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01
人界东洲。
山间小溪潺潺。
崇岭叠翠, 村落如星子散落于山脚下,一群瘦弱的山民赶着驴车,正摇摇晃晃地行走于悬崖峭壁间, 兴高采烈。
“太好了,这下终于可以和山君交差, 咱们村这次祭祀不用再死人了!”
“可大王要的祭品必须有清灵之气,这、这人除了漂亮, 浑身上下连个玉佩都找不出来,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忘了, 我可是三年前就在山洞里发现了他。”
“就是,这人呼吸皆无,身体冰冷, 死三年了还没腐烂,定是有什么我们凡人不懂的妙处,大王定会满意的!”
晨曦明亮,落在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身上, 仿佛洒了一层鎏彩金光。
他生得极为俊美,鼻骨高挺,黑色碎发落在如玉脸颊两侧,眼尾挑起一个狭长弧度。即便此刻昏迷不醒, 那唇角也似乎正微微上翘,一点红润唇珠突起, 看上去格外慵懒自在。
是张美中带着妖气的脸。
赶路的山民看他一眼, 顿了顿, 还是忍不住给这人盖上一层干净陈旧的被褥, 黑黝的脸上浮出愧疚与心虚。
“亡者莫怪,我等实乃迫不得已, 祭祀过后,我等一定为您立碑日日烧香”
此处名为基山,位于山海人界东洲边缘,三百里之外就是狐族聚集的青丘。
然而当今人妖两族势如水火,冲突频发,基山作为人妖领地的一道分界线,二十年前被一妖力强大的凶残虎妖强占而去,盘踞至今。
基山的人类村落也皆被虎妖管辖。每隔半年,村民都必须外出找寻含有清灵之气的珍品给虎妖上贡,若虎妖不满意,便需用十六个童女童男补足。
若有违背,不到三日,伥鬼就会将全村吞噬一空。
这群村民在外找寻整整四个月,依旧没有找到足够的贡品。再过不久就是虎妖亲临山君庙之时,心焦之下,有人想起三年前曾在一处山洞内发现的尸体。这才有了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念头。
残阳如血。
山民走走停停,大半日后,终于遥遥瞧见修建在山腰处的山君庙。
他们抹了抹汗,神色皆振奋起来。
“再有三个多时辰就到了,咱们赶紧走。”
“喝口水先,这鬼天气太热了!”
就在此时。
远处天幕忽然浮现一点红光。
那红光越来越亮,伴随隐隐啸声,惊得山民抬头望去,惶恐莫名。几息之后,红光竟直奔他们而来,倏然落进了驴车之上的男人胸口。
众人纷纷惊惧散开,瞪大眼看向驴车上的俊美男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下一瞬。
言长生皱眉,如玉指尖微微一动。
……
九重天外。
无数华美宫阙浮悬于半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漫天霞光笼罩着入界玉台,滚滚云海翻腾不息,一派仙家气象。
此处乃山海昆仑派所在之地,因世代镇守四界之门,常年寂静冷清,罕有仙至。
忽然,远处天幕浮现一点红光。
那红光越来越亮,猛地往下坠落遁去,几息后便失去踪影。驻守在侧的小仙人一瞥,随意地给主殿发了封金书。
——山海界灵机涌动,时常有精怪或异物闪坠,此等动静并无甚稀奇。
然而不到一日。
小仙人自瞌睡中醒来,余光忽然瞥见一片陌生衣角。视线往上移了移,他认出那张脸,猛地一个激灵,立刻行礼。
“拜见云清上尊!”
界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负长剑的黑发男人。
男人一身练色法衣,神色漠然寂灭,并不言语。小仙人知晓这位仙尊修无情道,常年闭关。虽惊疑他为何会出现于此,却也不敢多言,很快便低头退下。
云海翻腾。
许久,云清头顶忽地传来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之音。
“红鸾星动。”
“云清,你情劫已至,落于人界东洲。三年之内,需下界渡劫。”
此乃天道之音,无心无情,只在昆仑派玉台显现。
云清修无情道三百年,以天生道骨资质突破大乘期,位列山海屈指可数的上尊之一。他心魔劫、道途劫皆已过,若能度过这最后的情劫,实力定会更上一层楼。
道音落下。
男人恍若未闻,冷寂双眸望向红光消失的方向,气息微动,久久不语。
云清未曾感应错。
——那股懒散熟悉的神魂之气,属于他唯一的弟子。
言长生的神魂提前百年回了山海?
男人垂眸,面无表情掐算一番,然而这次却未曾感受到任何异样,仿佛方才只是错觉,那道气息……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不由凝目思索。
道音等他半晌,未见回音,只好再次重复。
“云清,你红鸾星动了。”
“三年为期,你何时下界渡劫?”
云清没有理会,再次掐诀,法力骤然凝结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强行捉来这一日经过界门的所有气息,一一辨认之下,终于确认:方才那红光的确是错觉。
言长生此刻应当还在界空之外,努力结缘。
云清随手搅散气机,转身打算回府。
天道之音不得不第三遍提醒:“……云清,你红鸾星动了。”
“三年为期,你何时渡劫?”
云清一顿,终于回头。
但他并不将所谓情劫放在心上,闻言立刻负剑踏入界门中心,脚下瞬间升起隐隐气流,吹动练色衣角。
“不必三年。”
男人声音冰冷:“开界门,我即刻下界。”
道音:“你不算一算情劫究竟是何人?修无情道者,情劫最为凶险。”
“即便无法算出其人姓名,能得一生辰八字,携带在身,也好过一无所知。”
仙君下界并无不妥,但若是劫数在身,天道会自动洗去渡劫之人的记忆和九成法力,当作历练。
每隔几年,死于情劫的仙君并非少数。
云清抬眸,声音淡漠:“不管是谁,杀了便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
劫数一灭,他立刻回来,等百年言长生回转后,继续扮作石像指引他成仙。
道音沉默片刻,不再言语,很快打开界门。
白雾骤然弥漫,云清闭眼坠入东洲,身影倏忽消失。玉台重新寂静下来,飘渺霞光自天际落下,久久不散。
许久。
那继续驻守的小仙人忽然咦了声,疑惑看向人界的东洲上空。
“奇怪……为何那里亮起了一颗红星?”
言长生也很想问为什么。
手脚猝不及防被惊恐的山民们用麻绳捆住。
他闭上眼,试图再次唤醒体内法力,却依旧失败,无法挣脱。
——肉/身于山洞闭关,神魂穿梭界空。重构破碎世界,结缘红线。
他没有做错步骤。
却不知为何,此刻醒来未能成仙不说,还浑身法力皆空,恍如凡人。
俊美的脸被灰尘蹭脏。
言长生抬眸,上翘的狐狸眼望向避他如蛇蝎的众人,深觉自己真是倒霉。
他再次开口:“你们打算将我送往何地?”
傍晚霞光灿烂。
男子慵懒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尾音似乎天生含着钩子,令人不自觉心生摇曳。
山民更加惊恐,立刻捂住耳朵,闷头将驴车赶得老快。
“别回答!他定是诈尸了,此刻鬼魂在套我们话!”
“这声音如此好听,定是想摄走我等的魂魄!”
“是极是极,快快将此人运往山神庙,山君定有方法治他!”
言长生:“……”
言长生翻了个身,惆怅望着偌大天穹,十分希望此刻自己的脑海中也能响起一道系统声音,告诉他现下究竟是何状况。
山海界广阔,生有人、妖、仙、魔四族。
五百年前四族爆发大战,凭胜败各自划分领地。青丘位于基山东边,再三百里之外,自古以来都是九尾狐族的聚集地。
九尾狐出美人。
言长生更是美人中的佼佼。
半妖之身原不被允许进入青丘,但因他幼时生得火红一团,实在可爱,青丘众长老犯了颜控的老毛病,只好破例允准他入青丘,结庐而居。
而进入青丘后,众狐狸因他生得俊美异常,也对他格外殷勤,每日都有新鲜的烤鸡与鲜果吃,从不孤立他,过得实在不差。
至于他那位与修士女子相爱的狐妖父亲,依旧自族谱除名,永世不得踏入青丘半步。
人族与妖族势同水火,青丘对犯情戒的狐狸毫不留情。
身为半妖,言长生自小就立志成仙,他成年后出门历练,四处求学问道。在某次机缘巧合下,有幸拜得一尊会说话的石像为师。
石像师尊说,言长生虽为半妖,但牵线结缘的天赋格外出众。
而山海界之外有许多界空濒临破碎,只要能令这些世界重构成功,言长生就能立时获得大功德,原地成仙。
于是言长生选择本体陷入沉睡,一缕神念则穿梭世界,落在需要重构的世界中,开启剧情。
谁知前四个世界完满结束。
他高高兴兴地告别宿主们,回到山海界,却发现自己沉睡后失去法力,被这群山民发现,一路抬进了山林。
听其言语,他们是想将他当成祭品,上供给基山的老虎精归山君。
以往他自然不惧,但此刻没了法力,若被那虎妖发现自己是半妖之躯,定会被吞吃入腹,化作妖怪口粮,滋养神魂。
唉。
在山海界,当妖怪难,当一个半妖更难。
言长生蔫蔫垂眸,正暗暗思索对策之时。
忽然。
驴车停下,山民们惊恐抬头,再次望见天幕之上亮起一抹微光。那光越来越亮,倏忽之间,便自上空狠狠砸来——
砰!
崎岖山路被砸出一个深坑。
轰隆声响久久回荡,惊起山林一众飞鸟。众人霎时呆泄,就连言长生也自驴车中艰难坐起,惊讶望向前方。
深坑内。
高大男人立于原地,身负长剑,毫发未伤地抬眸,露出一双漠然寂冷的漆黑眼睛。
脑中记忆一片空白。
他却面无波澜,扫视一圈吓得瘫倒在地的山民后,便要转身离去。
“壮士留步!”
身后倏然响起一道男声。
云清脚步一顿,半晌,皱眉回头望去。
山林寂静。
不远处,清瘦俊美的男子靠坐在驴车木板旁,正定定地看向自己,他略有狼狈,但容貌之盛,眸光之艳,令身后霞光也黯然失色。
那双潋滟的狐狸眼慵懒翘起,唇瓣开开合合,一点唇珠点缀其间,圆润可爱,摄人心魄。
……妖里妖气。
“壮士留步,此间山林有虎妖盘踞,深夜最好不要独自前行,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解开……”
解开我的绳子。
话音未出口。
云清忽然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对准言长生,声音漠然冰冷:“妖物,收回你蛊惑人的把戏。”
其实只是想求助的言长生:“……”
……狐狸精就是这点不好。
说什么都像在勾引人。
第082章 02
平心而论。
手脚被绑, 艰难靠在驴车上的言长生此刻堪称狼狈。
发簪掉了,黑色长发凌乱散落;衣服破了,露出雪白清癯的锁骨;脸颊脏了, 衬得狐眼愈发清透如玉。
别人这样可能是山间流浪汉,或野生大嘴猴。
言长生这样, 反而像专门勾引过路人的貌美精怪。尤其是当他抬眸看来,唇角天生微翘, 神色慵懒从容,不正经得令人心脏砰砰直跳。
以往求学问道时, 言长生习惯用幻术遮掩几分面容,免得还没开口,对方就先微笑礼貌拒绝:不好意思,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的双修/合欢之法。
但此刻法力皆空,无法施展幻术。
言长生顿了顿,只好低头企图行礼:“壮士,我并非你想的那个意思。”
云清:“我什么也没想。”
言长生:“”
云清漠然:“你想什么了?”
言长生:“……”
你再装试试呢?
一股莫名冷风吹来。
他身上破烂的衣衫被风一吹, 轻飘飘滑了滑,更显得半脱不脱。瓷白侧颈被月光一照,如映暖玉,莹润生光。
此人身上, 未曾有半点法力痕迹。
除却一张妖气横生的脸,仿若凡人。
云清凝眸。
片刻, 他忽然脱下厚实外衫, 一把罩在言长生身上, 而后转身, 冰冷望向远方天幕——
剑客清爽如草木的味道瞬息笼罩鼻端。
呲啦一声,他飞快斩断了他身上的麻绳。
言长生一顿。
与此同时。
天色忽然迅速变暗, 周围冷风更甚,阵阵阴寒黑雾朝他们袭来。山民们常年生活在此,立马察觉到不对,惊恐抱作一团。
“是山君麾下的伥鬼!”
