰到时,他忽然轻颤,双手忙抱住裴椹的头。


    裴椹很是过分地咬住,齿尖摩挲,李禅秀颤抖得愈发厉害,眼尾不觉都红了,包着布条的手指无力抓住他耳朵,声音快要哽咽:“不、别……”


    他不知为何会如此敏感,像是被叼住后颈的猫,一下失了反抗之力。


    好在裴椹没有更过分,很快就放过他。


    李禅秀恨恨,磨了磨牙,忽然又咬他一口,声音闷闷:“你弄出痕迹,我等会儿怎么见人?”


    现在又不是冬天,可以多穿厚衣或戴狐裘遮掩脖颈。虽然昨日还下雨雪了,可只是倒春寒,说不定过两日就暖和了。但那时,他的印迹肯定不会消。


    裴椹亲亲他的下巴,哄道:“不会留痕迹,我很小心。”


    李禅秀:“……”怎么个小心法?又是“兵书”上教的?


    两人腻歪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起床。


    洗漱后,朝食又是裴椹直接让人送到房间来。


    也是赶巧,来送饭的,正是之前私下议论李禅秀会不会和西羌王女联姻的仆役。


    裴椹接过食盘时,眼尖认出他,不由目光一顿,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


    那仆役之前没见过他,顿时吓得不敢动弹。


    裴椹看了他一会儿,便不动声色道:“没事,你下去吧。”


    仆役松一口气,赶忙告罪退出。


    李禅秀整理着衣襟从内室走出,见他许久才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问:“怎么了?”


    裴椹放下朝食,拄着拐走过来,在他鬓边、耳朵亲亲,哑声道:“没事。”


    李禅秀怕白天会被人看见,不由躲闪一下,水润眸子看向他提醒,却惹得对方忽然将他按进怀中,吻得更过分。


    终于在桌边坐下后,李禅秀已是瞳中雾湿,气息不稳。


    裴椹仗着他手不方便,心情愉快地给他喂饭。


    吃到一半,忽然又开始进言:“殿下,我观府中仆役好像不大懂规矩,有时聚在一起说主人闲话,是不是应该约束一下,免得他们日后说错什么话,给殿下招来麻烦?”


    李禅秀一愣,问:“有这种事?”


    想了想后,又道:“我没太注意,这些人多是之前为方便照顾王女他们,才招进府里,可能确实不太知道规矩……嗯,我等会儿跟虞统领说一声,让他多加管束。”


    李禅秀平时不用仆役,有事都是吩咐虞兴凡他们,或让亲兵去办就行。这些仆役确实大多是之前西羌王子、王女他们住进府中时,为方便照顾他们,才招的。


    裴椹闻言,显然心情愉悦,很快又进“谗言”:“说到王女,殿下如今在府中处理大小军务,平日多有将士出入府中,王女他们一直住在这,似乎有些不合适。其他不说,单将士们经常出入这点,就有些打扰王女,依我看,不如给他们重新安排一处宅邸。”


    李禅秀愣了愣,道:“我之前没打算在这久住,就没想到让他们搬……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确实太打扰王女他们。”


    尤其府中出入的一些将领士兵都是粗汉,若是撞见王女,甚至有些冒犯。


    这么一想,李禅秀很快道:“你提醒得对,之前没想到这点,我等会儿就让虞统领去跟王女说一声,重新为他们安排住处。”


    裴椹心情愈发愉悦,在他白皙的耳朵上用力一亲,愉快道:“好,我等会儿亲自去为他们找住处。”


    李禅秀捂住耳朵愣愣,总感觉裴椹今天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


    第117章


    怔了半晌,李禅秀终于回神,道:“这事交给虞统领去办就行,你右腿受伤,行动不便,就别亲自去为他们找住处了。”


    说完心中愈发奇怪,裴椹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干什么?


    裴椹闻言揽紧他,愉快说了声“好”。


    他也就是客气一下,并非真想去帮王女等人找住处。当然,如果虞统领办事不积极,拖延时间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帮对方把这事迅速办了。


    只要能把殿下和王女隔开,就是把他在长安的裴府让给对方住也行。


    李禅秀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被抱进怀中好一番揉捏后,终于挣脱,气息微喘,乌润的眼睛也轻轻瞪裴椹一眼,无奈道:“你别总是这样,我等会儿叫虞统领进来,万一被他瞧见不好。”


    也不知裴椹怎么回事,自与他心意相通,就时不时与他亲吻拥抱……说拥抱都是好听的,确切说,是将他整个抱在怀中,就像方才那样,亲密无间。


    李禅秀只在小时候被父亲这么抱过,但父亲也只是寻常抱孩子的抱法,裴椹却是……虽然怪舒服的,可他实在又有些不好意思。


    裴椹也知道他们的关系暂时不宜被外人知晓,尤其虞兴凡明显是太子的人。


    他不由遗憾松开李禅秀,在对方耳朵上又亲亲,才彻底放开。


    虞兴凡被叫来时,两人已经严肃端正地坐好,只是李禅秀的手不方便,依旧是裴椹给他喂饭。


    虞兴凡看到这一幕,似乎愣了一下,但再看到李禅秀快被包成球的十根手指,顿时又了然。


    李禅秀吃下一口裴椹喂来的饭,抬头看他一眼,客气问:“虞统领用过饭没?没有的话,坐下一起用些。”


    话刚落,裴椹也抬头看虞兴凡一眼。


    虞兴凡忙拱手,恭敬道:“属下已经用过了,不知殿下叫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李禅秀“嗯”一声,将裴椹方才进的两道“谗言”交代下去。


    说完这些,饭刚好也用完,裴椹起身道:“殿下先忙,我去看看您的药熬好没。”


    李禅秀刚想说他“腿有伤,这事让别人去做就行”,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椹已经拄着拐出去了,他不由无奈摇头。


    虞兴凡也看到这一幕,想了想,对李禅秀拱手道:“裴将军至情至性,对殿下知恩图报,实在是忠义。”


    李禅秀:“……”


    确实知恩图报,报到床上了。


    他不由轻咳,端起一杯茶喝,遮掩神情。


    但紧接着,虞兴凡又道:“属下定将裴将军之举,也如实禀报主上……”


    “咳咳——”李禅秀忽然被一口茶呛住,及时打断,“不、不用,只是寻常帮助罢了,父亲眼下正为收复洛阳的事操忙,你事事都向他禀报,他哪有空看这些?”


