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照,从明少荼身体里穿过,像无数根钉子将他钉在地上。
空气中震荡着“哗啦啦”的轻响,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半透明的锁链从封剑塔主腰侧长剑上飞射而出,明少荼不闪不避,任由它们缠绕上身,捆缚自己的手脚。
“不反抗?”封剑塔主抽剑,“愿意回到剑里了?”
一泓寒光劈进明少荼眼底,银色剑刃宛若寒冰冷月铸成的艺术品,通体闪动着剔透凛冽的光华。
刃锋中心有一圈红色纹路,仿佛针线缝补的痕迹,又像是狰狞的疤痕,为这柄精巧美丽得过分的杀人利刃增添几许真实感和凶戾之气。
明少荼看着那圈纹路久久不语,身上的锁链则随着时间流逝而收紧,将他由实转虚的躯壳勒出瓷器破损般的裂痕。
无问剑亮了亮,把他的灵体一点点吸纳回本体。
明少荼并未做于事无补的挣扎,他只是叹了口气:“完整的无问剑你使用不了,保持现状不好吗?”
“我非剑客,用不用得了无问,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封剑塔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它的材质很适合融入我的作品,这就够了。”
明少荼微微瞪大眼,了然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灵剑本体的吸力在加强,他只剩下一张薄如纸的脆壳,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时间。
封剑塔主抚摸剑鞘上精致的纹路,用施舍的口吻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不会找你那位便宜兄长的麻烦。你安心地入剑吧。”
听他提起宁不凡,明少荼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一笑。
剑灵之躯被绞碎的那一刻,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自己的执念之下……”
锁链裹挟着一束流光倒回剑身,为刃面镀上一层银亮色泽。
封剑塔主收剑回鞘,轻蔑地笑了一声,伸手虚点明少荼留在桌上的五彩绳手链,而后转身离开。
“那是好事。”
……
“少荼,我回来啦!”
傍晚,宁不凡背着钓竿提着鱼篓兴冲冲迈进家门,却没得到料想中的回应,平时总会第一时间出来迎接他的人也不见踪影。
他挠挠头:“奇怪,人呢?”
宁不凡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石桌上,看到那根熟悉的手链时瞳孔一缩,快步上前拿了起来。
就在他的手碰到手链的瞬间,金蓝二色光芒同时从中迸发而出,蓝光刺向他周身要害,金光化作繁复的符文将他环绕,试图挡住前者的攻击,却因时间短暂,没能完全挡下。
宁不凡痛哼,被两道锥子般的蓝色光环刺穿了右肩和左臂。
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衣服,随着痛楚一并传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甚至慌张还盖过了锥心刺骨的疼痛。
少荼的手链被下了暗手,那……他人呢?
……
尘文简在尘云离面前除去了人畜无害的面具,尽管他这面具并非他有意戴上,更多的来自尘云离的误解,却依然带来巨大的反差感。
尘云离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前对他的处境的忧虑都是出于对他了解不足的错觉。
尘文简可以独自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十二年,活到被封剑塔主收入门下,靠的除了他近乎不死的体质,还有聪明的脑子、缜密的心思和骨子里的韧劲。
在被修行者收入门下,并且切实从残酷的修炼方式中切实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被命运的馈赠冲昏头脑,而是通过蛛丝马迹挖出封剑塔主的计划与目的,表面迎合,暗中做下反杀准备——从未来发生的事来看他甚至真的成功了,这种人实在强大得可怖。
怪道只要他想,就能养出尘悄云那样的端方君子、正道栋梁,和原剧情线中的尘云离那种傻瓜父控。
以尘文简的心性跟实力,尘云离几乎想不出他做不成的事。
是他以前想岔了,还以为这人和自己现实中遇到挫折的朋友一样,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帮助,需要他陪伴。
说到底,尘云离虽然给神界打工,本质上却是个普通人,没有与尘文简这个等级的强者相处的经验,以至于一个好好的差点能毁灭世界的大魔王,愣是被他当成遇事不能自理的弱鸡。
唉,人生之耻。
尘云离有点脸疼,用力搓了两把,有意无意地跳过尘文简最后那个问题。
“算了,说正事吧。”他说,“你已经决定要杀封剑塔主了,是吗?”
