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101】/晋江文学城首发
十?二月底, 风饕雪虐,茫茫白?雪将灞桥立着的那块石碑都掩得几乎看不见。
然这?样严寒冷冽,一行三辆马车里, 前两辆都掀开了车帘, 开了窗。
冷风与雪花哗啦啦灌进?来,沈徽却是满脸欢喜:“好啊, 瑞雪兆丰年,一家?齐团圆,这?雪下得好!”
李氏从前最讨厌下雪天, 如今见着这?白?茫茫的雪, 也?含泪笑道:“往年见惯了雪, 不觉有什么。今日再瞧,当真是琼枝碎玉, 好看得紧。”
后一辆马车因着有孩子, 只开了半扇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光庭望着窗外雪景, 心头也?有万千感触, 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上月刚满六岁的小女儿阿瑜钻到他怀中, 探出个毛茸茸脑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两岁多的小儿子阿瑾也?学着姐姐,扒拉着父亲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将儿子提溜起?来:“看吧。”
阿瑾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鹅毛了, 好多鹅毛哇!”
“笨弟弟。”阿瑜纠正:“这?是雪。”
阿瑾有认知时,已是在常年酷暑闷热的岭南, 岭南终年不下雪,这?物对他来说?, 简直新奇无比。
“雪好像鹅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别摸, 仔细着凉。”
又低头,看向坐在怀里不言不语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吗?”
一岁半的小平安摇摇头:“姨姨, 风冷冷,不看。”
徐氏温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平安继续睡吧。”
这?孩子是他们回程,途径金陵时接上的。
裴家?负责接应的管事说?,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将他带到了金陵。后来随裴守真回长安时,念孩子年岁尚小,禁不起?长途颠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过来。
恰好此次他们也?回长安,便?一路带上,也?能看顾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亲的人,知晓平安身世孤苦,愈发怜悯,这?一路都将平安带到她车上,孩子们互相做个伴,也?更热闹。
此刻望着窗外那洁白?飞雪,徐氏心头也?激荡着一股酸涩又欢喜的滋味。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举家?回到长安的一日。
当日流放,她真觉着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岭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见妻子泪盈于睫的模样,“都回来了,哭什么。”
阿瑜也?惊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这?是高兴。”徐氏露出个笑来:“能回家?了,心里欢喜呢。”
话音方落,车外传来车夫欢喜的声音:“舅老爷,舅夫人,是我们郎君的马车!”
前头马车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远处,那对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对璧人。
“是守真与玉娘!”
“我的儿啊。”李氏人还未至,泪已如雨下。
待t?双方见了面,沈玉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思念,挣开裴瑕搀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亲,母亲!”
一别近三载,看着已作妇人打扮的女儿,沈徽夫妇心下也?诸般滋味。
李氏与沈玉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垂泪,沈徽神情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撑伞而立的端方郎君。
裴瑕将伞递给随从,敛衽拂袖,朝两位长辈揖礼,“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对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满意与爱重:“守真快快请起?。”
李氏也?抬袖拭泪,有些?难为情地朝女婿点了下头:“守真不必多礼,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合该我们拜你才?是。”
裴瑕抬眸:“岳母这?话折煞小婿了,你们是玉娘的至亲,便?也?是我的至亲,一家?人互相帮扶,天经地义,还请二老日后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李氏见他态度恭敬谦逊,毫无半点仗着恩情的轻狂失礼,心下更是满意。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噙泪眼里满是笑:“我们玉娘真是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觅得你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娇面色有一瞬发窘。
她垂着眼,未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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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只当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车,过来与妹妹、妹夫见了面,又笑看沈玉娇:“你阿嫂本?来也?想下车,但车上有三个孩子,她得看顾一二。”
沈玉娇颔首称是:“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叫他们下来。反正待会儿回到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沈光庭闻言,不禁多看妹妹两眼:“我们玉娘真是长大了。”
沈玉娇抬起?下巴:“我本?来也?不小了。”
哪怕分别这?么久,自小长大的兄妹俩,说?上两句话,便?又回到从前轻松调笑的状态。
沈光庭看着她娇美?眉眼间的狡黠,语气也?多了份宠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却是见老了。”
岭南服役磋磨人,不过三载,沈家?人都老了十?几岁般。
沈玉娇鼻尖一阵发酸,裴瑕适时道:“外头冷,先上车,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称是。
沈玉娇看向裴瑕:“我能与父亲母亲同坐一辆车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与沈徽夫妇说?,应道:“自然可以。”
沈徽虽也?想与女儿说?说?话,但想到将女婿单独撂下,未免有些?失礼,便?道:“我与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问问朝中近来的情况。”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与裴瑕一辆车,沈玉娇与李氏一辆马车,沈光庭夫妇照旧带着三个孩子一辆车。
雪天行路难,从午时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几日便?洒扫得焕然一新,又因年节将至,挂上红灯笼,摆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气象。
虽然裴瑕给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但夫妻俩还是商量着,让他们先在裴府住上几日,待过完除夕再迁新居。
这?日夜里,一向略显清冷的裴府格外热闹。
沈玉娇还想像往常一样缠着李氏一同睡,李氏捏着她的脸,笑嗔道:“都做了娘亲的人,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话,明?日再说?也?一样的。”
余光瞥见与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摇摇头:“你父亲和你阿兄也?没个分寸,来的路上我都和他们说?了,夜里少喝些?,他们嘴上应得好,耳朵压根就没听进?去。”
沈玉娇无所谓笑笑:“难得这?般高兴,就让他们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顾他劳累么。”
沈玉娇没反应过来:“啊?”
李氏竖起?手指轻敲她脑门:“啊什么啊,夜里记得给他服了解酒汤再睡,知道么。”
沈玉娇干笑着,应道:“知道了。”
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把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门,哪怕是再没感情的夫妻,为着体?面,郎君也?会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况裴瑕与她同出同进?,举手投足尽是温柔体?贴。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亲和阿嫂提醒了好几回:“守真待你这?样体?贴,你怎的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娇无言以对。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点点熄灭,被挤到狭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摇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与醉意朦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过后,她先躺上床。
银朱色的幔帐放下,沈玉娇侧着身,双眼怔怔地盯着幔帐上绣着的兰草纹样,心想,果然还是她输了么。
那她与裴瑕这?段时间的僵持,意义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蚂蚁,挥舞着细小的拳头,试图搬动一座大山,大山没搬走,哐哐哐又有无数道山压下来。
她毫无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认命。
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命?
思绪纷乱间,幔帐被掀开一角,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
裴瑕看着妻子纤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足见她还醒着。
他在床边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还未静下来,我可以去外间睡。”
睡在榻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眸色微黯。
少倾,他薄唇轻扯:“那你安置吧。
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着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裴瑕动作一顿,回首看她:“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不是么?”
沈玉娇低低道,并未回过身:“你、舅母、乔嬷嬷,你们都觉得我在犯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出众的郎君与孩子不要,却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顾体?面与廉耻,非得与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还非得去趟这?滩浑水……”
裴瑕眉心微动,又听她瓮声继续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按照你们给我选的路走。从小到大,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喜欢的书不能看,喜欢的事不让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选择。我对你动心时,你不准我亲近,我克制着不许对你动情,你又说?你对我动了心,凭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生来,就得听你们的,就得随着你的心意,就非得给你做妻么?倘若这?是老天爷给我定下的命,难道我之前没有好好给裴氏当儿媳,没有好好给你当妻子吗?是我不够顺从,不够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样一生,就让我在后宅老老实实、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好了。”
“可为何要让我走出那宅门,要让我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要让我认识到原来男女情爱还有那样赤诚坦然的一面,为何要推翻我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选择时,让我回到这?宅门里,又一次毫无选择,只能凭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将她的肩掰过来时,她已泪流满面,那双乌眸笼着湿漉漉的雾气:“守真阿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这?样的爱……”
她的泪滚落,好似在裴瑕心间烫出一块疤。
尤其听到她曾经对他心动,却被他推开……
裴瑕胸膛微窒,抬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太过迟钝,伤了你的心。又识人不明?,不能及时护住你,害你遇险……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该得的。”
沈玉娇从他怀中仰起?脸,静静望着他。
“愚蠢的从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残留着几分绯红,那双深暗的眸看着她:“若我早些?发现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现下说?这?些?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请你,哪怕看在过往的情分、看在孩子、亲眷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牵着沈玉娇的手,覆上他深邃的脸庞,狭眸在昏暗烛火下迷离而卑微:“这?一次,我绝不再伤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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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夜, 裴瑕到底宿在了里屋,宿在了沈玉娇的身侧。
只夫妻俩什么也没做,哪怕夜里的酒意与旷了三月的慾念在身体里作祟, 烧得腹间?火烧火燎般滚烫, 他拥着妻子温软的身躯,像哄孩子般抚着她的背:“睡吧, 不碰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清楚,今夜不过是岳父岳母归来,给了他与妻子重修旧好的一个契机。
而借着这个契机, 他知晓了妻子心头压抑已久的愤懑委屈, 以及……她的确曾经对他动过心。
她心里有他, 在对谢无陵之前。
这叫他这t?阵的颓靡也多了份底气,既然?从前能叫她对他动心, 为何现在不能?
翌日一早, 洗漱梳妆后, 沈玉娇与裴瑕一道?去?侧院, 向沈徽夫妇请安。
沈光庭与徐氏也在, 问起孩子们,都还在屋里睡得香甜。
于是大人们围坐着用过一顿其乐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们醒后, 稍作收拾,便一道?出发前往李府。
见沈徽一家老小从岭南平安归来, 李家人自是不胜欢喜,大李氏闻讯也从勇威候府带着幼女?赶来。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 午间?设席都摆了整整四桌。
宴毕, 男人们在前院说话,女?眷们则齐聚后院, 闲话家常。
外祖母罗氏见着归来的小女?儿,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搂着小女?儿不肯撒手,还像幼时哄孩子般满口“心肝肉儿”地喊着。
已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亲这般喊着,还有些难为情,大李氏在旁瞧见,却争宠般凑到罗氏面前:“母亲只疼妹妹,不疼我么?”
罗老太太笑吟吟,将一双已鬓角花白的女?儿都拢在怀中:“疼,都疼,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一样?疼。”
这温馨美满的场面,也叫沈玉娇弯了双眸。
再?没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叫人欢喜的了。
然?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太久,从李府离开?前,舅母程氏将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门来,面上虽不显,看向沈玉娇的目光却满是一言难尽的凝重。
沈玉娇也从那目光中猜到缘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罢晚膳,沈玉娇便被?李氏单独留在了房里。
门一关,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边,板着脸看向沈玉娇,开?门见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先前那个糊涂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娇早知这事瞒不住,却没想到质问来得这么快。
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氏看着女?儿透着倔强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岁时的模样?。
那一回,她要没收她那些尺规墨笔、游侠话本?,女?儿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圆一双清凌凌的乌眸反驳:“阿娘为什么要把这些收起来?祖父祖母就从不会管我这些,是因为他们不在了,没人疼我了,母亲就欺负我么?”
当时李氏被?这孩子话,气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装要揍她:“你这小混账,怎么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欺负你么,我这是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浪费光阴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小玉娇不服,为了这事,与她怄气了七日,还跑到过世的沈丞相夫妇牌位前,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告状:“祖父,祖母,你们走了,就没人疼娇娇了。阿爹阿娘都欺负我,这个也不许我做,那个也不许我做,娇娇心里苦,不然?你们也把我带走吧……”
这话把沈徽和李氏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朝牌位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父亲母亲莫怪莫怪。”
这事的最后,李氏退了一步,允许玉娇学完每日的礼仪规矩后,继续跟着沈徽和沈光庭学习工图,母女?俩这才重修旧好。
后来女?儿一点点长大,在乔嬷嬷的教养下?,渐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温柔端庄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万万没想到,如今女?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该是最懂事的时候,却鬼迷心窍般变成个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紧手指,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看来你舅母说的没错,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彻底糊涂了!”
“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尽管知道?母亲八成也与舅母一样?,无法理解,但沈玉娇还是将事情原委与她的想法都说了一遍。
她想,万一呢。
事实证明,没有万一。
李氏的态度比程氏更为坚决,且她是生母,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丝毫不用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完全不用担心沈玉娇会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满——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受她的教训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玉娇静坐着,挨了李氏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明明只是言语,却像被?抽了无数个巴掌,双颊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后,是一片麻木。
无人理解她,至亲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该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误入歧路,生出这种心思?,我和你父亲倒不如死?在岭南,也好过回到长安,觍着一张老脸面对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娇身侧,双眸含泪,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讲良心。你若还执迷不悟,非得做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娇面色一变,惊愕看向李氏:“母亲。”
“你也别再?叫我母亲。”
李氏语气决然?:“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淑,母之错。我与你父亲一生循规蹈矩、端正守礼,却生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这叫我们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反正你已长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为自己活,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倘若你真的抛家弃子,非得与那姓谢的小子双宿双飞,我不知你父亲、兄长与阿嫂会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黄泉,从此眼?不见为净。”
说到这,李氏面孔愈发肃穆,双目灼灼盯着沈玉娇:“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沈玉娇的神情霎时灰败。
她知道?,以母亲刚烈的性子,说到做到。
母亲、舅母、阿嫂,她们都是世俗中的闺秀典范,唯有她沈玉娇,沦为闺秀中格格不入的异类,是离经叛道?的疯子。
大抵见她脸色太过苍白,李氏心下?不忍,拉着她的手,语带着沙哑哭腔:“玉娘,你莫怪母亲话重,可这世上哪有会害孩子的父母?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训斥你,也是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里对不住你,或是对你不好,你要和离,我和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你自己说说看,守真哪里待你不好?哪里对不住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娇哑然?。
这字字句句,她都无法反驳,这桩婚事从始至终,裴瑕并无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一向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又道?:“那位谢郎君于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给他磕头,磕一百个响头,或是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成。至于你应诺他的事,我也会与他说,是我逼着你违誓。他要恨,来恨我,老天?爷要罚,也来罚我,让我天?打雷劈也好,让我病痛缠身也好,只要他不再?来打扰你的安稳日子,什么报应都由我来受着。”
“母亲,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玉娇嗓音微哑,望向李氏的目光犹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这些话,是在诛我的心。”
李氏流下?泪来:“你当我想么?可你要犯傻,我有什么办法。若老天?爷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愿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你应当知道?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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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泪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娇心下?狠狠抽痛。
她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只因李氏的确是这样?一位贤妻慈母。
可她很?想与母亲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万事顺心。”
但李氏的万事顺心里,需要她听话,需要她妥协,按照他们以为的“好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一场母女?密谈,最终以沈玉娇的妥协告终。
她有勇气去?面对无数的流言蜚语,未来可能迎来的种种困难,但她不敢用母亲的性命去?赌。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长两短,便是最后与谢无陵在一起,她也注定不会快活。
走出李氏房里时,风雪初停,夜色凄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单单挂着一弯皎洁明月。
沈玉娇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明月许久。
直到黑夜里出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笼,一身苍色氅衣的裴瑕提灯而来,见着廊下?站着的那道?纤细清丽的身影,他脚步停住。
隔着满庭银色清辉,俩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少倾,裴瑕朝她走来:“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
沈玉娇眼?睫轻动两下?,终是将心底那个“沈玉娇”藏了起来,她望着他,扯唇轻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边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圆了。”
又放下?灯笼,解开?身上宽大的氅衣,给沈玉娇披上t?:“与母亲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实柔软的氅衣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沈玉娇被?裹得严严实实,鼻尖也盈满那阵熟悉的幽沉檀香气。
眼?眶好似被?这香熏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紧掌心缓了半晌,才将泪意憋回去?,嘴角维持着轻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给了我,自己要着凉了。”
“我是男子,吹些风没什么。”
裴瑕替她将氅衣系带系好,又道?:“我去?与岳母大人问声好。”
衣袖却被?拉住,他侧眸,对上沈玉娇微微弯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里克制的难过。
薄唇轻动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敛眸,抬手揽住了妻子的肩:“我们回吧。”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这日夜里,裴瑕依旧宿在了后院。
床帷之间?,他抱着她,她没挣扎。
他低头吻她,她也没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颈之间?,她才轻轻出声,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给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温软的耳侧摩挲两下?,紊乱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还是有些沙哑:“那孩子昨日才到家,会不会太快了?”
