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六)
尘文简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尘云离眼里, 为图书总库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座耸立的高塔最后一眼。
几分钟后,直达香榆街的223路铁皮车哐嚓哐嚓地停在身前, 尘云离交了费用上车, 坐在靠窗的位置打开木匣,清点里面的物品。
一套与明少荼所穿一模一样的制服和披风、一枚银制空白工作牌、一本搁在最顶上的员工手册。
和明少荼说的并无出入。
匣子打开的一刻, 尘文简狠狠打了个寒颤,映入眼帘的是泥泞黑红的污血和人骨般的苍白枝丫,死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犹如烈火裹身, 光是看着都令它恐惧到肌肉痉挛。
但下一秒,这些可怖的东西就在尘云离的注视下产生剧烈变化,最终固化为他眼中的样子——确切地说, 是他设想的样子。
制服、工作牌、手册。
“怎么, 又不舒服了?”察觉尘文简的颤抖,尘云离抬手摸了摸。
尘文简贴着他的掌心蹭蹭,别过眼, 索性眼不见为净。
见它确实没什么大事,尘云离收起担忧,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阅读员工手册。
手册薄薄一本,只有三五页,内容跟他猜测的差不离。
《城市图书总库》员工手册。
尊敬的图书管理员, 欢迎您就职我司,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和工作顺利,请仔细阅读、牢记、遵守以下规则。如有违反, 请根据相关条例积极自救,原谅我们无法为您提供更多帮助。
第零条:图书总库安全, 且永远安全。
第一,图书管理员是图书总库最重要的职位,上班时间为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可以适当早退,但不要迟到、加班和缺勤。
第二,无论何时,图书总库内至少要存在两名管理员,所以原则上不允许请假,除非管理员受到极大的精神、生理压力,难以完成本职工作。但一般情况下,如果出现后面这种情况,我们会为管理员安排离职或提前退休。
第三,管理员的工作内容每天都有变动,由专人安排,且不管有几名管理员,工作内容都完全一致。请各位管理员定时核对彼此的工作内容,如果发现不一致,立刻离开图书总库,直到第二天工作时间再回到岗位。
第四,图书总库的藏书浩如烟海,早已在过去一代又一代的管理员的努力下找到最适合它们的位置。如无必要,不可擅自挪动、更改书籍位置,以免出现书籍序列混乱甚至书籍丢失的状况。
第五,不要在图书总库内进食和饮水,避免污损书籍。不要吃其他同事递来的食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你会在里面吃出什么。
第六,图书总库内禁止大声喧哗、发出过大的动静,若有违反,后果自负。
第七,图书总库可以对外出借书籍,但需要借阅者出示借书证。不要理会没有借书证的外来者,无视他们说的所有话语并禁止他们近身,必要时可以采取物理手段强行将他们驱赶出去。
第八,如果发现书架上缺少,或者多出了某些书籍,管理员自行想办法解决。最好的结果是找回缺失的,毁掉多余的,如果做不到,尽可能保护好自己,坚持到下班时间。
第九,没有第十条规则。
第十,第零条规则永远正确。
十一条规则加一段前言,满满当当写了五页纸,越看尘云离心越凉,误入怪谈的想法愈发强烈,也愈发肯定。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最有可能是怪谈本体的图书总库里发现任何异样——唯一的异样就是尘文简和明少荼的异样。
是他san值太高看不见,还是能力太低避开了理智判定?
尘云离摩挲下巴,回忆起明少荼打量自己的神情,又觉得两者都不是。
“叮——咚——”
“前方为香榆街站,请到站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尘云离在熟悉的提示音里回神,赶紧将手册放回木匣,抱着匣子从后门下车。
浓黑的烟柱笔直而缓慢地冲开潮湿的空气,随着铁皮车远去而拖曳出长长的烟尾,为本就晦暗的天色再添些许阴沉,暗沉沉的雨云里都染上了工业燃料的刺鼻味。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尘云离把匣子顶在头上挡雨,一路跑着回公寓,在公寓门口差点撞上人。
“操!没长眼睛啊!”
没等尘云离道歉,那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喝骂。
听出是徐白的声音,尘云离眼神微凛,歉也不道了,横他一眼便径直朝楼道走去。
“你他妈的什么眼神!”
徐白满身酒气,被他这一眼看得暴怒,抬腿就踹。
尘云离眼疾身快地闪避,他踢了个空,加上醉酒的眩晕,直挺挺扑倒在地。
“你/妈的!”
徐白摔清醒了些,晃着脑袋起身,气急败坏地冲向尘云离,一拳砸向他面门。
尘文简炸毛了,浑身毛发根根竖立,喉间溢出低低的咆哮,徐白的拳头还没落下,它就如一道闪电似的窜过去,在徐白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咔!”
它满口瓷白的牙在这一瞬间膨胀尖锐,钉穿了徐白的皮肉嵌进他骨头,随即咔嚓一声,他的臂骨被咬出了裂痕,从中断开。
“啊!——”
剧烈的痛苦霎时间袭遍徐白全身,他扯着嗓子惨叫出声,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捂着断臂滚来滚去,很快就疼得叫也叫不出来了。
尘云离没想到尘文简这一口的威力会如此恐怖,脸色微变:“尘……回来!”
尘文简松嘴,仍然是小小一团,牙齿在离开徐白的身体后也迅速缩回原样,只有炸开的毛发与眼底的怒意可以证明地上那只滚地葫芦的伤是由它造成。
鲜血从徐白手臂上豁口中汩汩涌出,一同流出的还有细碎的骨屑。
徐白痛昏头了,还不忘瞪着一双怨毒的眼死死看着尘云离,仿佛造成这一切的是他。
尘文简吼声更加低沉冷峻,一句“再看就挖了你眼睛”几乎已经到嘴边了,却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阻断。
有人来了!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将自家炸毛的猫捞到怀里,几秒钟功夫,脚步声的主人已经转出楼梯口,从暗处走向他们。
雨天光线暗淡,那人穿着一身滚金边的白袍,戴着银框眼镜,手里抱着一本白底金字的厚厚书籍,仿佛自带火光,甫出现便让尘云离眼前一亮——物理意义的亮。
他顺了顺披在胸口的银色长发,冷质感的银眸扫向地面,看了徐白三秒,不为所动地移向尘云离。
尘文简在他这一记云淡风轻的视线下弓起腰背,莫名的危险感挑动着它本就紧绷的神经,它的牙齿、爪尖又有了变长变弯的趋势。
但没等它二次爆发,尘云离便捂住了它的眼睛。
“冷静。”凑到它耳边叮嘱一句,尘云离平静地迎上白袍男人的目光,“这位先生……”
“他是你的朋友?”男人打断他,低头审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徐白,明明神色、语气毫无变化,却无端令人感到了一点不可忽视的嫌弃,“伤得不轻。若不尽早就医,这只手会废掉。”
尘云离梗了一下:“……不是。但他的伤……”
“他的伤和你无关,这是小型凶兽撕咬的伤痕,能达到这种咬合力,起码也得是成年妖族。”男人弯腰检查徐白的伤口,话说得冷静而专业,自顾自地为尘云离开脱,“哦,这家伙我认识,干他那一行的经常会被妖族寻仇,被咬这一口不冤。”
“……”
尘云离张了张嘴,话都被他说完了,只能沉默。
男人直起身,掏出通讯机:“这家伙的名字在监察厅的悬赏名录上,赏金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被我遇上就是缘分,我笑纳了……嗯?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也想要赏金?”
男人的眼神扫过来,眼中终于多出些许波动。
尘云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了不了,既然遇上就是你们有缘,这份缘分太挤,我就不掺和了。”
说完,他向男人礼貌一笑,抱着尘文简和木匣快步跑向楼梯。
男人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移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惜他走得太快,没来得及出口。
“滴滴——”
通讯机传出新讯息提示,男人低头一看,自己给监察厅发讯息的页面下方弹出了两条新回复。
——收到,这就给人犯安排床位。
——头儿,你最近缺钱吗?这种小人物也值得你亲自出手?
男人想了想,回道:钱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英雄救美。
那边沉默了半分钟,才发来一个矜持、优雅、从容的……问号。
……
“来,张嘴,让我看看你的牙……躲什么,趴好!”
房间内,尘云离将尘文简按在床上检查牙齿和爪子,刚才一口咬碎徐白手骨的超凶黑猫现在却软得像坨糯米团子,任他捏扁搓圆,反抗都不敢用力。
尘文简想着那个男人说的咬合力,心虚地观察尘云离的表情,怕他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蔫嗒嗒地垂下耳朵。
尘云离不知道它的想法,将它从头到尾检查了个遍,确定身体没有出现明显变化,也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行啊你,看着小小一只,居然有成年妖族的力量,厉害啊!我没白捡你回来。”尘云离说着,笑眯眯揉起了它的脑袋。
果然被发现了,要被赶走了吗……
等等!他说什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尘文简的失落才冒头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机智抽打回去。
它仰头看向尘云离,眼睛瞪得溜圆,想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尘云离也并未让它失望——他没有透过它看谁,他的目光真真切切落到了它尘文简身上,笑容亦然。
所以……不是替身,也不是错认,他一开始捡到的、寻找的,就是它尘文简?
尘文简眸光明亮,伸出爪子按在尘云离鼻尖,犹豫良久:
“你……你是在……夸我吗?”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尘文简一字一顿,发音艰涩,声线又低又温柔,轻得几乎要散落在风声雨声当中。
“……你会说话?你是妖?”尘云离一愣,意识到自己该演出惊讶的样子,便顺势揭开他们之间最后的隔阂。
尘文简压低耳朵,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震破胸腔跳到他手里:“……嗯。”
看着他努力隐忍,却依旧藏不住真实情绪的小表情,尘云离既新奇又好笑。
上个世界的尘文简无论何时都镇定自持,行事周到利落得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倒他,何曾有过如此局促不安的时候。
尘云离想要调侃,又有些心酸,毕竟于他而言他们是重逢,对尘文简来说却是初遇。
记忆清零,感情自然也是。
尘云离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扬起灿烂的笑容。
他揉揉尘文简的猫耳朵:“真是妖怪啊……你放心,我不歧视妖怪。至于你的问题——对,我是在夸你。刚才你救了我,谢谢啊。”
“不客气。”尘文简被揉搓得脑袋直晃,眼神却片刻不离他,“那我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吗?”
尘云离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
第042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七)
“恭喜审核员, 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六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四十, 病娇值已清零。”
系统的提醒适时响起, 给尘云离的好心情再添一把土。
这小猫崽子的积极心态值比他预料的好刷,照这个速度推进下去, 估计没两天他第一阶段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这样一想,尘云离怎么看床上的猫团子怎么顺眼,笑眯眯又把它搓了一顿。
对于他的亲昵, 尘文简自然是甘之如饴。
一晃眼到了次日早上, 尘云离七点起床,顺手将尘文简拍醒,一人一猫睡眼惺忪地排队洗漱, 尘云离端着盆打哈欠, 尘文简坐在盆里打哈欠。
好容易轮到自己,尘云离不想跟那么多挤着洗脸,索性打了水回屋拾掇。一通忙活下来二十分钟过去了, 没曾想出门时天仍然暗着。
厚重的雨云黑压压垂在头顶,偶尔闪过银蓝色电光,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尘云离喃喃道:“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不行,我得回去带把伞。”
说着, 他正要转身, 就见楼梯上缓缓走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宁不凡。
宁不凡穿着剪裁精致的黑色西装,外衣敞开, 挂在领口的领带打得松散而不凌乱,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 身上还喷了点味道醇郁的香水。
他一手抱着捧鲜花,是谙城特有的雪顶兰,玉色的花朵缀着露珠,却并不显得柔弱娇贵,反倒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感。
“尘先生?早。”看到尘云离站在楼道口,宁不凡扬了扬眉,“上班去?”
记忆里,宁不凡不是爱搭话的人,尘云离有些讶异道:“对。外面要下雨了,我回去拿伞。”
宁不凡走近,香水味裹着潮湿的风吹到他脸上:“尘先生在哪儿高就?抱歉,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觉得你穿的这身制服和我朋友的有点像。”
尘云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图书总库管理员工作制服,电光火石间猜出了他“朋友”的身份。
于是他微微笑道:“我应聘到了城市图书总库管理员的职位,今天报道。”
“这么巧?我朋友也在那里工作。”宁不凡立刻变得热情不少,还向他邀请道:“我正好要去总库找他,既然顺路,尘先生不如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哦对了,我车上有伞,你就不必再回屋一趟了。”
还有这种好事?
尘云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花,欣然答应。
尘文简蹲坐在他的口袋里,嗅着空气中浓烈的香水味与花香连打三个喷嚏。
吸吸鼻子,它探头瞪宁不凡——这帮人类一天天净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
宁不凡对它的怨念一无所知,哼着歌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小型私人铁皮车一路叮咣驶达图书总库时,雨终于下起来了,雨下的图书总库仿佛融化的颜料打翻在陈旧的画布上,色块斑驳深重,更显出些神秘诡谲来。
尘云离撑伞下车,正要迈步,就感觉兜里的尘文简狠狠哆嗦了一下——它自然是因为记起了昨天的所见所闻,所以心有余悸。
伸手探入口袋,尘云离安抚地揉揉它背上炸开的毛,眼见宁不凡已经撑着伞抱着花上了好几个台阶,忙不迭跟了上去。
图书总库若是真有古怪,这位可是脆皮普通人类,得看着点。
两人前后脚进了大厅,时间刚好来到七点五十,明少荼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昨天给尘云离面试的那张桌子后方,跟一个白袍男子说着什么。
看到有人过来,二人不约而同地噤声,明少荼起身相迎,男人转身查看,见到来人之际,又是不约而同地开口:“是你?”
