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过肩摔


    此箭既出,锋镝划破利空,笔直贯穿猛虎的脖颈,箭尖寒锋从虎脖穿过,带着淋漓的血迹,扎入地中。


    林中仿佛万籁俱寂,只余下老虎的悲鸣,因还未死透,在地上挣扎哀嚎,哀切嘶吼几声,彻底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被利箭贯穿的伤口汩汩冒出鲜血,浸湿了皮毛,流到地上,渗入那一片泥土中,血迹深沉斑驳。


    秦玄枵彻底定住,他微微张唇,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眉目锋利,如矫健的豹般半蹲伏于树梢的秦铎也。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眼底沉静、波澜不惊,眉压低,气场全开,锋利的、凶狠的杀意从凌厉的眼尾中迸射而出。


    方才那一瞬间对方毫不犹豫拉弓引弦的动作仍牢牢映刻在秦玄枵的脑海中,那人身姿干净、利落、目光炯然。


    那一瞬间,就好像一直隐在剑匣中的古剑,一直藏于剑鞘中的古剑,一直都将锋芒掩埋的名剑今日重新开匣,尘尽光生,霎时利刃出鞘,满堂寒光。


    砰砰!


    砰砰!


    秦玄枵听见了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


    林中寂然无声,而他的心跳声如同锣鼓震颤,几乎要呼之欲出。


    仿佛万物都暗淡,唯有树梢上的一抹赤色身影光芒万丈,蔚然于天地间。


    秦玄枵缓缓将抽出的止戈送回剑鞘中,将手压下,压在剑柄上。


    心脏仍在狂跳不已,秦玄枵将另一只手按在心上,始终望着秦铎也。


    秦玄枵忽然有一种冲上去将整个人嵌入自己怀中的冲动,于是他一扬缰绳,驭驶观月跑上前去。


    树梢上,秦铎也凝眸望着地上的老虎,直到那虎彻底死去,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整个拉弓的手臂都在锐痛,此刻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为了能够将虎一击毙命,他方才几乎是爆发出了超过这具身体应有的力气,虽然这力气对上辈子的他来说完全正常,但如今却不行,现在的身子没练过。


    秦铎也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抻着了。


    “”


    不远处,飞光载着魂飞魄散的周小五踢踏着回来了,秦铎也看了看周身的环境,有些牙痛,他好像不太知道怎么才能优雅地下树。


    忽然下一秒,一抹黑色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中。


    身着玄衣的皇帝驾着纯黑的骏马,骏马一跃而起,跨过地上的虎尸,迎着他奔来。


    额前的发带将额发撩起,墨发在空中荡开,林间被叶影打碎的光落入凤眸中,这个人恰好驻足在秦铎也最合适跃下树枝的地点上。


    秦铎也双眼一亮。


    秦玄枵策马而来的位置恰到好处,仿佛不需多言,秦铎也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一种莫名的默契如同纽带一般,将二人连接在一起。


    知我懂我,如是知己。


    黑马上,年轻的帝王张开双臂,眉眼上挑,声音昂扬:“爱卿!这里!”


    秦铎也勾唇一笑,眸中了然,他扔下长弓,双足在树梢上一点,毫不犹豫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精准落于观月马背之上,被坚实的双臂接住,秦铎也顺势坐稳在马背,身后贴着温热的胸膛。


    秦玄枵怀中接到人,大笑一声,他驾马腾起,意气风发。


    “驾!”


    观月放开四蹄,飞奔向着远处而去。


    飞奔的一路,林间带着尘土气息和草木清香的风刮过面颊和耳畔,二人的发丝被风吹起,又纠缠在一起。


    秦铎也能听得到秦玄枵在身后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觉得随着骏马的奔驰,他自己也有些兴奋了,许久都没有感受过如此轻快的纵马,他感到整个人被包裹在风中,林木被迅速甩在身后,心也随之扬起。


    仿佛什么都不用想,一身自由的轻松惬意。


    秦铎也觉得自己此刻若是闭上眼,便会回到少年时在北疆的草原策马飞奔的日子。


    “爱卿,闭上眼,朕带你去个地方。”


    仿佛是直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在飞扬的风中,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


    秦铎也便顺势闭上眼,风声顺耳而过,时间好像回到了不知多少年前,那时的天色好像还很长,日子还很慢,草场上,牛羊星星点点,如同散落在苍绿罗幕中的珍珠。


    他弟弟课业不合格,被捉回去重做,而他窃笑,随便牵过一匹马就往草原中野去了。


    闭着眼,好像一切的回忆都变得不真切起来,随着骏马奔驰的节奏,一切变得影影绰绰,他好像遥遥看见一抹颀长的身影在草原深处,准备追上时,忽然耳边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


    “睁眼。”


    低沉悦耳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秦铎也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一片如同明镜一般平整光亮的湖泊,周围视野开阔,只零星有几颗高大的树木静静地簇拥着中间的水,远处有隐隐的黛色山影,缕缕的浅云镌刻其中。


    碧蓝色的湖泊就这么安然躺在山林间,像镜子、像碧玉,映着暖日的光泽,宛如仙境。


    忽然一抹清风扫过,湖面起微波澜,碎光随之漾漾。


    “好看么?”


    在秦铎也安静地欣赏眼前的美景时,秦玄枵已翻身下马,他手握缰绳,站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流连在秦铎也的身上。


    秦铎也点了点头,仿佛不忍惊扰美景似的,轻声道:“看长风入怀袖,碎光摇落一池秋水皱。”


    秦玄枵愣怔,望着秦铎也认真的眉目,感到心跳又快上些许,他视线里尽是眼前人,也随之轻笑一声,声音温柔。


    “望远山拥云襟,绵雨褪尽四方春意稠。”秦玄枵听见自己说。


    秦铎也挑眉看过去,“这么认真接着词?”


    秦玄枵只是笑笑,没说话,伸手,“要下来吗?”


    “不用你扶。”秦铎也从马上翻身跃下。


    “朕上次围猎时偶然发现的景色,怎么样?”秦玄枵毫不气馁,将观月的缰绳放开,挂在一旁,伸手去揽秦铎也的腰,低声道,“没人知道这,朕只带你来过。”


    “好地方。”秦铎也喜欢这,认真欣赏着,没注意到秦玄枵作乱的手。


    忽然腰间一紧,他被一把抱住,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铎也抬起头,对上了秦玄枵的一双凤眸,此刻的眼眸中汹涌着深沉的欲望,正凝视着他,视线灼灼。


    “你?”


    秦铎也被推搡着向后退却,只几步间,他的后背便抵上了一颗树略显粗糙的树干。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下巴上,秦铎也感觉到秦玄枵的指腹按在他的唇上,轻轻摸索着,让他不得不只看着对方。


    “出血了”秦玄枵轻声呢喃。


    秦铎也下意识舔了下唇,带了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想起这是他在咬着牙将周小五从地上拽上马背时,为了防止泄力,自己将自己的唇咬破了。


    而他这个下意识舔唇的举动,却令秦玄枵的呼吸一重,揽在他腰上的力道也更重了几分,令秦铎也回过神来。


    他清楚地看到秦玄枵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番,对方的目光直直落在他的唇上,缓缓向着他低下了头。


    秦铎也微微睁大双眼,他被抵在树上,没法动,只能微微偏过头去躲开。


    “你做什么?”秦铎也定了定心神,低声问。


    “想亲你。”秦玄枵毫不犹豫地说。


    秦铎也:“?”


    “我没有龙阳之好!”秦铎也气急败坏地去推他。


    却被秦玄枵顺势捉过手腕,对方灼热的呼吸铺洒在他的颈边。


    “爱卿,朕支开了所有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秦玄枵缓缓道,“这里景色你也很喜欢,朕想在这里”


    话没说完,秦铎也边感觉到秦玄枵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在解他的衣衫。


    秦铎也脑子都要烧了,恍然之间,他突然懂了秦玄枵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想在这里做那种事!!!


    光天化日之下!


    野外!


    做那种事!!!


    秦铎也蒙圈了半响,只觉得血气上涌,忽然气笑了。


    他冷冰冰地问:“不是说下次在做那事之前,先问过我的意愿么?”


    “朕在问呢。”秦玄枵正轻咬他的耳垂,口中含糊道,双手仍上下作乱。


    “哈”秦铎也这回是真气笑了,笑出声了。


    这就是这畜生所谓的问?


    跟没问直接强迫有什么区别。


    亏他刚刚还觉得这人顺眼了些,合拍了些,胡扯!


    不过


    没人是吧。


    呵呵。


    秦铎也确实没从周围感知到其他隐匿的气息,而他也确实有些忍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


    这么想着,秦铎也忽然一手握住了秦玄枵的手腕。


    秦玄枵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秦铎也微微一笑,手上下移动了点,在秦玄枵手臂上找了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稳稳握住。


    “确定没人是吧?”


    秦铎也的声音轻轻的,如同羽毛一般扫在秦玄枵的耳边,对秦玄枵来说,好像是下了蛊一般。


    秦铎也一边说,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轻轻搭在秦玄枵另一边的胸膛和肩膀之间的位置,随着他的动作,秦铎也整个人的施力点从背靠着树干,转到稳稳站在地面上,双脚微微岔开。


    只看动作,好像是要回抱住秦玄枵一般。


    秦玄枵有些惊喜,他从没想到秦铎也会主动回应,感受着胸膛前的温度,秦玄枵直接点头,说:“朕绝不会让别人看到我们的。”


    “哦是吗?”秦铎也最终确定下来,拖长了语调,微不可察地沉下力道,“没人的话”


    他忽然敛眸,用眼睫藏起眼中一闪而逝的锋芒,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秦玄枵忽然心中一沉,危机感直冲而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到眼前一花。


    秦铎也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向后拽,另一手抵着他的前胸,身子猛地一转,另一腿绕过秦玄枵的腿,将他猛地一绊,揪着衣领迅速弯腰,将秦玄枵整个人顺势狠狠地摔到地上。


    一个漂亮完美的过肩摔!


    第52章 单方面殴打(1.5k营养液加更)


    秦玄枵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从不对秦铎也设防,所以一时不查,被对方直接腾空掀起,下一秒,背部着地,嘭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


    秦铎也一手钳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按在秦玄枵的胸膛上,俯下身子伸腿一跨,直接坐在秦玄枵的身上,举起拳头就冲着秦玄枵的脸砸了下去。


    秦玄枵凤眸震颤,他匆忙抬起胳膊格挡。


    那拳头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小臂上。


    手臂吃痛,秦玄枵嘶地抽了一口凉气,他能感受到这下子秦铎也用了多大的力道,若是不拦,这一下砸到他的鼻梁上,非得砸出血不可。


    秦玄枵茫然地挨了一拳,他将挡住脸的胳膊移开,震惊地仰头看向坐在他身上的秦铎也。


    “爱卿,你为何啊!”


    秦玄枵话还没说完,秦铎也的拳头就换了个地方,一拳砸在他腰侧。


    秦玄枵又挨了一拳:“?”


    他茫然望着那双充满了薄怒的星眸。


    秦铎也抬起手又是一拳!


    “啊!痛痛痛——”


    “非逼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抽你。”秦铎也冷笑一声,揪着秦玄枵的领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秦铎也承认他最开始有点被怒火冲昏了理智,第一拳落得位置不对,应该往最薄弱的肚子上揍,怎么能打脸呢?


    他今天要是把秦玄枵揍得鼻青脸肿得回去,让朝臣们看见可像什么话,堂堂皇帝的脸面放在何处,若是真让人丢人丢到了朝臣面前,彻底让皇帝恼羞成怒将自己杀了可得不偿失。


    索性,秦铎也有的是揍人死痛但让别人看不出来的办法。


    这么想着,秦铎也将人狠狠向地上一推,拳头像雨点一般密集地落下。


    有时候被秦玄枵用胳膊挡住,秦铎也便钳住他的手臂顺势一掰,将对方的胳膊扭到一边,然后专挑人体薄弱处下手。


    砰!


