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年节宫宴的流程总是那一套,天子宴前发言更是毫无新意。
不外乎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而前者对于章和帝而言,更是简洁干脆,毕竟他在过去一年里,做过的好事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只是苦了礼部,要绞尽脑汁将这么点政绩扩充成文章,且要文辞华美,内容充实,也不知掉了多少青丝白发。
还好,大约是章和帝也觉得这一环节,枯燥乏味,简单过了了事,并未发表长篇大论。
之后便是君臣、尤其是章和帝最期待的部分。
宫中乐师舞姬们表演,场景宏大,舞蹈华丽,乐声不绝如缕,君臣皆沉浸其中,欣赏难得的视听盛宴。
靡靡之音响彻大殿,整个殿中仿佛变成了天宫瑶池,众人皆是天上仙神,忘尽烦忧。
看不见民间血雨珠泪,听不见百姓哀泣痛哭,闭目塞听,缄默至此,仿佛如今当真是太平盛世了。
章和帝沉溺享乐,又有爱妃时时争夺注意,因而也并未注意,在自己下方不远处,有人悄悄离了席。
五皇子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越青君起身时,便注意到了,在对方走后,也悄悄给身后一名不起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后者垂下头,悄然退下。
太子尚且随着乐声摇头晃脑,直到被身后人提醒,方才醒神。
“什么事?”太子皱眉不悦。
这名内侍乃是皇后安排在他身边,既是照顾他,也是随时通传消息。
内侍屈身附耳,小声道:“殿下,娘娘让你今夜在燃放爆竹时,带人前往旁边的秋芜殿。”
皇后知道太子愚钝,做什么都容易出差错,因而若是自己要做什么,并不会提前告知太子,若要太子配合时,也只是直接吩咐。
太子虽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也未有什么异议,但每每这样时,他心中却是苦闷又无奈。
他的母后在竭尽全力稳固他的太子之位,任何人都不可动摇,即便是他自己。
一口将杯中酒闷了下去,半晌,方才冷冷道:“本宫知道了。”
殿外,越青君刚一出来,便有宫女拿着一件大氅匆匆跟来,“殿外风霜雪寒,殿下莫要受凉。”
越青君任由她动作灵巧地为自己系好系带,低头打量了一下对方,借着灯光瞧清样貌,“绿珠,是你啊。”
他双眸微眯,似有醉意,“我不是让你们都回宫吃席了吗。”
绿珠低头垂眸,“殿下开恩,我等奴婢自当感激万分,但殿下身边却不能没有侍候的人。”
越青君抬步缓缓走下台阶:“那只有你在这里,岂不孤单?”
绿珠紧随其后,“奴婢侍候殿下,岂敢言孤单二字,让殿下时时舒心,是奴婢职责。”
行至重华宫外,越青君只觉得又冷了几分,“你这般贴心尽责,想来不必多久便要升职了,有想过之后想去哪所宫殿吗?”
绿珠向来淡定的面上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殿下宅心仁厚,奴婢怎会离开明镜宫,另寻他处。”
越青君笑笑,“你聪明伶俐,行事妥帖,先前为何会在内廷耽搁许久?”
绿珠沉默,似有顾虑,片刻之后才继续道:“曾有内侍威逼奴婢,有意染指,奴婢不肯,那人便托关系了让人寻奴婢错处,直至殿下宫中急需人手,奴婢方才能得以解脱,若殿下不嫌弃,奴婢想永远留在明镜宫。”
越青君垂眸,视线落于地面,晦暗不明,未有幽幽语气,带着独属于冬日的霜寒,又好似含有几分醉意中的温柔,“你的愿望,我自是帮你实现。”
今夜年节,宫中来了众多勋贵大臣及家中女眷,宫中守卫自然要更严实几分,只是出了热闹的重华宫,远离了那靡靡之音,自然也要冷清许多。
宫人偷懒,路上灯笼灭了几盏,也未及时补上,越青君喝了酒,脚步难免飘忽,踩在一块鹅卵石上,未能及时稳住,往前一滑,单膝跪在地上。
“殿下!”绿珠赶紧上前搀扶,“殿下,您没事吧?”