    在李玹眼里,李禅秀这次来秦州,算是他第一次独立出征到前线。原本李玹是不愿意的,想让他送完粮草,就回梁州,在自己眼皮底下历练。


    只是李禅秀那时正为发现自己喜欢裴椹这件事,心中酸涩难言,怕被李玹看出端倪,主动请战,留在秦州。


    李玹最终虽答应,可担心不可避免。尤其李禅秀前十八年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成长,一朝离开自己身边,就像幼鸟离巢,尤其还是到危险的前线,做父亲的心难免悬着。


    之前去西北就罢了,没有人跟随,想知道消息也难。如今到秦州,身边又有李玹自己安排的人,基本隔两三日,虞兴凡就要将李禅秀的近况飞鸽传书送到梁州,让李玹能确定儿子平安无事。


    前几日守城艰难时,信更是一日一送。


    对于此事,李禅秀也是知道的。


    甚至他自己有空时,也常给李玹去信,有时是飞鸽传书,有时是跟军报一起送去,内容多是向父亲报平安和说些行军途中的趣事、琐事。自然,他也有一些想从父亲的来信中探得些许有关裴椹消息的念头。


    所以,对于自己身边有父亲的“耳目”,且时常会将自己的事禀报给父亲这件事,李禅秀没什么抵触,他知道这是父亲担心他的安危,不放心他。


    但眼下他和裴椹在一起了,却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事事都让父亲知道。毕竟虞兴凡是个耿直肠子,李玹却不是,万一被他在字里行间看出什么,怎么办?


    虞兴凡听李禅秀让他别禀报,却是迟疑:“可昨日您为救裴将军,淋雨病倒的事,属下已经写在信中送出了。若今日裴将军报恩照顾您的事不写……”


    万一主上护起短来,会不会觉得裴将军不地道?这样一来,自己此前送的信描述不全面,岂不是坑了裴将军?


    李禅秀闻言,嘴角也微抽,半晌放下茶盏道:“算了,你写好信后,先拿来给我过目,再给父亲送去。”


    虞兴凡松一口气,忙恭敬说“是”。


    他离开后,李禅秀端着茶盏,兀自又陷入沉思,直到裴椹回来。


    “方才跟虞统领说什么?怎么这么久?”裴椹单手端着汤药回来。


    李禅秀忙起身接过药,先是说他行走不方便,好好养伤就行,不要去做这些事,接着才边喝药,边道:“没什么,跟虞统领交代了一些军中的事。”


    仔细想了想后,他没将给父亲去信的事告诉对方。


    说完抬头,就见裴椹坐在桌边,正单手支着下颌,黑眸含笑看他。


    李禅秀:“……”


    他动作一僵,忙低下头,一口将药喝尽。


    刚放下药碗,一颗糖渍的果脯就递到唇边。


    以前在西北时,裴椹也在他喝完药后,忽然给他递来果脯。李禅秀没有多想,低头就咬住。


    可这次情形却与之前不同,裴椹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在他咬下果脯后,指腹又轻轻在他唇瓣擦过。薄茧摩挲细嫩的皮肤,有一丝麻痒。


    李禅秀很快抿紧唇,抬头看他。


    “甜吗?”裴椹眸子暗了几分,哑声问。


    李禅秀迅速又看向门窗,见都是紧关着,不觉松一口气。下一刻,没得到他答案的裴椹忽然欺身压下。


    李禅秀轻唔一声,等再被放开时,已是呼吸不稳。


    裴椹拇指又擦一下他红润唇上的水光,哑声道:“还好,是甜的。”


    李禅秀:“……”


    他耳朵都快要红透了,实在不知裴椹怎么这么爱亲他。


    “咳,对了,你之前离开时不是说军中有急事?现在如何了?一直住在这,会不会耽搁什么?”他极力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岔开话题。


    裴椹当时哪有什么急事?只是听了仆役的话,实在无心在碎月城继续待下去罢了。


    但此刻他必然不好意思承认,便也轻咳道:“已经无事了。”


    顿了顿,又道:“另外驻扎在凉州边界的大军还在等后续粮草,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战事,我……我不着急回去。”


    还可在这多住几日。


    事实上,便是他不这么说,李禅秀也是想留他在城中多养几天伤的。


    不过得知他缺粮草,李禅秀顿时也上心。


    裴椹加入义军后,将其中一万精锐并州军交给李玹调派,而李玹也相应给了他不少粮草。


    至于剩下的并州军,说实话,眼下他们名义上属于义军,但实际上,显然还是更听裴椹的。


    毕竟裴椹是加入义军,不是投降。李玹不好将他的并州军拆了重编,而裴椹也不好让李玹为并州军提供全部粮草。


    但并州苦寒,粮草一向依靠关中平原供给。现在天下大乱,各地豪强都在屯粮屯兵,裴椹想再像以前那样筹粮草,十分困难。可胡人还要他打,所以如今并州军的粮草,一半是并州自己供给,另一半是李玹派人运送。