    又是一拳。


    秦铎也保证秦玄枵会痛死,但伤势却完全让外人看不出来。


    拳拳到肉,揍击的声响一声声响彻在湖畔边。


    良久,秦铎也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揍人也不是个轻快活,他因剧烈的活动,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密匝的汗珠,胸腔微微起伏,他薄唇微微张开,呼吸略急促了些,面上因方才的殴打飘上了浅浅的一层红晕。


    秦玄枵像是认命了般,不反抗了,仰面躺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望着秦铎也。


    凤眸重酝酿着深沉的欲念,秦玄枵看着秦铎也微张的嘴唇,唇上带着已凝固的血迹,因之前咬过,还带着屡屡的殷红,微微肿起还有不自觉起伏的呼吸,额上那层薄薄的汗珠,面上的红


    而对方正骑在他的身上,双腿跨在他的腰间


    虽然在打他,但这种切肤的痛感,令秦玄枵真真实实地感受到眼前人存在的痕迹。


    不论情绪是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人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全系于他身。


    秦玄枵忽然有些兴奋。


    他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了咽,连带着身体也起了反应。


    而秦铎也揍累了,他正准备喘口气歇息片刻,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坚实触感缓缓升起。


    秦铎也的身子猛地僵住了,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秦玄枵。


    “你畜生吗”


    挨揍还能想着这事身体还有这种反应?!


    秦铎也看见秦玄枵反而咧开嘴角,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尽显愉悦。


    秦铎也惊了。


    他看见秦玄枵抬起手,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那眼神近乎流连眷恋一般,轻声问:“手打得痛吗?”


    变态啊!!!


    秦铎也猛地甩开秦玄枵的手,从秦玄枵身上起来,一把抽出藏在胸前的匕首,拇指一推。


    匕首噌然出鞘。


    他一手揪着秦玄枵的领子将他拽起来,一手握着匕首抵上去,略用力向下压,声音压低,恶狠狠怒斥:“再敢让它对着我,我就给它割下来!”


    谁知,匕首按在其上,竟惹得秦玄枵微微垂眸,眼睫轻颤,低喘一声。


    秦铎也猛地撒手!


    什么脏东西钻进他耳朵里了!!!


    “爱卿”秦玄枵轻喘着,黏黏糊糊凑了上来。


    匕首无声落在草地上,秦铎也气得一把推开他,用上了脚,他一脚将秦玄枵重新踹回地上,然后抬脚用力踩在了它上面。


    “啊你可以、稍微向上些,用点力”


    秦玄枵甚至开始指导上了???


    秦铎也表情裂开了,他动作停住,盯过去,却见秦玄枵仰面躺在地上,眉毛微微皱着,眯着眼睛,轻轻咬牙。


    见秦铎也望过来,秦玄枵甚至挑眉,微微扯开嘴角笑了下,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轻抿了一下。


    那表情,不好说,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挑衅。


    秦铎也冷笑一声,抬腿跨过去,再不管什么皇帝面上挂不挂彩的,他抡圆了胳膊,虎虎生风,猛地一拳砸在秦玄枵鼻梁上。


    “啊!”秦玄枵吃痛,倒抽一口凉气,刚想再说点什么时,秦铎也又一拳猛地打上他的腹部。


    这一拳下了死手,痛得秦玄枵呲牙咧嘴,连呼吸都变了调,再没力气说些浑话,躺在地上,用双手无力地捂着腹部。


    并且面上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疼痛,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鼻子缓缓流下,嘴角也被蹭破了,红彤彤一片。


    这回是真揍老实了。


    秦铎也见差不多了便停下,方才两拳是真没收手,下足了力气,往死里打,揍痛快了。


    呵,秦玄枵不爽,他就爽了。


    他今天狠狠地揍了秦玄枵一顿,看着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秦铎也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郁结在心中的那一股憋屈的闷气终于得到了畅快的发泄。


    秦铎也拍拍衣衫站起身来,他爽快了,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权当是报了前几日被狎弄亵玩的仇。


    舒坦。


    恩怨一笔勾销,秦铎也站直了,回头看看,秦玄枵正老实地躺在地上。


    秦铎也自己知道他下手有多狠,虽不致命也不会让他受伤,但会让这家伙狠狠地疼上一阵,秦玄枵短时间应该是站不起来。


    这么想着,秦铎也又折返,蹲在秦玄枵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听着,下次若还敢不顾我的意愿强来,”秦铎也提着秦玄枵的耳朵轻声道,“来一次我揍一次。”


    秦铎也站起来,看着对方玄色的锦衣劲装上,那处落在灰扑扑的脚印。


    他觉得刺眼,又踹了秦玄枵好几脚,直到玄衣上落满了脚印,才心满意足。


    秦铎也去一旁牵过观月,观月认得他,头凑过来蹭蹭秦铎也的手心。


    他翻上马背,回头看了眼在地上躺尸的人,说:“既然敢自己一个人来这处,八成是没危险,你有长剑,地上还扔着匕首,有野兽也死不了,躺着吧您。”


    说着,一拍马背:“观月,走咯!”


    秦玄枵:“”


    观月你背主!


    他浑身的皮肉都痛,能动,但是懒得站起来,他遥遥望着秦铎也骑着自己的马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然后背影也消失在林中。


    秦玄枵痴痴地看着,直到背影消失,他才仰头,放松地躺在草地上。


    湖畔边的风景极美,秦玄枵陷在地上的草丛中,仰头看着蓝天。


    半响,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秦玄枵伸手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迹,笑得更为肆意畅快。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感受到弥漫在口腔中的那种血腥味,回味着方才的场景。


    他能感受到对方压在他身上的温度,能感受到柔软和那双腿上紧绷的线条。


    他几乎要沉醉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了,他发现自己也喜欢被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种垂眸向下凝望的姿态,啧啧。


    他也很享受在自己耍流氓时,对方震惊的神态和微红的耳根。


    他感觉他们二人之间好像经过了方才的一顿单方面殴打后,打破了什么枷锁,变得更为亲密了些。


    挨揍根本算不上什么,而那种肌肤相贴的触感,反而更令秦玄枵感到愉快。


    回味了许久,秦玄枵忽然伸手一把遮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完了,更喜欢了。


    第53章 周


    秦铎也骑着观月回到营帐驻地的时候,驻地内闹哄哄的,来往不知情的朝臣带着侍从陆陆续续拖着猎物回来。


    他一箭贯穿的老虎被玄衣卫拖了回来,正在那木台金钟之下。


    青玄站在一旁,背对着他的方向,有人不明所以,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秦铎也看见青玄面无表情地一一回复:“陛下与文大人骑马私奔于林中,不知去处。”


    周围朝臣便倒抽凉气:“陛下带着文大人私奔了?!”


    秦铎也刚巧骑马经过,听到这句:“?”


    “青玄,”秦铎也哭笑不得,“谁教你这么遣词造句的!”


    什么叫私奔,那叫骑马飞奔。


    青玄茫然地“啊”了一声,目光转向一旁。


    秦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目光躲闪的第五穆兰。


    秦铎也:“”


    别传谣了!


    蔺栖元同青玄在一处,他见秦铎也骑着观月回来,周围却不见秦玄枵的影子。


    皱了皱眉,蔺栖元上前一步,问:“文大人,陛下在何处?”


    “仍在林中,”秦铎也轻飘飘地随口道,翻身下马,将观月的缰绳递给青玄,对他说,“跟着观月,去找你主子去。”


    确实仍在林中,不过是仍躺在林中罢了。


    蔺栖元刚想追问,忽然被一旁的周太傅抢先一步。


    周太傅看起来年纪挺大了,有些佝偻,头发和胡须都斑白,面上笑呵呵的,慈眉善目,眼角的皱纹纹路深刻,一路蔓延。


    “小文啊,后生可畏啊。”周太傅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目光和语气中皆是赞叹的意味,捋着胡子,笑着说,“十年藏锋芒,今朝破凌云,一箭杀猛虎啊。”


    “周太傅谬赞。”秦铎也淡淡敛眸,抬手作了一揖,动作规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周太傅惊异于秦铎也不以为意的态度,完全不像其他寒门学子般受宠若惊地接受四世三公的周家、当朝太傅周太傅的夸赞。


    转念一想,大抵是有皇帝这个后台撑腰,又攀附上第五言,一朝得势,轻狂到不知名姓罢了。


    周太傅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直奔正题,“今日老夫来,主要是想来见识下膂力过人的射虎英雄,再就是替家中小孩子赔个不是。”


    说着,周太傅招了招手,道:“来来,你们几个,别躲在后面,快来给文大人赔礼道歉。”


    秦铎也抬眼,看见那三个小孩子从周太傅身后出来,唯唯诺诺的,像三个鹌鹑,挪着碎步子,一点点蹭到了他眼前。


    周小五拽着周小四的胳膊,周小五推搡杨小十一往前。


    三个鹌鹑低着脑袋,声如蚊呐,“文大人,我们兄弟三人争强好胜擅入深林危险,幸得文大人相救言语冒犯惶恐不当之处,尚乞谅恕”


    秦铎也甚至听不清这三个人在嘟囔些什么东西。


    他挑眉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周太傅,后面还有几个周家中年一辈的长者,和一个杨家的长辈,均在朝中任职,官职均比自己现在小小一个吏部的给事中高。


    这边三个少年将一通道歉的词糊弄过去,周太傅见三人说完,立刻打着呵呵,说:“孩子还小呢,不懂事,只顾着好玩便向深林中去了,哪能想到想到遇到老虎,一时间慌了神,多亏了文大人啊,文大人身手矫健,英姿神勇,才能在猛虎口中救下我家小五的命。”


    周太傅一边说一边故作用力拍周小五的脑袋,周小五连忙低头道谢,周太傅又笑着说:“眼下条件简陋,等回京后,周家必设上宴席,备上厚礼,还请文大人届时不要嫌弃,赏脸来府中赴宴。”


    秦铎也顺着他的笑,也淡淡地轻笑一声。


    见到秦铎也笑了,周太傅便觉得此事差不多了,略压低了些声音,“文大人海涵,在陛下面前就当是碰巧遇见这几个孩子了,稚子何辜。”


    秦铎也向后猛退一步,和周太傅拉开距离。


    “孩子小不懂事,你也不小了,你不会教教?”秦铎也毫无敬意地挑眉,语气略带讥诮,“太傅怎么当的?”


    周太傅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知道吗,太傅大人,你方才代你家孩子道歉的态度,就像”秦铎也略一思索,笑了,说,“就像高高在上的施舍,怎么,带着一帮人来,用官职压我呢?”


    “文大人多虑了,周家从来都敬重文人志士”只一瞬,周太傅便将笑容重新堆上面容。


    怎么能把这等事搬到台面上来说破呢周家亲自来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换做哪个不都感恩戴德欢天喜地接受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


    周太傅的笑意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再细看时,那笑容已掺了几分假。


    “行了,”秦铎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便摆了摆手,直截了当道,“道歉是吧,这几个孩子留下,让他们亲自担起责任来好生道歉,十五六岁的人了,怎么犯错只会让自家大人来收场?”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已去世,家庭的重担都肩负于身,哪里来这种软弱样子。


    三个鹌鹑大概是今天在老虎嘴边生死游走被吓破了胆,一听到秦铎也向阎王点卯般叫住他们三个,都一哆嗦。


    “都、都已经道歉了”周小四最大,他鼓起勇气反抗,“你还想怎么样!”


    大概是仗着家中势力,在外作威作福惯了,没人敢收拾他们,便觉得道歉已是天大的退让。


    秦铎也微微一笑,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在周小四的耳边轻轻道:“好啊,那我今日将你杀了,对着你的尸首说声抱歉,你觉得如何?”


