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蓬莱岛(17)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好似傻在了原地,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好像从神像里走出来的青年。
直到赤凤不满地朝他喷了一口火。
达亚尔头发被火燎着,头皮传来痛意,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嗷呜着用手扑灭。
但是赤凤的真火的哪能是寻常手段可以弄灭的?
于是旁边的烛龙又张开嘴, 朝着少年吐了口带着冷意的龙息。
差点没将达亚尔一口吹下刑台。
达亚尔:“……”
人差点没送走。
“您是使者大人吗?”少年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这两只上古神对他的恶意,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眼前的天道使者, “是……听到我的呼唤才来的吗?”
天道使者垂下眸,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来:“是呀。”
达亚尔仿佛感觉被使者大人的笑容击中了心口。
好温柔,好喜欢!
“怎么回事?”逗弄完修罗族的小孩, 天道使者这才抬眸, 注视着台下跪拜着不敢抬头仰望的边境村民。
他脸上笑意微收,漂亮张扬的五官顿时落得几分攻击性。
“是……是这修罗族的小孩跑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以为她要杀人!”行刑人离得最近, 瞧见使者那带了冷色的面容, 心跳得便如擂鼓。
使者大人福泽终生,人又极温柔,纵然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却不如其他古神一般傲慢,总是游走在人间,很多人间生活的种族都有幸窥见过使者大人的真容。
所以,没有人甘愿被使者大人厌弃!
行刑人这般想着,语气里便下意识带了些给自己推脱的惶恐。
使者大人有着好看的一双黑眸, 沉眸凝视时便无端带了些卷风黑云般的压迫。
行刑人觉得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麻布衣裳。
可使者大人忽而又移开目光, 像是知道他的内心快要因此不堪重负一样。
“路罗林,你来说。”青年的眸光似乎无意间落到了台下俯跪的人群中, 却喊出来了一个明显不是汉人的名字。
从人群中缓步站出了一个穿着过长兜帽的男人,肤色黝黑, 眉目立体。
“使者大人。”他唤道。
使者大人露出来了讶然的表情:“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
路罗林,达亚尔的父亲,修罗族这一任的国王,有些满心复杂地说道:“您上次见我,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使者大人眨了眨眸:“咦,有这么长时间吗?”
他语气忽得变得轻佻起来,哪怕隔着十八年的阔别,对路罗林的熟稔却仿佛朝夕相处的伙伴,连带着其他村民都因为这骤然放松的气氛而神色松快了不少。
使者大人注视着路罗林,像是在从他脸上寻找这十八年带来的新奇的痕迹,福至心灵一般,黑眸突然从路罗林移到了达亚尔的脸上。
“这是你的小孩吧?”青年脸上露出来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生得可真像你!”
虽然达亚尔难得继承了修罗族肤白的基因,但少年漂亮立体的五官,简直是当年路罗林小时候的一比一复刻版。
路罗林脸上露出几分骄傲:“使者大人,他叫达亚尔。”
迎着使者含笑打量的目光,达亚尔莫名有些局促。他朝旁边躲了躲,正好撞上自己啃断绳索的索图雅。
少女失去绳索的束缚,从高高在上的木棍上跌落下来,砸在了毫无防备的达亚尔身上。两个小孩同时发出一声“哎哟”,头撞头,眼冒金星地倒在了地上。
“这位……?”使者大人望着索图雅,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好奇。
索图雅瞬间感觉仿佛打了鸡血一样复活。
旁边的达亚尔还在捂着头晕头转向,小姑娘直接鲤鱼打挺一个起身,兴冲冲地朝着漂亮的使者大人自我介绍:“索图雅是达亚尔的侍女!”
“可有受伤?”使者大人问道。
漂亮的哥哥在关心她!
索图雅连忙摇头:“达亚尔的头没我的硬,应该是他哭鼻子才对,我一点事都没有!”
达亚尔:“……”
谁能想到,区区一件小事也能被索图雅单独拎出来在使者大人面前踩高捧低!
好心机!
哪怕确实疼得让少年现在都眼前发黑,达亚尔也连忙学着索图雅一样爬起来,结结巴巴地申辩道:“我没哭!”
天道使者:“……”
青年眉目间添了几分无奈。
“我是问,”使者道,“人族有没有伤到你?”
索图雅:“这、这样啊?!”
理解错了使者大人的意思,小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方才那股跳脱劲似乎也在青年的关切下,羞涩逃窜得无影无踪了。
索图雅在害羞,旁边的行刑人却是冷汗顿时落落而下。
虽说没有刻意欺凌,但抓捕修罗族幼崽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分毫磕碰?
假若她将身上的伤痕暴露出来的话,使者大人是否会因此对人族失望?
那他可就成为千古罪人了啊!
从来不敢去笃信人族在天道使者心里的重要性,即使使者的外貌最接近汉人。人间的族群都知道,使者大人的爱是平等众生的。
他不会偏爱任何一方,宛若量尺一般公平无私。假若人族真的违背了天道使者的理念,或许会被厌弃。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行刑人和其他村民浑身都像是被泡在了火辣辣的盐水中。
“使者大人,是我的错!”刑台上的大汉咬了咬牙,扬声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需要请罪,我一个人承担,请您……请您……”
千万不要因此牵连人族啊!
赤凤喷了口凤魄,火息缭绕,行刑人顿时感觉一股无形的来自古神的压迫宛若排山倒海的倾轧而来。
五脏六腑都似乎被积压得变了形,赤凤冰冷审视的目光落到行刑人身上,仿佛是因为他为难了它身旁的青年,而动怒得斟酌着是否要烧死他。
行刑人虽然恐惧,但这大汉长年累月与刑台与杀戮陪伴,竟从中磨砺出来了几丝血性。一想到会因为退缩而导致人族同胞们被罚进苦难深渊中,纵然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依然咬紧牙关,不愿牵连整个族群。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问罪了?”使者大人无奈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收回凤魄。”
最后一句带了些许警告。
赤凤不甘心地将偷偷放出的威压再度收回,扇动着翅膀,发出一声长鸣。
身上的负重顿时一轻,行刑人终于松了口气。他再度看向那个修罗族的女孩,眸中不免添了几丝担忧与希冀。
使者大人只想从当事人嘴里得出真相。
他既希望修罗族的少女可以网开一面,又怕她会因为怀恨在心,从而夸大其词。毕竟,传说中的修罗族就是一□□诈且凶残的生物。
在行刑人与村民们殷切不安的注视下,索图雅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她不禁朝着达亚尔身后躲了躲,方才上头的羞涩此时也终于稳落下来。
“没有的……使者大人,我想和他们玩,但是被误会了。就这样。”
少女稚嫩的声音飘然落地,好像黄鹂一般的清脆悦耳,却仿佛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旁听的人类身上。
他们刚刚竟这般揣测这孩子!
行刑人心底蓦然滋生出来了丝丝缕缕的愧疚,隐约中似乎感到某种长久稳固的观念被少女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撼动了。
“想让他们补偿你吗?”使者问道。
索图雅的目光滑过台下的村民。
方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挂着奇异兴奋的表情,将她当做妖邪一样绑在高高的棍子上,准备点火行刑。
索图雅的眼神最终定格在身侧的行刑人上,大汉因为悬而未决的铡刀高高挂在脖子上方,而吓得面如土色。
少女朝着使者大人摇了摇头,又问行刑人道:“我以后还想来玩的话,你们会欢迎我吗?”
行刑人冷汗涔涔:“自然是欢迎的。”
“那就可以了。”索图雅弯起月牙似的眼睛,又转向面前的青年,“谢谢使者大人!”
既然顺利解决了这场纠纷,路罗林带着两个小孩不再多留,毕竟人族和修罗族的恩怨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消弭,留在这里两边都不会太舒服。
但至少,索图雅开了个好头。
临走前站在村口,路罗林朝着相送的使者大人恭敬地祈福与告别。达亚尔忽而从父亲的怀中跳出来,张望着面前即将分别的青年。
他走到使者大人面前,不顾两位古神不爽的警告,伸手拉住了使者大人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没预料到少年会这般做,白玉骨节分明的手忽而在孩子娇嫩的掌心里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但没有挣脱。
“使者大人,”少年期盼地问道,“等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出现吗?”
“会的。”白衣青年郑重而又温柔地回应了孩子天马行空的祈求。
“当你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呼唤我的名字吧。”
使者大人的声音如春风沐面,明明是皎洁如月的神明,却不带半分远在高空的冷意。他的指尖碰到达亚尔时,传递着和人族无二的温度,就像汩汩溪流,很轻易地便抚平任何人间不平的褶皱。
*
不知为何会突然在这种境况里想到与使者大人的初见,达亚尔强迫自己聚焦到目前的对立上去。在玄宁讥诮的注视下,少年的声音发了抖,但还是带了一抹不可撼动的坚定:“你们挑战天道,更大的概率是死亡。假若……惧怕死亡的话,可以和我走的。”
因为天道使者酷似人的外表与习俗,达亚尔就爱屋及乌地主动汲取学习着汉人的文明。久而久之,修罗族的少年沾染了人族的习气,在族人中开始格格不入起来。
从前尚不分别,因为他是修罗族众星捧月的小国王。可在面临种族决定生死的关头,天真的小国王失去了修罗族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后,便被毫不留情地丢下了。
“小国王陛下,修罗族喜欢自由,不喜欢压迫。”玄宁道,“哪怕是死亡,也比蜷缩在这里强。”
“你懦弱得像个汉人,可是他们会承认你的存在吗?”
不留情的话语仿佛利刃,血淋淋地割在少年的心口。
岑旧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旁观闹剧的台下观众。可在少年因为这话摇摇欲坠地像在空中无法展力而迷茫的幼鹰,他却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情绪压抑极致而产生的怒意。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心底的苦痛是他为了达亚尔而愤怒,还是幻境中来自那位使者大人的心疼。
他蓦然出声:“够了。”
抓住少年垂在身侧不住发抖的手,岑旧眸色沉了沉,问道:“要和我走吗?”
因为玄宁的话,达亚尔的眸中失去了光亮的神采,空洞干瘪的好似一瞬之间便顿失了所有的悲喜。
冰冷的掌心却突然被一道温和所包裹,达亚尔的眸光微动,好像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第一次触碰到使者大人,惊讶地感应着他体温的时候。
温和,却坚硬,宛若世间最密不透风的屏障,替达亚尔挡下一切的攻讦。
达亚尔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死死紧贴着那抹温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为自己哭,也为不可撼动的命运悲剧而哭。
他再一次向使者大人发出来了最迫切的求救。
“带我走吧,使者大人。”
第102章 蓬莱岛(18)
“带我走吧。”
少年希冀地抓住岑旧的袖子, 就像迷途的羔羊朝着唯一一轮金日发疯地奔去。
他眸中空洞,唯有一丝因为青年话语而重新点燃的光亮。
“好。”
岑旧应下,便不再看那些修罗族因为愤怒与失望而微微扭曲的嘴脸, 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宁。
“好自为之。”他警告道。
玄宁笑了:“我自是清楚的。”
比起被煽动的其他修罗族人, 他对岑旧的态度更为平和一些。即便是在这样让人容易头脑发昏的气氛下,玄宁甚至还给岑旧与达亚尔道了声温和的告别。
大祭司的选角, 最需要参考的标准便是学识渊博,需要读遍人间所有的典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也要有着天生与天地沟通的灵性。
作为大祭司存在的玄宁, 清醒地在这世间沉沦着。注视岑旧和达亚尔离去的身影,沉默的他整个身躯掩映在黑袍里。
热闹不属于玄宁,离群索居的孤独也不是他。玄宁知道未来的注定结局, 也通晓所谓天道使者, 不过是多重万物轮回中,修罗族同样存在的相同下场参照。
所以没必要怨怼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可怜鬼。
“玄宁大人,放过他们吗?”有族人问道。
玄宁若有所思地回过神:“当然啦。”
青年的半张侧脸莫名带了些许阴翳, 在热闹中格格不入。
其实玄宁和达亚尔才是最相似的存在,因为读过足够的书,不可避免的被最大的文明种族所同化。
只不过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极端。一个向生而死,一个向死而生。
飞蛾扑火固然愚蠢,但是倘若什么都不尝试, 只会故步自封的话, 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的湮灭了。既然横竖都是灭亡的下场,为何不努力留下一点挣扎的痕迹呢?
