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下狱
拾一手提着一个人的衣领, 将他硬生生拖上大殿。
浓重的血腥味在太和殿中翻涌着,几乎令人作呕。
不少大臣悄悄用余光去看,便发现那人的双腿已然折断。
断口处的骨刺支出, 使得他的身下一直在流血。
季冠灼悄悄地往一旁挪了点,又努力将注意力放在身上残留的Alpha信息素里,才没直接吐出来。
拾一走到殿中,将那人狠狠掷在地上,单膝下跪行礼:“回禀皇上, 人已经带到。”
曹焱转头去看,便对上曹焱满是血丝的眼睛。
除却双腿之外, 来之前, 他嘴上似乎也受了刑, 一张嘴被打烂好几个口子,闭都很难闭拢。
裸露在外的牙齿都被血染成红色。
曹焱装作一副恼怒至极的模样,厉声道:“侍卫统领,不知我府上下人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居然要你动用私刑?岂不是屈打成招?还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曹溪被打成这般,有些话应当是说不出来的。
但他必须得让拾一给他一个交代,将事情扭曲,转移师从烨的怒火。
“此事同季大人还有几分关系,但是可能会有损季大人声名, 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着, 拾一转头看向季冠灼。
季冠灼有些意外, 不过想到那日曹玉江对他的态度,他倒是能猜到曹溪说的是什么话。
“说吧。”季冠灼语气淡淡。
“微臣到曹府拿下此人之时, 此人正在同几个人说,‘什么丞相?他有什么本事?’”
“这张脸不适合做丞相, 倒是很适合做小倌。若是他愿意把初夜卖给我,我也愿意花个几两银子,买他好好伺候我。”
“……”
说到这里,拾一顿住:“接下来之言实在是有辱圣听,属下说不出口。”
他方才一番话学得惟妙惟俏,连曹溪说话之时的几个转音都模仿出来。
那股淫邪的笑让季冠灼一时间甚至都没办法面对拾一那张看着很是正直的脸。
“他如此侮辱朝廷命官,实在是罪该万死。但身为此次人证,属下又不好施以极刑,只能暂且打烂他一张嘴和两条腿,叫他再也不能在背后肆意放言。”
拾一跪得笔直,看着曹溪的目光透着几分森寒。
“好。”师从烨抚掌,冷声道,“曹焱,你府上之人公然侮辱朝廷命官,甚至肆意说些淫邪之语。你又该当何罪呢?”
“这……”豆大的汗珠沿着曹焱的额头扑簌簌往下滚落,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推脱的话。
师从烨却没什么兴致去欣赏曹焱这幅狼狈的模样。
他只是淡淡地对着拾一抬抬手道:“让他张嘴说话!”
若是未被拾一刑讯之前,曹溪自然是有心想要替曹玉江隐瞒的。
可是方才,亲身经历如何被拾一用板子一板一板抽破嘴,曹溪如今自是毫无抵抗的想法。
拾一初一抓住他的头发,曹溪喉间便不由得发出一声悲惨哀嚎。
张嘴时拉扯到嘴边的伤口,疼得他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却硬是生不出半点违抗的心思。
嘶哑的哀嚎声传遍整个大殿,仿佛指尖自锅底划过,不少大臣背后都冒出一身冷汗。
曹焱就更不例外,他努力挤出一抹笑:“侍卫统领这是在做什么?是想借此恐吓本官吗?”
拾一却像是未尝听到曹焱的话一般,直接将曹溪狠狠地掼在地上。
曹溪头顿时被金砖撞破,便听得头顶拾一的声音宛如阎王一般响起:“说吧,说说曹玉江是如何逼迫良家女子的。”
“说得仔细些,还能给你个痛快。”
断裂的两条腿骨在地上狠狠摩擦,额头上的血已经流到嘴边。
曹溪痛得涕泪横流,却偏偏死不掉。
他趴在地上,含混不清的哭喊声夹杂着哀嚎,艰难地张口。
描述断断续续又有些模糊,但在这呼吸可闻的太和殿中,偏偏叫人听得清楚。
“少爷先前在街上看上谁家姑娘长得好看,便会偷偷派我们跟着那姑娘,想方设法地将她们掳进府里,强行毁了她们的清白,逼得她们不得不答应我们家少爷做他的妾室。”
此话一出,殿中无不哗然。
不少官员都看向曹焱的方向,实在没想到曹焱的独子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那他身上挂着的那些女子配饰,又是自何而来?”
拾一手上用力拉起一些,断肢又在地上摩擦而过。
曹溪喉间嘶嚎声更大,几乎一字一句道:“少爷说,那些是他征服那么多女人的战利品。”
拾一恨得咬牙,把曹溪狠狠地掼在地上。
支棱出来的骨刺随着撞击进一步断裂,一部分扎入曹溪的伤口。
整个太和殿中都回荡着刺耳的哀嚎惨叫,却被拾一硬是用破布挡去。
便是连师从烨也忍不住出言道:“战利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皆是我沧月子民。北狄当初欺辱沧月妇女幼童,此恨蔓延至今,曹玉江却胆敢将良家女子当做是他的战利品?曹焱,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他声音不大,却压着盛极怒意,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几乎要压弯曹焱的脊梁。
“皇上,微臣身为开国之臣,随着先帝南征北战,自是也痛恨此般行径。可您总不能因为曹溪的只言片语,便冤枉微臣。”他匆忙跪下。
自曹溪断腿处渗出的血将官袍下摆染脏,曹焱却不敢挪动:“更何况,侍卫统领所说,也都是一面之词。若是微臣现在说是侍卫统领跟季大人有私情,特意逼迫曹溪如此冤枉微臣,如此冤枉吾儿,难道皇上就要信了吗?微臣的开国之功,居然比不过一个刚刚入仕一年的官员吗?”
“开国之功?”师从烨微微倾身,像是要看透曹焱一般,“曹叔叔,你以为朕随父亲征战时只有十一岁,便没有记忆了吗?当初你攻下城池之时,可是让手中士兵将城中妇人当做取乐的方式,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吗?”
“父皇心慈,加上你又用北狄人为借口做掩饰,又说以后会约束好手底下的将士,不许他们再做此种事。加之当时正是用人之际,你又跟在父皇身边很久,他这才未同你计较。”
“如今你以为十年过去,你便能文过饰非,将当年你所为之错事,一笔盖过了吗?”
一时间,朝堂只剩下吸气之声。
曹焱脸上也满是不可置信。
当年知晓此事之人并不多,师从烨那时也只不过十一岁而已,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季冠灼微微闭上眼睛。
他能感知到师从烨如今已经是怒极,但换做是他,又怎能不生气呢?
曹焱和曹玉江这对父子当真该死!
“当年之事,父皇不欲同你计较。今日之事,你却还想颠倒黑白。你府中下人能在背地里这般说朝中重臣,想也知道你平日在府里,是如何谈及他们的。”师从烨微微闭了闭眼睛,缓和些许情绪后,这才又道,“更何况,拾一跟在我身旁多少年?你为着掩饰曹玉江的罪过,居然还想离间朕与拾一,其心可诛。”
“是不是朕这半年来,没怎么发过火,曹叔叔都忘了整个京中是怎么说朕的?”
“朕从来都不会是什么顾及往昔情面的明君。”
话音落下,师从烨微微抬手。
立刻来了两个侍卫,将曹焱按住。
自“曹叔叔”三个字出了师从烨的口,曹焱便知今日之事难了。
可他不敢有半点违抗。
若是揪住此次之事跟陈年旧事不放,他顶多会被下入牢狱之中。
但若是公然违抗圣旨,那便是造反。
曹焱和曹溪一并被压下去,整个太和殿中,只余朝臣们谨慎的呼吸声,以及那一大滩血迹。
师从烨又张口:“曹焱罪无可赦,入天牢,择日流放玉榕山。曹玉江现在应当还在府中。季爱卿,朕给你个机会,亲自去曹府查抄。家奴侍卫涉及过此事的,一并押入牢中;未尝涉及此事的,将身契交还,放他们出府。”
“至于那些被掳去曹府受苦的女子,给她们一人十两白银作为补偿。曹玉江强纳的‘妾室’、‘通房’,不管上没上户籍,全部作废,你可明白?”
季冠灼忙低头领命。
“拾一,你带人跟着季爱卿,记得保护好他,莫要出什么差池。若是有人胆敢伤害季爱卿,或者是出言不逊,除却曹玉江之外,格杀勿论!”
拾一也匆匆领命,提前到宫里调派侍卫去了。
此事结束后,师从烨才冷冰冰说道:“此事已了,还请其他各位爱卿自惜羽毛,也要约束好家仆子女。日后若再出现此种事,朕绝不姑息!”
朝臣们跪了一地:“是。”
下朝之后,师从烨喝了几盏冷茶,这才消去心中火气。
曹溪不过一个小小家仆,便敢在背后对季冠灼说出那种无耻粗俗之言,足以看出曹府家风如何。
让季冠灼亲自去做此事,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多少也能让季冠灼泄泄火。
他倒是要看看,经过此事之后,还有谁敢对季冠灼出言不逊!
第72章 抄家
带人赶往曹府的路上, 拾一交给季冠灼一本册子。
这本册子是柒九和肆六这两日调查出的,其中包括曹府所有家仆侍卫女眷,屋舍院落等详细信息。
其中, 那些与此事有关的家仆侍卫等信息也分类列好。
季冠灼坐在马上,风吹过他绯色官袍,白净的脸上满是笑意:“这册子一拿,跟阎王点卯似得,点到谁谁就死。”
“那倒是也不至于。”拾一跟季冠灼还算相熟, 加之师从烨如今已不将季冠灼当做是北狄探子去看,二人关系便也稍微亲近一些, “不过, 皇上居然会派你一个丞相来查抄曹府, 实在是稀奇。”
倒不是置喙师从烨的决策,只是丞相抄家,在沧月还未曾有过先例。
这会儿,季冠灼能感知到临时标记的另外一头, 师从烨的心绪似乎也平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愤怒。
他轻轻地一耸肩,淡淡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皇上只是因为此事太过生气,需得借此事泄泄火吧。”
毕竟, 他能从临时标记感知到老祖宗的情绪, 老祖宗自然也能借临时标记感知回来。
“你去抄家, 皇上泻得哪门子火。”拾一没忍住吐槽一句。
马匹载着季冠灼一路停到曹府门外,宫中侍卫已经将整个曹府团团围起。
不少百姓在曹府门外探头探脑的, 似乎想要得知曹府之中究竟发生何事。
拾一看一眼那些百姓,转头问季冠灼:“需要我先将百姓打发走吗?”
