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故人叹(3)
蓬莱海。
水墨剑托着竹景来到地上。
他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净身咒, 目光不断在岸边徘徊。
“别找了。”楚无思走过来,“我在出口发现了一个传送阵。”
竹景问道:“谁设置的?”
楚无思:“可能是你师兄,也可能是别人。”
竹景脸色不太好。
楚无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相信你师兄。”
竹景:“曈姑娘和苏姑娘呢?”
楚无思:“她们伤势太重。我让云泽派其他人送她们去附近的门派救治了。”
楚无思和竹景循着海岸线找岑旧的踪影。
远处传来了渺渺的钟声。
“这是?”楚无思直起腰。
竹景:“哪位前辈仙逝了?”
楚无思嘴张了张, 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 顾羽就从不远处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道:“两位,我师尊报丧了。”
顾羽的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
楚无思表情严肃道:“时泽, 我们去凤梧宫。”
竹景犹豫道:……可是。”
楚无思意味深长道:“你还不了解你师兄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岑旧一定不会缺席这场“盛会”。
竹景:“好。”
顾羽道:“我们有鹤车。楚师叔,竹道友, 随我来吧!”
*
凤梧宫。
一个时辰前。
姜归守在师尊的洞府前, 愁眉不展。
台阶两侧摆放着两盆芙蓉花,如今全部奄奄一息,好像随着主人的生机一同干涸掉了。
听见接连的跪拜声, 姜归迟钝而麻木地抬起红肿的眸。
“陛下。”他唤道, “师尊等您许久了。”
大楚的皇帝程序穿着红色的常服,垂着头发,脸上有着多日未休息好的苍白憔悴。
姜归忍不住道:“陛下, 近日注意身体。”
程序:“我知道。只是……”
程序:“罢了,没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绕过姜归,在进入门前抬手示意随从停步,一人进了程虚怀的洞府。
“老祖。”
暖黄的床帐遮挡了视线, 只能看见蜿蜒垂地的白发, 以及露出的一只形销骨立的手。
程序在床边停下步子,静静地凝视着内里。
“我来了。”
床上的人稍微的动了动, 似乎是在挣扎着起身。人影坐起来靠在床榻边,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声。
程序想要搀扶, 却还没靠近就被一道灵力当做屏障挡在了外面。
“不要看我……”
程虚怀的声音沙哑而苍老。
程序:“好。”
程虚怀问道:“最近边境的战事如何了?”
程序吃力地扯了下嘴角:“一切都好。”
程虚怀:“不要骗我,佩云。”
年轻的君主沉默了几秒,闷声闷气道:“好几次败仗了。”
程虚怀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态度平静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如今无力回天的身体状况。
“你见到我,应该已经猜到了什么吧。”程虚怀道。
程序呼吸发沉:“远之使用了凤凰泪。”
程序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如今什么都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应该分出心神再去关注其他。
但如今被程佩云挑起话音,程序才发现他的心口出现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欲壑深渊。
无数焦躁不安的念头于深渊间翻滚。
“你该相信凤凰泪,”程虚怀道,“也该相信岑远之。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程序垂眸:“我知道。”
程虚怀道:“佩云,我时日无多了。”
程序身子僵了僵。
他本想着逃避这个问题,却最终一动不动地全然受了下来。
程虚怀轻笑道:“佩云,你太辛苦了。”
程序:“……这是应尽的责任。”
“不,是你那爹不负责任,是这世道不公,是你的血脉拖累了你。”程虚怀道,“佩云,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岑远之第一次参加论道大会的时候,你偷偷地乔装去看了。”
程序脸上猛然浮现出慌乱之色:“我……”
程虚怀道:“我不是要怪你。只是你那时的眼神让我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
曾经为伴的好友如今天差地别。
穿着绿袍的少年像是清越的竹,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挥剑。
而红衣的君主只能躲在暗处,凝望着他。
少年挥剑,少年胜出。
少年跳下台,抱住了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师弟。
程序只能看着。
而程虚怀在看着程序。
红衣君主尚且年幼,遮蔽不了太多的情绪。
怅然的落寞,不甘的愤懑,对长生的渴望,统统化作情绪的河搁浅在眸底。
程虚怀将那个眼神记到了现在。
他太对不起佩云了。
他本可以……
却因为寄宿了凤凰的一缕情丝。
无法长生,情劫难渡。
“我都知道的。”听着程虚怀娓娓道来的话音,程序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对他肆意的发泄着脾气。
自从年少登基,程序就被所有人教导,要忍耐,要吃苦,要乖巧。因为他的每一次情绪牵扯着的都是千千万的百姓性命。
久而久之,君王忘记了诉求。
“我都知道的。我不后悔。”
程虚怀的心脏猛然地泛起绞痛,他手抓紧被褥,爆出分明的青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一片红色的血,与红色华贵的地毯缠缠绵绵地融为一体。
“佩云。”程虚怀道,“我将凤梧宫交给你。”
程序猛地靠近一步:“您说什么?”
“我分明……无法修仙的啊!”
