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门阀


    汜水周氏的周太傅、槐安杨氏的杨太尉、京城的文氏的文丞相,还有一个不是士族出身的第五言,官拜文渊阁大学士。


    这四位是朝廷中最具权势的臣子。


    三位士族门阀互相争夺又自成一体,门阀倾轧寒门。科举授官的举子又或多或少地受过第五言的教诲,虽不敢明面站队,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沉默力量。


    所以在朝中,这四股势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自秦玄枵登基后,维持至今,已四年有余。


    文晴鹤之前官微人轻,对朝中这些势力只是知道,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以上的信息,还是秦铎也梳理之后得到的。


    秦铎也手中拿着槐安杨氏递来的信函,慢条斯理地坐下,缓缓倒了一盏清茶。


    甘甜的气息瞬间从茶壶中弥漫出,微烫的热气蒸腾。


    这是前几日秦玄枵给他的滇南白茶,秦铎也喜欢这个茶的味道。


    秋雨微凉,雨水浸湿了衣裳,贴在皮肤上,不断地汲取热量。秦铎也看到三九一路冒雨来到皇宫,现在正站在殿中央,衣服被打湿,整个人正在细细地发抖。


    他给三九递过去一盏热茶。


    “信先不急,你喝杯茶,暖暖身子。”


    说罢,秦铎也又招呼宫人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宫人早就得了秦玄枵的命令,对秦铎也的任何要求都唯命是从,便立刻去取了。


    三九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


    他双手捧着茶,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自从那次老爷抓紧宫中再出来之后,三九就觉得老爷的气质似乎变了。


    虽然老爷现在仍是细心温柔,对他很好,但他就是觉得老爷更加难以接近,仿佛是独坐寒宫,多了一种孤独的、无人理解的气质。


    并且更有威严了,让三九不敢看向那双漆黑的眼眸。


    三九喝过茶,换上干的衣物,又得知老爷是安全的,整个人的精神好了很多。


    秦铎也在等他调理状态的时候,拆开了信函。


    信中的内容没什么可看的,一开场就是一堆冠冕堂皇没什么意义的问候,迟迟不进入正题,让整篇信显得臃肿极了。


    秦铎也略去那些复杂华丽的辞藻,大概懂了。


    槐安杨氏想要邀请他去府中做客。


    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


    秦铎也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他淡淡敛眸,将信函收起阖上。


    见三九整理好了状态,秦铎也将手中信函搁在桌上,问:“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三九回忆了一下,笃定地说:“他不高,看起来年龄挺大了,鬓发间有两缕头发是白色的,佝偻着腰,穿的就是普通的锦衣,我看不出什么花纹,自称是槐安杨氏的门客。”


    “你说他来过许多次?”秦铎也手指扣了扣桌上的信函。


    “对,一直是他,一直拿着信函,来了三次,第一次我没有理会,将人请出去了。第二次我外出采买,妹妹没给他开门,听街坊说他等了一会,把信塞到门缝中就走了,我没敢扔,收到家中了。第三次是今天,正下着雨呢,北窗漏雨,我正在修,忽然这人就出现在了庭中,打着把伞径直走进来了。”


    听到这,秦铎也心中的那根弦轻轻一响。


    第三次,这是威胁。


    估计槐安杨氏的人从没想过他们竟吃了这么多次闭门羹,气急败坏了。


    第三次那人施施然没有敲门就闯进家中,是警告,也是威胁。


    对这个看起来不识礼数的家仆施展他们的能力——既然我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你的家中,我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你杀死。


    如果你再不将我们的指令汇报给你的主子,那我们就将你的脑袋送过去,看看那位届时还能否心安理得地躲在宫里。


    秦铎也敲着信函的手指顿住,看了眼三九,幸亏这小孩机灵,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逃过一劫。


    “他们是哪日第一次来找你的?”


    三九略回忆了一下,“四日前,老爷你刚离家进宫的那天,是下午。”


    秦铎也脑中思索了片刻。


    原来他第一次上大朝会那天,就被盯住了。


    看来有人急了,当日下了朝会,就开始有所行动。


    并且太按耐不住,短短四天,就来催了三次,就为了让他早点看到槐安杨氏的请柬。


    不过令秦铎也意外的是,最先找上他的竟然是槐安杨氏,他本以为当日在朝堂上如此针对周书易,会是汜水周氏的人先找上门来。


    看来他的出现,触碰到了很多人的利益,所以急不可耐地,做出相对的举动。


    信中没说具体邀请的时间,只是说了如果自己有时间,就可以去太尉府,会有人候着的。


    秦铎也只是凝神细思片刻,心中便有了决断。


    他对三九说:“好,你跟他们说,我会去赴约的,至于时间,就定在明天吧。”


    “老爷?”三九诧异,并且很是忧心。


    “怎么了?”秦铎也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您真的要去吗?会不会有危险?能不能不去?”


    秦铎也看着三九,小孩子单纯的眼中满是对他的担心。


    他放下茶盏,安慰道:“没事的,他们至少不会在我明着去拜访的时候动手,毕竟我现在可是陛下的人。”


    至少在他人眼中,他是秦玄枵的人。


    按照秦玄枵往日的战绩来看,若是槐安杨氏敢对他动手,那便是挑衅秦玄枵的皇权。


    同样的事,在这小兔崽子刚登基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遍了。


    据说秦玄枵当时一言不合杀了不少朝臣。


    秦铎也揉揉眉心,对秦玄枵这种不仁道的行为很是不赞成,但过去的事已经发生,现在他来了,便要看住这个小疯子,别再大开杀戒。


    不过还是要小心些,万一槐安杨氏的人也拼着玉石俱焚,将他杀了一了百了,朝堂的格局、世家的地位就不会再有动荡。


    “放心吧,陛下给我派了护卫的,不会有危险。”


    青玄可以暂时拿来用的。


    三九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补充道:“那个人就将这封信函给我,说让我立刻去宫中见您,不然他们不保证老爷您在宫中会不会遇到危险,他说您在宫中的处境非常不好,我很担心,虽然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但是老爷是我和妹妹的救命恩人,若是老爷遇到危险,我至少可以帮您挡刀。”


    秦铎也被三九的天真逗得轻轻一笑。


    他不是三九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承不起这份恩,若非要说,三九妹妹的命,倒是可以算救了一半。


    毕竟用的是文晴鹤的钱。


    哎,慷他人之慨。


    “三九,我不需要你救我,你只需要好好生活。”


    他秦铎也也是欠了文晴鹤很大一份因果,若是有机会,他会补偿的。


    至于宫内的危险,秦铎也伸手,轻轻触碰脖颈上缠绕的纱布。


    他觉得宫中,只有秦玄枵这个小畜生在他身边的时候最危险,动不动就咬人的,总怕有一天会咬出事来。


    秦铎也目光缓缓移动,透过窗户,落到殿外,雨已经下了一天了,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的。


    “好了,三九,回去吧,下着雨呢,若是天晚了,路上不安全。”秦铎也催促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在宫中很好,你也不用太挂念。”


    送走了三九,秦铎也在偏殿内仍坐了一会,静静地注视着桌上放着的信函。


    直到杯盏中的茶水渐渐冷掉。


    槐安杨氏,他记得的。


    当初跟着他征战北疆的大将,便是杨姓,祖籍槐安。


    后面的他奠定的军武世家中,杨家也在其中。


    没想到百年后,战友变成了对手。


    无妨,明日且去看看。


    这么思索着,秦铎也站起身,回了含章殿。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勾弘扬在殿门口候着。


    秦铎也看了他一眼。


    勾弘扬原本安静候在殿门口,忽然被秦铎也这么一看,不由自主地就上前了一步,向他禀报:“文大人,陛下已经出宫,临行还特意吩咐奴才,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使唤奴才就行。”


    秦铎也轻轻向着勾弘扬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向殿内走去。


    他重新换上练功夫,终于在晚上之前,将今日一直被秦玄枵各种举动推延的八段锦打完。


    这会儿秦铎也的体力正逐渐向上辈子靠拢,他练完八段锦后,出了一身的汗,觉得还有些精力,便尝试着打了打长野军的那套训练法。


    打的并不顺畅,断断续续的,身体还是弱了些,打两拳,便得停下来喘息片刻。


    索性断断续续打完了半套。


    汗如雨下。


    秦铎也将湿透的练功服换下来,叫勾弘扬备水,沐浴一番后,换上舒适的寝衣。


    今夜殿中无人,就算烛火仍暖融融的燃着,却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大抵是那个总时不时拱过来,总试图向他身上伸出爪子的大型动物不在殿中。


    秦铎也坐在床榻边,随手拿起本书翻阅,翻来翻去,却也总是看不进去。


    他索性扔了书,早早吹熄了蜡烛,殿内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


    没有热烘烘的热源在旁边强势地拥着他,加之今日酣畅淋漓的锻炼,秦铎也很快陷入了沉眠中,一夜无梦。


    翌日仍下着雨,一早,秦铎也用过了早膳和药,又将备在一旁的蜜枣一口吞了。


    秦铎也换上了官服,他对着两面交错的铜镜,看到了他脖颈后的咬痕。


    咬痕很重,边缘有点青紫,很是明显,短时间内不太能消去。


    他左右调整了一下领子,不太行,官服的衣领不能完全遮住咬痕,若是只遮了一半,若隐若现,反而更显出一丝禁忌的暧昧意味。


    秦铎也又将纱布缠上了脖子。


    他撑着一把皇帝御用的伞,没有先去太尉府,反而是不紧不慢地先去了吏部,用一上午的时间,将这公务处理掉,下午绕道去了文渊阁。


    从文渊阁出来后,他又撑着雨伞,慢悠悠出了宫。


    雨势比前一日小了不少,秦铎也绕开路面迸溅的积水,走向太尉府。


    第32章 朱红门


    朱红门庭煊赫,古铜环扣,金匾高悬。


    门墙被雨水洗刷,显出一份光泽之感。


    秦铎也依着记忆里杨将军的府邸而来,没想到他们竟没换家宅的位置。


    但规制倒是阔了许多。


    太尉府伫立于京城最金贵的地段,离皇宫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诺大的府邸,连来往行的路都被阔进了高墙之内。


    秦铎也仰头望着朱红大门,望着扑面而来的威武气场,心中叹息。


    太尉府这规制,不像是朝臣,倒像是亲王了。


    门口竟还有带着武器的家仆,守着正门,见到秦铎也,凶神恶煞地将他拦下。


    秦铎也将怀中揣着的请柬信函递给了门口的家仆。


    那家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秦铎也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未吐一言,径直入了府中。


    秦铎也就这么被晾在了门外,等着家仆进府禀报。


    半个时辰过去了,秦铎也就这么撑着伞,在太尉府门口的雨幕中站了半个时辰,那家仆没回来,也没人请他进去去堂中候着,至少避雨。


    秦铎也腿脚站得有些酸,雨势虽小,但偶尔吹扫过的几阵凉风,带着细密的雨脚从侧面扫进伞中,打湿衣裳,衣服布料浸水,贴上皮肤,冰凉地汲取身上的热气,凉意一阵阵传来。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下马威罢了。


    秦铎也施施然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将手中撑着的伞放下。


    华盖从头顶放了下来,团龙纹的伞面状若不经意地对向太尉府的方向。


    他在心中默数。


    不过几息,太尉府的朱红大门就被一把推开了,出来个很有气质的中年人,衣着华丽。


    秦铎也目光淡淡望过去,那中年人先是骂了门口守着的家仆一句没有眼力见,看见贵客都不知将人请进府中。


    接着,那人换了一副面孔,将笑容堆了满脸,撑着伞迎到秦铎也身边。


    “您就是文大人吧?久仰久仰,鄙人是太尉府的总管,今日见到文大人,顿觉如沐春风啊哈哈哈哈”中年人笑呵呵地来为秦铎也撑伞,边走边说,“太尉大人在府中与人议事,一时耽搁了。下人不懂事,都不知请您进屋先喝盏热茶,鄙人回去必将狠狠地罚他们。”


    说着,走到府门口,还故作出一副气愤严厉的样子,装模做样地用手打了一下那候在门口的家仆。


    秦铎也将一切收入眼底:“”


    真是精力充沛的演技啊。


    早就在府内观察他,借家仆来试探自己的底线,直至看见了御用的伞面,才出门迎接。


    真是看人下菜碟的待客之道。


    秦铎也不欲和总管多说,只是淡淡道:“无妨,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还是说你们太尉大人教导无方,不懂礼数?”