至少玄宁没有向任何人撒谎。在夜观天象时, 他在星子光轮中,确实看到了千年之后属于修罗族的无人问津的结局。
所以不得不抗争一把, 哪怕会失败,也要将生命燃烧殆尽,才会不留下任何遗憾。对修罗族来说,他们贯彻众生的信念便是如此。
*
达亚尔从走出白色城池时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被莫大的悲伤席卷了全身,不可自抑地流起眼泪。哪怕扪心自问,少年也不能很好地诠释这股过分悲恸的情绪。
好像从知道修罗族预备反叛的那一刻,他就悲观地望到了自己和其他族人在时间尽头的结局。
但更令达亚尔不安的是,他无法找到修罗族的错处。纵然是背离了最高主宰,却是为了挽救灭亡的命运存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仅有一次的抗争。
少年哭着,终归是昏睡在了身旁岑旧的怀中。等他再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映入眼帘的是卷轮悬天的星海,沙漠荒无人烟,贫瘠的地面承载着月明皎皎的千里铺筑。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风也悄无声息。
而在明月濯濯如清泉流镇下,一抹白衣正肃立于前方的山巅,好若飘然弱羽。
达亚尔那颗因为醒来便见到深夜而惶恐不安,宛若被遗忘落队的小兽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抚好了。
“使者大人,以玄宁的执行力,”达亚尔说道,“今天天亮了就会出发。”
岑旧听到少年醒来的声音,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达亚尔的面庞愈发白皙,竟因此透露出几分脆弱的病气来。
岑旧微微蹙眉,那股不知是不是使者残存的情绪再度攀绕上他的心口。
按理来说,岑旧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牵扯悲喜的人。他至情至性,骨子里却并不带悲悯。
这也是岑旧和这位天道使者最大的不同。
“可惜日不落谷太远,索图雅可能赶不回来。”达亚尔喃喃着说道。
岑旧努力压过那抹不属于他的酸楚,走到达亚尔身旁,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问道。
如今,一切都很明晰了。穿越千年执念编织的秘境中,残留的上古意志正是面前名为达亚尔的修罗族的少年。
只是不知什么让他苦苦坚守了千年?
会不会任务太过棘手?
没有思考过完不成的可能性,师弟还在蓬莱秘境最深处等着他,那里不知残存着多少上古危险,岑旧不可能因为其他事情绊住脚步。
而且,达亚尔澄澈的眸子状若星海,他也想通过了却这少年的夙愿,好让千年的孤魂得到最终的解脱。
达亚尔似乎没想到岑旧会问这个问题,眼睛微微瞪得圆了些,流露出几分意外与茫然。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斟酌思考着天道使者的真实用意。
如果问达亚尔有什么愿望,那可太多了。
他想要日不落山谷的花开遍荒漠,想要远行数年的父母与他重聚团圆,想要看着索图雅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她喜欢的一个边境汉人,也想要使者大人留在这里,陪他过完三天后的十八岁成年生辰。
可随着明日玄宁与修罗族对天道的反叛,达亚尔的心愿将统统化作泡影,连一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
那他还能要什么呢?
唯一的遗憾是什么?
从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达亚尔忽然读出来了他话语的真实含义。
少年抽了抽鼻子,在干燥沁凉的夏风中感觉到了鼻头迸发的酸意。
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说过大话了,现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丢人了些?
达亚尔不是一个坦诚的孩子。
从小到大,父母都会苦恼地对他说:“达亚尔,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别扭着在心里。这样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图雅,没人会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
小小的达亚尔冷笑道:“谁说我想要了?我根本不想要!”
可现在,他却第一次有了将内心剖白讲给使者大人听的冲动。
眸边的湿润提醒了达亚尔,他在刚刚出城门的时候,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哭过了。意识到了之后,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挡住了双眸,发泄似地爆发出来了哭音。
“我不想死……索图雅还要一天回来,我想让使者大人看见日不落的花。”
于是最后一点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实现的可能性。
深夜逐渐过去,天幕轮转,星移月落,自远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些日光浸染的热意。
达亚尔听见青年问道:“只是这样?”
少年屈起腿,胳膊环膝,将头埋在里面,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来:“使者大人,去日不落山谷,看一看我让索图雅给你摘的花吧。”
“好。”岑旧应下。
达亚尔没有再抬头去看使者,害怕暂时感受到分别之后割舍的苦痛。从前,少年会在每个星夜,按照玄宁教的办法,偷偷地将两只手交叉着握在胸前,祈祷着终有一日与青年的再会。
如今,却是毫无希望的永别。
风过浪野,远处白色城墙传来马蹄踏地与整齐划一脚步声,声势浩大,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动。
玄宁在最前面,骑着一头高大乌黑的马,面容肃穆。大祭司头一次脱下长袍,却是因为所笃信的命理要扼杀他们族群的希望,因此换上了修罗族的戎装。
当马蹄卷起尘土,踏出修罗族城池国度的那一刻,好似一阵沙土吹过,万籁俱寂,时间静止定格在了原地。
玄宁不可自抑地露出来了愕然的神色,他头一次察觉到了,他们所与之匹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只要这样,稍稍一动怒,无论怎么挣扎着希望的修罗族都会仿若蚂蚁一样,被轻易地用手指碾死。
但恐惧归恐惧,玄宁却并不想退缩,这天地寂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修罗族人怎么样了,大祭司突然坐在马上,对着这空籁绝响的天地放声大笑起来。
像是蜉蝣湮灭的最后一刻,也要疯狂地挣扎,直到死亡。
荒漠里忽而平地起来了阵阵狂风,夹杂着沙砾与石块,将修罗族的一切封存了起来。
征伐的男女老少,繁荣的白色城池,山巅上蹲守着的哭泣少年,花海处回奔的天真少女,都随着这飓风一起风化在了原地。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俯照着千年后留下来的修罗族遗址,被风沙包裹的建筑和遗体因为被封存在了蓬莱秘境中,至今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好似他们没有死亡,只是在沉眠。
过往的回忆终于破解,在修罗族自取灭亡的那一刻,在少年夙愿执念溶解的那一刻,只留下漫天昏暗的狂风,和一个正在赶往日不落山谷的白衣青年。
到了谷口,岑旧终于瞧见了索图雅。
漂亮的少女脸上犹然带着笑容,动作却永远停滞在了千年前。她身上被风沙塑造成了宛若石像一样的存在,唯独怀中的花束依然鲜活。
是汉人城中最常见的野花,珠光香青。
却因为在这沙漠中罕见,被少年少女奉若至宝,想要敬奉给他们深爱的神明。纵然过了千年,也被达亚尔残留的执念庇护滋养着。
一切都消磨在了时光中,包括记忆。珠光香青却依然在少女的怀中,静然盛放,仿佛那个在天光刚明时,悲恸地想要抓住生机的修罗族少年。
岑旧用灵力将那捧花束从索图雅取出,托在掌心,花朵蹭在指腹的触感,有些像少年初次抓握指尖时传来的温度。
面前的索图雅似乎微微动了,又似乎只是岑旧一厢情愿的错觉。在发白的日光与阵阵狂风下,她石化的身躯突然开始溶解,一点点地,自下而上,化成了荒漠中的沙土,与地面融为一体。
修罗族们彻底消失了。
留下漫天卷云的风,无边无际的荒漠,寒冷发白的红日,与一束放在青年掌心的野花。
最常见的野花。
最长久的执念。
第103章 蓬莱岛(19)
岑旧将花束掩在袍袖中, 他环顾四方,找到了绝情谷的出口。
黄沙漫天,滚滚而过, 四周狂风猎猎, 呼啸如怨,就连天地也被阴风衬得好似灰白阴暗一片。
在走到绝情谷出口的时候, 岑旧听到了熟悉的交谈声。
“师弟,你说这什么鬼地方啊?!”
是秦雪霜的声音。
岑旧停下脚步,向不远处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淡蓝色校服、个子高挑的青年正站在一座半人高的山丘上, 神色茫然而隐隐带了些恐惧与不安。两个人脑袋凑得极近, 透出几分鬼鬼祟祟的感觉。
风将他俩的交谈声一字不差地传到岑旧的耳朵里。
“而且你看见了吗?”秦雪霜说道,“那些古城和人类看起来都是沙子做的,给我的感觉却像是曾经活过的一般。”
傅煊凪蹙眉。
他也有这种感觉。
从那个陌生的古城经过之后, 傅煊凪心底一直毛毛的。
不过……总不能在这里自乱了阵脚。
“别瞎说。”傅煊凪道, “师兄,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修士修炼,自然要斩妖除魔当历练。
于是青年的语调又再度微微上扬:“我还是从没有见过怕鬼的修士呢。”
秦雪霜:“……”
秦雪霜炸毛了:“怕鬼怎么了?怕鬼吃你家大米了?”
傅煊凪一脸震惊:“你真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齿:“你讨打呢?”
就在这时, 突然一道幽幽的,缥缈如风的声音插了过来。
“不是鬼哦。”
这一声声音很轻,虚无缥缈,语气中夹杂了些许诡谲。本来还在打打闹闹的师兄弟二人瞬间哑了火。
秦雪霜一脸惊恐:“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嘴硬的修士此时吓得恨不得四脚并爬地缠在自己师弟身上,宛若一只抱树的树懒。
傅煊凪被他扭曲地揽着脖子, 好险差点没直接白眼一翻, 背过气去。
“不是鬼……师兄,你松开点, 我要被勒死了!”傅煊凪艰难说道。
秦雪霜:“我不信!!!”
傅煊凪:“……”
这么怕啊?
他目光落到登上山丘,一脸笑眯眯旁观的罪魁祸首, 不由怀疑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促狭性子。
“师兄,是岑道友。”傅煊凪拍了拍身上秦雪霜的背,“我没骗你。”
秦雪霜听见岑旧的名字,这才松开了傅煊凪的脖子,双脚落到地面,用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疯狂干咳了一阵,看样子是想直接将这段尴尬的记忆当场清空。
傅煊凪:“……”
傅煊凪和岑旧对视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刚进入幻境就和岑道友分开了。”他道。
岑旧了然:“看样子是分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你们有再度进入幻境吗?”
秦雪霜与傅煊凪扭了扭头。
“这倒是奇怪。”岑旧道,将他刚刚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了秦雪霜与傅煊凪。
秦雪霜惊讶:“这里竟然就是修罗族的遗址?……不是说他们被关在了妖魔境吗?”
岑旧:“那都是混血种了。纯血的修罗族估计全在这里了。”
天道使者当时已经为修罗族和人族和谐友好相处做了不少的努力。像索图雅这种天然对人族抱有好感的修罗也大有人在,或许有与人族通婚的,繁衍后代的。天道也只是惩戒了这些妄图挑战权威的纯血,在人族栖息地亦或是更远的深处,还有修罗尚可存活,才会生出他们现在能见到的一些在人间苟活的混血。
“这么看来,蓬莱秘境像是天道在人间单独开辟的一处折叠的、不为人知的空间,”傅煊凪道,“存放那些上古的神弃之地。”
但因为灵力充沛,竟被人族当做了天道降临的福祉,在数次开发后,空间崩溃,一些妖兽突破封印,妄图回到人间,天道这才不得已封闭了入口。
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自食了恶果。傅煊凪心情有些复杂。
“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秦雪霜说道,“风息浪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它的出口现在完全看不见啊。”
岑旧和傅煊凪默然。
三个人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开始结伴在修罗族的古遗址中走了起来。
朝着远离古城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栋直升的阁楼。阁楼四周光滑,伴生环绕着险松与峭岩。径直高升,扬起脖子也无法观测到阁楼的最高处。
他们在将要可以看见阁楼的地方停下,面前是平地而起的阵阵飓风,卷着沙砾尘土导致肉眼可见波浪阵纹般的风浪。
而在昏暗沙土中,不时有某种大面积的黑色阴影若隐若现,带了些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岑旧蹙眉:“该不会……在最上面吧?”