沈玉娇阖着眼?,想到白日里带着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无论是沈家人还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来历,大都是叹息一声,目光也满满怜悯与心疼。
正如谢无陵所说,孩子尚小,还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很?难不变得敏感多疑。
毕竟哪个堂堂正正的人愿意在怜悯目光下?长大,何况府中还有棣哥儿这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两相一对比,落差更明显。
“趁着还未熟悉,早些送过去?。若是养得熟了,我怕我不舍得,孩子也不适应。”沈玉娇轻声道?。
帷帐里静了两息,而后传来裴瑕的应声:“那就照你说的,明日我亲自送过去?。”
稍顿,他又问:“你可要一起?”
沈玉娇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与他交代清楚便是,别吵,更别动手。”
裴瑕听到她这话,也知她的心终是“静”了下?来。
哪怕并非她所愿。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再?与他起争执。”
毕竟,谢无陵再?一次输了-
翌日,裴瑕便亲自带着平安,以及一直照顾平安的乳母和老仆去?了三皇子府。
却被?告知谢无陵被?三皇子派出去?办差,目下?不在长安。
无法,裴瑕只好又将孩子带了回来。
沈玉娇知道?原委后,也有些无奈,便将平安继续留在府中。
转眼?到了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个年。
李氏见沈玉娇与裴瑕相处间?比从前亲近些,心下?也暗暗松口气,看来女?儿还是顾全大局,想明白了。
新年总是忙碌,大年前三日忙于拜年走亲戚,大年初四日,李家人又迁新居。
直到大年初十,沈玉娇才算稍微清闲下?来,再?看平安还在府中,心下?不禁琢磨,谢无陵这家伙到底被?派去?做什么了?竟然?整个年节都不在长安。
没等她多想,阿嫂徐氏来寻她,邀她去?大慈恩寺赶庙会,给家里人求一道?平安符。
沈玉娇在家也无事,便随着徐氏一道?出了门。
大慈恩寺平日人就多,今日庙会,更是人流如织,车马咽阗。
好在两个武婢身形高大,仿佛两扇移动的屏障,将沈玉娇和徐氏护在身前,与左右人潮隔绝开?来。
对此徐氏满口夸赞:“还是妹婿心细,给你安排得这样?妥当。”
沈玉娇道?:“阿嫂若喜欢,送一个给你。”
徐氏连连摇头:“这两婢可是妹婿特地给你寻的,我怎可夺人之美。”
说话间?,俩人也走到了观音殿,敛了杂念,开?始求佛祈愿。
沈玉娇所念并不多,总共祈了三愿——
一愿父母安康,百岁无忧。
二愿裴瑕与棣哥儿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三愿谢无陵无病无灾,放下?执念,另觅贤妻。
全部愿望许完,她和徐氏去?请平安符。
今日来寺庙请愿的人格外多,排在她们前头的还有好些人,沈玉娇一向不喜这种拥挤的场合,便与徐氏建议:“让婢子排着便是,我们寻个禅房下?盘棋?”
徐氏却道?:“那可不行,得亲自请符才见心诚,心越诚,菩萨才会越保佑。万一婢子的心不诚,那岂不是白请了。”
沈玉娇一时语塞。
徐氏也知她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便道?:“你去?外头等我吧,我替你请,终归我的心是诚的,也定会盼着你好。”
沈玉娇闻言,朝徐氏展颜一笑:“就知道?阿嫂最疼我了。”
“你呀。”徐氏失笑:“这个躲懒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于是沈玉娇带着两个武婢离开?了人满为患的观音殿,刚准备往后头的禅房走去?,忽的一道?疏懒清悦的嗓音从侧方传来:“算命算命,神机妙算,一两一卦,不准不要钱——”
沈玉娇脚步陡然?一顿,缓缓抬起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看到那棵系满了红色祈福带的大槐树下?,支着个简陋小摊,一袭灰色道?袍,留着长须,眼?下?还长了个黑色大痦子的中年男人时,她整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的错觉么,不然?这个算命先生怎的这么像……谢无陵?
那大树下?坐着的男人也注意到她,双眸登时精光明亮,拿起羽扇朝她挥了挥:“诶,这位夫人,我瞧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好事将近。你快过来,让贫道?给你算一卦,贫道?不收你钱!”
听到这话,左侧武婢哼了声:“现在的江湖骗子这么荒唐么,娘子头上戴着帷帽,他怎么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
右侧武婢也一脸戒备:“刚才还说一两一卦,现下?又说不要钱?必然?有诈,娘子可别搭理他,仔细被?骗。”
偏偏那头的男人还一脸热情地挥着羽扇:“走过路过莫错过,夫人放宽心,贫道?童叟无欺,保证给你算个好卦。”
沈玉娇:“………”
袍袖下?的纤纤玉指紧了又紧,虽知不该再?搭理他,可这家伙弄成这幅模样?来见她,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提步朝那算命摊子走去?。
【103】
【103】/晋江文学城首发
初六日雪就停了, 但天寒地冻,树根下还积着些许残雪。
沈玉娇走到算命摊子前,不知为何, 有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明明从前见到谢无陵, 并不会这般。
但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雾白轻纱, 看?着他那张故意扮丑了的脸,那份局促又很快消失。
真不知这人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扮成这样?……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 依旧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着抬手:“夫人请坐。”
沈玉娇缓缓坐下, 又看?向左右武婢:“你们一旁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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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武婢很想提醒自家娘子小心江湖骗子, 但见娘子已?经坐下,还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娇余光瞥见她们的距离不远不近, 再看?面前黏了痦子和胡子的谢无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了, 也更黑了……
黑的那么均匀, 应当不是?刻意涂黑?那他这到底是?去挖金矿, 还是?挖煤矿了?
她心中种种好奇, 谢无陵先开了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亲友、学业、财运、姻缘、运程、疾丙、灾祸、寿限……这些贫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着急,贫道可给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娇眉心微动, 看?着他:“我想请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况。”
谢无陵:“请问夫人的友人姓氏几何, 年岁几何?”
沈玉娇没?说话,见桌上有纸笔, 便?蘸了墨, 在纸张轻轻落下一字。
“先生神机妙算,便?凭这个字来算吧。”
“好, 让贫道瞧一瞧。”
谢无陵接过纸,挑眉看?着那个“无”字:“夫人的字写?得真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
沈玉娇失笑,一个无字而已?,这都能夸。
那头谢无陵已?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嗯,夫人要问的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无恙,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娇蹙眉:“是?何痼疾?”
难道他背上那道箭伤还没?好?还是?去岁惊马被?压断的几根肋骨还没?恢复?
谢无陵身上太多伤了,她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却见对座之人望着她,英俊眉宇间一片诚恳:“相思成疾。”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老毛病了,一直没?好,尤其每t?逢深夜或佳节,这病情就加重,心口痛得很。”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长?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个声音说,想揍他。
一个声音劝,冷静,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没?个正形。
“无恙就好。”
沈玉娇声线平静,又道:“其他的我也没?什么想算的。我家中亲人皆已?归来,如今骨肉团圆,和睦美满。我家小儿乖巧懂事,从不闹我。至于我与我夫婿……”
她沉了沉气息,抬起眼,看?向对座之人:“先前虽有些争执,而今也已?重修旧好,他…他对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话想说,但真到了嘴边,也只?剩下接连两个“很好”。
毕竟裴瑕近日待她,实在是?样?样?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连自家阿兄都打趣他:“上一个这般惯着她的还是?我祖父祖母,老俩口把这丫头脾气惯得可娇了,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讹上。”
裴瑕对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无缘见到她幼时?模样?,若能将她养回?小时?候的脾气,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沈家阿兄啧啧摇头:“守真啊,你完了。”
又笑着朝沈玉娇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给祖父祖母烧几炷香,多谢他们给你寻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夫君。”
无人不赞裴守真,无人不羡沈玉娇。
她渐渐也要信了。
沈玉娇敛眸,再看?对座笑意僵凝的谢无陵:“我违背承诺,自有天罚。但仍盼旧友,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陆地的鱼儿,用湿润的唾沫互相滋润,活得了一时?,能活得了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开,该归湖泊的,回?它的湖泊。该归于江河的,回?它的江河。
“何况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不该囿于儿女私情。”
沈玉娇看?着他,一字一顿:“而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也只?能是?个后?宅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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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过是?一家团聚,亲友康宁,顺遂平安。
谢无陵沉默着。
恰有一阵料峭冷风拂过,撩起轻纱一角。
他看?到她那双乌黑眼眸,似远山缭绕的青岚云雾,又似三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烟雨,幽静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难处。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牵绊。
叫她孤注一掷,对她并不公?平。
他近来也读诗经,知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摒弃从前的偏见,书?中的确不都是?文绉绉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谢无陵朝她弯了眸,笑意轻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娇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谢无陵道:“你且放宽心过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长?睫,修长?指尖捻着那个“无”字,嗓音低了下来:“只?要……别忘了这个无。”
哪怕只?留一点点位置给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深吸口气,再次抬眼,又盛满灿烂明光:“迟早有一日,无变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样?都行……”
“迟早的。”
谢无陵盯着她潋滟颤动的眸光,浓眉挑起:“我算命很准的,夫人信我一回?,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娇从他的眼中读到热忱、执着,以及藏在那热意之后?熊熊燃烧的野心。
也明白他所说的“迟早一日”,大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换做其他事,沈玉娇会说:“好,我信你。”
可储位之争这样?的生死大事,她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他冷水:“朝堂局势烟波诡谲,稍有不慎,不得善终……”
谢无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娇一噎:“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谢无陵下颌微绷,默了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要赌这一回?。”
从前在地下赌场混迹,他最瞧不上那些烂赌鬼,觉着他们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现如今,他也成了个赌徒。
不赌钱,赌命。
谢无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谢无陵知晓他今日作为,定也要骂他一声“愚不可及”。
可谁也不知他在土地庙捡到的脏兮兮小媳妇,竟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女儿”。
仙女当然要住瑶池、穿锦衣,过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与他在泥窝里打滚,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样?追着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谢无陵追月亮。
沈玉娇就是?他心中,最皎洁、最高贵的一轮明月。
“夫人,你我有缘,这卦不收你钱,贫道另赠你一些符篆法宝,就当结个善缘。”
也不等沈玉娇拒绝,谢无陵就拿出个巴掌大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递到她面前。
沈玉娇惊愕,谢无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回?去都能用的,镇家宅,保平安。”
他一说平安,沈玉娇也记起:“平安他……”
谢无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娇放下心:“好。”
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袋子,她迟疑着要不要接。
徐氏那头已?求好了平安符出来,见着沈玉娇在算命摊子这,也好奇走?了过来:“玉娘,你在这算什么呢?”
沈玉娇心下一跳,生怕谢无陵会露馅,忙道:“就随便?算了算……”
相比于她的紧张,谢无陵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笑着与徐氏道:“这位夫人算家宅平安呢,算了个上上卦。”
徐氏一听?,喜笑颜开:“真的?那可太好了,看?来今日这趟没?白来。”
说着,她又道:“来都来了,那我也算一卦。”
谢无陵道:“真不凑巧,贫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经给这位娘子算了,今日便?不再算了。”
徐氏略显失望:“那好吧。”
又瞥过桌上那袋东西:“这些是??”
谢无陵道:“是?赠予这位娘子的符篆与法器,贫道念了专门的法咒,唯有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了就不灵了。”
徐氏刚伸出的手连忙撤回?,一脸讪讪:“还好还好。”
见谢无陵眯眼掐指装得一本?正经神棍模样?,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了的模样?,沈玉娇面上不显,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长?赠予你的结缘之物,那便?收下吧。现下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沈玉娇抬起眼,就看?谢无陵满眼期待,巴巴望着她。
给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娇还是?拿了起来,沉甸甸的,又有纸张的柔软,好似的确是?符篆和法宝。
她与谢无陵道了谢,便?与徐氏一道离开。
直到上了马车,徐氏才忽的晃过神来:“寺庙里头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沈玉娇倏地浮现谢无陵剃光了头发当和尚的模样?。
他皮相好,又长?了一双多情桃花眼,便?是?当了和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娇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没?有,嘴角都翘起了,是?想到什么趣事了?”
沈玉娇摇头:“没?什么,只?是?与阿嫂你一样?纳闷,庙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释道不分家,还是?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经忖度道:“我倒觉得他虽老了些,黑了些,骨骼却生得端正,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很,颇有些灵秀仙气呢。”
沈玉娇掐着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骂那谢无陵也太会演,竟将她阿嫂诓住了。
好容易平缓心绪,她忙与徐氏岔开话题,不再聊这事。
待与徐氏在坊市口分别,沈玉娇才摸出角落里藏着的那个灰色布袋。
打开一看?,她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和法宝,而是?一沓厚厚的千两银票和一套赤金首饰。
沉甸甸的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坠,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马车光线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灿烂。
沈玉娇被?这金光晃了眼,恍然记起在金陵时?。
他送她一对金叶子耳环用作新婚的装点,还与她保证,过年衙门发了钱,再给她打个大金镯子,叫她体体面面过年。
时?隔两年,姗姗来迟的新岁礼物。
一套金首饰,还有他大半的家当,全给了她。
沈玉娇垂下眼,将那沉到显得笨重得的手镯套入腕间,金灿灿,白莹莹,真的好看?么?
但若谢无陵在,定要说好看?的。
她哪怕套个麻绳,他都能夸出花儿来。
然而t?这些首饰与银票,她还是?装回?了布袋子。
除了那个金镯子。
其余的都于当晚,交给了裴瑕。
她也不瞒他在大慈恩寺遇到谢无陵的事,言简意赅说罢,又道:“他说明日会来接平安,这些你明日一并还给他吧。”
得知那谢无陵又在私下里去寻妻子,裴瑕眉心轻拧。
但见她将事情原委和这些银钱都与他坦白,胸间那口闷气又渐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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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当为那人生怒。
更不值当为那人,与玉娘再生芥蒂。
他将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娇,神色温润:“我会安排好,你不必操心。”
沈玉娇触及他眸中温柔,心尖莫名颤了下。
有些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低下了头。
裴瑕见她突然的安静,问:“怎么了?”