    总管脸上挂着的笑僵住,没动静了。


    秦铎也故意望过去,问:“不领路吗?”


    总管被那双漆黑的眼眸一盯,莫名心慌,惊出一身冷汗,他抹了把额头,不再笑了,将头垂下去,脚上步子加快,带着秦铎也穿过雨廊,带到中堂的正屋门口。


    青玄跟随在秦铎也身后,在屋外站定。


    进了门,秦铎也向屋中看去,一个精神矍铄的精瘦的老头坐在其中,羊角胡花白。


    “杨太尉。”秦铎也随手作了一揖,就当是会面了。


    杨太尉看着他毫无尊敬的样子,面色黑了一度。


    说罢,秦铎也也不等他说那些客套话,坐在位子上,抬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没想到槐安杨氏的请柬竟然直接出自太尉大人之手,”秦铎也一手端起茶盏,另一手抬起袖子挡在面前,轻轻吹着滚烫的热茶,抬眼看了下杨太尉并不很好的面色,秦铎也开始煽风点火,“这么急着一趟趟催我出宫找你,还在门口晾了我这么久,莫名其妙,赶着投胎都排不上号。”


    听完秦铎也的话,杨太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文晴鹤,你放”


    “我放肆,还没人敢对堂堂槐安杨氏家主、朝中重权在握的太尉大人这么说话是不是?”秦铎也没等他说完就接上话,然后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热茶。


    热茶化成一汪暖泉,顺着喉口划下,落入胃中,暖暖的,在体内烫开了一条路子。


    秦铎也看了一眼怒气腾腾的杨太尉,心道这人这心境不太行,上辈子他朝中的官员最爱阴阳怪气,而他也很喜欢坐在龙椅上看官员在阶下撕来撕去,很是有趣。


    他慢慢饮着热茶,暖意淌过四肢。


    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的冰凉手脚,逐渐暖和过来。


    秦铎也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看着茶:“你这茶好涩口。”


    还是秦玄枵给他的滇南白茶好喝。


    “那是上好的贡茶!前几日才贡的!”杨太尉拍案而起,怒目瞪着秦铎也,“粗鄙之人果然不识贵贱!”


    “贡茶。”秦铎也面容忽然凝下来,他轻轻重复一遍杨太尉的话。


    “你们还控制了进贡的官道啊。”他叹道,“陛下应该还没将今年的贡茶赐下去吧?你们这茶,就喝上了?”


    杨太尉被说中,僵了一瞬,也只是一瞬,便冷哼一声,拂了拂衣袖,重新坐下。


    “那又如何,陛下又不会因为区区几尺贡茶,治本官的罪。”


    秦铎也听得眉毛拧起又散开,伸手扶额。


    这话听起来,各位世家早就对此事见怪不怪了,这种也是私下里人尽皆知的事。


    瞧瞧这过制的门楣,私下的作风。


    还真应了那句“王与马,共天下”。


    司天监还说他乱权僭越,真正的乱权之人在此处呢。


    “太尉大人找我究竟有何事?”秦铎也将话题引入正轨。


    被他这么一提醒,杨太尉也不管秦铎也方才的失礼,手一捋花白羊角胡,正色起来。


    “文大人,你这段时间的举动,是出自文家的授意吗?”


    文家?这里面还有文家的的参与?


    秦铎也将茶盏放下。


    周杨文三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秦铎也淡淡坐定,抬眼问道:“文家授意我何事?”


    “这本官如何得知?”杨太尉冷哼。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杨太尉大费周章叫我前来,只是为了这等无聊的事,那我便告辞了。”


    秦铎也说罢,作势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且慢,”杨太尉开口,“既然文大人要将事放在明面来讲,那本官便也不再耽搁时间了。”


    秦铎也回眸看他,一旁的火烛燃着,杨太尉一半脸颊隐于堂中的阴影里,另一半在火光下亮堂。


    秦铎也走了回去,听杨太尉接下来的话。


    “朝堂角逐,本是士大家族的战场,但约摸十日前,文大人可是突然大放异彩,赢得了今上的信任,可谓算是朝中异军突起的一股新势力,”杨太尉缓缓说道,“我们都在猜,你究竟是谁的人。”


    秦铎也听着,敛眸一笑。


    “不过文大人也别过于得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耀眼,反而倒是成了所有人的活靶子……”


    秦铎也轻笑一声,接上了杨太尉的话,“所以士大家族各种势力开始试探我的底细,而槐安杨氏,最先按捺不住,找上来了,是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杨太尉满意点头,捋了捋花白羊角胡,等着秦铎也接下来的回复。


    “我是陛下的人。”秦铎也没遮掩,直接说道。


    “哦……哦……!”得了这个回复,秦铎也见杨太尉很是满意一样,摸着胡子,忽然开怀大笑。


    秦铎也没管人发癫,只是盯着茶盏看,有点想喝,试探性地又将其拿起,抿了一口。


    咦惹,还是苦涩,难喝。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又放了回去。


    他果然还是喜甜。


    那边杨太尉笑够了,说:“这是最好的答案了。”


    秦铎也将视线从茶盏上移开,问:“太尉何出此言?”


    “因为……”


    杨太尉忽然缓缓站起身来,秦铎也注意到,对方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秦铎也感知到屋内的屏风后,有好几股气息蠢蠢欲动。


    “因为,陛下的人,最好撬动了。”


    杨太尉笑,笑容森然,他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秦铎也,“文大人,陛下能给你的,杨氏都能给你,甚至,待遇更为优渥……不知道文大人是否愿意,来做杨氏的门客呢?”


    秦铎也一秒都没犹豫:“不愿意。”


    那小畜生给他咬的,这待遇他可不要。


    杨太尉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


    他第一次遇见有人敢这么毫不犹豫地拒绝杨氏的威逼利诱。


    “文大人,如果本官猜的不错的话,比起陛下的得力朝臣,你的地位,更像是陛下的禁.脔?”


    杨太尉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秦铎也缠着纱布的脖颈,言语中,意有所指。


    秦铎也:“……”


    在外人看,确实如此。


    不过这话说的,让他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


    见秦铎也沉默不语,杨太尉白眉一挑,语气中的得意多了几分。


    “而文大人一身清骨正正直直,文人的风骨和尊严啊,怎么能接受被他人亵.玩呢?”


    秦铎也:“……”


    还真是。


    杨太尉还在自顾自说着:“陛下此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过是一时得了趣儿,将你做个好玩的养着。等有了新的玩意,自会将你丢了去,到时候你没了靠山,下场可谓是比被豺狼虎豹吞吃殆尽好不了多少。”


    “文大人啊,前途漆黑,何不弃暗投明,为我杨氏做事?地位、名声、权势,均少不了……等等,你上哪去?!”


    杨太尉没想到说了许久,秦铎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秦铎也向门外走,淡淡道:“话不投机,告辞。”


    “留步。”


    杨太尉缓缓上前一步,自方才起便按在剑鞘上的手向前一推,剑光出匣。


    下一秒,屏风被暴力劈开,手持长刀短剑的披甲家奴跨过碎裂的木板,将秦铎也团团围住。


    第33章 让两局


    “文大人当太尉府什么地方,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秦铎也止住脚步,回头见杨太尉走出阴影,走进烛光之中,拎着的长剑上倒映烛火暖绒的光,将剑上寒光融成一团,澄澄亮着。


    他离正屋的大门只有三步之遥,执刀披甲的家奴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刀尖纷纷指向他,距他心口与脖颈不过几寸距离。


    图穷现匕了。


    “太尉大人好胆量,”秦铎也望着杀气腾腾的家奴,漆黑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仍气度悠然,缓声,“既然知道我是陛下的人,还想杀我,就不怕陛下治罪?”


    “那又如何?”杨太尉缓步走近,道,“杨氏百年功勋,只杀你区区一个娈.宠,陛下还不至于掂量不清,对杨氏出手。”


    秦铎也听后并不惊慌,反而莞尔一笑,道:“既然走不得,那太尉留下我吃顿晚饭?”


    “留你晚饭?”杨太尉冷哼一声,羊角胡随着动作抖动,“现在还有闲心说笑,依本官看,留下你的脑袋还差不多。”


    “是么?”秦铎也轻笑,“陛下为我派遣的护卫,可是还在门口侯着呢,太尉大人真的有信心在青玄手里留下我的性命么?”


    正屋外,经历过暗卫训练的青玄立刻感受到屋内的杀意,他猛地警觉,冲向正屋门口,却被门口处的两个家奴拦住。


    “太尉大人在与文大人议事,特意交代我等不许放人进去!”


    青玄飞身一踹,又利落旋身,黑色的劲装一转,两个家奴便倒飞出去,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青玄几步就冲到了门口,抽出腰间软剑,猛地击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文大人!您情况如何?”青玄高喊。


    屋内,杨太尉目光一凛,“陛下竟将玄衣卫之首派给你做护卫?!”


    秦铎也听到这话反而一愣。


    玄衣卫之首?


    是指青玄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年轻吗?


    秦铎也脑中闪过与青玄的交谈,他是知道玄衣卫并不只有青玄护卫这一脉的。


    至少有人在监视他。


    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皇帝手中的势力并没有实际存在的那么多。


    秦玄枵,还真是有两分本事……


    秦铎也脑中思绪万千,转瞬即逝。


    他注意到杨太尉似乎有些偃旗息鼓。


    这怎么行,博弈还没有结束呢。


    “怎么,杨太尉不快刀斩乱麻,将我就地诛杀么?”秦铎也笑意中带了些逼问的意味,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执刀的家奴未得主人命令,不知所措,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


    秦铎也再向前迈步,家奴再次后退。


    他身着一身宽大的官服,似是羸弱,却脊梁笔直,无声的震耳欲聋,逼迫得对面数个壮汉频频退步。


    “你赢了,”杨太尉将剑送回剑鞘内,无奈道,“本官区区几个家奴,又如何能在青玄大人的护卫下将你杀死呢?”


    青玄这时在外又喊了一声,未见应答,他便不再等待,软剑在手中绷直,正准备劈门而入。


    “青玄。”


    一瞬间,秦铎也扬声,叫住了他。


    青玄准备破门的动作顿住。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先在雨廊下等我片刻吧,别淋到雨了。”秦铎也目光扫了一眼太尉府正屋中的沙漏。


    门外青玄愣了愣,最终还是听从了秦铎也的话,离开了正屋门口。


    秦铎也说了句让杨太尉最意想不到的话。


    主动放弃了青玄的保护,将自己重新置于将死的危机之中。


    “杨太尉,”秦铎也微微弯了弯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淡笑,“这一局,我让你。”


    杨太尉额角留下一缕冷汗,他望着秦铎也漆黑且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暗暗将他的威胁等级调高,彻底正视这个看似病弱的文官。


    “那……”杨太尉张口,过了几息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问:“既然你不能为杨氏所用,杨氏自不会放过一个敌人。倘若现在,本官要杀你,你当如何?”


    秦铎也却只是微笑,伸出手,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内沉寂了片刻,忽然正屋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太尉府中的下人来报:“太尉大人,第五大学士求见,已在府门口了。”


    屋内,杨太尉听到禀报后,视线立刻落在秦铎也身上,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上。


    “你是第五言的人?!”


    秦铎也无奈地抬了口气,摇摇头:“都说了,我是陛下的人啊。”


    “那第五言是皇帝的人?!”杨太尉看起来似乎有些凌乱。


    秦铎也闭目,扶额。


    堂堂太尉,怎么感觉蠢蠢的。像炸毛的笨猫。


    “第五言是谁的人,我不知道,你们争来争去,不是应该更了解彼此么?”