话音一出,引发了一阵气氛的凝滞。
但是却没有人反驳。
傅煊凪和秦雪霜也觉得这个猜测该死得有可能。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怎么上去啊?
别说这高度御剑到半空,灵力会不会率先枯竭,这飓风和那些在风里飞着的妖兽似乎就够他们吃一壶的啊!
“试试吧。”傅煊凪面无表情地说道。
三人开始用灵力驱动自己的本命剑,刚一进入飓风区域,便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强力的阻力。不得已施加了比平日御剑两倍还多的灵力与之对抗。
好不容易在飓风中稳住身形,颤颤巍巍的御剑带着他们往上缓慢升空,还没到一半,尘土中蓦然空坠下一道庞大黑影,带着杀意的爪子猛地朝着岑旧三人挥去。
岑旧最先反应过来,用指尖凝固出两道灵力,击打在秦雪霜和傅煊凪的剑面上,让他们往旁边偏移,躲开了黑影的爪子。岑旧降了些高度,飘到秦雪霜身旁。
“先走。”他道。
秦雪霜与傅煊凪跟着岑旧朝高台旁边的山岩处飞去,在巨兽再次挥动爪子攻来之前,匆忙地滚进了山岩上一处狭窄低矮的石洞里。
那巨兽落到他们的面前,但因为身形太过庞大,因此只能与岑旧三人大眼瞪小眼气起来。
方才混乱不已,沙土又很遮挡视线,其实都没看清楚这妖兽是什么模样。此时猛然看见,秦雪霜直接一声“卧槽”骂出来了口。
他再度战战兢兢地爬上师弟:“真的有鬼啊!!!”
傅煊凪:“……”
傅煊凪:“没鬼,师兄。”
秦雪霜:“那它为什么长了一张人脸!!!”
说是人脸倒也并不十分准确。它只是脸型与人族类似,加上五官分布很均匀,两个眼睛一张嘴,眼睛幽深如洞,嘴裂开得很大,在像人类的基础上,恐怖程度加倍。
而且这酷似阎罗恶鬼的脸还长在了一个鸟类的身体上,圆身平滑,附着羽毛,扇动着又长又大的翅膀,但它扒拉在洞口的爪子后面,却有一条粗长的狗尾巴。
被那双枯井似的眼睛盯着,秦雪霜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傅煊凪竭力和师兄的双手斗争,防止他真把自己勒死:“这是人面鸮啊师兄,不是鬼!”
秦雪霜:“不是鬼就行……等等,你说这是啥?”
“人面鸮。”傅煊凪道,“‘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
秦雪霜:“……”
听不懂。
“也就是说,”岑旧好奇地凑过来,“这里的风息浪野的异象是它造成的?”
傅煊凪:“……对。”
那人面鸮在洞口幽幽地望了他们一会儿后,因为察觉到了僵持不下,不一会儿又扇动着翅膀没入飓风中了。
秦雪霜这才心有戚戚地从师弟身上下来。
岑旧摸着下巴道:“既然如此,我们杀了它,是不是就可以顺利御剑飞上去了?”
“恐怕不行。”秦雪霜道,“依照我对冉遗鱼的经验来看,这些上古妖兽估计是喜欢群居的。我们杀掉一个,恐怕会引起人面鸮群起而攻之,哪怕打得过,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何况打不过。
想起来了被冉遗鱼追杀的狼狈情景,秦雪霜默默打了个冷战。
这种情形,绝对不要再经历了啊!
岑旧道:“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傅煊凪问道:“什么?”
岑旧:“驯化它们,让它们带我们上天。”
秦雪霜:“……?”
他看着岑旧的脸,非常想上前摇着肩膀问他是认真的吗。
打还打不过,该怎么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被驯化啊!
傅煊凪:“……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岑旧道:“总之,我们要先试探一下它们的底线。”
秦雪霜:“……”
秦雪霜默默走开,心想这倒霉活千万别找上他!
单是看着人面鸮的那张脸,他都腿软啊!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的将目光从岩石边落到地面。狂风之中,一抹淡蓝衣袍无比鲜明,在昏黄沙土中跳来跳去。随着跳跃间隙,可以看见两只人面鸮在风中出没,朝着蓝色衣袍猛然飞去。
秦雪霜猛地瞪大了眼睛。
“喂,先别讨论了。底下好像有蓬莱岛的弟子!”秦雪霜道,“被人面鸮缠上了,我们得想办法帮一下!”
第104章 蓬莱岛(20)
“这到底什么鬼东西?”
淡蓝色衣袍的少女在飓风中艰难御剑, 挥来的爪子粗长的指甲从她的面颊咫尺蹭过,瞬间削断了她的一缕鬓发。
这少女正是秦雪霜的小师妹。
先前好不容易从那人面蛇的威胁下逃生,却不知道掉在了什么鬼地方, 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 又被这两只长相恐怖的巨兽压着打。
她欲哭无泪地想,吾命休矣啊!
有着宛若人类长相的妖兽忽然再度挥来爪子, 小师妹瞳孔骤缩,在她往旁边躲避之时,忽而感受到了来自后背贴近的杀意。
这妖兽竟也和人族一般会思考。
她被埋伏了!
少女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虽然心凉得可以, 还是妄图挥剑想要去抵挡身后偷袭的妖兽。
那大爪子穿透人该有多疼啊!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头上薄汗将头发黏湿,粘在额头鬓角上, 呼吸急促。
能……活下来吗?
她还不想死!
她还没有见到师兄们, 还没有救下蓬莱秘境的其他人,还没有……
找到姐姐!
爪子带来的飓风刮得少女头发都飘了起来,她感觉到面皮传来一阵被撕裂的疼痛, 眼角也跟着积压出恐惧的眼泪。
却在这时——
“苏和樗!”
听见熟悉的声音,少女猛然一愣,下意识朝眼前看去。只见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妖兽如今仿佛瞬间蔫软了下去,赫人的脸上毫无生气,瞳孔涣散。
苏和樗目光下移, 看见了穿透妖兽身躯的一柄流光长剑。长剑轻微挣动, 散发出灵力道韵,在巨兽痛苦不堪的咆哮声中, 猛然将它撕裂成碎片。
明明是极其血腥的场景,但驱动长剑的人衣衫却白得无比惹眼。苏和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仙似的修士从天而降, 好似清风白鹤一般不染尘埃。
等等……好像有些眼熟?
苏和樗脱口而出:“岑远之!”
在论道大会上时,苏和樗作为蓬莱岛的医修弟子,在另一边赛场,虽然听说武试那边出了不少乱子,可总归是没有亲眼看见。对岑旧的唯一一面,也就是刚入凤梧宫时的惊鸿一瞥,而且因为她个子太矮且在队伍末端,看得倒不十分分明。
和青年那双活色生香的桃花眸对上时,明明是顶好看的皮囊,苏和樗却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不由得后背升起来了一股凉意。
“大、大师兄。”
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苏和樗战战兢兢地躲在了赶来的秦雪霜与傅煊凪身后。
秦雪霜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们之前不是跟着师兄你的嘛,”苏和樗道,“谁承想刚进秘境就都晕过去了,我再醒来就是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
岑旧:“迷雾?”
苏和樗扶着秦雪霜的肩膀,猛地点头。
“很大的雾,伸手不见五指,周围还有些长了很多手的妖兽。我一开始不明所以,就顺着白玉台阶往前走,结果哪里是什么台阶!那是巨蟒啊!”
说到后面,苏和樗都快吓哭了。
岑旧也表情古怪起来。
那居然……是一条潜伏的白色巨蟒。
“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岑旧好奇道。
苏和樗老实回答:“那巨蟒要吃我。我吓得掉进了迷雾中,一直从天上掉下到了这里。”
傅煊凪道:“原来如此。这秘境空间是混乱的,不能用平常思维去思量。岑道友从迷雾中出来后,才到的第一个秘境。小师妹却是从迷雾而到第二个秘境。”
岑旧蹙眉。
“倒像是没有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了。”他道。
傅煊凪:“为何不算?神弃之地,封锁的都是上古的遗迹,或许那个时候还没有天地日月这般明确的概念。”
苏和樗:“……”
二师兄又在念叨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了!
不过苏和樗不知为何,总觉得看见岑旧就有些害怕。明明对方长得那般好看,但苏和樗还是尽可能地躲在了秦雪霜的身后。换作平常,她早就开始打趣二师兄,如今却是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然而,还是被注意到了。
他们接了苏和樗之后,因为在外面容易被人面鸮攻击,所以重新回到了那个过于矮小导致人面鸮进不来而非常安全的山洞中。
“你说,你叫苏和樗?”岑旧问道。
苏和樗:“……!”
像是在学堂里面被长老抓住开小差一般的恐惧感电流一样地蹿到了她的脖颈。
“是、是的。”苏和樗声音颤颤巍巍。
秦雪霜稀奇地看了一眼小师妹。
夭寿啦,这还是他们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蓬莱岛小师妹吗?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在岑旧面前,乖巧得像遇见了猫的老鼠。
“你……”岑旧若有所思道,“是有个姐姐吗?”
明明那段惨痛的记忆被他刻意忘却,按理来说,年岁太小,本该记不住这些在记忆中转瞬即逝的名字。可偏偏又在秘境里重历了一次,于是挡在孩子们面前的老修士,毅然引诱敌人的少女,面庞便再度浮现出来,清晰又鲜明。
苏和樗年纪还小,藏不住事情,尽管害怕岑旧,可一听到关键字词,耳朵便猛地竖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姐姐?”少女惊讶道。
岑旧垂眸。
记得姐姐,但是不记得他了么?
也难怪,当时苏和樗年纪太小,又身染鬼婴劫,重病缠身,如何能够真的记得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虽然并不知道苏和樗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必定是凶险万分,人族惯会自我保护,不好的记忆与痛苦总是记不长久。要不是因为幻境提醒的缘故,怕是岑旧也完全想不起来当年的老修士与少女。
但是苏和樗还是本能地害怕他。
是不自觉地将他和痛苦联系在了一起吗?导致就算没有了那段记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依然抹除不了。
也理应这样。若不是为了帮助岑旧,她的姐姐或许不一定……
秦雪霜一把拽过了岑旧:“你一个人在瞎盘算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都快把我们小师妹吓晕了。”
“我可能认识她姐姐。”岑旧语焉不详地说道。
“真的?”秦雪霜道,“这小妮子是师尊他一次离岛捡回来的。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浑身都是伤,身上还有诅咒,居然这样都没死。我师尊觉得她福大命大,便收入了门下。这些年我老听她念叨要找姐姐,但是问她姐姐是谁,在哪里,家是哪的,统统一问三不知。我们怀疑是诅咒弄坏了脑子,也就只记得她有个姐姐了。”
他一口气把苏和樗的身世抖落了个清楚,说时语气激动,及至停了却突然静默了一会儿。
“她姐姐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吧?”秦雪霜忧心忡忡道,“那不可能丢下她不管。我怀疑那种情况下,她姐姐很可能……”
看着岑旧不很分明的神色,秦雪霜骂了一声。
“还真是啊!”
岑旧道:“你不要和她说。”
“肯定不行。这丫头自从被师尊救回来,就不怎么爱动爱闹,一点同龄人的活力都没有,格外老成。全靠她姐姐的念头吊着呢。”秦雪霜苦笑道,“这是什么事啊!”
岑旧却摇头:“我的意思是,我并不确定她姐姐有没有活着。可能活着,但可能性很低。”
毕竟,他没有亲眼见到苏灵智死去。少女有着超出年龄的心智,又英勇异常,或许……和她妹妹一样,也侥幸得到了什么机缘活下来呢?
所以,没有亲眼见到,便不能轻易笃定她的死亡。
“那就好。”秦雪霜道,“修真界这般大,她姐姐要是能在那种惨案下活下来,只能是得了什么修道的机缘。迟早有一天会遇见的。”
傅煊凪走过来:“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秦雪霜把他的脑袋妄图摁回去。
傅煊凪:“……”
如此幼稚!
“我是来告诉二位,”傅煊凪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刚刚去人面鸮的老窝转了一圈。”
秦雪霜:“……?”