“伥鬼来了,我们都要死了!”
“呜呜呜我还没见我娘子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
遮天蔽日的无数伥鬼自半空出现,倏忽而至,几秒便围住众人。它们青白枯涸的脸上双眼空洞,浑浑噩噩垂头,显然毫无神智。
“死……”
“都…死”
言长生皱眉,披上厚实外衫,抬头看去。
月光被完全掩盖。
刚才还颇有意境的山间小道,此刻昏暗阴寒。空中鬼影憧憧,领头的鬼魂双颊凹陷,但眼底黑气冒出,神智犹在。
它看了眼崎岖山道上被砸出的深坑,片刻,哑声开口:“此处乃归山君占领之地。”
“来者何人,竟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无人回答它。
山民们早已吓得下跪磕头,口中连连求饶。领头鬼皱眉,目光掠过他们,径直看向中间二人。
鬼魂也是有审美的。
所以它的视线下意识先落在言长生身上,停顿一瞬,眼中顿时浮现惊艳邪肆之色。
言长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下一秒。
高大背影忽然出现在视野。
剑客抬眸,神情漠然地遮住俊美狐妖,漆黑双瞳直直对上伥鬼。
伥鬼一顿。
仗着自己吞吃过许多神魂,它冷笑降落下来,高高在上道:“吾乃归山君座下陈八,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名来。”
遮天蔽日的阴气不断冒出,言长生环顾四周,心下微微发沉。
他此刻法力皆失,云清又是人类之躯,若真斗起来,恐怕对他们不利。
谁知下一秒。
神色漠然的剑客一言不发,抬眸,拔剑就杀。
——无名野鬼,不配知晓他的名讳。
他此刻记忆全无,浑身法力也被天道抽走九成九,余下的却依旧能支撑他撩起杀阵,遵循身体最为深刻的记忆,毫不留情一挥。
寒光如冰的剑光骤然爆发。
赤红亮起,原本被鬼影笼罩的此方界空倏然一清,几息之间,仿佛阳光下迅速消融的积雪,生生斩灭了千百鬼魂!
头顶夜幕涤荡。
清辉月光洒落,山民看着脚边陈八散落的残肢,和它被搅烂眼珠的空洞双眼,呆了。
言长生也呆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刚才那瞬间,他竟从云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属于石像师尊的气息。
与师尊相伴数年。
他绝不会认错。
冷月如钩。
几秒后。
言长生忽然上前,一把撑住暂时抽干法力的云清,皱眉看去,声音关切担忧。
“你怎么样了,师兄?”
——这剑客身上有师尊的气息,年纪看上去又比自己大,那必定就是自己的师兄了!
师尊来历神秘,有另外的弟子,也很正常。
“”
云清侧头,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言长生一点不憷,兴高采烈地叫他:“师兄,是我啊,我名言长生,也是无名师尊的弟子。”
“你方才使的剑招,是不是叫做月上流火?”
云清一顿,没有否认。
言长生见状,更加高兴:“这也是师尊给我讲过的剑招,不过我那时还小,更喜欢用扇子臭美,师尊便不讲剑招,亲自用神魂给我捏了把玉扇。”
“那玉扇还被我放在了青丘住处,不舍得带出来呢。”
言长生又念了好几个剑经片段,皆为云清刻在肌肉反应中的招式,男人一顿,罕见地沉默了。
他此刻脑中毫无记忆。
所以并不确定,此人所言是否为真。
然而月光下,言长生穿着他的外衫,笑盈盈地弯眼。
他本是极妖气的俊美长相,此刻却有种见到熟悉玩伴的安心,醒来后略微迷茫的心也不自觉一松。
言长生看着云清,轻轻吐出口气,笑了:“能碰巧遇见师兄,真好。”
“……”
相遇数年,石像师尊表面声音冷淡,实则耐心教导,助言长生良多。
初出游历,他羡慕乡野小狐被父母抱着举高,是师尊给他捏了个秋千放在洞府,上面还有一个大号狐狸布偶;
母亲病重,他无法相见,是师尊不知从何寻来珍贵神药,令青鸟叼放于言家床头,及时救回一命;
半妖体质只有八尾,几乎无法成仙,是师尊沉寂半年,推算出穿梭界空、牵线结缘的升仙方法,淡声告诉他,你终会登仙道、得长生。
师尊对他很好。
所以,在看见同门同源的师兄时,言长生骤然放松。
所以,即便醒来后法力全失,言长生也对师尊毫无负面情绪。
这一路结识许多朋友,见过许多世界,看过许多爱情。
言长生不贪心,自觉这些也够。
眼下,若能恢复法力最好,若不能……那他就再四处打听试试。
四目相对。
云清忽然开口:“我名云清。”
除了这个和身体里的剑招,他什么都不记得。
言长生点头,顺着他叫:“云清师兄好。”
悦耳尾音消散在空中,云清看着他说话时跟着开合的圆润唇珠,半晌,移开目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二人一顿,不再对视,转头看去。就见方才瘫倒在地的山民们正含泪跪在他们面前,感激万分地磕头。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道长勿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
人界自然存在修道者。有的专心修炼,以待成仙,有的攻掠杀伐,频频与妖族打架。战火波及时,受到伤害最多的却还是百姓。
言长生让他们起来,那些山民想起之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哪敢放肆。
其中一个山民小心翼翼道:“不知两位道长可有地方落脚?”
言长生想了想离开青丘时的场景,摇头:“暂时还没有。”
一旁,失忆的云清一言不发,但显然也没有反驳。
那山民眼睛一亮,连忙热情道:“那道长不如今晚留宿我家,我家只有我与我娘子二人,够你们住下了!”
其他山民闻言,反应过来,纷纷也毛遂自荐——伥鬼已死,如此多的数量,山君随时都会发现,到那时,他们整个村都会被那只虎妖迁怒。
若能找机会留下言长生与云清,说不定,他们还能逃过一死。
言长生本想将山民们送到村口就作罢。
但他此刻没了法力,身体也逐渐感到饥饿,不由得侧过头,问身边的云清:“师兄,你说呢?”
云清看出他的疲惫,垂眸:“可以。”
顿了顿。
男人收起长剑,忽然侧头,面无表情道:“你看上去很累。”
“需要我背你吗?”
……
言长生睡着了。
崇山峻岭,四周树荫浓郁茂密,深夜偶尔有蝉声响起,清脆响亮。
云清走在山路上,只觉得背上趴了张暖融融的被子,被子毫无戒心地完全舒展着,放松又柔软。
一开始言长生还时不时与云清聊天。
到后来,月上枝头,他慵懒勾人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俊美的眉眼静静靠在云清肩上,在月光下陷入沉睡。
山民不敢出声。
云清沉默地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思索言长生刚才的话。
无名师尊,石像传道。
再加上那些剑招,不像是妖怪能编出来的谎话。
难道他的直觉真的猜错,此人不是善于隐匿的妖魔,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道长,到了。”
面前村落灯光星点,隐隐欢笑声藏在房中,质朴静谧。
云清抬眸,正要往村口走去。
下一秒。
有什么毛茸茸的温热东西,忽然无声蓬蓬炸开,倏然碰了碰他手臂。
云清脚步一顿,下意识伸手去摸。
柔软触感传来。
他摸到了一条……蓬蓬的狐狸尾巴。
第083章 03
头顶月华洒落。
在山民们看不见的角度, 太阴之气顺着霜白月光落在言长生身上,睡梦中的狐狸下意识吸纳修炼,空荡经脉很快积盈起浅浅一层法力。
于是尾巴也跟着露了出来。
掌心温热一团, 松松软软。
云清垂眸,还未动作。
忽然。
第二条。
第三条。
第四条
第八条。
挨挨挤挤的柔软尾巴接连出现, 仿佛主人睡着时懵懂冒出的小动物。有的试探勾住云清有力的小臂,有的在外衫下大摇大摆地乱晃, 还有的无声紧紧缠住云清肩膀。
远远望去,男人仿佛背了一只大型毛绒背包, 格外显眼。
云清:“”
耳边吐息安稳悠长。
他侧头去看,却只看见一张安睡的美丽侧脸。长长的尾睫上翘,狐狸精生了副天生含笑的模样, 不论睡着还是清醒,看上去都颇为聪明
也就看起来了。
云清冰冷的瞳孔意味不明。
山海人妖互相仇视,这里虽为基山,可面前是排斥妖物的人类村落, 云清是一个才斩灭过伥鬼的修士。而言长生身上法力浅薄,竟能在如此情况下趴在他背上,睡得这么毫无防备。
睡得这样香。
仿佛在附和他的想法。
言长生的赤红尾巴一动,轻轻蹭了蹭剑客手腕, 柔软温热。
云清一顿,忽然停下脚步。
“道长, 往前走就是我家, 您放心, 我一定打扫得干干净净, 决不让”
山民们回过头,话音一滞, 怔愣地看着面前一片空荡。
不远处有笑闹声传来。
几息之后,才回荡出男人漠然远去的声音。
“不必了。”
“我与他自有去处。”
““
头顶冷月如钩。
夜风吹过,山民们面面相觑,眼中露出忧愁无措。
“道长走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归山君性情暴虐,这次死了那么多伥鬼,村子肯定难逃一劫,都怪我,不该去山洞打扰道长”
“草,大不了咱们跟那群妖魔同归于尽地拼了!”
他们在村口讨论许久,依旧没能讨论出任何有效方法。二十年的统治时间,基山早已不是曾经繁华的基山,无数门派被屠戮一空,修道人死绝,魂魄沦为虎妖麾下麻木惨白的伥鬼。
他们这些山民不懂术法,连伥鬼都打不过,又谈何反抗?
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罢了。
山民们沉默地往回走去。
谁知刚踏进村口,身后忽然再次传来那道漠然声音——
“等等。”
山民一愣,惊诧回头。
却见去而复返的云清独自站在面前,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们。片刻,冷淡开口:“你们可有多余的被褥。”
“被、被褥?”
山民结结巴巴道:“倒是有几床刚打的新棉被褥,至今从未用过,您若是需要……”
哐当一声。
男人漠然解开长剑,精准扔到山民脚下,毫无不舍。
“寒光剑可除伥鬼邪祟。”
“我拿这个,与你换一床干净被褥。”-
密林树影高大。
云清拎着被褥回来时,言长生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大树旁,身上盖着他的外衫,八条尾巴张牙舞爪地垫在下面,睡得两颊红润发烫。
“”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除了长相,半点也不像狐狸精。
他沉默地半蹲下来,用恢复些许的法力吹净落叶,铺上一层干净厚实的被褥,随即抬手将言长生抱起来,连同大尾巴一起通通塞进去。
像在打包塞一只小动物。
言长生眼睫一动,闻到干净的草木气息,下意识舒展身体,侧头用脸蹭了蹭这只手臂。
“”
他睫毛很长,蹭得手腕那块皮肤微痒。
云清定定看了言长生许久,确认他是真睡,才脸色更冷地将人全部塞进被子里。狐狸精堪称乖顺地任他塞,柔软黑发散落下来,更显五官勾人心魄。
红润唇珠微动。
他忽然梦呓,声音很轻地喃喃:“烧”
云清皱眉:“什么?”
“烧、烧”
男人凝眸,低头凑近去听。
下一秒。
狐狸尾巴倏然冒出,嘭地甩了下男人侧脸。
与此同时,云清听见言长生咽口水的连串梦话。
“烧鸡……”
“好想吃烧鸡啊。”
“想吃。”
云清:“”
男人彻底沉默了。
半晌,他忽然起身,面无表情看向密林深处——那里丛林茂盛,一只只尾羽鲜艳的大公鸡们昂首挺胸,正咯咯哒地踱着步,时不时啄食几下土地。
深夜露珠沾湿落叶。
哗啦一声,高大身影消失在林间,惊起一片飞鸟。片刻后,惨烈的叫声响起,惊恐万分。
“咯!”
月光洒落。
在原地熟睡的言长生皱眉,再次喃喃。
“师尊”-
“师尊。”
朦胧柔光晕染视野。
少年的他站在干净整洁的小院内,头顶狐耳,身后尾巴晃啊晃,皮毛赤红鲜亮。
狐尾并不多,只有三条。
他眼巴巴地问:“师尊,我昨夜已经晋升三尾了,今天中午能不能吃三只烧鸡啊?”