榻边的烛火暖黄昏朦,静静落在她抬起的婉丽眉眼。她迟疑几息,还是?低低开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着求这个字。”
但沈玉娇难为情,因这件事,实在不该与裴瑕开口。
可她没?办法。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庄重,朝他深深一挹礼:“大位相争,必有胜负。真到了那日,还请……还请你能帮忙,留他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即可,哪怕将他逐出长?安,或是?怎样?……”
沈玉娇躬着身,只?觉那道直直落在额间的目光如有实质,清冷又锋利。
她后?脊背一阵发麻。
心虚,又惶恐,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总之,别杀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绝非明君之选。何况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风头正盛。
战场上谢无陵或许是?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朝堂党争,裴瑕胸有丘壑,谋略无双,绝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败寇,新帝上位,输的那一派势必要斩草除根,一番血洗。
谢无陵作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难得善终。
但若有裴瑕求情……
“二殿下这般器重你,你若美言一二,饶他一条性命定是?不难的。”
沈玉娇仰起脸,明澈乌眸在烛光下潋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着她,良久,开了口:“若他日是?我输了,你可会这般求他?”
沈玉娇一怔。
第?一反应是?,裴瑕怎么会输?
第?二反应是?,谢无陵定不会杀他的。
谢无陵他……他怎么会杀裴瑕呢?他不会的。
沈玉娇也为自己心底这份笃定给惊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过神,就对上裴瑕定定望来的狭眸。
“怎么不说话?”他问。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轻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裴瑕扯了下嘴角:“这般肯定?”
沈玉娇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直觉就是?这样?——
是?了,谢无陵知晓裴瑕对她恩重如山,知晓裴瑕是?她孩儿的父亲,知晓他若杀了裴瑕,会使她伤心。
他从不会做叫她伤心的事。
裴瑕心思缜密,也窥破她眸中变幻的神色,淡淡嗤了声:“原来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
沈玉娇眼睫猛地颤了两下,慌张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娇再次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语塞。
虽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确觉得裴瑕会杀了谢无陵。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那个清风朗月、刚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了如今这样?呢。
沈玉娇有些迷惘,又有些惭愧,偏过脸,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这隔阂终是?还在的,且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良久,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将她带到他身侧坐下。
看?着她蝶翼般轻颤的鸦睫,他放缓嗓音:“我可以应你。”
沈玉娇眼中亮起欢喜,掀眸看?他。
“但长?安,他必是?不能留了。”
裴瑕垂下黑眸,又抬起一根长?指,点了点沈玉娇的心口:“你这里,也不能再留他。”
见她眼底刹那的木然,他低下头,以额抵住她的额,喑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了他。”
“从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他身上华贵的檀木香随着他吐息间的热意拂过沈玉娇的眉眼。
湿热的,痒痒的,像是?一阵醉人的、来势汹汹的、诱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待全然阖上,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细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来。
顺着男人坚实的身躯,她倒在榻间。
手被?他牵着,攀住了他的肩。
【104】
【104】/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 沈玉娇人在后?院,也听到乔嬷嬷汇报前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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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将平安交给了谢无陵,两人虽没有?太?多交流, 但面子功夫还算做到位, 没争吵,没动手。
只是谢无陵带着孩子离开时, 脸色明显不好——
这?一点乔嬷嬷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娇也没多问。
自昨夜答应了裴瑕,她便知她与?谢无陵, 再一次没了可能。
且裴瑕对她的占有?欲, 比从前更为明显。
床帷间的欢好, 如潮如涌,来势汹汹, 温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强势。
好几次, 她都觉得要被那灭顶的浪潮给吞噬, 然无论大起还是大落,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始终牢牢握在她腰间。
似依托, 也似禁锢。
她在清醒中沉沦,这?回他没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双漆黑眸子蕴着的潮涌, 比窗外凛冽的夜色还要深浓。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谪仙人,终是坠入了无尽的慾望深渊。
却也分不清, 是她拉下他,还是他曳着她。
总之在紊乱的呼吸里, 涔涔的汗水里, 失序的心跳里,紧密纠缠, 越陷越深……
在极致的顶峰时,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么,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真的就与?他这?样一辈子了。
福祸相依,生死相连,生同衾,死同冢,永永远远。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沈玉娇没出门。
她没提,裴瑕也没提,夫妻俩心照不宣,都想避开去岁上?元灯节的记忆。
但裴瑕给她买了数百盏花灯,各种样式的花灯,有?莲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芦的、琉璃珍珠的……琳琅满目,将一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还亲自写了灯谜,挂在花灯下。
沈玉娇抱着棣哥儿?,在一盏盏如云花灯里穿梭,棣哥儿?欢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娇则一张张猜着灯谜。
每猜对一张,裴瑕便给她一个礼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细的珍珠玉簪、一对滴滴绿的翡翠耳坠、一只质地上?好的白玉手镯……件件礼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娇欢喜的,莫过于?一整套的《洛阳伽蓝记》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时,她连孩子都不抱了,将棣哥儿?直接塞到裴瑕怀中,满脸惊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这?部?书乃是前朝杨衒之著,分城西、城东、城南、城北与?城中五卷,每卷都详细记载了洛阳城的佛寺建筑情况,一共列举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筑结构,堪称工建营造传世佳作。
可惜新旧朝廷交替时,此书遗失了城北与?城中两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给她这?套,竟有?五卷,全册!
她满是惊喜,宝贝似的抱着这?套书:“你从哪里寻来的?这?可是能传家的珍宝了。”
裴瑕见她的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眉眼?也缓缓舒展:“去岁在史馆整理古籍,发现了半本残卷,想着你可能感兴趣,便整理出来。”
只那套残卷,属宫中之物,他不能拿出来。只能每日腾些时间,亲自誊抄、描画。
又寻了印刷坊,专门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经销毁,是以?沈玉娇手中这?套《洛阳伽蓝记》,世上?独一无二,说是传家珍宝也不为过。
沈玉娇听到他这?话,忙翻了后?面几页,的确看出是裴瑕的字迹……
而?那些繁复的建筑工图,他竟也画的细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娇不由赞服:“你这?画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进翰林院,进工部?也定是个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惊叹赞许的目光,心下一阵熨帖,简直比去年春日,打?马游街还要快活畅意。
“玉娘喜欢便好。”
也不枉他点灯苦熬的数夜。
沈玉娇也记起去年年底有?一阵,他回来的很晚。
她只当他年底公务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这?个。
“嗯,我很喜欢……”
她轻声应着,又掀起眼?帘,望着他:“多谢你。”
裴瑕轻笑:“夫妻之间,不必t?客气。”
说着,又抱着怀中的棣哥儿?:“静宁,看这?盏琉璃灯。”
琉璃灯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儿?这?个年纪对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满脸好奇。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那套意义非凡的书,又看了看那边看灯的俩父子,心也渐渐静下来。
若是不去想那个人……
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阑人静,裴瑕也用另一种方法帮她忘记上?个上?元灯节的记忆,注入新的,独属于?他们俩人的上?元灯节的回忆。
花灯在夜里亮起朦胧的光,凌乱的长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与?精巧钗环。
吃过浮元子,又饮了一盅热酒,他抵着她在漫漫长夜里交/缠。
抛却一切过往,抛却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体里酝酿出热潮,模糊了意识,这?场欢.爱仿佛无休无尽,一切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梦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娇没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俩人好似都卸下了伪装,变成另一副荒唐模样。
无论怎样,伴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新年也正式过去。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柳枝的新绿嫩芽,长安城迎来第一桩热闹——
寿安公主要出嫁了。
听到这?消息,沈玉娇的第一反应是,这?尊活菩萨总算要走了。
打?从去年冬狩回来,寿安公主对外说是学习礼仪,实则是被贤妃关了禁闭,就连除夕宫宴和?元宵宫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个月,再次露面,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就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陪嫁宫女扶着一袭红色喜服的寿安,去给贤妃叩头拜别时,贤妃见着涂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儿?,心下也有?一丝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这?小半年来她为锦华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后?手”而?惶惶不安的无数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压住,平静与?她道:“去了南诏后?,敛起任性脾气,努力?加餐饭……好好活着。”
寿安并?不懂母妃话中的深意,仰起一张消瘦的脸,泪水涟涟:“母妃,你当真这?样狠心,当真要让女儿?嫁去那蛮夷之地么?此次一别,你我怕是永生再难相见了!”
贤妃心底一阵刺痛。
她与?裴瑕的那个三年之约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思及此处,贤妃到底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寿安的脸,含泪的眸光无比慈爱:“樱樱,我的儿?……”
樱樱是寿安的小名,她诞生之时,正是樱花盛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这?个女儿?,贤妃也真心疼爱过,期盼她能顺遂无忧,一生圆满。
哪知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看着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贤妃心里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对女儿?更关心些,盯得紧一些,是否就能拦着她被锦华蛊惑。
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既已铸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儿?,别怨母妃。”
贤妃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静了两息,芳华不再的脸庞勉力?挤出一抹笑:“罢了,你还是怨我吧。我将你带到这?人世间,又将你……将你送到那蛮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寿安心底的确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着贤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后?的挣扎。
但最后?还是被陪嫁宫女们“请”出了贤灵宫,送上?了花轿。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这?是寿安与?贤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贤妃坐在榻边,面无波澜,仿佛并?未听到。
直到身侧的嬷嬷小心翼翼唤了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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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的泪忽然滚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该恨我。”
说罢,她转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来,宛若没事人,还是平时那仪态万千、贤淑宽仁的贤妃娘娘-
寿安公主出降,二皇子亲自送仪仗,出了长安五十里。
听说二皇子回城前,寿安公主从马车跳下来,一袭红衣,朝着长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百姓们皆言:“寿安公主大义!”
裴漪吃着桃花糕与?沈玉娇道:“她从马车跳下来,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带她回宫,妆都哭花了,毫无半分仪态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诏王子的脸,最后?还是三个宫女合力?,才将她的手从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么多远嫁的公主,真没见过哪个像她这?样,弄得双方都难堪。”
沈玉娇并?未接茬,捻了块梅花糕送入嘴里,边默默想着,三年后?,贤妃真的舍得杀了寿安吗?
就算贤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着一条至亲之命,哪怕是那至亲之人先犯了错,但人心总是会偏私包庇,他们真的能毫无芥蒂?
人心啊。
沈玉娇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这?复杂的、可以?高尚到极致、亦可卑劣到极致的人心,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可厌……
人心多变难测,元寿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势也风云变幻,变得愈发诡谲。
在寿安远嫁半月后?,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宁帝病倒了。
当日早朝还好好的,但夜里服了一味新炼制的丹药,又寻了个处子采阴补阳。
这?一补,补过头,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瘫了。
这?算桩丑闻,宫里掩得实实的,对外只宣称陛下操劳过度,染了风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这?内情,夜里床帷间也不瞒沈玉娇:“是三殿下寻来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经处死,三殿下也挨了训斥,禁足府中。”
沈玉娇心下发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抚着她的背,温柔宽慰:“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这?才稍稍宽心。
裴瑕便又欺上?来,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人挤出她的脑中,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脑中也都是他,身体里也是他,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气息……
哪怕知晓这?是个笨办法,或许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长,水滴石穿,总能将那人彻底从她心里逐走。
他有?足够的耐心-
三月里,昭宁帝久病不朝,百官谏言,让太?子监国理政。
昭宁帝迟迟不应。
三月初七,一名御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蛊之术,诅咒昭宁帝。
昭宁帝大怒,命宦官总管韩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东宫,最后?从太?子妃后?院一棵桃树下,挖到了刺有?昭宁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东宫众人皆入狱,包括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经过一番拷问,太?子妃梁氏承认她对昭宁帝多年冷待东宫心生不满,遂瞒着太?子行巫蛊之术。她一人抗下罪过,并?在牢狱墙壁留下百字血书,只求昭宁帝饶过太?子与?皇太?孙。
昭宁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对梁氏所出的皇太?孙,并?无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孩子。梁氏贱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病榻上?的昭宁帝瘦骨嶙峋,心肠却越发冷硬,动了动手指,轻飘飘道:“到底是皇室血脉,给个体面,赐毒酒吧。”
这?场来势汹汹的巫蛊之祸,最终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孙司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万条人命,画上?了结局。
太?子虽还是太?子,但却被圈禁在东宫,比从前还像个废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监国摄政,分为两党,吵得不可开交。
党争越发激烈,裴瑕也越来越忙。
四月天里的第一声惊雷乍起时,沈玉娇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发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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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晋江文学城首发
紫宸宫寝殿, 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苦涩药味, 以及那阵病体沉疴的腐朽之气。
昭宁帝背靠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 每日针灸吃药,仍是口歪眼?斜, 动?弹不得。
太监总管冯安跪坐脚踏一侧,替他按摩手脚。
裴瑕坐在床头不远,替他念着今日的奏折。
他声线泠泠, 如玉石坠锦, 既有年轻人的朝气, 又?有不符这个年纪的平静沉稳。
昭宁帝很喜欢裴瑕给他读奏折,不疾不徐, 娓娓道来?, 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读毕, 一旁小太监奉上香茗:“裴承旨, 请。”
“有劳。”裴瑕接过, 浅啜两口。
昭宁帝歪着脑袋,半晌才?睁开双眼?,苍老嗓音又?长又?颤:“说来?说去, 还是那么一回事。朕还t?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斗成这样……嗬嗬!”
裴瑕慢声道:“皆因上月巫蛊之祸, 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动?,朝政堆积冗杂, 陛下也?是该拿个主意了。”
自中风以来?, 朝廷众臣纷纷催促昭宁帝定下监国?皇子,唯独裴瑕从未表态。
可?如今, 连裴瑕裴守真都表态了。
昭宁帝心有不悦,斜着眼?睛乜他:“你以为朕该选哪位皇子?”