秦雪霜震惊:“你是怎么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它们老家的?”
“《山海异闻录》有记载它的习性与居住地。虽然这里和书上地址不同,但总归喜恶是差不多,我便猜了几个它们会呆的地方。”傅煊凪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袖子。
秦雪霜:“……”
读书多了不起啊!又开始装了!
岑旧好奇道:“它们没攻击你?”
傅煊凪笑道:“这也是我才发现的。只要我们不试图御剑往天上飞,人面鸮是不会随意攻击我们的。毕竟它的食谱里没有人。”
“那驯化倒是简单许多了。”岑旧道,“只要讨好它,想办法让人面鸮同意带我们上天就好了。”
其实也是钻了天道的漏洞。
人面鸮很显然是被天道安置的,特意守住风息浪野通往星宸月缀的入口。至于为什么阻拦?显而易见,星宸月缀被放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他们现在见到的、经历的一切还要恐怖上万倍的存在。
既然不能御剑上去,那让人面鸮载他们,既不算人面鸮失职,也不算他们违规,一举两得嘛。
岑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扭头一看,只见蓬莱岛师兄弟一脸悚然地望着自己。
岑旧:“怎么了吗?”
秦雪霜:“……突然庆幸你来修道了。”
不然以这家伙的行事作风,在凡间妥妥是个大奸臣啊!还是那种能笑到最后的那种!!!
第105章 蓬莱岛(21)
秦雪霜面无表情地站在沙丘上, 不远处略微凹陷的坑底里,一只只人面鸮正在他面前爬来爬去。
秦雪霜也很想当场表演一个阴暗地爬行。
他明明都刻意回避了,这种倒霉活为什么还是轮到了他头上?
还记得傅煊凪刚指定人选的时候, 秦雪霜一个炸毛, “为什么是我当那个吸引人面鸮的诱饵?”
傅煊凪摊手:“总不能是小师妹去引怪吧?”
秦雪霜:“……”
秦雪霜恨恨地盯着他:“凭什么不对你自己?”
傅煊凪叹了口气,趁着秦雪霜不注意的情况下, 一脚把他从山洞口踢了下去。狂风拍打在秦雪霜的脸上,听得见衣袍猎猎声和来自上空不怀好意的一声安慰——
“我是想让师兄锻炼一下胆识嘛。”
秦雪霜:“……”
锻炼你妹。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秦雪霜哆哆嗦嗦地提溜着自己的本命剑, 爬在山头去看地上爬来爬去的一群人面鸮。看一眼, 吓晕,又想起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能再鼓起勇气继续看第二眼。但无论如何, 秦雪霜的手脚好像都被钉在了原地。
笑死, 不敢动,一点也不敢啊!
万一手滑掉下去,他就给这群家伙加餐了吧?
“我都说了人面鸮不吃人啊, 师兄。”幽幽的声音从秦雪霜背后冒出来。
秦雪霜吓得一个手滑,差点没真跌下去。手腕在空当处被人握住,秦雪霜抬眼,便瞧见了一脸无可奈何的傅煊凪。
秦雪霜张口就想骂:“你妹……”
傅煊凪笑:“再说下去我就松手了哦师兄。”
秦雪霜:“你妹……妹说过你要来啊!”
在傅煊凪奇怪眼神的打量下,秦雪霜爬回山丘, 啪地坐在了地上。纯粹是腿软, 吓的。
“我是想看看师兄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内心恐惧。”傅煊凪道,“看来还是不行。人面鸮不吃人, 也不会主动开展攻击,师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秦雪霜斩钉截铁:“长得丑。”
傅煊凪:“……”
傅煊凪叹了口气。
师兄真是在这种时候都没忘记以貌取人呢。
拎着秦雪霜飘到另一处更近的山岩上, 傅煊凪蹲下来打量这些人面鸮。比之在天上飞的那群,这一群体型和速度都要略微差上许多。单看走路姿态与动作,慢吞吞的,说明脾气也应该温和。
“所以,试试吧师兄。”傅煊凪诚恳道。
秦雪霜:“……”
说得这么轻松,你自己为什么不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齿:“我……不……啊啊啊啊啊傅煊凪你妹的!!!”
还没来得及表达完他的抗议,傅煊凪就一把将他推下了山岩,同时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开始准备记录人面鸮的反应状态。面对恐怖的失重感,秦雪霜本能地开始御剑。脚刚站稳,便闻见了一股带着腥臭的气味。
扭头一看,一张人面鸮的大嘴幽幽地冲了过来。
秦雪霜:“靠!”
他暗骂一声,连忙躲开。
大嘴张开又闭合,钢铁似的牙齿上下相撞,发出清脆如刀戈相撞的响声。
秦雪霜冷汗都下来了。
许多人面鸮听见了动静,纷纷注意到这边。而因为它们的同伴对秦雪霜展开了杀意,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也挥着那一人高的爪子不断朝秦雪霜扑来。
“你确定它们不吃人吗?”秦雪霜震惊地朝着远处傅煊凪喊道。
不吃人为什么牙齿如此锋利?!
不吃人为什么要张嘴对着他咬啊?!
傅煊凪老实道:“书上说不吃人,我不确定啊。”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我日你大爷!”
傅煊凪:“师兄,你口味何时变得如此重了?”
秦雪霜:“滚呐!”
等他安全了,一定要掐死这个没大没小的师弟!!!
傅煊凪一边和秦雪霜插科打诨,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着他对人面鸮观测的各项数据。通过秦雪霜与人面鸮的缠斗,傅煊凪可以判断出这些家伙的战斗习性、力量水平,以及最直观的思维模式。
最终,傅煊凪得出个结论,化神之下的修士在这群人面鸮面前只有挨揍的份。记完后,收回本子,傅煊凪想唤秦雪霜回来,“师……”
话音刚落,他眼前猛地出现了一道黑色身影。傅煊凪脸色顿时变了,手中自发从内府抽出了本命剑。
秦雪霜的身后,从天而降一只比这些人面鸮身躯要庞大数倍的大家伙!而且秦雪霜还犹然未知。
遭了,傅煊凪心里发紧,但是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拂衣剑。
拂衣剑拦在秦雪霜背后,散发出莹润的光,随后又在空中升起一盏花灯,光芒笼罩住那个巨大人面鸮和其它同伴之后,它们忽然就像被定格住了一样,动作凝滞在了原地。
傅煊凪这才赶来,拉着秦雪霜朝着旁边飞去。不远处可以藏身的山丘处,一抹白衣素然。
“这是百花灯?”傅煊凪问道。
他虽然知道岑旧手里有了不少神器,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傅煊凪一直其实没什么实感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有人驱动神器对付妖兽的。
秦雪霜摔在地上,想干呕,吐不出来,最后虚弱地说道:“你还真是擅长以毒攻毒啊。”
岑旧笑眯眯:“我怎么觉得不像夸奖呢?”
傅煊凪朝他拱手作揖:“接下来就要劳烦岑道友了。”
岑旧召回本命剑,让拂衣剑带着他一头扎入人面鸮中,随即指尖轻拢,便收回了百花灯。百花灯的幻境一接触,那些妖兽就瞬间开始行动起来,它们还是维持着刚刚追捕秦雪霜的姿势,就着惯性朝前扑了个空,随即茫然地左顾右看,才发现站在面前的人族已经换了一个。
因为岑旧身上的气息明显比秦雪霜要危险莫测许多,人面鸮虽然齐齐盯着他,但也只是在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没有妖兽敢轻举妄动。
最大的那只人面鸮兴许是什么小头领,它盯了会儿岑旧,终于开始了动作。一步一步地缓步到了岑旧面前,低下了头颅,从喉咙里发出猛兽似的呼噜声,随后便又只是默默地盯着岑旧。
岑旧:“……?”
岑旧蹙眉。
这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本来看着岑旧一头扎进人面鸮群中,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秦雪霜就感觉到了身临其境的皮惊肉跳。他一直抱着傅煊凪的胳膊,不停地发出吸冷气的声音,到那只头领朝着岑旧一步步走过去时,更是感觉到了好似酷刑的凌迟,甚至直接拿着傅煊凪的手挡住了眼。
傅煊凪:“……师兄你没有自己的手吗?”
秦雪霜:“我……我手软。”
傅煊凪:“……”
只听过脚软腿软,手软是个什么害怕法?
不过傅煊凪也很紧张,全神贯注地去注视着人面鸮接下来的反应。及至人面鸮就这么平和地在岑旧面前停下之后,他的脸上也出现了某种讶然。
人面鸮刚刚发出的声音,是在交流吗?
这个念头滑过傅煊凪的脑海,随即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秦雪霜轻微地晃了晃。
“打起来了吗?”秦雪霜颤颤巍巍道。
傅煊凪复杂道:“没打。”
秦雪霜:“啊?”
秦雪霜猛地撒开傅煊凪的手,便看见了对他来说可以称得上算是天方夜谭的一幕。
他满脸不可置信:“这群家伙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啊?!”
傅煊凪:“我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人面鸮对他们就是喊打喊杀,对岑旧却态度如此心平气和。假若能听懂人面鸮的语言就好了,可惜这些妖兽在上古就已经绝迹,如今连一点资料都寻不到。傅煊凪心里有些遗憾。
岑旧只是短暂愣了几秒,就意识到了人面鸮对他的异样态度。他试探似地朝后走了两步,来观察人面鸮对此的反应。
在人面鸮张嘴扑来的那一刻,拂衣剑便猛地亮然出鞘,流光溢彩的灵力道韵却又在下一秒直接熄了火。
人面鸮没有攻击岑旧。它张开利齿,慢悠悠、轻飘飘地咬住了岑旧的袖子,力道轻得甚至在这种尖锐牙齿之下,布料依然完好无损。
它慢慢后退,从岑旧的袖子里叼出来了一束花。脱离了时光长河中天道凝固的时间禁锢,离开了土地的珠光香青此时已经有些枯萎蔫巴。人面鸮小心翼翼地叼着花茎,深深地再度望了一眼岑旧,转身回退。
其他人面鸮见头领如此,虽然一头雾水,还是自发地跟在了它的身后。人面鸮群如潮水般褪去,很快撤离回了他们刚刚的栖息谷底。
秦雪霜看傻眼了。
“这里哪来的花?”他问道。
风息浪野寸土不生,黄沙漫天,别说野花,就连土地上一点绿色都见不到。秦雪霜与傅煊凪一路走来,根本没有发现还有珠光香青的存在。
“我从那边捡的。”岑旧回来,指了指远处的日不落山谷。
傅煊凪眼睛一亮:“难道这些人面鸮的食物正是珠光香青?”
岑旧颔首:“即便不是食物,也应当是它们所看重之物。拿这个来讨好人面鸮,应该足够了。”
或许人面鸮与修罗族有渊源,或许它们也曾受过那位使者大人的恩惠,也或许只是因为黄沙之中的珠光香青显得太过独一无二。
岑旧的视线落到了远处的人面鸮。因为收了他的珠光香青,它们难得温顺。感觉到岑旧的目光后,头领晃动尾巴,又从喉咙里接连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即便语言不通,也能感觉到了它们态度明显的改善。
珠光香青被人面鸮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一如岁月里那份来自修罗族对使者大人的珍视。
有一瞬间,岑旧感觉似乎重新听到了达亚尔的声音。
“我希望……使者大人可以去看一看日不落山谷里的花。”
他好像生出来了一种错觉。尽管经历的是前人之事,和他毫无关系。
仿佛达亚尔的祝福穿过了岁月,以珠光香青的形式,送到了他的怀中。
修罗族的语言中,珠光香青,名为永恒。
第106章 蓬莱岛(22)
日不落山谷。
这里是一处阔大的峡谷, 唯独在对着修罗古城的方位有一条直通往外的近乎垂着的小路。和漫天遍野黄沙不同,日不落山谷中翠色琳琅,于谷底甚至有几汪镜子似的成团湖泊。因为有水源, 有植被, 这里没有飓风,没有沙土, 也没有旱热,所以珠光香青一片片地开在谷底,放眼望去, 宛如在日光下堆满了不会融化的雪。
索图雅的石像已经化作粉末, 湮灭于天地,了无痕迹。岑旧带着他们跨过荆棘与野草,最终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
“采多少?”秦雪霜已经捞起袖子, 蹲下来问道。
岑旧想了想道:“每个人都采一捧吧。”
毕竟并不确定, 一束珠光香青是不是只能当一个人的通行证。
傅煊凪道:“大不了之后再来。”
四个人蹲在地上,将手深入土地。风息浪野的土壤比较干燥,哪怕是日不落山谷这种有水源滋养的地方, 触感也依然特殊。像是抚摸上了最干瘪的树皮,结块的沙子偶尔从指缝间漏出。
他们打算把珠光香青带着根完好无损地拔出。既然答应了给人面鸮送花,那么总归得让珠光香青尽可能地保存得长一些。
等每个人都挖了足够分量的花,岑旧一人分发了一条他惯常束发用的发带,让他们把花束按照大小或是交错地摆在一起, 用丝绸带子系好。
“接下来, 谁先试试第一个送花?”苏和樗问道。
秦雪霜猛地一巴掌拍在了傅煊凪的背上:“当然是师弟了!”