    声音轻飘飘的,落进耳中,惊骇地令周小四一屁股坐在地上。


    射在老虎脖子上的箭好像现在扎在了他的脖子上,凉飕飕的。


    周太傅面上彻底挂不住了,他感觉秦铎也正将他周家的脸面踩在地上,狠狠践踏。


    他正准备上前一步,却见秦铎也忽然抬起眼,视线轻轻在他身上落了一瞬。


    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像沉睡的盘龙,忽然睁开了眼,一息之间,万物皆匍匐在地,被他所主宰。


    “行了,又没犯多大的错,别害怕。”秦铎也忽然放缓了语气,温和地结束了话题,甚至伸手依次揉了揉这三个小少年的脑袋,轻声道,“这件事如何收场,便看你们三个的悟性了,能否担得起责任来,从头到尾思考你们过错,又该如何去弥补好好想想。”


    盘龙又闭上了眼,和和气气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般。


    秦铎也抽身离去,只给仍立在原地的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而周太傅静静地望着秦铎也离开的身影,发觉自己手心里竟捏了一把汗。


    原是周家占据的主场,竟在短短瞬息之间便彻底颠倒,全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了。


    他本是担心秦铎也向皇帝告状,而皇帝借机发难,将屠刀落在周家。


    所以此举也存了些明眼人都能看出的意思——既要做光风霁月的英雄志士,让世家多睁眼瞧你一眼,便别向皇帝那边靠了。


    没想到这人竟完全没将任何好处放在眼里,既拒绝了周家明里暗里伸出的拉拢的枝条,又完全没有胁恩图报,只将此事重新归于不过是孩子的冒失,好好悔改即可。


    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真是难以捉摸忽然冒出来的,崭新的敌人啊。


    ——


    青玄第一回脑袋灵光了下,觉得自己可能应付不来,便去找了苍玄一同寻找他们的陛下。


    观月识路,一路踢踏着回到了林中湖边。


    湖边水草丰茂,秦玄枵正倚坐在一棵树下,支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腿上,口中叼着根细长的野草,肆意妄为地大咧咧坐着,随意望着湖畔,毫无皇帝的样子。


    青玄和苍玄到时,秦玄枵还在回味,嘴角噙着抹笑意。


    听见马蹄声,也没起身。


    玄衣卫落到秦玄枵身前,单膝跪地,抬起头时,青玄一见秦玄枵,猛地瞪大眼,脱口而出:“陛下,你的脸——”


    唰!


    苍玄一把按着青玄的脑袋,将傻不愣登的脑袋按进地里。


    青玄啃了一嘴的草。


    苍玄沉稳,沉静,面不改色,一字一顿,“陛下,文大人,安全回营。”


    秦玄枵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悠悠道:“苍玄,动作很快啊。”


    与言语中的悠然不同,他的脸上,鼻梁青紫,嘴角和那一片的脸已然肿起,泛着血丝。


    说话时,牵扯到嘴角的伤,秦玄枵眉头皱了皱。


    苍玄依旧跪着,身前那一抹忍冬云纹,藏蓝色,几乎与玄衣融为一体。


    他是玄衣死士,薄情,寡言。


    青玄的亲兄长。


    青玄生死关头走一遭,冷汗津津,不好称罪,忽然福至心灵,立刻将玄衣卫备着的夜行衣袍拿出来递给秦玄枵。


    秦玄枵上马,接过夜行衣一甩,蒙成兜帽,遮在头上,只露出一双鹰钩般锐利的凤眼,纵马飞奔。


    见秦玄枵远去,青玄才泪眼汪汪回头,“哥——辛亏找你一同来了!”


    苍玄看看青玄,面无表情地嫌弃,硬邦邦吐出一字:“蠢。”


    第54章 动摇


    秦玄枵蒙着兜帽一头扎进营帐中时,秦铎也正扒拉出来秦玄枵带来的白茶茶叶,投进杯中。


    视线里忽然见一个影子拉开营帐的门帘,从外头嗖地一下钻了进来。


    像是个黑色的大扑棱蛾子。


    秦铎也只略微掀起眼皮,飞过去一眼就收回视线,手中仍稳稳地提着茶壶,壶口倒出的水流没有丝毫波动。


    秦玄枵解开头上的兜帽,见秦铎也在营中气度悠然地泡着茶,秦玄枵带着一脸怨念走过去。


    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秦铎也不满,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


    配上充满幽怨的眼神,像是从湖里爬上来的水鬼。


    秦铎也:“”


    他手上动作一顿,滚烫的热水从茶杯的边缘泼出去,落在茶杯的托盘之上,扑起一阵水雾。


    “噗。”秦铎也本想故作镇定,但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咳咳咳”他忙将茶壶放下,偏过头去,用手遮面,轻轻咳嗽两声,掩去他刚刚笑声。


    不行,不能笑,毕竟是自己揍的,若要再笑,实在是太冒犯了。


    秦铎也忍着笑意,但却根本藏不住,将整张脸全掩盖在衣袖后面,肩膀无声抖动。


    主要是那样子,实在是太好笑。


    真忍不住。


    秦玄枵:“”


    秦玄枵眉眼沉下去,故作凶恶:“不许笑!”


    他这不说还好,说过后,秦铎也彻底忍不住,他将茶盘推到一旁,捂着脸,彻底放开了笑声,“哈哈哈”


    笑声从衣袖后传出,笑着,秦铎也略将衣袖向下移了些,露出一双因笑意而显得有些许湿润的眼眸。


    秦玄枵便上前去捉他的手,边捉,边恶狠狠威胁:“朕这样子都是拜谁所赐?没良心的,还笑”


    双手手腕被捉住,秦玄枵抵住他,向后略一使力,秦铎也顺着他的力道仰倒在床榻上。


    现在只需要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肿起的脸颊和嘴角,像个青馒头。


    秦铎也:“”


    罪过罪过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更大声了。


    秦玄枵:“”


    他无奈地放开了秦铎也的双手,秦铎也顺势起身,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又看了秦玄枵一眼,又开始笑。


    星眸莹亮,略带润湿的光泽,帐中烛火光一闪,映在他的眼中,宛若流光溢彩。


    秦玄枵愣了愣,沉溺在那片笑意中了。


    往日所见的,都是冷笑或是胸有成竹的笑意,他从未见过眼前人笑得这么畅快、这么开怀,像是三五月的清风,涤荡尽一切尘埃。


    罢了,他开心就好。今天这顿打,挨得倒是真值当。


    这么想着,秦玄枵眼眸中也流转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等秦铎也笑够了,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用指尖揩去他眼尾的水痕,轻声问:“解气了?”


    “嗯,解气了。”秦铎也点点头。


    “那抱一下。”秦玄枵张开手臂,凤眸直直地注视他,询问他的意见。


    秦铎也看着对方的双眼中,像是林间雾气尽散般,一双眼瞳中,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秦铎也伸出手,轻轻地拥住对方。


    他感觉秦玄枵的身子像是一瞬间僵住了,不过只片刻,便回过神来,立刻回抱住他。


    只是拥抱。


    秦铎也都已经做好了这家伙会趁机作乱的准备了,但他没想到,秦玄枵竟然只是抱住他,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揽住他的后腰,便一动不动,静静地抱着。


    耳边是秦玄枵轻轻的呼吸声,抱了一会便松开了。


    秦铎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乖巧了起来,听了他的话,提前问他,并说拥抱就只是抱着,绝不逾矩。


    这顿揍也太管用了,早知道便早些打他一顿了。


    听话的秦玄枵,怎么看怎么顺眼。


    “冰释前嫌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错,便追问。


    秦铎也思考了片刻:“不好说。”


    秦玄枵:“?”


    秦铎也敛起眼眸中的情绪。


    如果没有秦玄枵那一层非先帝亲子的身份横亘其中


    但最初定下的计划,秦铎也今日却有些动摇了。


    他近日观察下来,秦玄枵作为皇帝的举动,均中规中矩,就算是偶尔犯浑想砍朝臣的脑袋,往往自己一劝,也就消停下来了。


    能明辨事理,有主见,据他观察,秦玄枵也是有能力的。


    聪慧、机敏。


    只不过偶尔任性,若是能施加恰到好处的引导,也是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君主。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对百姓还算是好,自己只一提对郡县的防雨不放心,便会派遣巡吏去落实,比魏荒帝那等虽是姓秦的但却做过那么多混账事的狗屎皇帝要好得多。


    他倒是想过拨乱反正,迎他家亲的孩子来做皇帝,但经过魏荒帝这近十七年残暴无道的统治,天下百姓还能再受得起朝廷动荡的苦么?


    再者,若是草草换了位帝王,还不如秦玄枵怎么办?


    就算真要换,也许得长久的谋划,对新皇的人选,也得多方面考察,宗室亲王的人品、能力


    而他所能了解到的属于文晴鹤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出众的宗室。


    秦铎也不放心,他觉得自己甚至需要从娃娃开始培养,亲自培养。


    而这必然需要极长的时间来做成此事。


    那他是不是可以当作不知道此事,先任由秦玄枵当着皇帝?


    秦铎也找了通篇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刻意忽视了心中那点名为心软的情绪。


    或许等秦玄枵娶了亲,立了皇后,封上几位妃子,渐渐将他忘了,秦铎也便安心做个朝臣,或许还能凭借着这几年的情分,得个帝师的身份,那时他已然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好好培养个宗室亲王的孩子,皇权更迭时,将其送上皇位,大魏还是他秦家的大魏。


    一切都没有变化,而现在,便任由秦玄枵吧。


    是的,秦铎也现在根本就不信秦玄枵的喜欢,权当是他年岁不大,一时失足贪图新鲜,又恰好遇上了个对胃口的人,才会对自己威逼利诱,做些那档子的事。


    无妨。


    忽然,秦铎也发觉自己的手被牵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神游片刻。


    他微微低头,看见秦玄枵正摩挲着他手背的骨节。


    他的手今日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秦玄枵的脸上、身上,这会儿再看,骨节处有轻微的擦伤,泛着红,渗出些血丝。


    秦玄枵凤眸波动,而秦铎也竟从其中看出几分心疼的情绪来。


    他听见对方说:“爱卿揍得手都伤了”


    说着,秦玄枵将他的手牵到唇边,低下头,在手背落下细密的吻,然后保持着吻手的姿势,抬眸看着他,轻声道:“下次,用脚吧?”


    秦铎也:“?”


    秦铎也觉得起了一身鸡皮,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方才会对这混账玩意心软。


    他将这家伙推开,起身去帐外,叫住勾弘扬,“去取冰鉴来,再拿些干净的绸缎。”


    不一会,勾弘扬便将东西准备齐了,他跟着秦铎也走进帐中,接着下一秒惊恐地看见了秦玄枵脸上的伤。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勾弘扬只用了一秒便确定这伤绝对是秦铎也打出来的。


    啊好甜,不是,好凶残。


    勾弘扬甩甩脑袋,将冰鉴和绸缎递过去。


    秦铎也看了一眼,没动,道:“你去给你家陛下冰敷。”


    “好嘞。”


    勾弘扬连忙弯下腰,从冰鉴中取出冰块,用绸缎包裹着,正准备过去,却被秦玄枵抬手拦住。


    “你走开,”秦玄枵坐在榻上,目光却一刻也没从秦铎也身上移开,他拖长了声音,“爱卿朕想要你来。”


    凤眸略微耷拉着,配上脸上的肿起的伤,显得委屈极了,竟能察觉出几分可怜来。


    秦铎也可耻地闭了闭眼。


    罢了罢了!


    既是他一人打出来的,那也认命了。


    秦铎也便从勾弘扬手中接过了包裹着冰块的绸缎,他上前两步,秦玄枵便配合地将双腿打开一点,让秦铎也站得离他更近些。


    秦铎也微微蹙眉,他手中举着冰,弯下腰,认真地在秦玄枵的脸上找冰敷的地方。


    秦玄枵配合地仰起头,勾起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原本搭在榻边的手无声地抬起,虚虚地拢在秦铎也的腿边,没触碰上,但却包含了十足的占有意味。


    忽然凤眸一转,瞥了下在一旁瞪大了眼珠子愣瞅着的勾弘扬,给了他一记眼刀。


    勾弘扬立刻读懂了那眼神——嫌他在这碍事呢。


    他立刻讪笑着退了出去,顺路带走了帐周侍奉的下人。


    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


    诶哟,陛下和那位大人,真是,两个人光是往那一站着,就般配极了,让别人瞧见了,就是像坠进了蜜糖罐子里面一般,甜蜜蜜的嘞。


    忽然,勾弘扬走到一半,和另一个炯炯有神的目光交错而过。


    同样的气场,同样的含义,勾弘扬看见了第五穆兰,一瞬间,两个人忽然相视一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55章 权臣


    营帐内,纵使秦玄枵百般千般用多么缱绻的眼神望着,蓄意挑逗勾引一般,秦铎也仍面无表情,一脸正直严肃地替他冰敷。


    挤眉弄眼许久,秦玄枵颇有一种将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心累。


    “行了,”秦铎也将他脸上的伤处细细用冰滚过一遍后,冰便已融化,水渍浸湿在绸缎中,他将其放到一旁,直起身来,说,“将衣服褪去。”


    秦玄枵惊喜,“你今日这、这么主动?”