越青君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而他迟迟未曾出声,显然并非安然无恙。
“殿下,奴婢扶您起身。”
在绿珠的搀扶下,越青君站了起来,走路却是一瘸一拐,脚下不稳。
绿珠一边扶着他一边道:“前面是供人歇脚的秋芜殿,奴婢先扶殿下去那里休息,再去请今夜当值的御医。”
越青君点头表示同意。
主仆二人走向秋芜殿,走近便见秋芜殿内灯火通明,甚至桌上还备有酒水点心。
平日里宫人内官往来于宫中时,也会在途中进某些偏殿歇脚,其中备有茶水点心也不算稀奇,只是今日年节,这殿中备的东西多了些。
皇子在此,自然也没有不长眼的宫人胆敢跟皇子争落脚宫殿,皆是远远绕路,不愿招惹是非。
绿珠扶越青君坐下,看了一眼桌上酒水,“殿下,这殿内食水未被人用过。”
“您先在此歇息,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然而方才在外面还忍痛不语的越青君,此时却是一脸轻松从容,微微一笑,视线瞥了一眼桌上酒水,语气温和道:“本就是你准备的,自然不会有人动。”
绿珠心头一凛,手脚一寒,不禁逾越本分,大胆抬眼看向越青君,却见对方面带笑意,烛光下,面上染了一层酒意薄红,眼神却是清明无比,正静静看着自己。
越青君端起桌上酒壶,斟满两杯酒。
“你的主子应当只是想让我在人前出丑,应当不介意与我一同出丑的人是谁。”
惊惧之下,绿珠脚步不自觉向后移了半步。
此时此刻,面对温柔含笑的越青君,绿珠再也不会觉得对方温和无害,反而觉得此人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可怕至极。
主子的打算究竟能不能成功,绿珠已经无心去想,事实上这已毫无疑问。
如今,她更需要担心的是自己。
越青君却仿佛毫无所觉,仍旧笑笑,甚至为绿珠拉出凳子,示意对方坐下。
“不用这么紧张,真的只是聊聊。”
唇边笑意不变,仿佛随时能将人拉下深渊,“坐。”
哐当——!
厚重的殿门被关上。
*
明镜宫
与往日不同,今日宫中格外热闹,院里摆了几桌席面,几个年纪小的正在放爆竹,笑声阵阵,快活地不行。
吕言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想的却是不在这儿的人。
他知道绿珠是皇后的暗棋,也知道对方今夜坚持留下,必然有所动作,皇后向来贤惠,无论是为名声,又或是别的,既然她担了贤惠之名,那必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皇后出手不算狠,但每次都十分精准,找出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一击致命。
吕言不必深想,便知道对方大约会用什么手段。
可他依然没有阻拦。
“吕总管,菜都上齐了,您快入座吧,殿下今日特地将库房里那瓶陈年女儿红开了送与我们喝。”一名年纪尚小的小内侍凑过来道,说话时,脸上都是笑容。
吕言还记得,这名小内官刚来明镜宫时还战战兢兢,多吃一口饭都害怕被打,会小心看他脸色。
收他进来,就是为他那股虽然稚嫩,但却有天赋的聪明劲儿。
然而这才半年,这人便被养成了这副傻样。
“你们先吃吧,今日殿下饮了酒,我去给殿下备些醒酒汤送去。”
傻虽傻,但这世上,总要有一些傻子存在,才显世间太平。
吕言心中暗暗划去一笔,过了今日,他欠六皇子的恩便算还完了。
抬步匆匆离去,目标明确直至重华宫侧殿。
若这世上还有谁会帮六皇子,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
秋芜殿内香气弥漫,绿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越青君却仍是那般不疾不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
绿珠不说话,他也不催促,而是悠悠开口。
“你七岁入宫,自卖自身,为了给弟弟治病。”
绿珠霍然抬头,目光紧紧盯着越青君。
“此后多年,你多次托人送银子给老家叔婶,用作弟弟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几年前,你几次让人送信给弟弟,想与对方见上一面,对方却始终搪塞,托人打听,却只得到叔婶搬家,弟弟也不知所踪。”
绿珠声音发颤:“殿下好心机,好手段,竟然将奴婢那点微末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抬眸看她一眼,眼中是自以为的温柔,绿珠以为的毛骨悚然。
“你也认为,这些是微末小事吗。”
绿珠在原文中固然只是个出场没几次的炮灰龙套,甚至没细写过她的人设背景。
但越青君身为作者,在写的时候,却会习惯在心中将对方的背景稍作补全,让逻辑完整。
越青君原本不确定这些并未写出来的内容究竟会不会成为真实,但目前来看,不必再有怀疑。
“你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吗?”