傅煊凪:“……”
傅煊凪眉毛拧在了一起:“凭什么?”
“你先前踹我的时候,有问过凭什么吗?”秦雪霜面目狰狞, “最好心甘情愿一些,不然我也踹你进去。”
傅煊凪:“。”
秦雪霜确实因为他而受到了危险, 假若没有岑旧,怕是性命都有隐忧。总归是自己理亏,虽然师兄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是傅煊凪其实一直心里面拧巴着,在想如何用一种不下自己面子的姿态去跟秦雪霜道歉。
没想到,反而是师兄率先看出来了他心里的九九,提前递了台阶。
“好,我去。”傅煊凪眉目间轻松了些许。
再次回到了人面鸮的老巢时,几个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毕竟一开始这种上古神兽长相吓人,他们又从未见过,虽说知道不食人,但心底总归是有些发怵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发现了人面鸮的某种可以称得上弱点的地方。
既然喜欢珠光香青,那就多送点。由首领在抢走岑旧袖子里藏的花之后态度明显的改观可以看出,它们不是不讲道理的存在。
傅煊凪捧着他自己采来的珠光香青,走到人面鸮聚集的窝点,放在了离出口最近的那一只妖兽面前。虽然说暂时减轻了恐惧,但还是要保持警惕。找这个离出口近的人面鸮试探,哪怕对方突然攻击偷袭,傅煊凪也能迅速溜之大吉。
人面鸮抬眼扫了下傅煊凪,身后的大尾巴慢吞吞地摇了摇。傅煊凪从它酷似人类的脸上读不出什么情绪。
和人面鸮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傅煊凪知道自己可能暂时等不到结果了。明明采的都是一样的珠光香青,为何这只人面鸮看起来并没有被讨好的样子?
难道是他们理解错了?
所谓的珠光香青只是那只大妖兽的个人偏好吗?
心里面没底,傅煊凪也知道不能真的空耗在这里一直等待人面鸮的反应,只能先返回山洞和岑旧他们汇报进度。
看见傅煊凪踏入山洞的那一刻,秦雪霜就凑到了他面前:“成功了?”
傅煊凪:“没。”
秦雪霜:“怎么会?!”
傅煊凪便把刚刚的经历告诉给了他们。
苏和樗插嘴:“会不会是剂量不够大?”
“那我们试试把日不落山谷挖秃?”秦雪霜跃跃欲试道。
不过这个提议被一致否决了。
如今秘境中各种空间混乱折叠,根本看不见其他修士,搞不好会有人如同苏和樗一样,在他们走后掉入风息浪野。那他们把珠光香青挖干净,等于把这些人出去的法子给断了。还是得积点德。
傅煊凪有些失望:“难道真是因为岑道友特殊?”
他说着,忍不住打量起岑旧来。可是哪里特殊呢?他们都是人类,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嘛。顶多岑旧生得好看一些,可傅煊凪秦雪霜也生得不差,凭什么被区别对待。
岑旧:“再等等。”
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为什么人面鸮对自己网开一面?为什么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有关修罗族与使者的幻境?桩桩件件,组成了一个让岑旧自己都有点悚然的猜测。
他不会和上古的那位使者,甚至和天道有某种渊源吧?
四人只能暂时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不安,决定再等一晚上。
“如果太阳出来,人面鸮还是没有回来找我们,”秦雪霜道,“我们就想别的法子。”
四人都是修士,而且三位成年男子的境界都不低,因此并不会觉得劳累困乏,也不怎么需要睡眠。等着也是等着,索性找了块干净地方打坐入定。只有苏和樗年纪小,还是筑基期,如今奔波许久,困意在她脑袋靠在山石上的那一刻就爆发似地尽数涌了上来。
毕竟才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此时猛然安定,浑身都累得不行。被睡意蒸的朦胧间,苏和樗看向不远处的三道身影。
大师兄二师兄都在,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岑师兄。这种时候……哪怕她睡着了也没关系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苏和樗的意识就坠入了黑暗。
“小妹,小妹……”
温柔的女子声音宛如山泉般泠泠动耳。
谁在叫她?
苏和樗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陈旧的红色床帏。她感觉身上烫得可以,便下意识伸出手去碰。手伸出来,才发现不对劲。瘦削的手指,娇小的手掌,手上鲜嫩,纹路清晰,尚且没有后来苏和樗练剑练针时在指腹与掌心里磨出的厚厚的茧。
虽然修士自然有无数灵丹妙药可以维持容貌的美丽,区区厚茧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苏和樗执意保留下来的。
她不爱美。只想找到姐姐。不断地练剑,不断地修行,才能变强,才能有找到姐姐并保护她的那一天。可修真路实在是太长了,就连苏和樗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忘记最初拿剑修医的初心,所以她才想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些尽可能多的痕迹。
苏和樗用了些力气,手指轻拢。这手掌看起来应该是个孩子的,苏和樗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因此感觉格外陌生新奇。
她这是陷入了过去的梦魇了吗?
这么想着,忽从半空中伸来一只大了些许的手,骨节匀称,指甲修整,轻柔地握住了苏和樗不断收拢又放开的指尖。
“小妹是难受吗?”刚刚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说,想吃糖?”
少女的声音很是轻柔,带了些耐心的劝诱。
苏和樗的睫毛轻微地抖了抖:“姐姐?”
少女笑道:“嗯,我在。”
苏和樗僵住了。
她只记得要寻找姐姐,却因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便也解释不清这种执念。如今,执念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苏和樗入蓬莱岛后,师尊师兄师姐们都对她很好,不但带她修炼,还给苏和樗读书。
原来书中的近乡情怯是这种感觉啊。明明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苏和樗却不敢扭头。
真的是姐姐吗?
还是她在梦魇中自我创设的心魔?
“果然是烧迷糊了吧。”少女等不到苏和樗的回答,叹了口气,松开手,转而将掌心贴在了苏和樗的额头上。
因为要用手测温,她不可避免地要往前探出身子,好闻的芳香随着垂下来的乌发落到苏和樗的鼻尖。然而,她眼前却是朦胧一片,只能瞧见一个少女的大致轮廓来。
苏和樗心有些慌,“姐姐,我为什么看不清你?”
“因为你烧了很久,眼睛也受了影响。”少女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道,“袁先生给了我些草药,马上就煮好了,喝了就能好得快点。”
苏和樗有些失望。她既怕真的看见姐姐的样貌,看不清时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于是只得伸出手,拉住了少女落在她额头的手。
“姐姐,我想你了。”苏和樗说道。
还在病中的孩子声音沙哑,带了几分弱气,听得人心里很软。
“我该去哪里找你啊?”
苏和樗问道。
你叫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姐姐,你也在寻找我吗?
少女没有回答。
她只是被苏和樗拉着,宛若一尊姣好的雕像。
及至眼前朦胧感愈来愈重,苏和樗意识到自己即将要醒,于是急得死死握紧了少女的指尖。
“姐姐,你在哪啊?”
可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任何答案。
苏和樗心里猛地跳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刚想叫你。做噩梦了?”秦雪霜后退几步,“我觉得这地方挺邪乎,来了之后我天天跟梦魇一样。”
苏和樗垂眸:“嗯。”
她的心跳还十分纷乱,梦魇残留的情绪犹然令指尖发麻。
“走吧。”傅煊凪道,“等了一夜,人面鸮来找我们了。”
先前人面鸮没搭理傅煊凪,只不过是需要折返回去和大部队们商量要不要帮它们。如今商量好了,便派了四只大人面鸮落在了洞口。
当然以上都是傅煊凪的推测。
人面鸮可没有解释,他们也听不懂。不过四只人面鸮很明显就是来载他们去高楼楼顶的。
苏和樗咽下思绪,跟着三人朝外走去。日光大盛,人面鸮在洞口外盘旋。四人分别跳上一只妖兽,它们扇动翅膀,便在飓风中平稳地向上飞去。
愈飞愈高,地面逐渐糊成一片,而高楼上的景象也逐渐落入视野。那是一扇泛着紫色流光的门,门框上爬满青涩藤蔓,人面鸮将他们放到门前,便再度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往下飞去。
“看来这里就是通往星宸月缀的入口了。”岑旧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
“醒了?”
凉薄到不近人情的青年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偌大的平滑石头上,正躺着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女修。女修捂着头睁开眼睛,露出冷冽的眉目。
她五官生得其实很明艳,偏偏气质肃杀,仿若可以单靠眼神就能冻死人。
女修张了张嘴,脸上的茫然被痛苦一点点所替代。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死战,几个师弟师妹全部都死在了那些恐怖的妖兽口中,到最后女修悲愤不已,想要拼死一搏,却不巧被巨兽的尾巴扫落,从高空坠下,昏迷到了现在。
“你……”女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了旁边的青年,她讶然道,“是无涯派的竹时泽?”
竹景:“嗯。”
他懒得和外人解释太多他跟岑旧与无涯派的渊源,因此只是略微敷衍地应下了。
“不用自我介绍,”竹景道,“你是曈弄溪,云泽派首席大弟子。”
曈弄溪:“……”
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气氛一瞬间就凝滞下来了。竹景继续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曈弄溪没有好事,而是自己检查了一下周身伤势。竹景看样子没碰她,伤口干裂留血都快把石面染成整片红色了。
曈弄溪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岑远之的师弟,这种隔岸观火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默默吞了个止血丹防止真的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后,曈弄溪抱住双腿,忍不住开始思索起来之后的事情。
没有保护好师弟师妹,是她这个大师姐的失职,回到门派自当向师尊与师叔请罪。
可……他们真的还能回去吗?
秘境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曈弄溪感觉到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她垂着眸,用指甲一点点地抠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不至于过度崩溃。
就在这时,竹景开口问道:“你刚刚说梦话了。”
曈弄溪蹙眉:“我梦见什么了?”
竹景道:“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了。”
曈弄溪:“……”
曈弄溪脸上浮现出来了奇怪的神情。
“我分明没有妹妹。”她冷冰冰地说道。
第107章 蓬莱岛(23)
竹景对曈弄溪有没有妹妹并不敢兴趣,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哦。”
曈弄溪道:“我怎么记得你提前出了秘境?为什么还在这里?”
“有点私事,”竹景垂眸, “因此回来了。”
曈弄溪:“……”
一回来就被封困在了秘境, 也太倒霉了吧!
虽然曈弄溪情感并不丰沛,也依然对竹景产生了同情。
“我们要不要组队?”曈弄溪问道。
如今她领着的那些云泽派弟子全部遇难, 最深处的秘境又是极度凶险,放在平常,曈弄溪都不敢以平常心对待。更别说如今秘境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某些异化。在这种情况下, 和同为人族的修士组队, 似乎比单独行动更加安稳妥帖一些。
竹景问道:“你想出去吗?”
曈弄溪:“……废话。”
哪有人无缘无故就想去死的?