不过,话虽然一样,对象却不同,情绪也不一样。
明少荼看的是宁不凡,眼中闪过愕然与惶急,男人则望着尘云离,煞有兴趣,模样身形赫然是昨天他在楼道口遇见的那个人。
“早,少荼。”宁不凡走近,隔着桌面将雪顶兰递给明少荼,露出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完美微笑,“雪顶兰与你很配,我早上出门路过花店看见,顺便买了一束。”
尘云离:“?”
好一个顺便。
明少荼板着脸把花接过,顺势绕出桌子,向尘云离点头问好后,抓着宁不凡手腕将笑得阳光灿烂的他拖了出去。
“马上要到八点了。”尘云离提醒道。
“谢谢,我会注意的。”
明少荼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门。
于是大厅里便只剩下尘云离和白袍男子两人。
“你是新来的管理员?”男人用一种不惹人烦的眼神打量尘云离,形状漂亮的眼睛弯了弯,笑意轻浅,“你好,我是你们的直属上司,尤珐。”
“你好。”尘云离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立马顺着话头问:“尤先生是来给我们安排今天的工作内容吗?”
尤珐笑着点头:“差不多。除了工作内容之外,还要劳烦你,以及外面那位替我照看个人。”
说完,不等尘云离询问,他便朝不远处的书架扬了扬下巴。
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尘云离在书架边沿瞥见一片白色滚金边衣角,又顺着衣角看到了一只攥着书页边沿的手。
大抵是察觉自己成为他们话题的焦点,衣角主人怯生生往外走了两步,原来是个身量清瘦,个头矮小的半大少年。
少年穿着与尤珐身上那件相似的衣袍,但胸口、后背和下摆处多了繁复的花纹,看着更贵重一些,估计职位更高。
他把大半张脸藏在立起的书下,飞快地探出再挡上,一双金蓝相间的眸子圆亮而清澈,如同林间的梅花鹿,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亲近和拥护。
“你、你好,打扰了。”少年笨拙且礼貌地朝尘云离鞠躬,“我叫尤绯。”
尘云离回礼后看向尤珐:“也姓尤?”
尤珐竖起食指摇了摇:“尤不是姓,是某个职位的排序。这些等你在这儿工作久了就会明白,以你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资质?”尘云离不解。
“不可说,不可说啊。”尤珐神秘一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是你今天的工作内容,记得跟明先生核对。”
“谢谢。”尘云离伸手去接,抽了一下却没抽动,“尤珐先生?”
尤珐抿了抿唇,眼神向旁边一瞥,似乎有些紧张:“今晚有……员工聚餐,七点,要不要一起?”
能混一顿免费晚饭,以尘云离现在的财力,当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好啊,在什么地方?”
“下班之后我来接你,离这里不远,菜品非常不错。”尤珐粲然一笑,松了捏着纸条的手指,心情大好,“我还有工作,先走了,记得等我接你!”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由于没看路撞到了一座书架,踉跄着站稳,冲尘云离挤出个从容的笑容:“晚上见。”
尘云离:“……哦。”
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口袋里,尘文简突然一骨碌坐直身,在口袋边沿露出一双瞪圆的眼睛,瞳仁竖成针尖状,略带敌意地盯着尤珐离去的背影。
这个人类似乎对尘云离“不怀好意”,必须警惕!
明少荼赶在八点前的最后几秒匆匆回到大厅,宁不凡在门口与他挥手道别,满脸掩不住的兴奋,估计是借机磨着他答应了什么平时磨不下来的要求。
两人这种全新的相处模式让尘云离感觉新奇又有趣,有心八卦几句,但想到他们现在还不熟,只好先忍着,以后再慢慢观察。
工作内容核对无误后,尘云离对着纸条一件一件开始落实。
首先,打印新的图书目录,确认藏书总数为57280本,如有缺失或增多,请敲击大厅内唯一的桌子桌面三下,你会立刻发现出现异常的位置,根据规则进行处理。
尘云离花两个小时盯着那台老式打印机打完目录,按照标数看了两遍,终于在眼花之前确定数目无误。
其次,检查大厅内各项照明设施是否正常运作,如发现哪处故障,两位管理员必须同时向上级——尤珐报告,请他让维修人员前来维修或更换。
尘云离和明少荼分别检查了大厅里三十三盏点灯的运行状况,很好,没有故障。
第三,总库一层共有三本出现异常的书籍,请找出它们,解决它们身上的异常,或者……解决它们。
任务进行到这一条时,时至中午,外面的天却黑得像深夜,狂风暴雨摧打着路旁的松柏,雷声如吼,狂乱的树影映在窗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格外骇人。
在如此惊悚的环境里,尘云离对着这条任务发了足足有半分钟的呆。
“怎么了?”明少荼见他不动,连忙走近了问,“是任务有问题吗?”
尘云离道:“什么样的书叫出现异常的书?有破损、脏污的那种?”
明少荼一愣,许是反光的缘故,镜片上闪过几道扭曲的光线:“这……我也说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这三本书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立刻就能意识到它们的‘异常’之处。”
“……”
嗯,不符合逻辑,但符合规则怪谈。
尘云离收起纸条,望着身前浩如繁星的书架,一阵阵头皮发麻:“希望我们下班前可以找到它们。”
明少荼本想说这样的书籍并不难找,它们会主动跳到管理员的眼皮子底下作妖,但考虑到尘云离的身份,以及昨天表现出来的能力,便不禁迟疑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尘云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书架背后。
雨天线路接触不良,书库里的点灯微微闪烁,光线也比平时黯淡。书架之间阴影丛生,彼此交错,犹如黑夜里的丛林,静默而诡异。
黑暗会滋生不好的东西,也会加剧人们内心的恐惧。
尤绯站在两座书架间唯一光明的夹角,捧着一部厚厚的古代史翻看。
他的能力是读史,了解的历史越多越深入,力量就越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库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升级圣地,奈何这里太过危险,之前管理员又迟迟招不足两人,导致他无法来此“锻炼”。
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他自然是全心投入废寝忘食,连外面下起暴雨,天色暗沉的事都没有发现。
正因如此,他也并未察觉手上的书籍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尤绯小声念出书的内容:
“在数不清的年岁之前,醴国所在的大地上孕育了一个神奇的文明,那时的人们有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它们生有双翼,浑身上下长满扭动的触肢和眼睛,与黑暗为伍,一生追逐和吞噬光明……”
“就像这样……”
尤绯翻过一页,下一页是插图,绘制着一个扭曲、丑陋、狰狞的怪物。
他着迷地看着这个怪物,素白的指尖抚过它翻飞的触肢,鼻尖嗅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冰冷的水腥气,耳边似乎响起了黏腻的肢体摩擦声。
“真美……”尤绯由衷地赞美道,“看看这一双双眼睛,看看这对翅膀,还有这些猩红黏腻的肉块增生,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生物……”
欣赏了这幅插图好一会儿,他又翻到下一页,继续念道:“我们尊崇深海里的主宰,遵循祂降下的神言和神谕,我们理应向祂献上我们的一切……”
“致敬……”
“啪!”
一只手忽然拍上尤绯肩膀,将他的心智从莫名的狂乱与狂热中惊醒,手里的书也同时合上,向地上落去。
尘云离接住那本大概有两斤重的书,封面是两个远古人类在钻木取火,背面则是第一批由人类创造的远古文字。
“你在念什么?”他好奇地翻了翻书籍,“什么深渊主宰?这里面讲的不是文字的发明和演变吗?”
尤绯看着他眨了眨眼,眨了眨第二双眼,又眨了眨嘴唇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复眼,意识渐渐复苏,表情也渐渐变得惊恐。
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又看见尘云离捧着一团蠕动的肉块在翻它的褶皱,连忙伸出三条手臂去抢,同时发出成百上千道交叠的声线:“快放下它……”
“咦,这里脏了一块,难道这就是任务里说的异常?”
尘云离翻到中间某页,就是尤绯方才念叨的那几页,一大片黑红色的污渍顿时映入眼帘。这块污渍像是新沾的,浓郁且带着湿气,将附近几页纸张都染透了,字迹糊成一团。
这种程度的污渍根本清理不掉,任务里让他们解决不了异常就解决出现异常的书籍,尘云离想了想,果断抓着被染黑的那几页纸,猛然撕了下来。
尤绯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见这猩红的、滴着黑血的肉块被从中撕开,揉成肉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后褪去所有色彩,化作苍白的粉末,从撕开它的那双漂亮的手上洒落。
他感觉浑身又痛又痒,所有增生的肢体与器官也随着那肉块的消散死去、剥落,眨眼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地,几乎撞碎门窗,却在下一刻偃旗息鼓,风雨将息。
黑云正在散开,任由昏暗的天光倾泻至人间。
尘云离将染了污渍的纸张揉成一团,踏着旁边垃圾桶的脚踏开关,打算将它们扔进去。
第一下没踏开,他又用力踩了第二脚,这下开了。
扔进去前,尘云离琢磨着任务里的“解决”二字,索性把整本书一页页撕碎,再塞进垃圾桶。
尤绯就在旁边僵硬地站着,借助尚未恢复的被污染视角看着他两脚踹开蜷曲盘绕的蛇尾,手撕肉块残余的触肢和肉芽,将其拍到张开的蛇麟之间,还掸了掸手。
“好了,这就算解决了吧?”
尘云离拍拍手上的纸屑,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连忙回头一看,猝不及防地迎上了尤绯充满尊敬、崇拜和惶恐的眼神。
“……我处理得有问题吗?”
闻言,尤绯第一时间望向那条不敢动的蛇尾,以及给蛇尾上的鳞片做了个抛光的肉块残渣,努力扬起嘴角,尽可能笑得人畜无害,纯良可亲。
“没问题。您处理得特别好。”
第043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八)
“发生什么事了?”
指节轻扣书架的声音打断二人的交谈, 明少荼从另一座书架后方绕过来,目光从尤绯身上掠过,扫向旁边的垃圾桶, 最后定格在尘云离身上。
墙上的灯泡闪了闪, 在他的眼镜镜片上滑过扭曲的亮光,而后如潮水退散, 露出一双温和沉静的眸子。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尘云离意外的有点紧张,甚至觉得他的眼中饱含深意。
“我刚刚处理了一本染上污渍的书。”尘云离忖了忖, 将这份紧张归结于第一天上班担心办错事, 于是主动解释,并且再次踩开垃圾桶,示意他看里面的纸屑, “污损应该属于书籍异常的一种, 明先生,我没做错吧。”
盯着在他脚下僵成铁板,一动不敢动的苍白蛇尾半晌, 明少荼淡定扶眼镜:“你做得很好。对了,我这边找到了剩下两本出现异常的书,也有劳你帮忙处理一下。”
“哦,好。”
尘云离忙不迭点头,虽然面上不显, 但心里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尤绯看到他撕书时表现出的可不是正常反应, 就好像他撕的不是一本纸质书册,而是徒手扭碎了烙红的钢铁。
难道他眼中所见, 和其他人视角下的见闻并不一样?
那得有多大的差别,才会让尤绯震惊到下意识对他用上敬称?
尘云离跟随明少荼走向不远处的书架, 手伸进口袋揉了揉尘文简的脑袋。
这家伙昨天离开书库时也很不对劲,估计也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下班后得问问看。
思索间,尘文简用湿润的鼻尖碰了碰他的手指,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明少荼口中的那两本“异常”书籍。
两本书并排放在书架第二格,一本是竖版线装古书,纸张陈旧泛黄,破损程度如同刚从墓里出土。另一本是精装图册,封面不知所踪。
“需要我怎么处理?”尘云离抽出这两本书随手翻了翻,内容寻常,“像上一本那样撕碎丢掉?”
明少荼眉心微微一跳:“……照你的想法来就好。”
“好。”
老员工都发话了,尘云离也懒得费心想其他办法,朝书架上一靠,将书籍内页一页一页地撕下、扯碎,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明少荼摘下眼镜,失去防护的双目当即直面了不忍卒睹的真相。
他的脑海中轰鸣一声,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瞬间搅成一滩烂泥,视野更从清晰转化为斑斓的、旋转的、凌乱而锐利的色块,体表同步生出异变。
密密麻麻的肉芽在眼眶里疯狂滋长,五官错位后大量增殖出同类但不同形状的器官,黑色披风下隐隐传出黏腻的触肢蠕动声,稠黑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淌了满地。
面前一幕映在明少荼全身上下上百双眼睛里,清晰又扭曲。
尘云离双手各握着一只硕大的、内部布满瞳仁的眼睛,稍微一用力,就将它们捏得爆裂开来。
青绿色的粘液与血肉碎末从他指缝间蜿蜒淌落,却一丝一毫也不能沾染他修长白净的手指,并在落地的前一秒化烟消散。
他用拇指勾起掌心最后一点残余的肉屑,喂给匍匐在他脚边的双头幼蛇,幼蛇不敢张口,被他掐着七寸强行撑开嘴巴,塞了进去。
“书库的垃圾桶怎么都这么难开?”明少荼的六双耳朵听见他这么说。
尘云离在脚踏上踩了三下,垃圾桶的盖子才吱吱呀呀地张开。将碎纸扔进去后,他抬起头,就在明少荼脸上收获了刚才的尤绯的同款表情。
尘云离:“?”