“修真界刻意疏离人间太久,让有些修士连人性都忘记了。你作为大楚的君王,正好可以构建其间的桥梁。”程虚怀道,“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佩云,往后为自己而活吧。想去道门找远之就去。君主之位找个宗师子弟来继承。”
“天下不是你的责任。”
程序喉头发紧:“我……会考虑的。”
程虚怀无奈。
佩云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性格一向固执。
喜欢什么,便会一辈子喜欢。决定做什么,也只会做一辈子。
他本来是想劝一劝的。
但却没有成功。
罢了。
以后的事,他也管不着了。
“姜归和顾羽我都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他们会辅佐你成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也会保护你不被有心之人戕害。”程虚怀交代着后事,“佩云,我不强求你做什么。你也不必硬要去承担某些责任。”
程序:“好。”
程虚怀道:“凝霜这孩子,你知道她的身世。就让她继续住在我的宫殿中吧。必要之时,她会再出世协助岑远之。”
唐凝霜是程虚怀的义女。但……
程序问道:“您不再和她见一面吗?”
程虚怀道:“有愧,便不再见了。”
仿若全数说完了,只剩下静默。程虚怀一点点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他这一生的长生是为了兄长的承诺,早已疲倦。
寻常修士拼命争取到的寿元对程虚怀来说却如一场梦魇。
在漫长的梦魇中,他见证了兄长的病故,目睹了师尊的自戕,看遍了繁华,也经历了沉浮。
程虚怀伸出手,朝着虚空深深一握,好似要把这尽数年华握在手里,团成一团,一并带走。
声音变得越来越气若游丝,呼吸也逐渐轻缓。
殿内落下一句似叹似泣的哀音。
“兄长,我这梦做得好长啊。”
程序跪在了地上。
朝着再无声息的床上深深拜了一拜。
为守护程家的老祖,为镇压天下的战神。
从此,修真界再无第一人。
丧钟响彻了云霄。
姜归走了进来,将程序搀扶起来。
“掌门,您的脸色不太好。”他道,“该主持师尊的丧事了。”
修真界的丧事向来简陋。
但程虚怀的地位实在非同凡响,他既是皇室中人,又是修真界的大能。
必定会有无数修士前来吊唁。或许心怀鬼胎,或许单纯敬仰。
因此新的掌门人必须维持好礼数。
而这也是程虚怀送给程序的一个面向修真界的亮相。
凤梧宫的新掌门,凡人的君主,将会在丧礼上面向众人。
程序对姜归道:“你师尊说过,他的陵墓要葬在哪里吗?”
姜归道:“师尊说,他想回归皇陵。”
程序了然道:“我知道了。”
就葬在梧桐深处,白发红衣修士最爱站立的地方。
程虚怀站在那里,就可以一览无余他兄长的沉眠。
*
程虚怀死的太过突然。
却又并不是很出乎意料。
他活得实在是太长了,又迟迟不肯飞升。不少人的心里早就有了数。
如今蓬莱岛沉没的事情暂时还没彻底传开,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修士也都是伤势惨重,纷纷就近疗伤。
众门派都暂时将目光放在了这场丧礼上。
毕竟,程虚怀身死之后,许多事情还有讨论的空间。
凤梧宫居于道门之首,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来自于程虚怀的坐镇。
如今程虚怀死了,不少人好奇新的掌门人是否还能维持凤梧宫的荣光。
却没想到,还没等他们主动拜会。
凤梧宫就先一步递来了请帖。
请他们去赴程虚怀的丧礼。
寻常的修士仙逝并不会大办。
因此凤梧宫的举动显得格外出奇。
哪怕一开始不感兴趣无动于衷的修士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准备前去一探。
毕竟这请帖明晃晃地透出了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请帖上不仅说要祭拜,还要借此评选出一个正道魁首。
于是,各大门派纷纷动员。
无涯派的新掌门吟怀空带着几位长老。
虽然无涯派元气大伤,几位大能全被沐安暗算,但新一代出了个吟怀空。
年纪轻轻居然稳住了无涯派的局势。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涯派尚且还留有一席之地。
炼庐的唐弦作为程虚怀的师妹,自然也要出席。
蓬莱岛已灭。唯一幸存的弟子苏和樗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云泽派伤亡惨重,只有楚无思一人坐着顾羽的鹤车而来。
时忆本来是不想来的。他对找死没什么兴趣。
可偏偏收到了木鸟的传信。让他把在无为宗寄宿的程佩离与秋茯苓带过来。
于是无为宗宗主硬着头皮拉着负责当保镖的不二禅宗的宗主一起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凤梧宫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黑衣少年身形高挑,眉目俊秀,身后的佩剑霜雪凌冽,脸上带着一股肃杀气息,令人望之生惧。
他怀中抱着一袭白衣。
负责把守的凤梧宫弟子才入门没多久,不认识少年,伸手拦道:“有请帖吗?”
陆研答道:“没有。”
弟子蹙眉:“那便不能进。”
陆研道:“我师父有。”
弟子:“你师父是何人?”
陆研:“死了。”
“你说什么?”