    秦铎也:“”


    他一眼便知秦玄枵心中所想,便不与他计较,去一旁拿了红花油,毕竟出巡打猎,多的是跌打损伤的机会,便将此物常备在行囊中,果然再一回头,秦玄枵已经将自己剥干净了,只余一条里裤,露出精壮健美的肌肉线条,懒洋洋倚在榻上,目却如钩子般,正紧盯着他。


    秦铎也两眼一黑,他就知道会这样。


    “本想帮你涂的,”秦铎也拉下脸色,冷冰冰地将陶瓷小药瓶丢过去,“既然你这么有精神,那自己涂吧。”


    小药瓶被抛到手心,秦玄枵看着手中的药瓶和马上转身就要离开的人,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忽然将药瓶撇到榻上,“手痛,胳膊痛,哪里都痛,抬不起来。”


    秦铎也:“”


    “我没打过你的胳膊。”话虽是这么说,但秦铎也还是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回过身来,弯腰去取榻上的药瓶。


    忽然腰上一紧,秦铎也动作一顿,目光略向下瞥,果然看见了秦玄枵狡黠地笑着,那眼神,就像是聪明的野兽设下陷阱,将猎物骗到手中,准备大快朵颐。只见人黏糊过来,用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秦铎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去推他的手臂,而是继续将药瓶拿了起来。


    下一秒,眼前一花,秦铎也被揽着腰仰面按倒在榻上,秦玄枵用手撑在他的头边,哪有一点疼痛的样子。


    他就知道,装的。


    秦铎也静静地注视他,秦玄枵这回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如此玩闹,贴在他颈边,抱够了,便起身张开手臂,等着秦铎也来涂药。


    很听话,再没征得秦铎也同意前,绝没有其他的举动。


    秦铎也很满意,他也起身,将红花油倒进手心,揉搓热后,按在秦玄枵的小腹上被他打伤的地方。


    谁料刚一触碰到皮肤上,秦玄枵的身体便在他手心下一抖。


    秦铎也以为是红花油有些凉,或者是自己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触碰到秦玄枵的伤处,惹得对方吃痛。


    于是他又摩擦双手,重新将手心触上小腹的时候,缓了些力道,控制着更轻了些。


    手掌轻轻地挨上皮肤,忽然又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


    却没想到秦玄枵先是猛地僵住,然后忽然呼吸加快了,整个身子都绷得很紧,腹部的肌肉像是块块硬石头。


    人都僵住了,这还怎么上药。


    秦铎也皱了皱眉,说了句,“放松,还没开始呢,紧张什么。”


    哪知道话音一落,秦玄枵整个人更僵硬,忽然将双腿搭在一起,整个人从床榻的靠背上起来,一手握住秦铎也的手腕。


    秦铎也疑惑抬头,见秦玄枵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带着人站起来,将秦铎也向帐外推。


    “你先出去转转,晚些再回来。”秦玄枵急匆匆地将秦铎也推出去。


    于是,秦铎也就被赶出了营帐。


    站在帐外,秦铎也的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


    怎么了这是,怎么出尔反尔喜怒无常的,难道不是秦玄枵亲自要求要他来给涂抹伤药么?


    秦铎也不懂,摇摇头,远远看见第五家驻地的营帐旁架起了烤火的堆,便打算过去蹭顿饭,临走前,还去一旁的一处小帐中薅了一小瓶果酒。


    他便也没听见,秦玄枵所在的主帐内,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动静,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低喘声。


    而这一边,秦铎也像街溜子一般,晃悠进第五家的营帐驻地,第五言正架着烤架,烤架上是正烤得喷香、滋滋冒油的野兔。


    “第五大人,”秦铎也摇摇手中的果酒,“让我蹭口饭呗,我从宫里偷来了御用的果酒。”


    “?”第五言茫然,“偷的吗?”


    秦铎也顿了顿,走到烤架旁坐定,道:“明目张胆拿的。”


    因为秦玄枵早说过,内廷中的什么东西,都任他取用,秦铎也也便不客气了。


    他就算上辈子自己做皇帝时,偶尔跑去臣子家中饮酒,也总爱说“偷”这个字眼。


    臣子们与他的关系都很好,那些家伙就总笑着说,“陛下拿自己的东西,何来偷这一字呢?”


    秦铎也便一笑而过,不言不语。


    偷偷这词,好似这样说着,他便能打破那层束缚在身的枷锁一般。


    “文大人,你还是别饮酒为好”第五言看了眼秦铎也手中拿着的酒瓶,欲言又止,“你既有心疾,还用着药,按医嘱来讲不应饮酒。”


    秦铎也想了想,将酒放下,“那给你了。”


    “可别,”第五言匆忙将这酒推开,“这可是御用之物。陛下纵着你,又不纵着我们。”


    “对了,秋狝回京后,可否请文大人去府中小叙?”第五言提及正事,“顺路带你去城郊见一下那位隐世的医者,让他看看你的心疾,有没有根治的方法如果实在不成,尽量多绵延些寿数。”


    秦铎也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他其实对于自己的心疾能否治愈没有多大执念,对自己能活多久也无甚所谓,权当此时无事,随第五言走一遭。


    蹭了口饭,秦铎也在营地中,忽然看见一堆人嘈杂,他跟着看过去,见杨太尉一行人带着兵器,押送了两个人。


    秦铎也凑过去,随便拽住了一个朝臣,问下情况。


    “杨太尉调查出是兵部那二人渎职,”那位朝臣望着嘈杂处,指着被押着的两个人,说,“他监管下的兵部的人没将秋狝的铁网拉好,导致深林中的猛兽跑到狩猎场边缘,险些害死朝中重臣之子,你看到了吗,对,就是金钟台下的那只老虎,据说当时幸亏有那位文大人出手射杀老虎,不然就要酿成大祸诶,是你啊!”


    说着,那位朝臣回头,看见秦铎也,先惊讶了片刻,接着看向秦铎也的目光中带了些敬佩,“文大人当真是身手矫健、膂力过人。”


    大魏自成烈帝起便崇武,京中即使是文官也多习武傍身,曾经对秦铎也那种“病怏怏”“只知媚上”的样子都很是不齿,但今日听闻了他的射虎事迹后,便都改变了看法。


    这位官员大概是第五言的门生,所以秦铎也能听得出,他说起话来,带着些对世家的鄙夷,“杨太尉御下不严,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周家肯定咬住杨家不放,估计这会,京中御史台里面周家阵营的人,已经拟好了弹劾的文书。”


    “他们的消息这么灵通吗?”秦铎也若有所思。


    估计是知道第五言与秦铎也亲近,也因射虎一事对秦铎也产生了好印象,那位官员便多说了很多,“世家都盯着彼此呢,此消彼长,势力就那么大一块,谁家占得多了,另一家就少了。所以好不容易逮住对家的错处,必要狠狠从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且看吧,回京后还有的闹得呢。”


    “那文家呢?怎不见文家出手对付杨太尉?”秦铎也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问题。


    “文家啊,”那朝臣忽然看了一眼秦铎也,似乎在判断他与文家的关系,想了想,还是谨言慎行,“我不了解。”


    秦铎也便随意点点头,也不做追问,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姓文,文家早已分出去的旁□□朝臣也不愿在他面前多提及。


    他谢过对方,向杨太尉一行人的方向走过去。


    杨太尉一行人去了主帐,勾弘扬进去通报,隔了一会,他出来,宣了皇帝的口谕——直接拖下去处死。


    秦铎也看到被押着的本就失魂落魄的两人,如雷灭顶,瘫软下去,口中哭嚎求饶:“我们今日一早去检查,铁网仍是完好无损,谁知、谁知铁网会忽然出现破洞?”


    “大胆!”杨太尉厉声喝到,“你二人玩忽职守险些酿成大祸,还想狡辩!”


    “太尉大人!”兵部的两个官员哭喊,“我们没有玩忽职守,我们互相可以作证,铁网今早绝对是完好的,就算那老虎再猛,也不会将铁网撕开如此规整的破洞——”


    “本官难道会故意构陷你们不成?!”杨太尉疾声厉色,“拖下去,立即处死!”


    秦铎也在一旁看了片刻,约莫明白了,见时机差不多,便上前一步。


    “等会。”


    他声音不大,却比两边的人哭喊和厉喝还要令人瞩目。


    “杨太尉先别急,这二人罪不至死,”秦铎也淡淡望过去,“杨太尉为何如此急切呢?”


    杨太尉见是秦铎也,干瘦的面容立刻垮了下来,“陛下口谕,命人处死这两个渎职的官员,你在这干涉什么?”


    “口谕而已,”秦铎也摆摆手,“口谕便有更改的余地。”


    说着,他转身步入营帐中。


    隔了片刻后,秦铎也掀开营帐的门帘,从中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明黄色的丝绸。


    他将圣旨抛给勾弘扬,轻吐一字,“念。”


    ——圣旨意思便是,收回处死那两位朝臣的命令,改为暂且关押,此事全权交由秦铎也处理。


    秦铎也静静地等着勾弘扬将圣旨念完,看着杨太尉略带僵硬的表情,微微一笑,“那么太尉大人,将这二位交与我吧。”


    营帐驻地中,秦铎也脊梁笔直,风轻云淡,一人与杨太尉一行人对峙,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从九月廿一至十月初八,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位带病的文臣,便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权臣、可使天子改令的权臣。


    第56章 登闻鼓鼓皮


    等处理完杂事,天色已经偏晚,秋日晚风很凉,林间白日里暖融融的光消散,只剩下冷色的风。


    秦铎也回到主帐中,秦玄枵早已命人将帐内用暖炉烘得温暖。


    这会看着,他脸上的青痕和红肿均已消了不少,秦铎也估摸着今晚再用冰敷一阵,明日一早便可消肿。


    他将晚间出门披着的外袍解下,挂在衣桁上,步入屏风后脱下围猎的劲装,换上寝衣,头发就任由它披散着。


    等他从屏风后出来时,秦玄枵的双眼又闪过惊艳之色。


    白日里见秦铎也绯红劲装束身束腰,高扎马尾,英姿飒爽,而晚间还可看到其身着素色宽松寝衣,卸下了杀虎时的凌厉,墨发披散,清俊柔和。


    秦玄枵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砰砰作响,他完全舍不得移开视线,便听见自己不经意地找起话题来,“那二人,爱卿如何处置的?”


    “有意外发现,”秦铎也拿起桌案上的温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秦玄枵刚想制止,便看见对方的唇已经触碰到了杯上,他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也收回了他像说出口的话——那杯水,朕喝过。


    他抿了抿唇,心中闪过些许雀跃。


    待温水润过喉咙,秦铎也在秦玄枵身侧坐下,道,“我本以为,那二人看样子不似说谎,还以为是杨太尉抓的替罪羊。”


    “他们可能以为我救下了他们的命,是保他们的人,便放松了警惕,”秦铎也淡淡道,“因此,他们的陈词前后有明显的漏洞,倒是像朝中有人刻意安排,想借此次秋狝生事,这二人也并不无辜,不过这里不是审问的地方,他们也没对我说真话,回京后押送去慎刑司吧,让范钧去审。对了,押送用你玄衣卫的人,别让朝臣插手,我怕会有人将他们灭口秦玄枵,你在听吗?”


    秦玄枵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望着他那正经分析、又自信、又神采飞扬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痒极了,恨不得将人翻来覆去地亲。


    这么想着,头便凑过去了,被秦铎也伸手挡住,一掌呼在脸上,轻轻的,没用力,怕他面上再挂彩。


    秦玄枵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弯着,笑着,忽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秦铎也的手心。


    “?!”


    秦铎也猛地瞪大眼睛,浑身恶寒,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嫌弃地看了眼手心,然后揪住秦玄枵的衣领,用他的衣服狠狠蹭着手掌心的那种湿润的感觉,蹭完之后顺势抬脚踹了秦玄枵一脚,径直转身,“勾弘扬!取盆水来!我要洗手!”