高大挺拔的男人身负长剑,闻言转身,声音莫名熟悉。
“既已晋升,厨房里那四只知味观的烧鸡都可给你。”
“好耶!师尊你真好!”
他兴高采烈地拉住师尊衣角,又跑去厨房将烧鸡端出来,放在桌上。辟谷的师尊替他盛好饭,坐在一旁,沉默冷淡地看着他吃。
少年的他习以为常地嚼嚼嚼。没过多久,就干净利落地吃光了整整三只烧鸡,一双上翘的狐狸眼弯起,心满意足。
“真好吃。”
“要是我能去知味观买就好了,每次都麻烦师尊,多不好意思啊。”
师尊抬手,给他倒了杯温润灵茶,闻言依旧声音冷淡。
“知味观在基山镇上,修士众多,门派林立。”
“你乃半妖之身,若贸然前往,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的他一顿,想到母亲所在的言家,瞬间蔫蔫地哦了声,低头看着自己的狐狸爪子。
“……师尊放心,我不会不听话跑出去的。”
画面又是一阵模糊。
柔光再次晕染,这次仍旧是小院。长大的他坐在院子屋顶,背后五条赤红狐尾摆动,懒洋洋地抬头看星辰。
师尊与他并肩,瞳孔映出他慵懒美丽的脸:“你天赋出众,按我给的法门静心修炼,最多十年后就能凝结出八尾。”
“到那时你可去救出你母亲,可出师游历四方,践行你心中的成仙之路。”
“那师尊呢”
“救命之恩因果已了,我会闭死关,以证大道。”
话音落下。
长大的他感到不舍,久违地想拽着师尊撒一撒娇,就如同幼时那样。然而抬起头后,却只看见一团模糊光晕,和一片练色衣角。
“师尊?”
男人忽然伸手,握住他的狐狸尾巴,轻轻抓在掌心,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下,
他说:“我在。”
“长生,我永远都——”
梦境倏然破碎。
言长生下意识睁眼,脸上残留着不舍与撒娇,脑海闪回无数杂乱交错的画面。
下一秒。
他怔然看见不远处云清的漠然侧脸。
意识瞬间回笼。
方才的梦境记忆如流水般消逝,不到片刻,便再也无法记起丝毫。言长生闭了闭眼,半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睡在一片密林中。
头顶冷月如钩。
露水冰凉滚落,不远处有潺潺溪流声传来,高大笔直的杉树细密,月光透过树隙洒落,冷白如一地霜雪。
言长生就躺在这片霜雪中,身下是松软暖和的新棉被褥,面前是劈里啪啦燃烧的火堆。
……他们不是要去山民家借宿吗?
蓬松的赤红尾巴挨挨挤挤地塞满周身,温热柔软。
言长生有些茫然地垂眸,发现自己的一条尾巴还探到了外面,正被云清捏在掌心。
火光摇曳。
高大剑客身姿挺拔,随意坐在睡着的他身旁,一只手捏着时不时蹭过来的狐狸尾巴,另一只手则翻着燃烧火堆,侧脸被映成一片橘黄。
言长生刚想问他为何他们会在此休息。
夜风吹过。
他鼻子一动,忽然闻见一股格外令狐嘴馋的香气。下意识去看,发现竟是两只被拔毛放血的野鸡。野鸡整齐地串在火焰上方,不知被烤了多久,滋滋冒着诱人油光,香气四溢。
言长生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起身:“师兄,我醒了。”
云清捏着那条尾巴,没有回头。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火光声中显得漠然。
“九尾狐族。”
言长生一顿。
随即,他点点头,又摇头,侧目看向云清:“严格上来说,目前还是八尾。”
火光映亮男人俊美的眉眼,将细密睫羽勾勒出一层鎏金暖光,狐狸精神色坦然,似乎对他满是信任。
“……”
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掌心,月光落在皮毛上,凝结成瓷釉般细腻的光晕,火红如流火。
云清沉默片刻,没有再问,把烤好的一只野鸡递给他。
言长生露出笑容,接过来咬下一口,满足地叹出口气。他想起什么,又奇怪道:“师兄,你的剑呢?”
云清面无表情:“丢了。”
剑客丢了自己的剑?
言长生一愣,哦了声,目光落在周围的被褥和厚实衣物上,忽然顿住。
“……我们怎么不去山民家里了?睡在这,你还得自己抓鸡来吃。”
云清依旧看着火光,仿佛趁言长生睡着后跑去抓鸡的人不是他,声音漠然。
“村落太吵。”
“鸡也吵。”
“……”
言长生眨了眨眼,点头又哦了声,胸腔处却微微发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心脏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痒生长。他皱眉抿唇,不得不按住胸口。
下一秒。
红线微微亮起,炽热触感传递至手心。
脑海中响起嘟嘟两声。言长生一愣,忽然听见一道轻快脆甜的熟悉声音——
“喂?”
……
地球一端。
余清清看着未知号码,唇红齿白的脸上露出好奇:“你好,请问是哪位?”
第084章 04
呲啦。
耳边传来电流不稳的声音。
曾经穿越界空时的恍惚再次袭来, 言长生按住胸腔隐隐发烫的地方,试探询问。
【清清?】
余清清一愣,猛地起身, 琥珀色的瞳仁瞬间溢满惊喜,对手机那头激动尖叫:“长生?”
“长生是我, 余清清!长生长生长生!”
办公桌前,秦时意动作一顿。
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不远处, 方才还专业仔细核对着合同的少年,此刻却捧着手机团团乱转, 像只疯了的小狗。
他乐滋滋期待地问:“长生,你是回来看我了吗?”
言长生被感染,不自觉也眼眸发亮。
【并非回来, 我也不知为何,就忽地连接到了你这边】
——呲啦。
通话猝不及防倏然断开。
懒洋洋的熟悉声音消失,余清清愣了下,赶紧回拨, 却发现那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秦时意。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高大身体笼罩住他,气息温热。
“秦时意, 电话打不通了”
话音未落。
男人熟练抱紧少年,抬起对方下颌, 不容拒绝地低下头, 和余清清接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暧昧水声响起。
少年眸光潋滟, 双手不自觉勾住男人脖颈。半晌, 才睫羽湿润地抬眸,看向双眼漆黑的男人。
手机被轻轻抽走。
秦时意摸了摸他绯红的耳朵, 与他十指紧扣,平声道:“研究所那边正好有新进展。”
“一会儿把手机送过去,看能不能破译频率。”
“”
余清清顿了顿,察觉到那一点点微妙的占有欲,忍不住笑起来,立刻亲昵点头,响亮又大方地在男人额间吧唧亲了一大口。
“好嘟!”
鼻尖传来诱人香味。
言长生回神,下意识张嘴,一口咬住送到嘴边的香酥鸡肉。
白玉侧脸被火光映亮,他毫无戒心嚼了两下鸡肉,茫然看向投喂者,眨了眨上翘勾人的狐狸眼:“师兄?”
云清看他半晌,收回有些僵硬的手,声音漠然:“走什么神。”
狐狸精的唇又红又润。
刚从睡梦中醒来,就满脸茫然地发起了呆。凌乱的黑发没束发带,随意散落在后颈腰际,偏偏头顶翘起一撮,顽强地在夜风中摇曳着,衬得他格外傻气
没有戒心就算了。
怎么连最基本的警惕心也没有?
言长生咬了口鸡腿,没说话。
篝火飘出零星黑灰,闪动燃烧。
他看向自己右手掌心——那里正浮现着一根看不太清晰的红线,隐藏在如玉皮肤下,宛如血痕。
俊美的眉眼若有所思。
九尾狐天赋为牵线结缘、幻术媚术,石像师尊曾说过,言长生虽为半妖,但父母极为相爱,所以天赋颇高。
然而翻遍功法道经,言长生从未听过结缘成功后,九尾狐的红线还可以继续连接不同界空事实上,就连穿梭界空的方法也是师尊想出来的,山海界此前根本没有如此成仙之道。
思及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罕见生出些迷茫。
自幼离开父母,于青丘长大,外出游历又少有交友,一心向道。此时此刻,除了穿梭界空时遇见的那些朋友,言长生竟不知该找谁诉说心中迷茫。
火光闪动。
云清的声音忽然响起,漠然冰凉:“在想什么。”
“”
言长生一顿,对上男人寂灭漆黑的眼睛。
他正看着他,灼热火光也无法温暖那张冰凉的脸丝毫。顿了几秒,男人望着地上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和他依旧晃动的狐狸尾巴。
云清抬头,面无表情问:“又饿了?”
“”
——两只鸡都没了??
言长生的那丝伤感骤然消散,脸一红,好尴尬:“没有抱歉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吃完的。”
他连忙扔掉手中的鸡腿骨头,手都来不及擦,就要从被子里起来。
“师兄你等着,我给你再抓两只鸡来,抓大的!”
云清比他更快。
男人一把按住手忙脚乱的狐狸精,声音冰冷:“不必,我已”
我已辟谷。
还没说完。
八条炸毛的狐狸尾巴忽然应激般一甩,猛地砸了云清满脸。篝火燃烧,无数赤红的绒毛飘在空中,仿佛下了一场毛茸茸的雨,嘭嘭疯狂袭击着面无表情的男人。
“”
片刻。
尾巴终于被主人强制冷静。
云清低头,平静漠然地吐掉满嘴的狐狸毛。
言长生默默抓住自己的大尾巴,狠狠塞进被子里。半晌,才艰难开口:“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云清不辨喜怒地嗯了声,情绪很稳定。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掏出一块干净手帕,半蹲下身。
言长生一顿。
男人拉住狐狸精白皙漂亮的手,垂眸,面无表情地给他擦干净指尖的油渍。
深夜寂静。
篝火劈里啪啦地响。
言长生看着男人漆黑的头顶,见他擦干净自己的手,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簇新的天青发带,放在他掌心。
顿了顿,又补了一只朴素干净的木梳。
“”
言长生好笑:“师兄”
云清忽然皱眉,手往衣襟里一伸,竟再次掏出了一把小一点的木梳。
言长生哑口无言,半晌,抬头,瞳孔被火光映成橘黄:“师兄,你是叮当猫吗?”
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
云清不懂叮当猫是什么猫,漠然的瞳孔看了眼他头顶那撮翘起的头发,又看了眼言长生藏在被子里的尾巴尖,言简意赅说明。
指着狐狸精的柔顺长发:“梳头。”
指着狐狸精的赤红尾巴:“梳尾巴。”
“”
狐狸精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忽然问:“你拿什么换的这些?”
云清被那潋滟眸光瞧着,下意识回答:“寒光剑。”
他几乎将那山民家中的日用品都拿来了。
对方感恩戴德地送他出门,死死抱着那柄煞气萦绕的长剑,死都不肯放开。
“”
言长生沉默几秒。
不知为何,忽然笑了。
他本就是勾人长相,一笑起来仿佛精怪迷惑心智,有种张扬到失神的妖异美丽。翘起的眼尾弧度深重一笔,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五官。夜色中,这张脸的每一处、每一刻,都透着狐狸精的俊美和媚意。
“师兄。”
声音也勾人,靠在柔软被褥里,笑得眯起眼来。
言长生一下一下梳着柔软长发,像是揭穿了什么谎话,歪头笑道:“你不是说剑丢了吗?”
“”
云清漠然盯着他,瞳孔沉沉一片。
许久,他答非所问:“尾巴没梳。”
“?”
男人忽然上前,垂眸捏住被子里蓬松一团的大尾巴,轻轻抓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才动作生疏地开始给狐狸精梳尾巴毛。
温热触感传来。
言长生一顿,莫名觉得有些痒。
他眨了眨眼,半晌,心不在焉地束起长发,感受到男人炽热的掌心,不自觉咳嗽几下:“师兄,梳完了吗?”
云清坐在他身侧,抓着此刻乖顺缠着自己手腕的尾巴。看几分钟,再梳一下,看几分钟,再梳一下。如此往复,就仿佛仿佛在亵玩什么心爱玩具似的。
言长生睫羽一颤。
云清声音淡淡:“没有。”
“”
照这么个梳法,得梳到哪个猴年马月去?