裴瑕静了片刻,垂眼?:“臣以为,二殿下。”
昭宁帝嗤了声:“倒不奇怪。”
“是,除了东宫那位,二殿下既贤又?长。且他行事稳重,御下宽厚,朝野中颇有名望,较之其他皇子,更宜稳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中原的百姓们?忙着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贸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畅通,恢复往日的热闹。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盗,北境有草原诸部,虎视眈眈。待到水草丰茂,也?是他们?在边境大肆抢掠之时。若长久无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难免叫那些贼匪野心膨胀,愈发妄为。”
“陛下,您是皇子们?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请陛下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大梁万世太平计。”
昭宁帝默不作?声。
都说忠言逆耳,从前沈丞相谏言,句句忠言,但着实逆耳。
可?裴瑕这人总有本事,讲大义的同时,又?叫他颇为受用。
“老二他,的确比老三要争气些。”昭宁帝喃喃道,语气却仍有一丝迟疑。
裴瑕看了眼?龙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淡声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终不是故人。”
昭宁帝眸光霎时锋利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见状,起身朝昭宁帝挹礼:“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后宫妃嫔的夫主,皇子们?的父亲。该断不断,反受其害,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尽快决定,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昭宁帝深深看着面前这一袭绯红圆领长袍,风姿卓越的年轻臣子,良久,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太子,太不争气。”
裴瑕仍是挹礼的姿势,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讽意。
自幼丧母,父亲厌弃,母族于景王之乱中尽灭,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断羽翼的凤鸟,在风雨中苟延残喘,那亲手折断它双翼之人,却叹一句,它不争气。
当真是,无情帝王家?。
又?一阵长久静谧后,昭宁帝终是开了口:“冯安,替裴爱卿磨墨罢。”
太监总管面色微动?,低低应着:“是。”
裴瑕起身,朝一侧让了让:“有劳。”-
翌日早朝,太监总管冯安传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马缙暂代监国?。
长达一月的争议总算有了个结果,有人满意,自也?有人不满意。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昭宁帝有意废太子,并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选。
本就还未安定的人心,顷刻间又?变得惶惶。
这日午后,三皇子从紫宸宫吃了闭门羹回来?,满腔燥郁。
背着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后他还是将?谢无陵召来?身前,肃声命令:“明日带我的密信往陇西?一趟,告诉吕松柏,待到八月中秋时,我花开后百花杀。”
谢无陵这两年肚子里也?有了些墨水,一听这话,再想到去岁秘密潜去陇西?的所?见所?闻,不禁拧眉:“殿下,会不会太仓促了?虽说二殿下掌了监国?大权,但玉玺尚在陛下手中,且他还留着太子并未废黜,说明陛下尚未选定大位人选……何?至于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么?”
三皇子本就是个暴脾气,加之近日郁郁不得志,今日又?被?昭宁帝拒之门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下听到谢无陵还来?反驳他,语气也?愈发不耐:“这些时日父皇身边一直是那裴守真陪着,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执笔。你不在朝堂,瞧不见裴守真那副嘴脸,一脸胜券在握、春风得意!我若再不想办法,等司马缙把朝堂上下都换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届时他名正言顺、群臣爱戴地继位,还有我什么事!”
谢无陵听罢这话,很想说裴守真无论何?时都是那一副讨人厌的死样子,和有无密旨并没关系。
但见三皇子这般焦灼不安,还是压下那腹诽,低声再劝:“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还望殿下三思……或者,让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风?陛下一向最是宠爱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难收,再难回头了。”
三皇子眼?底戾气有片刻松动?。
父皇的确十分宠爱母妃,这些年亦一直对他很是器重。
他或许是几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爱的皇子。
若有的选,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将?监国?大权给了司马缙,却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
是不想见?还是心头愧疚,不敢见他?
又?忖度一阵,三皇子看了眼?谢无陵:“那就等我明日见过我母妃,再议此事。”
谢无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虽没多少学问,却也?知道得位不正,会被?后世诟病千年万年。
若有的选,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声倒是其次,但倘若娇娇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万一被?他带累了名声,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娇,当日夜里,谢无陵回到他新赁的小院,抱着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济,却和娇娇育有一子。
一个有着娇娇的血脉、从娇娇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简直叫他嫉妒得发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娇娇的亲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将?那孩子疼到骨子里,拼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乐。
“娇娇……”
谢无陵盯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脑子里又?如走马灯般,回忆着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一个又?一个漫漫无眠的长夜,唯有那些回忆帮他撑下去-
转过天去,三皇子去给淑妃请安。
生母虽没给他闭门羹,但他从淑华宫里出来?后,脸色比昨日更是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因他生母与他说:“帝王情,薄如纸,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让老二监国?,无论有无那道密旨,你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安分守己为好。他那人最是厌恶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老二他是个厚道孩子,若日后他登上大位,你老实待在藩地,亦能平安过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却也?只能苦笑着劝道:“泽儿,这或许就是我们?母子的命。”
一辈子,都是别人的影子。
她因与房淑静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将?之女,成了睿王司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连当侧妃都不够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专宠。
他送她珠宝首饰、珍馐美食,他给她院子里种?满芙蓉花,带她出游宴饮,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无哪个女人有她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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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以为他是爱她的,直到她见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
一袭云雾色衣裙,云鬓斜挽,虽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却自有一份典雅清逸的高贵气韵。
她如雪山上盛放的雪莲花,神圣不可?侵犯。
那双冰润润的眸子朝她静静投来?一眼?,有错愕,而后便?是怜悯。
淑妃回到院里照了镜子,便?也?懂了王妃的那份怜悯,以及其余妾侍看向她的羡慕目光里,为何?又?含着一丝嘲弄。
她的眉眼?像了王妃五分。
而睿王爱极了她的眼?睛,尤其爱看她眼?睛里的绵绵情意。
那是他在王妃那里得不到的。
王妃永不会爱他。
淑妃那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心疼睿王,心疼这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她满心满眼?地爱他,试图将?他对房淑静的那颗心,转到自己身上。
然而直到房淑静死后的第一个忌日,她去抱着那醉酒颓然的男人,告诉他:“陛下,皇后虽不在了,但您还有臣妾,臣妾会一直陪您。”
也?不知这话如何?激怒了他,他掐住她的脖子,阴恻恻道:“你算什么东西?,配与她比?”
一向待她温柔的男人,那时通红着脸,额上爆着青筋,凶神恶煞地仿若地狱里的修罗,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t?鄙夷与轻蔑。
淑妃这才?明白,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怎可?取代正主?又?怎么敢说这种?话。
简直不知所?谓。
多年来?,后宫众人羡慕她的盛宠不衰,她却无比羡慕贤妃——
哪怕杨宜兰无宠,但杨宜兰就是杨宜兰,不是谁的替代品。
不是淑妃,房淑静的淑。
也?不是昭宁帝口中的淑儿,房淑静的淑。
她本名叫郑月容,小名绒绒,和“淑”这个字毫无干系。
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人叫她本名了。
淑妃认命做影子,可?三皇子不甘心做垫脚石。
当日回到府中,他再次找到谢无陵。
这一回无论谢无陵如何?劝,三皇子心意已决,再无转圜。
他站在谢无陵面前,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肩,双眸溢满不甘的野心:“再不争一争,我为藩王,你为属臣,我失江山,你失美人,我们?往后将?被?司马缙和裴守真压在底下,再无翻身机会。”
“谢无陵,你甘愿吗?”
“夺妻之仇,你能放下吗?”
“倘若不甘,倘若放不下,便?随我放手一搏吧。”
“我与你保证,待我荣登大宝之日,便?是你洞房花烛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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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 不知不觉,二皇子监国已近四月。
他或许不是什么天资卓然之人,但?监国, 也无须多少?天资, 只要他居中持重,有颗贤德爱民之心, 其余的事自有臣工们操心。
昭宁帝的病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但?长期卧床, 叫他的脾气?越来越差。
动辄打骂宫人, 对侍疾的妃嫔们亦没什么好脸色。
贤妃主?持后宫, 听得年轻妃嫔们的诉苦,心下不忍, 却?也无法, 毕竟伺候皇帝是后妃们的分内之事。
她试图去寻淑妃, 让淑妃帮着劝劝皇帝。
可淑妃自?打二皇子监国后, 便称病抱恙, 每日待在?淑华宫里休养,再不出门。
贤妃知道,淑妃这是在?朝她示弱。
如今前朝由二皇子把持, 后宫由她掌握,朝野内外几乎可称是贤妃母子的囊中之物, 若此时淑妃还去昭宁帝面前争宠,过于碍眼。
急流勇退, 淑妃是个聪明人。
贤妃拨弄着掌心红润润的南红玛瑙珠串想, 起码,比她那?个儿子聪明。
念在?大家都?是潜邸旧人, 贤妃是愿意留淑妃一条命,叫她安度余生的。
只要淑妃不犯傻。
贤妃默默祈盼着,郑月容,你可别犯傻-
八月秋风起,清菊爽寒,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至。
此等佳节,宫外百姓们阖家团圆,宫里宴饮也办得一如既往的隆重。
昭宁帝半边身子虽还僵直着不能动弹,但?为着向朝臣证明他这个皇帝还在?,愣是叫四名内侍将他抬到了?太极殿上座。
他穿着簇新的朱红团龙纹锦袍,头戴金冠,却?依旧掩不住清癯脸庞的浓重病态。
前来赴宴的文武重臣们看着上座的昭宁帝,再看昭宁帝下手边年轻力?壮的二皇子,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声叹息:皇帝真的老了?。
老了?,便也该退了?。
只是权势使人沉沦,尝过权柄在?手的滋味,再想放开,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朝臣们心思各异地忖度着,陛下到底何时才愿意将权力?完全交给二皇子,又打算如何处置东宫太子。
那?倒霉的太子,大半辈子都?受制于他的父皇,成为他父皇掌心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想想也实在?可怜。
宫宴上丝竹靡靡,歌舞翩翩,朝臣们觥筹交错,一切都?如往常般怡然自?得。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宫人们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昭宁帝眼歪口斜,想要发号施令:“怎…怎么……”
他可以说话,但?不能急,一急话说不清也就罢了?,口诞也克制不住地从嘴角往下淌。
总管太监连忙拿帕子给他擦:“哎哟,万岁爷您别急。”
下首的二皇子适时站起来,语气?凝肃,却?并不慌乱:“外头怎么回?事?”
很快有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安礼门走水了?,那?一片火光冲天呢!”
二皇子拧着眉,忙派了?亲卫去查看,又安抚殿内众人:“莫要慌张,安礼门在?东北角,烧不着此处。”
殿内众臣见二皇子临危不惧,也纷纷定下心来。
然而?没多久,外头又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嘈杂,隐隐伴随着马蹄声。
殿内众人心惊,皇宫内苑,怎会有人纵马?又怎敢有人纵马!
不等他们想明白,殿外杀声四起——
“除佞臣,清君侧!”
“除佞臣,清君侧!!!”
整齐划一的口号,更叫殿内众臣错愕不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哪门子的佞臣?清哪门子的君侧?
不多时,禁军统领疾步赶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二殿下,三?殿下带着精兵烧了?安礼门,包围了?太极殿!”
三?皇子?
他是疯了?吗。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禁惊讶,三?皇子是哪来的兵?
如今禁军由二皇子掌握,兵部仍是直接听从昭宁帝的授意,成年皇子虽能拥有两千亲卫,可区区两千亲卫,哪能闹出这样的阵仗?
昭宁帝瘫坐在?龙椅上,颤抖着抬起手指:“逆…逆子……”
“陛下切勿动怒。”
下座的裴瑕搁下杯盏起身,朝皇帝一拜,又看向掌事总管冯安:“还请冯总管千万看顾好陛下。”
冯安连连称是,招手示意着侍卫们近身护卫昭宁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瑕朝二皇子轻轻颔首。
二皇子会意,肃目看向禁军统领:“你速速去问,司马泽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他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谋反么!”
话音方落,殿外一阵兵器铮然的厮杀声响起。
三?皇子一袭金甲,手持长剑,打头走了?进来。
而?他左后侧是一袭银甲的谢无陵,右侧是另一名阔脸大将,瞧着面生,但?还是有人认出,这将领乃是陇西节度使的长子何崇文。
在?他们三?人身后,是数百名银甲精兵。
个个身形魁梧,手中利刃已?沾上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猩红色的团花地衣上。
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诸位官员内眷与后妃公主?们纷纷尖叫着,战战兢兢朝柱子后躲去。
二皇子眼底也有刹那?慌乱,但?看到缓步而?来的裴瑕,心神定下,扬声吩咐左右:“保护陛下与贤妃!”
又上前一步,怒目瞪着三?皇子:“老三?,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皇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已?孤注一掷,再无退路,看向二皇子的眸光也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与冷戾:“司马缙,你这卑鄙小人,趁着父皇病重,与裴守真这奸佞一同蛊惑父皇,窃取监国之权,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肃清朝堂,除了?你们这对奸贼!”
二皇子闻言冷笑:“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厉害极了?。而?今父皇就在?这,你若有不服,大可直接问父皇。看看到底是我蛊惑圣心,还是你狼子野心,妄图逼宫弑君,谋朝篡位!”
“我自?是要问一问父皇。”
三?皇子冷声说着,又淡漠扫了?眼殿内诸位大臣:“都?老实待着,有不从者,我不介意拎个出来,杀鸡儆猴。”
说罢,银甲精兵们齐齐亮起刀剑,威势逼人。
三?皇子有兵在?手,再看殿中众人犹如视猪狗,气?定神闲拾级而?上,双眸炯炯看向上座的昭宁帝,拜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昭宁帝和贤妃被龙影卫护在?身后,流诞的嘴角抽动着,眸光愤懑:“逆…逆子……”
三?皇子面色沉了?沉,缓缓抬起眼:“父皇,您当真是糊涂了?。”
“儿臣一心敬爱您,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正本清源,恢复朝廷该有的秩序罢了?。”
“只要父皇您一声令下,儿臣即刻诛杀司马泽与裴守真等一干乱臣贼子,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他说着,直直盯着上座的昭宁帝,明亮的眼眸里盛满熊熊野心,亦透着一丝期待,一丝请求:“还望父皇允准。”
然昭宁帝望着他,眉眼间渐渐浮现一层悲哀的怜悯,他道:“老三?,你着实叫朕伤心。”
三?皇子眼中的期待如泡沫般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不甘与杀意。
“看来父皇病得实在?不轻。”
三?皇子面无表情说了?声,转而?面向殿内诸位大臣,扬声道:“陛下病重,神识不清。我既为皇子,自?有匡扶江山社稷之责。而?今二皇子司马泽与翰林院裴守真狼狈为奸,妄图蛊惑圣心,窃取国本,我秉承天意,诛杀此二贼!”
“来人,将他们押了?!”
宫宴之上不能带任何兵器,是以除了?三?皇子的人,殿中其他人无异于待宰羔t?羊。
谢无陵神情肃穆,拎着刀,一步步朝一袭绯红官袍的裴瑕走去。
大半年未见,依旧是相看两厌。
谢无陵把刀架在?裴瑕脖子上时,压低声音道了?句:“刀剑无眼,你最好识时务些,我不想沾了?你的血。”
裴瑕看着眼前这身着重甲、气?势凌厉的高大男人,冷白脸庞依旧无波无澜,只平静回?望道:“我亦不想沾了?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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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薄唇轻扯:“死到临头,竟还不忘装腔作?势。”
裴瑕由他押着,往殿中走去:“谢无陵,你现下回?头,或还来得及。”
“裴守真,现下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裴瑕道:“你可知你今日此举,乃是谋逆重罪。”
谢无陵眉心微动了?动,浓长眼睫低垂:“成王败寇,只要三?殿下登上至高之位,那?便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裴瑕嗤了?声,脸庞稍偏,清清冷冷朝他瞥去一眼:“你且猜一猜,倘若玉娘知晓你是靠着谋逆上位,便是你权柄滔天,我命丧于此,她可愿改嫁于你这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这凉薄语气?,听得谢无陵心头邪火骤起。
手中刀柄也不禁加重了?力?气?,锋利刀刃直直陷入裴瑕的脖颈,立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守真,你可知你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有多欠揍?”