    后果便是,秦铎也让人从一旁的小帐中又取了低矮的床榻来,晚上和秦玄枵分床睡了。


    秦玄枵一晚上幽怨地盯着那小床榻。


    翌日清晨,秋狝形成结束,应按猎物来论功行赏,后拔寨回京。


    果然秦铎也估计得不错,秦玄枵面上的红肿均已消下去了,剩下唇边和鼻梁上有些青紫的伤痕。


    今日行赏时,需要皇帝露面,这副样子,肯定是不行。


    秦铎也板着秦玄枵的脑袋端详了片刻,喊勾弘扬取来了面脂和珍珠粉。


    他按着秦玄枵的肩,让他坐在梳妆的镜台前。


    他们二人均是第一次接触敷面的脂粉,手忙脚乱研究了一阵,终于将脂粉涂在了秦玄枵脸上青紫的地方,虽然近看还是有些不自然,但大概除了秦铎也之外,也没人几乎是凑到眼前观摩。


    终于忙活好了后,秦铎也将手中盛脂粉的小盒子放到桌上,伸手去够挂在稍远位置的湿手巾。


    指尖刚碰到,秦铎也忽然身体一僵,面露出细微的痛苦神色。


    如同撕裂一般的尖锐的疼痛从肩膀处传来,顺着脊椎直扎入脑中,秦铎也一瞬间面色惨白,额角渗出些冷汗。


    “怎么了?”秦玄枵在一旁,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忙去扶住他,问。


    秦铎也将力道压在他身上,缓缓坐下,待撕裂般的痛感过去,才开口,“应该是昨日将周小五拉到马背上时,拉伤了,刚刚恰巧去取手巾的时候又抻到了我没事,问题不大,缓缓便好了。”


    “不好。”秦玄枵冷声打断他的话,第一次在他面前沉下脸色,那副眉眼压低时,凶得很,探他的肩膀,问,“这里?还是这里痛?昨日为何不说,还有力气揍我,别因为揍我伤得更重了。”


    他上辈子已习惯了,无论是在北疆打仗时,受过伤后仍提枪杀敌,在两军交战时热血上头,根本不记得疼痛,直到一战结束,他回城后放松下来,才从全身各部位感受到那种,汗流入伤口中的,火辣的疼痛;


    还是在深夜拨灯续昼时,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莫名的隐痛,也许是因为就坐积劳成疾,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总忘记用饭,他偶尔会叫人来送饭,等送到时,早已重新伏案,不适感已过,便又忘记了,饭菜就在桌案旁冷掉了。


    而时间一久,他的身体便会自动将疼痛隐去,习惯了。


    上辈子御内的总管太监也总提醒他,他总是随意糊弄过去,总管太监虽担忧,但必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强硬地让他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秦铎也被按住,动弹不得,苦笑,“那时候太生气,不记得胳膊有痛。”


    “是我的错。”


    秦玄枵垂下眼,轻轻地,怜惜地抚上他的手臂,“我以后听你的,不会再胡来,让你因这种事生气了。”


    ——我。


    秦铎也莞尔,他相信,这是属于秦玄枵的承诺。


    “好。”秦铎也点点头。


    “以后不要不顾危险去救人了,不值得。”秦玄枵低声说,“老虎太危险,我没办法想象你受伤的场面青玄在你身边呢,让青玄去做便是了。”


    “没事,我有把握,”显然,这句话秦铎也就没听进去,他微微一笑,“青玄那位置有点远,不太合适,可能救不下人。”


    “那便不救了!”秦玄枵语气加重了,恶狠狠的,“管他们去死。”


    秦铎也:“?”


    这不好吧?


    他既有这个能力和把握,就不会见死不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哎,罢了,你等着,朕去叫御医来。”


    秦玄枵匆匆出去了,只一会,便拎着御医进了帐中。


    是拉伤,需按时外敷药物,并定期辅以针灸的治疗。


    是以今日上午的论功行赏,秦铎也便没去,趴在帐中,草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御医在他的肩膀处针灸。


    秦玄枵本想延长秋狝的时日,让他治得差不多了再走,被秦铎也骂出去了。


    下午,秋狝一行人归京,休整一晚后,第二日是大朝会。


    铁网缺口一事还没有完全调查完,秦玄枵便听从秦铎也的意见,只象征性地扣了杨太尉和兵部的与此事相关的官员几个月俸禄,来治一治他们御下不严的罪过,这种轻微的惩罚,几乎相当于没罚一般。


    朝中的臣子不解,这种惩罚完全不是秦玄枵这位暴君的风格。


    于是,满朝的目光在杨太尉、秦铎也,以及那御座之间流连,各种怀疑的暗流涌动。


    这时,忽然无极殿的殿门被推开,有守卫前来通报。


    秦铎也随着周围朝臣的动作,回过头去,看到殿门大开,从外头漏进白炽的天光。


    那守卫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恐惧的颤抖,但仍是强撑着将声音放大,在整个无极殿中清晰回荡,每个人都听清了。


    “报——有百姓于宫墙外,敲响登闻鼓!约五六人,血泪聚下,凄厉非常!”


    登闻鼓。


    那通报的守卫,一种莫名的、完全沉重的、几乎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沉重地压在无极殿中。


    秦铎也微微凝眉。


    登闻鼓,设于宫墙之外,可供百姓敲响,上诉冤情,直接越过府衙,报告给皇帝,直面圣听。


    往往敲响登闻鼓的,都是被官员欺压,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百姓,才会选择这么一条破釜沉舟的路。


    毕竟若是连皇帝决断后,那官员没能被革职,那百姓今后的生活,便难咯。


    而上辈子,秦铎也在位的时期,十二年里,只有最初的几年,有百姓敲响过登闻鼓。


    他将贪官污吏查处革职后,那些户人家感恩戴德,将家中鸡鸭牛羊全都堆到宫门前,希望他能手下,秦铎也苦笑不得,架不住热情,只能从里面挑出只最小的鸡仔,说这就够了。


    后面整肃风纪,改革历法,大家的日子都过的极好,就没人去敲登闻鼓了。


    敲便敲了,怎么朝堂的气氛,变得这么凝滞?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竟见所有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如临大敌的表情。


    忽然,无极殿正中央,大殿之上,御座上,传来了一声轻笑。


    “是么登闻鼓啊,很久没有被敲响过了,”秦玄枵语气古怪,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兴奋,他笑得肆意,“摆驾,朕亲自去看看。”


    御辇出宫门,秦铎也忽然看见,武将那边,蔺栖元面色铁青,径直跟上,也出了宫去。


    秦铎也心中疑惑,他想了想,决定跟上去,谁知刚走了一步,忽然被第五言拽住。


    他回头,看见了第五言过分严肃的神情。


    第五言缓缓地摇头,目光直视秦铎也,低声说:“不要去。”


    周围朝臣因这事散开了,第五言便将秦铎也拽到殿中偏僻处,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才松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纵容你,平日里朝堂上有什么事都会听从你的意见”第五言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


    秦铎也看到第五言像是在回忆,回忆中带着些惧色。


    “你那时年轻,或许不知这些宫廷的秘闻,但我们当初在场,”第五言声音沉沉的,“当今陛下的母妃,当初,是被先帝掳进宫中的。”


    秦铎也点点头,他在记忆中,也许是偶然路过,他看见了那出惨剧。


    “她当初已有婚约,被掳进宫后,她的未婚夫曾来宫门前,敲响过登闻鼓”第五言说到这,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缓了缓,才开口,“先帝暴虐不仁,将将将她的未婚夫当即绑了,于头顶割开十字倒入沸水或是朱砂水银,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秦铎也听着,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五言的声音仍在继续,“将赵家的那个孩子全身的皮活生生剥了下来,缝到了登闻鼓上”


    第57章 歧川水患


    第五言缓缓闭上眼睛,那日的场景便争先涌上心头。


    宫门前,枯枝瑟瑟,残叶乱舞,那也是一个秋日,比现在的时节要晚上月余,深秋初冬,那日的风很大。


    登闻鼓前是拦着一片的石钉路,长钉路上染满了鲜血。


    风一刮过,鲜血很快就冷了。


    自上任皇帝起,若要再敲登闻鼓,便要赤足走过百米长钉石路,方能够有敲响登闻鼓的资格。


    冷风呼啸着击打在轻甲上,映得甲光更冷,年轻人身着轻甲,赤着足,腿脚鲜血淋漓,但他的面色却比寒光的衣甲还要苦寂。


    “咚!”


    “咚!咚!”


    登闻鼓鼓面震颤,鼓槌一下下,坚定的、凄厉的、悲惨的、哀恸的,落在许久无人敲响的登闻鼓上。


    登闻鼓在被冻得森寒,鼓声也闷着、寂寥着。


    “咚!”


    “咚!”


    “咚!”


    一声、一声、一声。


    年轻人早已已哭干了泪,双目通红,眼角碎裂,淌下一行行鲜血。


    周围的朝臣默默地围过来,越聚越多,有人试图拉他走,有人试图劝他放下,但没人成功。


    “赵之寒别敲了,陛下不会来的。”


    “小赵你已经敲了一个时辰了,向前看吧,你家中还有父亲,别惹怒了陛下,牵连了你父亲。”


    “之寒兄,放弃吧”


    而中间的年轻人恍若未闻,仍一下一下地去敲鼓,仿佛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


    “父亲、父亲支持我”


    砰!


    鼓槌击打在鼓面上。


    撕拉!


    经久无人维护的登闻鼓皮脆弱,破了,赵之寒踉跄,因久冻而麻木,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双膝扎入石钉,鲜血迸溅而出,鼓槌无力地落到登闻鼓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骤然断裂。


    “陛下何故夺臣之妻!”


    凄厉的喊声划破宫墙,却飘散在寂寂无声的凛风中。


    “臣与蔺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已定下婚约,婚期临近,双方均在筹备中,求陛下开恩,求陛下放过我们”


    第五言当初只在宫门外亲眼见到了这些片段,后续的经过,也是道听途说。


    “赵之寒为京城提督巡军赵指挥使家独子,也在巡军中任职,与兵部侍郎之女蔺溪早已订下婚约,却不成想,大婚前夕,未婚妻被掳进宫中,岳母被当街打死,岳父兵部侍郎蔺仲秋听闻后昏死过去。”


    第五言说:“之寒比我还小些年岁,本是意气风发,忽然一夕之间飞来横祸,求见陛下无门,走投无路,只得踏过长钉,敲响了登闻鼓。”


    “朕自掌权起便下令撤去登闻鼓前钉路,没想到、没想到”秦铎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真么感受,官袍的长袖遮住双手,在衣袖的遮掩之下,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进掌心,却感受不到疼痛。


    秦铎也嘴唇翕张,用为不可察的声音喃喃:“荒唐、糊涂!为何又用钉路隔断了百姓上述的权力,将朕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你说什么?”第五言听不清。


    秦铎也闭了闭目,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第五言摆摆手:“无事你继续说。”


    “后来先帝出来了,看了看登闻鼓前的场面,说,没聘入门中,没拜堂,便不是夫妻。”第五言拧眉,“先帝说之寒将登闻鼓击破,要受罚,便命人将之寒绑了,拽进宫中,据说,当着之寒的面,欺凌之寒的未婚妻,又同时割开之寒的皮肉,灌入水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的惨状真是暴戾恣睢。”


    第五言缓了缓,解释说:“往往朝中鲜少有臣子直述先帝过失,是怕遭到陛下的责罚。你当时只是授官,还未入朝堂,可能不知,陛下登基当日,将先帝遗体拖到万岁通天台之下鞭尸,还掷千金,只要,呃,只要有朝臣上去对先帝遗体唾骂,便可领走千金,呃。”


    第五言似乎觉得这部分有点难以讲述,便草草掠过,道:“虽有违孝道,但单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觉得大快人心。”


    “呵,若要论孝道,身为父皇得先有德行——先帝,罪有应得。”秦铎也声音冰冷,包含讥诮,“大魏现在还没完蛋,真是祖上积德。”


    第五言震惊地望着秦铎也。


    只见他一甩衣袖,就要出殿门,第五言忙拽住他。


    “你还要去?!”


