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尘面不改色, 他只立在原地，动也不曾动过。
那强大的气势落在他身上, 骤然从狂风骤雨变为春雨绵绵，威力减弱不说，打在身上还让人觉得通身舒畅，没有半点儿不适。
云离尘腰间的玉佩发出淡淡微光，封邺何等眼力，自然一眼看出端倪，他瞪着那玉佩, 呼吸微滞。
神器——九霄环凤玉佩。
乃是神女最喜挂在腰间的玉佩, 有此玉佩在身，别说封邺的威压了, 就是再来两个封邺，云离尘也不会受到伤害。
“你将此佩赠他，是想要与他结契为神侣。”
封邺看向立在一旁, 面上无喜无悲的神女, 眸中多了几分探究。
云离尘听了这话, 反倒是一愣，封邺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真的爱神女吗？
从来不会有人怀疑封邺对神女的执着，但凡他对神女的爱能浅一些，那些涉及整个六界的战争，能少一半不止。
可是此刻, 云离尘真的感觉不到封邺对神女拥有真正的爱。
其实从一开始, 封邺的这份爱就是扭曲的, 是神女不想要的。
“并非, 吉时已到，该结契了。”
神女神情清冷, 没有被现任道侣追问前任的窘迫与紧张，她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场其余观礼的魔族面面相觑，他们就算是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真正恩爱的道侣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或许不是特别清楚，但心里肯定有个大致的概念，看看眼前的魔王和神女，就算是瞎子，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是一对恩爱的道侣。
如果双方都不爱对方的话，到底为什么要结契啊！
无数人露出痛苦面具，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管再不看好，他们也得在魔王和神女的结契礼上，表露出高兴来，一群魔族嘻嘻哈哈，想要将云离尘推走，不想让他留下来，打扰魔王大婚。
谁知他们根本就碰不到云离尘，云离尘腰间的玉佩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像是一双柔和又坚定的手，推开了所有想要靠近的魔族。
这么大的动静，再一次吸引了封邺的注意。
他挑了挑眉，一脸“这就是你说的并非？”的神情。
神女罕见的有些尴尬，她确实对云离尘确实没有心思，可是苏绸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中要大很多。
嫦曦只当自己没看见封邺眼中的调侃，拉着他就要结契，谁知封邺反倒拉住了她。
“慢着！”
听到这两个字，在场魔族都看向云离尘，他们以为是云离尘在喊停。
结果发现云离尘连嘴都没张开。
所以喊停的人竟然是他们的魔王殿下！
“殿下，吉时到了。”
牛角催促了一声，他身边的烛魍一言不发，脸色并不比云离尘好看多少，只是能保持勉强的不动声色而已。
封邺没有理会下属的催促，而是看着嫦曦，问道：“你应该可以控制自身的神力吧？”
嫦曦面上一僵，没有说话。
封邺明白了，这是连那一份神力都控制不住了。
封邺眼底光芒闪烁，他内心的不确定再次冒了出来。
他真的要与眼前的神女结契吗？
眼前的神女，究竟是嫦曦，还是嫦曦转世之后的苏绸？
封邺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嫦曦无法压制凡人的意识，又像是在嘲讽自己的自欺欺人。
结契的高台就在眼前，封邺牵住嫦曦的手，一步步往高台走去，在次期间，他明显感觉到，嫦曦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到最后两节台阶时，她几乎已经无法动弹了。
封邺转过身来看她，嫦曦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她只站在原地，想要抬腿，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甚至体内的神力和灵力，都完全凝滞了，另一个灵魂拼命拦住她，不愿意她再前进一步。
就算强行向前，挣脱此刻的束缚，嫦曦也有一种预感，结契的誓约，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嫦曦。”
神女看向身侧的魔王，对方用一种说不出的悲伤眼神望着她。
当年她陨落之际，封邺的目光都没有现在悲伤。
“你已经不是你了。”
封邺松开了嫦曦的手，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魔王会一直存在于魔界，就像神女一直存在于神界一样。
可实际上，天人亦有生死命数。
嫦曦微微蹙眉，随后她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她嘴唇微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是神女，如果她愿意，她能轻而易举看穿所有人的灵魂，包括眼前的魔王。