谢无陵咬牙:“若不是看在?你对娇娇有恩,又是棣哥儿生父的份上,老子真想把你这根舌头割了?喂狗吃!”
裴瑕闻言,冷笑一声:“巧了?,我亦想将你这张嘴缝起来,教你从此做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两个男人视线相对,刀光剑影,杀意愈浓。
最终,裴瑕与二皇子还是被押到三?皇子面前。
谢无陵押着裴瑕要跪,裴瑕背脊挺拔,不跪。
二皇子亦不肯跪,站姿笔直,语重心长地与三?皇子道:“老三?,你我乃是亲手足,何至于此?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三?皇子冷冷睇他:“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想了?想,又笑道:“你若愿跪下与我称臣,我念在?兄弟情谊,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毕竟弑兄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
二皇子见他毫无半分悔改,端正面庞闪过一抹痛色,哀道:“老三?,你这般作?为,不但?伤了?父皇的心,还伤了?淑母妃的心。”
提到淑妃,三?皇子眼波一闪,但?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冷硬:“莫要再与我说这些废话,我才不吃你这套假仁假义。”
“我数三?个数,倘若你还不肯跪下,便莫怪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狠了?。”
“三?……”
“二……”
三?皇子抬起手,说出最后一个数时,视线看向押着二皇子的陇西节度使侄子何崇文:“一。”
何崇文眉梢一挑,握着剑的手臂肌肉鼓起。
下一刻,只听“咻”得一声。
一阵殷红血光从三?皇子眼前绽开。
倒下之人,却?不是二皇子,而?是何崇文。
一支不知从暗处而?来的弩箭,直直射穿他的喉咙。
长刀“哐当”落下,他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温热的血溅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脸。
变故来得太快,不等三?皇子反应,又一支弩箭射了?过来。
这次是射中他的右膝窝,骤然剧痛,他身形栽倒,单膝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宛若俯首称臣。
“殿下!”谢无陵惊住,长刀还架在?裴瑕的脖子上,刀口加深。
二皇子见状,眉头皱起:“守真。”
裴瑕神色平静,望向二皇子:“殿下只做你应做之事,我与他的私怨,我自?会处置。”
二皇子心绪复杂,很不赞同。
裴瑕总说他优柔寡断,可对这个谢无陵,优柔寡断的分明是他裴守真。
原本第一支箭射向何崇文,第二支箭就该射穿谢无陵的——
可裴瑕恳求他,留谢无陵一命。
“谢无陵,倘若你伤守真半分,我定将你五马分尸。”二皇子沉脸警告。
话音落下,宫殿四处藏匿的暗卫也如潮水般涌出,在?殿中众人惊慌的尖叫声里,无数弩箭如疾风骤雨,咻咻破风,射中那?些银甲兵将的喉咙与胸膛。
鲜血染红银色铠甲,宛若雪地盛开一朵朵妖异艳丽的花。
谢无陵在?冲破安礼门时,便觉一切顺利得叫人心悸。
可三?皇子已?经杀红了?眼,且既入皇城,便没了?回?头路,哪怕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
这是一出,引君入瓮。
裴瑕明显感受到身后男人粗重的呼吸,他垂下眼,淡淡道:“你现下也可选择杀了?我。”
“你闭嘴!”
谢无陵狠狠咬牙,呼吸粗喘着,犹如困兽般看着随他们一同进来的将士,一个个地倒下,尸首堆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鲜血将脚下铺陈的红色地衣染得越发鲜艳。
他心跳如鼓,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终是没忍住,哑声问:“裴守真,为何不杀我?”
裴瑕眼神轻晃了?晃。
这谢无陵,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聪明人跟错了?主?子,空有满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千里马遇不见伯乐,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的确是想杀了?你。”
裴瑕目光淡漠地看着龙影卫们将叛军们一个个处决,看着三?皇子被禁军押着,送到昭宁帝面前。
他道:“但?我答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抵在?脖间的长刀有一瞬僵凝。
裴瑕心下也涌起一阵难抑的恨。
他没回?头,但?他知晓此刻的谢无陵,应当得意极了?。
他裴守真的妻子,惦记着他谢无陵的命……
恨意在?胸膛里翻涌着,如冰川水寒,又如烈火灼烧,裴瑕沉沉吐了?两口气?,才压下那?份肆意滋生的恨意。
或者更具体地说,妒意。
他如此嫉妒着谢无陵。
哪怕今日他才是赢家。
“娇娇,娇娇她……”
谢无陵的喉头微哽,鼻音不觉也重了?:“她求你了??”
裴瑕终是回?过了?头。
刀锋随着他的动作?,再次碾入伤口,他也不觉疼痛般,只一双冰润的黑眸直直看向谢无陵:“我说过,不许这般唤她。”
谢无陵看着他脖间流出的血,咬牙:“老子就这样喊了?怎么着,你杀了?我吧,干脆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想?”
“那?你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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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裴守真,你莫要得意忘形。”
拿着刀的嚷嚷着有本事杀了?我,被刀架着脖子的咬牙切齿说着别过分。
这场面荒诞又诡异。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而?上首的昭宁帝见到这动静,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问二皇子:“他们二人,有何恩怨?”
二皇子讪讪:“一点私人恩怨。”
昭宁帝又看了?眼谢无陵那?张脸,心头不悦:“杀了?便是。”
一侧的贤妃呼吸一窒。
有心劝阻,却?又怕引起昭宁帝疑心,到底忍住,只朝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会意,朝前走了?一步,挡住昭宁帝的视线,敛眸道:“父皇,朝臣们都?还在?,您看老三?这该如何处置?”
昭宁帝的注意力?也由下首那?俩人,转移到眼前的三?皇子身上。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今满脸不甘、愤懑、怨恨地望向自?己,昭宁帝那?双利眼里也浮现一丝怅然哀色。
他叹息道:“老三?,你实在?叫朕失望。”
三?皇子笑了?:“父皇何时对儿臣有过期望?”
“打从您决定让司马缙监国,儿臣便知晓自?身成了?弃子。”
“而?今这一出引君入瓮,更是印证了?儿臣的想法。父皇您只需要一个儿子,为了?那?个儿子,我、太子,我们其他人皆是可以丢弃的棋,给人踏脚的石。”
“可儿臣不服,儿臣实在?不服。儿臣哪里比不得司马缙了??父皇,您明明曾经那?样宠爱儿臣,儿臣也是真心敬您、爱您,可您为什么弃了?儿臣,选了?司马缙?是儿臣哪不够好么,还是儿臣哪不顺您的心意了??父皇,儿臣不甘啊……”
昭宁帝凝视着眼前的第三?子,这孩子的眉眼随了?淑妃,性情又随了?他几分。
简直比太子,还要像他与房淑静的亲生子。
几个儿子里,他的确也更偏爱这个儿子,也是唯一带到身边教养过的儿子。
然而?或许是溺爱太过,教他养得骄纵了?些……
单就储君而?言,贤妃之子,的确更为稳妥。
裴守真说,为天下计,为百姓计。
又与他说,再像故人,终究不是故人……
这个儿子再喜欢,也终究不是他与房淑静的骨肉。
于公于私,这大位也不好给了?他。
但?昭宁帝并不会承认,t?他只望着三?皇子,再次叹了?口气?:“朕还没死呢,你就这般心急……”
“且就算真将大位传给你,你行事如此莽撞,一诈就出手,那?把皇位又如何坐得稳当?”
“还有那?陇西节度使何惭,你当他是个什么善茬,你就敢与他私下来往,此举与与虎谋皮有何二异?”
“老三?,你别怪父皇算计你,倘若你肯学到你母亲一半的审时度势,又何至于今日?”
三?皇子忽的落下泪来。
再次抬头,那?双看向昭宁帝的眼透着一份压抑着的恨:“我才不要像我母妃那?般懦弱隐忍,一辈子活在?旁人的影子下!我司马泽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轰轰烈烈!”
不等昭宁帝反应,便见三?皇子红着眼,直直朝龙影卫的刀刃撞去。
“老三?!”
“三?殿下!”
尖刀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他口中吐出鲜血,眼中也泛着猩红,死死盯着昭宁帝:“父皇,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儿子……咳……还有母妃……我母妃……”
他艰难地扭过脸,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贤妃,喉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血:“贤…贤母妃,你别为难我母妃。”
贤妃热泪滚滚,哽咽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三?皇子笑了?笑,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将身体从刀身拔出。
浓重的鲜血霎时染红了?金色铠甲,他仰头,朝后重重倒去。
充血的双眼盯着房梁悬挂着的明亮菊纹宫灯,今日是中秋节啊。
阖家团圆的中秋。
十五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这般辉煌明亮。
他无意撞见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面容狰狞地叫她笑。
她笑了?,父皇又说她笑得不像。
她便继续笑,直笑到父皇满意。
父皇喊她淑儿,她笑着迎合,是,臣妾是淑儿。
可这样父皇还是不满意,抓着她的头发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背叛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时他尚年幼,被那?场面骇到。
还真以为母亲背叛了?父皇。
他觉得母亲低贱,对不住父皇,活该被那?般对待。
后来他知道,母亲并未背叛父皇,背叛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改观,更觉得母亲低贱,都?被这样对待了?,竟然还能爱着父皇。
她如何,如何就能忍下来呢?
他不能忍。
他忍不了?。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愿一辈子居于人下。
映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
三?皇子盯着那?点微光,口中呢喃:“母妃……”
若有下辈子,你也别再遇到父皇了?。
【107】
【10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月高悬, 万籁俱寂,宣平坊沈宅却无人入眠。
“前后门可都闩好了?让忠叔带着阿成阿礼,把前门看好, 能堵门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肃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 又担心朝窗外看了眼?,嘴里低低念叨:“有大郎守着后院便是, 老爷那副身子骨去了后院也挡不住什么,倒不如在?屋里待着,也省得叫人记挂。”
沈玉娇站在?榻边, 给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儿?、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 又放下层层幔帐, 给孩子们隔绝出一个独立静谧的空间,这才缓步走到李氏身侧。
“母亲, 你都站了一整夜了, 坐下等吧。”
“唉, 我这心里直打鼓, 哪里坐得稳。”
李氏幽幽叹气:“好好一个中秋佳节, 外头说乱就乱,实在?是吓煞人。”
今日宫宴,沈玉娇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让她带着棣哥儿?来宣平坊沈宅, 与她父母兄嫂一同过节。
早上?他这般安排时,沈玉娇只当他体谅她想与家人共度佳节的心情, 心头熨帖,欣然应下。
未曾想戌时刚过, 酒酣面热时, 坊市外忽然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轰轰隆隆犹如夏日闷雷。
沈宅的位置靠里, 尚能听到这般响动,遑论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当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时就见管家满脸慌乱跑回来:“外头来了好多兵,直奔着皇宫的方向去。坊正说情况不妙,叫我等速速归家,关好门户,做好防备!”
兵变。
上?一刻还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沈徽在?朝为官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叮嘱李氏带着妇孺们去后院,自己则与长子拿了趁手的兵器,严守门户,以防那些无?纪兵匪闯进?来作恶。
如今已近子时,坊市外除了开?始那阵行军声外,再无?动静。
然而越静,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将都朝宫里去了,守真他也在?宫里,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氏忧心忡忡,刀剑无?眼?,若是女婿有个三?长两短,那女儿?和年幼的外孙该怎么活。
相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娇垂着眼?皮,异常的平静。
她隐约觉着,裴瑕应当知道今夜会出事,这才叫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谋算,那这场兵变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虽是内宅妇人,裴瑕也不怎么与她说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监国这四个月来,不但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推行了仁政,减免赋税,朝野内外有目共睹,无?不赞誉。
反观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处处掣肘,尽显颓势。
这场皇子之争,胜负一目了然。
若沈玉娇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从?此做个闲散王爷,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娇,大?抵皇室子弟血脉里都涌动着对那把宝座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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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他行此等兵变谋逆之事,事发突然,却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说,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着他走上?这一条路——
至于?裴瑕有几分胜算……
沈玉娇坐在?榻边,悄悄拢紧了袍袖下的手。
无?论是裴瑕还是谢无?陵,哪个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怕他们俩人对上?,毕竟裴瑕答应过,会留谢无?陵一条命。而谢无?陵那性子,也定?会为了她留着裴瑕。
怕就怕,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万一有个误伤……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娇心脏收紧,闭了闭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来吧。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烛泪厚厚堆叠了几层,漆黑灯芯烧得都快见底,外头总算响起了动静。
“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难掩欢喜。
屋内一众丫鬟女使听到这话,疲累颓靡的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外头太?平了?”
在?床边守着孩子们的程氏,以及坐在?榻边支着额头昏昏欲睡的李氏,听得这动静,也都连忙起身。
再看沈玉娇,已然捉着湘色裙摆,匆匆忙忙朝门口跑去。
程氏缓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尽是玉娘在?安慰我们,我还当她半点?不怕的。如今看来,她心里也慌着呢。”
李氏撑着桌边站起,熬到这么晚,双眼?还有些发黑,缓了口气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长了年岁,性子也越发沉稳,再不是从?前那个要我们护着的小娘子了。”
不过再坚强的小娘子,也会害怕心慌,这不,守真一回来,可不就不用硬撑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脚步,给外头那对小夫妻留些说话的间隙。
程氏会意?,上?前扶着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胧,一边是明?月当空,另一边鱼肚泛白?,隐见霞光。
沈玉娇快步走到门口,待看到院门前,那道踏着清冷月色而来的颀长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紧绷起来。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在?庭中碰上?,相对而立,沈玉娇清楚看到裴瑕脖颈间那道深深血痕,嘴边的话一时顿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惊愕与担忧。
一整夜的疲倦沉闷,在?此刻得到慰藉,烟消云散。
“你脖间这……”
话未说完,裴瑕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沈玉娇整个人都被摁在?他怀中,耳朵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也盈满独属于?他的幽沉檀香气。
那香气将她牢牢笼罩着,她大?脑有一瞬空白?,待反应过来,又嗅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守真阿兄……”她轻轻挣了下。
揽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紧,男人的头颅低下,高挺鼻梁贴着她的耳侧,沉沉嗓音透着一丝倦哑:“玉娘,结束了。”
沈玉娇怔了下。
结束了?
是说这场兵变,还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开?我。”
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着,叫沈玉娇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序t?,她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
裴瑕虽不舍这份令人安心的温软,但还是松开?怀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的沉静。
只有沈玉娇知道,这具清冷淡然的躯壳下,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守真,你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李氏和程氏见小夫妻松了手,这才迎上?前:“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宫里一切可还好?”