不是,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明少荼撑开布满密齿的嘴巴,像拉扯着被缝上的上下嘴唇一样,吃力地发出喑哑的声音。
尘云离见他脸色惨白,眸光涣散,登时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疑惑了,抬手在他肩上轻拍。
“明先生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落在明少荼肩头的刹那,明少荼只觉一股暖流涌入严重异变的身体,犹如在干草堆上生了把火,将他身体内外多出的增生部位灼烧得干干净净,又替他填补缺失的部分。
明少荼一个激灵,眼前诡谲可怖的景象如潮水退却,只剩下一点头晕耳鸣昭示着刚才的一切真实存在过。
他迅速戴上眼镜,按了按酸痛的眉心:“没事,可能是雨天气温低,有点感风着凉,头晕而已。”
“真的没事?”尘云离打量着他的脸色,虽然好了点,却依旧苍白得过分,“反正今天的三项工作任务都完成了,要不你去桌子那边趴着歇会儿吧。”
“……好。”
明少荼走出书架,环顾四周一圈,又回头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他。
“尘先生,在我休息期间,麻烦你每隔两个小时巡视书架一次,检查是否有新的异常书籍出现。如果有,你可以自行解决,不必再来询问我。”
尘云离笑了笑:“明白。”
目送明少荼走向长桌,尘云离慢慢卸下笑容,伸手敲了敲身旁的书架,若有所思。
“你们,还有这个地方……不是我看见的样子吗?”
……
明少荼一觉睡到了下班,这段时间里,尘云离根据他的嘱咐按时巡视书架,倒是没再发现新的异常书籍。
与此同时,书库里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氛围,由昏黄的点灯、潮湿的寒风、渐弱的雨声共同构成,压抑、沉闷且逼仄,让他经常觉得自己置身于狭小阴冷的山洞,而非宽敞得塞了一片书山仍觉空旷的书库。
再加上尤绯不时投向他的怪异眼神,更加剧了这种氛围下的诡异感,令他时常感到无所适从。
好在越临近下班时间,这样的气氛就越淡,好像制造气氛的那些东西正在慢慢放松下来。
这更证实了尘云离的猜测——书库里存在着他看不见的东西,可能是附着在某些实体上,能够被他在不知不觉中摧毁,因而对他生出了忌惮,甚至惧怕之心。
这让他有种误入爽文,拿到了视角偏差金手指的感觉。
五点整,书库顶层的钟楼响起了悠长的钟声。
尤绯几乎是从桌子后面跳了起来,一把拍醒熟睡中的明少荼,拉着睡眼惺忪的他往外走。
他的脸上带着浓重深切的疲倦,脚下的动作却一点不慢,下班后要立刻离开工作场所仿佛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临出门还不忘拉尘云离一把。
“尘先生,走吧。”
尘云离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房门钥匙落在桌子那边,就让他们先走,自己折回去取。
彼时,时间已来到五点零一分,尤绯和明少荼跑出了大门,站在台阶上往门里看去——
书库内的灯一瞬间全部熄灭,黑暗淹没了所有物体的轮廓,让宽阔的大厅变成一张望不见底的深渊巨口。
高耸的巨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活化,苍白的墙壁上剥落斑驳的墙灰,露出银色的细密纹路,而后纹路片片翕张,像巨蛇呼吸间炸开的蛇麟。
钟楼上两盏灯笼的光也在扩张、变亮,那是睁开的蛇瞳。
书库门前的台阶寸寸抹平,如同波浪一样缓慢地从上到下翻涌,再从两边向中间折叠收拢,逐渐显现出原本的样貌——一截平放的蛇尾。
明少荼和尤绯站不住,几乎要被拍动的蛇尾掀下去时,尘云离快步走出了那张黑暗的巨口。
他踏上第一节台阶的位置,蛇尾停止了动作。
踏上第二节台阶,蛇尾中止变化,僵硬地摊平,鳞片与皮肉舒展、铺开。
踏上第三节台阶,尾巴彻底变回了阶梯。
明少荼与尤绯呆呆望向他身后——高广的灰黑色天幕之下,一尾银色巨蟒擎天柱地地高高立起,蛇头低垂,双目冷漠地盯着尘云离的背影,一下一下轻吐蛇信。
祂的身躯大得即便盘曲起来依旧覆盖整座城市,而且大半个躯壳已经恢复原型,唯有尘云离站立的部分,唯有他站立的部分,只能维持寻常人眼中的假象。
因为他的存在,明少荼跟尤绯甚至可以直视祂的本相而不被污染异化。
“怎么不……”
尘云离走近明少荼身前,询问的话语断在半截,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猜测已久的“真实”。
他看见一尾恐怖与神性并存的巨蟒,以及叠加在这之上的,因为自己的视角而得以维持不灭的假象。
“……刺激。”
尘云离眨眨眼,回头一看,果然还是只能看见书库。而当他再望进明少荼眼底,发现他眼中映出的景象也变回了书库,那条庞大的巨蟒仿佛是他的幻觉或者臆想。
他皱了皱眉,问明少荼:“这里是书库吗?”
明少荼与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摘下眼镜——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他也看不到“真相”,只能看到虚象。
尤绯同样发现了这一点,惊愕地揉揉眼睛,却发现依旧如此。那足以摧毁他们理智的“真实世界”不再能被他们窥视,就像是……
有人用自己的视野,将世界固化成了最安全的样子。
“这里是书库。”明少荼回答道,“只要尘先生在这里工作一日,这里就只是书库。安全,且永远安全的书库。”
尘云离顿了顿,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好笑地挠挠头,咕哝道:“真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三人并肩走下台阶,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身边两个同事心情变得特别好,尤其是尤绯,脚步再轻快点都能跳起来了。
走到松柏街口,尘云离正按捺不住好奇想要询问,就听见前边响起“嘀嘀”两下喇叭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一辆刷成宝石蓝色的汽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尤珐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尘云离上前,尤珐顺势下车拉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尘先生,我来接你去聚餐。上车吧。”
明少荼和尤绯扯了扯嘴角,很想假装没发现他孔雀开屏式的殷勤,奈何他特地换了新订制的白色西装,梳了个百八十年难得一见的背头,还喷了昂贵的香水,浑身上下就透出骚包二字,跟平常高冷干练的形象毫不沾边,让他们想装没看到都难。
尤其是宁不凡上午才给明少荼来过一出相同的戏码,尤珐的心思可不就更明显了。
尘云离自然也能察觉他的殷勤,有点好笑:“尤珐先生客气了——既然是同事聚餐,他们两位不一起吗?”
尤珐挑挑眉,头也不回地摆手,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当然是一起的。来吧,上车。”
尤绯翻了个白眼。
尘云离这才坐进车里,并向尤珐道了声谢。
“大家都是同事,一路人,不用客气。”尤珐一手撑着车门,另一手伸向他侧腰,“后座也要系安全带,来,尘先生,我教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手也才刚伸到尘云离口袋边沿,一颗猫猫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张口咬向他的手腕。
尤珐猛地收手,尘文简咬空的牙齿相互撞击,发出一声金属交错般的声响,尖锐刺耳,令人牙酸。
在场几人都是一惊。
“哟。”尤绯低头,与杀气腾腾的尘文简四目相对,嘴角一弯,“这是尘先生养的那只小型‘凶兽’?”
尘云离一愣,尘文简则压着耳朵,喉咙里溢出低沉的嘶吼。
第044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九)
“小东西还怪凶悍的。”
尤珐缓缓收手, 搭着车门的手指上下弹动,饶有兴趣地一笑:“护主是好事,但也要看准情况才行。”
尘文简眯起双目, 湛蓝的竖瞳立成针尖大小, 凛冽凶戾,犹如淬火的锋刀。
一猫一人隔空对峙, 虽然体型、高度差距悬殊,气势上却分庭抗礼,谁也不能压谁一头。
尤珐本就看重尘云离, 不仅因为他的长相合自己“眼缘”, 也因为他那份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能力。现在再加上这只……猫,尤珐心里对尘云离的评级不禁更上一层。
“尤珐先生是我的同事,不是敌人。”尘云离反应过来, 伸手盖上尘文简的猫头, 将它轻轻往回按。
尘文简作势挣扎,被他点着脑门说了句“乖一点”,才老老实实缩回口袋。
但在那之前, 它仍不忘从尘云离的指缝间瞪尤珐一眼。
尤珐故意弯起嘴角,冲它露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抱歉,它不是有意的。”安抚好自家“凶兽”的小脾气,尘云离向他道歉。
“没关系。好宠物都护主,我能理解。”尤珐满不在意地耸肩, 倒也没再伸手, 口头指导尘云离系上安全带,便绕回了驾驶座。
车子驶过人潮汹涌的大街, 从主干道拐进小巷,停在巷尾的餐厅门口。
尘云离率先下车, 等尤珐停车的功夫仰头打量餐厅,第一眼只觉得陈旧,进入之后才感到莫名的熟悉。
餐厅不大,以半人高的长柜台隔断前厅后厨。
桌椅碗筷、摆件陈列用的都是彩瓷或者木制。这两种材质的物品一上年头就会显得格外典雅古朴,门里门外几乎像是两个世界——前者是昏黄黯淡的旧时代剪影,后者是简洁明快的新社会影片。
“坐。”尤珐引着众人走向餐厅中间的圆桌,亲自为尘云离拉开一张椅子,“尘先生,坐这儿。”
“谄媚。”尤绯咕哝道。
尘云离道谢后落座,对面就是柜台,服务员抱着菜单走向众人,本来要走到尘云离和尤珐中间,但中途蓦地脚步一转,站到了明少荼身边。
“几位客人想吃什么?”服务员摊开封皮纯黑的菜单,手指握着黑色钢笔,愈发衬得皮肤苍白。
尘云离随意看了他一眼,正想问菜单上有什么,就见他侧身背向自己,略长的头发盖过眉眼和侧脸,藏起了他的面容。
尘云离挑挑眉,不由得回忆起服务员朝这边走来时露出的形貌,越回忆却越觉得他面目模糊。
也是这个时候,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这间餐厅眼熟。
这里的风格和氛围很像书库。
正当尘云离思索之时,尤珐已经开始熟门熟路地点菜:“来一道上汤焗龙虾、盐焗牛小排,还有五份蘑菇浓汤。尘先生,来看看菜单,有没有你想吃的?”
说着,他拿过服务员手里的菜单,转手递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回过神来,随意扫了两眼,加了一道炝青菜。
“你喜欢素食?嗯……”尤珐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另一边,明少荼和尤绯各自加了两道喜欢的菜,服务员一一记下后,快步朝后厨走去。
点菜全程,他愣是没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尘云离眼里哪怕一秒,但越遮掩,尘云离对他就越是好奇。
已知这个世界存在克系生物,书库的本体是银色巨蟒,而这间餐厅给他的感觉与书库相似,很有可能是书库的同类。
事实如果真是如此,那服务员对他的态度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明少荼打了壶热水,正慢条斯理地烫洗桌上的五套餐具。忽然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一下,回头一看,尘云离凑了过来。
“你们常来这里聚餐?”
明少荼擦干筷子上的水渍,将冒着热气的木筷搁在碗上,推到他手边:“不是常来。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定期‘聚餐’,场所也是固定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状若无意地向尘云离透露书库及其所属上级单位的底细。
这一行是哪一行?
定期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为何要固定聚餐地点?
尘云离隐有思虑,继续问:“这家餐厅给我的感觉和书库很像,也是书库那样‘安全,且绝对安全’的场所吗?”
明少荼微微一笑:“算是吧,但不如书库‘安全’。”
说着,他又把一只洗干净的调羹放到尘云离手边。
尤珐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主动蹭过来道:“我是图书管理员的直属上级,尘先生如果遇到工作上的问题,可以来找我。”
“当然,生活上的我也很乐意为你解答。”他补充道。
“谢谢。”尘云离托腮向他一笑,捏起微微发烫的勺子:“这是白瓷做的勺子吗?”
尤珐被他笑得有点晕乎:“是啊,这家的餐具都是瓷器,干净又安全。”
尘云离转了转勺柄,不置可否。
四人坐着闲谈半晌,服务员端着个大托盘从后厨出来,上面一共九道菜并一盆糯米饭,热气腾腾,卖相俱佳。
他深深低着头,长长的刘海没过鼻尖,将大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浅色的唇和尖尖的下巴,还故意侧身不与尘云离相对。
尘云离算是被他吊起了胃口,借着倒水的由头起身绕桌一圈,换着角度观察他的长相。
服务员被他盯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要不是菜没放完,尘云离怀疑他会拔腿就跑。
就在尘云离再次蛇皮走位靠近服务员时,肩上忽然搭了一只冰冷纤细的手。长而弯的指甲将他的衣服按得陷下去,就跟电影里突然贴脸的鬼手一样上下弹了弹。
“朋友,别吓唬他了,他可经不起你认真仔细地‘看’。”
单薄的声线犹如触动落雪,轻而散漫地钻进尘云离耳朵,跟那只手一样出现得突兀又惊悚。
尘云离背肌僵直,差点反手给他来一个过肩摔,好在那人也机警,在那之前就缩回了手,从他身后慢吞吞游……哦不,挪到他跟前。
那是个比他矮半头的少年,黑色睡袍松垮地挂在身上,没睡醒似的耷拉着眼皮,皮肤白,五官精致,乍一看像商场橱窗里的半眠眼人偶。
尘云离忍不住扫了一眼他的身下,睡袍底下露出的是人类的脚踝而非尾巴,刚刚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以及他直立游走的动作,大抵都是自己的错觉。
少年打了个哈欠,冲他颔首:“你好,我是餐厅主人,今夜跟你们聚餐的最后一人,月巡。”
“你好,我是尘云离。”月巡打个岔的功夫,服务员已经跑没影了,尘云离收回目光,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你说他经不起我认真仔细地看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月巡一愣,视线扫向众人,“你们还没告诉他?”