“不必。”季冠灼翻身下马, 理好衣袍,便抬脚走向府中,“就是要叫百姓好好瞧一瞧,皇上是如何对付这些欺压百姓的官员的。”
也好替他老祖宗扭转一些百姓对他的印象。
进入曹府之后,季冠灼先带着侍卫到曹玉江院中去拿人。
无论是曹玉江本人,还是他手底下那些替他拐骗女子入府的走狗,多数都住在这附近,一个也逃不掉。
侍卫闯入院中之时,曹玉江正将一个女子按压在院落的石桌之上。
他衣袍下摆撩起,欲行不轨之事,却被人活活按下。
于是曹玉江用力挣扎起来,嘴里还放着狠话:“是谁居然敢跟本少爷动手,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吗?”
季冠灼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衣袍,盖在那被胁迫的女子身上,这才转头看向曹玉江。
白净的脸上带着些许要笑不笑的意味:“曹少爷,几日不见,你如今瞧着,可是有些狼狈啊。”
曹玉江愤怒抬头,便跟季冠灼对视。
嘴里飚出一串污言秽语:“……你这嘴巴装……”
话音还没落下,猛地一板子击打在曹玉江的嘴上,打得曹玉江牙登时掉了两颗。
曹玉江登时满口鲜血,越发暴怒。
只是他还要张口,便又是一板子砸在他嘴上,登时将嘴唇打得炸开好几个口。
拾一的声音凉凉地传来:“曹少爷,你父亲如今已经被下放天牢,你若不想被打烂这一张嘴的话,就给我老实点。”
“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恨不得没生过这张嘴!”
曹玉江眼底终究闪过几分惊恐。
他被人带下去之后,先前被胁迫的女子也整理好衣衫。
她脸上不见泪意,只跪下行礼:“多谢贵人解救。”
“不必客气。”季冠灼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这府中被掠夺来的女子,不知有没有不给衣服穿的。我虽然知道她们被关在何处,但我怕自己无意中冒犯了她们,你能帮帮我吗?”
那女子点点头道:“权听贵人安排。”
季冠灼这才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卫,开始查抄整个曹府。
他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朱笔,自最深的院落开始盘查。
曹府占地面积极广,府中除却各处院落之外,还有回廊假山湖水,雕梁画栋,比之宫中,也差不了太多。
季冠灼一边命人从府库中抬出各类珠宝丝绢,一边还跟拾一吐槽。
沧月官员俸禄虽然尚可,但总不至于高到能买得起这么多珠宝首饰的。
看起来,曹家背地里还有不少私产呢。
把这些都搬去宫里,也够他建好几间医学舍了。
也不知私底下贪墨多少。
“此事我们自会去调查。”拾一眼底亦是闪过几分暗色,“若真有贪墨之事,皇上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二人等着侍卫将府库里的东西抬出去之时,方才的女子已经换好衣衫出来了。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季冠灼身侧,沿着最里侧的院落一路往外。
府库中搜查出来的下人服侍都被季冠灼留下,用以给那些女子蔽体。
府中的一间屋子里,十几个女子裸着身子挤在茅草铺就的草堆之上。
屋中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唯有缝隙中能透着些许光进来。
微茫的啜泣声在屋中响起,伴随着安抚之声:“不要怕……少哭一些,省些力气。说不定等那些家仆过来打开门之时,我们还能借机冲出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们这些不愿意做曹玉江通房或是贱妾的女子,便会被剥光衣服丢入这里。
曹玉江什么时候想起她们了,便会命下人随意捉一个出去,洗干净后欺负一番,又把人丢回来。
有的受不了折磨自裁,有的不甘心,咬着牙活。
府中仆人一日会送两次吃的过来。
可今日,她们一直未能等到。
饥饿和焦灼裹挟着每个人,让她们的心都沉沉往下落去。
“如何能冲出去呢?我们可是连半点蔽体的衣服都没有。”其中一个女子弱弱说道,“早知会是如此,我也跟李姐姐一样投井,最起码不必受这般苦。”
“就是。”另外一个女子低着头,“不若一碗汤药要了我的命,也好过我整日在这里担惊受怕。”
已经五日了。
整整五日时间,都没有一个女子能有幸走出这间屋门。
她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被关到死?
屋中啜泣声变得更大。
但在啜泣声里,她们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道:“你去吧。”
门口传来一阵开锁声,躲在屋中的女子不由得动了动,彼此的身体贴在一块,互相遮挡着。
方才第一个说话的女子挡在最前面,手里抓着把茅草,将自己的身子遮住。
门被推开,光和人一并进入其中。
紧接着,她们听见一个近乎天籁的声音:“季大人,屋中姐妹不少,需要水和衣物。”
宛如竹节一般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好,我现在命人去准备。”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被人抬进屋中。
季冠灼命侍卫们背对着屋子,守在院落外。
他低头,在名册中曹玉江的名字上,狠狠划过一道。
强烈的怒火让他一个现代人,都恨不得将曹玉江千刀万剐。
拾一轻轻拍了拍季冠灼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许久,换好衣裳的姑娘们从房中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被关在黑暗中太久,眼睛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外界过于明亮的天光。
但绯红的官袍,还是印刻在她们的眼底。
“贵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共十六个姑娘,都在这里。”
季冠灼心中一痛。
根据调查和曹溪的口供,这些年被掳进府中的,可不止十几个女子。
抓着名册的手几乎要将纸张揉皱,半晌,季冠灼才道:“诸位先到主院中歇上一歇,那里已经收拾好了。”
“我派人准备了吃的和茶点,你们先在那里等上一等。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将你们带出去。”
偏院一间小屋中,老刘头用力地抱着刘宝珠,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宝珠,你又何苦答应呢?若你当真做了那畜生的贵妾,之后可还怎么脱离曹府呢?”
刘宝珠泪珠滚滚而落:“爹,我没有办法。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一桩好事。听说府中还有不少他掳来的女子,我若做了他的妾,说不定还能向外面传递消息,万一便叫她们得救了,也是好事一桩。”
闻言,老刘头更是哭得难以自已:“我的宝珠啊……”
父女两个在这里抱头痛哭,季冠灼处理完府中其他事务,过来寻刘宝珠和老刘头。
刚刚踏入院子,便听见一阵哭声。
他到曹府之前便从名册中得知,老刘头和刘宝珠还算安全,是以是最晚过来的。
如今听到房中哭声,匆忙推门而入。
听到脚步声,老刘头和刘宝珠不约而同地抬头,朝着门口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见季冠灼。
刘宝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老刘头却慌了。
“季公子,你怎的会来曹府,莫不是被曹玉江那个狗贼一并掳了来?我们在这曹府中暂且无事,你还是快些逃吧,若是被府中其他下人撞见,恐怕便来不及了。”
说着,老刘头便要自床上站起来。
刘宝珠虽然不知季冠灼身份,但也匆忙跟着劝。
拾一过来之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有些不明所以,转头对着季冠灼道:“丞相大人,最后一个院落也已经搜查完毕,先前自府中失踪的那几个妇人还当真藏在那里。”
“可以回宫了吧。”
“丞相?”刘宝珠和老刘头眼泪都忘了流,只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季冠灼是丞相?
第73章 新麦
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实话, 他之所以不太想提这件事,主要是总会有一种,他自己都是个孩子, 却还是要装大人的感觉。
很奇怪。
刘宝珠急忙扥了一下老刘头,两个人双膝一弯,便朝地上跪去。
“多谢丞相大人,若不是您,我们父女二人恐怕今生再无团聚之日!”
季冠灼急忙伸手将他们搀扶起来:“刘老伯, 先前若不是您送我入京,我不会有今日造化。”
“更何况, 曹玉江一日不除, 便可能会再多几个被他强行掳来府中的女子。我身为沧月官员, 自然还是有责任去做此事的。”
寻到二人之后,季冠灼便带着他们去了先前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那里。
如今她们回过味来,有不少女子都互相抱着哭。
这些女子多是贫穷人家的女子,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却没一个人来救她们。
如今她们被污了身子,又被囚禁许久,日后只怕再难觅得良婿。
说不定还要面对风言风语。
这可如何能活?
低低的啜泣声在院中回荡着,让人难免心生不忍。
季冠灼匆匆过来,便听得哭泣之声, 也是有些难过。
他走过去, 官袍衣带被风带得吹起。
如今站在一个男子的立场, 他不方便安慰,也不好安慰, 只能站在那里等着。
为首的女子瞥见一抹红色,意识到有人过来, 立刻要跪下行礼:“多谢这位贵人救我们出苦海。”
“不必谢。”季冠灼微叹一口气道,“此事也是皇上安排我来做的,只要你们不怪我们来得太晚便好。”
“如今曹家已经被全部查抄,宫中会拿出银子贴补各位。但我想多问一句,诸位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那些女子对视一眼,皆是有些茫然地摇头。
对于她们这些家中本就贫难的女子而言,未来的安排,也是选个人家嫁了。
又能有什么打算?
“不如这样吧。”季冠灼思索片刻后道,“我会去求皇上给诸位些去路。不过,今日怕是不行。”
他住在宫里,有很大的不方便。若是在扶京中有府邸的话,他还大可以让这些女子在他府邸中暂时歇脚。
但现在,只能暂且让这些女子在这里等着:“劳驾各位在这曹府之中再等上一日。明日我还会再过来。”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拾一:“能派一批侍卫守着她们吗?”
“可以。”拾一毫不犹豫答应。
季冠灼如今是师从烨眼前红人,深受器重,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更何况,这些女子被解救出来,若是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放回家中,说不定更危险。
“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侍卫说便是。银钱皆由我来出。”季冠灼轻声安抚她们,“放心,既然救你们出来,我便不会让你们走投无路。”
刘宝珠也执意要留下来。
她说:“侍卫大哥们终究都是男子,有些事情,还是女子来做让人安心一些。”
有人守着那些女子们,季冠灼这才放心回宫。
一到宫里,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名册去找师从烨。
如今正是炎夏,御书房中门洞敞开,师从烨的案前还放着冰块。
瞧见季冠灼匆匆过来,师从烨抬眼:“查封得如何?”
“回禀皇上,曹府已经查抄一遍。涉及到劫掠女子一事的家仆下人,也已下放到牢狱之中,择日处置;对此事不甚了解的家仆,则是给了卖身契,命其自行离开;也有几个偷偷相助那些女子的家仆,微臣私自做主,另外给每个人补贴了五两银子。”
“曹府之中金银玉器等,全部被侍卫带入宫库,名册在此。”
季冠灼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
师从烨不明所以:“那曹府之中被劫掠去的那些女子呢?”