    “嗯。”秦铎也觉得不能让秦玄枵一人,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登闻鼓前。


    “蔺将军在!”第五言只觉得这个带着病的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差点拽不住,匆匆说,“蔺栖元不仅是陛下母妃的亲兄长,还是是赵之寒的好友,是幼时便相识的至交!”


    秦铎也微微止住脚步,去听第五言的话,“自赵之寒的被缝到登闻鼓上后,至今二十余年,这还是登闻鼓第一次被敲响。而陛下和蔺将军对登闻鼓的态度还未知,但五年前,有朝臣拿陛下母妃和赵之寒来说事,被蔺将军一刀劈成两半,陛下却只是在御座上,大笑小文,我知道你的性格,但这次,听我一句劝,若是看到无法接受的事,别看,也千万不要再冲上去劝阻陛下。还有,若是蔺将军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全视而不见,可以吗?”


    秦铎也看着第五言担忧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言便松开了手。


    殿外的秋风好像更冷了些,又或许是心冷,身体就更不耐寒,秦铎也闷头向前走,他拢了拢官服的外袍,还是觉得一片冰凉,阳光好像是暖的,落在身上又冻人。


    “诶哟文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秦铎也抬头,看见了勾弘扬,也正急匆匆向回走。


    见秦铎也的目光望过来,勾弘扬自觉地解释:“陛下走得急了些,命我回来接您过去呐,顺路让朝臣在殿内安心等待不准擅自离开。”


    秦铎也很快便被领着到了宫门前。


    他望过去,长钉路依旧是染血,似乎和第五言讲述的那日的场景重合。


    五六个百姓,均看得出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现在看起来却折腾得脱了人形,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浑身的血痂和脏污泥泞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们跪在长钉路上,跪在登闻鼓前,手中颤颤巍巍地高举鼓槌,似乎是捧着最后的希望,一双双眼期冀地望着御辇。


    秦铎也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愤怒过了头,就被身体自己隐去,只剩下了如同深渊般不见底的平静,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攫取他的体力。


    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忽然一手揽住了他的肩,温热的气息从身边笼罩而来。


    “就猜你会跟来,朕让勾弘扬回去接你果然没错。”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从御辇上下来,揽住了他,他强撑着眨了眨眼,缓过来,见秦玄枵神色没有异常,这放下了心,他问,“是什么情况?”


    秦玄枵垂眸看了秦铎也两秒,看见他有些惨白的唇色,才说:“简单几句话说不完,先回无极殿吧。”


    “蔺将军,将他们带进无极殿中。”


    无极殿上,百官均已归了原位,勾弘扬立在一旁,秦玄枵带着秦铎也,径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他大刀阔斧地坐上龙椅,又命勾弘扬另去去了把椅子,放在龙椅旁边,也在龙书案后。


    “爱卿,坐。”秦玄枵转头,对秦铎也说。


    这已是极大的特权,帝王特许一人坐在他身侧,和他一起俯瞰满朝文武,这等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意味和皇帝平起平坐。


    满朝震惊的目光落于秦铎也身上,而秦铎也却早是坐惯了龙椅的人,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犹豫、感谢、惶恐或是退却,而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一旁。


    无极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反驳——因为登闻鼓,他们现在揣摩不透秦玄枵的心情,而朝臣们心中都有阴影,都知道秦玄枵在登基那日杀了多少的人。


    所以就算心中再震惊,也只能先打碎了牙齿吞入肚中,今日的时机,实在是不合适。


    秦玄枵的凤眸一转,将满朝文武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均是敢怒不敢言,微微勾了勾嘴角。


    秦铎也却顾不得他人反应,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跟随被带入殿中的那六个平民。


    那六人这辈子从没来到过这等地方,这辈子,第一次,面见帝王。


    在民间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的,传说中的,杀人不眨眼的,视天下苍生性命如同草芥的皇帝。


    他们战战兢兢地匍匐跪在洁净的大殿上,无极殿的地砖,映得出他们狼狈的倒影。


    朝中主管流程的礼官按照管理询问冤情。


    而六人似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嗓音嘶哑,半响吐不出来一个音节,或许是终于面见了天子,再宫外绷着的一口气散了,又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至高之处,恐惧得不敢言语。


    礼官一遍又一遍地逼问,越来越急,六个人就只是所在殿中发抖,聚在一起,像是缩成一团的幼兽。


    “够了。”秦铎也忽然开口,打断了礼官的问话。


    “你这么问,能问出些什么?”秦铎也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道,“去取热茶来。”


    勾弘扬立刻去捧了一个方盘,盘中放着盛满热气的茶水。


    秦铎也缓了缓声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对着殿下的六人轻声道,“先喝口热茶,缓缓,慢慢说,不要急。”


    六人均抬头,如同抱住了希望一般,均面怀感激地望向秦铎也。


    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饮水也不敢让自己的唇碰到杯沿。


    缓过后,为首那人才将字句穿起来。


    只听殿内响起一道沙哑的、显生涩的声音。


    “歧川六郡,遭水患之灾”


    第58章 天子剑


    “约莫二十日前,黑云垂,天色沉闷,鸡鸭猪狗均行有异,农家皆知秋收前将有大雨,便抓紧抢收。”


    秦铎也于龙书案后轻轻点头,又略微蹙眉。


    只听殿下之人继续言语:“抢收后,县衙便派人下来征收田税,和往年一样大家便按期上交,然后用苫布将自家粮仓和抗涝的田包裹围住。”


    “接着便是大雨,雨势也只是比往年稍大了些,虽不算丰年,但节约些,俺们还是能挨过冬天。”为首之人声音凄凄切切,“若只是如此,俺们毫无怨言!”


    “只是为何在这之后,又忽然派人来俺们家中,掀了苫布,将家里仅存的余粮全部抢走!俺们去报官,将报官的人打了一顿,报的多了,就抓进监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


    为首那个神情激动,涕泗横流,急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语气已然是大不敬。


    后面那个忙拽住他,然后面带惧色,犹豫地望了眼大殿正中央的方向,也只是略一眼,不敢直视圣颜。


    秦铎也见状,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让自己的面色更为温和些,道,“不要怕,今日你们可以大胆说,有人会为你们做主。”


    殿下的人一见是秦铎也说话,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位,但看那位置,想必也极高。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后面那个清了清嗓子,语气比前一人理智,“草民家中有兄弟在县衙内做事的,被勒令禁止归家,兄长趁着夜雨冒死跑出来,告诉草民,说岐川粮仓暴雨遭灾,粮食被淹,岐川的那些大官正在重新征税,要将其中的窟窿补上。”


    秦铎也听着,眉头已然不自觉地皱起。


    他还未开口,便听到殿台下方,杨太尉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岐川啊,是隶属汜州的吧?”


    那六人均点点头。


    “汜水周氏,周太傅的籍贯就是出自汜州汜水吧?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周家的哪位是担任汜州的州牧来着?岐川的郡守,好像当初就是汜州州牧举荐,周太傅亲口拍板敲定的吧?”


    杨太尉步步紧逼,他已知道御史台中周家那个阵营的人捉住了他此次秋狝的失误,准备狠狠参他一本,就只能趁此机会抓住周太傅的小辫子,咬住不放。


    秦铎也听到此处,眉眼已渐渐沉下去了。


    而殿台之下,周太傅面上微笑依旧完美,瞧了对方一眼,道:“那又如何?粮仓被淹与本官有何干系?”


    “当然是周太傅举荐有误”


    “杨太尉慎言,无凭无据之言怎可轻信。”


    忽然,龙书案上砰地一声巨响!


    整个无极殿内一片死寂,均被这一声巨响吓住,猛地看向龙书案的方向。


    只见秦铎也手持玉玺,整个人站起,双手按在桌上,周身气压低沉,近乎不可喘息,秦铎也眉眼下垂,已然是动了怒气。


    他方才听到气愤处,随意抓起玉玺,一把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殿下周杨二人的交谈。


    而一旁,秦玄枵的目光略显震惊,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铎也动怒的样子,然后又扫了一眼,玉玺磕在桌案上,金石相撞,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然后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咽了口吐沫。


    秦玄枵低头瞅了瞅,自己好像是穿着龙袍衮服来着,他又往下望了望,是无极殿来着,然后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见这老太监一脸纵容欣慰地仰视着秦铎也。


    秦玄枵的视线又随着勾弘扬重新落在秦铎也身上,这人比之前病气瘦弱的样子健康了不少,身上穿着三品给事中的官服,好似穿出了天下无双的气势,眉眼间的怒气一压下来,更显得威武庄肃。


    自己,好像,或许,还是皇帝吧?


    怎么身边这个,比他更像皇帝,吓死皇帝了。


    “水患当前,”秦铎也冷冷地垂眸注视殿下,轻轻落下字句,“二位重臣不问民生,在朝上撕扯得可开心?”


    杨太尉定了定,没说话,退回队伍中。


    而周太傅面上笑意渐渐止住,望着秦铎也,“无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未开口,岂容你这小辈来放肆?”


    随即周太傅和杨太尉的目光均落在了秦玄枵身上,仿佛是在等一个对那目无尊卑之人的惩戒。


    殿内静了片刻,那六个人重新被这种气氛吓得缩成了一团,秦玄枵抬眸,恰好看见秦铎也冷冷地向他投来一瞥。


    “咳,”秦玄枵连忙开口,“文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周太傅:“?”


    杨太尉:“?”


    昏君!


    秦玄枵不欲多解释,只是向下摆摆手,“二位回归队中罢,且听他们讲完。”


    说完,又在龙椅上挪了挪,凑过去拽住秦铎也的衣袖,向下扯了扯,低声商量,“爱卿,莫生气,咱坐下?”


    秦铎也重新坐回椅上。


    那六个人见大人物们不吵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头。


    “你们可以继续说了。”秦玄枵道。


    “于是官府的大人就又来收粮食,十税五啊,草民家中已经交完了一轮税,好不容易剩下的,也都被收走了,不够的,还要将家中牛羊或鸡鸭也都收走充了公。”为首那人原本已经缓好了情绪,话甫一出口,又泪眼婆娑。


    “十税五?”秦铎也忽然淡淡地看向秦玄枵,这么问着,语气中辨别不清情绪。


    秦玄枵被秦铎也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压低声音跟他解释,“朕记得这个,朕当初删完一些莫名其妙的税之后已是十税一,就算先帝时,也是十税三。”


    秦铎也敛眸,再看向下方的时候,户部尚书愕然道,“哪里来的十税五?!大魏律法和户部账上自五年前便是十税一!”


    朝中各处开始窃窃私语,无极殿中一片嗡嗡的声响。


    有朝臣出声了,“哪里来的刁民,莫不是在信口开河,故意谎报灾情,污蔑朝廷命官吧!”


    有朝臣应和道,“吕大人说的在理,或许这些人的背后有人指示,若只是普通耕农,说起话来怎么文绉绉像是提前背好的一样?”


    “是有恩人教俺们这么说的!”那人匆忙喊到。


    “看!暴露了,”那朝臣冷笑,“果然是有人指使。 ”


    嗒。


    嗒。


    秦铎也手持玉玺,轻轻敲了敲书案。


    声音很轻,却令台下噤声。


    “让他说完。”秦铎也皱眉。


    莫名的压迫感。


    反正秦玄枵是觉得自己此刻不该说话。


    台下的那六个人这会也彻底意识到了他们应该抱着的主心骨,连忙面朝秦铎也的方向。


    “大人,草民不知什么户不户,草民很小就下田干活了,这些年来草民家中一直都是按十税五交的啊,县衙老爷也都是这么收的啊。”


    另一人也说,“大人明察,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第二轮征税时,乡亲们家中都没了粮,没了粮没法过冬,草民就去报官,报官也没用!官官相护!”