尤绯捧着碗喝汤,闻言,小心翼翼看了尘云离一眼,又低头答道:“我们担心……说了,就不灵了。”
其余人一致点头。
“……”月巡扯了扯嘴角,“你们可真逗。”
尘云离左看右看,摩挲着下巴,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结合之前的线索,加上刚才出书库时,明少荼和尤绯眼中书库形象的变化,尘云离推测,自己应该不受克系力量的影响、看不见怪物的真实模样,并且能将自己眼中的世界固定下来,进而影响到其他可以看见“世界的真相”的人。
这是一种被动能力,只要他存在,这种能力就会一直持续和扩大,既保护了自己,也能保护周围的人。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在无意间保护过明少荼和尤绯,所以他们之前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至于服务员躲避他视线的原因,大概跟他的身份有关。
如果他不是人类,而是如书库本相那样的怪物,尘云离的注视会将他的表相固化成某个样子,甚至进而影响他的本质。
这也就能解释明少荼不久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只要尘先生在这里工作一日,这里就只是书库。安全,且永远安全的书库。
想到员工手册第零条,尘云离抽了抽嘴角。
本以为误入了规则怪谈,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个怪谈。
而尤绯对戳破此事后,尘云离的能力会随之消失的担忧,其实也不算杞人忧天。文学作品中常有类似的桥段,这类事情现实中也时有发生,明少荼和两个尤字辈的资深员工都碰上过,不怪他们如此小心。
思及至此,尘云离笑了一下。
“尘先生是想明白了?”尤珐戴上一次性手套,慢条斯理地剥了几只炸虾放进磁盘,推给尘云离,“来,尝尝炸虾,这是这儿的招牌。”
尤绯的眼神幽怨地追了过去——那是他点的。
幽怨完,他也挽起袖子剥了两只,默默塞进尘云离的瓷盘。
尘云离哭笑不得,倒也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是明白了一些……明先生,尤绯先生,你们现在看到的书库,应该都是我眼里的样子了吧?”
“是的。以后也会是。”明少荼道,“你在书库一天,你的影响就会持续一天,往后的书库也会比今天太平很多。至少异常书籍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尘云离吃着虾好奇地问:“那些异常书籍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
尤绯顿了顿,艰难地道:“是形容起来非常影响食欲的模样,您若是想知道,我可以饭后告诉您。”
“……那就不必了。”尘云离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月巡小口啜饮着蘑菇浓汤,调羹在碗沿敲击两下,随即变成一把惨白的蠕虫,啪嗒掉落在桌上。
尤珐正好在吃上汤焗龙虾,龙虾肉煮得软且有弹性,抬头对上那堆成山状密密麻麻的蠕虫,整个人瞬间僵住,鸡皮疙瘩从后颈炸到脚后跟,差点呕出来。
蠕动的虫山分散开来,缓慢地朝尘云离爬过去,身下是密密抖动的肉芽和短肢,爬动间发出密集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全桌人像被按下暂停键,动作僵住,杀人般的视线转向月巡,却见他老神在在,径自观察尘云离的反应。
尘云离吃完了烤虾有点腻,夹了两筷子青菜,还没送到嘴里,就见明少荼三人死瞪着月巡和他身前的调羹。
尘云离不明所以,伸手捏住勺柄:“你们怎么……”
“嘶——”
话音未落,包括月巡在内的四人倒吸一口冷气,吓得他“嗖”地缩回了手。
紧接着,尘云离从尤珐眼底看到了他们一惊一乍的原因。
他的手指碰触过的地方燃起了一线金色火焰,火焰下是臃肿短胖的白色蠕虫,它们翻滚扭动,惨叫哀嚎,被烈焰灼烧得灰飞烟灭。
但当他眨了眨眼后,桌上和其他人眼里就只剩一只调羹。
尘云离与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伸手掏出尘文简,在一脸懵的猫团子背上蹭了蹭手。
“唔?”
尘文简不解地歪头,尘云离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剥了只虾塞到它嘴里。
“乖啊,吃虾,我就净化一下手。”
闻言,其他人纷纷扭头找东西擦手,并且各自无意间在桌子底下踹了月巡一脚。
月巡没跟他们计较,饶有兴趣地盯着尘云离半天,忽的一笑:“尘先生有兴趣到我工作的部门办两天公吗?”
尘云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另外三人齐声道:“没兴趣!”
尤珐皮笑肉不笑:“跟我抢人,你是冬眠过后身体醒了脑子没醒吗?”
尘云离:“?”
第045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
餐桌上, 月巡一对三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不紧不慢地换了个新调羹:“我是在问尘先生,又不是问你们, 你们答不答应很重要吗?”
“我是他直属上司, 你说重不重要?”尤珐冷笑着反问,转向尘云离时立马又换了副面孔:“他的工作场所对人类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待遇比起书库更是差远了。尘先生不用理会他,安心当图书管理员就好。”
尤绯啃着牛小排点头:“他就是想利用您的能力,不是真心邀请您跳槽, 您可千万别被他迷惑了!”
说完, 他给尘云离也夹了块牛排:“尘先生尝尝这个。”
“……谢谢。”
尘云离好笑,上了班的人,甭管在哪儿上的, 心眼子就是多, 上一秒还是和和气气的同事,下一秒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不禁怀疑这群人聚在一起的日常就是经常互相挖墙脚、跳槽和反挖墙脚, 否则这套流程也不能走得如此丝滑流畅,简直跟提前排练过一样。
月巡横了尤珐和尤绯两眼:“我不过是想尘先生到我那儿逛一圈,至于这么防着我?”
“上一个到你办公室逛的人,现在已经是你秘书了。”明少荼之前没有挖苦他,现在拆起台来倒是格外顺手, “月先生, 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月巡耸耸肩:“好吧。但我还是想问问尘先生的想法。”
尘文简倚在尘云离手边,两爪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河虾啃得正香, 闻言,叼着虾尾抬头去看尘云离的表情, 就见他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张嘴就是一句废话文学:
“有缘再说吧,以后的事也没准,万一呢,说不好的。”
月巡:“……”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明少荼低头闷笑,尤珐和尤绯则碰了下杯,表示对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庆贺。
聚餐结束时已经将近九点,天上的雨云完全散去,露出闪烁的星子。
城市内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彻夜不歇的铁皮车穿行于大街小巷,留下细长的烟柱和悠长的鸣笛。
“尘先生,我送你吧。”尤珐靠在车边,长腿斜撑着地面,嘴角扬起精心设计过的弧度,仿佛动物园里开屏的孔雀,“你住的地方偏僻,夜里独自回去不太安全。”
尘云离认真考虑了一下,趴在他肩头的尘文简却很不乐意,下巴垫在爪子上冷冷瞪着尤珐,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
尤珐视若无睹,也不催促,静静等着尘云离回答。
尘云离思索片刻,忽然心念一动,转头望出巷子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若有所思。
“不用了。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刚才吃了那么多东西,我想散步回去,正好消消食。”也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这个世界的发展很像现实中某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同时又叠加了克苏鲁元素,神秘又诡异,让他很有探索欲。
但这两种元素目前是割裂的,至少在前两天的生活里,他并没有在普通人居多的环境里发现任何异常。
或许这里面有尤珐等人所在的部门的功劳,不过克苏鲁毕竟是一种无孔不入、除之不尽的存在,人类在诡异生物面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更遑论将它们彻底隔绝于生活之外。
而且比起短暂映照在明少荼几人眼中的“真实”,眼前这个安稳宁静的世界更像一个虚无幻梦,一面将人类和邪神隔离开的帷幕,一圈人为的保护罩。
尘云离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就不能只关注城市图书总库这种邪神窝点,人类社会也是需要观察的对象。
说不定他的“观察”,还可以帮人类世界清除一些隐患——假如他的注视真的能驱逐邪神,固化现实。
尤珐眉峰微动,仿佛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也好,这是我的通讯号,有事给我发消息。”他毫不纠缠,干净利落地答应下来,然后递出一张名片,“我们明早见。”
尘云离点头:“明早见。”
尤珐坐上车却没有立刻离开,摇下车窗笑眯眯地问:“对了尘先生,明天我给你带份早餐吧,你想吃什么?”
尘云离无奈一笑:“你可以帮我带,但也要收我的钱。”
“啧,尘先生真是心如铁石。”尤珐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等我发了工资再请大家吃饭,‘顺便’请你。走了。”
摆摆手,他不等尘云离回答,潇洒地驱车离去。
尘云离挠挠鬓角,嘟囔道:“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想追我……嗯,怪怪的。”
尘文简听见这话,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爽,就是那种自己的宝贝正被他人觊觎,甚至试探着夺走,自己却不能咬断他脖子的不爽。
它弹出爪尖,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与此同时,尘云离听到了系统的提醒:
“剧情主角的心态发生转变,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
尘云离一愣,扭头就看到尘文简正盯着尤珐离开的方向咬牙磨爪。
他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十分怪异。
这毛团不会是在吃醋吧?
……
尘云离走过三条主干道,各有各的热闹繁华,平民与富人同行共处,既没有尖锐突兀的阶级之分,也看不出哪里古怪。
他还问了尘文简,尘文简形容的和他看见的景象别无二致。
“看来只能去城市的‘角落’里看看了。”
尘云离左右看看,拐进了街角的一处巷子。
谙城是新兴城市,虽然发展速度很快,发展的水平却不平均,从市中心向外辐射,越靠里发展得越好,越靠外反之。
不仅如此,城里还残留着一些尚未被完全“清除”的老城区,或许是一片纵横交错的老巷,或许是几栋来不及拆除的高楼,它们宛如这座城市的芥藓之疾,绸缎上的油点污渍,园林里的荆棘乱麻,仗着城市规划部门的人无暇处理而隐晦且刺眼地存在着。
这些地方是公认的城市死角,危险之地,最适合邪神力量渗透和滋长。
尘云离走进的就是市中心知名的三不管地带,麻绳巷。
麻绳巷由十几条短窄的暗巷交错形成,就像一团凌乱打结的麻绳,故此得名。由于里面地势复杂,还窝藏很多通缉犯,就连监察厅的人也不敢轻易涉足,以至于在绘制城市地图时都是直接将这一带抹去,平常提及也都是讳莫如深。
不过近几年麻绳巷太平了很多,虽然仍旧独立于文明社会之外,却几乎没再发生什么案件,可能是因为那批通缉犯已经死绝了的缘故。
谙城居民无视麻绳巷,又对麻绳巷的存在习以为常,监察厅也始终不曾想过推平这处所在,细究起来,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看上去就像有意留下这个城市死角,而类似的地方在市中心之外也有不少。
尘云离忍不住不多想。
“云离,这里危险。”尘文简拨了拨他的头发,环视周遭,背上的毛微微炸起。
麻绳巷内光线昏暗,路灯年久失修,灯泡蒙尘,总会在他们经过时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两下,至少有五秒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意料之外的是路面还算干净,砖石垒砌的墙壁虽然有缺损,却不算严重,完整保留了上个时代建筑的本貌,古老、陈旧,暮气沉沉。
尘云离走了几分钟,眼前出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转弯,绕过去又是一条巷子,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道路两边的屋子里透出的灯光。
要命的是,那光线是红色的,从纸糊的门窗里透出,将整座房屋和屋前的地面染成幽深沉寂的冷红。
若是在现实世界,尘云离看到这种房子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转身就走,现在他却抱着玩恐怖游戏的想法,毫不犹豫选择上前敲门。
站到离自己最近的一栋瓦房前,尘云离低声问肩头几乎在黑暗里隐身的猫:“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正常景象吧?”
为防他看不清,尘文简把脑袋蹭到他颈侧,上下点了点。
尘云离痒得避了一下,揉揉他耳朵,将他揣进口袋,随即敲响了木门。
“叩叩叩——”
清亮的声响在夜色中传出很远,整片巷子似乎都回荡着同一个声音。
毫无回应。
没有人开门,尘云离等了一会儿,又伸手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回应。
但因为这次较上回用力,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暗红的光线从中流泻而出,他这才发现门没关。
夜风乍起,从尘云离身后吹来,好像推了他一把。他摸摸后颈竖起的汗毛,心中恐惧与好奇交杂,促使他把门推得更开,跨进了门槛。
这是一间老式民房,正中客厅,卧室与书房在两侧,门的对面是一道窄长的走廊,通往后院。
客厅空荡荡的,打扫得颇为干净,只在中间铺了一张草席。草席上散落了两卷长长的白布,在红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它们不知用来做过什么,散发出一股幽微的檀香味。
书房的门关着,用铜锁锁死,锁芯还灌了铅,不好打开。卧室的门却是敞开的,尘云离走到门前,顺着门缝可以看见对面梳妆台上的镜子和拔步床的一角。
镜子被白布蒙住,床帘也是白纱,风吹起布角又落下,冷冷清清。
尘云离怕开门后来个贴脸杀,没有贸然进入,而是换了个角度观察房间的其他地方。
就在他向床那一面侧过身时,余光一瞥,冷不防看见门边贴着墙根的位置露出了一双白色的绣花鞋。
绣花鞋被银纹绣花的裙摆遮挡大半,只探出一对鞋尖,正斜对着他,离他不到半步距离。
尘云离浑身汗毛根根炸起,甚至不敢朝鞋子上方看一眼,转身就跑。
下一秒,一只苍白的手从大门侧面伸出,猩红的指甲扣在了门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喵!——”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叫得尘云离的神经末梢颤栗不止。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客厅中间的草席和白布,以及它们上面的香气都是什么。
平民百姓之家,人死第一日没有买到棺材,会用草席铺在停尸的地方,以白布包裹尸体。
而那檀香味,来自为了遮盖尸体的腐臭味而彻夜点的香。
草席和白布上的香气还很浓郁,说明这间屋子不久前停过尸体。
那……尸体呢?