言长生的耳尖有点红。
他移开目光,发现云清坐在冰冷地上,没有沾到他身下的干净被褥半分,立刻伸手将他拽过来,轻声道:“一起坐。”
云清顿了顿。
篝火劈里啪啦燃烧。
言长生没话找话:“师兄,你是修道人吗?”
“不知。”
言长生疑惑:“不知是什么意思?”
“失忆的意思。”
言长生一顿,完全没看出来他有丝毫失忆的惊慌无措。又不由得想:这样看来,师兄比自己还惨,他都不怕,他又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赤红尾巴轻轻蹭了蹭男人小臂。
云清抬眸,对上狐狸精有些同情的眼睛。
他问:“那你还记得师尊吗?”
云清声音冰冷:“我想象不出,谁配当我师尊。”
即便失忆,他也深知自己性格。拜入宗门还好,怎么可能认一石像为师?
但言长生所说的剑招与法术,又确确实实刻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
言长生听见这回答,却立刻转头,火红的尾巴猛地抽他一下,倏然团进被子里,不给梳了。
“你说什么呢?那是我们师尊,师兄,要尊师重道。”
“”
云清移开目光,冷着脸,不再反驳。
言长生这才又靠进被褥里,懒洋洋地抱膝眯眼,望向远处幽深的密林。
头顶冷月如钩。
他忽然开口:“也不知那些山民最后会如何。”
基山妖魔当道,修道人都被杀光,只留下一堆不会法术的山民给虎妖寻觅祭品。他们今夜杀了如此多伥鬼,那虎妖不知何时会察觉到。
一旦察觉,对于百姓来说,必定是一场灭顶之灾。
云清目光落在他红润的唇珠上:“我还以为,你不在意。”
人妖两族隔着血海深仇,即便是最孱弱的人类,也深切恨着每一只毁灭自己家园的妖怪,而即便是最卑微的妖怪,也怨毒仇视每一个将它们剥皮抽血炼丹的人类。
就连仙和魔的关系,都没有此时人与妖的关系紧张。
言长生闻言,笑了笑,毫不遮掩道:“师兄,我是半妖。”
人与妖的结合体。
——人与妖,都不欢迎的肮脏种。
云清一顿,倏然看向他眼睛。
言长生淡声道:“师兄可知道,我为何名叫长生?”
因为他血脉天生缺陷,活不过三十。
第085章 05
人与妖结合, 不被妖道、天道、人道所容。
百年前,修道世家言家嫡长女言君嫣,却与青丘少族长有苏容意外相恋。
一位是以一己之力覆灭妖都十三国的天之骄女, 一位是以幻术困杀东洲近三成世家的狡诈大妖。他们的私情一经揭开,几乎将整个山海闹得天翻地覆。
“言家家主嚷着要将我母亲抓回祖地烧死, 但母亲太强,长枪刚亮出来打了两回合, 就将他打得灰溜溜落荒而逃。”
言长生的尾巴晃啊晃,一双眼睛被火光映得明亮橘黄, 很是幸灾乐祸:“我父亲也一力压下妖都所有风言风语,坚持要与母亲在一起,气得那群大妖每晚都跑到屋檐上对月嚎叫, 越嚎越气。”
规则由强者制定。
言君嫣与有苏容足够强,所以无人奈何得了他们。而更令众人绝望的是,在如此风暴下,没过多久, 言君嫣竟被诊断出身孕。
孩子尚在腹中,有苏容就立刻宣布,他从此入赘言家,此后不论孩子是女是男、是人是妖, 都只冠言君嫣之姓。
人族与妖族的隔阂似乎要终结在他们这一代。
然而两族之间隔的何止血海深仇,期盼着这只是一场作戏阴谋的众人道心破碎。言家家主带领数万弟子妄图自绝于东洲, 献祭神魂, 言君嫣提前发现, 却来不及完全阻止, 数百条无辜性命逝去。
妖族大妖则当场反叛,带领部下杀至青丘门前, 走火入魔而死。死前泣血逼问有苏容,如何对得起被人族剥皮抽筋、神魂寂灭的上任青丘族长。
更糟糕的是,言君嫣腹中的孩子,在第三个月时没了呼吸。
一个死胎,仿佛是天道对他们的戏弄与惩罚。言君嫣与有苏容翻遍道法,最后以自身法力给孩子续命,旋即,言君嫣自愿入言家祖地,永世不出,条件是让她生下腹中孩子。
有苏容则交出少族长之印,被青丘族谱除名,在某一日消失了。
再次出现时,是他独身闯入言家祖地,杀了言家家主,重伤带走言君嫣刚生下的言长生。
有苏容躲开无数追踪暗杀,自此消失在山海,再无踪迹。人与妖两族也元气大伤,暂时陷入僵持,百年未起大型战事。
而就在这样的东躲西藏中。
言长生慢慢懂事了。
他被有苏容带在身边抚养,吸纳了母亲的强韧、父亲的美貌,却也继承了半妖的血脉缺陷,天生孱弱,就连最低劣的庸医也看得出来,言长生的命活不到七岁。
长生这个名字,承载着父母对他最虔诚的期望。
直到某一天,有苏容不知和青丘谈了什么。
他给言长生喂了颗续命丹药,又将他交给族群抚养,自己则再次消失。言长生的命,从七岁,续到了三十岁。
篝火源源不断传来温热。
眉眼俊美的狐妖放松靠进被褥中,望着月光,半晌,才懒洋洋道:“后来我外出游历,求学问道,有幸遇见了师尊。”
他的身份是秘密,除了青丘长老,谁也不知道。
在青丘,言长生过得不算差,但任谁一出生就东躲西藏、被告知性命短暂,也会本能渴望求生。狐族同窗有的喜好享乐,有的沉溺情爱,只有他没时间,也没资格追求这些。
言长生想活下去,想看见人与妖握手言和的那一日,看见父母光明正大地携手出现。
他想他们做回正常的一家三口。
头顶冷月如钩,月华如霜。
高大漠然的男人沉默许久,忽然开口:“我知晓了。”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冰冷,言长生一顿,有些好笑:“师兄知道什么了?”
云清没回答,继续垂眸梳理掌心软绵绵的赤红尾巴,面无表情:“你还跟谁说过这些。”
言长生道:“师尊,和你。”
“”
言长生侧头,上翘的狐狸眼望向云清,束起的发丝黑亮柔软。
他脸上含了点笑意,以及一点轻微的困惑,轻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师兄有些熟悉。”
他们才刚认识,但云清的气息、说话的方式、背上的长剑一切都带给言长生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狐狸精晃了晃尾巴,歪头开玩笑:“难道师兄与我前世有缘?”
潋滟的瞳孔在篝火中闪着摄人心魄的光,云清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捏住那根尾巴,声音听不出情绪。
“血脉缺陷,除了成仙,还有一个方法能彻底解决。”
言长生一愣:“什么方法?”
云清却又闭上嘴,不再言语。
言长生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得又笑起来,用尾巴蹭了蹭男人小臂,表示自己懂他心意:“师兄放心,我早已接受此事。”
“师尊告诉了我成仙之路,我如今提早百年回来,若能寻得原因自然最好,若不能那我亦坦然。”
穿梭界空,便能以神魂形式存活百年之久,师尊此举,也是在变相延长他的生命。可惜中途出现意外,他提早这么久回来,倒是浪费了师尊一番苦心。
云清闻言,却罕见冷笑了声:“废物。”
这种水平,也配当言长生的师尊?
他侧头,看向身边已经闭上眼的俊美狐妖。三更天,月华愈发盛,太阴之气缓缓流转,言长生对月吸纳修炼,身后火红狐尾缓缓摆动,如月上流火,美丽华贵。
——还有一个血脉解决的方法。
以亲生父母为祭,抽干一方鲜血、另一方经脉,重塑自身,以得新生。
但显而易见,言长生不会这样做。
云清皱眉,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记忆里……为何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方法?
干枯的经脉再次盈满法力。
俊美狐妖睁开眼,瞳仁闪过一缕月华银芒。他天赋确实极为出众,此刻神清气爽,再次看向云清,刚想说什么。
忽然。
密林深处吹来一股阴寒之风。
冷风极为古怪,二人瞬间警觉,倏地抬首眺望,发现远处的村落竟不知何时冒起了火光,煊煊无声燃烧着,映亮半边天。
言长生看见那上空隐隐飘过的黑影,皱眉起身:“是归山君的伥鬼。”
它们竟来得如此之快?
言长生与云清对视一眼。
下一秒。
二人心意相通,同时消失在原地
茅草冒出火光。
密密麻麻的山民被绑在村落中间的大空地,神色绝望,低级伥鬼们看守着他们。为首的那个侧目,阴冷看向属下。
“你说什么?”
“大人,那人手里抱着的剑煞气太重,我们一靠近就会恐惧,甚至崩散,而且陈八头颅的伤就是剑伤——”
首领的嘴忽然迅速张大,一口将面前不断狡辩的属下吞吃嚼碎,而后似笑非笑地抹嘴,看向身后:“你们看好人。”
“是。”
低级伥鬼们呆滞应下,首领也不在意,很快来到村落中央,往下望去。
道路中央,一群伥鬼正围着数个村民。村民们互相守护,老孺在内,青壮年在外。为首的抱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时不时色厉内荏挥舞一下,吓退要扑上来的伥鬼,场面竟一时僵持。
“滚!信不信我拿剑杀了你们!”
“走开!”
首领是归山君麾下所有伥鬼的统领,今夜只是意外路过此地,谁知望见那把剑,凝实的魂魄竟骤然一散。
它大惊失色,原本不以为意的神色一收,如临大敌般看向村民。
“你们从何处得来的剑?”
山民咬牙不回答,首领冷笑一声,魂体一抽,竟从先前被抓的山民中抓出了两个懵懂幼子,死死掐在掌心。
“松儿!!”
“三郎、三郎!”
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刻响起,那两个小童脸色苍白,被掐得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死去。
首领好整以暇地望着目眦欲裂的山民,轻飘飘地笑:“我给你三秒。”
“再不开口,我就将他们分尸斩首——”
话音未落。
天地骤然一静。
空气中忽然浮现一股冷香。
随即,无数赤红莲花自土地冒出,迅速往上生长攀爬,凝结成一朵巨大妖冶的红莲,在月光下静静盛开。红莲中央,一双狭长上翘的狐狸眼缓缓睁开,眼珠幽如鬼火,摄魂心魄。
首领伥鬼阴冷的双瞳忽而迷离。
它轻轻放下两个小童,仿佛被什么迷惑心智,缓慢平静地朝红莲中心飘去,青白干枯的脸上竟还带了一丝笑。
哧。
轻轻一声响。
黑沉魂魄骤然消散。
而后,村庄中无数伥鬼脸上带着相同诡异的笑,接二连三地安静走向红莲,嗤嗤消散。
不出片刻。
所有伥鬼已然无声死绝,月光轻轻洒落,幻境消散,露出此刻风平浪静的夜色。
山民们自迷蒙中清醒,环顾四周,顿时一阵或茫然或惊悚的抽气。原本抱着剑的那人抬眸,看见空空如也的双臂,瞬间惊得跳起来:“我的剑呢!”
不等他崩溃。
山民余光一瞥,却看见不远处那道熟悉身影,骤然一愣。
“道、道长”
云清沉默站在原地,脸色冰冷,前襟微鼓。
他手中握着那把失而复得的寒光剑,是言长生施完幻术后,笑着眨眼塞还给他的。
他说:“师兄还是用剑时更帅。”
面前的山民们以为又是云清救了他们,连忙跪下来感恩戴德。男人回神,声音漠然。
“是另一位道长救了你们,他姓言。”
“若你等感恩,便于家中为他立祀祈祷,日日感念。”
“是、是!”
“您放心,我等一定时刻为言道长祈祷!”
云清不再言语,动作小心地转身,很快消失不见。
月光静静洒落,高大的男人身负长剑,一路掠过密林,直到落在月华最盛的一处山坡,才倏然停下脚步。
鸟鸣阵阵。
云清低头,看着藏在自己怀中、因法力用尽而现出原形的言长生,声音略微僵硬。
“这里够你修炼吗。”
一只前爪轻轻搭在衣襟处。
怀中火红的小狐狸探出头,小小一团,温热柔软。
他环顾四周,满意地舔了舔爪子,又忽然歪头,疑惑地朝云清眨了眨眼。
“师兄,你心跳好快啊。”
“你受伤了吗?”