前一百年，魔王一直闭关修复昔日神女在他神魂上留下的伤口，现在他准时出关，举办道侣大典，所有人都觉得，他的伤肯定是好了。
万年不曾养好的伤，怎么可能在没有界门这个累赘后，百年就养好？
界门若真是有那么强大的威力，神女都不可能随便开启。
所以所谓的养好了，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真实情况是，封邺的伤恶化了许多。
“神的时代，是不是早就已经过去了？”
嫦曦想，是的。
大多数神灵沉睡以躲避衰落的时代，神界的大门几乎完全关闭，仙界也随之沉寂，魔界、妖界和鬼界纷纷从六界的主舞台上退了下去，而今只有人族，依旧活跃。
未来在人族的手中。
“其实我知道，你当初是在蒙骗我，你从来没有想过回来履行约定。”
封邺看着那张脸，嫦曦长得算不上极美，她虽为神女，但她从不是在容貌上胜过别人。
是她足够强。
魔族慕强，封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嫦曦的强大，她的冷漠，她内心对道的坚守，这一切都令封邺着迷。
所以他强求这位神女，能低下头来看一眼他，哪怕只有一眼。
可即使是在他们即将结契的当下，神女眼中，也没有他的存在。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继续往上走吧。”
嫦曦已经决定强行突破苏绸对她的阻拦了。
她会履行自己的约定，阻止封邺发疯，她不想看见人族再陷战火之中。
她要往上走，封邺却不想走了。
如果此刻嫦曦能分出一丝注意力到封邺身上，就会看见他的灵魂，已经寸寸开裂。
其实若他不明白神女的想法，他就不会那么痛苦，此刻嫦曦表现得越决然，封邺越是绝望。
“从始至终，你爱过我吗？”
封邺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很想知道，嫦曦可曾有一瞬为他停留，为他心动。
嫦曦全身心都用在对抗苏绸的意识上，对于这个问题，她分不出心神思考。
“马上就要结契了，你不会食言的，对吧？”
她甚至还在问封邺，结契之后，是不是就真的安安分分了，不会再生出拿人族威胁她的念头。
封邺彻底死心了。
云离尘看到这一幕，都有点儿同情封邺了，神女之心冷似冰山玄铁，根本捂不暖。
不过封邺也是活该，他逼迫神女，拿神女重视的人族威胁神女，这种强势的追求之下，神女不憎恨他，那都是神女心胸宽阔了，还想让神女爱他？想什么呢？
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想得这么美啊。
此刻云离尘和苏绸的想法一致，那就是都觉得封邺想要得到神女的爱，是痴人说梦。
苏绸在嫦曦体内，死死拦着嫦曦的动作。
今日估计是给她的刺激太大了，所以她终于从之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能做不少事情了。
比如抢回自己的身体，跟云离尘说说话，又比如像此刻，拦着嫦曦，还在心里吐槽封邺这个魔王，实在是个重度恋爱脑，还是那种让人很讨厌的恋爱脑。
封邺的外表实在是没的说，邪魅狂狷四个字写在脸上那种，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好看，他这种邪里邪气的样子，特别招小姑娘的喜欢。
尤其当他深情凝望一人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万千情愫，像是都要冲出眼眶了。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嫦曦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厌烦。
说好要结契，现在她受困于苏绸，无法动弹，封邺就该拉着她走，而不是在这儿站着跟她说一堆废话，还看着她不做声。
到底还要不要结契了！
苏绸能隐隐感知到嫦曦的想法，她心里笑得想死，嫦曦对世间万物都有爱，唯独对封邺没有，甚至还有些她自身都感觉不到的厌恶，因此封邺做什么都没法让嫦曦开怀，嫦曦只觉得厌烦。
这样相看生厌的人，嫦曦为了人族，竟会想要跟对方结为神侣，日后朝夕相见，苏绸佩服嫦曦的忍功，反正她是忍不了一点儿。
苏绸能感知到嫦曦，嫦曦自然也能感知到苏绸，而且比苏绸隐隐约约感觉到些许情绪更详细，她能直接听见苏绸的一些话。
所以全力阻止嫦曦的苏绸，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莫要闹了，吉时将过，此番结契不能让他满意，他不知又要折腾出什么事来。”
苏绸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经常会产生幻听，谁让她的意识弱小，别嫦曦压得喘不过气呢，别说幻听幻视了，有时候她跟游魂一样，连自我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结果那道声音像是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苏绸确定了，对方就是在跟她说话。