“母亲,阿嫂。”
裴瑕敛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礼,道:“三?皇子私通陇西节度使起兵谋逆,现三?皇子与节度使长子何崇文已经伏诛,涉及谋逆一众叛将也已被拿下。宫中贵人一切皆安,长安各坊也派了金吾卫巡防,搜捕余下逃兵。”
“我回来时,街面清静,秩序井然,并无?动乱,是以不必太?过紧张。”
听得三?皇子谋逆,李氏和程氏皆是惊骇不已。
惊骇过后,听到兵乱已平,也都放下心来,只掩着胸口唏嘘道:“怎的就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逼宫……”
说话间,沈徽父子也匆忙赶来。
裴瑕大?致说了宫中情况,暂时解了他们的忧虑。
沈徽还想多问,但见裴瑕眉宇间的疲色,以及脖间那道凝结的血痕,忙道:“折腾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视线落在?心神不宁的女儿?身上?,沈徽轻咳一声,缓声提醒:“玉娘,你记得替守真颈间伤口上?药。棣哥儿?就留在?这,有我和你母亲看顾着,你们去客房歇着吧。”
沈玉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裴瑕,听得父亲这般交代,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瞥见她柔婉眉眼?间萦绕的忧虑,薄唇轻抿,与沈家人告辞后,便牵着她回了客房。
房门一阖上?,沈玉娇唤他:“郎君。”
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裴瑕转过身,语气淡漠:“他还活着。”
沈玉娇一噎。
同时,另一根紧绷的心弦也松了。
活着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边坐下,见她仍怔怔站在?门口,眸色微暗,面上?不显,只道:“玉娘,伤药。”
沈玉娇恍然回过神,握紧手中那瓶丫鬟送来的伤药,提步上?前:“沐浴后再上?药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视线落向男人修长脖颈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他肤色本就白?,这样一道伤口,红艳艳一条痕,突兀到压根无?法忽视。
“这是怎么弄的?”
纤细指尖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上?伤侧:“有人挟持你?”
裴瑕看着她:“谢无?陵。”
那落在?颈间的指尖微微一颤。
沈玉娇细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败了么?”
裴瑕:“嗯,败了。”
沈玉娇:“那怎会……”
“一点?小伤,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侧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蕴满平和的冷静:“你只须知晓,我应你之事,并未食言。现下,该你履约了。”
“玉娘,从?今往后,你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娇喉间一阵艰涩。
桌侧薄纱罩灯透出来的暖色烛光,照进?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洒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他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玉娇知道,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何况,这是她应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个浅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来我给你上?药。”
裴瑕看着她,默了两息,也笑了:“嗯,这就去。”
行至门口时,他朝里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朦胧烛光笼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颈,素色的裙衫,恬静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晓,她此刻在?为另一个男人难过。
说不介意?是假的。
却也知道没有那个必要,毕竟经此一回,谢无?陵再无?可能留在?长安。
而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那人从?她的心里剔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迹。
对此,裴瑕深信不疑-
元寿二十一年的这场谋逆,自戌时起,到寅时彻底平定?,不过半夜功夫。
起的匆忙,结束的也匆忙,但事后算起账,三?皇子一党与陇西节度使九族,抄家的、砍头的、流放的、下狱的,林林总总,也牵扯了上?万条性命。
作为三?皇子心腹,谢无?陵理应判处极刑。
昭宁帝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二皇子记着裴瑕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向昭宁帝求情:“这个谢无?陵谋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马缙蛊惑,才犯下大?错。他从?前在?宁州杀过水寇,又为朝廷发现一座金矿,还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过一个小小长史,何须你费这般口舌。”
昭宁帝眉间满是不耐,再次说了那个字:“杀。”
轻飘飘的,如碾死一只蚂蚁。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还想再说,被贤妃一个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俩从?紫宸宫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脸:“可我已经应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纳闷:“我怎么瞧着父皇对这个谢无?陵,好似十分嫌恶?”
贤妃眸光轻闪。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说了要杀,那便杀了吧。”
二皇子啊了声:“可守真那边,我怎好食言?”
贤妃看着这老实儿?子,叹口气:“那就去问裴守真,他点?子多,你听听看,觉得哪个可行就用哪个。”
二皇子闻言,与贤妃行了个礼,便去寻裴守真。
贤妃看着二皇子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抬眸示意?身侧嬷嬷过来,又在?她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
嬷嬷眼?底闪过诧异,看向贤妃:“娘娘……”
贤妃朝她颔首:“不弄清楚,我夜里睡都睡不踏实。”
嬷嬷应了声是。
主仆俩刚要离了紫宸宫,却见绯红余晖斜照的长长宫道上?,一袭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缓步而来。
贤妃愣在?原地,有刹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着,喊出这个多年再未喊过的称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贤妃回过神,两道柳眉也蹙起,不悦,更?不解:“你怎的作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静,而是照着房淑静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后,如今又梳着先后常梳的玉螺髻,穿着先后常穿的衣裙,描着一样的远山眉,点?着一样的圣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后复生一般。
年轻时,贤妃对淑妃这张脸,也心生鄙夷,觉着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得意?张狂个什么劲儿?。
如今皆成了深宫妇人,她只觉得淑妃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可怜。
而这可怜的妇人,刚失了孩子。
思及此处,贤妃缓了语气:“陛下说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会责罚你,只叫你往后就在?淑华宫静思休养,无?诏不得出来走动。”
“你回去吧。”贤妃道。
淑妃却望着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将我当做她了吧。”
这忽然一句叫贤妃错愕,待回过神来,她蹙眉:“你什么意?思?”
淑妃没答,只道:“我想见陛下一面,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贤妃道:“陛下此刻应当不想见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传,怎知他不想见我。”
贤妃语塞,而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与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气未消,你此刻求见,必然讨不到好,还是快回去吧……”
说到这,她垂着眼?皮,补了句:“老三?那孩子……闭眼?前还念着你,让我善待你。”
淑妃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美眸间也隐约笼上?一丝雾气。
贤妃叹道:“同为人母,我知你心头之痛,也知为人母亲,多有难处……”
三?皇子不听淑妃劝阻,寿安又何曾听她的教诲?
儿?与女,都是债。
“杨宜兰,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
贤妃怔住。
许久未曾有人这样唤她了。
少说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轻笑了笑:“就当帮我一回,替我通传一声吧。这辈子,估计也就见这最后一回了。”
不知怎么的,淑妃这般微笑看着她,贤妃心间莫名有些发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这般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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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笑,实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着她的手请求:“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简直一模一样。
当年她没能拒绝房淑静。
这回,她也没能拒绝淑妃。
她进?去替淑妃传了话,昭宁帝的反应,如她想象t?中的一样,皱着眉头,说不见。
贤妃极少反驳昭宁帝的话,但这回,她替这多年“夙敌”求了情:“陛下,她说是最后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这些年……”
昭宁帝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松了口:“罢了,让她进?来。”
到底是宠了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个赝品,也有几分情。
贤妃屈膝离开?,走出寝殿大?门,她看向廊下静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让你进?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谢。”
她面向贤妃行了个礼,擦肩而过时,她低语道:“我这人一向不爱欠别人,你帮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礼。”
贤妃眯了眯眼?。
不等她琢磨这话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随内侍入了殿。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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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红色的霞光一点点洒在紫宸宫碧色琉璃瓦间, 随着落日?式微,渐渐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画。
贤妃本该离开?的, 但脚步却如钉在廊下般。
嬷嬷低声提醒:“娘娘, 时辰不早了?。”
贤妃道:“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心?慌, 好似有?什么东西悬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时, 门里有?了?动静。
却是太监总管冯安走?了?出来, 见着贤妃, 老太监也有?些诧异:“娘娘还?有?事么?”
贤妃温雅笑了?下:“无事,只是忽然觉着站在此处看落日?, 别有?一番景致。”
说着, 她往那紧阖朱色雕花木门瞥了?眼:“冯总管怎的不在里头伺候?”
老太监道:“陛下与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谈, 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贤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 不知怎的, 脑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里,锦华服下毒酒时,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
她说, 她留了?后手。
难道是指淑妃?
是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锦华, 以锦华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也不会叫她好过。
思及淑妃进门前的妆扮, 还?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礼”, 贤妃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千防万防, 怎么就这个?节骨眼……疏忽了?!
懊恼的情绪在胸间迅速蔓延,贤妃紧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倘若淑妃真的将当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么,这两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贤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杀意,她攥紧手指,沉下气等着。
然而直到笼在琉璃瓦上的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浓郁夜色吞没?,寝殿的门依旧掩着。
这份诡异的静谧,不仅让贤妃疑惑,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也皱起?眉。
“也到晚膳时辰了?,冯总管进去问问?”贤妃道。
冯安应下,行至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里头没?回应。
于是提高嗓音,又唤了?一声,“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内仍是一片沉沉静寂。
这情况实在太诡异,贤妃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门而入。
宽敞轩丽的金殿内只燃着零星几盏灯,空气中弥漫着冗杂药材苦涩的龙涎香气,细闻似乎还?有?一丝鲜血腥膻。
待行至内殿,见着眼前情形,贤妃与冯安等人皆惊骇到失声。
只见宽大龙床上,衾被凌乱,枕头落地,昭宁帝直挺挺躺着,双眼睁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缩,清瘦嶙峋的脸庞呈现一片灰青色。
而一袭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边,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搭在身?侧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她淡色裙摆,血液如蛇,顺着脚踏蜿蜒而下,一直没?入锦织地衣。
“陛下!”冯安惊叫着冲上前。
贤妃也没?想到,殿内竟是这幅场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冯安已探了?昭宁帝的鼻息,白了?脸色:“没?…没?气了?。”
皇帝死了?。
这个?认知叫贤妃的大脑空了?两瞬。
但也仅仅两瞬,她镇定下来,心?头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迈帝王,而后蹲下身?,去看榻边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还?剩一缕气。
贤妃摁着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闭着眼。
贤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照理说,她应当就由着淑妃这般死了?的。
可她还?是想问问她,再与她说说话。
于是她继续掐她的人中,拍着她的脸,哑声朝她喊:“郑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气,她眼皮微弱动了?下。
待见着是贤妃,她惨白笑了?。
“你还?笑。”贤妃咬牙:“你是疯了?吗?”
“或许吧。”
淑妃已没?多?少气,眼皮维持着一条缝,失了?血色的苍白唇瓣翕动:“锦华……的人,寻到我……”
“回你……回你一礼,往后……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乐坊杨柳巷的郑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节,她定不凑热闹,去看劳什子锦帐里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会与司马瑞遇上,虚度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头闷在昭宁帝脸上的那刹那,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淑妃,心?里竟无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跨坐在他?孱弱干瘦的躯体上,用尽全?力摁着那枚锦枕,看到他?试图伸手挣扎,听到他?喉中发出困兽般低哑的嘶吼,她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很快就要结束了?。
多?年前,他?开?启她此生?的错误,而今便由她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陛下,你真是个?可怜虫。”
这回换她来凌辱他?,她扮成房淑静的模样,美眸弯弯与他?笑道:“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的男人,甚至在你的眼皮底下,与那男人诞下一个?孩子。”
这一回,大抵是她笑得?最像房淑静的时候了?。
就连那冷漠不屑的眼神,也如出一辙。
昭宁帝一阵恍惚,而后怒不可遏,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只涨红着脸,骂她:“你这贱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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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笑着,她流下泪:“司马瑞,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得?到真爱?”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才会真情实意爱过他?。
如今想起?,只觉无比恶心?。
恶心?到她再也不想苟活,只想尽快结束这荒谬可笑的一生?。
“郑月容,你怎的这般糊涂!”
贤妃哀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淑妃想回一句,这是她此生?最清醒最正确的选择,可她实在太累了?。
完全?没?了?力气,眼皮都撑不开?。
却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世上已再无任何叫她留恋之物。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静谧金殿里,淑妃在贤妃的怀中闭了?眼-
当日?夜里,贤妃紧急召来二皇子、丞相与多?名?重臣,商讨此事。
皇帝被宠妃用枕头闷死,这事传扬出去,实是天大的丑闻。
一番商讨至天明,众人决定暂瞒昭宁帝死讯。
只对外宣称皇帝病重,又过了?两日?,才宣告天下,昭宁帝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淑妃郑氏悲恸不已,割腕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先帝驾崩,新帝当立。
东宫太子自?请废黜,与群臣一起?拥立二皇子司马缙。
司马缙推辞再三,最后含泪接过玉玺,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九月底,司马缙改年号元寿为淳庆。
淳庆元年十月,旧太子司马昱封作安王,搬出东宫,赐居永兴坊亲王府邸。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其中一道圣旨送到刑部重牢,特赦了?涉及昌王谋反案的副将,谢无陵。
宣旨之人,是新任丞相裴瑕。
典狱长走?在前头,毕恭毕敬领着这位新贵朝监舍走?去:“裴相公,您当心?地上滑。”
谢无陵身?手好,当初在太极殿被拿下时,昭宁帝特地交代,有?功夫在身?的叛将都关进水牢。
秋意寒凉,水牢潮湿,日?日?夜夜泡在其中,手脚都溃烂生?脓,便是再好的功夫也能废了?。
裴瑕在昏暗阴寒的水牢中见到谢无陵时,那人已不复从前的张狂意气。
他?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乌发凌乱的脑袋,半死不活地垂着,腰部以下浸没?在一片浑浊污水之中。
粗大的双腕间已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的,一时都分不清是麻绳里长出血肉,还?是血肉里生?出麻绳。
他?身?上还?穿着被擒之日?的那件红色里袍。
连日?拷打受刑,红袍已破烂不堪,裂开?的布料之t?下,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伤叠旧伤,深伤叠浅痕,浑身?近乎无一块好肉,实在是狼狈至极。
裴瑕一袭绯紫官袍,站在灯火明亮处,看着水牢中了?无生?气的男人,心?里却无半分快意。
他?只是庆幸。
还?好没?叫玉娘瞧见这人的模样,不然,她定要伤心?,也更难忘记。
想到妻子,裴瑕眸色柔缓。
没?了?谢无陵的打扰,他?与玉娘的日?子变得?平静祥和,夫妻间温情亲近,虽称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算得?上和睦融洽。
再加之新帝即位,擢升他?为丞相,年方二十五便成了?一品重臣,这份隆宠,一时叫他?成为长安城里最为春风得?意、风光无两的存在。
典狱长有?意奉承贵人,见水里的谢无陵还?在昏睡,不禁粗着嗓门斥道:“别睡了?,快醒一醒——”
喊了?两嗓子见没?反应,又从腰间解下鞭子,抬手便要抽去:“你这混账东西,是死了?不成?”
鞭子还?未甩出,手腕便被扼住。
典狱长一怔,回过脸便对上一双清冷如冰的黑眸。
那一眼凉沁沁的,直教?人背脊都发颤,牢头战战兢兢:“裴…裴相公?”