    倒不是李玹也像老皇帝那样,不想给粮,而是并州军是突然加入,义军一时半会养不起这么多人。


    此外从西南往裴椹军中运粮,路途太过遥远,中途又容易被敌人切断补给线,这也是裴椹大军要停下等粮草的原因。


    李禅秀不好意思写信给李玹,帮裴椹催粮草。好在他在宁城那边留了陈老爷和陈令菀管粮草筹集和运送,便写信给他们父女,帮忙催调一些粮草。


    之后几日无事,两人就这样在府中“养病”“养伤”。


    刚在一起,喜悦与黏糊劲儿压倒一切,两人都刻意避免去想那些会冲淡此刻喜悦的问题。


    譬如李玹是否会反对,又或者,李玹真的荣登大位,李禅秀作为储君,是否要成亲……


    就这样放下心中一切负担,无忧无虑过了三四日。这天中午,李禅秀和裴椹正一起看书作画时,护卫忽然来报——


    陆骘已率军从西羌回来,同行的还有此前的西羌王子、如今的西羌王丨——丹恒。


    据说西羌王为感谢李禅秀派兵帮他夺回王位,亲自率五千西羌兵前来,欲帮义军驱赶胡人,平定天下。


    虽然五千西羌兵不算多,但西羌本是小国,又刚经历内乱,能派这么多兵来,已经是大手笔,何况他们之前还让宣平带了两千西羌兵来支援。


    而且李禅秀看中的也不是西羌的兵力,而是那里产的马。只是西羌刚经历胡人祸害,也不知骏马还有多少?别都被胡人掳去了。


    另外陆骘和丹恒都来了,想必他梦中的那位师父——游医孙老先生应该也来了。


    想到这,李禅秀立刻起身,回内室换一件正装外袍,出来后对同样起身的裴椹道:“俭之,我去城门迎一下陆骘和丹恒,你……”


    他语气顿了顿,关心道:“你腿不便,就别去了,等他们到府里,再见也不迟。”


    裴椹这样的伤患,定是所有郎中都不喜欢的,明明右腿都断了,这几日仍没少走动,有时甚至抱着李禅秀腻歪。偏偏李禅秀被他缠得厉害,又不好意思拒绝,可也实在担心他的腿。


    裴椹看出他眼中担心,含笑道:“无妨,殿下自去就行,我在府中等你们。”


    李禅秀见他答应,不觉松一口气,保证道:“我很快就回来。”


    “嗯。”裴椹含笑点头,看着他离开后,低头提笔,在画上“李禅秀”眉眼处又添一笔。


    他自是不介意的,虽说殿下没带他一起去,但关心他的神情真切,他又不是酸妒之人,斤斤计较这些。


    况且王女都被他“搬”出府了,还担心西羌王或陆骘不成?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可殿下竟特意换一身衣,去迎那两人。在一起这几日,殿下还没为他特意换过衣服……


    片刻,裴椹忽然搁下笔,皱紧眉。


    思虑再三,终于,他开口喊:“来人,备车。”


    并非他酸妒,殿下心中只有他,这点他自然清楚。但西羌王远道而来,陆骘又算是他的旧友,怎好不去迎接?


    第118章


    碎月城外,一场春雪后,天气转暖,草木葱绿。


    从西羌回来的兵马踏着雪后湿软的泥土,一路马蹄疾驰,看尽春色。


    距城门不到十里地时,队伍放缓行军。


    刚登上王位不久的西羌王丨丹恒骑着高头骏马,和陆骘一起并行在队伍最前,神情有几分迫不及待,不时抻着脖子往前看。


    终于到了城门口,李禅秀刚好驾马出来迎接。


    丹恒见他亲自前来,不由大喜,忙驾马快赶几步上前。


    后方陆骘见了,唇角微抽。


    正好宣平也来迎接,他翻身下马,随口问:“裴将军不在城中吧?”


    宣平:“呃。”巧了,正好在呢。


    城门处,李禅秀见丹恒赶来,也翻身下马,上前拱手相迎。


    丹恒几乎刚下马,不等他说出客套之词,就一个大跨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难掩激动道:“殿下,托殿下洪福,小王这次有惊无险,总算夺回王位。”


    李禅秀被握得一愣,回过神后忙道:“恭喜王子……不,应该称西羌王了。”


    他很快面上含笑说。


    丹恒仍激动,连连摇头,继续握着他的手道:“这全赖殿下鼎力相助,愿意调兵帮忙,以及陆将军一路护送,又帮忙打退胡人。如此大恩大德,小王实在没齿难忘……”


    李禅秀被他的激动和热情弄得一愣一愣,不过梦中丹恒也是这般真性情、直肠子,想必对方是终于夺回西羌和王位,太过激动。


    李禅秀理解地拍拍这位梦中老友的肩,含笑道:“不说这些,先进城吧。”


    说着又越过他,看向后面的陆骘,继续和陆骘打招呼。


    丹恒一听忙点头:“对对,殿下说的对,瞧我,一见到殿下,竟激动得忘了这。”


    说完还转头催陆骘:“陆将军,快点啊,殿下在等你呢。”


    热情得像回到自己家。


    而且他一直没松开手,弄得李禅秀一时也不好意思强行抽回。


    裴椹乘坐马车到城门外时,正好看见这一幕,脸色明显有几分不对味。


    忍了一会儿,见那位没皮没脸的西羌王仍不撒手,正好一阵杨柳风吹来,他终于没忍住,迎着风咳嗽几声,同时紧皱眉头,做出身体不适的样子。


    李禅秀听见咳嗽声,忙转头,见他也来了,有些意外。


    又见他坐在车内,骨节分明的五指撩起车帘,被风吹得一阵闷咳,不由就想起梦中那次相遇,裴椹也是在车中,因病痛和伤重不能下车,隔着车帘闷咳数声后,便让抓住他的士兵将他放开。


    明知此刻的裴椹不会像梦中那样伤重,可他还是没来由地一阵担心和慌乱。李禅秀忙抽回被丹恒握着的手,疾步走到车边,先握住裴椹的手,指尖扣在对方脉处。


    裴椹咳完,抬头看他,清俊眉眼含着笑意:“我没事,刚才吹来的风太急,灌了些进嗓子里,有些被呛住。”


    李禅秀把完脉,确定他没事,松一口气,随即问:“不是让你在府中等?怎么还是来了?”