第086章 06
不等云清回答。
怀中的小狐狸已经举起前爪, 毛茸茸的立耳微微一动,贴在了男人的心脏位置。
云清垂眸,能看见他缩起尖锐的爪子, 柔软肉垫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耳朵边的短绒毛蹭在皮肤处, 有种轻微的痒和燥
很痒。
温热的小狐狸趴在胸前,关切地看向他, 眼瞳狭长灵动:“师兄,你心跳得真的好快。”
云清沉默片刻, 嗯了声,维持漠然与冰冷:“天生的。”
言长生哇了一声,举着爪子给他鼓掌, 毛毛乱飞:“师兄真厉害!”
“”
云清再次沉默,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正被某个人牵着鼻子走。心跳、情绪、感知他被他的一举一动所掌控,却毫无排斥。
甚至,沉溺其中。
云清低头, 揣着怀中这团毛茸茸的火焰,沉默地开始画阵。天已经破晓,晨曦的光温柔地照耀,林间露珠滚落, 头顶树木绿得耀眼。
言长生探出头,好奇地从他怀中往下看, 认出这是一个快要成型的聚灵阵。
聚灵阵, 顾名思义, 就是修道人打坐恢复时经常用的阵法。
火红的狐狸眨了眨眼, 毛茸茸的脸上有点懵,提醒他:“师兄, 我身上没有灵石,阵法起不了作用。”
云清说:“我知道。”
云清画完阵法,很快解释了什么叫做他知道:身后的寒光剑被主人抽出,秋水般的剑身闪着锐利森冷的光,剑鞘哗啦脱落,上面的宝石被阳光照耀,熠熠生辉。
男人停顿两秒,回忆起言长生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用剑更帅。
“”云清移开目光,决定放过寒光剑身。
他走到阵法上,哐铛两下,毫不留情将剑鞘上镶嵌的宝石都撬下来,噼里啪啦落在阵眼位置。随即闭眼捏诀,将自身全部法力灌注其中。
莹光很快亮起,伴随着运转而出的青色灵气,轻快四溢。
云清睁眼,将怀中的言长生端出来,小心放在阵眼中央,又脱下外衫,仔细垫在他身下。
火红狐狸坐在干净的练色外衫上,缩小版的尾巴晃晃悠悠,四爪乖巧并放,绒毛柔软。
云清满意点头,这才言简意赅道:“打坐恢复吧。”
“”
男人很快离开阵中,闭眼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恢复。言长生蹲在外衫上,闻见剑客身上熟悉的清爽草木味,睫羽一动。
他歪了歪头,看了云清片刻,半晌,才跟着闭眼专心恢复。
日光照耀。
九尾狐族的天赋为幻术,言长生刚才施展得太着急,抽干了法力才会变回原形。此刻随着法力灌注,他连忙按照从前那般,在心中默默念诀,试探呼唤。
【师尊?】
以往总是及时响起的威严声音没有回答。
言长生闭眼,试了许多次,还是没有成功连接上师尊。
以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师尊不知为何,清醒时日受限,一月才会从沉寂中清醒一次。他位于人界南州,不便来往教导,于是教给言长生口诀,于心念中和他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师尊恰巧又沉寂了。
言长生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剪去杂念,专心投入了修炼
与此同时。
昆仑派。
——清寂山,长生殿。
清脆震声响起。
守在门口的小仙人察觉到动静,连忙推门而进。空旷冷清的红色大殿空空荡荡,唯有一只铃铛悬于木桌半空,此刻正微微颤动,不断发出清脆响声。
小仙人不敢妄动云清仙尊法器,立刻又离开长生殿,来到云清修炼的简陋洞府外,照例在玉板上以法术刻下一道浅痕。
[辰时一刻,铃响。]
在这块玉板旁,还密密麻麻交叠着无数旧玉板,完整保存在洞府外。上头清晰记录着与小仙人截然不同的、笔迹锋利的文字。
[巳时整,长生无聊找来聊天,我考校他新学的术法,完美施展。我徒乃天纵之才。]
[亥时三刻,长生询问剑谱疑难困惑,教导半个时辰便融会贯通。我徒有大帝之姿。]
[子时一刻,长生赶回南州,为我祝寿,并献上一副画像。虽栩栩如生,但忽然很想告诉长生,我其实并非独臂瞎眼早知便不随便找一尊石像附身。]
[辰时整,长生变回狐狸在洞府荡秋千。我知他是思念父母,于是现身帮他推秋千,长生终于笑了,用尾巴缠我的独臂他还是笑起来时最好看。]
[终于推导出成仙之法。牵红线、穿界空,这是最适合这一世长生的道路。他得了长生希望,果然兴高采烈,激动尖叫说成仙后要将我供起来,日日诚心祭拜。
嗯,我虽修无情道,无需任何供奉,但若长生高兴,那便也不错。]
[长生要离开了。]
[长生离开的第一天,很想他。]
[第二天,想他。]
[第三天。想。]
[第十六天
他何时回来?]
到最后,密密麻麻的玉板只剩下一块。
[察觉到长生气息,立刻赶去四界之门,希望不出任何意外。
若出了,也无妨。
天道无情,我灭过一次,可以灭第二次。
长生是我唯一的弟子。
时光倒流,我会继续当他第三世的师尊。
我要他长生平安,诸事圆满。]
无情仙尊的字迹寂冷锋利,似乎蔑视世间一切,乃至天道。
小仙人的视线落在玉板上,只看见一片模糊光灿的闪光。
这是法术所致,他习以为常地移开目光,知晓仙尊下界渡劫了,便很快离开洞府门口,回到长生殿外。
此处灵气四溢,是清寂山灵穴之眼所在,当初云清仙尊花三百年飞升至昆仑派,却不将洞府设于此,反而修了一所与他风格极为不符的红色大殿,取名长生。
长生殿铺着红砖、刷着红墙,只有一个简陋木桌,以及一只红莲形状的铃铛。木桌上摆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副画卷、几朵鲜花、数个手工编织的艾草石像小人、一块形状像狐狸的石头
不像仙尊珍藏,倒像什么游历四方的人寄回来的礼物。
小仙人摇摇头,深觉无情道无法揣度,很快专心沉浸在修炼中。
然而下一秒。
咚的一声,昆仑派骤然响起悠长钟声。没过多久,一道群发的金符忽然自外而来,飞快落至小仙人面前,莹润生光。
他连忙打开,听见一道不辨雌雄的威严声音。
“镇派道卷被墨色侵染,十年内,山海界必有大战。昆仑派已派内门弟子下界,尔等十年内勿要随意出入,搅乱局势。”
小仙人一愣,看向霞光弥漫的翻滚云海。半晌,不自觉担忧喃喃。
“大战”
“这山海难道又要乱了”
仙界发生的一切言长生并不知晓。
他在基山修炼恢复了整整半月,期间云清找到一个废弃的猎户木屋,二人便简单收拾后住在屋内,日夜修炼月华。
准确来说,是言长生吸纳月华。
自古以来,狐狸这个物种便本能对月光亲近,它们喜太阴之力,能以月入幻道。言长生的父亲有苏容便是佼佼者,多年前,他能杀死言家家主、在围攻中带走言长生,仰仗的就是冠绝山海的幻术。
自然而然的。
跟随他带大的言长生也擅长幻术。
然而不同的是,有苏容长相清冷疏离,心思狡诈多疑。言长生却与他恰恰相反。
——长相妖冶慵懒,心思聪颖良善。
云清垂眸,看向日光下的火红狐狸。
他正抬起爪子,猛地一下扑落灌木丛中的蝴蝶。那蝴蝶飞走了,他抬起毛茸茸的头,瞳仁盯了一会儿,就又半蹲下身来,自顾自低头编草玩。
两只前爪很灵活,遇到需要打结的地方,就上嘴咬住,动作又快又好,显然从前也做过许多次。
云清看着他用狐狸爪子编好了一只小人,又用爪子打磨树枝,将它磨出长剑的模样,挂在草人背后,这才叼着草人跑过来,吧嗒放在了云清掌心。
“师兄,送你。”
——原来编的是他。
云清一顿,在言长生的注视下,翻来覆去对着日光看了许多遍草人。
他点头,面无表情地夸:“栩栩如生,颇为逼真。”
言长生轻盈跳上来,正将前爪搭在云清腿上,闻言很惊奇地抬眸。
“师兄,你这句话怎么和师尊一模一样?他第一次收到我做的草人时,也说了这八个字。”
简直分毫不差。
狐狸软趴趴躺下来,感叹:“不愧是师徒,你和师尊真有默契!”
云清:“”
男人脸色冰冷地收起草人,只感觉深深晦气。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膝盖上一团温热的狐狸,神情这才回暖。狐狸精很好脾气地任他摸,赤红的大尾巴扫过来,毛茸茸发痒。
“师兄帮我梳毛吧。”
言长生似乎是化人太久,有些沉迷于自己的原形,虽早已恢复法力,近日却更爱以狐狸模样示人。
也可能是这半个月的相处,令他与云清亲近许多。
云清点头,沉默掏出小木梳,低头梳理他的八条尾巴、四只前爪、圆圆头顶、光滑脊背
直到柔软腹部。
大手刚摸到温热绒毛。
昏昏欲睡的狐狸精骤然清醒,爪子飞快按住他想继续往下的手,声音微乱:“师兄,这里就不麻烦你了。”
位置很尴尬。
云清盯着他,半晌没动。
剑客的眼睛漆黑幽深,看不出情绪。言长生与他对视许久,忽然翻过身,不自然地晃动耳朵,企图转移话题。
“……那些伥鬼消散这么久,为何虎妖还是没什么动静?”
他们一直等在这里,就是想将虎妖一网打尽。
云清没回答。
男人忽然伸手,探到狐狸前爪处一把抓住,想将他翻过身来。言长生一惊,下意识施展幻术——狐狸身躯骤然消散,化作无数红莲攀爬盛开,妖冶摇曳。
然而云清目如闪电,竟丝毫不受幻术所惑,毫不犹豫地抓住空中一枚花瓣,掌心霎时握满一抹温热。
他用力握住,轻巧而不容拒绝地一拽。
红莲香气瞬间消失。
光灿日光下,黑色长发骤然铺满男人臂膀,冰凉柔软。怔然的狐狸精落入剑客怀中,抬起眸,心跳蓦地懵懂加快。
林间风吹起二人衣角。
阳光将他们的眉眼勾勒出鎏金轮廓,一只蝴蝶轻轻停留在言长生鼻尖,似乎还沉溺幻境,将他当成了一朵妖冶美丽的红莲。
四目相对。
云清脑子忽然闪过什么记忆,触发刻在骨子里的夸赞机制。他下意识开口,面无表情道:“幻术施得很好,堪称天纵奇才。”
“长生,你有大帝之资。”
言长生:“”
言长生:“?”
第087章 07
日光温暖地照着。
蝴蝶停留在高挺鼻尖片刻, 很快飞走,言长生看着云清颇为认真的双眼,顿了顿, 好笑点头。
“多谢夸奖,那我就借师兄吉言了。”
——大帝之资他不肖想, 能活下去就好。
胸腔的心跳声渐渐平缓,日头将一切都晒得懒洋洋。他这些天当惯了狐狸, 一时没反应过来,依旧如往常那样侧过头, 蜷着身体往云清怀里塞。
——这几日,他都是被师兄揣在怀里午睡的。
冰凉的黑发缠了剑客满身。
男人并不出声,更不提醒, 面不改色地抱住这只投怀送抱的狐狸精。任由他将头困倦地靠在自己肩上,闭着眼打盹。
长生当狐狸时温热一团,绒毛柔软,变回人形后却体温偏凉, 身形薄薄一片,抱在怀中,像抱着一朵倦怠慵懒的红莲。云清轻轻理顺他的额发,垂下眼, 静静地看着他。
天色蔚蓝。
剑客寂冷漠然的黑眸倒映出赤红衣襟,仿佛火焰, 浮出一点不自知的暖意。看着看着, 他伸手, 想将长生滑落的右手拉回来。
指尖相触的瞬间。
狐妖雪白如玉的掌心忽然浮出一条红线。
红线只浮出一瞬。
云清的动作却霎时停滞, 仿佛被什么定住,空白脑中骤然涌现无数混乱记忆。
“红鸾星动”
“人界东洲无情道尊”
“云清!你天生道骨, 合该以杀入道,斩灭七情六欲。为一只半妖屠戮四界生灵,你疯了?”