    秦铎也径直穿过呆在原地不上不下不知所措的家奴,去屋角取了伞,说:“他来找我的,我该走了,这次,让你两局,太尉大人。”


    他来太尉府之前,特意去了趟文渊阁,就是去找第五言的。


    明知这次太尉府的邀请为鸿门宴一场,若是不早做打算,那与提着脑袋去送有什么区别。


    青玄是明线的后手,第五言是暗线的后手。


    秦铎也拿着伞,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侧眸后望。


    “太尉大人。”秦铎也出言,“你真是如今日表现出来的这般莽撞急错吗?”


    虽是问句,但语气中,确实揣着答案问问题。


    杨太尉在屋内,撤去了刀甲家奴,向后退却,重新从烛火明亮处隐入了阴影中。


    “位列三公之一,能在这等位置坐这么久,又是三大世家之一的家主,杨太尉自然不会是愚蠢之人……”秦铎也回过身,背对着门,面相杨太尉,轻声,“那你今日这般莽撞的举动,是给我演一出戏呢?”


    秦铎也每说一句,便看见杨太尉正色一分。


    “刘暄海是你的人,对吧?”秦铎也语气笃定。


    接着,他自然没有错过杨太尉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


    秦铎也了然:“没有否定和疑惑,那便是了。”


    “是本官低估你了,文晴鹤。”杨太尉此刻已经彻底褪去了方才表现出的易怒的样子,而是威严肃正,缓缓坐在主位上,与门口的秦铎也遥相对视。


    “本官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想知道?”秦铎也却并不如他的意,转身将门推开,伞一撑,步入雨幕中。


    “今日杨太尉表现不佳,下次你该知道用什么待客的礼仪,”秦铎也顿了顿,留给了杨太尉足够的反应时间后,接着说,“那么,我很期待下次与杨氏的会面。”


    秦铎也向后随意摆了摆手,留给杨太尉一个背影,然后招呼青玄,一同离开杨氏的府邸,渐渐隐于雨中。


    太尉府中的廊台水榭在阴雨中迷蒙,却仍遮不住门庭煊赫。


    他脖子上的咬痕,只有在第一次出宫后,刘暄海来拜访时见过。


    后面的朝会他穿着官服外袍,没人知道秦玄枵在他脖子上留了印子。


    而今日杨太尉在说关于“禁.脔”一事时,目光在他的脖颈上停留片刻,语气笃定。


    这必不是捕风捉影的耳闻。


    刘暄海,隶属兵部武库司,也算是和太尉属于一类官职,倒也合理。


    而得知了刘暄海是杨太尉的人后,后面的推理便顺理成章。


    刘暄海让他在朝堂上提出“封妃立后”,并在明知秦玄枵不喜此事后,频频提起第五言的女儿。


    借皇帝之手铲除异己,而自己隐于幕后。


    和此次的招数一样。


    明晃晃地让三九进宫,让自己赴约,好一个阳谋的挑拨离间。


    不去,心虚,遭皇帝怀疑。


    去,坐实了,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秦玄枵最为偏执不过,若是得知自己背叛,那也是一个杀字。


    就算不杀,自己若看不透今天杨太尉的真正性子,真以为对方“莽撞急脱”,便让槐安杨氏糊弄过去,在后面的“战场”上,很容易轻敌。


    好一个杨太尉,好一手谋划。


    秦铎也走出太尉府的朱红门,见第五言光风霁月,执伞立于雨中。


    果然是在外面呢,第五大人将自己端着成一个老古板。


    见他来了,第五言立刻向前迎上。


    “文大人,如何,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秦铎也笑着摇摇头,“那必然是我为难他们。”


    第五言:“……”


    他抬头看了看牌匾,嗯,还是太尉府。


    真的假的?为难谁?这人这么大本事?


    第五言还记着这是在外面,于是将脑袋里的不正经甩出去,问:“今日正好得闲,文大人顺路去我家作客如何?”


    又怕他不答应,小声加了一句:“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夫人今日她下厨的,她厨艺很好!”


    秦铎也欣然点头,跟着第五言走了。


    ——


    与此同时,皇宫中。


    秦玄枵披着一身雨雾湿气,从南山扫墓归来,回到宫中。


    他迈进含章殿,看到勾弘扬在殿内一旁立侍着,便对他说:“去叫文卿来,告诉他,朕顺路给他带了西坊那家糖水铺的点心,是他爱吃的。”


    勾弘扬头顶冒出了一个问号。


    南山?西坊?顺路?


    秦玄枵见勾弘扬呆呆的在原地没动,“怎么,你主子成了文卿?朕现在使唤不动你了?”


    “不是不是,陛下恕罪。”勾弘扬连忙顺从地低头,说,“只是……文大人今日出宫了。”


    说罢,勾弘扬微微抬眼瞅着秦玄枵的面色。


    秦玄枵面色如常,随意摆摆手,说:“无妨,他愿意出去走走便随他。”


    秦玄枵将怀中一直护着的油纸包取出来,放到桌上。


    油纸包中装着点心,仍热气腾腾的,被很好地保管着,没沾上一点雨水。


    “朕等他回来一同用点心,”秦玄枵心情依旧不错,似乎能想象到秦铎也回来看见点心眼睛一亮的样子。


    秦玄枵随口问:“他今日去哪了?”


    勾弘扬心慌慌,他将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回复。


    “去了……太尉府。”


    第34章 留宿


    秦玄枵的动作一顿。


    他面上的笑意隐去,本欲拆开点心油纸包装的手停住,缓缓站立在桌案旁。


    “哪个太尉府?”秦玄枵问。


    勾弘扬将头埋得更深了,心道:陛下开始明知故问了,一定是生气了。


    “槐安杨氏的杨太尉的府邸。”


    赤玄昨日汇报时,勾弘扬在场,刚被扒出来私交下的交集,今日就这么明晃晃地去了见了槐安杨氏。


    勾弘扬现在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秦玄枵的气场像是在数九寒冬中懂了好几年,比那玄冰都冷。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含章殿内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良久,秦玄枵解下了腰间佩着的止戈,长剑被轻轻地放在案上,发出很轻的一声碰撞声,打破了寂静。


    “将点心送去御膳房,让他们想办法温着,晚点送到殿里,朕等文卿与杨太尉谈完回来。”


    秦玄枵脱去沾着湿气的外袍,勾弘扬忙过去接过。


    勾弘扬很早便被派过去照料那位患了失心疯的妃子,也算是看着秦玄枵长大,这孩子年幼时苦得很,没见他笑过。


    后来中途秦玄枵出宫过几年,再回来时,已然是不同,一路夺了皇位,用了自己做御内的总管。


    勾弘扬在这四年里见到的,只有孤寂的一人,若是要笑,也只有杀人时的冷笑。


    而那位文大人来了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陛下似乎开心了许多,腻在那位大人身旁,话也多了不少。


    男宠又如何?罔顾国礼又如何?无根之人不讲究这些,只要陛下乐意便是好的。


    他手里捧着秦玄枵的外袍,迈着小碎步跟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您不用太过忧心,有青玄大人跟着,文大人不会做什么的。”


    秦玄枵冷冷地斜睨一眼,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青玄?那没脑子的蠢蛋估计早就被他忽悠瘸了。”


    勾弘扬陪笑,擦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


    “朕去批奏折,你出去吧,不用候着。”他随意挥手,让勾弘扬出去。


    “等等,”秦玄枵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人停住,“他是不是又没喝药?”


    这个他,只有那位不顾医嘱到处乱窜的人了。


    “是。”勾弘扬答。


    秦玄枵抿了抿唇,果不其然,于是他说:“给他送过去。”


    得了吩咐,宫人们都纷纷出了含章殿,殿内冷冷清清,唯剩下秦玄枵一人。


    他将博山炉内香灰抹平,又放上新的降真香粉,点燃。


    袅袅灰烟顺着炉子飘上来,打着旋,逐渐散在含章殿内了。


    烛火幽幽,他缓步到龙书案后坐定,桌案上堆着昨今两日还没批阅的奏折,堆了不少。


    身旁的坐榻还在,他特意吩咐过不要动。砚台孤零零摆在桌案上。


    秦玄枵叹了口气,若按以往,他今日带着一身疲倦归来,必不会立刻处理这些看着就头大的公文和奏折。


    但一想到,若是身边之人在,那这人必定会催促着他,勤勉理政。


    虽说不愿,但为了那浅淡的笑意,他倒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今日,身侧的坐榻空无一人。


    ——


    秦铎也和第五言撑着伞走在道上,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雨势忽急忽缓。


    第五言问:“可否辛苦文大人片刻,先陪我去一趟市集?”


    秦铎也喜欢热闹和新奇,反正今日下午也是闲来无事,身上也有碎银几两,那便随第五言去市集。


    因为下雨的原因,市集中没多少行人,显得冷清了些许,街道两旁,往常摆摊的摊贩只有零星几个,有店铺的商家才开门。


    第五言直奔肉铺去了,买了一大包的卤味,又去一旁的果铺中,购置果脯。


    这两家店的掌柜都和第五言很熟悉,见人来,直接将笑着说:“还是老样子,对吧?”


    第五言就做出一副很板正的样子,点点头,一手接过纸包装,一手将银钱递过去。


    “多谢。”第五言一本正经地回复。


    走出市集,见秦铎也一副好奇的样子,第五言抬了抬手中的包装,解释:“囡囡喜欢卤味,我夫人和那小子喜欢吃果脯,我时常下值后去买些回家,是以店家老板都认熟了我的脸。”


    第五言说这些的时候,在外面时常板着的脸上便不自觉带上了幸福的笑意。


    “卤味和果脯都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真是不知怎么想的,就喜欢吃这些。”


    明明第五穆兰和第五仲熙都不是小孩子了,放在别处都能做独当一面的大人,可第五言还是惯着他们。


    明明第五言和他夫人成亲许久,可这人眼中的爱意仍如同新婚一般。


    秦铎也看着对方的笑意,觉得不懂,上辈子他接触到的官员中,一个个对着自家子女,都是望子成龙,严加要求,反到了第五言这,像是恨不得孩子不长大一般,而且上辈子的官员,也并不时常提起妻子,甚至有时闲来喝酒,他们还因为妻子和妾室的争吵而向他这个皇帝倾诉过。


    所以秦铎也不懂。


    他母亲早逝,父亲未续弦,整日带他们在草原纵马奔腾,或是在军中演武。


    尔后父亲被诏入京,了无音讯,亲王府中的总管伯伯和下人们披上了麻衣和缟素。


    有人告诉他,从此他便是亲王了。


    秦铎也抱着年幼的弟弟,看着府中来往吊唁的客人。


    年少的意气便被这滚落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他不得已肩负上责任,负重生存。


    后面做了皇帝,责任从他和胞弟的生存,变成了天下百姓的安定。秦铎也夙兴夜寐,从没想过情爱与家庭。


    秦铎也还记得上次在第五言的家中,他刚回来,手中也是拎着几包油纸包,说带回了好吃的。


    他忍不住问第五言:“你时常给他们买些吃食零嘴?”


    “是啊,”第五言眼中笑意温和,他垂首看着手中提着的零食,“看着她们见到零食那一刻,眼睛亮闪闪的样子,我心中爱意更深。我爱她们,所以想看她们开心,常买零食,只是因爱推衍而来的不自觉举动。”


    秦铎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第五言,印象中的老古板,此刻眼中莹亮,毫不掩饰地诉说自己对家人的爱意。


    秦铎也便再不言语,静静地走路,雨水打落在伞面上,余下一片莎莎的悦耳之音。


    跟着第五言去了宅邸中,他仍是那样,推开门,喊:“夫人、孩子们,给你们带了零嘴哦!”


    “爹——”


    屋内一个什么玩意飞出来了?