    说到官官相护时,那个人瑟缩了一下,视线匆忙看过周围,见没有大官出声,才敢继续说下去。


    “俺们就商量着,再往上面找,总得活过冬天,就找到了郡里头的官,结果却”


    “阿大你犹豫什么,你不敢说俺来说!反正一条命横竖都是死!”后面一个汉子叫道,“那帮披着人皮的畜生在府中招待了俺们两日,放俺们回去的时候,俺们才发现,他们直接封了城,把俺们赶回村子里,不让人出去,然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大水把俺们好多村子,好几个县都淹了!俺们田也被冲没了,房子也被淹了俺们就缩在树上,山坡上,没有吃的,马上就饿死了!”


    “俺们要出去找吃的,找救援,刚一出岐川的地界,就被山贼追杀了!”


    “楼先生和俺们一路跑,说那不是山贼,山贼不会杀穷的连个子都没得的家伙,说是官兵伪装的,夺了他们几匹马,叫俺们快跑,让俺们几个有力气的跑去京城敲大鼓,敲在宫门口的大鼓,楼先生还教俺们看见圣上该怎么说话。”


    “陛下!求您救救俺们!乡亲们都还被困在岐川!”


    说着,那六个人齐齐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将脑袋狠狠砸在地上,顷刻间血流满面。


    秦铎也只觉得耳边尖锐的嗡鸣,他噌地一声站起来,指尖颤抖,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荒唐!”


    秦铎也呼吸急促,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忽然指尖被握住,温热的触感圈在冰凉的指尖周围,让秦铎也找回了理智。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吸时还带着颤抖,却强硬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岐川六郡,是岐川郡下设六个县,对么?”秦铎也问。


    他曾经南下去田间考察,知道民间对郡县的称呼叫法和朝中有些不同。


    那几个人看见是秦铎也,猛地点头,眼睛中迸发出热烈的希望。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一会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身衣服,吃口饭,之后便去登闻鼓院记录供词。”


    秦铎也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面,又平静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岐川。”


    侍者茫然,勾弘扬赶忙下去,踹了侍者一人一脚,“还不快去!”


    秦玄枵指了指自己:“?”


    朕,好像没用了?


    大殿下,有御史台的人眼尖,一看到秦玄枵的反应,立刻站出来,厉声呵斥:“文晴鹤,你莫要太放肆,陛下还没开口,轮得到你僭越?你如何做臣子的?”


    秦铎也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御史台的人却忽然寒毛耸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你要去岐川?”秦玄枵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插嘴的空挡,握住秦铎也的手用了些力,问道。


    “你要拦我?”秦铎也反问。


    秦玄枵望着那双沉静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前几日你让朕派了巡吏去各郡县考察,不如等等,等巡吏汇报回来的结果。”


    “秦玄枵!”秦铎也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却恶狠狠的,“你的朝廷都成了漏勺,你以为地方能有多干净呢?!等巡吏一去一回十多日,若他们句句属实,那岐川六郡都成湖了!”


    “倘若他们说谎呢?”秦玄枵知道自己已经退却了。


    “说谎!我巴不得他们说谎!那样就没有人死!没有县城受灾!没有良田被淹没!”秦铎也急促地换了口气,“松手,让我去,若他们说谎,那来回所消耗的不过是十几日的时间和车马费,和数万条人命对比来,那简直是轻如鸿毛。但倘若他们说的是真话,那现在耽搁的一分一秒就都是人命!”


    指尖被松开了,见秦玄枵拿了卷空白的圣旨,笔蘸朱墨,在其上龙飞凤舞写下任命的圣旨,用玉玺盖章,秦铎也这才将心放下来一点。


    还好,还好秦玄枵听得进去。


    写完后,秦玄枵也站起来,喝道:“马呢?!将朕的马也牵来!”


    秦铎也震惊:“你也去?!”


    “朕不放心你。”秦玄枵轻声道。


    “我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你。”秦铎也低声回道。


    “不行。”


    “行。”


    争执这一会,飞光和观月都被牵到了殿外。


    他们出去,秦铎也眼见秦玄枵就要上马,只得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凑到秦玄枵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秦玄枵凤眸闪烁了一下,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铎也见他答应,便不再犹豫,立刻翻身上马。


    逆着日光,秦铎也的身形笔直地挺于马背之上,官服将其勾勒地清峻而坚韧。


    秦玄枵立在殿门之外,望着秦铎也的身影。


    仿佛只靠这只然一身,可止风霜,可削日月,天地人间,独其一份。


    如烈火焚尽后展翅的凤,就合该翱于九天,却因一颗菩提心、救世情,于混沌之中以一身锐气划破亘古长夜,撕开凛冬霜河,将蔚然的火带到人世间。


    “爱卿!”


    秦玄枵忽然开口,叫住了那道身影。


    秦铎也回眸,见秦玄枵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止戈剑。


    “止戈自成烈帝时起,在民间久负盛名,在地方中,或许会比圣旨更管用些。”


    秦玄枵将长剑执于手中,忽地向空中一抛。


    秦铎也于秦玄枵目光交汇,电光石火,刹那之间,灵犀再现,二人均明了对方心中所思。


    秦铎也伸出手,稳稳握住飞来的止戈剑。


    长剑入手,依旧是当年熟悉的触感,这把剑,时隔百年,重新被他握于掌中。


    他听见秦玄枵的声音传来。


    “若有人胆敢生是非——”


    落入耳中。


    “卿可执此剑,先斩后奏!”


    第59章 暴君之名


    马背上的身影逐光而去,渐渐消失在宫道中,秦铎也策马飞奔出宫门、出京城。


    秦玄枵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青玄。”


    青纹玄衣卫的身形瞬间出现在秦玄枵的身后,青玄单膝跪着,一手撑地。


    “带上一队玄衣卫跟着,时刻注意警戒,保护好他,”秦铎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秦玄枵还在始终望着那个方向,他道,“从现在起,他就是你们的主子,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


    青玄立刻垂下头,恭敬地称“是”。


    “多带些人。”


    “是。”


    青玄立刻行动起来,按照秦玄枵的吩咐,叫上了最精锐的一队青纹玄衣卫,玄衣卫整齐划一,当即牵上战马,马蹄声从宫道上一路飞驰而出。


    吩咐过青玄后,秦玄枵仍翘首站在殿门前,想了想,又开口。


    “苍玄,你也同去,郡县地方有些人土皇帝当惯了,恐怕不那么听劝,若有人敢对他不敬、不利,你,即刻将其诛杀。”


    一抹暗色身影倏忽飘散于宫中。


    安排好这一切后,秦玄枵才缓缓动了动指尖,放下心来。


    他衣袖一甩,转身回到无极殿中。


    无极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六个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被勾弘扬带走,按照秦铎也的吩咐,去宫中偏殿沐浴饮食,调整状态。


    正殿里,秦玄枵自殿门口缓步踏上殿中金阶,只余脚步声回荡。


    轰然一声,无极殿殿门在他身后被彻底阖上,严丝合缝。


    随着訇然的声响,殿内骤然失了从正门漏进来的天光,仿佛暗沉了不少,连火烛的光都被压抑得不敢抬头。


    秦玄枵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懒散地倚着靠背,身子斜坐,两腿交叠,将脚踝搭在另一腿上,手臂松弛靠着扶手,支撑着脑袋,嘴角噙着一抹讥笑,眼眸略一转动,将殿下文武百官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


    寂然无声。


    时间漫长的,一点一点流淌,秦玄枵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又换上几个更加猖狂的坐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巧桌案。


    外头的日光从正午逐渐西斜,日影随之移动,从无极殿的窗中扯出一条条昏黄的影子,在殿中光洁的地砖上缓慢爬动。


    咕噜。


    朝臣按耐不住了,队伍中窸窸窣窣,肚子发出叫声,有的站累了,轻微挪动双脚,交替跺着地砖。


    天色更暗了。


    他们从一清早便站在这里,正午时忽然被登闻鼓之事打岔,从秦铎也离开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下午的时间。


    秦玄枵将无极殿的正门阖上,却一言不发,只是自己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看得他们毛骨悚然。


    即使什么事都不商议,也只是硬生生耗着,丝毫没有要让他们下朝的意思。


    整整一日,滴米未进,滴水未饮,有年纪大的朝臣挺不住了,扑通一声,笔直地,面朝下栽在地上。


    那周围的朝臣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有人匆忙去扶倒下的那个,有人散开,也有人匆忙出来,面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现已日薄西山,早已过了下朝的时间,眼下看着也没有要事商议,那臣等今日何时下朝?”


    秦玄枵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桌案一角垂下来的穗子,听到声音,才抬头,挑眉向殿下一望,随意地说:“今日就不下朝了,都老实呆着。”


    殿下的列队中传来一阵阵低声的碎言碎语,听不真切,似乎是在叫苦。


    秦玄枵的声音忽然沉下去,阴恻恻地笑,“朕说,不下朝,谁有意见?”


    声音被骤然掐住。


    静默了片刻,文丞站了出来,垂着眼,拱手问,“那我们何时可以归家?总不能让家人一直等着。”


    秦玄枵随意摆摆手,“等文卿将岐州郡的灾情调查清楚,奏章传回朕这里。你们再走。”


    “那臣等总不能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殿中。”文丞轻咳两声,“若是这样,等文给事中将情况调查明晰送回京城,臣等早就因饥饿而死了。”


    “文丞说的有道理,”秦玄枵懒懒地拍了两下手,吩咐道,“勾弘扬,去将御膳房做好的晚膳去取来。”


    勾弘扬早已准备好,听到这话,从殿后带了一队的人,搬来好几个大桶,挨个朝臣盛饭,一人一碗稀粥,一个馕饼。


    “这”收到食物的朝臣面面相觑,看了看手中的晚饭,又抬头看了看秦玄枵。


    只见天子面色如常,随手接过侍者递过去的稀粥和馕饼,掰碎了,和着粥送入口中,好像此时吃的,和平时的菜肴没有任何区别一般。


    那一队的侍者利落地送完食物,收起桶,转身就走。


    “陛下,这难道就是我们今日的”有朝臣犹豫地举着手中馕饼,面向秦玄枵。


    秦玄枵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接着他的话,道:“晚饭。吃吧。”


    那朝臣犹豫着没动。


    秦玄枵冷冷地盯着他,问:“怎么?朕今日心情好,以御膳招待众卿,你是觉得,这御赐的东西,哪里不妥?还是说,觉得朕哪里不妥,想反?”


    “没有没有!是微臣的荣幸。”那朝臣匆忙将馕饼塞入口中,因过于干噎,拉着嗓子,艰难下咽。


    在场的不少朝臣,都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从小到大,顿顿山珍细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粗粮,但秦玄枵都这么说了,甚至连一国之君都吃了下去,他们若是不吃,便是明晃晃的将皇帝的威严踩于脚下。


    虽说平日里家族中府邸和出行的规制早就僭越,但那是私底下,从先帝时期便没人追究此时,成了所朝臣心照不宣的事,但现在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要遵守规矩的。


    他们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淡的没味道的稀粥和干巴巴的饼子咽进肚子里。


    “对了,”秦玄枵看着他们的样子,嗤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昏死的,“叫个御医来,给那个救活。”


    殿下,文丞相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那份晚饭,盘腿席地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周围的朝臣见他如此,也纷纷有样学样,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看皇帝这样子,下一顿饭,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


    也有人吃不惯馕饼,只喝了几口粥,将饼放在一旁。


    秦玄枵见状,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纷纷坐下来休息。


    朝臣正散乱之时,周太傅忽然向旁边歪了歪,借着身侧一人的格挡,隐蔽地向后使了个颜色。


    过了一阵,吕御史喝完了粥,将馕饼塞给旁边一人,过了片刻,馕饼又被传了回来,非常迅速且隐蔽,几乎无人察觉这点小插曲。


    吕御史将馕饼揣入怀中,站起来,走到大殿正中央,向秦玄枵见礼,然后说:“陛下,臣能否请求去宫门外一趟,府中马车夫正在宫外等候臣下值,臣去将今夜留于宫中之事讲了,让车夫带话回去,免得家人等待。”


    秦玄枵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准。”


    秦铎也临行前,曾对他耳语,让他派玄衣卫盯住朝中的人,不要让任何人将岐川水患的消息传出去。


    怀疑岐川郡官员勾结朝中重臣,将水患之事瞒天过海。


    等耗死了那数万的难民,在上下打点一二,依旧高枕无忧地坐着地方的土皇帝。


    秦玄枵回忆片刻那时来自耳边的温凉吐息,指尖敲了敲桌案。


    盯住,那多麻烦。


    干脆,在场的朝臣,一个都别走。


    而殿下,吕御史仍据理力争,“陛下,臣不离开,只是出宫门,跟家中车夫支会一声,交代完后,便立刻回来。”


    秦玄枵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来。


    吕御史以为有希望,眼神亮了亮,继续说:“臣只出去说句话,陛下若不放心,可以叫玄衣卫跟着臣。”


    殿中,其他朝臣也满怀希冀,他们站了整整一天,腰腿酸痛,晚饭却只有一张馕饼充饥,看秦玄枵那意思,似乎还要让他们在殿中席地而睡,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等秦铎也调查的奏章传回京城。


    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都希望秦玄枵可以答应吕御史的提议,再争取争取,这样他们不出殿,让外头送来被褥寝具也是好的。


    哒。哒。


    秦玄枵缓缓走下金阶,面带笑意。


    吕御史忍不住握紧手心,其他朝臣翘首以盼。


    秦玄枵来到吕御史面前,站定,笑容更深。


    吕御史身材矮小,秦玄枵便微微垂眸弯腰,笑着问:“吕卿,确定要出无极殿么?”