季冠灼猛地撩起官袍,跪在师从烨面前,声音因为过分的激动愤怒,甚至有些发抖:”皇上,曹玉江此次残害女子诸多,甚至把她们赤身裸体关于房中,对她们甚至不如对猪猡,甚至有几乎一半的女子受不了这般苛待,早已自裁而死。”
“单单补偿些银子,微臣以为并不能让她们走出昔日困境。想替她们求个出路。如今存活下来的女子,不过十六位,不若便将她们安排到六局之中或者皇商的店铺里。有些事情做,才不会叫她们沉湎到过去的痛苦之中。”
事实上,现在最重要的是给这些女子做心理干预。
但季冠灼对心理实在一窍不通,也不知要如何干预,只能尽量想办法给这些女子谋条出路。
师从烨沉默片刻。
沉稳的鼻息声自头顶传来,良久。
直到季冠灼都以为师从烨不会答应之时,他听到了师从烨的声音。
“此事是我想的不够稳妥,只想着将她们解救出来补偿过便是,未尝想过她们之后的路。”
“既然季爱卿有想法,那便按照季爱卿的想法来。等你安排好,跟我说一声便是。”
季冠灼终于露出一个笑:“谢皇上。”
第二日下早朝之后,季冠灼便迅速赶往曹府,将消息带去给那些女子。
有些女子选择去皇商商铺做绣娘或是磨胭脂的工女,也有几个选择入宫进六局。
虽说仍旧是要从最普通的宫女做起,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瞧见她们脸上展出的笑,季冠灼总算松一口气。
至于曹玉江,因着行事过于恶劣张扬,被判处秋后问斩。
而曹焱,教子无方却还包庇,甚至还在京中故意谣传消息,被判处流放玉榕山。
玉榕山远离沧月,海拔极高,又极为苦寒。
因为远在边境,师梦平建立沧月之初,便在此地设置重兵把守。
曹焱先前也是带了一批起义军的将领,如今却不得不在那些兵士手下持续劳作。
这对于曹焱来说,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除此之外,这几日,扶京之中也发生一桩大事。
那便是今年冬麦增产许多,麦收季节过去之后,南郊百姓进献了一石麦粒送入宫中。
干燥的麦粒泛着浅淡的香气,是季冠灼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的气味。
周悦比起先前瘦了些,也黑了些,一张脸上却满是喜气。
先前季冠灼的法子成功后,他便继续沿用季冠灼的法子,将整片盐碱地都处理一番。
这一年的冬麦,比往年提高了何止一倍两倍收成?
百姓感念师从烨特地派人处理盐碱地一事,特地将今年产出的新麦集了一石,托付周悦帮他们送入宫中。
“如今麦已收完晒好,这几日还要播种豆子。微臣便不在宫中再呆,先回南郊去了。”周悦经过一年的磨炼,胆子也大了些。
整个人精气十足,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今年沧月各地定是能缴纳一大笔钱粮上来。”
如此高的收成,百姓最起码可以填饱肚子,不会再苦于饥饿。
多余的粮食,亦是可以卖出。
即便因为多出的这些粮食,粮价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跌。
但只要能填饱肚子,这便已经足够。
季冠灼手里捏着一小撮麦粒,放在手心搓了搓。
这个时代的麦种种出的麦粒不如他原本所在的那个时代饱满,但那股浅淡的香气,实在叫人喜欢。
“皇上,微臣能不能借些麦粒,晚上煮个麦粒粥喝?”他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一小把麦子。
好久没喝过麦粒粥,季冠灼几乎都要忘记那股甜香的味道。
“这是百姓给你的,你拿去便是,又何必问过我?”师从烨手中动作不停,继续批阅奏折。
闻言,季冠灼似乎有些意外,半晌,他笑眯眯地说道:“皇上难道未尝想过,这些是百姓进献给您的吗?”
他的老祖宗,是不是把自己在百姓心底的地位看得太轻了。
曹府被查抄一事传出后,师从烨的声名突如其来地好上许多。
许是先前曹府便做了许多让百姓敢怒不敢言之事,却无可告状。
如今师从烨命人查抄曹府,可算出了他们心头恶气。
他生得极好,瞳仁颜色稍微浅一些。
夏日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御书房中,又落在季冠灼眼睛中,显得亮晶晶的,像只小狐狸。
师从烨神色微微一动,浅淡的青梅香气便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之中逸散。
良久,他才说道:“那命宫中御厨多煮一些吧,让宫人们也都跟着吃些。”
他一手托腮,看着季冠灼,语气轻巧平淡:“如今麦子增产,今年光麦收的税,便要比往年增加一些。季爱卿随时可以操办医学舍之事。”
“学子监还有些空地方,足够开出一间课室。需得药材的话,也可以到皇商那里去采买,价格会便宜许多。”
季冠灼闻言,一双眸子陡然亮起。
他跪下身去,深深地对师从烨叩首:“多谢皇上,臣一定尽力操办好此事,绝对不叫皇上操心。”
说完,他便匆匆起身,赶往太医院中。
师从烨也从那些麦粒里捏了一撮,用茶水泡过一轮,最后丢入嘴里。
干燥的麦子难嚼,又很难下咽,师从烨却不紧不慢地咀嚼许久,咽了下去。
胸腔中因着季冠灼那番话产生的激荡,才像是消退许多。
第74章 谣言
季冠灼没闲着, 离开御书房后,便先去国子监。
前朝百姓最多时,是沧月现今的三倍有余。国子监自然也建造得格外大。
除却几间供学子平日眠宿的大殿之外, 还有好几间课室与膳房。
如今国子监中学子不多,也只占用了一间大殿和一间课室,其他地方皆空着。
倒是方便季冠灼搞医学舍。
后期即便百姓增多,各地也会设置书院之类,倒当真不必担心国子监地方会不会不够用。
这般想着, 季冠灼带着熊书染踏入国子监中,抬头瞧着这一方土地。
国子监建造得相对来说比较简陋, 但用的都是质量上乘的木材石材。
未来的国子监虽受尽岁月侵蚀, 却几乎依旧保持着如今的面貌。
烈日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地上或是屋顶上, 显得柔和许多。
季冠灼刚一踏入国子监中,国子监的祭酒宗世新便立刻过来迎接。
如今国子监中除了他这个祭酒之外,也只设主簿和录事,以及几个助教。
大部分的事情, 还需得宗世新亲自来管。
前些日子,京中便传出要设立医学舍一事。宗世新也听说过一二。
更何况,师从烨也叫他入宫问过国子监的情况,宗世新亦是一一作答。
季冠灼会出现在此,他倒并不意外。
“下官已经命人将其中几间大殿和课室都打扫干净, 还请丞相大人随下官去看一眼。”宗世新略微有些谨慎地走在前面, 道。
季冠灼倒也未尝推辞。
跟在宗世新身后粗粗走过一圈之后, 他便定好作为医学舍的课室和大殿。
学医实在辛苦,医学舍成立之初, 愿意来学医之人并不会多,太大的大殿反而是浪费。
但课室却不能太小, 毕竟课室里需得安置药材等。
选定后,他又告别宗世新,回宫去找孙国辅问需要的药材。
如此忙上近半个月的时间,医学舍总算是顺利建成。
季冠灼不由得松一口气。
只是,连续半个月的时间,医学舍都是空空如也,连半个要来求学的人都无。
不过,也是。
若是进入国子监,日后还可入朝为官。
能得师从烨青眼,基本上便是一生顺遂的命。
除非以后哪里不长眼得罪师从烨,否则便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若是要做大夫,即便的确凭借医术也能得到达官贵族的青眼,赚取钱财。
但可比官员辛苦得多。
最起码,有不少人是这般认为的。
季冠灼倒是也不着急。
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做好他该做的,即便未尝达成一开始的目的,他也并不在意。
当初他会买那一箱抑制剂,为的也是替师从烨著书立传,替他洗清本不该背负的那些罪名。
如今他带着抑制剂穿越,倒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达成。
怎么不算是一种阴差阳错呢?
事情到了第二个月,总算出现转机。
这一日,医学舍中忽然来了个小客人,是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六七岁左右的模样。
头发被油污糊在一起,一张脸亦是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瞧着格外可怜。
整个人瘦弱至极,唯有肚子胀鼓鼓的大得厉害。
薄薄的肚皮几乎被撑得透明。
小乞丐捂着肚子,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他肚子里似乎有水声在响,沾满泥的脸上不住有汗水冒出,将微微发干的泥又再次浸湿。
好几次他都脚下一软,似乎要跌倒在地。
小手犹豫半天,却还是没碰医学舍里面的桌面。
今日当值的太医是钱康永。
京中太医,多数是当初师从烨全沧月征召大夫之时,应召入宫的。
因为师从烨如今病症已经暂且缓解,便不再需得这么多太医都守在宫中。
季冠灼便干脆将他们都薅过来,负责在医学舍中收徒教导。
瞧见小乞丐这幅模样,他急忙走过去。
小乞丐的眼中含着泪,伸手想抓钱康永,又怕弄脏他的衣服。
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用格外小的声音道:“求求大人,救救我吧。”
他前段时间腹内隐隐作痛。
只是做乞丐的,本就吃些乱七八糟的。他还以为是因为吃错了东西,才会肚子痛。
谁知几天过去,他的肚子居然慢慢开始变大,里面好似装满水一般,咕咚咕咚地响。
小乞丐想找大夫瞧瞧,可他乞讨多年,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积攒不下来半点银子,又哪里来得替自己看病的钱?
扶京中的大夫,即便有愿意替他诊病的,拿不到药,终究是一场空。
他也是实在没办法,听老乞丐说国子监里新开了医学舍,招收人学医术。这才想尽办法进来,想求医学舍的大夫替他治病。
钱康永将小乞丐抱起来,放在一旁用来安置病人的床上。
他脸上不见半点嫌弃,伸手轻轻地将小乞丐的衣服掀开,去看小乞丐肚子的情况。
小乞丐的肚子涨得极大,几乎能看清楚他肚皮表面生的血管。
他每一次呼吸,肚子都会随着呼吸的节奏涨大缩小,像是随时都会涨破一般。
钱康永的眉头皱起,替小乞丐诊脉。
季冠灼今日得空,本是想来瞧瞧医学舍中情况,没想到却正好撞见钱康永在替小乞丐诊治,便也走过来。
瞧见小乞丐瘦弱得宛如豆芽的模样,季冠灼心底隐约生出几分心疼。
粗粗检查过后,钱康永眉头皱起:“你这是非常严重的腹水之症,不仅需要服药,怕是还要针灸。你得暂且留在这里几日。”
小乞丐捂着肚子,弱弱地说道:“可是我没有钱。”
他脸上流下两道清泪,将脸上的泥都冲刷开了些:“大人,您给我些不要钱的药就是。”
“我付不起钱。”
钱康永还未来得及说话,季冠灼便安抚小乞丐道:“不碍事,你只需得让他给你看病便是。”
他声音轻和,说得小乞丐眼泪一直吧嗒吧嗒地掉。
“两位大人,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的。”
小乞丐在医学舍的寝殿中住下。
治病需要一段时间,钱康永每天下值后就过来,替小乞丐诊治。
小乞丐也很懂得知恩图报,肚子没那么大以后,他就整日在医学舍中扫洒晾药,帮太医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一个月后,小乞丐的肚子几乎完全消下去,只需得再喝几日药调理一番便可。
按理说,小乞丐来此便是为着治病,如今合该离开。
可他回头瞧一瞧目送他的钱康永和季冠灼,一步一回头,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又走了回去。
“大人,我听人说,你们在招收医徒,可以免费学习。”
“那可以收我吗?”