    秦铎也眼前视线一花,就见到一个紫衣少年熊抱到他爹身上。


    然后一双溜圆的眼睛和秦铎也对视上了。


    秦铎也:“”


    第五仲熙:“”


    秦铎也眼睁睁看着一种名为尴尬的颜色一点点爬到了第五仲熙的面上,孩子手脚都僵了。


    身后,第五穆兰将弟弟从她爹身上撕下来。


    “咳咳。”秦铎也佯装身体不适,侧过头去,伸手握拳抵在嘴边,挡住了嘴角的忍俊不禁,假装没看见。


    给孩子留点尊严,人都快跑地缝里了。


    “咳,文兄,你怎么来了?”


    秦铎也跟着他们步入雨廊内,随手将伞折起,递给迎上来的家仆,回道:“我来做客,欢迎吗?”


    第五言看见了伞面的图案,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抬眼看了眼秦铎也,没说什么。


    第五仲熙不认识御用之物,没注意,只是高呼:“欢迎!嬢嬢——爹爹请客人来家里了!”


    转入屋中,秦铎也见一位素净的女子,不施粉黛,将最后一碟菜放到桌上。


    “你爹爹差人回来跟我说了。”女子的声音沉静如清泉,“囡囡,看着你弟弟好好将手洗了。”


    第五穆兰将两眼放光看着菜肴的第五仲熙拖走了。


    一片和乐融融的热闹扑面而来。


    一家四口加一个秦铎也,围坐在桌前。


    饭菜色香俱佳,可口非常。


    秦铎也眼睛一亮,忍不住多吃了些许。


    第五言在家中的样子果然跟朝堂中的样子不同,这会豪放地说与秦铎也意气相投,要称兄道弟。


    第五仲熙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文兄,你要不跟我爹拜个把子?”


    秦铎也手中拿着竹箸,不上不下地,“”


    好混乱的辈分。


    第五穆兰给了第五仲熙一记爆栗,第五夫人似是无语极了,秦铎也看见她深深吸气,然后伸手扶着额头。


    一顿混乱的晚饭吃完了。


    雨势这会儿大了不少,秦铎也站在雨廊内,看雨水成股沿着雨霖铃流入檐下的缸中。连日的阴云密雨,不见日色,让天早早就昏暗下来,各家各户亮起了灯火,但灯火却只能亮在家宅之中,照不清更远处,京中的道路陷入幽深之中。


    “文大人,”第五言走到他的身边,说,“天雨地滑,道路昏暗,回宫的路上也许会不安全,不如今夜留宿寒舍,明日一同前去朝会?”


    第五家的位置离宫中不算近,秦铎也遥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看看天色和倾盆的大雨,纠结片刻。


    他点了头。


    “好,那今夜便叨扰了。”


    第35章 狗咬猫挠


    夜雨悉悉索索,急促地敲打在宫墙和檐牙的瓦片之上,秋风的凉意吹扫,从低压的阴云坠入宫中。


    已是亥时,宫中仍灯火通明。


    含章殿内气压低沉,静如死灰,连烛火都敢不跃动,只是寂寂地燃烧,宫中侍者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秦玄枵坐在龙书案后,面色凝着,凤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在桌案上平铺的奏折上。


    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变过姿势了,秦玄枵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的文字,觉得它们长得像蚊虫蚁兽,乱哄哄地在他脑子里吵成一团,又乱哄哄地跑出去,留下一地狼藉。


    一下午加一晚上,尊敬的皇帝陛下一份奏折都没有批完。


    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时不时便抬起头,透过殿内的雕窗,看看是否有熟悉的身影归来。


    答案是没有。


    御膳房在晚上就得了吩咐,将一直用蒸汽温着的点心送来了含章殿。


    此刻点心孤零零摆在一旁的圆桌上,已经凉透了。


    凉透后,点心中沁出的一点油透过纸洇出,显得可怜极了。


    秦玄枵黑着脸,将御笔拍在龙书案上。


    嗒!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殿内宫人险些没齐刷刷跪在地上。


    秦玄枵拂了拂衣摆,端起茶盏,将茶盏中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气全部饮尽。


    清甜的白茶香气在唇齿中蔓延。


    亏他今日还早早备好了滇南的白茶!


    秦玄枵的脸色又黑了一度。


    勾弘扬见状,连忙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立在龙书案旁边,替秦玄枵捶打肩头,按摩着。


    “他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未回?”秦玄枵轻轻舒一口气,重新提起毛笔,问道。


    “陛下,方才去送药时,文大人已离了太尉府了,”勾弘扬答得心惊胆战,“玄衣卫问过青玄大人方知,文大人又去了第五大人家中做客,已留宿在第五大人家中,今夜大抵是不回宫了”


    “”


    咔嚓。


    秦玄枵手中的毛笔被拦腰折断。


    “呵呵,不回来了?”秦玄枵气笑了,“好,真的好极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径直往内殿中去了。


    勾弘扬:“……”


    诶呦喂爷啊。


    文大人,您快回来喂,再不回来陛下可就要气坏咯。


    秦玄枵走入屏风后,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身边空空荡荡的,塌下的被子,明晃晃昭示无人存在的那种孤寂。


    “”


    秦玄枵翻来覆去。


    “”


    又辗转反侧。


    可恶,睡不着!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榻上,盯着黑凉雨夜。


    ——


    秦铎也在第五言家中,吃过饭后,有用过远道追来的汤药。


    第五言看着,有些惊叹:“看来陛下待你不薄。”


    不厌其烦差人送来药,御用之物也随随便便就让秦铎也拿去使用。


    药一路追来,早已凉了,凉透的药物更显苦涩,秦铎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苦药咽下,面上努力维持一副翩然的样子,伸手迅速地取出食盒里的蜜枣,阿乌一口。


    “不知算不算冒昧,”第五言见他熟稔的喝药动作,问,“文大人身子哪里不适?”


    “心疾,这几年才有的毛病。”秦铎也随口说。


    其实他上辈子最初身体是顶顶好的,在位那十二年,日夜操劳,硬是将身子熬坏了。


    安平九年的时候,他有一日夜里批阅奏折,站起来时,忽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御医说他忧思过重,建议他先放下公务,出宫走走,或是不要总闷在殿里,一工作就是好几个时辰。


    总的来说,就是少操心,多睡觉。


    可那年正是新苗法实施的第一年,第一次秋收,他始终悬着一口气,不敢合眼。


    于是草草喝过药后,他便顾不上御医的叮嘱,从床榻上披衣起身,在寂寂的长夜中点上烛火,硬撑着去熬。


    各郡各县的府报和各部奏折紧锣密鼓一般,纷纷向他案上飞来。


    他亲力亲为,每份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出现什么闪失。


    他怕对不起天下百姓。


    于是将自己逼得很紧,没日没夜操劳,不顾身体一般地熬,灯火剪了一次又一次,蜡泪堆积成花。


    恰逢大魏那年风调雨顺,是从未有过的丰年,直至秋收过后,秦铎也看着大魏从此仓廪充实,身子才微微向后,他这一秋消减了不少,病骨支离,倚靠在龙椅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然后忽然低下身,用手捂着嘴,剧烈呛咳,再将手移开时,掌心尽是鲜血。


    他那日后,又昏迷了许久。


    皇位啊,是个养蛊场,厮杀得血流遍地,然后去摘取那黄金冠。


    皇位啊,善良的人上去,被敲骨吸髓,榨尽最后一滴血汗;恶毒的人上去,将民脂民膏作为己用,养出一身臃肿肥肉。


    真是奇怪。


    秦铎也在位已有九年了,他还是不理解。


    为什么这辛苦的职位反而使得人人趋之若鹜。


    不过自那年秋日之后,身子便坏了。


    秦铎也觉得他这辈子重新在又一个饱受心疾之苦的人身上醒来,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缘,还是上天罚他多受几年病痛折磨。


    第五言看了看秦铎也的面色,道:“今日见你,眉间的病气似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皇家的御医和御用的草药,那可是顶尖的好。”秦铎也笑着回,将这事又糊弄过去。


    “不知能否根治?城外有个隐世的医者,医术高明,与我相熟,”第五言说,“过几日天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带你去看看。”


    秦铎也有些惊讶,他作了一揖,“那便提前谢过第五大人了。”


    第五言笑着摆摆手,说:“几日交谈下来,我觉得与你聊的十分契合,不必多言谢,就当是多认了个兄弟。”


    “对了,还不知你颈上为何包扎着”第五言欲言又止,“仲熙那孩子想问来着,又怕冒犯。”


    秦铎也摸了摸脖颈上系着的纱布。


    颈后的咬痕还没消下去。


    他开口:“一时不查,被宫里的狗咬了。”


    第五言:“?”


    宫里养狗了?咬哪儿?


    他们在雨廊前随意聊了几句,雨色隐于夜色之中,茫茫地融为了一体。


    第二日还有大朝会,需不到三更便起身洗漱赶去皇宫,且连日阴雨,道路必定难走,便须起更早。


    秦铎也早早和衣而睡,在雨声中入眠。


    翌日清晨,连日的阴雨停歇,天上仍阴沉沉的,密云堆积,这几日还不定何时雨便会接着下起来。


    今日大朝会,所有朝臣都本能地觉得无极殿内的气氛有所不同。


    秦玄枵面无表情地俯视满朝文武,薄唇绷成一条线,嘴角下压。


    任和人都能看出,今日皇帝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无极殿气压低沉沉的。


    早朝的流程进行着,秦玄枵不发一言,只是阴恻恻盯着殿台之下。


    朝堂中,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秦玄枵的脖颈和手掌缠了一圈圈的纱布。


    周太傅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一时不查,被宫里的狸奴挠了而已,无妨。”秦玄枵转了下眼眸,语气中藏着只有秦铎也能听出来的意味深长。


    秦铎也抬起头,撞上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


    他觉得秦玄枵此刻眼中像是山火也像是惊涛,既一点即燃,也暗流汹涌。


    或许他莫名有另一种感受,那凤眸之中隐藏着的欲念,像遮掩在暗林之中的凶兽,如捕食者一般,绿眼幽森,盯上了属于自己的猎物,伺机而动,想要一口吞吃入腹。


    秦铎也甩甩脑袋,将这种令他脊背发毛的想法甩出去,忽然看见在他侧前方的第五言回了头,用略显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那眼神,秦铎也不好说,他好像读懂了,那像是什么撞破奸.情的眼神。


    秦铎也:“”


    周太傅道:“敢伤天子的狸奴,不若杀之。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


    秦玄枵淡淡笑了一声,始终盯着秦铎也:“那狸奴,朕喜爱得很,可舍不得。”


    秦铎也听这话,被恶出一身鸡皮。


    今日的大朝会,主要是蔺将军的述职,和皇帝的奖赏。


    今六七年来有蔺将军在北疆驻守,抵御时不时侵扰边关的胡骑,北疆的百姓生活不似先帝时那样悲苦。


    不过……秦铎也听着蔺栖元的汇报,听到他曾经一城一城顶着厉风打下来,守护好的城池,被魏荒帝草草割地赔偿出去,心便一阵刺痛。


    他遮掩在袖中的手握起,指甲嵌进手心中,刺痛提醒着他,现在不能怒而离去,去把魏荒帝的坟给撅了。


    今日是蔺栖元回京述职的大朝会,算是喜报,没有朝臣在今早提起争端和暗流,度过了一个和平的朝会。


    无极殿中的礼官唱了退朝。


    秦铎也跟着百官退朝的退伍向无极殿门口走。


    他就算背过身去,却也依旧能感受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


    秦玄枵依旧在用那种阴沉的、贪婪的视线看着他,隐匿在深林中的猛兽仿佛要按耐不住了,利爪已经蠢蠢欲动,牙齿嗟磨,就欲扑杀。


    秦铎也觉得不太对,这狗皇帝今日大朝会的状态不太对,谁又惹到他了?


    他觉得自己今日还是出宫避避风头比较好,别直愣愣撞上人发疯,自己做了个倒霉蛋又被翻来覆去地咬。


    他在百官的队伍中,蹭着步子向殿外走。


    就要踏出无极殿殿门的那一刻,忽然身后响起一道阴沉的声音。


    “文卿不留下么?想去哪?”