这声音不是凤梧宫弟子发出来的。
陆研回首,瞧见身后多了一个白衣修士。
沐安摘下了鲛纱,眼角鼻尖都点着红痣。眉目皎然,肤色冷白。
他的目光落在陆研怀中的面容,语气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你说……谁死了?”
第132章 故人叹(4)
陆研瞧了沐安一眼。
没见过, 不认识。
难道是师父的老熟人?
这么想着,陆研感觉腰侧被轻轻掐了一把。
陆研瞬间会意。
“他就在我怀里。”少年道,“前辈要看看吗?”
沐安冷哼一声, 绕过陆研, 把请帖递给了那个值守的弟子。
“他跟我一起来的。”
沐安指的是陆研。
陆研愣了下,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帮自己。
但这个时候他又被掐了一把。
陆研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进凤梧宫, 那个白衣修士就消失不见了。
陆研看不透他的修为,说明白衣修士的境界很高。
高境界修士想甩开人可太容易了。
陆研便按照记忆中论道大会举办的场所走去。
凤梧宫这次举办的丧礼也是在那块空地,利用介子空间扩大场所。
周遭摆满桌子, 于正中间高处摆着一张主桌。
此时已经坐满了修士。
丧礼已经进行到尾声。
沐安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刻意敛去声息, 除了旁边的时忆被吓了一跳,便没有其余人注意到了。
时忆:“……”
时忆脸上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差点没给瓜子卡死。
旁边的程佩离还在哭,秋茯苓小声安慰着她。
邝微注意到了时忆的异样, 默默给他递了杯水。
时忆喝了口水, 悲怆地想,如今各大门派好像都陆陆续续出过事了。
这个节骨眼他是真不想出门啊可恶!
flag他没立,烫手山芋一般的神器也提早给了岑旧。沐安应该没理由再找他麻烦了吧?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无量天尊耶稣宙斯保佑保佑。
本着华夏人的实用主义, 时忆在心里把所有想到的神明来了个可汗大点兵。
他补药死啊!
邝微:“还在噎着?”
时忆:“噎……耶路撒冷?”
邝微:“?”
丧礼举办到最后了,依然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到时忆看见对桌的哥们都已经开始打起呵欠了。
但时忆对此并不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
按照套路来说,一般最后总有一个不速之客要出现的。
“咦,那是谁?”
蓦然响起的问句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了涟漪。
几个昏昏欲睡的修士也打起精神,探出身子朝旁边看去。
时忆接过邝微递过来的第二杯茶, 沧桑地喝了一口。
这热闹你就看吧, 等会儿一看一个不吱声。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一个黑衣的少年缓步而来。
他面容沉肃, 一片杀气。
在场有人顿时露出来了惧色。
“他……他是……”
“陆回舟!”
自从在论道大会上亮相,作为岑远之徒弟的身份, 陆回舟便已经让大部分人印象深刻了。
但在这五年里,陆回舟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某些人的梦魇。
先不说,为什么有些魔修总是叫嚣着陆回舟实际上就是某个已经死透了的魔尊假扮的。这还权当魔修们脑子不正常发癫。
但陆回舟这五年里发的癫,可不比魔修少。
他像是疯了一般,四处寻仇。
寻的都是当年对岑远之发表过大逆不道言论的修士。
但凡被陆回舟听见过风声,这个人轻则挨揍,重则没命。
关键是还没人管得住这小子。
岑远之杳无音信五年。
陆回舟便疯了五年,像条没人管束的疯狗。
他修炼的道法很邪门。分明年纪轻轻,却能横跨两个境界揍人。
也就是说,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遇见陆回舟,连还手的份都没有。
这煞神怎么来了?
有些还没被陆回舟报复到、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的修士开始如坐针毡了。
生怕陆回舟一个眼神扫过来,自己就可以血溅当场给程前辈陪葬。
“他怀里抱的什么?”
有人发现了异样。
只见少年脸上破天荒出现了一种郑重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的东西。
及至走近了,他们才看见陆回舟怀里究竟是什么。
陆回舟走到场中央,将怀中的人放下来。
那张容姿绝伦的面容一经露出,便掀起了哗然大波。
“这是……”程序知道作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他此时应该去安抚众人维持秩序。
可望着好友惨白的、毫无生气面孔的面容,程序挪不开目光。
他几乎是失态地站起来,仓皇地要离开主座。
直到被姜归拦住。
程序下意识地恼怒起来,想要开口呵斥。
可他看见了姜归的脸色。
同样的震惊,难过。
宛若一盆冷水浇在了程序的头上。
他被迫掩藏起了所有的情绪。
程序努力平复心情地想,他要相信远之。远之从来不是一个会将他置于如此尴尬境地的人。
年少时他们曾开过那么多玩笑,远之的玩笑正如现在一般恶劣到举座皆惊。
他能做的,就是配合。
程序停住步子,看向陆研。
他这么一迟疑,便瞧见不少人同样失态。
倒显得他一点也不特殊。
“这是做什么?”程序问道。
陆研道:“我师父死了。”
肉眼可见的事实。
陆研道:“修真界欠我师父的,我来报仇,不过分吧?”
他语气冷淡,硬是把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讲出来了血洗现场的架势。
程序有点好笑:“你知道凶手?”