钱康永闻言,看向季冠灼。
医学舍不设门槛,按理说,小乞丐是能留下来学医的。
但他还得先看看季冠灼的想法。
季冠灼挑眉:“你想学医术?话我说在前面,学医术并非一件简单之事。而且你若是拿不出钱的话,待你学有所成,是要去各地的县衙中做五年义务大夫的。”
义务大夫只能拿到很少的俸禄,很难攒的下钱。
小乞丐却是坚定点头,不容置疑道:“当然。”
“钱大人救我之时,也没让我出钱。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也想成为钱大人这般的大夫。”
季冠灼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契约,递给小乞丐,并细细地跟他讲了契约上规定的条目。
只是签契约的时候,却是犯了难。
毕竟小乞丐只有小名,又如何签呢?
最后还是钱康永给小乞丐签了个名字,叫做钱五味。
从此,扶京街道上少了个小乞丐,医学舍里多了个小学徒。
没过几日,京中却是又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皇上如今虽然不如先前那般暴虐,但却故意压迫底层百姓,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医学舍难道不是吗?花钱去学医术,还得背井离乡去做所谓的‘义务大夫’。有钱人家的孩子有这个时间,早就入仕好几年了。”
“先前还想着,新朝能让我们这些人日子变得好些,没想到还是权宦当道,我们不过是被舍弃的那群人罢了。”
“就是,说是给我分了百亩田地,却还是要缴纳那般多的税。来年还是无食可吃,实在可恨。
整个扶京,不时传出类似之言。
风言风语甚至传到宫中。
季冠灼去御书房换书之时,听到拾一同师从烨这般汇报,眉头都深深皱起。
“谁说的?”
他来之前,老祖宗即便因着易感期的影响,有些暴戾,却也没伤害过任何一个普通百姓。
他来之后,老祖宗更是殚精竭虑,为着改革,拿出大笔银钱。
如今竟还被这般揣测,实在是叫人生气。
一句话说完之后,季冠灼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放肆,小心去看师从烨脸色。
师从烨低头处理折子,头也不抬地道:“无事,说我两句,又掉不了肉,我不在意。”
季冠灼撇撇嘴,一时间有些难受。
老祖宗背负的恶名太多,或许老祖宗的确已经习惯。
但他不能习惯。
翌日早朝后,他便跟魏喑和文鸢相约去茶楼中一趟,好好调查一番这些风言风语的来源。
第75章 探子
他们三个经常相伴进入茶楼, 如今也是茶楼常客。
三人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在里面坐定。
包厢门并没有关紧,还能隐约听到楼下的嘈杂声。
季冠灼慢悠悠转着杯中茶水, 也不着急去喝。
“这几日我也的确听闻扶京中那些消息。”文鸢一只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不过我有些想不通,那些人为何要传出这种谣言。”
去年他们刚至扶京中时,扶京之中便有类似传闻。
但文鸢其实也很不能理解, 这些传闻除却叫百姓害怕师从烨之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我倒是有个想法, 只是要确定那些散播谣言之人的身份。”季冠灼淡淡说道。
他们说话之时, 楼下逐渐有争执之声传来。
“谁说医学舍是为着坑害百姓?我先前腹水极重, 还是医学舍的太医替我诊治,不然我便要惨死破庙之中。”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季冠灼探头看去,发现居然是钱五味。
他穿着麻布衣衫, 整个人仍旧瘦瘦小小,声音稚嫩,却也据理力争道。
“去去去,哪里来得小孩子,大人说话, 你少插嘴。”那人讥讽地说道, “骗得就是你们这些傻乎乎的。”
“就是, 一点小恩小惠,便叫你们死心塌地, 事实上也不过是为搏面子而已。”
“这才一年过去,大家都忘了他先前如何暴戾一事吗?但凡有官员为百姓请命, 说话不趁他心意,便要死于金阶之下,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
季冠灼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楼下最后说话的那人。
那人腰间挂着一块玉佩,正和他先前被撞倒那次捡到的那块玉佩几乎一样。
他当时未能见到那人正面,分辨不出二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人,但如今瞧着此人模样,心底不由泛起几分戾气。
怪不得当时玉佩坠地,连捡起来的功夫也无,便急忙逃走,原来竟是在背后不做好事。
光这一会儿功夫,他便伪装了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带了三次节奏。
实在叫人生气。
“不语,你先在这里跟他们吵着,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力,我去楼下一趟。”季冠灼怕被发现,收回目光道。
说着,他便起身下楼。
魏喑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谁?他?跟别人吵架?
魏喑构思措辞之时,文鸢先一步张口。
“真是可笑,且不说‘为民请命,结果死于金阶之下’是否确有其事。若当真说话不趁皇上心意,便要被触怒。你在这里放肆妄言,岂不是祸害茶楼掌柜?今日听此言之人,岂不是也要被你连累?你这般行径,又是如何说得出那些冠冕堂皇之言的?”
季冠灼下楼朝着方才那人坐着的地方接近,忍不住给文鸢比了个大拇指。
几句话便将双方之间矛盾拉大,使得那些说老祖宗坏话的人沦为众矢之的,实在是妙极。
他目光锁定方才瞧见那人,朝着那人走去。
那人也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一抬头,便对上季冠灼的目光。
此时两人距离已经极近,季冠灼几乎差一点,便能抓住那人手腕。
下一刻,那人手腕一抖,手中陡然出现一把匕首,抬手便朝着季冠灼划了过来。
季冠灼猛地往旁边扑去,却还是叫匕首划伤小臂。
鲜血几乎立刻从他手腕中渗出,将轻薄的纱衣袖子染红一片。
血液滴滴答答淋落得到处都是,周围众人尖叫着后撤。
刺伤季冠灼的人立刻越过他,朝茶楼外跑去。
季冠灼摸出块手帕,随手在伤口上裹了下,继续朝外追去。
柒九一直跟着季冠灼,待他发现那人的不对劲之处,季冠灼已经受伤了。
但他来不及去查看季冠灼的伤口,先一步追出去。
与他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今日正巧在茶楼查探消息的叁七。
等季冠灼跌跌撞撞追上人时,叁七和柒九已经将那人按在了茶楼后的小巷中。
季冠灼额上俱是痛出的汗水,原本白皙的面颊此刻已经只剩下一片苍白,便是连唇瓣也失去血色。
手臂上的伤口至今还未愈合,血珠一路滴落在地上,甚至染脏他的鞋面。
他却仍旧浑然未觉,只是对柒九道:“此人方才在茶馆中,三番五次变换音色躲在人群中故意污蔑皇上,背后必有阴谋,得尽快把他带回去审讯……”
“我……”
话音未落,季冠灼眼前陡然一黑,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倒去。
叁七方才还别过脸去,不想叫季冠灼瞧见自己的容貌。
如今瞧着季冠灼摔倒,他又万分着急,急忙伸手扶着季冠灼。
一边扶,嘴里还念叨着:“哎呀,扶了季大人,回宫之后不会叫主子砍掉双手吧?可是不扶,万一季大人伤着,主子肯定会怪我。这可怎么办……日后若是不做暗卫,我还想着去说书呢……”
“先回宫吧。”柒九无情地打断他的碎碎念,提着那人起身赶往宫中。
叁七眼睛一闭,打横抱起季冠灼,也朝着宫中行去。
到御书房外,师从烨还没瞧见他们,先闻到一股带着木樨香气的血腥味。
他眉头一皱,迅速站起,叁七已经抱着季冠灼先一步踏入御书房。
“主子,季大人受伤了,属下要将他放在哪里?”他话还未说完,季冠灼便被师从烨接过去,轻轻搁置在御书房的软榻上。
“快去叫太医。”师从烨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季冠灼。
他手臂上的伤口几乎有半尺长,横亘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格外狰狞。
即便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但伤口仍旧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将包裹在手臂上的手帕都已打湿。
距离上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不短时间,师从烨本该不受此影响。
但他瞧着季冠灼的伤口,胸口似乎也感受到一阵感同身受的痛意。
“他怎么受的伤?”师从烨转头看向柒九和叁七,神色有些发冷。
柒九深深低下头:“季大人和魏大人他们小聚之时,忽然下楼。待属下跟下去时,季大人已然被歹人刺伤。此事乃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他的确有些自责。
但凡他多留心季冠灼的动向,也不至于发生此事。
闻言,师从烨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向被丢在地上的人。
“柒九,你去审他,不许有半点遗漏。”师从烨脸上神情冷肃,语气冰冷至极,“若审不出来,你自知该领何罪。”
“是。”
柒九把人带走,叁七却仍旧没有离开。
“有话直说。”师从烨的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呼吸都略显微弱的季冠灼身上。
“季大人昏迷之前,说此人在茶馆之中出言污蔑主子您的声名。”叁七低头道,“许是着急抓住此人,季大人才会受伤。”
师从烨握住季冠灼手臂的手微微紧了紧。
半晌,他才格外沙哑道:“朕知道了。”
季冠灼做了一个梦。
梦里,北狄人派出许多探子,在沧月各地捣乱不说,还刻意散布谣言,将师从烨塑造成一个听信谗言,残害忠臣的暴君。
师从烨身为Alpha,易感期随时可能会发作,自是不能随意离京。
百姓没有机会面见天颜,便也相信探子散布的谣言。
甚至提及师从烨时,他们也一致认为,师从烨并非明君。
而此时的师从烨,正在御书房中,抵抗易感期带来的暴怒等各种情绪。
浓重的青梅香气织成雾,又好似要凝结成水珠一般,沉沉地压下来。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努力抽出几分理智,处理着积压成山的奏折。
听见百姓如此说,季冠灼只觉得胸口极痛。
他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些散布谣言之人,一伸手,却不知打到什么。
他猛地惊醒,自床上坐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椒房殿中。
师从烨正坐在床边低头看他,脸上面无表情,侧脸还有半枚掌痕,分明是他方才打的。
季冠灼不由一颤,低下头,小声说道:“皇上,微臣方才做了噩梦……”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椒房殿中弥漫着一股青梅的香气,将屋中燃着的熏香彻底盖过。
师从烨脸上神情不变,只淡淡说道:“无事。”
“对了,方才的那个人呢?”季冠灼陡然想起什么,有些着急地道,“皇上,方才微臣做梦,梦到北狄探子在沧月四处散布谣言,妄图动摇您在百姓心中形象,破坏沧月稳定!那个人一定也是其中之一,需得好好审讯才是!”
“我知道。”师从烨又道。
他握住季冠灼手腕,不许季冠灼再动,以免季冠灼动作间使得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你失血过多,孙国辅给你熬制补药去了。日后需得当心。我的声名终究只是小事,若你今日因此受了重伤,又要朕如何自处?”