    秦铎也:“……”


    第36章 捆绑


    秦铎也不得以只得停下,眼睁睁看着文武百官从他身侧经过,或多或少都对他投以莫名的视线。


    他来不及区分了,无极殿门訇然阖上,一股大力从身后扑来,拽住他的手腕。


    秦铎也被秦玄枵强硬地半推半拽着,被揽着腰从另一侧的后门离开,拖入含章殿中。


    砰一声。


    他被死死地抵在门上,灼热的气息将他压在门板上,秦玄枵迎面与他贴得严丝合缝,秦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空间。


    忽然脖颈间一凉,缠绕在颈间的纱布被唰地拽下,飘落在地。


    秦玄枵将头凑近,帝王朝服还没换下,冠冕系在头上,冕旒之上的贯玉相撞,清脆作响,秦铎也只得微微偏开头躲避冠冕,却刚好露出致命处,被一口咬在了颈侧。


    “嘶”


    秦铎也吸气,下意识握紧拳头抬起,忽然手腕又被遏住,他用力去转,没转动,便顺势用手肘击在对方的胸口。


    却没想到秦玄枵也与他较上了劲,硬生生挨了他好几拳,最终捉住了机会,将他双手全部束住,向上一抬,单手将他的双手缚在头顶,按压在门板上。


    接着那具灼热的身体再一次覆压过来,紧紧将他按住,膝盖挤进他的双腿之间。


    “你又抽什么风?!”秦铎也挣脱不得,咬牙切齿怒问。


    秦玄枵没有回复,忽然伸手掐住了秦铎也的脖颈,手一提。


    秦铎也一霎时呼吸不畅,他被迫仰起头,与秦玄枵对视。


    那双眉毛拧着,眉目锋利,极显侵略性,秦铎也从那双凤眸中感受到了几欲将他焚烧殆尽的火。


    忽然下一秒眼前一花,他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堵住了他的唇,接踵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噬咬。


    秦铎也的双眼猛地瞪大,他震惊地几乎忘记了挣扎反抗,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秦玄枵,在亲他?


    秦铎也的大脑一片空白,直至唇上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回过神来。


    不对,与其说亲,不如说这狗在咬他的嘴。


    这狗大抵是有犬齿,尖锐的疼痛咬在他的唇上,像是野兽叼到了嫩肉,在牙齿之间磋磨,凶狠的、贪婪的、带着极强的占有欲,啃咬着他的唇瓣。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秦铎也才意识回笼,震惊过后,接着来的就是愤怒。


    他堂堂帝王,竟被一个小兔崽子如此狎弄亵玩!


    秦铎也全身都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气急,便张开嘴,狠狠咬在对方的下唇。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秦玄枵吃痛,眯着眼离开了他的嘴唇。


    秦铎也这一咬用了大力气,直接彻底咬破对方的皮肤,血迹从秦玄枵唇角渗出。


    他死死瞪着秦玄枵,因极度愤怒,胸腔因气息不定,剧烈起伏。


    秦玄枵松开钳制着秦铎也脖子的手,随意抹了下唇角,将血迹搽去。凤眸眼珠一转,瞥了眼拇指上的鲜血。


    他伸手将血抹在了秦铎也的唇上。


    原本就因为激烈的噬咬而洇出血色的唇,又填上这一抹鲜血,将唇色染得愈发鲜艳欲滴,加之不知是因怒火还是震惊而泛红的眼尾,和鼻梁上的一点红痣,在烛火的淬炼下,像是摇曳绽放的茶靡。


    秦玄枵看着,的眼神又暗了两度,他感到口渴,忍不住磨牙,想将人拆吃入腹。


    “秦玄枵!”秦铎也一见他满是欲念的眼神,便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见人又逐渐凑近,忍不住出声喊他的名字来提醒,而尾音因为急促略带颤动。


    秦玄枵的眼眸一抬,从秦铎也的嘴唇移开,望进他的眼中。


    似乎是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又似乎是猛兽在表达进食被打断的不满。


    “你等等,等等”秦铎也急忙抓住机会开口,“发生什么了我们慢慢说,你先松开手。”


    先松手,松手后看老子揍


    “唔!”


    秦玄枵视线沉沉地望着秦铎也一张一合的唇,唇上血迹艳色也随之开合,他忽地重重一口咬在秦铎也的唇上。


    心满意足地听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秦铎也被猝不及防又咬在唇上,他懵了一秒,接着彻底放弃了要将人安抚下来再做打算的想法,怒骂:“畜生!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朕昨夜等了你一夜。”


    忽然秦玄枵哑着嗓音,开口。


    “什么?”秦铎也猛地愣住,骂人的话堵在嘴边,没再说出。


    “朕一夜没睡。”秦玄枵垂眸,松开了钳制的手,环在秦铎也的腰间,声音放低了些,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片刻,然后忽又抬眼,直视秦铎也,轻声,“一直在等你回来。”


    秦铎也身子僵住,他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从口中发出。


    他看着秦玄枵近乎呢喃的姿态,注意到了这双漂亮的凤眸眼底的那一片乌青。


    一直在,等他?


    一种莫名的感受从秦铎也的心底漾出,逐渐将其填满,然后溢出,流淌过四肢。


    上辈子,胞弟秦泽之喜欢自由,早就嚷嚷着要做个闲散王爷,他作为兄长,自是不忍看弟弟受苦,便早早给人封了王,封地就在京城边,富饶的一片。


    虽说秦泽之总时不时跑进宫中看他,与他饮酒对弈,或是将他长子那个小奶团子丢进宫中陪他玩。


    但进宫做客,和住在宫中,总归是不一样的,大部分时候,皇宫内还是只有秦铎也一个人。


    一个人孤寂地,在龙书案后,与公务相伴,枯坐至天明。


    眼下这句“在宫中等你回来”,忽然就触碰到了秦铎也心中的那一片柔软。


    秦铎也双手没了束缚,用手轻轻抵在对方的肩上,犹豫着,想要用力将人推开,却没使得上力,手指颤了片刻,最终虚虚地搭在秦玄枵的肩上。


    愤怒似乎被一瞬间掐灭了,秦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昨日与送药的玄衣卫说,今夜便不回宫了。”


    “那还不是朕先找到你的,”秦玄枵将人拥得更进,顺势逼近,两人鼻尖相贴,呼吸交错,“在此之前,你去了何处,朕全然不知。”


    秦铎也不禁向后退却,可身后便是阖上的门扇,无处可逃,他听了秦玄枵的话,心虚了一瞬。


    秦玄枵说的有道理,秦铎也这才意识到,好像自己确实没有考虑过秦玄枵的感受。


    也许是上辈子做皇帝唯我独尊惯了,从来没有向他人说起自己个人行踪的习惯。


    被那双蕴着浓烈情绪的凤眸注视着,秦铎也不禁眼神闪烁,想要躲闪,他微微偏过头,却被人强硬地钳着下颌掰回来,被迫与秦玄枵对视。


    “朕回来时,还去西坊为你买了那日你喜欢吃的甜食。”


    秦铎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那家糖水铺的油纸包装。


    “御膳房昨夜将糕点温了一次又一次,”秦玄枵说,“但你一直没回来,糕点冷了。”


    秦铎也的视线落在那晕开了深浅不一颜色的纸包装上,忽然昨日第五言在市集中说的那段话又在耳边响起。


    虽说秦铎也不至于被这点讨好的手段打动,但真心却不容被践踏。


    他心不禁软下来。


    “抱歉”秦铎也缓声说。


    “你方才还骂朕的。”


    秦铎也看见那双凤眸中闪着莹莹的光,忽然觉得此时秦玄枵的表情像是有些委屈。


    “我方才并不知道”秦铎也温声道。


    他没意识到是自己的错处,还以为秦玄枵只是单纯的又开始莫名其妙发癫。


    秦铎也看着秦玄枵依旧垂首,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


    似乎是还心有芥蒂。


    “那我补偿你?”秦铎也问。


    他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出宫去,再去那家糖水铺买些糕点回宫来。


    而秦玄枵听到这话,突然抬起头,烛火的光在眼眸中一闪而过。


    “补偿?”秦玄枵重复着,揽着秦铎也腰后的手摸索着,忽然解开了绅带系在身后的结,喑哑着嗓音,“可以啊,爱卿说说,想要如何补偿朕?”


    “我下次出宫”


    秦铎也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子僵住了。


    他瞳孔猛地颤了一下,感受到腰间的绅带被拆下,官服外袍散开。


    一只灼热的手顺着衣袍钻入其中,拨开衣襟的下摆,滑到皮肤上,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等等秦玄枵!你做什么!”


    秦铎也急忙喝道,去抓那只不断向下游走的、灼热的手。


    忽然他的手腕被扣住,双手被叠到一起,秦玄枵拿着他的衣袍绅带,一圈一圈缠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双手被绑到一起,绅带的另一端被秦玄枵握在手中。


    “不是说补偿么?”秦玄枵一拽绅带,贴近他的耳朵,滚烫的呼吸洒在耳畔,轻声道,“朕自己取,如何?”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铎也双手再也挣脱不开,他抬起腿想要将人向后推,却忽然被秦玄枵的手趁虚而入,滑入下方。


    “爱卿,出宫时便不告诉朕去了何处,还一夜未归,”秦玄枵用手指灵活地挑逗,轻咬秦铎也的耳骨,声音含混,“朕孤独一人在宫中,守着凉掉的点心,苦苦等至天明”


    秦铎也被触碰,不禁轻喘一声,他听着秦玄枵的话,渐渐停止了挣扎。


    确实,是这样。


    但


    但这样


    是不是不好?


    他迟疑着,犹豫着,却在另一人眼中成了一种默许的姿态。


    秦玄枵手上的动作变本加厉,只几下,便有什么隐晦之事悄然发生。


    传来一声轻笑,震得秦铎也耳骨酥麻。


    “爱卿原来也很喜欢呢,你看,它都”秦玄枵附在秦铎也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秦铎也耳根飞上薄红,他反驳:“不是,任谁被如此摆弄,都会产生反应吧?”


    秦铎也尽力保持着冷静,但声音中细微的颤意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这混蛋说的话,也太糙了。


    秦玄枵却只选择性听自己想听的,手上动作加重,他固执道:“朕就要这个赔礼,爱卿觉得如何?”


    虽然是他先出了错处,虽然也是他被服侍


    视线里,冷掉的糕点还摆在桌上。


    秦铎也又想起那日混沌之中感官的激烈,面颊上也开始发红。


    确实是,舒服的。


    那不如,就这样?


    就这样满足这小混蛋,让他消停了,对自己也方便,不然下次出宫便麻烦了。


    他还有所有人都不知的计划,也不能让秦家的江山落入他手。


    他或许需要将皇帝糊弄过去,方便日后的行事。


    一定是这样。


    思及此,秦铎也闭上眼,将头向后仰去,碰到门扇。


    他头脑发烫,都不知为何,也不知自己找出说服自己的这个原因究竟成不成立,就混乱地点了点头。


    秦玄枵一直用余光注视着秦铎也的反应,见人这样,他先是忽然愣了一下,接着一阵惊喜。


    他本就聪慧,看了眼桌上的点心,忽然顿悟。


    烛火的碎光倒映在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将手中绅带猛地一紧,略带兴奋地看着秦铎也似妥协了一般闭着双眼,双手被绑缚,迫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动,心中的征服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火山的焰火在泥浆中奔涌,喧嚣着就欲喷涌。


    秦玄枵将人腾空抱起,向着内殿的屏风后走。


    秦铎也睁开眼,震惊道:“你难道要现在?!不行,怎能白日宣淫?!”


    “哪有太阳?”秦玄枵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阴云密布,又开始落雨了,“下着雨呢,不算白日。”


    第37章 变态吧!