尘云离僵立在原地,看着面前门板上的人手,听见身后房门缓慢打开的艰涩声音,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尘文简……”
“我在。”
尘文简跳上尘云离肩膀,尖牙利爪缓缓伸展,身形不变,身后的影子却在迅速膨胀。
尘云离顶着满头冷汗,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尘文简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形容给他听。
他们站在一只巨大的腐烂的眼睛前,眼皮剥落,污血从眼眶中流出,数不清的蛆虫附着在眼珠表面疯狂扭动,不时有腐坏的肉糜啪嗒掉落在地,就落在尘云离脚边。
蛆虫最多的位置在瞳孔中间,它们密密麻麻地从眼珠里钻出,如同从烂肉里长出的苍白肉芽,蠕动着勾勒成一张人脸。人脸上唯一的器官就是生在额前的独目,独目撑开时,无数的白虫像泪水般滚落,朝尘云离蠕动爬去。
“你确定要听吗?”尘文简迟疑道,“我怕你未来几天吃不下饭。”
“说吧。”尘云离道,“我感觉还是我看到的更恐怖一点。”
尘文简抖抖耳朵,小心翼翼地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向他描述自己所见的一切。
尘云离还没听完就后悔了。
他既不想看见这里的真实,也不想将现实固化成自己看到的东西。
要不还是物理毁灭吧。
第04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一)
身后的推门声愈发尖锐刺耳, 随之而来的是悄然袭身的寒意,冰冷刺骨。
面前大门上的人手也动了,长而弯的指甲缓慢刮挠着门板, 像野兽发动攻击前隐晦的热身与试探。
这是尘云离眼中所见, 而在尘文简的视野里,身前那只腐烂的眼睛不过是轻轻眨动了一下睫毛。
它想了想, 凑到尘云离耳边,告诉他自己看见的场景。
准备攻击和眨眼,他们这回见到的东西竟有这么大的区别?
尘云离心下狐疑, 但还来不及思考, 就被后颈掠过的清风袭扰般的抚摸惊得头皮一炸,回身就是一脚。
他的举动完全出自自卫的本能,踹出这脚时心无杂念, 一味地祈祷一定要踢中, 最好能踢飞,无论背后触碰自己的是什么牛鬼蛇神。
结果也正如他的希望,一脚正中目标。与此同时, 他也终于见到卧房中藏着的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个涂脂抹粉的纸人,纸扎的身体裹着精致的衣裙,却丝毫没有妙龄女子的动人眉眼与曼妙身姿,只有粗制滥造的廉价感,以及似人非人的惊悚吊诡。
书库配发的皮鞋底厚且硬, 便于发力, 尘云离一脚踹中纸人腹部,竟直接将它的身体踹得向后弯折, 上下两部分身躯几乎是折叠到一起,倒飞回卧室, 在地板上重重摔得粉尘翻飞,还撞到了梳妆台上,震得镜子掉落在地,摔成粉碎。
纸人身上光芒一闪,没入镜子碎片里,便不再动弹。
“嘶……”
由于太过用力,尘云离的腿部肌肉和膝弯处的筋骨传来过度撕扯的钝痛,可他也只吸了口冷气,就得立即回身应付那只突袭的人手……
确切地说,是人手、人腿、人头。
尘云离第一次直面被肢解后还能活蹦乱跳的人体部位,它们皮肤苍白,瘦削如皮包骨,像活物一般张牙舞爪地冲向他。
他避开朝自己眼睛抓来的指甲,抬起双臂挡住横踢的腿,人头咕噜噜滚到他脚边,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朝他小腿咬去,被他眼疾腿快地蹬开。
这应该是同一具男性躯体的器官,虽然瘦弱,却格外灵巧和有力。
尘云离同样也是第一次知道人类的骨头居然这么硬,只是被踢了一脚,双臂就麻得好像有万千根针在扎刺。
最要命的是,他从这些人体部位上闻到了香的香气,跟草席白布上的味道相同,可想而知它们就是这间屋子曾经停放的尸体。
联想到外面那几间尚未打开的屋子……他已经麻了。
又差点被指甲挠脸,狼狈闪避的尘云离滚到了草席旁,长腿一扫,把趁势扑来的腿踹开。
“尘文简,你不是妖吗?救一下啊!”
尘文简蹲在他肩上一脸茫然:“怎、怎么帮?”
在它的视角里,尘云离的自救自始至终都是在演独角戏,和空气斗智斗勇。它看到的只有那只快要烂成肉糜的眼睛不断眨动,没有靠近,甚至还会主动远离靠近的尘云离,这让它也不好贸然出手。
而且它要怎么出手?上去把那只眼睛当糯米舂吗?
尘云离一拳锤在飞扑过来的人头上,将它砸到远处的同时也才意识到他们的视角不同步的问题,前几次他那以“注视”固化现实的能力都是被动触发,而且几乎瞬息之间就完成了,跟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是因为麻绳巷的邪神比书库那条巨蟒强大,还是因为……
尘云离抿了抿唇,一脚踩住跳到跟前的人腿的脚背,另一脚踏在其大腿根部,仿佛控制一张竖立的滑板般将之踩平,用尽毕生力气和平衡性将它稳稳踏住,并踩着它应付另外几个人体部位。
他望着张开五指冲自己喉咙抓来的人手,试图将它固定为尘文简也能看到的现实。可一升起将它们变成现实的想法,他的心里就一阵排斥、厌恶,和隐隐的恐惧。
正因如此,他的尝试失败了,尘文简依旧只能看到普通的“真相”。
所以,果然是因为他下意识的拒斥,能力才没有发动吗?
说起来,比起克苏鲁,他的确更害怕中式恐怖一点。
什么大红大绿的灯光,本该有尸体却没有的停尸房,门缝里突然出现的绣花鞋,搭在门板上的苍白人手……
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着实够把尘云离血压拉满。他不过是仗着游戏玩得多抗性比较强,顶住了第一波突脸,再加上后续又有纸人和发癫的人体部位分散注意力,肾上腺素一路狂飙,这才撑到了现在。
如果这些东西被固定到了现实一侧,尘文简或许能帮得上忙,可现在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它们是幻觉,如果幻象成真,恐怖氛围必定成倍增加,他的心理压力也会变得非常恐怖,说不准就是一辈子的阴影了。
他一点也不想回归现世后夜夜梦到这种东西,算了,物理毁灭吧。
不是要玩中恐元素吗?巧了,他正好知道怎么毁掉这些元素。
尘云离的“注视”足以将眼中所见化作真实,这源自他的意念——他看到如此,希望如此,因而世界如此。
同理可得,只要他笃信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可以清除复活的尸体、成精的纸人,扫除诡异的气氛,那他眼里的现世也会出现同样的发展。
“系统!我申请场外援助!”尘云离在心内喊道,“给我一把桃木剑、一沓黄符、一瓶朱砂!”
“审核员,本世界不存在这些东西。”
“那本世界存在穿旗袍和绣花鞋的纸人吗?”
“……”
“如果我的主观意愿可以影响世界的本相,那就当这些东西也是我的臆想。我思,故它们在。”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系统答应之后,尘云离双手与右边口袋一沉,顿时左手桃木剑,右手驱邪符,兜里还有一罐成色极佳的朱砂,就差穿身道袍戴顶帽子,就是影视剧里的经典驱鬼天师形象。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桃木剑也是剑!
“顺风局打得挺舒服是吧?”尘云离挽了个剑花,“现在该换我了!”
从不断挣扎的人腿上跳开,不等它反应过来,尘云离用脚尖将它往上一铲,桃木剑悍然劈落,重重斩在它膝盖骨上。
坚实的木剑敲击着干硬的骨头,双方各发出“咔嚓”一声,剑身无损,刃锋则金光大放,犹如千万道迸射的利刃,将那条人腿砍得向内弯折凹陷,只剩一层皮连着,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尘云离身不动,顺势朝一旁挥剑,剑锋从下往上撩中人手的指甲,直接将五根指甲自骨肉上掀翻,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与此同时,他持剑向下一划,人手上霎时响起爆豆般的声响,指骨寸寸断裂,在地上瘫成了手套般的扭曲的烂皮。
尘云离又一一重击了头颅和另外两只手脚,使它们失去行动能力,再挨个贴上驱邪符,用朱砂画圈围住。
要不是系统严词拒绝,他还想把封邪用的墨斗、黑狗血、糯米等各要几份,埋也能将它们埋死了。
锋刃划过半空,尘云离转了转剑,再看那些散碎的人体部位,以及人头上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居然也不觉得惊悚了,心内道了声“舒坦”。
随着他心境变化,尘文简眼前的腐烂的眼睛也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最初的旧式民居、墙角被奇奇怪怪的物品困住的人体部位,和卧房里折叠的纸人。
它恍然大悟:“原来它们就是袭击你的东西。虽然古怪,却也寻常,倒是不难对付。”
“对你而言是这样,对我来说,它们却是必须由我自己克服的心魔。要不以后它们出现得没完没了,我次次都要靠人保护,像什么样子。”
尘云离收起剩余的朱砂和黄符,提剑走进卧室。
确认这些装备的无敌性质后,他虽然仍旧谨慎,胆气却充足不少,尘文简所见场景的转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尘云离避开地上的镜子碎片,拎起纸人展开仔细打量,发现这纸人虽然做得粗糙又惊悚,化了妆还穿着裙子,却是个男人,细看之下,跟外面那颗人头的脸还颇为……神似。
如果这间屋子停放的尸体就是那些肢体的完整版,那这个纸人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的躯干去哪儿了?
尘云离思及至此,忽然起身望向对面的书房,随即瞳孔一震。
门虽然还关着,但门上的锁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门上的锁呢?”尘文简也察觉了不对,尾巴摆动着环上尘云离的后颈,悄然变长,“里面的东西……不会跑出来了吧?”