“你不希望我杀他?”尘文简垂眼,“我和他从认识之初,便确定了不死不休的立场。”
尘云离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也不强求。
他们来日方长。
“我知道,只是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也确认一下我的。
尘云离生在阳光下,长在春风里,人生轨迹平凡顺遂,满脑子的法制理想,对于杀人多少有点疙瘩。
但他的任务是印证亲情——亲如兄弟也是亲,这一环他已经完成了——对尘文简人生的正面塑造,这意味着他天然就站在尘文简这边,立场择定,他与封剑塔主同样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尘云离只纠结了一瞬便想开了:“关于弄死你师父……封剑塔主,你有什么计划吗?我指的不是变强后杀他这种笼统的说法,而是具体成文的谋划。”
“计划没有,但有一件事必须在杀他之前完成,否则在我们动手之前,他很有可能提前完成其他的铸造计划,用我祭剑。”尘文简悄悄把“我”换成了“我们”。
尘云离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一心扑在正事上:“什么事这么重要?”
尘文简环顾四下,掐了个指诀设下禁制,避免谈话被窃听,以及封剑塔主提前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他牵着尘云离坐回桌旁,召来井水洗净竹篓中的枣子,抓起一把递过去。
见尘云离接过并开始吃,他才说:“还记得刚才我跟你提到的心铸门祖师爷以命铸造的剑吗?”
“嗯。”尘云离点头,“是叫无问对吧?”
“对。”尘文简道,“无问剑在封剑塔主手上,就是他佩在腰间的那一把。心铸门灭门那日,无问剑以自身断裂为代价,重创攻打心铸门的一百多名修者。后来,封剑塔主将断成两截的它从废墟中翻找出来,一直在寻求将其复原的方法。”
“无问剑断了?刚刚我看到的不是……哦!”尘云离恍然大悟,“他用你的血将断剑补上了是不是?”
“除了我的血,还用了些别的材料,不过剑身确实被他补好了。”尘文简耐心解释,像一位娓娓道来的良师,“但剑魂脱离剑身后,便不知所踪。”
无问剑强于其他灵剑的地方就在于心铸门祖师爷用心魂铸就的剑灵,正是因为剑灵的存在,这把剑才会固守心铸门到最后一刻,剑断方休。
剑魂消失,无问剑便只能沦为普通兵器,任它用料再好,威力再强,也不贵只是凡俗。
尘云离不解:“可是剑断了,剑魂不就消散了吗?”
“不,剑魂并未消散。无问剑本体断裂之后,他只是失去了载体,魂体一直存在,而且始终没有远离封剑塔主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
“是谁?”尘云离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是我认识的人吗?”
尘文简薄唇微动,没有立即回答,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个连自己都不怜悯的家伙,居然在怜悯别人。
尘云离霎时被这个想法惊到了。
“真、真的是啊?”
尘文简点头。
尘云离抓抓头发,在脑海中把这几日遇见的人过了一遍筛,去掉明显是“npc”的各村村民和出场就凉的林遥歌,只剩下宁不凡和明少荼两兄弟。
宁不凡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钓鱼都能被鱼反钓,不可能是剑魂。
那就只有可能是……
答案呼之欲出,尘云离愕然瞪大了眼睛。
“……明少荼?”
尘文简吐气:“是他。”
尘云离终于知道他的怜悯从何而来。不是怜悯明少荼,而是怜悯宁不凡。
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身世,跟弟弟相依为命了半辈子的文弱书生,担得起他这点微薄的同情。
“这要是封剑塔找到了明少荼,并把他收回剑里,宁不凡可能得疯。”尘云离顿了顿,纠正措辞,“不,是一定会疯!”
说着,他激动地把手盖在尘文简手腕上:“不能让封剑塔主得逞!他要是拿到完整的无问剑,以剑魂死守心铸门那个态势,你肯定杀不了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尘文简颔首,将之前明少荼以传音入密之术提醒他林氏米铺与江南春食肆命案有关联的事告诉尘云离。
“也是在那时,我从他施法的灵力中发现他是剑气凝聚的魂体,从而猜到他是无问剑的剑魂——毕竟世上只有他一个剑魂。”
尘云离猛地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提醒他离封剑塔主远点?”
闻言,尘文简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
“明少荼认识封剑塔主,既然选择在封剑塔附近落脚,说明他是有意守着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他不会走的。”尘文简安抚地拍拍尘云离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打算把此事告知宁先生,只要他还愿顾及宁先生的安危,便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封剑塔主之手。”
尘云离一想有理:“我们这就去找宁不凡……”
他话音未落,就见尘文简抬手捂了捂他的嘴唇,旋即挥袖撤掉禁制。
下一秒,封剑塔主悠悠走进两人视线,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延展,腰间长剑宝光盈然,比之早上和午后多了几分灵动。
就像是一具空壳被注入灵魂,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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