绿珠双目微睁。
越青君面上仍是那般淡定,“你进宫后,你叔婶家被人强夺了田地,一家人尚且活不下去,又怎能管你弟弟。”
“他被卖给了当年买你的人。”
“进宫当了小内侍。”
绿珠面色惨白,不肯相信。
越青君却仍在继续。
“因面上有个梨涡,取名小梨子,为人讨喜,算不得多好,但好歹活了下去。”
绿珠有了精神,目光灼灼看着越青君,好似在催促他继续。
绿珠也不知这位六殿下究竟是什么神鬼手段,她只是想知道,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小时候会把鸡蛋偷偷留给她的弟弟在哪里。
越青君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他认了个老太监做干爹,对方待他很好,老太监在御膳房,他也跟着吃了油水,长了肉,长得……连他姐姐也认不出来。”
绿珠心跳停了一瞬,忽然有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嚣,停下,停下,不能再听下去,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越青君停了停,好似在等她打断。
绿珠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究没发出半点声音。
“有一回,一名宠妃要喝荔枝老鸭汤,御膳房没有,宠妃不好伺候,院里隔段时日就会死人,传膳的宫女担心宠妃责罚,哄你弟弟提着另一份人参百合汤送去。”
“宠妃大怒,命人打你弟弟二十板子,当宠妃看向那宫女时,宫女立即祸水东引,说……”
“没有就没有,还拿别的来糊弄娘娘,想来是觉得娘娘好欺负,娘娘今日可得好好立威,否则今日御膳房,明日冰鉴司,都能小看了娘娘……”说到最后,绿珠早已泣不成声。
分明是两年前的事,分明在这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不值一提,可如今回想,她却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在昨日。
在她的撺掇下,二十大板变成了五十大板,她亲眼看着,对方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还未打完,那小内侍就没了气息。
死前紧紧盯着她,死不瞑目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原以为是要化为恶鬼来日索命,如今才明白,是弟弟认出了姐姐,但直至死亡,也未曾唤她一声。
之前是没机会,最后那一日,却是不敢。
不愿对方悔痛余生,只愿对方终其一生,也不知半分。
绿珠泪流满面,却是无声,她捂住胸口,缓缓跪坐在地,浑身再无力支撑。
她想起来了,原本那日在御膳房回她话的并非是那人,是在她要人去宠妃宫中时,对方主动请缨。
宠妃脾气很差,但那小内侍能说会道,这才只罚了二十板子。
不是什么巧合缘分,他本就是为她来的。
什么任务,什么主子,绿珠都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她只是用尽全力回忆那人的样貌,对方的模样好似真的一点一点,逐渐清晰。
她急急喘着气,双目通红盯着越青君,“殿下,多谢您帮我找到弟弟……”
“绿珠祝您永生求而不得,越想要,就越失去。”
说罢,一抹血影飞溅,不过几个呼吸,绿珠便没了气息。
从前写自他笔下的名字,如今迎来了结局。
越青君方才让开了位置,没让鲜血溅在身上。
如今重新走到绿珠面前,幽深的目光中满是感慨和怜惜。
“分明帮了你,却还这般咒我。”越青君摇了摇头,“好在我心地善良,并不怪你。”
作为越青君来这个世界后,算是亲自发的第一份盒饭,绿珠在越青君这里还算有排面,不仅有专门聊天的场地,他还满足了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不可谓不厚礼。
越青君端起两杯酒,一杯浇在绿珠身前。
虽然只是小角色,但对越青君而言,这个世界只分宁悬明与其他人,其他人之中,又只分有用与无用。
绿珠显然是有用之人。
都是自己的角色,自己的作品,越青君自然也心有不舍与怜惜。
他心下一叹,对着绿珠微微一笑,满目柔情,“既然你今日想请我喝酒,那我便应了你,算是成全你我这短暂的相知相聚。”
说完,他便将那杯加料酒一饮而尽。
绿珠戏份结束,接下来是他的主场。
给绿珠的礼物如此用心,给悬明的自然不能落于下风。
他可没有厚此薄彼。
他只是明目张胆的偏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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