“如果你很想出去,那我们就一起组队想办法。”竹景道。
青年站起来,拎着水墨剑朝前方走去。
曈弄溪愣了下, 连忙跟在了竹景的身后。
他们走过一道狭窄的石桥, 衣摆垂到桥下的深潭里,沾染湿意。
曈弄溪问道:“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竹景道:“这种情况下,除非特别想活下去, 不然的话,很难求生吧?”
曈弄溪:“……总感觉你还是在说废话。”
竹景:“……”
竹景:“要组队就快跟上。”
他余光扫过曈弄溪的面容。这个女修是上辈子为数不多真的活下来的存在。
蓬莱岛沉没后,竹景一个人浮在海面上,本以为只有自己是幸存者,回到门派后又因为师兄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过了很久之后, 他才得知, 其实蓬莱秘境中活下来的人族修士还有其他幸运儿。
虽然不多,但总归没有让他一个人承担了当时所有的记忆。
其中, 曈弄溪这个名字是被提及频率最高的。
她出蓬莱岛的时候,据说一条腿没有了, 双眼蒙着布条,修为也尽数消散干净。所有人都在感慨曈弄溪福大命大,在这种几乎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是平安地活下来了。
或许曈弄溪也遇到了什么机缘。
竹景并没有利用前世记忆去夺取她的生机的想法,只是觉得,曈弄溪修为不低,加上她既然很大可能可以碰到属于她的机缘,也许他们组队,自己的生还概率会大大增加。
出岛之后的那一年,正是……师兄坠崖的时间段。这一世,他不会再伤害师兄,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去伤害他。
必须要活着出去,必须要改变师兄的命运。竹景眸色渐深。
*
流光长鞭似的软剑卷到修士的腰肢,将他带离了妖兽散发着腥臭气的牙齿下。等修士脱险,软剑便松开了它,而后猛然扇在了朝这边奔驰的妖兽的脖颈上,看似柔软不堪的剑刃滚了一圈,将妖兽的头整个削断。恐怖狰狞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到了那名修士的面前,它嘴还张着,可以看见利齿上挂着新鲜的肉渣与残缺的布料。
修士:“……”
他只觉得一股猛烈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胸中气血翻滚,“哇”地一下吐了起来。
等到吐完,嗓子火辣辣的,修士抬头,才发现女修救了他之后一直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就这么看完了他被死去的妖兽吓吐的全过程。
女修长得很漂亮,眉眼婉约,唇红齿白,此时笑盈盈的,无端让男修感觉到了一阵窘迫。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多谢道友相救。”
“我叫谢冷玉。”女修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男修答道:“李贺,散修。”
谢冷玉“哦”了一声,转身过去。李贺看见她手里缠着一条绸缎似的物件,用灵力烧掉,没过一会儿,便听见了不远处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叠声的“谢师叔”。
李贺有些吃惊。主要是谢冷玉外表看着实在太过年轻,完全不像他能接触到的那些寻常门派里已经凸显老态的长老们。虽然修士都可以驻颜,但岁月带来的痕迹不止会改变外貌,一个人的皮囊可以永远年轻,他的骨头与心性却不会。
谢冷玉和那些几百岁的老家伙们不一样,那些小门派里的长老已经到了他们修为的上限,资源也是他们接触到的最好了,修为止步不前,无法突破,整个人便总有一种即将死亡的暮气。
难道是九大门派的人?
李贺只是个筑基期的散修,连入论道大会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不认识谢冷玉与那些赶来的大部分女子身上的校服来自云泽派。
谢冷玉大概是使用了什么通讯道具,联络了这些人她的所在地。聚集过来的足有十个人,且八个都是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子,她们聚拢在谢冷玉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叽叽喳喳:
“谢师叔,没有遇到危险吧?”
“我们发现了大师姐留下的痕迹,她可能带着另几个人朝更深处去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谢师叔?”
李贺看过去,不免愕然,这些年轻的女子的修为居然全都是筑基以上。修仙在凡人看来,是一件很光鲜亮丽的事,但只有修士知道,不是这样的。能够搅弄风云的寥寥无几,绝大数人一辈子甚至都无法结丹。
不到金丹期,充其量也就是个强身健体、会点法术的凡人了吧。
李贺挪开目光,看向旁边站着的两个男子。他们没有围过去,表情也都比较沉重,便显得格外泾渭分明。
两人都穿着黑色的道袍,不过非常狼狈,身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一个甚至连左眼都包扎起来了。察觉到他的目光,独眼的青年回看过来,露出一副厌恶的被人踩了痛脚的表情。
“看什么看!”他骂道。
李贺:“……抱歉!”
谢冷玉和那群女弟子们讨论完,又走了过来:“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刚刚经历过死战,李贺意识到秘境已经出了问题。他只是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散修筑基,自然要赶紧抱住谢冷玉的大腿。
“好,多谢谢姑娘。”李贺感动道。
独眼修士嗤笑一声:“没用的废物。”
李贺:“……”
李贺被人当面跳脸,也不恼怒。他本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独眼说的没错,修行了快一百年还不结丹,在世人眼里可不就是废物吗!
而且废物怎么了?
能活下去的废物就是好废物。
再说了,他这么嫌弃,不也是老老实实跟在谢冷玉队伍里一起走吗?这是什么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白眼狼存在啊。
李贺忧心忡忡,决定趁着之后独眼不注意的时候,提醒谢冷玉注意一下这个人。
他们没走多久,路却突然断了。只见前面高空之上,漂浮着数丈长的正方形木头,上面纵横交错,无数线条整齐排列。李贺努力仰头看着,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头晕目眩。
“有上古道韵。不要长时间盯着它看。”谢冷玉提醒道。
李贺这才撤回目光,果然刚刚心神震颤的感觉瞬间消退。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疑不定地说道。
谢冷玉:“暂时不知。不过我瞧着有些像棋盘。”
李贺恍然大悟。那些线条这么一说,还真是棋盘上的方格。
但这棋盘实在是太大了,数百个人站上去都绰绰有余,假若真要对弈,怕是可以比试到地老天荒了吧?
独眼出声:“如此胆小。背后分明没有路了,说明我们只能朝着前面走吧?”
谢冷玉:“暂时还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功效,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
独眼:“想知道什么功效,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往前走去。
谢冷玉脸上浮现出来了不赞同的表情,不过却并没有干涉独眼擅作主张的行动。
从断掉的路面往前,有一个巨大的被挖空的花托,正好可以容纳一人上前,独眼跳上去,花托稳稳当当地承载着他,将他送到了上空的棋盘上。
独眼在上面走了几步之后,他朝着底下道:“你看,根本没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猛地戛然而止,增添了一种诡谲的气氛。众人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棋盘上失去了任何动静,安安静静,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登上去一样。
“谢师叔,他的气息没有了。”女修震惊道。
谢冷玉:“嗯。”
她表情没有意外。
李贺看着,竟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来。难道谢冷玉早就知道上面有危险?于是便放任独眼上去探路了?
虽说独眼的行径确实有些讨厌,也是他自己主动去棋盘上的,谢冷玉做了阻拦。但李贺还是有些毛骨悚然。这种害怕来源自谢冷玉那种温柔可亲的气质,只要和谢冷玉接触久了,便真的会放下任何警惕心,从心底里自发地认为谢冷玉是个好人吧?
果然,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的,哪有什么真的良善之辈?
“谢师叔,我们……”
谢冷玉:“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去路。”
“没有别的去路。”
突然冒出的男音打断了谢冷玉与云泽派弟子的讲话。
只见对面走出几个红衣弟子,为首的那个拿着一只长笛。
“你们是……凤梧宫的?”谢冷玉问道。
长笛弟子作揖道:“谢师叔好。在下凤梧宫顾羽,除了凤梧宫弟子外,我们路上还救了一些其他道友。”
顾羽朝旁边侧去,给谢冷玉展示。四个凤梧宫的,两个蓬莱岛的,剩下五个穿的不是校服,应当是和李贺一样的散修。
谢冷玉:“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羽:“我们比谢师叔你们早来一天。探寻过了,这天翼棋盘就是通往下一个秘境的必经之路。”
谢冷玉:“……”
谢冷玉抬头望了望那阔大的棋盘。
“怎么过去?”谢冷玉道,“难道是要对弈?棋子呢?”
顾羽苦笑一声。
“我们就是棋子。”
第108章 蓬莱岛(24)
谢冷玉问道:“我们必须上去?”
顾羽点了下头。
谢冷玉沉默了一会儿, 又看向身侧的其他人:“你们可以选择留下,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师叔你呢?”有人问道。
谢冷玉道:“我上去确认一下。”
谢冷玉的态度顿时引发了云泽派弟子叠声的抗拒。悬空的棋盘明摆着就是个大陷阱,方才胆大妄为的独眼如今没了声息, 也佐证了她们的猜测。更遑论还有“把人当棋子”这种荒谬中夹杂着一丝诡谲的说法。
“师叔, 要去一起去。”几个弟子因此都说道。
谢冷玉:“也好。不过……”
她语气停顿,看向旁边的顾羽。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顾羽笑道:“我方才说过了, 师叔是对我依然心有疑虑吗?”
“正道门派同气连枝,我并非这样想。”谢冷玉否认,“我只是想知道顾小友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线索, 好让我有个思路。”
顾羽指了指上面悬浮的棋盘。
“和师叔一样, 我们也派人上去了。不过,我让他带了留影石。本来是打算随时通讯的……”顾羽叹气道,“结果就看见了这些。”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紫黑色的拳头大小的石头, 石头上刻着红色的凤凰图腾。这种图腾叫做留印, 是凤梧宫与炼庐器修的习俗,预防倒卖、仿制等情况发生。炼庐的器具绝佳好用,留影石自然也比其他炼器修士出品的要清晰。寻常的留影石不能记录声音, 但是这个可以。
顾羽用灵力驱动之后,留影石上的凤凰图腾便散发出一道火红色的光束。光束笔直地照向半空中,像是针线一般织就出一个手持圆镜大小的的光屏。
光屏上的画面正是那位被顾羽派上去探查情况的不幸的同门弟子最后所记录下来的影像。
一开始画面开始移动,呈现出棋盘上的光景。如同寻常所见到的人族用来对弈、消遣用的棋盘,方寸丈地, 散发着白光的细光流动在棋盘上, 组成棋盘上的方格构线。而在棋盘上方,漫天星斗好似咫尺之近, 随着留影石被刻意举到空中,愈发显得光怪陆离。
“天上的星辰与我们平常所见的不一样, 似乎和这棋盘上的相对应。”留影石里传来了声音。
紧接着,留影石的画面又恢复成平视的角度,并且一步步朝着棋盘的中央逼近。
“棋盘中央好像有什么……糟了!”话还没说完,留影石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前方不远处坠落了一颗星辰,石头大小,尾部还挂坠着长长的火光,砸在棋盘上掀起风浪,然而悬浮的棋盘仿佛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留影石再度上移,因为一颗星子的陨落,整个天空的星斗排列赫然出现了变化!本来凤梧宫弟子站着的位置正与星盘所对应,可措手不及而又悄无声息的变化让他的位置瞬间变成了错误的站位。
棋盘中央凝结出一团乌黑的墨,在沉沉夜色下,好像墨砚倾倒在了空中,缥缈虚无,没有实体。它慢慢延展,顺着网格线爬到了凤梧宫弟子所站立的方向。留影石摔落,记录下了最后这团黑雾将弟子整个吞噬殆尽的画面。
及至最后,留影石也被侵吞,画面终结。
谢冷玉:“我们需要按照天上群星变化下棋。”
“没错。谢师叔派上去的道友,想必也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步踏错,瞬间就会被这家伙吃掉。”顾羽手指在留影石上敲了两下。
“那是什么东西啊?”云泽派弟子问道。
顾羽摇头:“从未见过。”
吃人不吐骨头,似乎修为再高,也能瞬间被这家伙一口吞掉。
畏惧的心情顿时溢在了每个人的脚底下。
“你的打算是什么?”谢冷玉问道。
顾羽道:“不破不立。”
谢冷玉:“嗯。”
她也是这么想的。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倘若连点在逆境中求突破的胆识和决心都没有,如何寻求浩气大道?