陆研:“有怀疑人选。”
他扫视过在场的几个人。
“有几个人,”少年道,“曾经说过我师父的坏话,我怀疑凶手就在其中。杀了他们,不过分吧?”
众人:“……”
你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程序忍笑:“这是不是有些太滥杀无辜了一些?”
陆研:“就算不是直接凶手,也是间接凶手。”
在场之人因为庞大信息量而停运的脑子此时才终于缓慢运转起来。
一个被陆研盯上的修士悲愤道:“你这是报仇吗?你这是挑事!”
陆研:“你这么激动,你是凶手?”
修士:“……”
妈的这小子嘴怎么这么毒。
由于岑旧是卡着点和楚无思一起进的蓬莱秘境。而幸存者此时都在养伤并未赴宴,因此没人知道岑远之消失这五年是进了蓬莱秘境。
加上陆研一本正经的态度,理所当然地便以为岑远之真是被谁给杀了。
竹景本来都快跳过桌子奔向师兄的尸体了。
听完陆研这一顿胡扯后,又默默坐了回去。
楚无思:“……岑远之一向都是这个风格吗?”
竹景:“收敛很多了。”
师兄应该在长线钓大鱼,要不然刚刚他会现场表演一个诈尸指控凶手。
只有吟怀空脸上露出来了真切的悲色。
师兄他真的……!
凶手自然就是谢檀香。
吟怀空已经将她放进毒虫罐子里培育了。
但他没打算说,也没必要说。
于是他只是冷眼注视着这一场闹剧。
程序沉吟道:“暂时还不能确定凶手,不如请诸位在凤梧宫暂且多留几日?”
话音刚落,凤梧宫所有出口的禁制都落下了。
颇有几分瓮中捉鳖的道理。
众修士本来预测到这场吊唁会的性质应该算鸿门宴。
却没想到是冲着自己来的。
凤梧宫的禁制可是程虚怀一手创设的,大乘期以下绝无打破的可能。
淦!!!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只有时忆没觉得多意外。他嗑了把瓜子,心想这和修真界狼人杀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密闭空间,同样一群立场不明、别有用心的演员。
也不知道岑远之到底想做什么。
陆回舟被顾羽引着带着他师父的“尸体”坐到了时忆桌子后面,和程佩离秋茯苓成功汇合。
程佩离和秋茯苓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如今没有多惊讶。
而是选择配合陆研岑旧一起演下去。
程佩离眼泪汪汪地扑向岑旧:“师父啊……”
陆研一把推开她:“戏过了。”
程佩离:“咳咳咳!!!”
他们这边的嘈杂暂时无人注意。
吟怀空出面吸引了众人的心神。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他温和地说道,“程掌门,您先前说要评选正道魁首,是个怎么回事?”
程序眯眸。
他记得场下这个绿袍青年是远之的师弟。
但自从远之被人污蔑入狱以来,程序就做了许多暗访调查。
眼前的青年看着气质温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吟怀空,你有什么见解?”程序故意问道。
他从小习得帝王心术,上朝时,生活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心。
吟怀空的盘算在程序眼里还不大够看。
无非是个披着猫皮的疯犬罢了。
吟怀空朝着众修士行了一礼。
“从前程前辈还在时,虽然未曾有过什么明面上的规矩,但程前辈毫无疑问是人心所向的魁首。如今前辈仙逝,没了管束,修真界很快便会成为一盘散沙。因此怀空觉得,程掌门所主张的提议非常正确。”
“但关键是……怎么选出让大家心服口服的首领。”
程序颔首:“不错。此人不仅要有凝聚力,人心所向,思想上也会需要变通,更重要的是,修真界的变革中,他能作为与凡人沟通最合适的桥梁。”
“大公无私,且不为世家宗门所累。”
吟怀空脸上的笑容渐渐浮现出来。
一旁声音断断续续的冒出头。
有些老态的修士摸着胡子道:“修真界也该换代了,我们这些老人就不出头了。”
无涯派同行的弟子道:“这不就是吟师弟。他五年之内力挽狂澜无涯派,并且连根拔起了李梦浮所有的心腹,彻底荡涤污浊。”
此话一出,竟没有人反驳。
这五年里,吟怀空所作所为有目共睹。
不仅扶持无涯派稳固地位,还将周遭民生治安也维护得井井有条。平日众门派有个什么事,无涯派都乐意帮忙。
从行事作风来说,吟怀空这五年确实很得人心。
一点错误都挑不出。
但正是因为一点错误都挑不出,才让人觉得可怕。
没有人是完美的。
若从无错误,只能证明他戴了完美的面具。
但是如今眼看大势已去,哪怕有异议,也没人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直到——
“我不同意。”清冷的女音响起,划开了这虚伪和蔼画卷,露出内里缱绻丑陋的棉絮。
吟怀空表情微滞。
“不知怀空有哪里让楚师叔不满意?”他问道。
刚刚出声的正是楚无思。
她一手拿着酒杯,撑在脚边,坐姿豪迈。
“都不满意。”
吟怀空脸色沉了下去。
他看出来了,楚无思就是来搅局的。
可……他没记得和云泽派有过什么仇怨啊。
准确来说,这五年云泽派一直都闭门谢客。
吟怀空都没跟她们直接接触过。
直到吟怀空的目光落到了楚无思旁边的青年身上。
他瞳孔微缩,压出了几分阴郁的失态。
吟怀空几乎是瞬间就预料到了楚无思想做什么。
他有点抓狂,但是如今好不容易经营维持好在众人的形象。
吟怀空必须维持住自己的面具。
楚无思眸底勾出一丝嘲弄。
“我认为,”她缓缓说道,“有更好的人选。”
“毕竟……吟掌门不是修罗族吗?”