    裴椹又低咳几声,道:“我仔细想了想,西羌王远道而来,还是应该来迎一迎。”


    说着看向他后方不远处的丹恒,俊眉微挑,问:“那位就是新登位的西羌王?”


    后方,丹恒同样愣住,犹豫一下,见两人好像聊到自己,忙走上前。


    “殿下,不知这位是……”他迟疑询问。


    李禅秀见他过来,正好介绍两人先认识。


    另一边,陆骘下马后,也缓步走来。


    李禅秀介绍完,正好向他拱手,寒暄几句后询问:“怎么不见孙神医?”


    之前来信不是说孙老先生也同行?


    陆骘正是来解释此事,闻言不由道:“禀殿下,我们夺回西羌王宫时,正好救出意外被‘逆王’关押在牢中的孙神医。只是回来的路上,孙神医听闻黄河中原一带出现疫病,便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信,说他要去洛阳。”


    “逆王”是指先前被胡人扶持,杀了前西羌王,从丹恒手中夺走王位的那位西羌王叔。


    听完陆骘一番解释,李禅秀才知,原来“王叔”登上王位后,因有头疾,想让孙神医帮他医治。但孙神医因他派兵帮助胡人攻打大周,拒不医治,于是这几个月一直被关在牢中,直到被陆骘他们救出。


    难怪李玹派人到西羌寻了许久,也没寻到孙神医的踪迹。


    不过陆骘不知李玹在找孙神医,也不知道李禅秀身中寒毒之事,加上孙神医是不告而别,又言明要去洛阳一带救治感染疫病的人,他便没派人强追。


    李禅秀闻言笑了笑,道:“这是孙老会做出的事。”


    梦中的游医孙老也是这样,听闻哪里有疫病,百姓受难,定然坐不住。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对梦中师徒,这次竟又没见上面。不过李禅秀倒不是特别遗憾,有缘的话,相信终会见到。


    听闻黄河中原一带出现疫病,他倒是又有些担忧,一是不知疫病情况如何,是否严重;二是孙老年龄大了,千万别出什么事;二是父亲正派兵往洛阳方向进攻,不知会不会受此疫病影响。


    想到这,他决定等回去后,就给父亲写封信,告知一些防治疫病的基本办法。


    另一边,裴椹和西羌王丨丹恒望向彼此,正大眼瞪小眼。


    丹恒听闻他是裴椹,愣了许久。一直耳闻并州裴椹,英勇无双,打得胡人只听其名便胆颤,怎么面前这人……有点弱不禁风?


    两人瞪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彼此客套见礼。


    正好李禅秀这边和陆骘聊完,打算上马与众人回城。丹恒见状,忙先一步上马,想与李禅秀并行。


    裴椹这时忽然一阵闷咳,扶着车窗的手格外用力,指节泛白,好似十分虚弱。见李禅秀等人看过来,又微微摆手,道:“无妨,殿下先与西羌王、陆将军他们一道回去,我稍后便好。”


    说完,又一阵急咳。


    李禅秀哪还有心情上马,赶紧走向马车,刚走两步,又反应过来,转身对陆骘、丹恒道:“二位先进城,我和裴将军稍后便到。”


    陆骘奇怪看裴椹一眼,笑说“无妨”。丹恒却有些失落,他还想跟李禅秀说说他这次带来的好马呢。


    一行人很快上马进城,丹恒有些不舍、频频回头,陆骘也在走远后,偏头压低声音问宣平:“裴将军可是受伤了?”


    怎么忽然虚弱起来了?


    “啊?”宣平愣了一下,迟疑道,“好像是……前不久裴将军遭遇山崩,险些被活埋,可能被砸下的山石伤到肺腑……”


    可也没听说啊,伤的不是右腿吗?宣平困惑。


    李禅秀在众人走后,忙掀开车帘上车,帮裴椹轻拍后背,紧张问:“怎么忽然咳成这样?可是那里不舒服……”


    话没说完,便被放下车帘的裴椹一把揽进怀中,接着紧贴的胸口传来对方胸腔闷笑时发出的轻震。


    李禅秀顿时反应过来,明白他是装的,不由松一口气,接着撤回身,无奈道:“以后别这样吓我。”


    裴椹将他又揽回去,在他耳边亲亲,压低声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


    马车回到府外,李禅秀很快下车,耳后不知为何一片绯红。


    他佯作镇定,伸手扶裴椹也下车。


    两人刚在车旁站稳,从军营绕一圈的丹恒、陆骘等人刚好也赶到。


    一番客套寒暄后,几人一同进府。


    丹恒进了府门,十分自来熟,对身旁随从道:“把我的行礼放在先前住处就行,就是殿下住处旁边的那个院落。”


    话一落,裴椹拄着拐的步伐一顿,转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也愣了一下,回神后,忙尴尬对丹恒道:“西羌王有所不知,为避免府中来往的将领打扰到王女,前段时日已经为王女和其他西羌族眷安排更妥善的住处,先前西羌王住的院落……现今安排给裴将军住了。”


    顿了顿,又道:“我想王女和西羌族人久未见到西羌王,心中定然也思念万分,西羌王不若与他们住在一处,更妥当,也方便。”