“剑尊既摘得道果,白日升仙,又何必执着于一次救命之恩呢?青丘已灭,妖都破乱,我人道才应永世昌隆啊。”
“不好,他要灭天道,他走火入魔了!众位助我诛杀此獠!”
漆黑眼底暗云翻涌。
最后猛地一冷,定格在熊熊燃烧的青丘。
——高大虎妖跪在一群身穿碧色长袍的人族前,脸色痛苦狰狞,闪过心魔黑影,不断嘶吼:“青丘狐族已灭,将解药给我!”
在他身后,无数狐狸被伥鬼剥皮抽魂而死,堆积的尸体垒成高高肉墙,血腥味浓郁得连空气都粘稠。
下一秒。
画面如泡沫般消散。
半晌,男人缓缓抬眸,寂冷的眼中唯余一点怔然。
怀中狐妖不知何时已经睡得四仰八叉,毛茸茸的大尾巴缠着他小臂,又热又软。云清低头凝望许久,忽然伸手去握那根狐尾,力道极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血肉里
他记起许多画面。
狐狸的惨叫、燃烧的火焰,隐约如隔云端。所有人的声音消失,他看见一把温润的白色玉扇掉落在血泊中,被兴奋的人族匆忙踢踩,践踏成肮脏碎片。
他还隐约记起自己的身份。
[云清仙尊,红鸾星动。]
他似乎是匆忙下来渡情劫的。
可为什么,那些青丘画面、那些伥鬼,却如此陌生而熟悉??
掌心力道愈发重。
云清双眸失神,一时失了力道,将狐尾攥得紧紧一团。
言长生吃痛,骤然自梦中醒来,反应了两秒,茫然伸手扯他衣袖:“师兄?”
如玉指尖温热。
男人抬眸,看见他的脸上浮出痛色,瞬间回神。
云清立刻松开赤红狐尾,悬腕一抬,浓郁灵光霎时落在长生尾巴上,带走那丝痛意。他顾不上后脑疼痛,垂眸观察言长生脸色,声音竟有一丝低哑。
“对不起。还痛吗?”
尾巴被灵光浸泡,像泡在温泉里,温热舒服。
言长生摇摇头,皱眉仔细看他的神色。似乎觉得这样不准确,又抬起手,手背轻轻落在了云清额头。
长生探着他额间的温度,关切道:“师兄,你脸色好差。怎么了?”
那双瞳仁清如秋水,倒映出此刻男人神情——沉冷到极点。
“”
云清闭了闭眼,半晌,在长生茫然的目光中,忽然一把按住他温热的手。
随后,他轻轻一扯,将纤薄的狐妖猝不及防抱进了怀中,贴得又紧又密。
“”
熟悉清爽的草木味骤然笼罩。
言长生眨眨眼,没有挣扎,乖乖让他抱。还侧头,轻轻拍了拍男人绷紧的坚硬臂膀。
“师兄?”
云清没说话,半晌,才微微松开怀里的妖,漆黑双眸终于恢复平静。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狐妖,声音冷静:“你掌心有条红线,你知道吗?”
云清开门见山。
言长生也无意隐瞒。
他干脆点头,伸出光洁如玉的右手。二人往他掌心看去,片刻,那根红线果然若隐若现地再次出现。
长生解释:“这应是我的功法所致。每穿梭一个界空,结缘成功后,我会得到一道红线。吸纳红线后,我的神魂便能再次积蓄力量,去往下一个界空。”
云清问:“你得了多少红线?”
言长生回忆师尊教导,沉吟道:“九为数之极,且九尾狐成仙条件之一便是炼出九尾。我身为半妖,先天不足,此生极限只能修出八尾。”
“师尊便令我牵线结缘,修炼凝出四根红线,百年后回到山海界,将四条红线炼成我的第九条狐尾,以此成仙。”
四个界空,四条红线。
他便能摆脱根骨,摘得道果。
言长生看向那根再次消失的红线,皱起眉,有些不解:“谁知我提前回来了,法力也骤失不知为何,红线却又出现。”
“而且,只有这一根。”
云清漆黑的双眸不辨神色。
半晌,他抬眼看向长生,再次开口:“方才我碰到这跟红线后,脑中瞬间闪过许多陌生画面。”
长生睫羽微动:“什么画面?”
云清:“先是声音,一群人似乎在围剿我,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也记不清原因。”
只记得他骤起杀阵,浑身鲜血地将所有人屠戮而尽,连神魂也没有放过。
经常做梦的言长生表示理解,还竖起两条蓬松尾巴,安慰地用尾巴拍了拍云清的肩:“不怕不怕,你现在在我面前呢。”
“师兄安心,如今没人会再打你了。”
“”
两条尾巴接连拍啊拍,云清静静地看着长生,只觉得方才浑身笼罩的乌云被他蓬松的尾巴一拍,扑通两下,便轻轻拍散了。
散开后,是长生剔透如琉璃的眼睛,和被阳光照耀成暖金的发丝。
如此温暖。
男人低头,片刻,将他的尾巴轻轻抓在手心,又轻声道:“我没有记忆,应该是因为下界渡劫所致。”
“原先的我是一位仙尊,喜用剑,修无情道。”
话音落下。
言长生睁大眼,愣了几秒,瞳仁倏地发亮:“你是仙尊?”
——仙尊,那不是长生梦寐以求的目标吗?
云清一顿,看着狐妖骤然变得崇拜的双眼,不知为何,竟不自觉挺直背脊,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沉稳承认:“我是仙尊,修无情道,寒光剑就是我的佩剑。”
言长生似懂非懂地哇了声,连忙扭头去摸一旁的寒光剑。宝石掉光的剑鞘丑秃秃的,但这不影响他将剑拔出来,又插进去,玩得不亦乐乎:“不愧是神剑,没了剑鞘也如此英武非凡。”
言长生自顾自点头,很信服道:”这才是仙尊佩剑该有的样子呢!“
“”
云清任他将剑翻来覆去赏玩,等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残阳如血,归家飞鸟掠过头顶,留下阵阵清脆鸣叫。
男人这才再次开口:“我还梦见,青丘族灭。”
言长生的动作倏然停滞。
半晌。
他抬眸,皱眉重复:“族灭?”
“一只虎妖被心魔所控,叛出妖族,带领人族修士进入青丘,大开杀戒。”
“青丘烧成废墟,九尾狐族灭。”
云清只能记得这些。
然而话音刚落。
基山上空忽然骤起一阵阴风。
那风越来越大,转瞬便在山中密林凝起阵阵雾气,无数伥鬼呼啸尖叫,在半空中形成密密麻麻的黑色波浪,最后被一声尖锐虎啸震开,嘭地如云消散。
“——滚!”
凶狠粗粝的声音响彻云霄。
言长生猛地抬头,妖冶的狐狸眼闪过凌厉。身旁男人也骤然起身,毫不犹豫抽出寒光剑,漠然望去。
“就是这个声音。”
“那只虎妖,就是归山君。”
第088章 08
虎妖这声咆哮惊天动地, 惊动大批鸟雀于头顶扑飞,地面上成群结队的未开智动物本能往外奔逃。天空昏暗,点缀于山脚的村落却漆黑一片, 无数山民惶惶然躲藏,不敢燃起丝毫烛火, 生怕惹来伥鬼。
残阳如血。
言长生与云清仿佛两只逆流而上的小船,飞快朝山顶掠去。
越往前, 周围空气越发阴寒,属于魂魄的粘腻悄然滋生。没过多久, 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冰冷地看向山顶深处。
昏黄落日洒落,照亮前方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
寺庙规模极大, 堪称广阔无边,占据山顶一半面积。外表涂满斑斓壮丽的华美颜料,足高六层,飞檐如鸟雀羽翼, 奢华用料不知凡几。
此时庙门大开,远远望去,能依稀瞧见里头许多诡谲老虎壁画,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归山君】。
这竟是村民给虎妖上贡的寺庙。
空气沉凝冰冷。
方才还发出吼声的虎妖此刻没了动静。
周围安静得诡异, 言长生侧耳去听,白玉似的耳尖动了动, 几秒后, 凝眉看向寺庙深处。
他轻声道:“在里面。”
正要往前走。
肩膀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随后, 温热厚实的披风笼住身体, 熟悉清爽的草木味扑面而来。言长生一顿,睫羽微动, 就见男人已经半蹲下身,低头专心给他整理衣摆。
夕阳消散,头顶冷月清寒。
云清将长生的衣摆塞进披风,又起身系好他的披风细带,确定不会漏风后,才抬眸:“冷吗?”
披风是那些山民特意缝制送来的,布料柔软厚实,云清走时恰好穿着,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厚实布料将山顶阴寒阻隔在外,只余一片融融暖意。
言长生陷在这片暖意中,摇了摇头,一只手握紧披风系带,细密睫羽下的瞳孔妖冶美丽:“不冷。”
顿了顿。
他又抿唇露出个笑,原本冷下来的声音骤然回暖,望着云清的模样很乖:“一点都不冷了,谢谢师兄。”
云清也定定地望着他,嗯了声,而后迈步走到他身前,挡住幽深诡谲的庙宇。
“我打头阵,你断后。”
“好。”
言长生眨了眨眼,听话地跟着云清脚步走。男人背影高大,肩线平直利落,每过一个地方都会先确认没有危险,才让长生过来。
长生垂下眸,此情此景,竟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神。
他忍不住想,原来,这就是有师兄的感受。
以往生活在青丘,周围狐狸同窗自然也拜师学艺。但他们皆称彼此为同门,言长生因天赋高,长得好,即便无父无母,也颇受众狐欢迎。
但终究隔了一层。
彼此生长环境不同,同窗狐狸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刻苦。它们九尾一族天生貌美,向来怠懒纵欲,言长生却日夜求学问道,步履匆忙,谈何享受天性?
就连出青丘求学游历,也是他与长老大吵一架后偷偷跑出来的。
可云清不同。
他虽是人族,却属师尊门下,所以言长生可以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他性情漠然,却陪他住在密林恢复法力,每天定时定点帮他梳尾巴。
天热,他揣着他晒太阳,看他睡午觉。天冷,他给他围披风,问他冷不冷。
而此时,他并不阻止他冒险,但会站在他身前,帮他探路确定安全。
无数烛火燃烧,广阔的庙宇内空无一人,静静悄悄。
云清的影子被光线拉长,落在言长生脚边。他眨了眨眼,忽然兴起,开始偷偷踩着师兄的影子走。
庙宇烛火忽闪忽闪。
狐妖脚步忽快忽慢。
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走在前面,似乎毫无察觉。然而光影明灭间,那双漠然的黑眸半垂,忽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纵容笑意。
影子不断靠近,又不只是影子。
心与心的距离,似乎也在此刻的寂静靠近。
忽的。
头顶烛火明灭一瞬。
二人的脚步骤然停下,同时抬头,看向庙宇中央那尊巨大的金色虎像。
周围还放着无数大小不一的虎像和佛像,皆由黄金制成,四肢蓄势待发,神态怒目而视,逼真无比,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住他们。
言长生眸光一凝,头顶忽然冒出两只赤红的狐狸兽耳,灵动轻盈地晃了晃。
“师兄,在这里。”
他扯住云清袖子,示意他往后。二人很快绕到巨大虎像背后,发现背面角落里竟有一扇没来得及关上的暗门。
归山君的咆哮隐隐约约从内传来。
长生与云清对视一眼,脚尖一点,倏忽无声来到门外,低头往里看去。
暗室昏沉。
浓郁的血腥味自里冒出,一只虎头人身的高大妖怪半跪在地,脸上不断闪过无数黑雾,正咬牙以法力压抑心魔,时不时嘶吼一声,神色痛苦。
在他身侧,一只怪异诡谲的面具立在半空,竟在开口嘶哑说话:“归山君,你来基山已二十年,竟还未打探到青丘任何消息?”