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直直地看着季冠灼,声音近乎嘶哑。
只要想到季冠灼若是躲闪不及,说不定要被捅到腹部,他便有种近乎窒息的错觉。
第76章 剖白
他的眸色很深, 直勾勾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像是无底的黑洞,好似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季冠灼眸光颤了颤, 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为难自己的良心:“其实……我会下楼寻他,也不仅仅是因为您的名声一事。”
“嗯?”师从烨仍旧那副神情看着他,好似一眼便能将他看透。
季冠灼低头,指尖在床边扣两下, 最终轻声道:“方才在茶馆之中,微臣先是在那人身上看到一块极为眼熟的玉佩, 才会注意他的行事。”
“去年微臣刚至扶京中时, 与魏大人茶馆闲谈, 于楼上浅望楼下之时,却被人撞倒在地。手都在地上磨破了。”他说着,还对着师从烨张开手。
手掌处有浅淡的痕迹,因为Omega体质的缘故, 再过一年大致便能彻底消除。
但也显得白玉微瑕,不像之前那般漂亮。
“他撞翻微臣,却连一句歉意都无,反而匆匆离去。微臣在地上捡到他的玉佩,便悄悄拿去当了。那块玉佩, 正巧和方才那人戴的那块一模一样。”他有些心虚, 低下头, 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人撞他却不道歉,的确道德败坏。可他做出这种事, 还要讲出来,总有种国旗下读检讨书的感觉。
好像下一刻, 就要被老师拉去责罚。
师从烨鼻尖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
他陡然想起,季冠灼刚刚入京时,他还曾因为那玉佩,将季冠灼当做是北狄探子。
没想到居然是季冠灼对北狄人的报复。
只是最后一个疑点也被接触,师从烨心情陡然松快,像是压在心中许久的一块大石头,被人除去。
原先强行压下的与季冠灼相关的那些酸与甜,不受控地便冒了出来。
“那人定然恨死了你。”他目光中染上几分浅淡笑意,说话语气不紧不慢。
瞧着他的态度,季冠灼知道师从烨并未因此事生他的气,忍不住小声说道:“可他真的很过分!”
撞伤他这件事,他都可以不计较。但他无法容忍连句抱歉都没有。
他是很讲原则的!
“你倒是胆大。”师从烨摇摇头,略微有些无奈,“你可知那玉佩,是北狄探子身份的象征?”
“特殊的玉,还用特殊雕工。你居然还敢去当,若是叫旁人发现,恐怕要将你关起来,说不定还要将你枭首示众。”
如今距离沧月建成,也不过十年。当初北狄给沧月造成的创痛,百姓官员莫不敢忘。
当真叫人发现,还真不一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好在京中能认出那玉佩之人并不多。
季冠灼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北狄人的玉佩?”
早知道,他肯定会带着玉佩先去报官,而不是白白地放走那人。
只是想到什么,季冠灼一张脸微微皱起:“那当玉佩一事,不会给当铺掌柜的添麻烦吧?”
他倒是无所谓,如今瞧师从烨这态度,大概也是没打算同他追究此事。
但若是当铺老板因此遭受什么劫难,那便是他的罪过了。
“玉佩你典当当日,已经被我派人赎回。今日之事,你也发现得很及时。”
若非季冠灼耳聪目明,瞧见那人身上挂着的玉佩,恐怕他还不知晓那些阴谋。
身为帝王,他很少会在意自己的声名。无论打压谁,都会引发利益相关之人不满。
是以他未尝想过,居然会有北狄探子行如此之事。
师从烨声音略微软了些:“那人被抓回,如今正在被审讯,不多时,便能知晓他的目的。”
“但他身上既有玉佩,必然和北狄脱不了干系。我也不会将他轻饶。”
季冠灼仍旧有些心气不顺,嘟嘟囔囔地道:“北狄人实在可恨,分明是他们侵袭沧月,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春秋笔法,竟然搞得他们好似正义之师一般。”
“分明是蛮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若是北狄人在此,他当真恨不得给上那些人一拳。
师从烨恶名流传近千年,他在网上同人争执多次。
如今说来,居然是北狄人在背后搞的鬼,他又如何能不恨?
像他老祖宗这般英明神武,骁勇善战,又聪慧过人之人,本该名留青史才对。
季冠灼越想越愤愤不平,猛地一拍床,手上的伤口差点都再次崩裂。
他捂住手臂,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嘴里骂得越发难听。
季冠灼声音清越,如同竹露滴水。
即便骂人,吐字也格外清楚,像是只气急败坏只能嗷嗷叫的小狗。
师从烨的神色陡然柔软下来,齿尖有些发痒。
他克制住眼底汹涌的情绪,按住季冠灼仍旧随着骂骂咧咧而不断比划的手腕。
季冠灼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师从烨。
因为要按着他的手腕,师从烨的身子微微前倾,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进许多。
近得他似乎能够感知到师从烨的鼻息。
指尖微微颤抖一些,骂了一半的话也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但此事季爱卿虽然做得极好,日后却还是要当心一些。”师从烨声音有些哑,压着季冠灼手腕的大掌热度惊人,几乎要隔着薄薄的衣物,将季冠灼烫伤一般。
“你本就身体虚弱,鸣蝉费那么多心思替你补身子,莫要辜负他们。”
浅薄的呼吸微微拂过面门,季冠灼只觉得耳根好似都被吹得一阵麻痒。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缩了缩,这才道:“微臣知道了。”
这种大学生被辅导员耳提面命地教育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师从烨松开手,轻轻地将季冠灼按得躺下。
被角被他掖入季冠灼脖颈下,还小心翼翼地避开受伤的手臂。
整个人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青梅气味的信息素裹挟上来,让他好受许多。
师从烨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温泉中的水,微暖地流淌着:“睡吧,朕在这里看着你。”
意识逐渐远离,季冠灼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轻轻拉住师从烨的衣袖。
“皇上,微臣能不能祈求你一件事?”
脑袋略微有些混沌,他却仍旧有些不好意思。
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粉,像是不小心擦上的桃汁。
“嗯?”师从烨难得这么有耐心。
“微臣的药,其实已经不多了。”季冠灼计算着剩余的抑制剂的数量,“这药原料价格昂贵,数量也极为稀少,如今已无法再制。等到药用完之后,再遇着汛期,微臣便再无法缓解。”
“您身为乾元,唯有……与臣行周公之礼,才能缓解微臣的汛期之症,微臣到时候,能求您帮我吗?”
这话,他其实觉得有些冒昧。
一个Omega问一个Alpha能不能帮忙解决发情期的困顿,这跟当面约觉有什么区别!
可他也的确很需要。
发情期的症状比易感期的症状会难受太多,更何况,也不仅仅只是难受那么简单。
不断的渴求与落空,会造成Omega信息素紊乱,最终会导致Omega信息素爆发。
Omega会死在这样的困境之中,绝无第二种可能。
之前他只想帮师从烨洗清背负的那些恶名,但如今瞧着师从烨对他的身体如此关切。
或许为了保住他的小命,师从烨或许真的会答应?
他如此想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师从烨,恍惚中还带着几分迫切。
师从烨的呼吸却是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第一次临时标记之前,季冠灼就同他说过乾元和坤泽的区别。
那些东西,初听只觉得荒唐至极。
可仔细想来,也的确如此。
这两个身份似乎注定要与床笫之事挂钩,他临时标记季冠灼之时,也会克制不住地升起欲望。
他轻轻握住季冠灼手腕,将季冠灼的手塞回被褥中,粗糙宛如砂纸一般的声音道:“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此事日后再说。”
如今并非季冠灼的汛期又或者是他的燎原之症发作之时。
他虽不至于将床笫之事视为洪水猛兽,倒也不至于随随便便拿出来说。
闻言,季冠灼眉眼间到底还是染上几分失望。
他半张脸埋在被褥之中,小声道:“微臣知道了。”
到底是他有些逾矩,仔细想来,也不该责怪师从烨。
师从烨身为皇帝,总要留下血脉继承大统。
而他在分化之后,也曾到医院中做过系统的检查。
虽然分化为Omega,但他的生殖腔发育得并不完善。
虽然的确有这套器官,但即便永久标记,他也不可能真的像一般的Omega那样怀孕生子。
是以有些事情,根本无需跟师从烨科普,更何况他也做不到。
师从烨并未觉察到季冠灼的情绪,此刻的他,脑子正在极力回想先前季冠灼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当时听说乾元和坤泽的区别,他实在太过震惊,是以那些话虽说他也听过一遍,如今想要回想细节,却也想不起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眼睛微拢的季冠灼,微微叹一口气。
要不然,下次还让季冠灼再教教他?
第77章 使臣
翌日, 柒九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到御书房汇报审问结果。
这次被季冠灼发现的北狄探子算是几个北狄探子之首,手中掌握的信息,自然比先前捉到的那些, 还是要多些的。
但既然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自然也经受过极其狠毒的历练。
柒九用尽百般手段,才叫他吐了些消息出来。
“这些人的确一直在派遣北狄探子深入沧月之中,散播关于您的谣言。”柒九跪在地上,恭敬道, “他们是想离间百姓同您的关系,以此方便另外一批北狄探子在沧月中四处行事, 加深百姓同官府之间的裂隙。”
师从烨好变革, 坐皇帝六年, 便已颁布不少新的政策。
北狄探子离间之法的确有些效果,百姓对师从烨心生厌恶,自然对他颁布的政策也厌恶之至。
即便迫于无奈顺从,但终究会给推行新政造成阻力。
先前乌乡抵抗均田制便是因着如此, 如今医学舍中学医不多,亦是因着如此。
师从烨眉头皱起。
他刚要说话,门外传来通传之声。
先前被师从烨派去赤柳镇调查的暗卫贰一自外面走入御书房中,在师从烨面前跪下。
“主子,幸不辱命。属下在赤柳镇中扮做乞儿潜伏整整一年, 还真叫属下调查出不少东西。”他双手恭敬奉上一本册子, 正是这段时间以来, 他调查出的名单,“赤柳镇中百姓诸多, 但有相当一部分,似是当年北狄侵入沧月之时, 混杂在赤柳镇中的血脉。”
这些人在沧月呆了太久,身上属于北狄人的许多细节都已模糊。
闻不见独属北狄人的气味,也很难从五官之中瞧出他们同北狄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们一些细微习惯,还是与沧月百姓有所区别。属下将必然是沧月百姓之人记下,其他的那些,或许都混杂有北狄血脉。”
师从烨接过册子,脸上神情有些冷。
赤柳镇离北狄并不算近,但其所处位置特殊。
即便混杂有北狄人,一时之间也很难发现,竟叫北狄人混在沧月如此多年。
他目光自名册之上扫过,心底不由一惊。
能确认的沧月百姓实在不多,倘若来日当真与北狄发生战争,赤柳镇将会是第一个沦陷之地。
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中心,再去攻击周边几个城市,比从外部攻破,要容易很多。
“贰一。”师从烨语气极寒,思忖片刻后道,“你去玄字营,挑选些善于伪装之人,让他们慢慢潜入赤柳镇中进行替换。”
“待到赤柳镇中百姓几乎被替换而出,再做行动。”
玄字营身为暗卫后补,其中大部分人,也都是以暗卫标准挑选。
虽有些不及暗卫,但做这种事,却也足够。
“是。”贰一领命而出。
师从烨一只手支在桌上,脸上神色格外冷。
赤柳镇是被发现之地,可倘若还是有其他未被发现之处呢?