“出去。”
裴瑕甩开?他?的手,又从袖中掏出块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清瘦长指。
典狱长见状,半点不敢耽搁:“是…是,卑职这就出去。”
水牢里很快又恢复开?始的静谧,一滩死水般。
裴瑕手持圣旨,朝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水里的男人:“谢无陵。”
他?声线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后知后觉般有?了?反应。
水声淅沥,铁锁哗啦,谢无陵缓缓抬起?头。
随着动作,勒在腕间的麻绳似乎收得?更紧,深陷入血肉里,周遭皮肤激起?一片绯红。
他?却不觉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灯火明亮处的男人。
紫袍金带,面如冠玉,当真是芝兰玉树,清贵无双。
“紫袍……”
谢无陵扯了?下唇角,苍白消瘦的脸庞露出个?懒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这一笑,那种熟悉的反感霎时涌上心?头。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冷淡:“这会儿还?能笑出来,看来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还?要硬。”
谢无陵懒洋洋仰着脑袋,明明浑身?酸疼麻痹得?厉害,嘴角的弧度却咧得?更大:“那必须的啊。”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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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长。”
裴瑕道:“我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
“那你杀呗。”
谢无陵斜着眼,满不在乎:“那日?在皇宫里,又不是没?给你机会。”
“我说过,我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对她食言。”
谢无陵听他?提起?沈玉娇,狭眸中似有?星光轻闪,不过转瞬,那份柔意敛起?,他?仍是那副懒散恣意的模样,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对她食言,还?是怕杀了?我,她会惦记我一辈子?”
裴瑕眸色骤暗。
谢无陵见状,笑得?更畅快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反正换做是他?,定也不会杀了?裴瑕。
毕竟死者为大,活人再怎么比,终是越不过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辩这些,拿出黄帛圣旨,不带情绪地宣了?。
末了?,他?拢起?圣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谢无陵:“日?后,你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这个?“我们”落在谢无陵耳中无比刺耳,他?忍不住讥讽:“我与娇娇的纠葛,与你有?何干系?”
裴瑕长指拢了?拢。
霎时间有?些后悔没?留下典狱长那根鞭子,抽烂谢无陵这张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视之:“日?后你有?多?远滚多?远,再踏入长安一步,我必亲手杀你。”
“啧。”
谢无陵上扬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里的水太浊,不然你真该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样。如切如琢的河东君子,私下里竟是这么个?丑陋妒夫,若是被娇娇瞧见你这嘴脸,你说她可还?会敬你、爱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下颌不觉绷紧,再次垂眸,冷笑:“说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
语毕,他?也不再与他?废话,绯紫袍袖轻拂,转身?便离了?这阴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铁网交错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换水的力气。至于犯人会不会淋雨染病——
都进水牢泡着了?,哪个?还?在乎这些。
当狱卒窸窸窣窣过来帮谢无陵解开?绳索时,谢无陵仰起?头,望着天井之外的那轮明月。
皎洁明亮,周围淡淡晕开?一圈青白色的朦胧月华。
他?怔怔望着那被铁网拦成一块块的月亮,皲裂的薄唇轻动:“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
绝对不会。
【109】
【109】/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日夜里, 月清风朗。
裴瑕沐浴后,先去隔壁房里看了眼棣哥儿。
见床榻上的小小孩子睡得正香,圆圆小脸透着康健的红晕, 他眉间也染上几分慈父的温蔼。
孩子长起?来很快, 转眼已一岁半,会走会跳, 还会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阿娘。
他弯下腰,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这才放下雾青色的轻罗床帐, 缓步回了房。
夜已深了, 沈玉娇持家节俭, 夜里并不燃着太多?灯烛,只四周各留两盏, 足够照明?便可。
待裴瑕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 入目便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纤丽身影。
她穿着牙白色亵衣, 肩头随意披了件黛蓝色衫子, 一头如瀑如缎的乌发逶逶垂在身后, 窄腰在发间若隐若现?。
听得屏风那边的动静,她回头看来一眼,见是裴瑕, 微微笑了:“去看过孩子了?”
昏朦烛光下,她笑容温婉, 叫人心安。
裴瑕嗯了声,提步上前:“他睡得很香, 还打?着小呼噜。”
“大?抵是午后, 阿瑜和阿瑾带着他在院子里疯玩,累着了。”
沈玉娇手中?牙篦沾着香露, 不紧不慢地梳着发:“今日你晚归,他睡下前还问起?你,爹爹怎么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我哄了好半晌,他才肯睡,实在缠人得紧。”
“他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妖怪?”
裴瑕已走到她身侧,从铜镜里望见两人的身影,大?掌搭在她肩头,弯下腰,镜里便出现?他们相依的脸庞。
沈玉娇道:“应当是听阿瑜说的,她现?下正是好奇的年纪,总缠着我阿嫂给?她讲故事才肯睡。”
小侄女阿瑜已经开蒙,能?识字能?背诗,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儿?就爱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再过两年,也轮到我们给?孩子讲故事了。”
裴瑕漫不经心地说,视线始终望着镜中?两人的模样。
黄澄澄的铜镜里,男子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女子蛾眉杏眼,肤若桃花,当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沈玉娇自然也察觉到裴瑕凝视镜中?的目光。
他停得太久,仿佛沉溺其中?。
从那场宫变之后,他的心思好似愈发深沉,对旁人倒还是一贯的澹然平和,但私下与她相处,细枝末节间总透出些过分的占有欲。
譬如现?下,他接过她手中?牙篦,替她梳着发,忽而提议:“待下回休沐,寻个画师入府,给?你我作幅画如何?”
沈玉娇怔了下:“你丹青妙笔,何须另寻画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近两年也画了不少人物画,画中?之人无一例外?,都是她。
无论春日赏花、夏日下棋、秋日打?盹、冬日赏雪,种种模样,皆入他的画笔,惟妙惟肖,秀美灵动。
她曾提议将?棣哥儿?也一同入画,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不擅画孩童。
沈玉娇知道这就是借口,大?人都能?画,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画不成。
却也不好多?说,他不画,她就自己画。
虽说没他画的好,但闲来无事翻一翻,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我不擅自画。”
裴瑕替妻子梳着头发:“且你我一同入画,叫旁人来作,更?为明?了。”
不过一件小事,沈玉娇倒无所谓,“你安排便是。”
又看了眼天色:“不早了。”
“还有最后一绺。”
修长掌心握着那一绺柔顺乌发,裴瑕慢慢梳着,倏地出声道:“陛下下了赦旨,免那人死罪,改为流放。”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看向镜中?。
果不其然,他看到妻子轻颤的眼睫。
她垂下眼,很t?轻地嗯了声:“多?谢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娘糊涂了。”
裴瑕握着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为个外?人道谢。”
沈玉娇默了瞬:“以?后不说了。”
稍顿,又问了句:“流放至何地?”
裴瑕眼波轻动。
说起?流放之地,他本想着谢无陵生?于江南,那便往南边送,黔州、岭南、琼州皆可。
但没想到淳庆帝却将?谢无陵配去了燕北。
燕北苦寒地,气候干燥冷冽,一年里有半年积雪覆盖,剩下半年则是无休止的异族侵扰。
尽管有燕王镇守北境,戎狄不敢大?规模进攻,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却未曾断过,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顿。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大?多?做些修城池、挖战壕、修葺兵器战甲之类的苦役,虽无岭南琼州的瘴气困扰,但天寒地冻、风霜雪寒,也十分艰苦。
裴瑕并不瞒沈玉娇,薄唇轻动:“燕州,无诏终生?不得入长安。”
沈玉娇静了下来。
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譬如他这一月在狱中?可还好,流放之日定在何时,可否给?他备些金银细软……哪怕送件棉衣也好。
可她知道,不能?再问。
谋逆大?罪,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
“那平安,我们可能?接回府中??”沈玉娇问。
“你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谢无陵也不能?。我已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那户男主?人外?出做活时,伤了子孙根,不能?有子嗣。夫妻俩感情深,一直想抱个孩子抚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嗓音徐徐:“我见过他们夫妇,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他们见着棣哥儿?,也很是喜欢。我想着趁孩子年纪小,尚不记事,叫他们抱回去养。”
稍顿:“当然,你若想抱回府中?养着也行。”
想到这个孩子,沈玉娇心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打?从接过那孩子的一刻,她所求也不过能?给?孩子一个安稳踏实的家,让他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长大?。
谁知后来竟生?出这么多?事端,连带着那孩子也跟着颠沛流离。
忖度片刻,她又问了裴瑕那对夫妻的一些细节。
知道那对夫妻都是在裴氏手下做活,且裴瑕有意安排他们搬去洛阳,换个环境,带着孩子重?新生?活。
沈玉娇终是点了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裴瑕宽慰道:“放心,每隔些时日,我会派人去看孩子。日后你我回洛阳,也能?亲自去探望。”
提到回洛阳,沈玉娇心底又是一阵怅然。
时隔两年,与王氏的恩怨,也随着时间与距离渐渐沉淀。
最近一封家书里,裴府二老爷让裴瑕今年务必回趟老家,一来看望寡母王氏,二来也得给?棣哥儿?上族谱。
裴瑕有意带棣哥儿?回去,至于妻子回不回,全随她的心意。
沈玉娇也没想好回不回。
母亲李氏还在气恼王氏的凉薄,叫她别回。
舅母程氏隔了一年气消了许多?,觉着沈玉娇作为宗妇,于情于理也该回去一趟,免得叫外?人说闲话。
沈玉娇想着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便且拖着,到时候再定。
夫妻俩商定好平安的去处,便熄了灯,一同上床歇息。
秋香色的幔帐放下来,将?这雕花架子床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周遭静下来,沈玉娇躺在床上,却无睡意,脑中?想着王氏、平安,还有……谢无陵。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狱中?可还好?
官职被夺,家产被抄,他在长安又无亲无故,这个时候,连个给?他疏通打?点的人都没有……
她越想越觉酸楚,又忍不住生?出一阵责怪。
怪自己在金陵分别时不该亲他,也怪谢无陵死心眼一根筋,如何就那样执迷不悟,胆大?包天。
思绪纷乱间,裴瑕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揽在肩背与腰身的长臂很紧很紧,紧到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身前这具温热坚实的身躯上。
她的脸闷在他怀中?:“郎君,太紧了……”
裴瑕声线平静:“是你的心,太乱了。”
沈玉娇哑口无言。
在裴瑕面前,她几乎成了个琉璃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那双利眼。
唇瓣翕动两下,她嗓音艰涩:“对不住。”
“不必抱歉。”
裴瑕头颅低下,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额:“时日还长着,不急于一时。”
沈玉娇没说话。
直到他的唇,沿着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落。
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细细落在眼角,又如对待珍宝般,吻过她的鼻尖、唇瓣……
温柔中?又透着一阵强势,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子好似浸入一池温润水中?,随之融化。
他的索吻克制着,并未太深,明?明?身体灼烫得厉害,察觉到她颤抖的眼皮,还是停了下来。
“好玉娘,多?看看我。”
晦暗不明?的帷帐中?,裴瑕牵着她的手,隔着一层单薄亵衣,放在他的心口处,微哑地呢喃:“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
“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沈玉娇的手掌抵着男人的胸膛,那心脏的跳动那样的剧烈。
咚咚咚咚,隔着掌心皮肤传递着强劲力道,一声又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叫她不觉有些慌神,想抽回手。
裴瑕眸色微暗,再次吻了上来:“玉娘。”
过往那些敦伦,他已熟练掌握了她身體敏口感的每一处,亦知如何叫她愉悦。
羽毛般的吻再次轻柔落下,自上而下,不疾不徐地吻过莹莹玉团、纤細腰腹、最后裙衫拨开,落在那处。
沈玉娇的理智逐渐被撩拨得分崩离析,惊觉薄唇覆上,夹紧双蹆:“不…不行……”
阻挡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叩住,他似是吃醉酒般,饧眼看着她,克制与慾念冗杂为一种勾人心扉的风流:“无妨,很美。”
是美不美的问题么,分明?是……
沈玉娇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双颊烧得滚烫。
脑子觉得荒唐,可身子在男人的唇齿与长指下,逐渐背叛了理智。
意识变得模糊,她随着他在缱绻春色间沉沦。
快到临界时,他牢牢握住她的月腰,炽热的呼吸如数洒在她的耳侧:“玉娘,把你的心,给?我可好?”
沈玉娇双颊尽是潮润绯红,闭着眼,没出声。
裴瑕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像是非要得到答案般,俯于她的耳侧,又问了一遍。
沈玉娇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般缠磨,终是睁开了眼。
幔帐缝隙间微微照进的烛光里,她看到男人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无比摄人,深幽眸子里毫不掩此刻炙热的慾念:“玉娘……”
沈玉娇眸光轻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手搂住裴瑕的脖子。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堵住了他的唇。
男人身躯微震,不过一瞬,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吻-
十月初,草木摇落,空气中?已有金风肃杀之感。
灞桥长亭外?,前往燕北之地的一批犯人脖间带锁,手脚带枷,排成两队站在路边。
出发前,解差们会在此歇息一盏茶功夫。
说是歇息,也是给?犯人家属们一个送别的机会,他们也能?借机捞点油水,一举两得。
“儿?啊,我的儿?。你此去北地,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母亲恕儿?子不孝,无法再与您跟前尽孝。”
这是老母亲来送儿?子的。
“呜呜呜郎君,你这一去,我和孩儿?们该怎么办啊……”
“姿娘,若是…若是遇到对你好的,你便改嫁了吧。”
这是妻子来送丈夫的。
“陈兄弟,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万望珍重?。”
“周兄你也多?多?珍重?……”
这是好友来告别的。
长亭外?,男女老少,青壮妇孺,拖家带口的,两三结伴的,几乎每个犯人面前都有送别的亲友。
唯独谢无陵一人,坐在亭子旁的老树根,嘴里叼着根草,耷着脑袋,盯着双脚之间的锁链。
不声不响,孑然一身。
负责押解的解差瞧见了,晃悠着溜达到他面前,问:“你就没个亲朋好友的?”
谢无陵抬起?眼,嘴角轻扯,一脸无所谓的笑:“我并非长安人士,没亲没故不是很正常?再说了,差爷又不是不知我犯得什么事,这节骨眼,谁还敢来沾边?”
昨日这解差从刑部大?牢领犯人时,哪怕都穿着破烂脏污的粗布囚衣,目光瞬间被这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所吸引。
他形貌昳丽,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打?眼。
解差心里还纳闷,这般不俗的郎君是犯了什么事,竟要流放北地?
问过之后,方知这人竟是昌王谋逆案的从犯。
啧啧,可是不得了。
人总是会被美好事物吸引,无论男女,如今见着这美男子形单影只,解差也生?出几分怜悯t?。
“进亭子里,我给?你拿杯酒喝?”
谢无陵闻言,浓眉一挑,倒是半点不忸怩:“那敢情好,多?谢老哥了。”
他起?身便随着这解差进亭。
忽的远处一阵疾行马蹄声响起?。
虽知不可能?,但谢无陵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万一呢。
万一她……能?再看他一眼。
然而,期望再次落空。
来的是三位劲装骑马的男人,具体来说,两个成年男人,一个半大?少年。
当那为首的高?马尾少年翻身下马,快步朝亭中?走来时,谢无陵黑眸轻眯。
似乎有点眼熟?
待那人走近之后,谢无陵惊诧:“小世子?”