“如何担当起人族的魁首呢?”
慢条斯理的话语宛若利刃,将吟怀空拼命想掩藏的腌臜拖至光天化日之下。
场上顿时躁动起来。
“修罗族?!吟掌门身上可看不出来一点特征啊!”
“吟掌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身世?”
没人会怀疑楚无思。
因为她是大乘期。
也因为楚无思这些年一向都是性情直率闻名。
吟怀空僵持在原地,感觉皮肉与骨血分离开来,平铺在这大庭广众的注视中。
他回答不出来,逃避似的哽着脖子。
“我身上流的更多的是人族的骨血。”他声音颤抖地为自己申辩。
楚无思哂笑:“若吟掌门真是如此想的,那为什么还要隐瞒你修罗族混血的事实呢?”
吟怀空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下去,死死地盯着这个难缠的女修。
“让修罗族担任魁首,绝对不行!!!”
明明方才还信誓旦旦夸赞吟怀空的修士便如墙头草一般,瞬间转了风向。
吟怀空要被这群蠢货气笑了。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凉薄的笑意之下,是阴寒的眸底。
“我倒想看看楚师叔想推荐的人选是何人。”
楚无思:“你应该挺熟的,毕竟是被无涯派除名的师兄嘛。”
她一把将还不在状况的竹景薅了起来。
吟怀空幽幽地盯着竹景。
“三师兄。”他唤道。
第133章 故人叹(5)
“这……”修士们出现了迟疑的声音。
虽然他们信任楚无思的人品没错。
但不代表他们信任竹时泽啊!
竹景谁也认得。
这家伙的脾气和陆回舟一模一样。
有他师兄的时候还算收敛。
可现在他师兄死了。
让他当魁首真的不会把大家都杀了吗?!
即便大家心里千万般的不情愿, 也没人敢向楚无思直说。
笑死,楚无思是个硬茬。
跟她意见不一致的,她不会说理。
她只会揍到对方以理服人。
嗅到了空气中暗潮汹涌的气氛, 程序觉得还是有必要帮一下忙的。
他道:“楚掌门能够讲一下理由吗?”
竹景:“?”
竹景还在状况外, 完全不知道楚无思为什么突然推荐自己。
他盯着程序,脑子上空冒出一个问号。
介绍什么啊?
他们俩对彼此知根知底, 程序是不认识他吗?
楚无思道:“因为刚刚程掌门所说,时泽他都十分符合。”
“他不是世家出身,如今也无宗门, 为人更是正派无私。”
这倒是没说错。
竹景偏心的也就是他师兄。
如今唯一的牵绊都死了, 让他当这个靶子,似乎十分说得通。
吟九:“哈。”
他冷笑出声,拂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吟怀空一向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从前不会, 被欺负多了也就会看场合了。
如今, 他确实输得一败涂地。
“可……我们没办法保证他确实一心向往修真界与凡人啊。”有修士迟疑地说道。
程序:“这就不劳诸位费心了。因为时泽兄是我的表弟。”
修士:“哦……啊???”
虽然在修真界眼里,程序只是个没有资质的凡人。但今天却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因为大家都还没忘记,程序可是大楚的君主。
竹景是程序的表弟的话, 也就是说……他是人间皇室宗亲?!
吟怀空震惊地望向竹时泽。
他从不知道。
竹景一直从未提及过自己的身世。
为人处世也没有体现过什么王子皇孙的骄矜。
还真是……吟怀空捏紧了自己的衣服。
程序道:“曾有些变故,让时泽表弟被迫改名换姓。是我们程家人对不起他。”
竹景心里没什么波动。
对他来说,程家如今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象征。
曾经渴望融入的地方,也不过尔尔。
但如果师兄需要,他也可以恢复这个身份。
“我的母亲……”竹景道, “是婉容公主。”
程佩离吓得筷子掉下去了。
“师叔是是是……我姑姑的儿子?!”
她一脸恍惚。
当时竹景离宫时, 程凰公主还没有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那……”刚刚提出质疑的修士一脸便秘的表情, “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了。”
他们可以不信任竹时泽。
但不能不信任他与大楚皇室间千丝万缕的血脉关系。
竹时泽既是皇室中人、公主血亲,又是新一代出类拔萃的修士。
由他来牵线搭桥, 是再合适不过了的。
时忆忍不住道:“我这一趟好像没白来哈!”
这么多八卦,他回去一定要跟别人讲一讲。
程序问道:“表弟,你可愿意担任魁首一职?”