    帝王的冠冕被随手仍在地上,冠冕上的贯玉凌乱地散开。


    秦玄枵将手中的绅带绑在床棱上,将人压倒在床榻上,他腾出两只手,开始一点点探索。


    绅带的一端被系在床榻尽头的棱柱上,另一端一圈一圈缠绕在秦铎也的双手手腕上。


    秦铎也认命一般,仰面躺在床榻上,他双手被束在头顶,用手紧紧地抓着从床榻垂下来的帷幔,手指尖和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紧闭双眼,眉毛凝在一起,深深皱着,双眼眼尾尽是绯红色,鼻梁出的红痣随着仰头的动作在烛火光下摇晃。


    秦玄枵看着眼前人这副模样,眼中风雨汹涌,一如殿外阴沉的风雨,欲色更深沉,他忍不住喉结动了动。


    “唔。”


    秦铎也被这动作激得浑身一颤,他不自觉想后躲,想要逃跑似的,头更用力地向后仰,脖颈弯出弧度,全身紧绷,整个人的后背像是绷成了一张被拉紧弦的弓。


    “爱卿,睁开眼,看着朕。”秦玄枵喑哑着嗓子,语气中带了些命令的口吻。


    秦铎也缓缓睁开眼,一片恍惚之中,他与那双凤眸对视,看着沉沉的眼眸中,烛火的碎光映在其中。


    彩光迷乱,破碎的光在其中,阴影也在其中,自己,也在其中。


    他莫名感觉那光影纷乱错杂,像是日照金波的湖面,廿缕粼波荡开来,再一晃,光与影尽消散,只余湖面上迷蒙的蒸腾雾气。


    漂亮的一双凤眸,完全长在了秦铎也的审美上。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双眼睛。


    秦铎也一点点移开眼睛,对方的属于帝王的朝服仍好端端穿在身上,自己的朝服却被揉皱成,凌乱不堪,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对方的掌控下,浩荡湖面卷起风雨,身处暴风雨扬起的惊涛骇浪之中,不住地飘摇。


    风雨波涛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心脏被卷入其中的起伏不定。


    秦铎也又闭上了眼。


    还是别看,堂堂帝王,丢人。


    “爱卿这副样子,似乎是已经享受上了一般,但头脑却在挣扎呢。”


    秦玄枵灼热的指尖划过皮肤,向上轻点,按在唇上,又使得人不自觉地颤抖。


    秦铎也闭着眼,脑中一片混沌,觉得自己此刻浑身都在发烫,他听这混蛋玩味的语气,不禁骂道:“少废话,快点结束!”


    “这么凶?”秦玄枵轻笑,“爱卿的意思是让我快些?”


    他倒是真如秦铎也所愿,像个听话的一般,俯下身去。


    “!”


    秦铎也顿住一瞬,接着双手不由自主地猛拽,竟一下子将帷幔扯下。


    黑红的帷幔轻轻飘落,半遮在秦铎也的面颊上,遮住了眼睛,遮住了所有的迷乱,轻盈的帷幔边缘搭在鼻梁处,让秦铎也彻底做了个缩头乌龟。


    也不知帷幔遮住双眼的样子,是怎么刺激到了秦玄枵,这小混蛋忽然像是觉得更有趣一般,忽急忽缓地折磨他,明明就要结束的时候,硬是停住了动作。


    惹得秦铎也不上不下的。


    他又想开口骂人,但骂出的语气要么变了调,要么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威胁。


    还被秦玄枵笑:“爱卿现在的声音很好听啊。”


    秦铎也闭了嘴,用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


    他现在绝对不可能再出一声。


    牙齿咬住唇,血色氤氲,秦铎也用了力的,毫不吝惜自己的唇被牙齿咬得红痕斑斑点点。


    秦玄枵垂眸看着,忽然伸出手,用两指拨开了他的唇齿,顺势深入口中,让他的嘴被迫张开。


    “再咬便出血了。”秦玄枵轻声说。


    唇舌被手指或压住或拨起,秦铎也没办法说话,回应秦玄枵的是因为嘴唇被张开,不得已而发出的一声喘息。


    秦玄枵听着,呼吸声重了,他伸手将系在床棱上的绅带解开,将人翻了个面,让被绑缚住的双手撑着床榻。


    他另一手遏着秦铎也的下巴,迫使人抬起头来。


    今夜都急了些,即使是用手,二人也都落了一身的汗。


    不知何时秦铎也双手手腕上缠绕的绅带已经散开,殿外雨只下了一阵,雨声尽时,床榻上的寝具已凌乱了,有的还被踹到了地上。


    秦铎也面色绯红,唇上的血色斑驳如茶靡散落,他脱力,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干净的区域。


    缓缓平复着呼吸。


    果然身体素质好了很多,被这么玩来玩去,竟然只是深觉疲惫,不像上次那样只想昏睡过去。


    他看着秦玄枵下了榻,吩咐勾弘扬去取水来。


    理智渐渐回笼,道德感回来后,羞耻便一点点爬上脊柱。


    秦铎也忽地将脸埋进枕中。


    装死。


    明明秦玄枵这个混蛋应该是窃取他家江山的敌人,明明自己应该恨他,明明早就应该一剑砍了他拨乱反正。


    却怎么就一次次地,甚至沦落到眼下这个境地呢?


    他竟然还觉得,秦玄枵的服侍很是舒服,甚至有些陷在感官的快感中。


    完了,自己骨子里该不会是个只顾享乐的昏君吧?


    上辈子难道是全因压力和责任清心寡欲的吗,他这辈子怎么这么荒唐?!


    秦铎也一点都不想承认。


    丢人,太丢人了。


    那边勾弘扬端着温水来了,秦玄枵只让他停在屏风之外,自然不会让人进来,看到榻上这般风景。


    太监也不行,秦玄枵回头看了一眼做鸵鸟装死的人。


    眼眸中流露出一点笑意。


    眼前之人这副模样,只有他一人能看得见。


    想到这,心中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又开始叫嚣。


    秦玄枵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秦铎也的肩。


    “爱卿?起来了,朕帮你擦拭身子。”秦玄枵轻声贴在对方的耳畔,故意吹气。


    秦铎也身子沉沉的,不想动,他向远离秦玄枵的方向挪了挪。


    下一秒,被一个沾着温热水汽的沐巾贴上了腰部。


    他一激灵,起身,从秦玄枵手中夺过沐巾。


    “我自己来。”秦铎也疯了才会让这个人再从上到下将自己抻一遍。


    但秦玄枵好像没打算放过他,秦玄枵整个人又圈上来,身上烫的很。


    秦铎也听见对方意有所指的声音:“爱卿,朕帮你纾解过好几次了”


    混蛋,这是他想的吗!


    “礼尚往来,爱卿是不是也该帮帮朕呢?”


    秦铎也还一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忽然秦玄枵的气息笼罩过来,秦铎也愣了片刻,忽然耳根和眼尾红得更甚,就算是隔着衣物,他也能很清晰地感受到灼热。


    秦玄枵握着他的手腕向下移。


    “”


    秦铎也惊,手中的沐巾一把呼在对方的脸上。


    “滚”秦铎也面上好不容易淡下去的红,再次从皮肤下渗出来。


    秦玄枵被沐巾糊了一脸,“”


    他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伸手按住就欲逃跑的秦铎也。


    “那你别动,朕自己来。”


    秦铎也愣愣的:“什么?”


    接着,他看见秦玄枵懒懒靠在床榻上,将腿一撑,侵略性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


    秦铎也表情裂开。


    秦铎也瞳孔地震。


    他猛地转过身去。


    “……”所有的震惊全堵在嘴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这狗在做什么???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然后秦玄枵开始对着他开始干什么???


    秦铎也喉口梗着一口气,震惊地睁着眼,几乎忘了呼吸。


    身后传来了秦玄枵略带懒散的声音,似乎是有些不满,他轻声,含笑,“爱卿转过去做什么,朕都看不见你了。”


    变、变态吧!


    这狗竟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


    秦铎也僵着不动,内殿安静极了,而秦玄枵的略显急促的呼吸便显得过分有存在感,几乎就萦绕在他的耳边。


    秦铎也手上的沐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不是,这


    秦铎也这辈子刚醒来时,还觉得,区区穿越时空而已,他十二年的皇帝都坐了,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是,这场面真没见过!


    他一动都不敢动,僵坐在床榻边,闭着眼,捂着耳,耳朵甚至烫极了。


    他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


    但,话说回来,秦玄枵竟然这么好哄的么?


    他不告而别,擅自出宫,这件事往大了说,秦铎也是在挑衅秦玄枵的权威,皇帝的“剑刃”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呢?


    所以秦铎也此次出宫,其实也是抱有了试探的态度。


    他已经准备好了回宫的说辞。


    但没用上。


    因为秦玄枵竟然只是生气,生独自一人留在宫中的气,然后便拉着他做这样床笫之间的事。


    似乎便结束了。


    没有更多的追究自己与何人联系,又做了何事。


    为何能这么放心一个身上满是异常的、一看起来就满是野心的朝臣呢?


    身后的声音似乎渐渐停歇了。


    他感受到秦玄枵从床榻上下去,水桶边传来水声。


    接着,湿漉漉的双手握住了秦铎也的手腕,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秦玄枵懒懒散散地披着衣袍,露出精壮的胸膛,和双腿。


    那东西似乎只是得到了满足,仍没完全消下去,半遮掩在衣袍的阴影处。


    秦铎也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抬眼看他。


    漆黑的眼眸中,迷乱的碎光已然褪去,剩下一片清明之色。


    “你不问我为何要去太尉府,又为何跟着第五言出了太尉府么?”


    第38章 唯一


    “先去沐浴。”


    秦玄枵顿了顿,偏过头去,闪开了和秦铎也对视上的双眼,他转移了话题。


    秦玄枵早让勾弘扬备好了汤池,他又取过新的外袍披在秦铎也的身上。


    “一会要过一段雨廊,朕的外袍,爱卿先披着,莫着凉了。”


    说罢,秦玄枵揽着秦铎也的腰,几乎将整个身子贴上去,霸道又固执地将人圈在自己的怀中。


    殿外雨势淅淅沥沥渐止,瞧着云层也浅了不少,带着微凉水汽的风穿过回廊,偶尔吹落被雨水浸湿的秋叶。


    秦铎也随着他缓步廊中,秋叶瑟瑟,听着身边人的鞋靴踏在石板上,竟一时有些醉在微雨中了。


    还是从含章殿的后门出去,绕过一小段雨廊,顺着亭台水榭向北走,就到了清露宫。


    被深翠的玉竹林团团围绕宫殿,檐牙从玉竹林的边角空隙中探出头,勾勒精心雕琢的清幽精致。


    秦铎也望着宫外在雨雾中被洗刷得晶亮的竹叶,叶片婆娑,于微风中轻舞动。


    幽静的风沁人心脾。


    肺腑间的郁气被扫荡一空。


    秦铎也上辈子实在过于疲惫的时候,就常来清露宫转转,听竹叶声,听流水声,层层叠叠的竹垂直生长,从地上仰头看,像是冲破了云霄,让他感觉他短暂脱离了四四方方宫墙的束缚,在自然中自由地呼吸。


    再去清露宫的汤池中泡上温泉沐浴,陷在温热的水汽之中,波纹漾漾,来洗清疲惫。


    清露宫周围的竹林和他上辈子见到的差不多。


    不过秦铎也觉得,秦玄枵不是那种喜欢清幽之地的人。


    为何每次沐浴都要来清露宫中?


    但周围这竹林,竹子的年岁看着很新,看着像是竹笋刚刚抽条后开始疯张,大概有个四五年的光景。


    秦铎也收回视线,跟着秦玄枵走进内殿中。


    依旧是早早备好的汤池,屏风后水汽氤氲,水上飘着小竹盘,竹盘上放着果酒和清茶,还有案碟,案碟中放着应季的葡萄,晶莹剔透,沾满了细细的水汽。


    秦铎也不禁叹:“勾弘扬做得不错。”


    不得不说,这位大内的总管太监不仅恭谨,会看眼色,嘴严,丝毫没有恃着地位待价而沽,秦铎也对勾弘扬很满意。


    “这是朕提前让他准备的。”秦玄枵忽然将他拉入怀中,皱着眉,很不满,重重地强调,声音中带了点怨气,“是朕。”


    秦铎也:“”


    这算什么?这怎么还邀上功了?


    秦铎也不禁失笑,他敷衍着回:“好好好,是你是你,你做得不错,可以吧?”