    丹恒长长“啊”了一声,半晌干巴巴道:“那……也好。”


    说完又吩咐身后随从:“那就把我的行礼送到王姊的住处。”


    李禅秀不着痕迹松一口气,察觉手忽然被裴椹握住,轻轻捏了一下小拇指,又微僵,怕被人察觉,忙蜷缩抽回。


    陆骘听完,有些意外地看他两人一眼,不过他没有探究别人隐私的爱好,更清楚何事该好奇,何事不该,并没多想。


    一行人进了府,先去正厅议事,商讨接下来的用兵方向。


    正事说完,李禅秀抽空回一趟书房,把要送给李玹的信写好,尤其仔细写了防治疫病的一些办法,并将孙神医前往洛阳一带的事也告知。


    写完信,让虞兴凡将信尽快送给李玹,他和裴椹又一起去参加给西羌王接风洗尘的晚宴。


    宴是小宴,出席的也就李禅秀、裴椹、陆骘、丹恒,以及宣平等军中几位将领。


    丹恒在席间分外高兴,喝了酒后,又告诉李禅秀,他这次来为义军带了多少好马,并热情邀请李禅秀明天一起去试马。


    李禅秀听他果然带了好马来,自是含笑答应。


    旁边,裴椹险些将酒樽捏裂。


    今天在城外,他一见丹恒见到李禅秀时喜不自胜、握着手迟迟不舍得撒的样子,就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心怀不轨。这半天看下来,心中更是愈发确定。


    没想到防了半天,防错人了,王女和殿下之间压根没什么,真正该防的是西羌王。


    想到这,他闷闷又喝一樽酒。


    李禅秀今天没喝太多酒,目光一直清明。


    散宴后,他和裴椹一同回住处。


    虽然刚开始两日,裴椹以李禅秀为救他淋雨生病为由,留在对方房中照顾。


    可这个借口不能一直用,这几日李禅秀病好后,裴椹便搬到了隔壁院落。


    两处院落紧挨着,李禅秀和裴椹一路同行。


    到了裴椹的院落外,李禅秀刚想说“你早点休息”,裴椹却先看向他,声音微哑道:“我今日腿有些疼,不知能不能麻烦殿下,帮我看诊?”


    李禅秀一听他说腿疼,立刻点头。


    两人一道进了院子,又进房中,裴椹忽然转身,关紧房门。


    李禅秀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点亮灯后催促:“你先坐下,我帮你把木板拆下来看看,疼得厉害吗?是不是刚才在席间饮酒所致?”


    说着又忍不住皱眉:“你受了伤,之前说让你别饮酒,怎么还饮?酒水寒凉,而且不利于……”


    话没说完,他忽然被紧紧抱住,熟悉的微凉气息袭来。


    李禅秀愣了一下,裴椹将他拥在怀中,脸埋在他颈间,轻吸一口气,声音发闷:“殿下跟那位西羌王关系很好?”


    第119章


    裴椹好似有些低落,环抱着李禅秀时,身上笼着孤寂,声音也好似委屈。


    李禅秀迟疑一下,回抱住他:“还……可以吧。”


    如今他和丹恒是没太多交集,但梦中丹恒带着南逃的西羌族人流落西南,被他所救后,便带族人一起加入义军,与他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一场。


    想到这,他又补充一句:“我与他见的次数不多,但关系应该还不错。”


    裴椹听他说“不错”,揽着他的手臂明显又紧几分,声音更闷:“我不喜欢那小子今天抓着你的手不松开。”


    李禅秀闻言愣住。


    裴椹声音继续发闷:“你们还约了明天一起去试马。”


    他右腿受伤,明天肯定不方便去。而且就算去了,也只能在旁看西羌王和李禅秀一起骑马。


    与其这样让自己心中添堵,还不如不去。


    李禅秀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裴椹竟然……是在吃醋?


    尤其对方此刻抱着他,声音闷闷的样子,像极了受委屈的狗狗,让他忍不住想起对方还是裴二时的样子。


    李禅秀被这个比喻惹得想笑,生生忍住后,忙解释:“你别多想,我跟西羌王总共只见过……嗯,两次。”


    现实中,的确只见过这两次。


    “而且我跟他之间没有什么,我只当他是朋友,他定然也一样。”


    梦中他和丹恒认识十几年,一直都只是朋友,他从没想过这些,丹恒想必也是,裴椹应是多虑了。


    “我看未必,”裴椹仍略带酸意,“那小子今天攥着你的手舍不得松,晚宴时又频频看你,分明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说着他将李禅秀抱得更紧,身体重量一半压在对方身上,下巴抵在对方肩窝,疏冷气息笼罩而来。


    李禅秀被迫向后靠着桌案,手臂不得不也松开他,手指按在桌沿。


    他无奈又好笑,见解释了裴椹也不信,只好道:“那怎么办?丹恒这次来,送兵又送马,我总不能将他赶走。而且他刚登上王位,应该也不会久留,兴许这次来是为了来接王女等族人,过几日就走了。”


    裴椹想想,觉得也是,殿下心中只有他,任那小子再心怀不轨,锄头舞得如何好,也挖不了他的墙角。


    但酸还是忍不住酸,他高挺鼻尖轻蹭李禅秀两下,声音低哑:“殿下需得补偿我。”


    李禅秀闻言一愣,补偿?什么补偿?


    裴椹这时刚好与他拉开少许距离,手臂将他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乌黑的眼睛低垂看他,眼底越来越幽深。


    李禅秀目光与他对视,慢一刻终于反应过来,脸不觉微红。


    他僵了片刻,在裴椹期待认真的眸光注视下,终于抬起手臂环住对方颈项,轻闭眼睛,神情如同献祭般,吻了吻面前人微凉的唇瓣。


    很快,他便睁开眼,稍微后撤,看着裴椹小声说:“这样可以吧?”