竹景点了点头。
“不过,我有个要求。”竹景道,“师兄横死,我心难安。因此,我希望程掌门可以协助我抓捕真凶。”
程序道:“我觉得可以。”
众人:“?”
可以什么啊!
鬼知道他会不会指鹿为马啊!
程序道:“诸位不要误会。我们会公正无私的去评判一个人是否是真凶的。”
“只不过……”
红衣帝王幽幽一笑。
“我认为远之的死来自于多方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在他年少妄图谋取无情道骨的凶手,污蔑他、造谣他、诋毁他偷取神器屠杀门派的凶手,以及直到现在嘴依然不干净的凶手。”
“啊,真凶自然也要寻找的。”
在场不少人顿时露出来了被戳破心思的羞窘与恐慌的神情。
程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只觉得这群人的嘴脸和芸芸众生也没什么不同。
自诩修仙问道,便冰清玉洁。
实则利欲熏心,泥泞了整颗心。
程序发的请帖本来就有指向性。
哪怕没有远之的这场闹剧,他也没打算放这些人。
如今,正好有了更正当的理由一网打尽。
“你们……你们这是串通好的!”有人拍桌而起,指着程序骂道,“你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裙带关系!”
程序刚为平远侯平反的时候,在朝堂上挨过的骂比这多得多。
不少心直口快的文臣直接就指着他鼻子骂“昏君”。
因此他十分心平气和。
“怎么,这桩桩件件,放在人间可是要收入囹圄的。”程序道,“还是说,你们自以为修仙了就高人一等?随意践踏性命、恃强凌弱、为所欲为?”
“包庇罪行的话,孤瞧着,既然如此自视甚高,就彻底和人间断绝关系吧。”
“从此,产业查封,充入官府,如何?”
哪怕是修了仙,也没办法完全舍弃身外之物。
灵药法器要钱,衣食住行也要钱。
更别提还要经营宗门。
程序拿捏住了人心的最脆弱之处。
在场修士顿时安分不少。
红衣君主继续道:“为了一己私欲,八前对平远县的凡人施加鬼婴劫之事,孤还未曾找修真界清算。”
“八年前的事情,”一个年老修士说道,“我记得陛下才是个孩子,又怎么知道具体情形呢?”
他语气意味深长,仿佛程序真是因为年纪轻而被奸人蒙骗了。
程序道:“孤有人证啊。”
老修士脱口而出:“怎么会?!”
自远处走来一个人。
她戴着面纱,一只袖子空荡荡的。
走到正中央,声音沙哑地说道:“民女是平远县的苏灵智。”
苏灵智是谁?
不等他们在记忆检索,面纱女子就继续道:“我曾被几名修士追杀,那几人是奔着岑道友的道骨来的。”
程序:“你还记得吗?”
苏灵智:“害我家破人亡,如何能忘。”
老修士慌了:“既然你是被追杀,如何还能活下来?”
苏灵智轻轻地笑了,掩在面纱之下,便有一种孤魂哭泣的阴森效果。
“我被救了啊。”苏灵智说着,终于扯下来了面纱。
她的左半张脸如今全是烧伤的疤痕,上面还有鬼婴劫留下的痕迹。
“你是……”老修士震惊道,“曈弄溪?”
“云泽派的曈弄溪?!”
“她怎么会是平远县的人?”
楚无思道:“怎么不可能。”
楚无思:“我正是从平远县捡回了我的徒弟,有问题吗?”
程序问道:“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上报?”
曈弄溪:“我失忆了。”
“但这并不重要。”曈弄溪道,“重点是,和谁上报啊?”
“陛下,您也看见了,直到现在山穷水尽,他们也不知悔改呢!”
程序:“孤会为你报仇的。只是需要苏姑娘帮忙指认。”
曈弄溪:“自当尽力。”
曈弄溪和苏和樗逃出蓬莱秘境之后,就被楚无思送去最近的医修门派抢救了。
好在曈弄溪感染的诅咒不算太深,出秘境时她就急中生智,砍掉了感染最严重的胳膊,烧了脸上的诅咒。
苏和樗如今还在昏迷状态,几个云泽派弟子留在蓬莱海照看她。
楚无思从顾羽那边隐约猜到了程序的几分用意,便叫来了曈弄溪,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帮上忙。
如今有曈弄溪指证,楚无思又确实证明了她的身份。
一群当年为非作歹的修士终于伏法落网,被姜归和顾羽组织着弟子带入凤梧宫专门关押犯罪修士的地方等待判决。
但这只是第一步。
只是平远县遭受诅咒的凡人对修真界的复仇。
当年的诅咒者,以及对岑远之加害的修士还未彻底指认。
众修士的心一直悬着。
除了极少数像时忆这种一点都不关心外物的宗门修士以外,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有的是因一己之私,有的则是为宗门牟利。
可如今主持这场清算的人是大楚的皇帝程序。
在人间的皇帝和几个宗门子弟面前,毫无疑问,后者是会被放弃断尾求生的。
只不过,在众人都焦头烂额地组织措辞之前,程序却道:“明天继续。”
明天。
明天?!