    秦玄枵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整个人覆过来,手开始不老实地乱摸,就要解开秦铎也身上的衣物。


    “放开,”秦铎也伸手啪地将这人作乱的手拍掉,“已经补偿过了,别得寸进尺。”


    秦玄枵略有些不舍,但还是将手松开,他只余里衣,先一步步入汤池中。


    秦铎也将外袍挂在木架上,也缓缓没进池中。


    温热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拢上来,秦铎也望着秦玄枵高挺的鼻梁,鼻尖上挂着一滴水珠,水汽的温热使得他略有些失神。


    想起几日前他们二人在清露宫的沐浴,还是刚醒来不久的药浴。


    没想到只过了半月不到,他们二人竟


    秦铎也摇摇脑袋,将脑中的混乱画面甩出去。


    罢了,到底是秦玄枵伺候他,而且伺候的还不错,倒也不必过分耿耿于怀。


    “那日三九进宫找我,说槐安杨氏三番五次让他进宫给我送上请柬。”秦铎也伸手捧着水,向头发上洒,他主动对秦玄枵讲起出宫的缘由。


    秦玄枵望着眼前人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中一瞬间有微光划过,又迅速被薄薄的雾气笼罩。


    而秦铎也却不加掩饰地望进这双眼眸中,被漆黑的瞳孔注视着,让秦玄枵感觉一瞬间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


    是的,秦玄枵做好了秦铎也欺骗他的打算。


    而这份早已做好的准备,似乎都被对方那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看破。


    秦玄枵在第一眼看见秦铎也的时候,便知道,这人不是能够屈居于他人之下的人。


    跟自己是一种人,所以那沉寂已久的灵魂骤然共鸣,骤然战栗。


    就好像落灰的编钟忽然找到了金槌,一霎时满堂磬音。


    秦玄枵最初觉得有趣,那份征服欲叫嚣着,想将人吃掉,将人彻底据为己有。


    而渐渐的,被秦铎也身上那种莫名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就算抓住机会尝到了味,但他仍不觉得满足,反而想得到更多。


    更多更多


    想要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他的身影。


    但没有。


    秦玄枵忽然后悔了。


    他后悔那日与蔺栖元在亭中,明知道对方就在身后,明知道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后悔自己莽撞地就将身份暴露给对方了。


    好像比起对方将自己看作小孩子,暴露后的这种冰冷和漠视,更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疯狂索取,但仍却填不满心中的空虚。


    秦玄枵知道,眼前人忠于的是秦氏的江山,厌恶自己如同盗贼一般瞒天过海掠夺皇位。


    也知道对方靠近他是别有目的,但他还是清醒着沉沦。


    皇宫,任其通行。奏折,随便看。


    想出宫密谋什么,那就去吧。


    他也仅仅能用这些,换得眼前人略垂下一瞥。


    就好像独行大漠之中,用沉甸甸的金银换得几滴甘霖,不解渴,只是吊着命。


    秦玄枵知道,迟早有一日,他全副身家都会彻底交出去,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换一口水,他会旱死在大漠中。


    但他别无他法了。


    饮鸩止渴。


    他明明在征服,却好像输得一塌糊涂。


    真是个可怜虫。


    漫长的雨夜中,他独坐在床榻上,挨至天明。


    思及此,秦玄枵浅浅苦笑,抿着唇,“爱卿若是不想说,朕不强迫你,若是想说,朕便听着。”


    语气苦涩,秦玄枵忽然提起酒盏,灌了一口,又重新放在竹盘上。


    果酒甘醇清甜,并不解愁。


    秦铎也古怪地看了这人一眼。


    怎么了这是?


    “槐安杨氏在威胁三九,我不能坐视不理,便接下请柬,去赴约看看。至少有什么党争是冲着我来,别冲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秦铎也说着,将竹盘拉到身边,他挺好奇,伸手去拿酒盏。


    忽然手腕被握住。


    秦玄枵从他手中夺过酒盏,“爱卿还用着药呢,喝什么酒?”


    秦铎也去抢酒盏,“果酒而已,不耽搁。”


    忽地酒盏被搁在盘中,秦玄枵伸手一拨,竹盘飘在水上,飘远了。


    秦铎也脚下踩着光洁在暖玉砖,在水中,脚一滑,身子向前倾倒,秦玄枵握着他的手腕,将人向自己的方向一拽。


    两具身体在水中相贴。


    秦玄枵将头埋进秦铎也的颈间,这回没张口去咬,只是静静拥着人。


    秦铎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将人推开。


    气氛忽地很热,热得好像有些不透气了。


    是汤池蒸腾热气的原因吗?


    秦玄枵垂下眼眸,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道:“遵医嘱啊爱卿,用药期间不许饮酒,上一个不遵医嘱的不按时喝药还熬夜处理公务的,大魏上下都知道,成烈帝,猝死了。”


    秦铎也:“”


    这他没话说,毕竟还真是。


    莫名被双重教训了。


    好丢脸啊,丢脸到全大魏了,丢脸丢到一百年后了。


    不是,就不能说他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夙兴夜寐死而后已吗?


    “那照你说的,我连清茶也省了,饮白水吧。”


    没想到秦玄枵竟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朕以后吩咐勾弘扬撤了茶水。”


    秦铎也:“”


    不。


    他没话说了,去竹盘边,垂头丧气剥葡萄。


    怎么跟这人在一块总是话题跑偏,讲不到正事去。


    秦铎也将一个葡萄送进口中,葡萄汁水清甜,秦铎也又开心了。


    他决定不计前嫌,“去赴杨氏的约之前,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接着剥葡萄,忽地秦玄枵靠过来,从他手中拿过葡萄,剥好了,送到秦铎也嘴边。


    秦铎也顺口将葡萄叼走。


    “若是明知杨氏给我摆了鸿门宴,还毫无准备地去,那才蠢。”


    又一个葡萄送到口边,秦铎也又偏头叼走。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纯臣、孤臣,在朝中可没什么后台和帮手。恰好之前在闹市里救过第五言的儿子,便算了算时间,请他下值的时候去太尉府中捞我,那边顺路去他家中做客。”


    秦铎也现在的身体素质,能够感受到秦玄枵撤了监视他一言一行的玄衣卫,只余青玄和其他几个青襟的玄衣卫做护卫。


    也就是说,秦玄枵只能知道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而他现在说的,完全是实话。


    只是实话之中,被巧妙地省去了其中的某些关键要素。


    算是欺骗吗?


    还是算是话术?


    秦铎也闭了闭眼。


    他看得出,秦玄枵似乎不在意自己怎么骗他,只在乎自己在不在他身边了。


    秦铎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莫名其妙一退再退将退路都退没的。


    但好像这人将主动权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便用吧。


    他若没有上辈子,若不是成烈帝,或若不知秦玄枵的血脉问题,那两眼一闭,辅佐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没什么。


    偏偏是这样。


    秦铎也接着说:“杨太尉问我是谁的人,我说我是你的人,但他好像误会我是第五言的人,也误会了第五言是你的人。”


    “第五言不是朕的人,”秦玄枵忽然说,“朝中没有朕的人。”


    秦铎也愣了愣。


    “朕只有你。”


    第39章 月光


    凤眸中是破碎的薄雾,秦铎也看了两秒,移开视线。


    “不信。”


    秦玄枵:“”


    这招这回怎么不好使了?


    “第五言真不是朕的人。”秦玄枵急着去拽秦铎也的手。


    忽地,秦铎也叹了口气,向秦玄枵的方向挪了挪,带起汤池中的水波纹。


    那双凤眸又亮了亮,薄雾被驱散了些。


    不知怎的,秦铎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轻轻抱了抱人,用手在秦玄枵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暖盈盈的汤池水温柔无言地簇拥着他们。


    秦玄枵愣住了。


    半响,他才一点点抬起手,缓缓回抱住秦铎也,然后又忍不住地用了力,将人狠狠抱在身前,几乎要将对方的血肉骨骼全部揉进身体里一般。


    秦铎也任由他这么紧紧抱了一会,才开口:“好了,松手吧。”


    他快被勒死了,再抱下去要被压成薄薄一片了。


    秦玄枵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我出宫的事,还介怀么?”秦铎也将竹盘上的酒盏递给秦玄枵。


    秦玄枵接过,抵在唇边,垂眸,摇了摇头。


    “朕会相信你的。”


    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说服自己。


    秦铎也听过,注意力便从秦玄枵身上移开了,不再过多说什么,专注沐浴。


    剩下的时间里,气氛竟然过分和谐。


    葡萄清甜的气味飘散在汤池蒸腾而出的雾气中,温热,暖盈,果酒的甘醇和白茶的甘甜,味道合在一起,笼罩在鼻尖。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汤池水声哗哗,殿外雨声悠然,难得平静。


    秦铎也沐浴很快,上辈子练出来的,为了节约时间,为处理公务留出更久的时间,他不仅极致压缩睡眠,甚至连用膳和沐浴也都能简则简。


    甚至有的时候,奏折堆得小山高,他刚好又要与大臣议事,忙起来昏天黑地,总是忘记吃饭,将用膳时间一拖再拖,实在饿了,就拿手头的糕点垫一垫肚子。


    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莫名就是不想将处理了一半的事放下,总得全部做完才休息。


    这习惯也让他这辈子沐浴极快,不像是放松休息的,倒像是赶着完成任务似的。


    他看见秦玄枵仍倚在汤池边的白玉砖上,手中持着酒盏,仰头向口中灌。


    似是有心事一般,那双凤眸中的雾气更浓了。


    秦铎也收回视线,他不想去深究。


    他从池中赤足走出,披上外袍。


    他去屏风后换上干净的新衣,然后靠在榻边,靠近兽形暖炉,烘干头发。


    只稍过肩的头发到底是方便烘干。


    为节约时间,他也习惯只烘干发根,发尾还微微湿着,他穿戴整齐,去汤池边。


    湿润的水汽黏糊糊贴上来,秦玄枵仍在池中。


    秦铎也问:“你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有处理完吗?”


    “一本都没批,”秦玄枵将酒盏放下,笑得很恶劣,“谁让你不在朕身边。”


    秦铎也:“”


    他垂眸看着对方几息,其实他不生气,毕竟这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谁管他勤不勤政呢?


    “那我先帮你筛一遍吧?”秦铎也状若不经意地说,“省得你看一堆没有用的请安和马屁。”


    一步一步的试探。


    秦玄枵反而乐出声来,“你该把这些反着来看,纸上写着多么辞藻华丽的赞颂,心里就多么厌恶痛恨朕,私下里骂朕骂得越狠,写着多希望朕福寿绵长的,心里就盼望朕早点去死。这种奏折哪里没用了,朕看着倒觉得有意思。”


    “臣子怎会诅咒君主呢?”秦铎也皱眉摇了摇头。


    他当初刚登基时身处飘摇风雨中,宫中危机四伏,心向大魏的朝臣宁死不屈服于太后和宦官,拼着死志和名节,报黄金台上赏识之意。


    若是没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秦铎也复兴大魏的步子便要一步步被拖慢,这条路也会更为荆棘丛生。


    百年时光流失,门阀世家是何时变得只专注于门户私计的呢?