    一阵微凉的恐惧顺着吕御史的脊背爬上身,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转念想到自家岳父的眼神,才点了点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好。”


    吕御史眼前刹那寒光一闪,好似是利刃的破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脖颈一凉,接下来就是一热,眼中鲜红喷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皇帝的冕旒之上溅满鲜血,血迹渗进秦玄枵的龙袍衮服上,洇入漆黑的绸缎中,再向上,是一个肆意的笑容,帝王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尽染鲜血,一滴迸溅在眼珠中,一点漆红,好像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吕御史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滚烫粘腻,入目鲜红。


    哦,是他的血。


    扑通。


    尸体倒在无极殿的正中央。


    秦玄枵嫌恶地抹去手上的血迹,将短刀扔在地上。


    咣当一声。


    一声响,将满朝文武拉回了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带回了那日的梦魇之中。


    那日也是个晴朗的深秋。


    他们如往常那般等待先帝上朝,却见从后宫之中,走出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年方十七的秦玄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踩着血淋淋的脚印。


    断剑还在滴血。


    “三皇子阴谋弑兄弑父以篡大统,为吾所觉,吾救驾诛此逆贼。父皇仅存一息,诏吾登此九五之位!”


    秦玄枵将断剑抛在殿中,也是咣当的一声,如今日一般。


    尔后一步踏上万岁通天台。


    那日出言反对的朝臣均被打成叛贼,被秦玄枵一剑杀了。


    无极殿中血流成河,鸦雀无声,再无人再出一言反对。


    也如今日一般。


    暴君危名可见一斑。


    “若要如厕,让玄衣卫带去后殿,若饿了,朕管你们的吃食,若困倦,躺下睡就是了。”秦玄枵面上迸溅的血迹逐渐汇聚到一处,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地上。


    凤眸一转,眼珠里染着血色晕开。


    阴沉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若还有谁执意要出无极殿,朕亲自将他送走。”


    第60章 岐川


    血腥味在无极殿中蔓延开来。


    勾弘扬立刻上前,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巾和盛着干净清水的沃盥。


    秦玄枵随意地将脸上的血迹擦去,将染血的手巾丢到水中,血迹就晕染开来。


    玄衣卫的两个分部首领都被他派出去了,此刻能用的只剩下一个了。


    “赤玄!”他命令道,“带上玄衣卫,把无极殿周围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出!”


    赤玄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张密函,手肘夹着计量算珠,耳后别着支毛笔,茫然地从殿外进来,指着自己,“又是我吗?”


    然后得到了秦玄枵冷冷的一瞥。


    优质牛马于是一边处理各处赤纹玄衣卫汇入京中的密函,一边统筹调度青纹护卫将无极殿封得严严实实。


    此举一出,满朝文武任谁都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瞬间扑满了整个殿中。


    “陛下!”蔺栖元忍不住道,“请允许臣去将登闻鼓收起,五年了,那可是”


    “你也不准,”秦玄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一个都别想出去。”


    殿前方,周太傅暗暗地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抛去一瞥,尔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看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耗在这里,目前来看,他要隔绝一切的交流,让殿内的情况完全无法被传出去。


    希望在宫外的人有聪明的,能看出异常。


    藏在袖子中的手紧了紧。


    除却朝中某些人心中暗流涌动,另一些朝臣则是被秦玄枵突然暴起杀人的动作震住。


    他们有多久没看到血溅无极殿的场景了?


    大概三年、四年?


    自登基后的一阵子,秦玄枵似乎是倦怠了,连杀人都提不起兴致,谁惹了他,只是让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而如今,在这半月多的时间,他们似乎多次踩到了惹怒秦玄枵的那条线。


    半个多月里,秦玄枵也不是没有让玄衣卫拖过人,只不过全被秦铎也劝了下来。


    这段时间安逸的日子过上后,朝臣们这才恍然惊觉,而没了那位的约束,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气,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阴恻可怖。


    他们忽然格外想念秦铎也。


    ——


    两日后的傍晚,岐川郡地界。


    伏于马背飞奔的秦铎也微微抬起头,遥远地望见城墙。


    他大腿根部的皮肉早在第一天就被磨的血迹斑斑,骤然长时间骑马飞奔,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但时间不等人,秦铎也就用布将大腿一圈一圈缠起来,这样在摩擦时便会减轻很多伤害。


    岐川郡向来多雨,京城早就晴朗了,而这边却依旧阴云密布,黑云低沉,空气中坠着沉重的水汽,闷得人无法喘息,说不定什么时候,雨就又下起来了。


    一路近乎日夜兼程,不停歇地赶路,他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秦铎也缓缓勒马,将速度降下来,在离郡城不远处的一处平原树下停歇。


    此时急不得,需得仔细揣摩,一会进入郡城中,才是一场硬仗。


    过了一刻钟后,青玄带着那一队的玄衣卫也策马跟了上来。


    秦铎也让青玄从中挑出几个,快马加鞭去周围县城巡视情况。


    几名玄衣卫分出去,立刻散入田野之中,身影隐没。


    “其他人,原地休整片刻,”秦铎也将手按在腰侧的止戈剑上,感受掌中剑鞘上坚硬的纹路,说,“一会进城后,随时注意周围动向。”


    秦铎也说完,去随行玄衣卫所带的行囊中,取了胡粉出来,拍在脸上,遮住眼下的乌青。


    手臂一抬,肩膀向下的那一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是前几日秋狝,将周小五拉上马背时的拉伤,只针灸过两次,就遇到岐川水患的岔子,他当即离京,哪还顾得上这点拉伤。


    但经过了三日纵马飞驰,肩膀和手臂的拉伤好像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紧绷,更严重了。


    秦铎也缓缓活动臂膀,一边眺望远处的岐川郡城。


    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中朦胧。


    秦铎也略眯起眼,心中神思微动,大腿和肩膀都疼痛便因为思考而变得混沌了,秦铎也就直接将疼痛忽略。


    前几日看见上奏的文书中,秋收前后如此倾盆之雨,各地竟然一切安好,秦铎也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还真是应验了。


    细细思量那几位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言语,便可以发觉出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们的口音确实是岐川那一带的,千里迢迢从岐川郡一路奔波赶来,走过长钉路敲响登闻鼓,只为面圣。


    若只是为了构陷地方官员,则完全没有必要。


    其一,十税五。


    而大魏律法中如今的粮税为十税一。


    谁人敢多收,多收的,又去了何处?


    其二,粮仓被淹。


    而粮仓为战略物资储备之地、后续还要上交至国库,粮仓年年都下了重金去检修,防雨防火防震。


    就算淹了,为何不上报朝廷,而是要趁着无人发觉重新征粮?


    其三,官官相护。


    啧,罢了,这想都不用想,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地方?


    其四,封城与决堤。


    为什么要将村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出,而怎么就那么巧,封了村子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其五,追杀。


    官兵扮成山贼,追杀这些人,不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若那六个人说的话为真,那秦铎也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现在只差最后一重保险。


    真话与否。


    秦铎也翻身上马,面朝着岐川郡城的方向。


    “走了,进城。”


    ——


    郡守府,岐川郡守正惬意地窝在府邸中,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一旁桌上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忽然城门值守来报:“郡守大人,城门口有京城来的巡吏,说要请见郡守您。”


    太师椅上,黑胖的岐川郡守眉头一皱,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诧异道:“巡吏?今早不是刚摸进来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


    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呃,”城门值守顿了顿,没动弹。


    一个葡萄被丢了过去,啪地一声摔碎在地砖上,汁水迸溅。


    “聋了吗?本官让你去抓人!”岐川郡守骂道。


    “大人,”城门值守犹豫着说,“他们人有点多可能打不过”


    “人多?”岐川郡守皱起眉,脸上的横肉堆到一处,“多少人啊?”


    “五、五六十个。”


    岐川郡守:“?”


    ——


    城门口,秦铎也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终于见岐川郡守姗姗来迟。


    他回头,轻声对青玄嘱咐。


    岐川郡守匆忙换上衣服出了郡守府,来到城门口,遥遥看见城门处乌泱泱一堆黑衣人,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面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人,“周大人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没?”


    身边人摇头。


    岐川郡守这才松了口气,周家没什么消息传来,那就没什么大事,他定了定心神,走近了,再看过去。


    玄色的衣服,衣襟上横亘一条青色忍冬纹。


    岐川郡守瞬间瞪大了眼睛。


    皇帝亲卫玄衣卫?!怎么来这里了!


    他目光一个个看过去,五十余人,均是玄衣卫。


    岐川郡守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忽然看见为首那个玄衣卫的面容,他在周家传来的消息中看见过——京城玄衣护卫首领,青玄。


    而青玄似乎恭谨地骑在马上,一副处于下位者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对着最前面的那位。


    朱红官服,看纹样只是三品,但却一身雍容气概。


    岐川郡守不认识。


    黑胖的脸上挂下一滴汗,岐川郡守迎了上去。


    “鄙人正是岐川郡守,不知大人您?”


    秦铎也下马,与岐川郡守平视,他展开圣旨,让人看清后,才简言意赅地开口:“吏部给事中,文晴鹤,奉命而来,调查岐川水患之事。”


    岐川郡守看着圣旨,双眼一点点瞪大,然后面上立刻堆满笑意,伸出双手:“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秦铎也淡淡抬眸,轻声问。


    “是是,久仰文大人大名,”岐川郡守眼睛笑成一条缝,“文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是国家的栋梁,我等学习的楷模啊!来人,快,给文大人捧茶!”


    “是么?”秦铎也接过茶盏,只是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我升任吏部给事中也不过半月多些,你远在岐川,就听闻了?”


    气氛忽然死寂了两秒,岐川郡守才讪笑,“那不是因为大人大才鄙人前几日刚外出公干,这才听闻”


    “哦,这样啊”秦铎也似是恍然,却忽然将茶杯一扣,“青玄!”


    青玄在秦铎也身后,腰间软刀应声而出,玄衣卫齐刷刷地行动,立刻将岐川郡守和周围一行城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上。


    “文大人!”岐川郡守黑胖的脸被挤压,他被玄衣卫按在地上,愤怒大叫,“你这是何意!鄙人今日没有一点失礼之处,为何动手?就算你有圣旨奉命调查,也不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我要向京中弹劾你!”


    秦铎也上前一步,蹲在岐川郡守跟前。


    “首先不提你怎么知道的我,但是,我说岐川有水患,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么?”


    岐川郡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吧,郡守大人似乎是默认了水患呢,不过前几日上报的文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而且我看这郡城里,也没有什么救灾的氛围。”


    岐川郡守却扔硬撑着,嘴硬道:“本官知道有普通水情罢了,不严重。但你今日的行为,就等着丢官吧!”


    噌。


    止戈剑出鞘。


    雪白的剑光横在岐川郡守的脖子上。


    “这把剑,认识么?”


    天下皆知的剑纹映入眼中,岐川郡守瞳孔猛缩。


    “莫说丢什么官,今日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受到一点责罚。”


    秦铎也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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