    裴椹眼睛黑得吓人,眼底幽邃,直直看他。就在李禅秀被看得头皮微微发麻,要松开手臂时,忽然被对方揽腰又拉回去。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呼吸也被掠夺。


    终于被松开时,李禅秀险些没站稳,靠在裴椹身上,微微喘气。可很快,他微微僵住,他并非清心寡欲的修道人,何况与他亲近的是裴椹。


    裴椹好像也察觉了,乌黑眼睛看向他。李禅秀手指倏地攥紧,心中简直羞耻,立刻想和他拉开距离。裴椹却将他拉回,黑眸定定看他,忽然哑声道:“之前殿下帮过我数次,我理当也回报殿下。”


    李禅秀一僵,还没明白他说的回报是什么,忽然被对方蒙住眼睛。微凉的绸带上用金线绣着纹案,贴着眼皮时,有种不平整的冰凉感,接着他被掐腰抱起,按坐在桌案上。


    视线骤然消失,带来一阵未知的不安,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对方,却抓空了。下一刻,李禅秀险些低呼,随即紧紧咬住右手食指的指节,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桌案边缘,将声音尽数咽下。


    裴椹竟然,对方竟然……李禅秀抓着桌沿的手愈发用力,白皙如玉的面庞泛起薄红,微仰的脖颈如同天鹅,喉结轻颤,蒙住眼睛的绸带也渐渐湿润。他小腿紧绷,鞋跟的边缘将裴椹后背的衣服都弄皱了。


    他庆幸出席晚宴前,特意沐浴更衣过,否则……不,即便这样,他此刻也羞耻得恨不得昏过去。


    裴椹终于起身,在他手脚发软之际,再次将他吻住.


    翌日,丹恒一早就到府中请李禅秀去看马,李禅秀却晚了两刻才露面。


    见面后,他有些歉意道:“昨晚不胜酒力,多睡了会儿方醒,还请西羌王见谅。”


    丹恒忙道:“不不,是小王来得太早,打扰殿下了才是。对了,殿下称呼我丹恒就行,不必客气。”


    说完心中却纳罕,昨晚殿下没喝多少酒啊,酒量竟这般浅?


    而且见完礼后抬头,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感觉对方唇色格外红润。


    丹恒不敢多看,慌忙移开视线,想了想,又道:“我听殿下方才声音有些沙哑,可是身体不适?”


    李禅秀好似有一瞬间不自然,含糊掩饰:“应是昨晚饮酒后吹了夜风,有些受凉。”


    丹恒一听,不由担心:“既如此,要不我们明天再去看马……”


    李禅秀想,明天再去,裴椹不定又要吃醋,便道:“只是轻微受凉,无大碍,我用完早饭便去。”


    丹恒“哎”一声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


    用早饭时,裴椹终于也现身。他今日难得穿得正式,墨冠锦袍,腰佩环玉,不似穿甲胄时冷肃。


    不知为何,他今日没拄拐,而是坐着木轮椅,由身后一名士兵帮忙推着,不必一瘸一拐地走路,平添一股清贵与端雅气质。


    李禅秀看见他时,愣了愣,目光先是落在他清俊面上,渐渐向下,很快认出他腰间的云纹腰带,就是昨晚绑在自己眼睛处的那根绸带。


    他慌忙低下头,装作无事,继续喝着碗中粥。可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想,昨晚裴椹起身后,又与他接吻,让他也尝到了自己的……“轰”地一下,耳后皮肤一片发烫。


    李禅秀简直要连粥都喝不下去了,昨晚他后来落荒而逃,回到自己住处,仍许久没睡着。


    裴椹此刻却神情自若,还与丹恒打招呼,丝毫看不出他昨晚在吃对方的醋。


    李禅秀艰难挨过早饭,起身要与丹恒一起去看马时,刚走两步,又犹豫转身:“俭之,你真不一起?”


    今早他派人去隔壁问过,裴椹婉拒了一起去看马的邀请。


    丹恒一听李禅秀这么说,也转过头,干巴巴地邀请裴椹,实际更想只和李禅秀一起去。


    裴椹喝完粥,抬眸,目光似不经意扫过他,最后落在李禅秀身上,笑道:“我行走不便,去了也不能试马,还是不去了,殿下与西羌王一起去就行,我一个人在府里看看书画,也能打发时间。”


    李禅秀:“……”


    “那你……就先好好养伤,我和丹恒一起去看一下马,很快便回。”他囫囵道。


    倒是丹恒,出了府后,挠挠头道:“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看裴将军一个人留在府中,好像怪、怪……落寞的。”


    李禅秀:“……”


    他神情有些复杂看向丹恒。


    丹恒莫名:“怎、怎么了?”


    李禅秀摇头:“没什么,先去试马吧。”.


    府中,李禅秀走后,裴椹也无心一个人继续用饭,很快回到院中。


    他拿起一本兵书在院中树下看起来,可看了一会儿,却又放下。


    根本看不进去!


    不知殿下现在在干什么?看马?还是已经跟丹恒那小子一起试马、骑马?说不定丹恒此刻正骑着马,和殿下互相追逐。


    可惜他腿断了,不然丹恒那小子的骑术定不如他。


    裴椹心中略微烦躁,更有些后悔。就算只在马场边上坐着,他也应该去,而不是在这看见鬼的兵书。


    可他刚说过不去,这才过不到半个时辰……


    裴椹按了按眉心,压下心中烦躁,强迫自己继续看书。


    忍忍,再忍忍,等到中午,就可以找借口去了。他拧紧眉心想,翻了一页书,却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


    李禅秀在马场看马,同样有些心不在焉。


    马都是好马,其实不用再试。他心思不由飘回府中,想裴椹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又吃醋,或不高兴?