等赤柳镇百姓尽数被救出之后,他定要带人将北狄人全部杀去淄河以北,叫他们再也无法进犯沧月。
季冠灼这段时间,日子倒是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鸣蝉整日熬些味道奇怪的补气血的汤药,追在他身后逼着他喝。
那些汤药味道实在奇怪,喝得季冠灼苦不堪言。
不过好似当真有些效果,这些日子,他气血好上不少,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就是见到师从烨时,还会有些尴尬,有种约觉被拒的感觉。
让他即便已经看完先前在御书房接的那些书,却还是不好意思去找师从烨更换。
只能暂且看一看宫仆人搬回来的那些书。
临近中秋前后,各地秋收正忙,宫中也正准备宫宴。
先前被季冠灼安排到六局中的女子,如今也已上手,同宫人们一起布置宫中。
一时间可谓是热闹非凡。
就连春福和秋宝也被借走,负责香料等的布置。
这日早朝时,诸位朝臣正打嘴上官司,却见一侍卫行色匆匆走进殿中。
“禀告皇上,乌鲁图派出使臣前来,如今暂且安排至驿馆,但……”
他有些犹豫,想抬头看师从烨脸色,却又不敢:“不知皇上是否需要召见?”
“命人将他们接去交泰殿中等着。”今日朝政谈及的亦是要事,季冠灼听说今年各地收成还算不错,有用糯米浆加石灰加固城防的想法。
但被不少大臣驳斥。
如今正商议半截,自是不能随意中断。
“是。”侍卫立刻转身,走出殿外,告知权礼部侍郎彭斌此事。
彭斌眉头都深深皱起,道:“你未尝跟皇上通报,大鸿胪今日休沐,无法与乌鲁图之人交流一事吗?”
他虽也跟着大鸿胪学过几日乌鲁图之言,但多数时候,还是靠比划。
总不能乌鲁图之人见到师从烨,还靠比划吧?
“这……”侍卫脸上神情有些为难,“方才朝臣皆在论事,我也不能耽搁太久。皇上如今已金口玉言,说了要在交泰殿中接见使臣。我现在去再通报一回?”
彭斌气得指着侍卫的鼻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嘴里迅速冒出几个燎泡,舌尖轻微一碰,都痛得他心中发慌。
“罢了,你如今再去说,又有何用?左右简单的乌鲁图语我还会上一些,就这样吧。”
说完,他才转身往驿馆行去。
早朝结束之后,师从烨便去往交泰殿。
季冠灼犹豫半晌,还是跟在师从烨身后。
乌鲁图自沧月刚刚建立之时,便和沧月关系不错。
后来世事变迁,两个国家也一直都有往来。
乌鲁图之地所言,也是季冠灼他们高考辅修的语种之一,只是极少有人选。
但季冠灼身为“沧月迷”,自是选择乌鲁图语作为自己的辅修语种。
更何况,乌鲁图留下的一些资料传记,也可作为他研究沧月或者是师从烨的佐证,他自然要看一手的。
他有些好奇,想听听看如今的乌鲁图之语,跟他先前所学的有何不同。
进入交泰殿中,彭斌已经带着乌鲁图的使臣等着了。
为首的是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小少年,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一个一个的小辫子,又被束成高马尾。
他的脸晒得有些黑,却是极其健康的肤色。一双大眼睛好似葡萄,是一眼便看得到底的清澈。
瞧见季冠灼和师从烨他们进来,也半点不怯生,只是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站在一旁高高壮壮黑黑的使臣顿时慌张至极,嘴里飚出一长串的乌鲁图语,好像在念经。
他拉着小少年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长串乌鲁图语。
其他使臣跟在他们身后,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如今临近中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但彭斌一身官服还是迅速被冷汗打湿。
简单几句乌鲁图语他还会说,但这么长一串乌鲁图语,他连听都听不清。
更遑论搞懂这使臣究竟在说什么了。
师从烨半天也等不到彭斌张口,皱眉道:“陶爱卿呢?怎么今日不见他?”
彭斌擦擦汗,一时间只觉得他命休矣,慌忙跪在地上,几乎有些绝望地道:“这几日陶大人休沐,微臣方才已经命人去找他了,只是……”
陶自厚休沐日别的不爱,就爱四处乱跑。
他自言是游山玩水,可苦了彭斌。如今乌鲁图使臣已至交泰殿中,却连个听懂他们意思的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师从烨面色亦是有些发沉。
他刚要张口,却听得身旁的季冠灼口中吐出一串流利的语言,正是乌鲁图语。
“皇上,这位使臣说,小少年是乌鲁图的小皇子,平日娇生惯养,不太懂得规矩,还请您恕罪。”
彭斌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季冠灼。
不是,季大人怎么什么都懂?可救了他一条命。
若他带着师从烨当众在乌鲁图使臣面前出丑,他的脑袋说不定都保不住。
季冠灼倒是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使臣所说乌鲁图语的确跟他先前所学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基本的沟通交流还是没问题的,足以撑过这几天了。
“无事,诸位免礼吧。”师从烨惊讶一瞬,便又很快恢复先前八风不动的神情,“小皇子性子活泼,平日也是极难一见。只是不知你们到访沧月,是为着何事?”
他话音刚落,季冠灼便原模原样地将他说得话一字不漏地翻译过去。
那个使臣拉着小皇子站起来,道:“如今小皇子已之适婚年纪,但他却瞧不上乌鲁图的那些人。听闻沧月宫中中秋时节会有宫宴,特此来求天汗允许小皇子参与宫宴,瞧瞧沧月中世家之人。若是能觅得良人,小皇子愿意以千金为聘,再献上牛马各两千,以及诸多金银珠宝,娶良人回我乌鲁图。”
季冠灼老老实实地翻译完,师从烨点头:“可以,宫宴便在三日之后,朕会命宫人替小皇子准备位置的。”
听完师从烨所说,使臣脸上满是惊喜。
倒是小皇子直勾勾地看着季冠灼,对他说了一句话。
使臣脸色陡然一变,伸手便要去捂小皇子的嘴。
季冠灼脸上神情一僵,有种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学的乌鲁图语也经过演变,所以听错了。
师从烨微微皱眉,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他冷冷扫视小皇子一眼,又转头看向季冠灼:“季爱卿,方才他又说了什么?”
季冠灼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额……小皇子好像说的是,我生得花容月貌,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乌鲁图。”
第78章 陪聊
他话音刚落, 彭斌便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季冠灼。
师从烨脸色陡然覆盖一层阴云,半晌才道:“季爱卿意下如何?”
今日莫要说是皇子,即便乌鲁图的国君亲自来求娶季冠灼, 他也不会拱手相让。
且不说他对季冠灼,又或者是季冠灼对他究竟有没有私情。
再不说季冠灼如此聪慧,又可担大任。
即便只是寻常百姓,但只要对方不愿,他便不会答应乌鲁图的要求。
“微臣自是不愿的。”季冠灼说完, 转头看向小皇子,用乌鲁图语道, “我不会离开沧月。”
对于他来说, 沧月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他理想的开端,更藏着他经年的梦。
小皇子脸上露出显而易见失望的神情,咕哝了一句什么,不再说话。
使臣明显有些尴尬, 但还是对着季冠灼道:“抱歉,小皇子在乌鲁图一直很受宠爱,平日骄纵惯了,还请这位大人恕罪。此次与沧月结交,我们乌鲁图愿意拿出我们最大的诚意。也希望天汗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一场接见下来, 季冠灼额头上都冒出一层冷汗。
会乌鲁图语跟现场口译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毕竟这种正式场合, 他也不好让使臣说得慢一点。
好在,总算是结束了。
季冠灼擦擦手心的汗水, 刚要跟随师从烨离开,却听到乌鲁图的小皇子又冲他说了一句。
“巴落, 只有你听得懂我说话,可以带我出去玩吗?”
如果他没记错,巴落应该是乌鲁图语里“美人”的意思。
季冠灼的动作僵了僵,想不通小皇子究竟为何缠着他不放。
师从烨转过身,因为距离太近,衣袍几乎擦过季冠灼的手指。
“他又说了什么?”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他说想看看扶京之中的风土人情,问我能不能带他游玩扶京。”
师从烨眉头微皱,神情越发不悦。
季冠灼体虚之症即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理,也未能缓解。
更何况,他前段时间还受过伤。
“季爱卿身为丞相,是沧月的肱股之臣。这种陪人游玩的小事,又怎可让你操心?”
那就是拒绝的意思。
季冠灼回头跟小皇子说完,便对上一双泪汪汪的眼。
“我一路来扶京,除了使臣,其他人都听不懂我们说话。你不答应,我就只能在驿馆中闷着了。”
他声音都带着委屈,听起来可怜极了。
季冠灼有些于心不忍,为难地转头。
师从烨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虽不像是小皇子那般可怜,但也如有实质。
看得季冠灼额上又开始冒汗。
他实在不太明白,师从烨对他也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小皇子更是今日第一次见他。
怎么一个接见使臣,搞得跟修罗场似得?
他压低声音,安抚师从烨道:“皇上,小皇子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身为沧月丞相,自该担起主人之责,您说对吗?”
“只是陪他在扶京中逛一逛,正好微臣也很久没有出宫逛过了。”
住在宫里,到底没有住在宫外方便。哪怕随时能命人准备马车出宫,但到底要多花不少时间。
最近政事也不少,除却平时偶尔会跟魏喑他们相邀,他几乎是不出宫的,更遑论逛一逛扶京。
瞧见师从烨仍是不打算答应,他声音比先前还软,像是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更何况,最近多亏皇上上心,微臣如今已经好多了。只是逛一逛而已,不碍事。”
他俩凑得极近,是不该出现在君臣之间的距离。
软乎乎的声音像是一只手,反复揉捏过人的心脏,带着微不可察的亲昵与信赖。
对上季冠灼脸上略微显得恳切的神情,师从烨的神情微顿,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顿在齿间,被咽了回去。
“好。”他也低声道。
彼此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吻。
彭斌眼睛都瞪大了,半晌才暗戳戳地想,怪不得季大人是第一个奉皇上之命住在宫中的大臣。
原来居然是因为这样!
万一皇上当真让季大人入主西宫,成为后宫唯一的皇后。
册封大典上,他该写怎样的贺词呢?