怎么还不一口气搞完啊!
这和一柄剑在人头上一直悬着有什么区别!
修士们突然悟了。
程序作为人间的帝王,心眼子可比他们这群修仙的脏得多。
他就是想折磨他们。想让他们多方位地感受岑远之当年的痛苦。
甚至可能加倍。
可偏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堂堂正正。
他们甚至找不到借口来反驳程序。
至于杀皇帝?
在场的人还没癫到和陆回舟一个脑回路。
先不说人间天子有凤凰传承,杀不掉。
即便杀了,修真界的产业也就彻底歇菜了。
本以为岑远之就已经够让人恨得牙痒痒了。
没想到新登台的程佩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弟,我们……”无涯派的弟子显然没想到是个走向。
吟怀空看着到手的位置飞了,他的身世还被当众捅了出来,此时心情十分不好。
因此连笑容都懒得维持了。
“先住下来吧。我倒是想看看程佩云要发什么疯。”
这么说着,他却是安抚好了无涯派的其他人,随后一个人却打听了时忆他们居住的地方。
没有想到无为宗看着不谙世事,这么快就和岑远之那几个小徒弟搅合在一起了。
看来,时忆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傻。
吟怀空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他只是想看看师兄的尸体。
吟怀空明明记得师兄是掉入了绝情崖,按理来说尸骨无存才是。
如果尸体是真的话,那就说明当时那个叫陆回舟的疯狗也在场。
万一他看见了自己刺中师兄的那一剑,并且曝光出来的话。
吟怀空丝毫不怀疑程佩云会将他碎尸万段。
所以如果必要,他会灭口,杀掉陆回舟。
何况……那是他的师兄!
尸体也本来就该让他下葬!
这群人都是后来者。
凭什么越俎代庖?
吟怀空走到陆回舟的卧室,伸手推门的那一刻,却感受到了一股阴寒的剑气。
他的背后,沐安正拿着修罗剑骨指着命门。
“吟九,”沐安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第134章 故人叹(6)
“我做什么?”吟怀空重复了这几个字, 随机恶劣地笑了下。
“我倒想问问你半夜来做什么?”
沐安:“回去。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吟怀空:“……”
吟怀空怨念深重地盯着他,看起来不太情愿。
但沐安的修罗剑骨十分具有威慑力。
尤其是在吟怀空自身就是个修罗族的前提下。
都不需要沐安展露杀意,吟怀空就感觉到了自己骨子里天然的畏惧。
吟怀空不甘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而后沐安收回剑骨, 推开了房门。
他要亲自验证一下岑远之到底是不是装的。
*
月夜之下。
时忆拍了拍邝微的肩:“你别听别人瞎说。修罗族如今我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邝微:“嗯。”
他比吟九的修罗族特征还深一点。
深邃的五官, 淡蓝的眸子。
但是因为一直和师尊住在雪山之巅,邝微反而避免了被人族排挤、疏离。
如今他实力强盛, 便也没人敢在这位不二禅宗宗主面前嚼舌根。
这还是邝微头一次直面到人族对修罗族的排斥和恶意。
“我明白的。”邝微道,“师尊和我讲过。何况……”
他的眼神落在时忆身上。
“我也不需要想让所有人都喜欢。”
时忆忍不住道:“前辈还真是教导有方、料事如神。”
若是提早带邝微入世。或许邝微会变得和吟九一样。
在长年累月的被欺凌之中,生出妄念的偏激。
前辈先教邝微如何做人, 人的优劣。
再让时忆亲自带着入世。
他将邝微当做自己的孩子, 保护得很好。
邝微如今无论哪个方面都是强大得不再需要他人承认。
“时宗主,邝宗主。”
竹景的声音。
时忆和邝微扭过头去,瞧见高挑青年踏月色而来。
竹景挑了块空地, 坐了下去。
竹景道:“今天白日情势紧急, 还未与宗主们打过招呼。”
时忆:“害,朋友嘛,在意这些虚礼干什么。话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岑远之在打什么算盘?”
却没想到,竹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道,“不过我相信师兄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时忆:“……”
时忆回忆起今天早上天衣无缝、层层叠起的闹剧,忍不住喃喃道:“这默契也太恐怖了吧!”