    在一起后,李禅秀发现裴椹一个不为人知的喜好——特别黏他。


    其实这也能理解,他们本就好不容易才互相表明心意,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彼此都觉得弥足珍贵。


    如今陆骘回来,他兴许再过两天,就要回梁州。而裴椹等杨元羿率的军和周恺一起赶回,估计也要回驻扎在凉州边界的大营。


    如此算来,他们顶多也就还有两三天继续平静腻歪在一起的日子,过一个时辰,便少一个时辰……何况未来,他们还有重重阻碍要面对,不知前景。


    李禅秀心跳忽然一阵加快,更按捺不住。


    丹恒刚与他挑了两匹马试骑一圈,正打算再挑两匹试骑。


    李禅秀却歉意道:“抱歉丹恒,我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些事,要回去一趟。剩下的马不必看了,都很好,非常感谢你这次亲自送马来,我定会将此事禀明父亲。”


    说着他拱了拱手,便翻身下马,向马场外走去。


    丹恒愣了愣,刚要下马追上,却见陆骘和宣平两人也来到马场。


    陆骘见这情形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既然殿下有事,不如我陪西羌王继续试马。”


    李禅秀知他是帮自己接待丹恒,不由朝他露出感激一笑,疾步继续往外走。


    到了马场外,却见虞兴凡也匆匆赶来。


    “殿下,主上的信。”虞兴凡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呈上信。


    李禅秀脚步一顿,接过后打开,没看一会儿,便紧皱眉。


    第120章


    李玹在信中倒没写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听闻李禅秀前段时日竟不顾危险,冒着雨雪到山崩的地方救人,忍不住批评他“身为统领数万军的将领,怎可如此率性用事”“另外听说秦州战事已毕,既无其他要事,速回梁州”。


    虽然信中没提裴椹如何,但字字句句都表达了对李禅秀冒险去救人的不赞同。


    李禅秀折好信后,抬头凉凉看虞兴凡一眼。


    要不是虞统领送信速度太快,也不至于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快步回到府邸,刚进门,又一亲兵赶来,说李玹飞鸽传书,送来私信。


    李禅秀:“……”


    他接过后打开一看,内容和前一封大差无几,仍是数落他和催他回去。


    “以后做事需三思而后行,不可冲动,感情用事”“便是不考虑自身安危,也要多想想为父。若为父听闻你不好的消息,该何等伤痛”“救人虽重要,但让别人去救也是一样的,你身子骨弱,去了又帮不上大忙,反让自身陷入险境”“另外我听说陆骘已经到碎月城,既然无事,就快回来吧”……


    这封信显然是昨天刚写的,而且语气缓和不少,但仍催他速回。看来先前的围城之战和后来赶去山崩的地方,确实让李玹担心不已。


    李禅秀心中动容,却又无奈,折好信后,对虞兴凡道:“帮我飞鸽传书一封给父亲,就说……我这两日就回。”


    他想了想后说。


    接着问那亲兵一句:“裴将军呢?”


    “禀殿下,裴将军用过朝食,就回院中了,一直没出来。”


    李禅秀点头,快步往裴椹住的院落走去。


    ……


    院中的老梧桐树下,裴椹握着兵书,目光却落在地上的影子上,盯着日影一点点移动。


    就在他觉得时间为何如此漫长,日影怎么迟迟不到正午位置时,院门处忽然传来轻微脚步声。


    裴椹皱眉,以为是下面人又来给他送吃的,头也不抬道:“我这里不需茶水,也不用果脯点心,无事不要来打扰。”


    话落,那脚步声却还在走近。


    他面色有稍许不虞,抬起头,下一刻却怔住。


    李禅秀含笑站到他面前,身影挡住书上字句,眉目秀丽,声如碎玉:“也不需人陪着聊会儿天吗?”


    裴椹怔仲看他许久,握着书卷的手不觉微紧,半晌终于笑道:“若是殿下,欢迎之至。”


    李禅秀笑意粲然,拂袖扫去椅上一枚落叶,在石桌对面坐下。


    因在马场跑了一圈马,又是快步走来,他有些累和渴,不客气地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一杯水,然后双手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喝起来。


    喝完刚放下茶杯,裴椹就拎起茶壶给他又倒一杯,接着将果脯也推过来。


    “殿下不是去试马?怎么忽然回来了?”收回手后,他状似随意问。


    李禅秀自不好意思说自己只在马场跑了一圈马,就有些想他,鬼使神差地就回来了。


    他忙端起茶杯,假装又喝一口,掩饰道:“跑马没什么意思,左右无事,就先回来了。”


    裴椹闻言,眸中微光好似骤然暗淡。


    李禅秀语气一顿,不由小声老实承认:“主要也是……忽然想回来陪你。”


    裴椹目光瞬间又转亮,看着他哑声道:“若殿下没回,我也正想去找殿下。”


    李禅秀明白他的话意,心跳不觉漏了一拍,清丽目光定定看他。


    午后时光闲散,只是时间忽然不再漫长。


    两人在梧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知不觉,竟到了晚饭时间。


    李禅秀见裴椹腿脚不便,干脆让人在院中摆饭。


    裴椹心中溢着暖意,又如甘泉流过。趁无人时,他轻轻握住李禅秀的手,却感到一阵微凉。


    他不觉皱眉,很快将李禅秀两只手都拢住,宽大掌心帮忙捂暖,又轻搓了搓。


    “怎么都春日了,手还这么冷?”他蹙眉问。


    以前冬日就罢了,最近几日已是气温回暖,春和日丽。别人不说,就是裴椹,都已经换上单衣。


    可李禅秀,穿的不少,手却依旧总是冰凉。


    李禅秀目光含笑:“老毛病了,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小就这样。”


    说着拉他到石桌旁,先一起用饭。


    裴椹眉心紧蹙,仍不放心道:“可惜孙神医这次没来,下次等见到他,一定请他给你把把脉。”


    之前冬天,又是在西北,他只以为李禅秀是普通畏寒。如今看来,却不大像。


    李禅秀闻言惊讶:“你也认识孙老?”