    秦铎也翻找了记忆,也查阅了大魏编纂至今的史书。


    变化大概出现在魏荒帝的上一任皇帝。


    史书上记着那个皇帝耳根子软,优柔寡断,就给了世家门阀搜刮权力壮大自身的机会。


    到了那昏聩的魏荒帝时期,他已约束不了手下的臣子。


    所以门阀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他们没本事关我成烈帝什么事,秦铎也自有办法将权力收归手中。


    权宦而已,他既然杀过,也自能成为。


    他现在除了没有净身和在前朝有官职之外,其他的,也太像个奸佞了。


    秦玄枵看着眼前人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就没了倾诉的欲望,眸色暗淡些许。


    只是说:“你去吧。”


    秦铎也点点头,自顾自离开了。


    殿外断断续续的雨这会又停了,乌云的云层已经薄了。


    秦铎也穿过回廊,去了含章殿,殿中的龙书案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的奏折,一旁的箱箧也堆满了,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好。


    秦铎也看得直摇头,他捏了捏眉心,径直坐在属于皇帝的坐榻上,提起御笔就开始审阅。


    含章殿内的侍者全看呆了,但他们近几日在宫中也是知道秦铎也的,所以没有谁敢上前提醒,只是叫一个小黄门离开,去告诉勾弘扬。


    勾弘扬看看小黄门,又看看那扇屏风。


    屏风后,秦玄枵仍在汤池里,见他进来,竟只是吩咐他去换个烈些的酒。


    “就去取梦神酿吧。”


    勾弘扬先去拿了酒,递过去,又将秦铎也的事转告给秦玄枵。


    秦玄枵听罢,只是一笑,“任他坐着罢,无妨。”


    勾弘扬忍不住提醒:“陛下,文大人是否太过于”


    这位御内的总管太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吐出来一个词,“恃宠而骄了些?”


    “朕倒希望他真是恃宠而骄。”秦玄枵摇了摇头,又说,“以后这样的事不用告诉朕,也吩咐下去,见到他就跟见到朕一样,好好照顾好了。”


    勾弘扬领命离去。


    秦玄枵将倒了盏浊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再唇齿间蔓延开来。


    唇角被秦铎也咬破的皮肤刺痛更甚。


    他骤然从汤池中站起,随意披上了衣服,甚至没有将头发烘干,便出了清露宫。


    秦玄枵又一次走到那处装满了成烈帝的遗物和书法画像的偏殿之中


    殿内依旧一尘不染,就算天气并不晴朗,但琉璃外壳却依旧莹亮。


    他静静地站在挂画前,仰视着画卷上成烈帝挥斥方遒的身姿,仰视那英气俊逸的面容。


    这曾是他幼时活下去的念想。


    吃人不眨眼的后宫,阴森昏暗,他的童年如同在寒冷刺骨,猛兽环伺的黑夜里前行。


    蔺溪只坚持过几年,便疯了。


    而他幸存下来没彻底疯掉的原因,便是那本路上偶然捡到的成烈帝的传记。


    初见画像的惊鸿一瞥,让他恍然像是见到了漆黑夜幕中的月亮。


    明月洁白无暇,明月皎皎,从混沌中升起,坠入他的双瞳之中。


    为了靠近那遥挂在天边的月光,他如饥似渴地偷偷学习,他见缝插针地在宫中,如同老鼠一般存活下来。


    月色皎洁,他忽然就觉得,后宫之中每日乱哄哄的尖叫、算计、勾心斗角的闹剧似乎搜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再也不会因为被欺凌辱骂而萦怀。


    流年匆匆,后宫众人的嘴脸像是鬼影憧憧,活着进来一批又一批,疯了一批又一批,死了一批又一批。


    生前多么闹腾的人,斗来斗去,死后都不过白布一盖。


    后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每个人都看起来结了盟众志成城,其实都是孑然一身罢了。


    算错了,就一脚踏空。


    秦玄枵在麻木的人群中,找到了心中的月,从此飘荡瑟缩的心便安定下来。


    就算后来读懂了,知道成烈帝是早已死去百年的人又如何?这早已是支撑他在荒唐人间活下去的动力了。


    成烈帝锋利的目光划破臃肿的人群,是他鲜血淋漓拔出反骨做剑刃,砍掉敌人的头颅的勇气。


    月色皎洁化作甘霖,成了他活至今日的生命源泉。


    秦玄枵只在偏殿中静静坐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殿,他最后在偏殿外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阴影遮蔽殿内挂着的卷轴,画像上的面容模糊了,手书上的字迹晕染开了。


    渐渐都隐在遥远的时光中。


    他缓缓阖上了殿门,门上有锁,他将金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


    咔哒,落了锁。


    秦玄枵取出金匙,握在手心中,他向后慢慢退了一步。


    这步走出的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


    他彻底转过身,将偏殿抛在身后。


    走过一弯桥,秦玄枵站在桥上,桥下是一汪池塘和,溪水汇集进池内,池内养着荷花,这季节只剩下睡莲。


    秦玄枵抛了抛手中的金匙,忽然松开手。


    一抹金色从指尖滑落,近乎无声一般,落入池塘中。


    悄无声息的,渐渐沉在水滴了,被睡莲遮蔽。


    他不再需要殿中的一切了。


    当然,成烈帝仍是他心中的月光,这点毋庸置疑。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需要总来这偏殿中坐坐后才会想着要活下去了。


    他找到了新的活下去的念头。


    不知何时,温热的阳光落在脸颊上,秦玄枵抬手接住了这一缕光芒。


    他抬起头,乌云尽散。


    天晴了啊。


    第40章 送男宠(500营养液加更)


    含章殿,龙书案。


    秦铎也快速地浏览过一边奏折,按照他上辈子的习惯,先将那些没用的奏折剔除出去,放到空箱箧中,然后又把其他奏折堆在书案的一边。


    勾弘扬这时下好回来了,见秦铎也正展开奏折,便走上去,站在一旁,像对待秦玄枵那般,安静替秦铎也磨墨。


    秦铎也余光看了一眼,便顺手将御笔蘸上朱墨。


    “辛苦了。”秦铎也说,还是和他上辈子同样的习惯。


    父亲母亲的言传身教,和在宫外长大的经历,让他即使是对待下人,也十分和善。


    勾弘扬忙弯下腰,“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说着,他微微抬起眼,小心地瞅着秦铎也。


    龙书案御座上的人脊背笔直,黑亮的墨发披散,剑眉英挺斜飞,身姿颀长,蕴着矜贵的气质,不急不缓,气度悠然,烨然若神人,在满堂之中,有这一人在,莫名就是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勾弘扬自觉阅人无数,他心中比较衡量,觉得就算是那三大家族中精心培养的长公子与眼前这人相比,也是落到下乘去的。


    就当真是顶顶的气质,勾弘扬觉得他会不自觉弯下腰,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所以陛下愿意纵着这人,也不难理解了。


    勾弘扬只略微一看,便恭敬地收回目光。


    毕竟这是陛下的人。


    那唇还红肿着呢。


    陛下威武。


    书案上烛灯稳定燃烧,秦铎也轻轻抿着薄唇,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奏折上,时不时用朱笔批注。


    秋狝的礼制已经基本上敲定了,今年秋收的任务也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


    秦铎也效率极高,一本一本地奏折从他手边流过。


    忽然一本奇怪的奏折到了手中,他略皱着眉,看着其中的内容。


    前日见过杨太尉,即使当日针锋相对,即使他在言语的交锋中赢过两局,也不得不承认杨太尉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现在身后空无一人,他没有势力和底气。


    无人支持,无人拥护。


    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殊荣,全都是来源于秦玄枵觉着一时有趣的恩赐。


    他的地位,他的官职,他的特权,全靠这秦玄枵现在对他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欲望。


    殊不知天子的褒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


    时不时赐予恩宠和官职,说不定何时便赐一死。


    秦玄枵可以在欢喜时将这一切都赐予他,也可以在厌倦时将所有都收归。


    这对秦铎也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杨太尉也是看出了自己现在的风光不过是建立在虚幻的危楼上,只需要自己和秦玄枵稍微有些嫌隙,现在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秦铎也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但只是片刻,他便缓缓呼出一口气。


    又是这种境地,上辈子也身不由己,不也是走过来了?有何可惧?


    秦铎也思索时,过于聚精会神,他便没有注意到,身后故意放轻了脚步隐去气息的人。


    忽然他被从后一把抱住,灼热的气息笼罩而来。


    秦铎也一刹那回神,身子猛地向后扭转,反击的架势已经呼之欲出,忽然见一双蕴着笑意的凤眸。


    他将将收了势,险些一肘打在秦玄枵的脖颈上。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你这样闹,我险些真打到你。”


    秦玄枵却不在意,只是非常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伸头去看他手上持着的那本奏折。


    “爱卿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连朕来了都听不到,”秦玄枵故意贴在秦铎也的身上,去读那本奏折,“让朕瞧瞧,白氏有小公子,尚未及冠,容貌清俊,性子温柔?”


    秦玄枵脑袋上冒出了三个问号,他古怪地看着这本奏折,从秦铎也手中拿过来,略过大段的描述,去看落款。


    “礼部的什么王主事,这奏折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秦铎也挑眉看他,“你没看出来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看不出,”秦玄枵回头去读奏折,指着上面的字,道,“他这是要给朕挑男宠啊?”


    秦铎也敛眸收回视线。


    确实,自那日大朝会,提起选妃的官员被秦玄枵扒了官服拖进后宫,而自己又在已死之人的身上醒来,这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秦玄枵的本意只是威胁,拒绝世家门阀向宫中安排人手和眼线。


    但没想到被自己这么一参合,目前朝堂上下刮下来的风都是——皇帝好像是有龙阳之好,现在自己正圣眷在身,被宠得无法无天,皇帝甚至纵容到任自己在朝堂上放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给自己连升数职。


    没想到仅仅数日,就有人的动作这么快。


    既然陛下有龙阳之好,那也没关系嘛,宫里安插不进家中精心培养的女子,那塞些男子进去做男宠也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做眼线的。


    指不定陛下看上了自己家中的哪个公子,按照陛下现在对宫里头这个的宠爱程度,那他们家族不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不是?


    真是一个一个的,都精明极了。


    秦铎也任秦玄枵拿走了那份奏折去翻来覆去地看。


    他将手中的御笔搁在笔枕上,拿起桌上的铰刀,挽起袖子,去剪灯火的烛花,他状若不经意地问:“你觉得呢?要不要收进宫中?”


    秦玄枵:“?”


    “为何?”秦玄枵看见烛灯随着秦铎也的动作而微动,暖澄澄的火光映在对方的面上,显得面容就如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辉,柔和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漆黑不见底的眼眸,眸光中亮堂堂的。


    秦玄枵竟一时看呆了。


    烛火映美人。


    好漂亮。


    “后宫中一人都没有,是略冷清了些。”秦铎也淡淡道,“既然好龙阳,那招些男妃来也无妨,至少有个体己的伺候,也便不至于总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秦玄枵略有些讶异地看着人剪烛花,愣了两秒,忽然乐了。


    他随手将那本奏折撇到一边去,从秦铎也手中顺过铰刀放在桌案上,将整个人揽进怀中。


    “爱卿这是吃味了?”秦玄枵笑着勾起秦铎也的下巴,望着他。


    秦铎也:“?”


    神经?


    他只是在试探秦玄枵对此的态度,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变成吃味了?


    秦铎也拍掉秦玄枵作乱的爪子。


    他看见秦玄枵将那奏折重新拿起来,又提起笔枕上的御笔,在奏折上做回复。


    秦铎也淡淡地看着秦玄枵的动作,心中不屑冷哼。


    亏他今日早些时候还真心实意地心软了些,没想到这皇帝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东西。


    也罢,若是进宫些人能分走秦玄枵的注意力,他也更方便行事


    忽然,秦玄枵将朱笔一拍,像是在丢什么脏东西一般,将奏折仍在地上。


    秦铎也远远只看见奏折上用御笔朱墨写了一个潦草但凌厉的“滚”字。


    “勾弘扬!传朕旨意,礼部王主事祸乱朝纲,居心不纯,杀——”秦玄枵的声音忽然顿住,他看了眼秦铎也,硬生生将“杀无赦”三个字吞回去。


    若是为了这等事就杀了朝臣,估计自己身边这个又要开口劝谏了。


    秦玄枵清了清嗓子,说:“居心不纯,罚俸三年,贬去州县,终身不可重任京中官职。另外,将这本奏折贴在六部办事处,以儆效尤,若是有人还胆敢写这等折子给朕看,那直接拖出去砍了。”


    说完,秦玄枵回头看着秦铎也,笑嘻嘻道:“怎么样,不生气了吧?”


    秦铎也:“”


    “我本就没生气。”


    秦玄枵却好像是认定了一般,固执道:“你放心,我只要你。”


    自称竟从“朕”变成了“我”。


    两双眼睛对视。无声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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