“我管他作甚，这是我的身体，我不愿意与他结契！”
对方能够跟自己说话，这对苏绸来说，是件好事。
她一直都想和嫦曦好好聊聊。
她们是什么时候可以沟通的？不会是从一开始就行吧？
嫦曦是神女，神灵高高在上，很难接近，但苏绸不是旁人，她就是嫦曦！
如果嫦曦以前就能和苏绸联系，却一直不与苏绸开口，直到如今不得不开口，才愿意主动说一句话，那苏绸只能说，嫦曦是真的高傲。
嫦曦想要对苏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嫦曦是神族，她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族，而她却愿意为了人族而牺牲。
苏绸很佩服嫦曦的大爱无疆，问题是，她不想啊！
“我就是个普通人，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不是神，也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壮志。”苏绸试图让嫦曦明白，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她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牺牲，而不是被人裹挟着，不得不牺牲。
比如一开始，她愿意牺牲自己，让嫦曦出现，去重新打开界门。
那是她心甘情愿，因为界门关系着太多事情。
现在，她不愿意与封邺在一起，封邺年纪已经很大了，魔界也没有从前团结，以人族的能力，不一定就会输给魔界，况且现在界门大开，仙界随时可以派仙人来帮忙，人仙联手，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你一直想要保护人族，这确实是一片好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行为，会让人族永远无法自己站起来，人族需要战争，只有血与火才能锻造出最为有韧性的种族，一味的保护，本身是一种限制。”
人族一直以来，都给人一种软弱可欺的印象。
明明人族里也并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而且即便是那些凡人，只要有些天赋，稍微锻炼一下，也可以将一些没有神智的小魔物杀死，一个人杀不死，那就三五个人一起杀，不至于见魔物就变色，除了逃跑什么都干不了。
可为什么人族在旁人看来，就是软弱，可以随便欺负的呢？
因为神女过度保护人族了。
人族也习惯了一有事就去找神女，其实没有神女的这万余年，人族什么事儿都没有，之前魔界界门开了一部分，光三清宗就能撑住许久，时日长了，三清宗肯定能解决界门的问题。
要不是有昙月她们折腾，事情早就解决了。
嫦曦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她生在诸神混战的时代，对比强大的神仙们，人族里最强的修士，都弱小得像个婴儿。
人族就是需要她保护的。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
正如刚刚封邺所说，神的时代已经过去。
“你死的时候，已经尽了你作为神女的责任，为人族而亡，是你给自己最好的结局，现在你回来，难道你觉得是一件好事吗？”
“而且这样做，你真的开心吗？”
嫦曦沉默，她有点儿被苏绸说服了。
“封邺快要死了，他死之后，便不足为惧了，我不会让你与他结契，我会继续拖下去，你知道的，我可以做到。”
苏绸用嫦曦的眼睛，看见了嫦曦没有注意到的，封邺的虚弱。
嫦曦看向封邺，封邺一直注视着她，其他人的催促声他充耳不闻，只静静看着嫦曦，那双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沧桑与疲惫。
一万年，于神近乎永生的生命来说，不算太长。
可这一万年，是封邺失去嫦曦的一万年，是神界走向衰落的一万年。
“你要食言了吗？”
封邺主动开口，这是之前嫦曦问他的话，此刻让他问出来了。
“抱歉。”
嫦曦想要说她不会食言，可是她张嘴后说出来的却是抱歉两字。
这是苏绸在控制她，她很清楚，又无能为力。
比起拥有执着求生想法的苏绸，早就已经死去的嫦曦，并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想法。
现在苏绸用人族需要历练，以及封邺快要死了说服了她。
她早就想走了。
封邺转身，走下了高台，与此同时，云离尘大喜过望，足尖一点飞了上去，他看见了，此刻站在高台上的女子，是苏绸，并非嫦曦。
相拥的两人喜笑颜开，周遭的魔族怒目相对，恨不得上去将他们俩打下去。
封邺没有理会这些，颓然走向他的宫宇。
属于神的时代，确实过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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