来者正是定南侯府的小世子,霍云章。
一年半过去,当日那坏脾气小孩长高?了些,在侯府养着,皮肤也白了,身形也逐渐有了少年模样。
见着眼前谢无陵,霍云章一时都不敢认。
一张清秀脸庞变了又变,最后两道眉头紧紧拧着:“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欠揍调调。
也将?两人又拉回从前相处时的随行自在。
“属下拜见世子。”
谢无陵朝霍云章行了个礼,再次抬眼,眉眼弯弯:“谋逆大?罪,还活着就不错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霍云章没好气哼了声:“我早就与你说过,昌王并非良主?,你就是猪油蒙了心,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弄成这样……”
一句“活该”到了嘴边,视线扫过谢无陵脚踝与手腕溃烂的皮肤和伤痕,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再说那些也无用。”霍云章无奈叹气。
谢无陵见着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却一副少年老成的忧心模样,不禁好笑:“许久未见,小世子还真是愈发稳重?了。”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话我。”
“小世子怎可这样想属下?”
谢无陵道:“我如今到了这个人厌鬼嫌的地步,你还愿送我这旧将?一回,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霍云章瞟他一眼,见他虽还是那副混不吝的笑模样,但目光中?的诚恳灼灼明?亮,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个谢无陵啊。
实在是……可惜了。
若非家书送去宁州耗费时日,来不及等?祖父的回复,自己今日本是不该来的。
“你随我过来。”霍云章道。
谢无陵看一眼解差:“老哥,这位是定南侯府世子。”
长安城中?谁能?不知定南侯霍家?又有谁不知霍府唯一的宝贝独苗霍小世子。
亭中?解差们立刻要行礼。
霍云章不耐烦这些繁琐,背着手自顾自走去一旁。
解差们自也不敢拦着,由着谢无陵跟过去。
二人走到亭后,谢无陵道:“不知小世子还有何吩咐?”
霍云章抿了抿唇,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咕哝道:“我也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先拿着吧。”
谢无陵接过,打?开扫了眼。
是一封给?燕王司马奕的引荐信。
“我祖父与燕王有些旧交情,本来想叫我祖父替你写两句话美言的,但宁州太远,来不及。”
小少年白皙的脸庞有些窘迫的红:“这信是我昨日写的……不过我从未见过燕王,燕王也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这小辈一点薄面。反正你试试吧,上头有我霍家的印,作不得伪,他一看便知。”
倘若,谢无陵有机会见到燕王的话。
谢无陵拿着这封信,眉心动了动。
他知晓霍云章年纪尚小,在宁州被霍将?军管,在长安有霍老夫人管,能?做的也就这些。
但这份善意,足以?叫他铭记。
“谢无陵拜谢小世子。”
他往后退一步,敛袖弯腰,端正行了一礼。
这样正经严肃,霍云章还怪不适应,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别与我来这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谢无陵直起?身,笑了:“得,反正你这份好意,我记着了。”
霍云章本还想交代两句,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解差们已在那边赶人。
他虽是侯府世子,也不好乱了规矩。
于是他敛眸正色,朝谢无陵抱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1]
“谢阿叔,一路珍重?。”
突然就升了辈分,谢无陵浑身不自在,但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也没反驳,抬手回了一礼:“小世子也珍重?。”
苍茫的郊野无边辽阔,道路两侧的芦苇黍稷尽染一片枯黄秋色。
灞桥茶铺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棵火红的柿子树下。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押解队伍,掀起?宝蓝色车帘的纤白手指缓缓落下。
“回吧。”
往后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110】
【110】/晋江文学城首发
时光荏苒, 白驹过隙,转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这三年来,淳庆帝励精图治, 勤于政务, 始终坚持经筵与日讲,又虚心?纳谏, 广开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谏言下,洗刷积弊,清除蠹虫, 登基第二年便铲除了应国公孙尚, 抄没?孙家巨额家产, 又平反了昭宁帝在位时的多桩旧案冤案。
一时间,国库充盈, 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百姓们?也纷纷赞誉淳庆帝与裴丞相乃是齐桓公和管仲一般, 可?开万世太?平的明君贤臣, 还编了许多称赞明君贤臣的佳话故事。
然而一个?平静的夏日午后, 这对世人赞誉的君臣, 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官复原职,又封你妻为一品诰命, 赐锦袍花冠,享俸禄荣华, 难道这些还不够弥补寿安当年的过错么?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取她的性命。她都?远嫁南诏了, 这些年也不在长安, 碍不着?你们?夫妻,且她如今已为人母, 你哪怕看在那无辜幼子的份上,饶她一命怎么了?”
龙椅上的淳庆帝浓眉紧拧,端正脸庞涨红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气太?过闷热,还是太?过恼怒。
今日收到?南诏送来的喜讯,得知寿安年初顺利诞下一子,他荣升舅父,心?里本无比欢喜着?。
哪知到?了慈宁宫,杨太?后却道:“三年之?期将至,也是时候派人去?取寿安性命了。”
淳庆帝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太?后。
妹妹当母亲的喜讯才将传来,母后竟说要杀了她?
杨太?后知道这儿子一向宽厚,何况寿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长大的亲妹妹。
或许几年前,淳庆帝对寿安所做之?恶,的确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当年的愤怒渐渐淡去?,随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间的美好回忆——
毕竟杨太?后和淳庆帝皆是真心?疼爱过寿安这个?小女儿、小妹妹。
“这是我答应裴守真的。”
杨太?后端坐在榻边,当了三年太?后,她威严更?甚,心?态却愈发平和:“那年锦华毒发身亡,临死时也不忘挑拨离间,于是我允诺裴守真,会以寿安之?命,给他一个?交代。这些年,他辅佐你可?谓是尽心?尽力,挑不出半点错。如今也到?我们?践诺的时候了。”
淳庆帝坐在原处,心?头震惊不已。
母后是如何轻飘飘的,就将寿安的性命舍了出去??
淳庆帝面色难堪:“母后与守真做下此等约定,为何从未与儿子说过?”
“你一向心?软,又与寿安感情深厚,若告诉你,你必然不忍。”
杨太?后瞥他一眼:“这恶人便由我来当好了,终归她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予她一条命,如今收回来,她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认了。”
淳庆帝:“母后,她可?是您的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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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后眸光轻闪,掌心?的南红珠串转了两圈,才低低道:“你以为我不心?疼么?她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要舍了她,我只会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办法?谁叫她不争气,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去?作恶!我生了她、养了她,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么?”
一想?到?寿安,杨太?后心?口就疼,那种感情实在复杂。
无法绝对的恨,又无法绝对的爱,亦或是,爱得越深,恨便愈痛。
为何偏偏那么傻?为何偏偏作死?为何就受了锦华那毒妇的诱骗?作为皇室公主,她明明有一条胜过天底下万千女子的人生道路,为什么偏要自毁前程?
她想?不通,无数个?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恼恨时,甚至生出将锦华挖出来挫骨扬灰的念头。
可?杨太?后也明白,若寿安本心?纯善,便是锦华说破了嘴皮子,也诱不了她作恶。
善与恶,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总归我已应了裴守真,金口玉言,万不能改了。”杨太?后重?重?闭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准他这会儿气也消了。”
淳庆帝起身,道:“儿子去?劝劝守真,只要他肯饶寿安一条性命,朕可?以再多给他一些补偿。”
看着?皇帝匆匆离去?的背影,杨太?后欲言又止。
身旁的嬷嬷道:“太?后,您就让陛下去?吧,万一劝动了呢。”
杨太?后苦笑:“你当谁都?像缙儿那般心?软?那裴守真瞧着?斯文温雅,可?他当年连寡母都?能撂在洛阳不管不顾,何况寿安与他非亲非故,又蓄谋害死他妻儿……他若是个?贪财好色的,缙儿以利诱之?,没?准还能成。可?他那人……”
这些年,裴瑕与他夫人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妇。
只要不在朝中,俩人妇唱夫随,成双入对,那份浓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
杨太?后也算看出来,裴守真那人并非无欲无求。
只他所求所欲,皆是他那位夫人。
“罢了,试试就试试吧。
杨太?后虽不抱期望,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裴守真肯松口,女儿这条命也就保下来了。
作为母亲,她自是盼着?女儿活下来,何况寿安才刚做了母亲。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当知晓孩子失去?母亲有多可?怜。”
紫宸殿内,淳庆帝好言好语地劝着?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愿意放下身段,这般“哄着?”、“求着?”一位臣子,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贤君。
可?堂下那绯紫金带官袍的年轻重?臣,俊秀脸庞仍一片淡漠,连着?语气也无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问的。难道寿安殿下不知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
“同?为女子,她应当更?明白妇人生产时的凶险,可?她却挑着?那个?时机,对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泽深厚,怕是早已命丧产床,魂归九天,臣也从那日起变成了鳏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宽宥寿安殿下,当初又有谁劝一劝她莫要行?那等阴鸷歹毒之?行??”
他字字铿锵,望向上首的目光坚定沉静,不卑不亢。
淳庆帝一时噎住。
这事于理,他的确理亏。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呢?
淳庆帝只觉再没?哪个?皇帝做的像他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这把龙椅上时,哪个?臣子敢这般与父皇说话?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师又如何,他胆敢忤逆君父,照样摘了他的顶戴乌纱,将他赶出朝廷。
而且,当年裴守真在父皇身边时,也不敢这般大胆放肆啊。
还是自己太?心?软了。
对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谊,这三年又对他事事遵从,万分重?用?,这才纵得他这般无礼。
淳庆帝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堂中之?人简直是恃宠而骄,堪称狂悖。
相识六年,淳庆帝第一次对裴瑕沉下了脸,放了狠话:“若朕一定要保下寿安的性命呢?”
话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时静可?闻针。
这份静,叫淳庆帝蓦得心?慌,又有点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只沉着?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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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隔空对视,一向和睦的俩人,此刻针锋相对,硝烟弥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万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无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与太?后说过,此等情况,臣便再也无法效忠陛下。”
他敛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今日自请辞官,回闻喜退隐山林,以终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济济,丞相一职,陛下大可?另觅贤能以代之?,还望陛下恩准臣之?所请。”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撑着?双掌从桌边起身,一双眼直直盯着?下首之?人:“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瑕头颅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淳庆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级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与朕为这样一件事犟着?吗?这些年,难道朕有亏待你?自打登上这大位,凡你谏言,朕无有不从。你我君臣齐心?,百姓赞颂,你难道忘了你在金陵时对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将以此生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负,愿意信你、用?你,可?你为何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咬死不放?为了这事,伤了你我的君臣情分,值得么?”
淳庆帝眼中满含真切地望着?裴瑕。
见裴瑕不语,他还想?如往年一样,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开了。
“陛下说,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庆帝,深幽眸底透着?一种过于冷静的锋利:“恕臣愚钝,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寿安殿下偿命事小,还是指我妻险些丧命事小?”
“还请陛下替臣解惑。”
淳庆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来:“守真,你当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与他对视:“是陛下食言在先。”
听到?这话,淳庆帝只觉胸膛一阵怒意翻涌着?,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应一言九鼎。”
“你这意思是,朕不配为君?”
淳庆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当年在淮南平叛时,他曾几次三番想?招揽裴瑕,可?他却迟迟不应。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恃才放旷的河东君子,或许看不上他这个?主子。
虽然他最后还是追随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
而今,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要弃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将朕当过你的主子?”
淳庆帝双目怒睁,因着?激动眼球都?泛起绯红,他直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向爱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视我为主,就该听我的话,顺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权威的年轻帝王。
恍惚间,他想?到?在金陵的那个?夜晚。
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脸庞通红、双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说:“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权力腐人心?。
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掌握了万人之?巅傲视天下的至高权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庆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却仍对那位忠厚宽仁的郎君抱有一丝希望。
君臣之?间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回到?永宁坊裴府时,已是日落黄昏。
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庭院里的石榴花,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暴晒的几缕炎热。
裴瑕在书房换了身月白色常服,这才前往后院。
掀帘入内,乌发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边,与小儿拿竹签搭着?小巧精致的房屋。
见他回来,四岁的棣哥儿满脸欢喜:“爹爹,你回来了!”
沈玉娇也抬眼看去?,微微浅笑:“郎君回来了。”
三年过去?,她眉眼出落得愈发娇艳,少了少女时的青涩稚气,多了熟/妇的妩媚娇娆。
二十三,正是女子盛放灿烂的年华。
裴瑕望着?娇妻稚儿,只觉在外的一切烦忧,都?在这院中得到?了涤荡与慰藉。
“嗯,回来了。”
他眉眼缓缓舒展,走到?榻边,先抱着?小儿亲香一番,又问他今日做了什么,习了几个?字,背了几句诗。
棣哥儿继承了他父亲的聪颖敏锐,三岁能背千字文,四岁便已能背诗一百。
这般聪慧,简直让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欢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见到?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揽在怀中亲啊抱啊,嘴里直呼着?我的心?肝肉儿。
王氏这般模样,沈玉娇没?见过,还是裴三夫人写给裴漪的家书里提了,裴漪又转述给她。
前两年沈玉娇虽回了一次洛阳,但?婆媳俩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见。
是以听到?裴漪这样说,沈玉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样子,说出那种话,还是个?什么模样。
她抵不住好奇,夜里问过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说,“真的。”
沈玉娇大惊,过会儿又问t?:“那你幼时,她也这般喊你么?”
裴瑕道:“没?有。父亲离世后,母亲待我甚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这个?儿子。
她盼他成才,盼他有出息,方能叫她留在闻喜守寡的选择,变得有意义。
裴瑕很少提及他的幼年,沈玉娇想?到?初嫁他时,他那副冷淡古板的性情,私心?觉得他幼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对棣哥儿的这份亲昵喜爱,大抵像阿嫂徐氏说的那样,隔辈亲。
老人家都?宠爱孙辈。
正如当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万般娇宠沈玉娇。
思绪回笼,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儿今日功课。
见郎君将小主子抱下地,一侧的白蘋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朝棣哥儿笑道:“小郎君,外头好似有蛐蛐叫,奴婢带你出去?看看?”
棣哥儿再聪颖,到?底是个?孩子,一听到?蛐蛐也来了兴致。
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软软的尾音,透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棣哥儿还未长开,小脸圆圆,此刻容貌更?像他母亲几分。
裴瑕看着?儿子撒娇的模样,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里荡秋千的那个?小姑娘。
倘若棣哥儿是个?女儿……
“去?吧。”
裴瑕道:“别弄得一身泥。”
棣哥儿笑着?喊了声?“好爹爹”,又抬起小胖手朝沈玉娇挥了挥:“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记得喊我。”
沈玉娇笑了:“知道了,你这小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儿退下,裴瑕看着?妻子:“你幼年时,应当便是这般模样?”
沈玉娇本想?说才不是,话到?嘴边,又对上裴瑕那双含着?剔透浅笑的眸,顿时也不好意思否认。
“差不多吧。”她道:“我记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没?多说。
沈玉娇见他忽然沉默下来,眉眼间那份放松神色也逐渐敛去?,疑惑出声?:“怎么了?”
裴瑕眼神轻动,而后牵过了她的手,牢牢裹在掌心?里。
“玉娘。”
他凝着?她的眼,神情郑重?又平静:“我今日与陛下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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