季冠灼回了一趟椒房殿,将朝服换下后,便跟着小皇子他们一起出宫。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绣金的长袍,烟绿色的衣袍浓浅相交,儒雅中略带几分活泼。
衣袍下摆和衣襟上都用金线绣着竹纹,只是浅淡稀少的装饰,却又给他增添几分贵气。
小皇子围绕着这样的季冠灼转了两圈,拍着手道:“季,你穿这一身真好看!你还是不愿跟我回乌鲁图吗?”
季冠灼笑着摇摇头,道:“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让我一个普通百姓,亦是能在沧月被重用,我自然也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小皇子还是莫要再强求。”
更何况,他Omega的身份和师从烨Alpha的身份本就像是无形的丝线,将他们两个隐秘却又紧密地牵连在一起。
他从一开始穿越到这个世界,甚至到现在为止,最坚定不移的目的,就是改变师从烨早亡的结局。
倘若他现在离开,又如何达成呢?
小皇子闻言,嘴巴不由得鼓起,有些不高兴:“不要叫我小皇子,我有自己的名字,叫乌西亚。还有,我相信你现在不愿意跟着我走,是因为你没跟我接触过。临走前,我会再问问你的。”
季冠灼不置可否。
不管小皇子再问多少次,他都还会只是同样的答案。
这一点,是经历多少年,都不会变动的。
他们乘着马车上街,在最热闹繁华的东市停下。
沧月虽然才建成十年,但早在前朝时期,便同其他国家有商贩往来。
后来周文英施行暴政,互市便已断绝,直到师梦平建立新朝第二年,才同这些国家往来贸易。
季冠灼引着乌西亚下了马车,踏入东市。
一时间,热闹喧扰之声扑面而来。
少了马车车厢阻隔,显得格外鲜活。
街道两侧是贩卖东西的小贩,再远一些的地方,有着各式各样的商铺。
乌西亚的眼睛都瞪大了,转头看向季冠灼:“哇,季,沧月和乌鲁图果然不一样。”
乌鲁图可没有这么热闹的街市,也没有这么多满脸挂着笑意的百姓。
走在街上,两侧的小贩便来招呼他们:“今日新摘的遂果,吃了万般顺遂嘿,不来一点吗?”
“千层饼,刚出炉的千层饼,先尝后买。”说着,还硬塞了一小块进乌西亚手里,“来,客官,尝一小块,可暄着呢。”
乌西亚将饼塞入嘴里,发出一串赞美。
季冠灼尽职尽责地替他翻译着,还在乌西亚的要求下,买了一大块千层饼给她。
小贩听出乌西亚不是扶京本地人,甚至还又送了他们一小块。
除却这种沿着街道摆摊的小贩外,还有本就在东市有门面的店铺,季冠灼也带着乌西亚一一走过。
其实如果不是精通这段时期的历史,季冠灼也很难想象,沧月会那么快就恢复它本该有的活力。
而这一切,都该归功于师梦平和师从烨的努力。
他们走得越深,乌西亚便越加惊喜。
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对整个沧月都生出一种好感。
“来之前,使臣跟我说的沧月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使臣前几年来过沧月一次,他说沧月刚刚经历过战乱,天地都存在创口,百姓也没那么富足。”
“可我看着,沧月比我们乌鲁图也差不到哪里去。”
乌鲁图虽然国土面积比较小,但土地丰厚,盛产各类矿产。
以此同周边各国交易,自然过得不会太贫困。
季冠灼微微笑着道:“使臣或许并没有骗你,先前的沧月,也的确是这般模样。”
“只不过,我们沧月有着很好的皇帝。比如先帝,比如如今的圣上。他们重开科举,推广良策,重视百姓。自己以身作则,勤勉朝政,兢兢业业,才有今日沧月之景。”
他已经很久没有吹过的师从烨彩虹屁。
离师从烨太近,眼前人便不再是纸上碑上寥寥几个字。
更多的成为和他相处时的每一个习惯。他承认,或许师从烨并不算一个完美的帝王。
但总该也是明君,而不是旁人口中的“暴君”。
夸起师从烨来,季冠灼一时间倒真的算是口若悬河。
先前翻译之时还需得偶尔思索一下要如何措辞,如今却是滔滔不绝。
乌西亚听完他一长串的溢美之词,半晌才歪着头思索道:“季,你这么夸天汗,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我说呢,你为何不肯跟我回乌鲁图。”
过于直白的话打断季冠灼滔滔不绝的夸张。
两片红云迅速爬上白皙的面颊,季冠灼结结巴巴地道:“才……才不是……”
下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略显亲昵地呼唤着季冠灼的小字:“泽明?你们在说什么?”
季冠灼抬头,很是意外地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他张嘴结舌半天,一张脸迅速爆红,好像都能烫熟鸡蛋。
他不知师从烨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甚至下意识忽略师从烨听不懂乌鲁图语的事实。
当着师从烨的面被这么问,实在是太羞耻了。
第79章 怯懦
师从烨瞧见他脸色陡然便红, 目光不由得沉了沉。
他不太相信季冠灼和乌西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对彼此生出太浓烈的好感。
但危机感也就此拢在师从烨的心底,像是驱散不去的阴云。
他往前走了两步,今日衣衫恰巧与季冠灼穿的相似。
烟青的衣摆上用金线绣着松纹, 缀着些许墨字,像是一个普通又寻常的书生。
少了几分距离感:“在说什么?”
季冠灼瞒下先前的夸赞和乌西亚问他的那一句,只道:“他说沧月很好,也明白了为何我不愿跟他回乌鲁图。”
他说得很含混,明显吞了几句话。
师从烨脸上神情不变, 心中却生出要找大鸿胪学一学乌鲁图语的想法。
他总觉得,他的丞相有什么在瞒着他。
原本的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师从烨身份尊贵, 季冠灼只能跟在他身侧。
好在乌西亚好似不在意这些, 反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时不时还要跟使臣说点什么。
使臣满脸无奈,却因着乌西亚的身份不好责怪,只能假装无事发生。
静默似乎形成一个遮罩,把他们两个同其他人隔开。
季冠灼抬头看着师从烨, 忍不住道:“少爷为何会来此处?”
他仰着脸,白雪一般的面容仍旧浮着一层粉。
有天光落入他的眼中,显得他一双眸子越发明亮,好似能在其中看到师从烨的倒影。
“叫我的字。”师从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
季冠灼的呼吸陡然一收。
他知道师从烨的字, “向阳”。
那也是师从烨曾经的老师, 褚瑜给师从烨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他的吐气都变得幽微, 目光也微微收敛,不敢跟师从烨对视:“这, 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
直呼皇上名讳,听起来有些逾矩的亲昵。
“如果没有末帝做得那些孽, 我也只会是一个普通人。”
他或许会同季冠灼一样,走上科举之路,成为前朝的一个小官。
整日里为着温饱而奔波,有时会向皇上提出一些他觉得有利于臣民的政策。
“你不必把我看得太尊贵。”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远,远得让师从烨难以忍受。
季冠灼抿唇,半晌才哑声道:“向阳,你为什么要来?”
只是两个字,师从烨的眸光却变得深邃许多。
半晌,他道:“我也许久没有看过扶京城中之景了,正巧今日之事不算繁忙,便打算出来看一看。”
“泽明不欢迎我吗?”
季冠灼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一些微妙的试探里。
他往后退一步,离师从烨远了一些,脱离那种微妙而又复杂的情境。
“向阳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微茫的不确定,“既然你有心与我们同行,那便一起吧。”
乌西亚也感受到了季冠灼和师从烨之间微妙的感觉,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往前一步拉住季冠灼的衣袖。
“季,我看到前面有卖捏糖人的,陪我去!”他热情地好似一只小狗,尾巴几乎甩成一朵花,不由分说地拉着季冠灼前行。
将隐秘的只存在于季冠灼和师从烨之间的牢笼不由分说地打破。
季冠灼被强行拉走前,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师从烨。
师从烨脸上神色陡然阴沉许多,沉冷的目光落在乌西亚握着他衣袖的手上。
但乌西亚的速度太快,他只能匆匆收回目光,跟着乌西亚来到卖面人的摊子上。
那捏糖人的老伯手极巧,摊子上摆了十来个面人,看起来模样精致,惟妙惟肖。
乌西亚拉着季冠灼的衣袖,晃荡着道:“季,我要这个!”
季冠灼笑着问过老伯价格,替乌西亚付了银子。
乌西亚跟他凑在一块,静静地看老伯捏面人。
斜刺横过来一只手,衣袖上也用金线绣着松纹。
季冠灼和乌西亚齐刷刷偏头看过去,便见师从烨在老伯面前放下一块碎银子。
“劳烦您再捏一个。”
老伯把银子收起,笑眯眯地说道:“好嘞。”
他的手格外灵活,将一团团面团与各种粉末混色,而后熟练地掐泥压印。
第一个面人,正是乌西亚的模样,看起来小巧精致。
乌西亚高高兴兴地接过面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老伯伸手揪起一块面团,正打算混合青色的染料,却见师从烨指了指仍旧聚精会神看着他捏面团的季冠灼:“照着他捏吧。”
面团在老伯的手里塑型,拉伸,混合其他的颜料,最后捏出了季冠灼的模样。
老伯将面人递给师从烨,却又被师从烨递给一旁看着的季冠灼。
接过面人的时候,季冠灼还有些茫然。
“瞧着你似乎对面人很感兴趣,就给你买了一个。”师从烨脸上表情不变,好像只是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季冠灼的确对面人很感兴趣,但他没想到师从烨会看出来,甚至是会给他买一个。
除却君臣以外的另外一种情绪在心中浮动出微小的气泡。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被乌西亚一把拉起来,往前面继续走。
“季!那边有人卖面具!”
街上的小贩极多,也有不属于沧月和乌鲁图的商人,贩卖一些他们国家的产物。
比如一种奇怪的粉糕,味道清甜的苍术酒,还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乌西亚一开始浑然不觉,吵着要季冠灼给他买这买那。
后来发现每次他要什么,师从烨便会默默地给季冠灼买一份什么。
他顿时来了脾气,每次季冠灼还没付账,就先一步拍下一把碎银子,用半生不熟的沧月话道:“这个,来两份!”
季冠灼额头汗又冒出来了。
先前微渺的气泡被现在状似修罗场的氛围打破,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乌西亚和他学弟很像,性格又比较活泼,让他不忍拒绝。
可师从烨的确也很少出宫,他也不想晾着师从烨。
季冠灼左安右抚,总算把这一日混过去。
告别乌西亚时,乌西亚忽然往前一窜,抱住季冠灼的腰。
他应当还未成年,个子比季冠灼矮上一截,身上是乌鲁图国特有的香料气味。
季冠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
乌西亚故意瞥了师从烨一眼,大大的眼珠里面写满得意:“季,我能看得出来,你也是喜欢天汗的。不要再纠结啦。你既然会乌鲁图语,应当也知道我们乌鲁图有句古话‘不立刻去抓的猎物,会从指尖溜走’。”
他?喜欢师从烨?