尘云离皱紧眉头,握着桃木剑的手紧了紧。
随着他心境动摇,注意力转移,尘文简眼前的景象再度发生变化——这次不是直接变成另一副样子,而是两种画面重叠交错。
一层是尘云离看到的,另一层是世界的“本相”。
后者亦有变化,那只眼睛爆成了一摊碎肉,从眼睛里生出的蛆虫大部分也僵死在了肉糜与血泥里,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执着地爬向尘云离……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尘文简的错觉,它总感觉世界“本相”这一重画面氛围不对,并非诡异或者恶心,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像是恐惧,又像紧张的那种感觉。
而且并非是它们让人恐惧和紧张,而是它们本身在恐惧和紧张。
尘文简眸光一恍,下一秒,背上皮毛根根炸起,突如其来的杀气激发了它的凶戾,它条件反射地厉喝一声,朝杀气迸发的地方挥出一爪。
“喵!——”
尘文简身形不动,体型未变,身后的影子却在顷刻间疯长涨大,几乎充斥了整间屋子。
爪子落下的瞬间,巨大的阴影兽爪也在同一时间划过某个物体的要害。
那是一具人类躯干,蛇虫一般从床底下贴地游出,原本悄无声息,连尘云离都未曾察觉它的存在,却在发起攻击的前一秒就被尘文简察觉,干脆利落地一爪抓上它的胸膛,将它从中握断。
五根利爪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抓痕,那具躯干在尘文简爪下化成扭曲的血肉,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
尘云离还没回过神来,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果然,刚才我要是直接显化那些东西也不必那么麻烦,你一巴掌就解决了。”
“你后悔吗?”尘文简舔了舔干干净净的爪子,身后的阴影渐渐缩小,“费了那么多力气。”
“不啊。”尘云离甩了下剑锋,“真理只在剑锋之上,我喜欢这种手握‘真理’的感觉。”
比起被他人庇护,还是自己拥有大杀四方的力量更具性价比。
尘文简弯了弯圆圆的猫瞳,它眼底的两重画面有一重正在淡去,里面仅存的蛆虫也死得不能再死。
它说:“你喜欢的就是正确的。”
尘云离笑眯眯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确认屋里的邪神死透了之后,尘云离今夜的目的——世界观确认,已经达成。
他不打算再去探索其他屋子,不是害怕,而是天色晚了,再不回去睡觉,明早怕是起不来上班。
尘文简认路能力一流,尘云离跟随它的指示踏上回程,走到最开始的那段暗巷。
出口就在眼前,经过路灯时,灯光忽的一暗,倒也没有再闪烁。
只是尘云离身后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悄悄多出了一个分叉。
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穿板直平正的长裙的人,鞋尖绷直朝下,仰脖朝天,垂着双手飘在空中,跟随他移动。
第04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二)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过了零点, 公寓内只有各层走廊还亮着灯,昏黄黯淡的光线照着青黑色的水泥地板,多少有些瘆人。
尘云离刚从中恐副本中脱身, 见状, 把后颈炸起的寒毛揉下去,快步进屋并锁上了房门。
谙城电费昂贵, 加上是深夜,他倒也没有开灯,洗漱都懒得洗漱, 脱下外衣往床上一躺, 筋骨便松弛下来,很快沉沉睡去。
尘文简窝在他身旁蜷成小小一团,尾巴尖搭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 以此警戒, 也以此确认他的存在。
夜风吹进半掩的窗户,深色窗帘揭开一角,月光是浓重的银白色, 如水银一般顺着窗台和墙面缓缓淌落,在地上洇开。
月色与黑夜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又于界限之内带出阴影。
屋内的陈设摆件静默而立,影子却在月光的渲染下不断向前延伸,向外拓展, 交错林立, 仿若囚笼。
窗帘在风中不断摇曳,影子也随之变化不定, 恍惚间,边沿似乎漫出了一部分不规则形状的触角, 静止在尘云离床头,蠕动着化作人形,垂手昂头,赫然是吊死鬼模样。
这道影子慢慢朝床上移动,双足越过尘云离的小腿后猛然转动,正面朝向他,后仰的脖颈也一卡一顿地掰正,再往相反方向低下。
它站在床上,低头凝视尘云离的睡颜,极缓极慢地伸手触向他。
睡梦中,尘云离忽然感觉寒意袭身,咕哝了一句含糊的梦话,同时将被子拽到肩膀裹紧,顺势翻了个身侧躺,面向尘文简。
尘文简耳尖微动,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睁开了并无多少睡意的眼。
它的瞳仁缩成细缝,冷冷扫视这间不大的屋子,只见一切日常,没有任何异样。
“唔……有点冷……”
这时,尘云离的呓语钻进尘文简耳里,它悄无声息地起身跳上窗台,将窗户关上,又跳回原处趴下。
夜风与月光都被挡在窗外,尘云离终于睡安稳了。
床顶那道比夜色更暗的人影静静看着这一幕,良久,才如干涸的水渍般一点一点淡去。
“你不是……”
这一夜尘云离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一直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早上醒来时脑子里却嗡嗡的,把梦的内容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困得睁不开眼,恨不得再睡他十个八个小时。
但他不想迟到,也不想请假,除了员工手册的原因,主要也是不想影响全勤。
明少荼之前跟他说了,书库的全勤奖是工资的一半,某几个月份甚至能达到三分之二,他一点也不想为了睡个懒觉就让这么多钱从自己眼前溜走。
不就是几分困意吗?可以克服,都可以克服。
尘云离在洗浴室前昏昏欲睡地排着队伍,好不容易轮到自己,脸盆也不用了,直接拧开水龙头掬水泼到脸上。
温凉的水沿着下颌滑落,他一边拿毛巾胡乱擦拭,一边不经意地瞧了眼镜子,蓦地眼神微凝,动作也顿住。
洗浴室里光线比较暗,镜子却分外光亮清晰,靠得近了,甚至可以看见脸上的绒毛和毛孔,可谓是纤毫毕现。
可尘云离怎么看镜中那张脸怎么觉得不对,虽然脸型还是那种脸型,五官还是那套五官,组合起来却越看越陌生,眉眼间隐隐带着些怪异的邪气。
这是他的脸吗?看着不像啊。
水雾蒸腾到镜面上,模糊了尘云离的面颊。他抬手抹了把镜子,雾气化作水滴滚落后,再度露出的脸却没了之前的古怪感。
是他困过头了产生的错觉吗?
尘云离正自不解,身后排队的人却忍不住了,催促道:“你好了没有?好了就让开,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哦,抱歉。”
尘云离如梦初醒,连忙抱着毛巾和脸盆离开。
尘文简从他口袋里探出脑袋,爪子搭着他的手臂纵身跃上肩头,凑近了问:“云离,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
“有点困,没有不舒服。”
尘云离扒了扒湿润的刘海,心念一转,手掌摊开到尘文简面前。尘文简虽然不解,却还是乖乖站了上去,被他捧到可以看清他全脸的距离和角度。
“怎么?”
尘云离问:“你看我的脸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变得不太像我?或者是哪里怪怪的?”
尘文简尾巴一甩端坐下来,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毫无缺点的脸,半晌,摇了摇头。
它由衷地赞美道:“你很好看,并没有不像你,也没有怪怪的。”
被一只毛团子认认真真夸好看,尘云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的没有?”
“没有。”尘文简的头摇得十分坚定。
“看来真是我的错觉,以后可不能再熬夜了……”
尘云离嘟囔了一句,将尘文简放回肩头,收手时揉了一把,又恢复成以往的精神抖擞,元气满满。
“现在时间还早,去站台的路上开了好几家早餐店,我想吃肉松包,你要吃什么?”
“都可以。”想了想,尘文简改口:“和你一样吧。”
……
明少荼一如既往地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书库,推开大门时,他下意识移开眼神,没有直视书库内的场景,并条件反射地掏出眼镜戴上。
其实他的视力并没有问题,这副眼镜也不是近视眼镜,而是管辖书库的“见灵”部门发给灵感过高,容易窥见世界“本相”的员工的防护之物。
明少荼是部门成立以来,灵感力最高的成员之一,即使身处被保护得极好的人类侧世界,也时常会看到从防护屏障缝隙里冒出来的“真实”,近乎损伤自身。
为此,他不得不常年戴着这副眼镜,并严格遵循一月一换的规则,以此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在尘云离展露能力之前,明少荼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是全然相反的体质,是与世界真实无缘的幸运儿,还曾对他生起过短暂的羡慕。
直到昨日尘云离正式入职,轻而易举毁灭书库内的邪神肢体,单靠注视便使世界“本相”退避,他才明白他们根本不是同一层次的存在。
人间魔鬼环伺,而他是魔鬼的克星。
纷繁凌乱的思绪收拢回心底,明少荼跨进大门,走出几步后,忽的惊觉书库的灯竟是关闭状态。
熹微天光从他背后照进林立的书架,落下丛丛阴影,像一道道肆意生长的肉芽或者藤蔓。
明少荼下意识想去开应急光源,也准备好承受身体永久变异的后遗症,可下一秒,他就看到那些阴影以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倒退回去,黏腻的肉芽干瘪破碎,湿滑的藤蔓脱水枯死。
与此同时,尘云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明先生,早上好。”
随之而来的还有肉松包和热牛奶的香气。
明少荼僵硬的背脊缓缓放松,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也慢慢吐出。
他扶了扶眼镜,转身冲尘云离一笑:“早。”
见书库内没有开灯,尘云离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明少荼甚至来不及提醒他那是装饰品,书库里的电灯就在“啪嗒”一声轻响后同时亮起,照彻每一个角落。
“哇!”尘云离瞪大眼睛,“昨天晚上有人来换过灯泡吗?怎么这么亮?光的颜色也从黄色变成白色了!”
明少荼按住眼镜:“……啊,对,可能是换了吧。”
尘云离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压抑的古怪,笑眯眯地跟他分享早餐:“肉松包,要吃吗?我买了一大块,牛奶也是一大瓶!”
明少荼本想拒绝,并要提醒他员工手册里说了不能在书库里吃东西,更不能互相分享食物。
但看到他提着食物在书库里站了这么久,书架和书籍都没有一点反应,明少荼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倒是尘云离自己想起了这一条规矩,抱着食物风风火火跑了出去,仿佛忘记昨天看到的台阶本相一样坐在最上面那级,招呼明少荼过去一起吃。
明少荼“嗯”了一声,顿了顿,偏过头问:“你们没意见?”
书库内静默无声,灯泡也不闪了,尽职尽责地运作。
“好吧。”
明少荼扬了扬嘴角,走向尘云离。
另一边,尤珐和尤绯站在一起,头挨着头阅读今日的图书管理员任务,反复看了大约有十遍才确认自己眼没花,在此期间,纸上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变动。
“扫地、倒垃圾、拖地、放盆栽……”尤珐满脸见了鬼了,“这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还是家政工作?我今天是没睡醒吗?”
“呃……书库的每日任务都是由书库自己决定的,可能……祂也觉得自己该进行一次大扫除了吧。”尤绯说到最后,自己都不信。
尤珐揉揉眉心:“昨天,就昨天,尘先生随手捏死了祂的几根肢体……类似肢体的衍生物,今天祂让尘先生做大扫除,是想让他把这些衍生物一网打尽吗?”
“那没准。”尤绯一拍手,“我觉得吧,书库那些东西就跟寄生虫似的依附在祂身上,祂的鳞片里,借此庇护己身,还汲取祂的力量自我壮大。从祂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挺恶心的,说不定祂就是想借尘先生的手,除掉这些‘寄生虫’呢?”
尤珐挑眉:“你认真的?祂想杀虫眨个眼的功夫就能杀干净,用得着借区区人类的手?”
“……尘先生是区区人类?”
“……领会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八点,不能再耽搁,他们才终于拿着写了今日任务的纸张前往书库。
彼时,尘云离和明少荼就等在门口,见他们一来马上接过任务纸,定睛一看,两人也跟刚才的他们似的呆住了。
尘云离看看任务再看看尤珐,看看任务再看看尤绯,看看任务再看看明少荼,眼中渐渐流露出狐疑之色。
“你们……是缺保洁了吗?”
尤珐扬起僵硬的嘴角:“……尘先生,你真幽默。”
第04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三)
虽然今天的任务古怪又奇葩, 但为了全勤奖,尘云离和明少荼还是任劳任怨地提起拖把扫帚,按照要求将书库粗略打扫了一遍。
至于为什么是粗略而不是仔细, 那就要问建造书库的人为什么要把这里弄得这么大了。
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当尘云离从繁重的拖地大业中直起腰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以后了。
明少荼抹完桌子, 倒完污水回来,用湿巾擦了擦手,问:“尘先生中午想吃什么?中午有人给我送饭, 我让他多带一份, 省得你额外点餐。”
“家里人吗?还是朋友?”尘云离抬起手背擦了擦汗,“我不挑食,好吃就行。”
“算是……朋友吧。”明少荼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低头发了条通讯, 又说:“我让他带两份黑椒牛柳饭,饮料是红茶。”
“好,谢谢。”
尘云离一边说, 一边将清洁工具塞进两个水桶,将它们放回杂物间。
就这几秒钟功夫,他再从杂物间出来,便感觉书库给自己的感觉完全变了。
或许是光线问题,之前的书库宽阔而幽深, 晦暗而岑寂, 加上不知因何而起的古旧阴沉的氛围,总让尘云离觉得诡异寒凉。
这是心理上的感应, 并没有对应的身体反馈,至少对于尘云离来说不会感到不适。
但它们的存在就像落于书皮上的薄灰, 蒙在眼前的黑纱,罩于心头的阴影,分明无形无影,却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时时刻刻都在试图勾起他的负面情绪,试图将他拖向某个隐藏的深渊。
但是现在,这些感觉全都不复存在。
地板锃光瓦亮,反射着白炽灯明亮的光线,如苍山白雪覆盖了每一寸阴影,淹没所有藏匿的黑暗。
尘云离站在其中,只感觉窗明几净,宽敞亮堂。微风携着松柏清冽的味道涌入,吹过坚硬的书角,翻起柔软的旧报,拂过墙上古老华丽的壁画。
真是……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偶尔给书库清扫一下也不错,气氛完全变了,比以前更像图书馆了。”尘云离笑眯眯地道。
明少荼倚在桌边,闻言抬头看他,眼底漫起淡淡的笑意。
他忖了忖,摘下眼镜,将本就敏锐的“灵感”催发至最高程度,眼前顿时一亮,微凉的风与暖而浓烈的白光灌入眼眶,几乎瞬间令他失去了六感,仿佛被裹紧松脂的小虫,浸没在这个温暖的白色世界。
紧接着,这片白犹如雾海从中分开,雾气后方立起一道修长的身躯,鳞片雪白,双目赤金,眉心有一颗菱形晶印,散发着熔岩般的金红色华光。
那是一条庞大到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的银色巨蟒,目光穿透雾层短暂停留在明少荼身上,却没有再引起他身体的异变。
于是他得以短暂地窥见巨蟒的行迹——祂转身游向雾气深处一道时隐时现的人影,冲他吐了吐蛇信,而后低下昂起的头颅,仿佛优雅地行了个礼。
下一秒,所有景象皆在明少荼眼前如沙消散,唯独那道人影渐渐清晰,与尘云离的身影融合。
“明先生?”尘云离见他眸光涣散,疑惑地在他面前挥挥手,“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
“……没有。”明少荼收起眼镜,以后也不必戴了,“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定期打扫书库,哪怕只是扫一扫地。”
尘云离点点头,又摇摇头:“单单扫地也是大工程,毕竟书库实在太大了。”
明少荼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往门口看去,书库台阶下停了一辆车,有人从车上下来,蹦跶着冲他挥手。
“少荼!少荼!我给你送饭来了!你不让我进去,总得出来拿吧!”
宁不凡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
“嚯!”尘云离嘴角一扬,吃瓜看戏的笑容就跟膝跳反射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原来给你送饭的人是他呀。”
明少荼揉了揉眉心,像是觉得丢脸,双腿却很诚实地迈了出去。
尘云离笑眯眯地跟出去,就见明少荼站在台阶上方,向宁不凡招手道:“上来吧,现在你可以进书库了。”
“嗯?”尘云离一愣,“这里不是……”
对普通人很危险吗?