    裴椹点头:“他以前去过并州,跟我祖父认识,前年他再次途径并州,正好军中有将领重伤,我也请他去帮忙看过。”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李禅秀之前在西北帮伤兵缝合伤口的针法,好像跟孙神医的针法很像,不由奇怪看李禅秀一眼。


    按理说,殿下前十八年都在太子府,刚逃出那个地方,就被流放到西北,怎会有那么熟练的针法和精湛的医术?


    需知,无论医术和针法,都需大量帮病人看诊、救治,才能积累出经验,可殿下……应该没这样的机会才对。


    这也是他以前没将妻子“沈秀”,往太子的子嗣李禅秀身上联想的缘故。


    除此之外,当初在西北时,殿下为了让他打赢蒋百夫长,曾给他一个练武的小册子。当时他看册子上的拳脚功夫,觉得眼熟,却不明缘由。


    如今恢复记忆再看,那小册子上的功夫,分明是他琢磨出的巧劲功夫。可他从未将这些整理成册,更别提还特意画下来。殿下如何会……刚好与他想的一样?


    正心中费解之际,忽然听李禅秀又道:“对了,你屋中可有笔墨?借我用一下。”


    裴椹回神,下意识点头。


    李禅秀见了,竟直接搁下碗筷,先去他屋中。


    裴椹被这一打断,也忘了问他,起身拄着拐跟进去。


    李禅秀到屋中寻到笔墨后,想了想,认真将吐纳法的口诀写下。


    写完,裴椹刚好进来。


    他耳朵忽然微红,搁下笔,将纸上的墨迹晾干,而后递给裴椹,说:“这个口诀,你平时没事可以练练,是……强身健体的。”


    也是裴椹方才说他手凉,又提起孙神医,让他忽然想起梦中孙老说过的一种可以彻底根除他身上寒毒的办法——寻一练武的人跟他一起练这吐纳法,再与其行周公礼,气血交融,多行几次就能……


    李禅秀越想,耳朵越红,如胭脂染过的玉。


    尤其孙神医还说最好找个男子,内火热,正好对他气虚寒。


    梦中李禅秀从没喜欢过谁,自然也从没有过这个打算,甚至连孙神医给的方法,都没好意思看完。


    可现在,刚好他有了喜欢的人,对方刚好自幼习武,又是男子,还……总之,既然这吐纳法练了没坏处,不如试试。就算不气血交融,不是也可以强身健体?


    李禅秀此前没有根除寒毒的想法,在他看来,自己平时多练习吐纳法,让身体慢慢好转就行了。毕竟梦中他靠这个办法,也活到了十几年后。


    但前几日他梦到裴椹死讯时,梦中的自己竟畏寒、咳血,病得形销骨立,这让他忽然怀疑是不是寒毒没彻底根除的缘故。


    尤其梦中孙神医明明已经教给他吐纳法,又亲眼见他身体已经好转,甚至在几年后,寒毒都已经不怎么再发作时,却还总写信劝他找个人一起练……


    李禅秀这几日仔细回想,愈发怀疑,只有自己练吐纳法恐怕不行。


    另外父亲一直要寻找孙神医,也是为了帮他根除寒毒。若、若到时能帮他根除寒毒的人只能是裴椹,父亲兴许也不会反对他和裴椹在一起?


    李禅秀这几日虽放下一切心里负担,什么都不管地先和裴椹在一起。但今日收到李玹的信,却又被拉回现实。


    虽然他和裴椹在一起了,但将来要面对的阻碍却不少,总要事先筹谋才行。


    而未来的朝臣、大局等阻碍,他都可以不在意,唯有父亲的态度,他没办法忽视。


    “这是……”裴椹看完纸上内容,不明所以望向他。


    纸上写的看起来是个教呼吸吐纳、强身健体的口诀,但他平日练武,似乎不需要这些。


    李禅秀自不好意思说这是以后行周公礼时要用的,只耳朵微红,支吾道:“就是……对身体好的一个口诀,你没事多练练,我、我以后要检查。”


    说完想到检查的办法,差点不慎咬到舌尖。


    裴椹听了莞尔,认真收起纸道:“好,我会认真练习,等……殿下来检查。”


    心中实则想,这要如何检查?毕竟从外在看,只是规律呼吸了而已。


    收起口诀后抬头,见李禅秀不知为何,耳际染着薄红,目光也微微看向别处,仿佛不好意思。天际晚霞的光透过窗间缝隙,落在他白皙秀丽的侧脸,染出一片晚霞的光彩。


    裴椹目光不觉微动,轻轻上前一步,从身后拥住他,静谧片刻,忽然附耳低哑:“殿下,我今日右腿已经不怎么疼……”


    他们之前一直没到最后一步,因为李禅秀说他腿骨受伤,不能大幅动作,等养好伤再说。


    但此刻,或许是气氛所致,又或者裴椹也清楚,他们再过不久就要分别,终于忍不住开口。


    李禅秀微僵,裴椹看他一会儿,见他没有明确拒绝,心跳隐秘地加快,轻轻低头,吻住他微烫的耳朵。


    李禅秀瑟缩一下,却忽然将他推开。


    裴椹猝然被推开,呼吸一阵不稳,目光灼烫看向他。


    李禅秀支吾:“我……要不,还是等你练了口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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