他们朝着那个花托走去。每当传送人上去不久,花托便会自动降落下来,等待着新的人踏上。
随着花托上升,棋盘的全貌也映入眼帘。浩瀚星河,一望无际;阔大棋盘,无穷无尽。站在边沿上,很容易便会因为这不常见的怪异瑰美景象而失了心神。
这棋盘最难之处,不是对应星斗站在相应位置上,而是当星斗快速陨落时,整个棋谱便会发生相应改变。因此,不能一味照本宣科,按照棋谱规规矩矩地行动,需得根据现在的星象提前预知变化。因为无论千变万化,每个棋谱大差不差,总会有固定点位。预测星斗轮转陨落的规矩,选择即使变化后也会没有错误的站位,才是重中之重,也是唯一的出路。
顾羽那边的一个散修突然冷笑道:“你们大门派不会是打着让我们当实验品,试出正确点位帮助你们推演规律吧?”
冷不防的一句话,顿时便把本就凝重的气氛压得愈发深重。
顾羽扭头看他,唇角笑意冷却:“如果不想送死,可以不用跟着我们上来。”
那人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我又没说怕死!”
“既然这样,”谢冷玉柔柔道,“为了避免我们真的滥用无辜之人的姓名,第一局的点位——你们自己决定。当然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问我。待第一局结束,自然可以选出那个真正可以推演棋局的人。”
这话说得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也、也行。”那名散修道。
顾羽忍不住看了旁边的谢师叔一眼。这位谢长老的美名他早就有所耳闻,长得好看,脾气也是温柔似水,云泽派出来的弟子对她都是赞不绝口,就连其他门派和谢师叔共事过的长老或者掌门人,一提起谢冷玉,也是满脸敬佩。所以顾羽在察觉到来人是谢冷玉之后,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她求助,只因为在顾羽心目里,只有一个人品绝佳、君子之风的人才会赢得一众好评。
而且也应当是个聪明的好人。
如今看来,聪明是八面玲珑的聪明,好人却是还有待商榷。这等为人处世,那散修一下子便被糊弄得晕头转向,马上就要死了,可能还在心里夸赞谢冷玉为人公允呢!
顾羽:“……”
看着笑吟吟的谢冷玉,莫名一阵恶寒怎么回事!
还好他没得罪谢师叔啊!
有了探讨结果后,几名散修便自发地与云泽派、凤梧宫、蓬莱岛等大门派的弟子泾渭分明起来。不怪他们多疑,实在是今年自打岑远之被无涯派栽赃陷害东窗事发之后,正道门派便没消停过,信誉值几乎大打折扣。最开始质疑的散修一脸自信,朝着他早就望中的点位奔去,似乎是怕别人抢夺。
云泽派弟子则纷纷问了谢冷玉的意见。毕竟自家师叔怎么可能会害她们?
凤梧宫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半天,最后还是顾羽咳了一声:“想去问谢师叔就去,我们也都知道她的为人。”
等到所有人都站在了棋盘的点位上,或远或近,纵横交错,没有人再挪动半分半毫,一时间都屏气凝神盯着天上的星河,非常担心下一局的变化会让自己的点位变错。
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最开始抢位置的那个散修惊喜万分,“我们都猜对了?”
“这玩意简单嘛,也不过……”
忽而,一阵热浪席卷了他的脸颊。散修没说完的话和笑意一起凝固了起来,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一颗滚烫星子砸在了他身后的格子里。
“怎么会?!”散修慌乱无比,本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好像黏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以他的脚下为起点,一抹艳红的光开始自发延展,串联起了几个人的点位。都是刚刚擅作主张的散修。
棋盘中央螺旋升起一抹黑雾,顺着红线将他们顷刻吞噬干净。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谢冷玉的软剑已经出鞘,她想救人。剑刃却在触碰到黑雾的时候,瞬间穿了过去,猛地击打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没有身体……却能吃人?
这到底是何种怪物?
谢冷玉已经算足够镇定了,其他目睹同伴吃掉的年轻人有的直接吓得腿软,靠本命剑扎在棋盘上勉强撑着身体。
再害怕他们也不敢倒下去,鬼知道会不会因此被判定为站点错误。
除了四个散修被吃以外,李贺听了谢冷玉的建议,还有两个散修运气比较好,不过那两个此时都面如金纸,看样子是彻底吓老实了,估计不会再肆意妄为了。
凤梧宫与云泽派的弟子都听了谢冷玉的指引,因此全部安然无恙。
不过……谢冷玉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蓬莱岛的几个弟子身上。他们没有询问谢冷玉的意见,而是自己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许久,如今脸上也没有太多震惊的表情。
“你们知道这个棋局?”她蹙眉道。
假若这棋局和蓬莱岛有关,为何藏着掖着不说?
那名离得最近的弟子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连忙解释道:“师叔,我们……刚刚也是心有疑虑,不敢将猜测拿来轻易实验。如今才知道,这棋局到底是不是我们想的东西!”
顾羽问道:“是什么?”
“我们二师兄淘到的一本书里有记载,这个叫烂柯棋谱!”蓬莱岛弟子羞愧道,“他和我们讲过,但我们总嫌弃其枯燥无味,因此只记了其中一些变化。但是……”
“这棋盘到后面会变化得愈来愈复杂,如果只靠人力根本无法预算。”
“我们得前往中间,取棋谱找到真正的破解局!”
第109章 蓬莱岛(25)
第一局就这么平安存活下来, 但没有人心存侥幸,毕竟谁都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割据战。
因为谢冷玉确实能够预测到接下来星象的轮转,所以不论是散修还是凤梧宫云泽派的弟子, 甚至蓬莱岛都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谢冷玉突然变成了主心骨一般。
她忍不住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面无表情地盯着天上的星河。
“我能够猜到一个固定点位。”谢冷玉温和道,“无论如何变化, 它都是固定安全的。”
顾羽惊讶:“还真有这种永恒的位置?”
谢冷玉:“但是我只能猜到一个,所以我有一个要求。”
女修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在场所有人,温柔却不容抗拒。
“我要占据这个点位, 才能更好的观测。”
顾羽率先道:“这是自然!”
于他这般, 心胸坦荡的人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谢冷玉又不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强行占据安全点位。
只有她全神贯注进行观测,大家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谢冷玉余光扫见了一些神色下意识露出不满的人, 但因为顾羽这个领头的年轻修士都发声了, 很明显他们与凤梧宫和云泽派这两个大势意见相左,掂量了之后还是没敢发声。
她没太因此露出受伤的神色,反而包容的一笑。
谢冷玉走到固定点位上:“接下来我们不仅要预测安全点位, 还要尽可能地靠近棋盘中央。抱歉,我需要一个可以让我集中精神观星的安全地位。”
谢冷玉很擅长用言行举止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在得利的情况下还让别人也为之动容。
最开始下意识不满的人表情踟躇起来,毕竟谢冷玉确实很辛苦,像观测星象并且猜出正确点位这种事, 十分耗费精力。
在场之人只有她能做到。
第二局没有留多长安全时间, 谢冷玉走到安全点位上时,很快就逐一播报出了众人最近的安全位置。
最后一人站稳之后, 星子便急切地落了下来,砸在所有人目光汇集的中央处, 灼烧出一片红色长线,但长线最终没有波及到任何人在的位置。
所有人都站对了点位!
正如谢冷玉所说,她不仅推测出来了众人的点位,还确实让他们是朝着离棋盘中央的架势愈来愈近。
顾羽佩服地看向这个小师叔。
他离谢冷玉最近,带着笑意的望过去后却明显一愣。
谢冷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
女修白皙的额头上此时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细汗,只不过因为她态度一直和缓,就像吃饭喝水一般从容不迫,所以旁人便下意识忽视了谢冷玉也不过才是个化神修为。
谢师叔……似乎很辛苦。
顾羽有点愧疚。
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不仅帮不上忙,他的存在就已经是谢冷玉负累的一部分,如今能做的,似乎只有一声不吭不添乱。
正如那几位蓬莱岛弟子所说,棋局随着推进,变化越来越夸张,甚至有两三颗星子同时坠落,改变情况的时候。
谢冷玉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她已经失去了笑意,全然的冷了脸。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离棋盘越来越近了。
离中央最近的黑衣散修正是谢冷玉除独眼与李贺以外救下的那个,最开始他没有听指挥,侥幸活了下来之后一直安静如鸡。
这个黑衣散修距离棋盘只有一步之遥。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棋盘中央的分界线上,正放着一本棋谱。
那是可以救他们所有人的东西!
烂柯棋谱就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周身散发着一层朦胧的白光,一眼看去就好像要被吸住就此沉沦下去。
宛若被蛊惑一般,黑衣散修朝着棋谱探出身子伸出来了手。
谢冷玉本来还在观测星象,意识到出了乱子,忙撤回视线,朝那黑衣散修喊道:“住手!”
棋盘中央可是还守着一只诡异的妖兽啊!
除了魔怔的黑衣散修以外,所有人都在恐惧地呼唤,但没有人能够移动过去阻拦他的行动。
一旦移动,不仅可能马上撞上棋局变化,还有可能让谢冷玉好不容易推演的心血付诸东流。
那名黑衣散修对旁人的阻拦充耳不闻,手已经碰到了烂柯棋谱的书页脚。
一瞬间,木头棋盘整个产生了剧烈的震颤。
所有人必须用灵力强行给自己稳固重心。
他们看向棋盘中央,赫然发现本来只有棋盘的地方慢慢蹿出来了一团偌大的黑雾。
这黑雾刚刚已经吞噬了不少人。
它似有形又似无形,缥缈在空中,没有实体,却又好像在黑雾中夹杂了万生诸相。
正如它带来的恐惧不是直观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好似心脏被什么大型猛兽盯上的濒死感觉。
黑雾丝丝缕缕的伸出宛如手臂一样的细长分支,缠绕上了散修的手。
散修这才好像完全清醒过来。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五官因为惊吓过度而显出几分惊悚的扭曲。
烂柯棋谱被散修扔回了原地,但黑雾并没有松开手。
和刚刚吞噬其他人的行为无二,散修甚至发不出声音,没有挣扎地在黑雾中化为了虚无。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了棋盘上。
黑雾没有再消失,而是盘旋在烂柯棋谱的上空,幽幽地飘着,自发地勾起人心中的恐惧。
它没有脸,没有身子,却好像随时都会变出一张张血淋淋又笑吟吟的被吞噬掉的死者的脸。
“师叔,这要怎么拿?”有人啜泣着问道。
同伴接连不断的死亡已经让一部分人心理防线快速崩塌,不少人压抑着发出来了哭声。
有的虽然勉强维持住情绪,但脸依然变了色,似乎正在疯掉的边缘徘徊。
如果一开始就毫无希望,或许大家还不会这般崩溃,兴许会有触底反弹的求生意志,但黑雾好像天生就会玩弄人心。
它最初没有出现,让烂柯棋谱给了他们一些虚无的期盼。
仿佛只要拿到棋谱,他们就可以得救。
就在拿到的那一刻,黑雾以捕猎者的姿态告知所有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陷阱上面的肉自然肥美,可前提是有本事拿到。
方才谢冷玉软剑穿过黑雾身躯的画面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假若这东西打不到,那他们对付敌人的法子便废了大半。
“别急。”谢冷玉道,“目前棋局暂时还能应付得过来,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顾羽忍不住看向谢冷玉。
他想,那师叔自己呢?
如此长时间持续不断地拼命推演下去,会不会让谢冷玉透支自己?
可能已经在透支了。
谢冷玉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师叔……”顾羽讷讷道。
和其他人比,他似乎镇定得可怕。
顾羽想说,要不让谢冷玉顾全自己就好了。
自私一点,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谢冷玉分明不需要对所有人的性命负责。
以她的心智,顾全自身是绝对没问题的。
像是察觉到了顾羽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谢冷玉打断了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她继续快速而精准地报出每个人的点位。
星辰陨落,宛若是欢迎黑雾的降生,这一次坠落到棋盘上的,有三颗星子。
红线密密麻麻蔓延在棋盘上,没有被沾染的点位少之又少。
很多人都与它险险蹭过。
这种不妙的预兆又再度引发了慌乱的尖叫,有个云泽派的弟子甚至掩面大哭起来。
这一次是三颗星子的变化,那之后呢?