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明少荼颔首:“以前是,以后不是了。更何况有尘先生你在,原本也不碍事。”
尘云离挠头,感觉自己就像误入克苏鲁世界的无敌神装,毫无知觉地干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倒也不重要。
尘云离出神间,宁不凡已经提着两……三份饭跑上了台阶,骚包的西装换成了看似简约其实充满设计感的休闲服,发型打理得精致帅气,没有被碎发遮住的右耳上还戴了枚耳钉。
个人形象管理无敌了。
尘云离好笑,看着宁不凡把一份盒饭递给自己,然后蹭到明少荼跟前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共进午餐。
明少荼下意识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咽了回去,换成一句轻描淡写的“好”。
宁不凡很显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冷不丁听到一声“好”,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念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晚上买张奖券,不会能刮出一等奖吧?”
明少荼忍俊不禁,伸出食指勾住食盒包装袋上的带子,牵着呆呆的他走了进去。
尘云离望着两人的背影,阳光明媚,清风和煦,真是好天气。
尘文简从他口袋里探出头来,见他不自觉地微笑,也弯起了猫猫唇。
……
“尘先生,明天见。”
“明天见。”
傍晚,与明少荼在路口道别,尘云离抱着尘文简步行回家。经过麻绳巷入口,他的脚步莫名顿了一下,转头望进巷口。
天色已暗,夕阳昏黄,天上有一线窄长的停云,在巷子上方倾斜蔓延,边沿染着夕阳的金色,照着能见度极低的巷道,犹如一柄压制暗影的利刃,即便日薄西山,余威将尽,亦有沉沉压迫感。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尘云离迈步走进巷子,但在下一刻,背后漫上的刺骨寒意与一只挡在面前的毛爪子便挡下了他。
他回过神来,只差一步就会进入麻绳巷范围,砖墙倾倒的阴影正停在自己的脚尖。
“别进去,云离。”尘文简说,“里面很危险,比昨天晚上更危险。”
“……”
尘云离往后退了几步:“怎么说?”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尘文简闭上眼睛,稍稍仰起脸,面上的绒毛在风中缓缓摇曳,“里面少了点东西,可能是原本用来镇压邪神的,现在邪神的气息更浓了,虽然还未蔓延出去,却凝聚如团,几乎化为实质。”
“少了点东西……”尘云离皱眉,“不会是被我无意间带出去了吧?”
他的能力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更别说运用自如,问系统,系统也只说是他那能力本就属于他,更具体的信息却一句也不肯再透露。
他有什么能力本就属于自己,还能压制这个世界的邪神和所谓的“本相”?
尘云离思来想去,总感觉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总是差了点灵光一现的顿悟。
“若是那东西被你带出麻绳巷,并且留在了身边,我是感觉不到的,只有你自己发现了,其他人……或者非人才能同时有所体会。”尘文简蹭蹭他的手指。
哦,原来他这个san值稳定器、邪神的屏障,还有个屏蔽功能。
尘云离想着,再往后退几步,背上的寒意慢慢消退下去。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卷土重来。
只是这次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寒冷,而是心理上的惊悚。
“谁!”
尘云离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地扫过后方街道,惊觉街上的行人车流不知何时竟通通消失不见,世界变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已经消退的黄昏余晖也从四面八方渐次逼来,犹如旭日东升,漫过水泥地面、钢铁丛林,昏黄沉寂,冷清幽深。
“尘文简!你看……”
尘云离下意识看向怀里,却见臂弯间空空如也,尘文简居然也消失了!
弯曲的手臂轻轻一颤,他轻吐一口气,将手放下,低垂的目光看着地面,昏淡的光自背后投来,在他身前落下一道越来越长的阴影。
那不是他的影子,是他背后之“人”的。
尘云离回身,乍然与浮在半空的身影四目相对。
那是一道包裹在夕阳光辉般的金光中的人影,看不清面容,身形高大,轮廓的边缘蒙着一层微光,细碎光粒从中剥离,犹如夏日的萤火,环绕祂与尘云离周身。
“你是……”
尘云离看着面前的生物,奇异的不觉得害怕或紧张,只感觉心脏像是裂开一道口子,有什么浓重而复杂的情绪从中缓缓流淌而出。
人影抬起右手,指节纤长而尖锐,不紧不慢地伸向尘云离。
正当尘云离以为祂的指尖要落在自己脸上时,那五根“手指”却向旁边偏离了细微的角度,五道辉光犹如离弦利箭疾射而出,从尘云离身旁绕过,没入他身后的街道,穿透所过之处每一栋建筑。
而后人影攥住五指,清脆的破碎声响彻天地,锐利得几乎要刺破尘云离的耳膜。
目之所及,他能看到的一切物品,包括眼前的空间都在碎裂、剥落、坍塌,露出黑暗的、惨白的、猩红的底色。
尘云离倏然心有所悟——明少荼他们一直在说的世界“真实”、世界“本相”,也许就是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幕。
可是他看到的并不清晰,只有斑斓的融合的色块,犹如打翻了的颜料盘,处处都是不规则形状的污渍,并没有成型的……可以称之为生物或者物体的东西。
但与其说是他看不到,不如说是这个世界不想让他看到。
哪怕已经有人在为他揭开“帷幕”,这个世界依旧想方设法地在他面前掩藏自己。
“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色块和人影都渐渐从尘云离的视网膜上褪去。他听见一个声音越过听觉,直接在他心里响起,辨不清男女,也没有任何情绪。
“你不是他……危险……”
“你……太过危险……”
回音无休无止,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同一句话,中心意思就是尘云离是危险的存在,一两次还好,听多了实在叫人心烦。
尘云离不由得皱眉:“烦不烦?我听到了。”
“砰——”
就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尘云离再次听到尖锐刺耳、充斥着整个世界的玻璃碎裂声。
旋即一个恍神,他回到原位,耳边是汽车的鸣笛、人潮的嘈杂,晚风掠过鬓发,发丝蹭着耳廓,带起轻柔的刺痒。
尘云离定睛看向前方,麻绳巷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那道细窄的金色的云也已散去。
“尘文简,刚才发生了……尘文简?”
尘云离下意识去看尘文简,却发现怀里依旧没有黑猫的踪影,警惕瞬间填满他的心。
怎么回事?猫呢?
难道他还没回归现实?
“云离。”
温柔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尘云离连忙转身,在繁华的红尘间猝不及防迎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黑夜与傍晚的交界处,路灯与落日的光如同两把交错的剑,在那人的身旁、脚下交汇,又于这一点上朝相反的方向延伸而去。
黑发蓝眸的少年立于风里,面容青涩而精致,长发自肩头倾泻而下,被风掠起,拂过尘云离的面颊。
尘云离瞪大眼睛:“你……怎么……”
尘文简眉头微皱,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云离,你是不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04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四)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尘云离一愣, 下一秒,他的手便掐上尘文简面颊的软肉,像是要确定他的真实性般用力捏了捏。
尘文简“嘶”了一声, 被掐住的皮肉顿时红了一片, 还在向外蔓延。他皮肤白,所以这点红色就显得尤为明显刺眼。
“我是真的。”他用两只手包住尘云离的手指, 掌心温热干燥,是活物的触感,“不是幻象, 也不是所谓的‘世界本相’。”
“嗯, 感受到了。”尘云离点头,反扣住他右手手腕将他扯到身前,将距离拉近到适合说悄悄话的范围, “所以,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尘文简瞥了眼他的手:“我们边走边说吧。”
路灯接连亮起,暖色的光驱散了夜晚的阴翳。
尘云离走在灯下,听身旁的人讲述方才他眼里所见, 以及他从猫变人的原因。
“我提醒你不要进入麻绳巷之后,你忽然僵立在原地,闭上眼,好像意识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我尝试唤醒你,却在你背后看到了……”
尘文简眯起眼睛, 瞳仁呈现出兽类的竖状, 身体绷紧。
他看见尘云离背上涌出暗金色的雾气,它们在风中飘动、扭曲, 凝聚成骷髅与魂灵的模样哀嚎嘶叫,又在下一个瞬间溃散, 融入那双渐渐展开的巨大羽翼。
那是一双空有骨架而无血肉的翅膀,骨节之间有错落的折叠部分,类似火焰的光晕蒙在上方,随着尘云离的每一次呼吸而涨缩生灭。
“翅膀?”尘云离下意识摸上肩胛骨,表情古怪,“我的?”
“不是。”被他的反应逗笑,尘文简摇摇头,“它属于藏在你影子里的‘人’。”
尘文简最初也以为这双翅膀是尘云离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因为尘云离身下的影子正跟随翅膀的展开而缓缓拉长、延伸,而后像图层分离般从他的影子上剥落,翅膀一拍,这道人形黑影便往后滑开两步,骨翼收拢,拥住了他。
紧接着,无数金色焰流便从骨翼边沿朝着尘云离源源不断地奔流而去。
“然后呢?那些东西被我吸收了吗?”尘云离微微耸起肩骨,紧张地搓了搓手臂。
“没有。那种火焰给我很不好的感觉,我本想替你拦下它们,可在我动手之前,它们就在触碰到你的前一秒消散了。”
尘文简隐去了当时的自己的想法,他在火焰流向尘云离的那一刻,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救人的渴望令他强行冲破伤势的反噬,化作人形,抓着尘云离的手就要将他拽离那些火焰。
就在这时,尘云离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似乎意识正在恢复,即将醒来。
同一时刻,他的体内散发出一种无形无质、不可观测、不可捉摸的气息——那甚至不是力量,仅仅是气息,便让涌来的火焰尽数倒卷而回,反撞在黑影身上。
火焰熄灭的同时,黑影的身体也被撞得千疮百孔,身后那双骨翼更是顷刻间崩碎毁灭,包裹着火焰的骨节还没落地,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也被震开了。”尘文简说道,听语气好像有点在意这个细节,“之后你便醒了。”
尘云离习惯性地揉揉他头发以示安抚,就像他还是猫身时那样,一边揉一边简单说了下自己遭遇的幻境,灵光一闪,说道:“那个身影对我说我不是他,我太危险,不会是因为我弹开了那些火焰,还把他在现实里的‘身体’撞烂了吧?”
“很有可能。”尘文简皱眉,“他能藏在你的影子里还不被你和我发现,恐怕也是邪神,说不定就是你从麻绳巷里带出的那个——云离,以后还是别去那个地方了,太危险。”
闻言,尘云离看了他一眼,他睁大眼睛,看上去无辜又纯良。
说到危险,这家伙才是最危险的,毕竟无论这个世界存在多少诡异生物和邪神,最后都被他杀光了。如果要远离危险源,就得从他开始。
尘云离摸摸鼻尖,没把这句作死的话说出口:“放心,有你在,祂们伤不了我。”
听到这话,尘文简怔了怔,居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随即便分外坚定地点头:“你说得对,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顺势摊开手,“我已经知道我体内的力量是什么了。”
尘文简眼睛一亮,抓住他的手:“真的?是什么?”
“是一份合同。”尘云离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劳务合同。”
“?”
尘云离没有解释,因为确实说不清楚。
那可是一份来自神界的,直接与至高宇宙真神签订的劳务合同。
他不说,尘文简自然不会追问,只用余光追逐着他的面容,而后侧身替他挡去霜色的月光。
那光芒太冷清,不适合落在他身上。
……
麻绳巷内,孤冷的夜色宛如打磨光滑的钥匙,严丝合缝地嵌进每一栋房屋之间的间隙,填补墙面缝隙、地板裂纹,以及砖石瓦梁间或深或浅的丘壑。
一声常人听不见的金属碰撞声回荡于狭窄的巷道,半晌方止。在这之后,黑红交织的浓雾涌出房屋门窗,仿佛烈火之下晦暗阴沉的海面,人类世界的建筑淹没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如同林立的礁石。
雾气流向麻绳巷的出口,速度快得连月光也追之不及。然而就在它们即将离开这座门户洞开的囚牢之际,两道光线乍起,把它们严严实实挡了回去。
巷口的地上,两道白光交错而过,深深烙进土石之内,光华流转,内蕴不发。单是逸散的微光,便令身前牢笼里的囚犯寸步不得近,比之破开前的锁更为牢固,甚至带着一种漠然和轻蔑。
就好像它们困住的不是让这个世界无从躲避,无力反抗的诡怪生物,而是几只偶然脱离运粮队伍的蚂蚁。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不甘地咆哮嘶吼,朝着光线笼罩之地左冲右突,试图强行冲开桎梏,但换来的只有愈发蛮横的镇压。
在这两道白光的封锁下,本应在今日脱离麻绳巷重获自由的怪物们全部无功而返,只能任由这珍贵的脱身时机从眼前溜走。
当然,也不是没有头铁的家伙赌上一切去尝试突围,但结局不过是在麻绳巷的出口后留下一捧灰烬。
看到祂努力的结果,后来者只有偃旗息鼓,黑雾不情不愿地退回巷子深处。
白光尽职尽责地镇守此处,无人发现,它们交错的那一点,其实是尘云离短暂站立的位置。
而它们的出现,则源于尘云离对麻绳巷以及里面存在的生物的排斥和警惕。
他不想看到你们。
别去他面前晃荡。
……
这个世界的尘文简实在过于温柔纯良了。
看着面前的少年,尘云离心里悄悄冒出这么个想法。
他的脸上还有几分尚未长开的稚气,眉眼柔和,透着一股子尚未经历苦难的平和与良善,跟上个世界与原剧情后期那个强大冷酷的灭世魔王全然不同。
想来也是,这一世的尘文简虽然同样失去了很多,但他最痛苦的经历已经被尘云离截断。纵然仍旧心怀仇恨,可他身边有人相伴,入眼入心的也不再是人心险恶和世事无情,只有藏在琐碎日常里温暖的人间烟火,和再寻常不过的人情交往。
公寓狭小,住客们鱼龙混杂,尘云离会为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也有人在他困窘时不吝相助。
书库的工作奇怪又危险,尘云离的同事跟他认识不久,感情说不上深厚,却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反倒对他多有关照。
街上人潮如织,车水马龙,有窃贼被监察厅的工作人员扭送监狱,也有铁皮车上给身体不适的人让位的学生。
尘文简没有倒霉地遇上人间最残酷的事,最残忍的人心,他的坏运气在尘云离出现的那一秒就已尽数消散,所以生活里即便有无数烦恼,也总归身在红尘,而非炼狱。
因此,他的性情便犹如一棵被精心照料的树,自由且自然地循着原本的面貌生长舒展,长成了平凡普通的模样。
温和良善,又炽热真诚。
尘文简捂着顺路买的牛奶,双手微微发力,杯中的牛奶便散发出热气,咕嘟嘟冒起一串泡沫。
“好了。”他把牛奶递给尘云离,映着灯光的眼睛柔和而深邃,“睡前喝一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你的同事说的。”
尘云离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与此同时,白天与明少荼相处的画面历历浮上心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句。
他笑了笑:“记性真好。对了,你刚才说你身上有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尘文简拧了拧眉,掌心在心口一按,抿紧的唇角泛起苍白色泽,“来到你身边后,我的伤势好了不少,恢复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你在担心我吗?”