开什么玩笑。
季冠灼眉头皱起,低声道:“不要胡说。”
乌西亚却并不害怕,反而顶着师从烨近乎杀人的目光,又晃了晃。
“季,你的嘴巴在否认,可你的心在承认。使臣说得没错,你们沧月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
说着,他轻轻地放开季冠灼:“不能将你这么漂亮的人娶乌鲁图,我很遗憾。但如果你不跟天汗在一起的话,临走前我还会再问你一次。”
香料的气味染在季冠灼身上,将浅淡的木樨香气都盖过。
乌西亚对着师从烨做了一个鬼脸,牵着使臣的手跑了。
他来去如风,徒留季冠灼站在原地。
半晌,他转头对着师从烨道:“回宫吧?”
说着,季冠灼沿着街道往宫中的方向走去。
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季冠灼一回头,发现师从烨仍旧站在原地,正看向他这个方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晦暗不明。
对上季冠灼的目光,这才说道:“小皇子刚才说了什么?”
这……这怎么好意思说。
面对师从烨的追问,季冠灼心情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没,只是简单道别的话而已。”
他神情不太自然,师从烨也看得出来。
但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道:“回去吧。”
回宫的马车上,季冠灼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其实有些搞不太明白师从烨对他现在的态度。
先前他提起要跟师从烨永久标记,哪怕无关风月,但他是真心的。
可他被师从烨拒绝了。
除却在研究沧月,研究师从烨这件事上以外,他从来都不是个很执着的人。
师从烨不答应永久标记,他就想其他的办法撑一撑,左右临时标记也有些效果。
最起码能将他信息素爆发的时间往后面推一推。
可乌西亚说的话,又让他有些心神不安,隐约的期待和更多的不可置信交织着,让季冠灼一时间甚至搞不明白自己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长久的静默中,马车停在了交泰殿,这里离乾清宫和椒房殿最近。
季冠灼有些走神,还是李公公在马车外喊了一声,他才意识过来。
他猛地起身,头差点碰到马车顶,还是师从烨伸手替他挡了一下,才没让他磕到头。
“在想什么?”师从烨问道。
季冠灼慌张收回眼神,几乎不敢跟师从烨对视。
“皇上,该歇息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完,转头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徒留师从烨独自坐在马车里,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第80章 消息
翌日一早, 陶自厚休沐结束,赶回朝中。
他还未回到扶京中时,就听说乌鲁图临时来访, 朝中无人会乌鲁图语。
还是季冠灼临危受命,替双方翻译,甚至还带着乌西亚和使臣游览扶京,才免去沧月失了礼节。
陶自厚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也绷紧了神经。
往年乌鲁图即便会来访沧月, 但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下朝后, 他立刻赶往御书房。
“微臣休沐这几日回乡探母, 未能及时回来, 还请皇上恕罪。”他撩起官袍前摆跪在地上,额头抵在贴在地上的手背上,等待着师从烨降下责罚。
“免礼。”此事没捅出太大篓子,师从烨当然也不打算责怪, “陶爱卿按规制回乡探母,并无过错。只是日后可要记得教好礼部侍郎乌鲁图语,以免出现此种情况。”
“是。”陶自厚自地上站起,拂去身上尘土,恭恭敬敬站在师从烨身前, 又道, “不过, 昔年乌鲁图有意出使沧月,会提前些日子写信。此次来得突然, 不知是何故。”
乌鲁图虽然与沧月和北狄毗邻,但乌鲁图整个国家都在地势较高的山脉之中, 来去一趟很不容易。
上次乌鲁图出使沧月,还是五年前先帝还在位时。
陶自厚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急事,会让乌鲁图的使臣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师从烨闻言,眉头不自觉微皱。
但使臣没有任何表示,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师从烨索性不想此事,反而提到昨日分别时,乌西亚说得那句话。
“此事稍后再议,昨日朕听到乌鲁图的小皇子跟季丞相说了一句话,但不知此话之意。不知陶爱卿能否替朕解释一番?”
在那之后,季冠灼情绪便一直不太对,甚至似乎有些想要逃避他。
他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说了什么。
陶自厚俯首:“皇上您尽管复述,微臣替您翻译便是。”
师从烨回忆着昨天乌西亚说话的发音跟语调,轻轻说了一句。
听清话里表达的内容,陶自厚双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这种话,是他能听得的吗!
“皇上,微臣可能听错了,您能不能再说一遍?”他小心擦擦头上汗水,指尖都在发颤。
师从烨瞧着陶自厚模样,神情越发冷些,又将那句话复述一遍。
陶自厚深吸一口气,谨慎道:“若是皇上没记错的话,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问季大人,‘你跟天汗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
他说完都怕掉脑袋,急忙又往地上跪去:“也可能是微臣学艺不精,没领会小皇子的意思。还请皇上责罚。”
“无事。”师从烨心不在焉地抬手,“你先下去吧。”
等陶自厚的身影自御书房消失,师从烨唇角微微掀起,忍不住有些高兴。
即便先前就知道,季冠灼极大可能也心悦他。但此刻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他本想立刻前往椒房殿中,跟季冠灼说清楚。
但过两日就是中秋宫宴,桌上积压的奏折几乎堆成小山,再往后推去,只能熬夜处理。
他似乎记得季冠灼说过,永久标记会非常消耗双方体力。
总得为着那可能到来的一天,提前准备着。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继续批复奏折,一颗心却久违地飞出窗外。
椒房殿里,季冠灼正在想要不要跟师从烨提一提加固城防一事,便听得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乌西亚的头从门外探进来,小心翼翼地在房中扫了一圈,对上季冠灼看过来的目光,露出一个笑。
“季,我在宫外呆得无聊,就来找你玩了。”
他平日在乌鲁图中面对的就是使臣们那一张张脸,来了沧月还要在驿馆中面对同样的脸,实在无趣。
跟使臣说了一声,使臣便把他送来宫中。
季冠灼无奈摇摇头,把桌案上的文书收好,这才问道:“你要玩什么?”
“也没想玩什么。”乌西亚坐在季冠灼桌旁的高凳上,晃了晃腿,脚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微作响,“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季冠灼命鸣蝉把围棋棋盘拿过来,坐在软榻上和乌西亚下起了五子棋。
下着下着,乌西亚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说道:“季,两个月前,北狄那个三皇子拉托曾经到乌鲁图拜见过我父汗。”
季冠灼不停颠倒着手中两枚白玉棋子,闻言微微一怔:“拉托?他去乌鲁图做什么?”
乌鲁图虽然和沧月北狄都有毗邻,但因着他们国家本身便算得上富裕,很少会参与北狄沧月之间的战争。
和北狄也谈不上邦交。
拉托费那么多心思出使乌鲁图,目的肯定不简单。
“听说是想向我父汗求助,希望乌鲁图和北狄能够联合,发兵针对沧月。”乌西亚又落下一颗棋子,不在意道。
“我听使臣们说,拉托认为沧月的几个变革,已经触动到了北狄的利益。如果任由沧月继续这么下去,会吞噬北狄和乌鲁图。”
他一边说着,浓黑的眉忍不住微微皱起:“这人把我父汗当做蠢货吗?乌鲁图和沧月本就有邦交关系,沧月富足,乌鲁图也能分一杯羹。日后贸易往来,我们能够换到更多我们需要的商品。更何况,沧月的改革哪里能触动得了北狄的利益?除非他们把沧月的领土看成是他们的。”
季冠灼猛地站起,衣摆牵动棋盘,不小心将棋盘掀翻。
白玉黑玉的棋子混在一处,落得到处都是。
可他顾不得那么多,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他明明记得,北狄再次进犯沧月,是在六年以后。
怎么会这么快?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带来的这几场变革吗?
“季?”乌西亚有些疑惑,问道。
“我没事。”季冠灼撑着桌案站了一会儿,勉强平复呼吸。
半晌,他才跟着乌西亚一起附身去捡地上的棋子,将它们归还原处。
乌西亚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模样,安抚他道:“没关系的,季。乌鲁图和沧月的关系很好,我们肯定不会为了北狄,就破坏两国之间的关系的。这次临时出使,也是因为想要告知天汗这件事。”
季冠灼把棋子收进棋盒里,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如今沧月的大将军是史青云,是沧月建立后才出任大将军一职的。
史青云的作战风格很是明显,他适合守成,并不适合进攻。
这也是为什么六年以后,即便有史青云在,而师从烨“身患重病”,却还不得不御驾亲征的根本原因。
倘若北狄当真要发动战争,为了免于之后几年还要遭受战争之苦,需得一次便将北狄打服,打退不可。
若是这样,还非要师从烨出马。
季冠灼神情不属,棋子都下歪好几个。
乌西亚察觉他的心思没放在棋盘上,忍不住趴在棋盘上,探头去看季冠灼。
季冠灼心思仍旧沉浸在北狄入侵一事中,把一个棋子放在了乌西亚的鼻尖上。
“哎呀,季!”乌西亚嚷嚷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这样,如果你答应我嫁到乌鲁图去,我就说服父汗出兵帮助沧月如何?乌鲁图的士兵们善于用毒,以一敌百,定然能帮沧月赶走北狄人!”
季冠灼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便见师从烨自外面走了进来。
浅淡的青梅信息素晕染进入椒房殿中,盖去乌西亚身上香料的味道。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季冠灼按在乌西亚鼻尖的手指上,神情有些冷。
虽说知道乌西亚跟季冠灼说了什么话,但乌鲁图信奉的一直都是“就算你成了亲,我也可以同你的丈夫公平竞争”的观念。
他握住季冠灼的手腕,拉得季冠灼回了神,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怎的?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乌西亚对着季冠灼使了个眼神,示意季冠灼不要说出去。
他的父汗虽然回绝了拉托,也想把这件事告知沧月,让他们提前做准备。
但师从烨毕竟是新君,在外有暴戾之名。
即便沧月和乌鲁图的关系尚可,但此事说出,说不定师从烨会迁怒于乌鲁图。
发动战争还算是小事,万一把他们这些使臣全部扣在沧月,那就糟了。
季冠灼没看到乌西亚给他使得眼色。
他已经彻底慌神,甚至不顾礼节,直直拽住师从烨的衣袖。
纤细的指节用力到苍白,一张脸也彻底失了血色:“皇上,倘若北狄对沧月再次发动战争,您还是要御驾亲征吗?”
师从烨没说话,只是扫了一眼乌西亚。
乌西亚忙往桌案后面缩了缩,不由得撇撇嘴。
他陡然想明白乌鲁图这次忽然到访所谓何事,手轻轻地反握住季冠灼的手。
“没事。”原本冷淡的唇角带着几分安抚笑意,声音也轻柔许多,“放心,他们倘若还想入侵,便是自寻死路。”
“我不会让北狄伤害沧月子民,更不会出事。”
乌西亚捂住头,喉咙间发出一声哀鸣。
哦他的月亮神啊,这还是他昨天刚到交泰殿中见过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天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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