万一会掉更多怎么办?
谢冷玉现在能推演,那五颗星子,六颗星子,甚至更多呢?
她只是个人族修士,甚至连大乘期都不是。
他们真的能信赖这个人吗?
凤梧宫的一个年轻修士终于控制不住了,崩溃大喊道:“都怪你让我们去死!我们分明不会踏上这个棋盘的,是你说能推算出来的,你现在还能保证我们不会死吗?”
顾羽顿时变了脸色:“程梁,闭嘴!”
名叫程梁的青年却好似崩溃了一般,又哭又笑:“我他妈受够了,这跟凌迟有什么区别!反正注定会死的,根本就没有破局的办法!难道她能带着我们下一辈子的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困上一辈子吗?”
他像是疯了一般,离开了自己的点位,张开双臂,撞向了棋盘中央的黑雾。
黑雾顺势蔓延,顷刻便将喧嚣湮灭得无声无息。
哭声更大了。
顾羽气得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用手指着所有人转了一圈:“还有谁像他这样,也别怨天尤人了,当时你们自己主动要上来的!我们都给了你们离开的机会,现在想死的,自己和他一样去死好了!”
作为凤梧宫的二弟子,顾羽平时基本上和姜归一起掌管凤梧宫的大小事务,对这些弟子们来说,和半个长老没什么区别。
他这般一发脾气,原本有些动摇的人顿时安生下来。
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更别提只有凤梧宫吃这一套。
云泽派自然信赖自家师叔,但还有两个散修和蓬莱岛的弟子作为定时炸弹。
谢冷玉揉了揉额角:“噤声。”
她再度报出了点位。
只不过这一次,最后一人移动的时候,星子已经掉了下来。
谢冷玉的推演,失误了。
第110章 蓬莱岛(26)
“这给我干哪来了?”傅煊凪嘟嘟囔囔, “这还是星宸月缀吗?”
好陌生!
浩瀚的夜色泼墨如纱,漫天星子若隐若现,好似不存在青天白日, 走了一段路了, 天空依然黑漆漆的。
脚下路面并不平坦,丛生着荆棘与各种琐碎石块。
四周苍葱林木中, 偶尔可以听见远处妖兽瘆人如雷鸣的嚎叫。
傅煊凪停下脚步:“所以,我们真的和大师兄小师妹走散啦?”
在他身后,蓝白衣衫晃动。
“应当是的。”岑旧转眸打量着星宸月缀, “要么是他们不小心卷进了扭曲的异度空间, 要么幸运一点,可能直接进最后的秘境了。”
傅煊凪:“……好像后一种情况也不怎么幸运哈。”
他们虽然想找沈听寒和苏和樗汇合,可也确实有心无力。
岑旧是第一次来星宸月缀, 本就晕头转向, 原本还算熟悉的傅煊凪也不认识如今变化的秘境,能不能顺利找到出路还是个问题。
对于那两个同伴,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前面这是?"傅煊凪道。
他们停了下来, 仰头看着古怪的悬浮在天上的巨大木头棋盘。
“这一百个人站上去都绰绰有余了吧?”傅煊凪愕然。
岑旧:“按照前两个秘境的规律,出口应该就在这棋盘上面。”
傅煊凪:“……”
那倒是。
深受其害的他们已经摸清了天道的套路。
为了预防漏网之鱼靠着每个秘境的连接口逃回人间,天道改变了几个主要秘境区域的地形地貌,并刻意在秘境通口处增设了关卡。
随着秘境危险程度升高,还会安排相应的古神看守。
傅煊凪有点麻麻的。
防不防妖兽还不清楚, 倒是把人族坑得死死的。
“要上去吗?”傅煊凪说了句废话。
岑旧幽幽地叹了口气:“唉, 来都来了。”
傅煊凪:“……”
这种时候就不要有这种心态了吧?
虽然看见了疑似可以传送人的花托,但很明显那花托是一人承载量, 以防是陷阱,他们两个人直接御剑上了棋盘。
本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人, 岑旧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刚一踏上棋盘边沿,就差点被熟悉而喧嚣的人族声音砸得昏头巴脑。
这是……在做什么?
傅煊凪站在岑旧身侧,发出了感叹:“好多人啊。”
岑旧:“你的语气好像挺幸灾乐祸的。”
傅煊凪:“哪有!”
他只是被天道迫害了一路,如今终于瞧见同样凄凄惨惨的道友们,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罢了!
简称,看见大家都在倒霉,傅煊凪就放心了。
棋盘上的气氛此时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如今吵吵嚷嚷一片,明显是在重大危机、考验人心时候的面前,出现了分歧,但岑旧和傅煊凪都不是什么会读气氛的主儿。
岑旧是不想读懂,傅煊凪是压根看不出来。
“谢师叔!呀,顾师兄也在这里!”他兴致勃勃道。
岑旧:“……”
岑旧有点好笑。
本来以为傅煊凪会比秦雪霜靠谱一点,结果这两人半斤八两,像是同一个地主家出来的两个傻儿子。
傅煊凪一声还夹杂着喜悦的呼唤像是一颗石子,把本就混乱的局势搅得更乱了些。
顾羽扭头一看,瞧见岑旧时,脸上明显有些讶异,似乎没想通他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傅煊凪还在火上浇油,“终于遇见同伴了,真好啊!”他感动地说道。
“……”
就连一开始崩溃发疯,逐渐和谢冷玉顾羽站到对立面的人都因为傅煊凪的出现而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是指一见面就死人的真好吗?
哪家的修士?
这般心大啊怎么!
蓬莱岛弟子们:“……”
已经开始脚趾抓地了啊啊啊!
虽然有点耻于当众认领他们二师兄,但毕竟傅煊凪才是那个真懂烂柯棋谱的人。
一名蓬莱岛弟子赶紧道:“二师兄,你快跟他们解释一下烂柯棋谱!”
谢冷玉还在忙活推演,完全没空搭理岑旧和傅煊凪。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顺利报完了下一轮的棋谱点位,与此同时对他们两个人提醒道:“先不要上来!”
“烂柯棋谱?”傅煊凪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人是站在了什么上。
除了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外,蓬莱岛的二弟子还是很靠谱的。
烂柯棋谱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叫“烂柯”的典故。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已烂尽,既归,无复时人(1)。
傅煊凪解释完,问道:“现在是哪一局?”
“我们不知道啊师兄,你平时讲的东西太抽象晦涩了,我们根本没有听懂!”弟子道。
傅煊凪:“……”
傅煊凪怒了:“原来你们平时都是应付公事不认真听课啊!”
众人:“……”
这是重点吗?
谢冷玉心平气和地问道:“傅小友可知对应棋局解法?”
她大致把最近的几次的几次棋局变化告诉给了傅煊凪。
傅煊凪眼睛一亮:“这不是让你们解棋,而是让你们对应每个残局站点位!”
只要站到残局上黑白子落定的位置,就不会出事。
“残局有多少个?”顾羽问道。
傅煊凪:“一百二十个。”
顾羽:“……”
这跟死局也没什么区别啊!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
顾羽最后还在试图挽救,“你背得过吗?”
傅煊凪冷漠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希望,“怎么可能,我是大罗神仙吗?!”
顾羽:“……”
唉,没有秦雪霜在旁边调和气氛,感觉他很快就会被傅煊凪气得原地升天。
岑旧摸了摸下巴:“棋谱在最中间吧?我们过去拿不就好了?”
“可是……”谢冷玉把刚刚散修的遭遇告诉给了岑旧。
岑旧和傅煊凪打眼一看,这才瞧见徘徊在中央半空的黑雾。
傅煊凪:“这不是混沌?”
岑旧:“你又知道了?”
感觉傅煊凪这一点非常实用,简直是秘境中行走的百科全书啊!
傅煊凪道:“‘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2)’”
岑旧:“对付他,得给他开窍?”
傅煊凪:“应当是这个意思。”
“寻常武器碰不到混沌。”谢冷玉道。
岑旧:“……”
岑旧忽而一笑:“那不寻常的武器呢?”
有人看岑旧不爽,如今他姿态又显得轻轻松松,倒好像衬得他们这些吓破胆子的是跳梁小丑。
“你有什么办法笃定你的武器可以对付混沌?”那人冷然出声。
岑旧哈了一声,像是他抛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包袱。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为什么被追杀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在空中顺势一抛,几件神器在空中悬浮,散发出威慑的道韵。
百花灯,伏念琴,阴阳扇,黄粱枕,红莲笔……
每一件神器都货真价实。
“……”
除了知情的谢冷玉,在场人顿时被神器的道韵震慑得心神混乱。
不是,原来你小子每到一个地方都真的在连吃带拿啊!!!
本来以为传言岑旧霸占神器是夸大其词,没想到是真的。
被佐证的荒谬感简直不要太美妙。
顾羽干咳两声。
秘境没关闭之前,他和师尊师兄传信,其实知道了凤凰泪也在岑旧的身上。
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了,感觉真的会把某些人吓死。
傅煊凪:“……”
傅煊凪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有一种本来以为都是家徒四壁的好兄弟,结果对方背着自己发财了的悲愤感!
“你之前为什么不用?!”他质问道。
岑旧:“拿神器对付人面鸮,有点大材小用了。”
傅煊凪:“……”
现在对付混沌就不浪费了吗?
岑旧原本没打算罗列神器,但是挨不住这棋盘上有人如今生了异心。
不仅对岑旧不利,还有可能影响接下来帮忙推演暂时稳定棋局的谢冷玉与傅煊凪。
正好有人对他能力质疑,索性直接来剂猛药震慑一下。
就是可能药性有点太大了。
傅煊凪都一脸恍惚。
岑旧拍了拍他的肩:“回神,你帮师叔推演棋局,我去对付混沌。”
傅煊凪:“……行。”
为混沌提前默哀一下。
惹到岑远之,你算是倒霉透啦!
岑旧和傅煊凪踏上了棋盘。
傅煊凪和谢冷玉迅速分好负责位面,一人推演白子,一眼推演黑子。
虽然星子变化越来越复杂,但两个人分工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一些。谢冷玉的脸色轻松不少。
但关键还得看岑旧与混沌的交锋。
岑旧在一片红线之中,自由自在地径直朝混沌走去。
一旦有混沌的分支想要吞噬他,岑旧就会拿伏念琴硬控一下。
伏念琴可以操控生灵的神智,本就是上古大妖也就是古神的魂魄炼制,所以硬控一个混沌不在话下。
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
岑旧站到了棋盘中央。
他离得近了,才发现混沌并不是远处看到的那样真的一片虚无。
黑雾缭绕,构成了一只恶犬的形状。
不是真的没有形体,那就好办了。
伏念琴上的琴弦流光脱离,丝线丝丝缕缕地缠上了混沌的躯体,将它捆了个结实,以防万一,岑旧还用百花灯给它编了个一时半会脱离不了的幻境。
准备做足,岑旧这才弯腰去拿烂柯棋谱。
指尖刚碰到棋谱纸页,却感觉到一股流火般的灼痛。
天道道韵附着在棋谱上,向岑旧散发出来了警告。
岑旧:“……”
岑旧冷笑一声。
他乌发上捆着的红色发带猛然蹿出凤魄,红焰蹿到书页上,将本就可怜的一丁点道韵烧了个干净。
拿起棋谱,翻到最后一页的残局。
岑旧掏出红莲笔,问道:“给这个答案,我不算挑战天道吧?”
红莲笔:“……”
岑旧:“我只是想下个棋,我有什么错呢?”
红莲笔:“……”
岑旧:“不说话的话,就把你喂混沌哦。反正你也挺鸡肋的。”
魔……魔鬼啊!
红莲笔哆嗦两下,在岑旧的死亡威胁下,颤颤巍巍地在书页上标注了重要点位。
“停。”岑旧对众人道,“跟着我的点位走。”
只要能够顺利解出一百二十个残局的其中一个,便可以通过烂柯棋谱的难题。
所有人按照岑旧的指点,站到了该站的地方时,岑旧蹙眉望向了谢冷玉。
“谢师叔,你为何不动?”
谢冷玉露出来了个笑容。
“我动不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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