虎妖并不言语,闭眼压抑心魔。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神志骤然清明,气息也变得虚弱:“滚。”
面具不恼,嘶哑笑了两声:“骨头真硬,可惜呀,心魔之种已经在你魂魄中种下,你再如何抵抗,最后也不过身死道消。”
面具围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我记得归山君已化形三百年,若不是因吞噬过人命,身上因果斑驳,怕是早就成仙得道了吧?”
“就如同三百年前那位白日升仙的仙尊,又如百年前差一步得因果的言家嫡女和青丘少族长”
面具忽然冷笑一声,沉默几秒,才道:“归山君,你实力强劲,这二十年来又抵抗不住心魔,先后吞吃上百童子,早已无法回头。”
“神魂俱灭,还是拼死一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何选择。”
归山君沉默许久,一双金色瞳孔盯着它,声音虚弱:“阁下高看我了。”
“基山以东三百里自古都是青丘地界。九尾狐族盘踞千年,我一介虎妖,即便占据基山,又如何能找到结界出入口?”
千年前,青丘族长在狐族界外设下结界,除却大妖与仙人,无人能强行破开结界。他再如何了得,也不敢对青丘有任何妄念。
更何况,他也是妖。
如今妖族人族摩擦不断,基山作为两界的相接处,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都盯着这里,他若在此时有任何异动,死的会比心魔入体更快。
面具却幽幽笑道:“若我能让你白日升仙呢?”
话音落下。
虎妖瞳孔一缩,呼吸略急。
面具早有预料,慢悠悠吐出一只惨白的诡异法器,和一本薄薄的书册:“此乃往生幡,配上结界,可于半月内炼化万人血气精华,供养自身吸纳。”
“基山那些山民就有万数,你已经吞吃过童子,不为天道所容,再修炼也无法更进一步。而若是用往生幡,半月就可原地飞升。”
“到那时,我只需你潜伏在基山,探得青丘入口告诉我,便可拔除你之心魔谁?!”
面具骤然敏锐侧头。
黑雾瞬间呼啸而至,猛地掀翻沉重暗门,哐当一下!面具飞出暗室,声音尖锐凌厉:“出来!”
下一秒。
赤红剑光倏然而至。
杀意铺天盖地压下,裹挟着斩灭万物的无情,面具一惊,立刻吐出无数黑雾,竟强行顶着不断出现的剑痕,将那剑光勉强吞下,试图看清出剑来人。
下方土地蓦地震动。
冷香弥漫,无数红莲破土而出,妖冶盛开。面具滞空几瞬,而后强行撕裂幻术,声音惊疑不定:“青丘幻术?有苏容!”
身后,虎妖面色苍白地捂住伤口。
面具环顾四周,宽阔寺庙早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丝人影。它却疯了般找了数圈,依旧没发现任何痕迹。
头顶月色清冷。
虎妖见它推倒好几座佛像,皱眉等了片刻,才开口:“不管是谁,他们都走了。”
半晌。
面具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空洞眼眶盯着地板看了片刻,忽然转头,声音尖锐:“立刻,马上,开始布置往生幡结界。”
“我要你半月后成仙,否则,你现在就死!”
话音落下,它看都没看虎妖,瞬间黑雾一卷,倏然消失。
归山君咬牙,盯着倒塌的虎像骂了几声。半晌,他才虚弱起身,将往生幡捡起,脸色难看地离开了寺庙
寂静弥漫。
言长生被男人抱在怀里,屏息敛气。
空间狭小,他们此刻竟还在庙中,藏身于一座佛像内,静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
不远处,怪异面具倏然出现,空洞眼眶再次无声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才真正消失不见。
庙宇陷入清冷月光。
言长生抬眸,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他睫羽一动,看了眼身后略微黯淡的寒光剑,担忧皱眉:“师兄,你的剑……”
云清依旧平静:“用光法力而已,过几天就能恢复。”
方才那一剑抽干了他的法力。
他本就是下界渡劫,已被天道抽走九成法力,面具却强大诡谲,若真打起来,他们说不定会受伤。
更何况,言长生还想将此事告知青丘与母亲。
听他说没事,言长生这才放松下来。心神一松,便察觉到自己姿势似乎有点怪异。
刚才为了躲避,他们来不及细想,就闪进了手边这座空心的狭小佛像中。
而此刻,言长生低头,忽然发现自己和云清的身体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彼此体温交融。
狐妖垂眸,茫然地看着自己横坐在男人身上的腿,又看着横亘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眸。
“师兄,这佛像是……”
抱着他的男人低头,平静接话:“欢喜佛。”
——他们现在的姿势,很像在交/媾。
第089章 09
言长生心脏一跳, 立刻下意识后缩。
然而佛像空间太狭窄,他的体型并不算小,高挑纤薄的身体被反作用挤压, 反而更加用力地往前一撞,倏地撞回了云清怀中。
呼吸一滞。
二人瞬间紧密相贴。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一层衣衫, 野火一样猝不及防烧过言长生全身。
他烧得头顶直冒烟,被撞痛的耻/骨都顾不上, 手忙脚乱就想拉开距离,却越急越乱, 越乱越近。
简直像在故意投怀送抱。
——以往穿梭界空,言长生每次看见宿主们被反派抱在怀里手忙脚乱时,都忍不住好奇:就这么大点地方, 有什么不能挣开的?
再不济就一个飞踢送走反派呀。
而轮到他自己,长生才发觉此刻气氛如此怪异粘稠。他的手脚力气骤失,呼吸也发热混乱。抬眸一看,更对上一双漆黑熟悉的眼睛。
云清在看他。
很仔细地看。
他始终沉默, 任由长生像只落入陷阱的小狐狸,在自己怀中努力扑腾,双臂却紧紧横在他纤薄的腰间,透着不自知的占有与掌控。漆黑的目光如影随形, 喜怒不辨地观察着长生每个瞬间的模样。
狐妖双颊绯红,瞳仁水光浅浅, 胸膛起伏不定。狭长的眼尾勾勒出上翘弧度, 沁红的唇珠微微凸起, 唇线圆润清晰, 有种诱人亲吻亵玩的错觉。
云清看着他,像在看一朵赤/裸妖冶的花。
有欣赏。
但更多的, 是纯粹的侵略和占有。
这目光太露骨,言长生睫羽猛地一颤,半晌,张了张嘴,竟哑然无声。
——经历过四个世界。
再不懂情爱,也能看懂云清此时的眼神了。
……师兄想亲他。
就像。
欢喜佛那样亲。
这个想法冒出的瞬间,言长生脑子发蒙,心脏仿佛被什么电了一下,骤然跳得飞快。第二根红线隐隐亮起,紧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空气灼热沉闷。
言长生终于看似冷静地开口:“师兄。”
云清也看似平静地嗯了声,轻轻握住狐妖纤细温热的小腿:“我在。”
男人掌心很烫,长生不由得又是一抖,呼吸骤然紧绷。
下一秒。
嘭的一声,赤红色狐尾因为情绪不稳,倏然冒出来,挨挨挤挤塞满他们身体间的缝隙,温热发烫。
长生呼吸一松,瞬间找到借口,立刻低头去抓自己的尾巴,指尖微微发颤:“对不起师兄,我的尾巴又冒出来了,你先放开我……”
“没关系。”
云清声音很低,不应他的请求,也不阻止他的动作。
男人双手一路往上,自顾自伸进言长生厚实的披风里,隔着薄衫,轻缓地摸掌下柔软的起伏。
狐妖体温偏凉,但此刻被摸得愈发烫,像块会自动发热的软玉。
八条蓬松尾巴缠着身体,长生恍惚攥紧自己赤红的皮毛,只觉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好热,好晕。
今晚好长。
……为什么还没结束。
仿佛听见他的期盼。
那两只手摸过他的小腿,缓缓来到膝盖处,而后不动了。
就在长生以为师兄终于大发慈悲,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其实是个修无情道的仙尊时。
云清的手忽然一转,握住言长生纤细清癯的脚腕,不容拒绝地猛地一扯。
狐妖猝不及防,双腿瞬间弯曲打开,而后狠狠撞进男人怀中,大/腿/根被迫一按,紧紧夹住了云清劲瘦的蜂腰。
呼吸交融。
这瞬间,他们的姿势比欢喜佛更加放肆。
更加下流。
长生大惊,心脏快跳出胸腔,阵阵酥麻猛地蹿上后脑,他下意识死死压住云清小臂:“师兄,我们,我们该出发去揭穿今晚之事了。”
“我们该走了,走吧!”
他自以为语气强硬,实则声音发飘,头顶兽耳慌张地抖动,没有一丝狐狸精该有的游刃有余。反而纯情至极,令人生出过分欺负他的欲望。
……连拒绝都不会。
妖里妖气的脸,和任由男人上下其手的身体。
云清的视线落在长生白皙的脖颈,只觉这寂灭冰冷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如此愉悦。
盯着狐妖双眸水润的模样。
他瞬间颅内高/潮。
怀中漂亮的赤红火焰还在挣扎。
云清压下身体反应,半晌,平静开口:“抱住尾巴。”
“……”
男人声音漠然,仿佛命令。
言长生一顿,对上云清漆黑幽深的眼睛,指尖因为他有点凶的语气,瞬间蜷起。
狐狸精没有动。
片刻。
云清忽然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火红兽耳。
软趴趴的狐狸耳朵垂在脑后,绒毛柔软顺滑。云清轻轻揉按,耐心摸了好一会儿,长生才终于竖起两条大尾巴,抿唇抱进了自己怀里。
云清夸他:“真听话。”
言长生盯着他,半晌,声音依旧有些发飘,却一本正经:“师兄,你被欢喜佛附体了。”
“我们走吧。”
“我带你去驱魔,好不好?”
“……”
而言长生说完这话,竟不再抵抗,破罐子破摔般放松了身体。
今晚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不管是那面具,还是该死的欢喜佛。长生闭眼抱着自己的尾巴,弱小无助地瘫在云清怀里,任他宰割。
“师兄还想干什么,请吧。”
“同门一场,我就当舍身驱魔了。”
“……”
“到底我是妖怪你是妖怪?”
“云清,下次我再和你来佛寺我就将姓倒过来写。”
“呵呵。”
“……”
狐妖咬牙切齿,似乎对自己不争气的模样极为丢脸。云清低头,忍住那一丝飞快闪过的笑意。终于轻轻松开了他。
言长生掀开一只眼皮,凉飕飕看过来:“师兄不让我抱尾巴了?”
云清脸色自然地和他对视,毫不闪躲。
他声音平静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咬着尾巴在我身下的样子。”
“……”
言长生忍了又忍,还是被这句话搞得面红耳赤。
他简直不懂云清打开了什么开关,忽然变得如此话多。哑然半晌,男人已经轻轻揽住他的腰,一把将长生抱起,闪身出了佛像。
夜色深沉,冷月清寒。
云清抱着长生一路飞快往下疾驰,往基山的出口而去。广阔诡谲的寺庙缓缓消失在身后,密林寂静无声,唯有耳边风声呼啸。
言长生本来闭着眼,忽然感觉到温暖轻轻笼罩,隔绝寒风。
他不自觉抬眸,见是云清将那身被解开的凌乱披风抽出来,抖了抖,又再次披回了他身上。
男人垂眸,单手抱住长生,面无表情地给他系好细带,又将那八根蓬松的大尾巴也塞进披风里,牢牢掖住缝隙,似乎生怕他被吹到一丝一毫。
披风塞了尾巴,显得鼓鼓囊囊,温热又保暖。
言长生眨了眨眼,歪头看向云清锋利的下颌,和月光下显得凛冽英气的眉眼,有些出神。
半晌。
他晃了晃兽耳,恢复平时懒洋洋的模样,慢悠悠开口:“云清,你刚刚为什么抱我?”
本是想着赶路途中闲聊片刻。
也不至于让气氛太过沉闷。
谁知云清没有看他,依旧在夜色中飞身赶路,声音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心悦你。”
“……”
空气霎时寂静。
猝不及防的告白将言长生砸懵。
虽然刚刚在佛像中有所猜测,但此刻云清毫无缓冲预警,如此迅速地捅破窗户纸,令他骤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言长生才迟疑道:“你喜欢我?”
“……你不是修无情道吗?”