他微微瞪大眼,认真观察着尘云离的表情,从他眼中看到真切的忧虑后,便学着他平日的样子微笑,然后笨拙地捋了捋他的头发。
“别担心,再过一段时间我的伤就能完全痊愈了,不会太久的。”
“没骗我?”
“没有。”
尘文简摇头的样子颇为听话乖巧。他伸手勾了勾尘云离的手指,见他眼底的忧虑如阴云散去,又冲他笑了一下。
尘云离薄唇微勾,冶艳的唇色让他英俊的面容多了些少有的绮丽,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令人目眩神迷。
尘文简只感觉眼前一恍,就见这张好看的脸突然凑近,一瞬间的惊心动念使他不禁有些头晕,紧接着一只微蜷的手便敲上了他的额头。
“那你可以变回去吗?”尘云离拍了拍身下的床板,“我的床太小,睡一人一猫刚好,两个人就睡不下了。”
“……”
尘文简抿嘴:“我可以打地铺。”
“打什么地铺,变成猫睡床不舒服吗?而且你看这里哪有打地铺的余地。”尘云离不赞同地摇头,“快快,变回去变回去,我要睡了。”
“……哦。”尘文简垂眼,装模作样地努力了一秒,理直气壮地抬头:“伤势严重,变不回去了。”
“啊?你刚刚不是说恢复了很多吗?”
“现在又加重了。”
尘文简戳了戳尘云离手里的杯子,将变凉的牛奶再度加热,旋即滑下床,坐在床边的地上。
“我今晚靠着床休息,顺便守夜。”他眯起眼,纯良气质褪去,散发出淡淡的戾气,“看看还有没有东西跟着你回来。”
尘云离看了他一会儿,别过头忍俊不禁。
这傻猫。
第05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五)
谙城有宵禁, 十二点后人车禁行,唯有见灵部门的值夜人员在进行巡逻和警戒。
今夜尤珐和尤绯都分配到了巡逻任务,不过是在不同小队, 负责的区域和危险程度也不一样。
尤珐实力更强, 灵感更高,属于见灵部门第一梯队的成员, 要去的是城内最危险的几处区域,头一个便是麻绳巷。
“怎么又是我轮到麻绳巷?”小队里有人低声咕哝,跟旁边新来的队员抱怨道:“那地方可邪性了, 每次巡逻都有人员折损。上回我运气好躲过一劫, 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怕什么,就算运气不好丢了性命,单位发的抚恤金也足够我们的家人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不亏!”
新队员安慰了一句, 那人想想也是,便打起精神继续整理装备。
尤珐穿上特制的黑色长风衣,戴上同色皮质手套, 将拉链拉到顶端挡住小半张脸,又拨了拨头发,才提起脚边那盏相对其他装备而言过于普通和落后的煤油灯,快步向前走去。
橘黄色灯光透出圆形玻璃盏,柔和而散淡, 在行色匆匆的巡逻队伍周遭打下错乱的阴影, 尽心尽力营造着夜晚应有的诡异气氛。
麻绳巷就在市中心,从见灵部门所在的中央大楼出发, 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很快,尤珐前方就出现了那条狭窄而昏暗的小巷, 它沉眠于如雾如烟的黑暗里,巷道中错落亮起的昏黄灯火便如同一只只半睁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颓靡而诡谲的异常。
和从前别无二致。
尤珐抬起手臂:“无令不可入麻绳巷,一半人留守警戒四周,另一半人随我检查封印是否松动。”
没有人应声,众人默契且无声地分流,甚至省去了分配岗位的步骤。
尤珐带着两人走到巷口,最近的一盏路灯就在三步之外,感应到他们到来,一如既往地闪了闪,却莫名让人觉得有气无力和颓丧。
邪神栖身之地,环绕着各种影响人类情感和理智的力量,它们无形无影,难以防备躲闪,受影响后更是几乎无法根除。
尤珐经历得多了,对此经验十足,在这个奇怪的念头刚升起时,就熟练又果断地将其掐灭。
“使用油灯查看近处墙面上的封印,记得对照少荼整理的封印图纹,确认无误后向我报告。”他例行公事地吩咐道,“过程中如果感觉情绪、身体产生任何异样,报告后离开队伍,换其他队员过来。”
依旧没有人答应,但下一秒,橘色的灯光就照进了麻绳巷,落在五步内的墙壁上。
光芒所及之处,粗粝斑驳的墙面犹如水波涌动,渐渐浮现出大片大片密集而又繁复的图案纹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环环相扣、层层堆叠,犹如精密仪器那宛若天书般的图纸,有一种冰冷但充满秩序感的美感。
三人对照着资料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比对过去,这无疑是一桩大工程,加上麻绳巷内诡异力量的侵蚀,不一会儿他们便感到了不同程度的不适,眩晕、恶心、眼花等等接踵而来。
尤珐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这些不适,继续检查封印。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后的队员来来去去换了两拨,所幸任务进程也即将行至尾声。
同样的,油灯的亮度也已下降至最低点。
就在这时,尤珐听到右后方的队员闷哼一声,旋即空气里多了几分腥甜的铁锈味。
他猛然回头,看见刚才抱怨的那个队员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手中的油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火焰燃于淌出的灯油之上,一线火光照破夜色,也惊动了夜幕里沉睡的东西。
“快!离开这里!”
危急之际,尤珐快速确认最后一点封印纹路,而后架起那个倒地的队员拔腿往回冲去,其他队员连忙跟上,紧促的脚步声划开了黑夜中的寂静。
“嘎——”
不知哪里传来的乌鸦嘶嚎,沙哑尖锐,裹挟着不祥的意味在半空盘旋。
尤珐刚跑出几步,就感觉耳朵里一阵刺痛,仿佛被千万根细针扎入、拧动,而这些针还在向着他的大脑钻去。
紧接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传来了相似的痛楚,气管里拥堵起潮湿黏腻的血腥味,嘴里也尝到了一丝腥甜。
不用说,他跟被他架着的这位同僚中了同样的招。
而且不仅是他,这支小队的所有人都中招了。
尤珐脚下一软,恍惚中扑倒在地,摔了个天旋地转。
他以为自己跑出了很远,但其实也就两步距离,手掌擦过粗粝的地板,血珠从掌心滚落,跟五官里汹涌而出的潮热液体一并在身下洇开,濡湿地面。
“咳……操!”
尤珐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每呼吸一次都像在承受酷刑,尖锐的耳鸣或长或短、或远或近,伴随那几乎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眩晕,让他在昏迷的前一秒隐约嗅到了死神镰刀迫近的冰冷气息。
那是热血浇在冷铁上的气味……
“锵——”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尤珐听见了一声悠长得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鸣响,像长剑出鞘,像利刃斩雪,像远古战场的寒风吹彻现代的钢铁丛林,气势恢宏。
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片苍茫的白,白光于空中凝聚,化作两道交错的锋刃,悍然斩向他身后。
但尤珐来不及探查它们造成的后果,就被一声唯有高灵感之人能够听到的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晕了过去。
……
“早。”
跟雨声一起唤醒尘云离的是食物的香气,他习惯性地抬手挡了挡眼睛,鼻翼翕动,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转向香味传来的方向,惺忪的睡眼便迎上了尘文简的笑脸。
他拉开床前的帘子,站在料理台前,手上端着一盘炒米粉,背后的锅里还在冒出喷香的白烟。
早早睡醒的他仪容整洁,略长的碎发打理得三分凌乱七分齐整,刘海末端颇为心机地翘起,衬着那张青春俊秀的脸,让人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早上醒来看着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的确会叫人心情很好。
“早。”尘云离打着哈欠下床,睡衣领口松散地敞开,露出一段精巧的锁骨,“早餐是你做的?”
“嗯,食材是房东先生给的。”尘文简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过突起的腕骨,有一点漫不经心的小暧昧,“我刚才出门给你买早餐,正好遇上他买菜回来,说是买多了怕放坏,所以送了我一点。”
闻言,尘云离看了一眼盘子,金黄色泽的炒米粉上铺着饱满的海虾、生蚝和好几种切碎的蔬菜,火候正好,酱香油润,不但做饭的人手艺好,食材也极为丰富和新鲜。
“这可不是送了‘一点’啊。”尘云离好笑。
他当然知道宁不凡的心思,左不过是为着他是明少荼的同事这一层关系,想拿下他,以后让他帮着说说好话罢了。
“先洗漱吃饭吧。”尘文简牵着他走到料理台对面的圆桌旁,“水也给你打好了。”
尘云离看着水盆眨眨眼,再看着他眨眨眼,突然把冰凉的手捂到他脸上:“哇!你好贴心!你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猫猫!”
尘文简低咳一声,眼底掠起淡淡的笑意。
几分钟后,尘云离洗漱完毕,正美滋滋沉浸在美食的温柔乡中,房门冷不丁被人敲响,敲得还挺用力。
“谁啊?”
尘云离作势起身,却被尘文简按了回去。他说了声“好好吃饭”,便走过去将门打开。
下一秒,明少荼和尤绯就挤了进来。
这间屋子本就狭窄,一口气装了四个大男人,顿时连转身的余地都没了。
尘云离茫然抬头,望着满脸焦急的两位同事,夹着炒米粉的筷子僵在半空:“你们……有事儿吗?”
“有事儿!大事儿!”尤绯站到了尘云离面前,径直挤开尘文简。
明少荼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你先把手里这筷子米粉吃了。不急。”
“……哦。”尘云离老老实实照做,把米粉咽下去后才问:“到底什么事儿啊?”
明少荼正要开口,就被尤绯抢了话头:“你昨天有没有去过麻绳巷?是不是在那里留下了力量镇压里面的东西?”
尘云离呆呆地眨眼:“这个嘛……”
“嗯?”尤绯的脸猛地贴近,乍一看就像要亲上去一般。
见状,尘文简心里一阵不爽。
但就在他要亲自上手把尤绯扯开时,尘云离已经先一步将他推开了一点:“我确实去过麻绳巷,但有没有留下力量我也不清楚。你们知道的,我看不到你们眼中的真实世界,所以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能力。对了,你们可以给我描述一下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吗?”
尤绯与明少荼对视一眼,片刻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一人一边按在尘云离手背上。
尘云离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两股微凉的气息拂上眼前,仿佛晨风撩动他纤长的睫毛,让他在恍神的瞬间窥见曾出现在风中,出现在身旁两人眼中的场景——
两道交错而过的、烙印在麻绳巷口地板上的白光,锐利的光线锋芒毕露,直至巷道内涌动的暗流。
它们气韵内敛,单只散发出一点点微弱的余光,就已将夜色深处所有蠢蠢欲动的阴诡生物震慑得不敢动弹。
尘云离长睫一闪,那些画面又如风中残尘般散尽。
“你看到了吗?”明少荼素来沉稳的语气隐隐带上几分激动,“那……是否是你的力量?”
“……”
熟悉,太熟悉了。
尘云离想着那两道惊鸿一瞥的光芒,回忆起的却是自己入职那天的场景。
宇宙至高神的神力将他笼罩,苍茫白光汇聚成手心的笔,引导他在合同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时的他犹自沉浸在“给神明打工居然也要签合同你们神界真的很正规”的震撼中,并未仔细感受那股磅礴而温柔的力量。
然而神力带给他的感觉,早已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如同合同上那个与神明的称谓并肩、由他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名字,看似寻常,却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磨灭。
尘云离按了按眉心,笑道:“嗯,算是我的力量吧。”
白纸黑字签的合同,从神明老大那里得来的能力,确实可以算是属于他。
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人族中唯一的神国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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