云清:“谁能不喜欢你。”
“无情道也不能。”
“……”
狐妖的两颊缓缓漫上绯红。
披风下的尾巴在胡乱摆动,云清隔着布料安抚地摸了摸,感受到长生暖融融的体温,声音很轻:“为何如此开心。”
言长生挑眉:“为何不能开心?你管我。”
云清垂眸,忽而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望向漆黑昏沉的夜空。
“为何要开心。”他再次开口,今夜的话似乎格外多。
“你外表美丽,心如赤子,与人相处时进退有度,与友相处时可靠沉稳。”
“天资聪颖,性情良善,能拜一石像异类为师,尊师重道,也能救下曾将你绑成祭品的山民,不求回报。”
“认定我是你师兄,便坦诚以待,寿数有限,却从不自怨自艾。”
“长生,被喜欢这种事,于你来说,应如同周身环绕的空气。”
“喜欢你,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冷月如钩。
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并不如何郑重,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就仿佛他说的那样——喜欢言长生这件事,和呼吸一样,理所应当,平静至极。
长生抬眸,静静看向云清。
他单手握着披风的系带,沉默靠在男人宽阔的肩头,黑发被夜风吹得翻飞不止。霜白月光落在他脸上,仿佛笼了一层浅浅的白纱,将妖冶的五官也衬出了几分高不可攀。
沉默许久。
还未开口。
云清忽然出声:“我知你还有未尽之事。”
“寿数,青丘,父母,都理应排在私情之前。”
“我亦在渡劫之中,浑身法力十不存一,记忆凌乱,无法助你良多。”
言长生一顿,抬眸:“所以?”
言语间,二人终于来到基山脚下。叶间露水滚落,云清抱着长生轻飘飘落下,低头看向那双剔透瞳仁。
“所以,今夜之事只看你心情。”
不管是无视,还是拒绝。
爱如呼吸,爱如空气。
男人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空气,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第090章 10
银白月华温柔倾泻, 周围静得只剩零星鸟鸣。
言长生眨了眨眼,睫羽落满浅浅月光,将瞳仁映成流动潋滟的湖面。
他歪头靠在云清怀中, 忽而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声音舒盈:“师兄的意思是, 我没你不行咯?”
——爱如空气。
可不就是没了空气就不行吗。
云清略挑了下眉,还没回答。
怀中俊美的狐妖已经故作夸张地捂住胸口, 深深吸了口空气,哇噻一声:“我吸气了, 有人在喜欢我!”
“我吐气了,又有人在喜欢我!”
狐狸精夸张地呼吸了好多下,眸光狡黠闪烁, 生动表演了何为“喜欢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后抬头靠近云清,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蝴蝶扑闪了一下羽翼。
长生的眼睛亮晶晶:“云清,怎么这么多人喜欢我啊?”
“”
云清心头发痒, 盯着狐妖被雾气沾湿的上翘尾睫。沉默许久,才伸手擦去那点湿润。
温热指尖落在长生俊美的眉眼间,力道很轻。
他一本正经回答:“可能是因为,不喜欢你就会死吧。”
言长生一顿, 没忍住上翘的唇角,靠在他怀里笑了好一会儿, 笑够了才抬起头, 用一双玻璃珠似的狐狸眼看向他, 眨了眨。
“那为了不让师兄死掉, 师兄还是继续喜欢我吧。”他也一本正经道。
言长生的声音坦然大方,慵懒随意。云清却一顿, 几乎是瞬间就听懂他未尽的话语——
我不讨厌你。
所以,你可以继续喜欢我。
狐妖探出一条大尾巴,蓬蓬地拍了下男人肩膀,笑眯眯问他:“云清,我是不是一只特别好的半妖?”
云清很轻地笑了下,虚虚拢住那根赤红狐尾,点头:“嗯,你特别好。”
四目相对,远处晨曦逐渐亮起,天空透蓝如水洗。
他们默契地移开目光,没有再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云清看了眼前方,问长生:“你想先去哪里?”
——面具的存在,和归山君妄图炼化往生幡之事,都需告知他人。
而今夜之事涉及妖与人两族,言长生身为半妖,既要顾及父亲出身的九尾狐族,也需考虑母亲所在的人界修士。
但他本就是负气出走青丘,言家更是从未认过言长生这条血脉,不管去哪,长生都需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以现下两族的仇恨来看,半妖才是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长生顿了顿,以指作诀,于半空写了封书信,简单交代了今夜之事。片刻后,那信一折,化作一朵盛开的红莲,倏忽远去,很快消失在了青丘方向。
言长生转过头,轻声道:“我们去南州。”
云清一顿:“南州?”
“嗯。”
基山以北为青丘地界,因生活着妖族族群,路边植被茂盛到妖异,绿意葱葱。往南则是东洲界门,一条修建过的大路平铺往前,从半空中望去,能隐约看见密布的城镇。
“今夜之事暂且先放一放。”
长生朝云清笑了笑,似乎想到什么,睫羽微动,脸上隐隐透出担忧:“师兄,师尊已经半月未曾醒来,更未主动与我联络了。”
以往每次石像师尊一醒来,就会立刻于心念中回应他,偶尔几次迟到,也是因为给长生捏了许多礼物,迟到时间不会超过半日。
如今这般,言长生自然免不了担忧。
他看向不知为何面无表情的云清,眉头微皱:“我担心师尊,必须先去南州一趟。”
“师兄,你与我一起。”
日光灿烂。
人界占地广阔,分东南西北中五洲,每洲都设有界空之门,缴纳灵石便可往来遁转,颇为便捷。
南州乃五州最为繁华之地,又有四大世家之一的言家坐镇,自然格外喧嚣热闹。此刻州内中央,言家族地无数岛屿飞悬浮空,忙碌不已。
数个身穿浅碧色衣袍的弟子们整齐立于结界内,脸上神色兴奋激动,议论纷纷。
“昆仑的仙尊果真要先来我们这儿?”
“应该是了,自从那位……后,咱们就自世家之首跌到了末流,如今昆仑仙尊下界时依旧第一个来言家,岂不是证明我们还尚存体面吗。”
“说来说去都怪那只该死的狐狸精,刻意勾引君嫣大人!哼,有朝一日,我等定要将那些畜生全部弄死!”
弟子们交头接耳,神色变幻。皆因几日前,言家家主收到一封天外的金符传书——
山海仙界的昆仑派道卷有异,被象征杀伐的墨色侵染。昆仑派出弟子下界,先往人族四大世家的言家而来,共同商议对策。
仙界飘渺神秘,唯成仙者方可自由进出。昆仑又是仙界唯一隐世大派,门下仙尊众多,个个都在山海叫得出名号。
而言君嫣惊才绝艳,本是下一代板上钉钉的飞升人选。谁知她自毁前途,一朝散尽法力,言家没有任何能顶替她的弟子,于是瞬间跌落云端,成了四大世家之末。
这百年来,言家实在受了不少白眼鄙夷,对青丘的怨气也越发大,追踪有苏容的队伍里七成都是言氏子弟,恨不能将这只大妖剥皮抽筋,令言君嫣彻底死心。
辰时刚过。
言家现任家主言恒一身碧绿衣袍,带领弟子们站于结界前,静静等待。
不多时,天幕出现一点白光。不等众人看清,那光倏忽而至,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自里而出,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言恒上前,视线掠过老人的练色衣袍,和衣角处的一枚小剑纹绣,俊朗的脸上瞬间浮出温和笑意:“原来是昆仑清寂山的仙尊,不知该如何称呼?在下言恒,乃此代言家之主——”
“言君嫣呢。”
仙风道骨的老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众弟子,片刻后,落在脸色难看的言恒身上。
“仙尊有所不知百年前姐姐因身怀狐妖孽种,生下孽种后自行散尽了法力,如今她住在我言家祖地,需日夜跪于祖师像前忏悔。”
老人反问:“她不能出来?”
言恒尴尬笑:“她是罪人,怎可出来?”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问,转身就走。
言恒脸上的笑瞬间僵硬,立刻上前拦住她,皱眉道:“仙尊这是做什么?山海战事重要,商议对策更重要,我言家”
老人漠然:“你言家只有言君嫣配和我说话,其余废物,谈何对策?”
此话一出,众弟子的气息瞬间愤怒无措。老人瞥了眼慌乱的他们,目光更冷:“百年前我也来过言家,言君嫣意气风发,身后弟子不卑不亢。没想到百年后,你们居然成了这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言恒一僵,这才知晓为何昆仑来人会选择先来言家。与仙尊有过旧缘的是言君嫣,不是他。
可昆仑仙尊下界之事人尽皆知,若这位仙尊今日来了又走,不出半日,言家就会沦为山海界彻底的笑柄。到那时,他又有何颜面当这个言家家主?
老人语罢,就要离去。
言恒咬牙,立刻拦住她,侧身看向大弟子:“去祖地,就说仙尊来访,请姐姐出来。”
弟子一愣:“可君嫣大人”
“让你去就去!”
言恒斥责一句,随后转头看向老人,勉强换上一副温和笑脸:“仙尊,姐姐马上就来,不如先入我言家等一等?”
老人挑眉,片刻后,终于点头,神色缓和地走向言家:“好,那我就等一等。”
言家结界很快关闭。
又过了半日。
言长生手持玉扇,一身绛色缎袍,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南洲城门。
“师尊石像在城南,师兄,你马上就要见到师尊了,期不期待?”
他脸上照例施着幻术,遮掩住八分真实容色,身上妖气被压至近无,乍一看恍如哪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出游。云清则一身黑衣,与他并肩而立,身后背着一把光秃秃的长剑。
男人神色漠然,声音毫无波动:“期待。”
言长生便笑了下,担忧之色稍微消退了些。南州十分热闹,头顶飞舟剑光不断闪过,街道两边布满法器丹药阁,修道者与凡人交错,表面看去,和凡俗城镇并无不同。
人流如织。
在二人又差点被人群冲散后。
一只手准确探过来,轻轻牵住了狐妖的手。
言长生一顿,没有回头,抿唇带着云清继续往前走。
男人掌心温热,很快也将长生微凉的手捂热。暖融融的触感交织传来,肌肤相贴,长生总有种自己手心出了汗的错觉
心好像跳得快了些。
午后阳光浅浅。
云清侧目,看向长生的高挑身影。
绛色衣袍将狐妖衬得肤色雪白,他唇色红艳,浓密柔软的黑发半挽起来,此刻被他牵着手,睫羽微微垂下,竟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人群熙攘。即便已经施展幻术,可依旧有人时不时飘来目光,落在言长生的脸上,随后看见二人相牵的手,又撇着嘴移开目光。
言长生对此毫不在意。
而那人移开目光后,又开始同友人交谈。
“所以昆仑的仙尊真去了言家?”
“没错,我今天早上亲眼看见的,啧啧,没想到言家倒还真有几分底蕴。”
“若不是当初那只青丘大妖刻意勾引,言家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听说言家连言君嫣大人都请出祖地了,哎,也不知君嫣大人如今身体如何,她从前何其意气风发,如今却散尽法力”
交谈声逐渐远去。
狐妖骤然立在原地,久久沉默。
半晌,在云清无声的征询目光下,他怔然摇头:“言家结界专门针对妖气,敏锐至极我进不去。”
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停留许久。
言长生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带着云清继续往城南走,声音很轻:“我们先去看一看师尊吧。”
云清看着他苍白的唇,没说话,牵着他的力道却更重。二人绕过繁华街市场,周围渐渐寂静,直到来到一处石壁前。
这里远离州府,四处皆是黄土,罕有人至。
言长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期待,笑着回头,不忘嘱咐:“师兄,你一会儿记得对师尊恭敬一点,就像我一样。”
云清面无表情:“好。”
石壁很快打开。
然而在看清里面景象的瞬间,言长生瞳孔一缩,立刻飞奔上前,声音慌张:“师尊?!”
——简陋石壁后,一尊独臂独眼的丑陋石像倒在地上,周围遍布四分五裂的肢体。唯有头颅完好无损地望着天空,无悲无喜。
它竟裂开了。
云清挑眉,动作却飞快,立刻将着急无措的言长生揽进怀里,沉声安慰:“别急,长生。”
“说不定……师尊它老人家是得道成仙,飞升上界了。”
男人一脚踢开脚边石像碎片,紧紧抱着慌张的狐妖,真心实意道:“师尊,实乃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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