他当时是唯一一个认知清晰的局外人。
因此, 便将所有人的滑稽闹剧都收入眸底。
台上那位凡人君主明显是不知情的。
时忆捕捉到了他的片刻失态。
如今看来, 竹景也是临时发挥。
“你和额……那位陛下还真不愧是兄弟。”时忆讪讪道。
竹景:“时宗主这就说错了。我与陛下并不熟悉,离宫前甚至只见过一面, 连话都未曾聊过。”
“我想……”有着胡人血统的青年笑起来眼窝深邃,“是我们都太信任师兄了。”
时忆道:“既然如此, 那岑道友应当是与他的大徒弟有什么谋划。”
竹景道:“我正是要和时宗主聊起他。这五年,让时宗主费心那几个孩子了。”
时忆笑道:“倒是他们帮了无为宗许多。”
岑远之的三个徒弟资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
陆回舟沉默寡言,但却并不算特别孤僻乖觉。因为岑旧对时忆的友善态度,这些年即便师父不在,陆回舟也总是在无时无刻帮无为宗经营、御敌。
程凰作为公主,倒也不骄矜。反而热情积极,乐于助人。不过程佩离秋茯苓与陆回舟瞧着关系并不好,这五年来更是愈发疏远。
时忆没什么能做的,就把宗门里适合这三个孩子的心法典籍送给他们。
五年之内,三个孩子都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
从孩子变为成人。从刚入门的筑基成功结丹。
“陆回舟……”竹景道,“我今天听到过他的一些风言风语。”
竹景作为担任正道魁首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
前世他就当过,因此应付一些想要攀谈结交的趋炎附势之徒还算得心应手。
有些有心之人许是担心竹景追究师兄生前的事情,毕竟岑远之的仇家能够排个九曲回转的长队。
但又怕直接诋毁岑远之,会被竹时泽当场按着揍出血。
于是想了个折中迂回的法子。
对竹景控诉陆研这几年的恶行。
既然爱屋及乌可以视线的话,应该能起到一点恨乌及乌的效果吧?
当然只是妄想。
因为竹景本来就不太喜欢师兄的这个徒弟。
主要还是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五年变数实在太多,竹景有必要找时忆确认一下这个小徒弟究竟是陆研本人还是魔尊夺舍。
毕竟行事作风实在邪性。
时忆:“再消打听一下,你就应该知道,他杀人是为了什么。”
竹景:“……”
竹景:“应当是我多虑了。”
看时忆的表情,他可能不知道陆研身体里一体双魂的事情。
可若不是魔尊出手,陆研又怎么可能跨境界杀人?
至少正派典籍可从来没记过这些。
远处忽而浮现出一道黑衣身影。
眉眼俊秀,身姿挺拔。
是陆回舟。
“他不守着师兄,怎么一个人外出了?”竹景疑惑道。
好在陆研看见了他们,主动走了过来。
“时宗主,邝宗主,师叔。”他行礼道。
时忆道:“正聊你呢。”
陆研:“聊我?”
少年脸上浮现出迷茫神色。
时忆道:“你师父也真是的,装死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也不怕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研:“师父相信诸位前辈。”
比之五年前的孤僻冷傲,陆研的脾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但竹景却察觉出来了平和语气之下的疏离。
似乎没有师父在身侧的五年,让少年变得更冷了。
但他学会了伪装。
伪装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
彬彬有礼的眼前少年是陆回舟。
传言中暴戾杀人的也是陆回舟。
这五年,他为了师兄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竹景问道:“你不在房间,出来做什么?”
陆研道:“这正是我想为各位前辈解释的,关于师父的计划。”
陆研把岑旧在山洞里和他的打算告知几人。
“师父也是怕提前告知各位会瞒不过沐安。”少年道。
时忆:“原来如此。”
要不是他提前收到了通知他赴宴的木鸟传信,时忆恐怕也真的信了。
“只不过……”时忆疑惑道,“为何岑道友会笃定沐安一定会去查探他是否死了呢?”
陆研摇头。
陆研:“这倒是不知。只不过今日我进入凤梧宫之前,遇见了沐安。”
先前陆研并没有认出那是沐安。因为他和沐安一共没见过几次,对方还都戴着鲛纱。
这是沐安第一次不做掩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师父提醒了他沐安的身份。
陆研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说道:“沐安对师父的感觉很复杂。至少,他似乎并不是真想让师父死掉。”
“……”
竹景忍不住道:“他可是没少置我师兄于死地。”
包括他们师尊飞升一事,沐安是逃不开他的罪责的。
那个时候,沐安是真的想让柳退云业障缠身,万劫不复。
倘若说沐安不恨岑远之,便做不到这份上。
怎么可能不会想让他死?
陆研沉默了。
他描述不出来当沐安看到岑旧尸体时,那一瞬转换的纷繁神情。
只是觉得沐安和师父有什么外人不知的过往,非简单的爱恨二字可以完整概括。
时忆却道:“这么一说,沐安好像确实没明确说过他要杀死岑道友啊。”
竹景:“可他想要我师兄的道骨!”
时忆道:“无情道骨的祛除,或许并不是坏事。”
修真界历代的无情道骨拥有者无一不是天纵之姿。但无一例外地下场凄惨。
因为无情,所以至情。便要于贪嗔与苦难中滚出个多情胜无情来。
但多数人坠入尘埃,便融了污泥,再出不了尘埃。
无情道骨者,多孤寡,六亲不在。
一生坎坷,方能大道圆满。
因此去除无情道骨,便为劫难。
“但他……”竹景忍不住道,“可是将盗取神器的罪名泼在了我师兄身上啊。”
陆研道:“真的是沐安做的吗?”
竹景:“他杀了平天门所有人,他杀了平远侯夫人,还……”
他突然一愣。
若沐安真是这种说杀就杀的性子。
他真想让岑远之死的话,完全可以在八年前就将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赶尽杀绝。
杀了其他人,这是沐安的业障。
但他确实好像没对岑远之动过杀心。
“他要道骨做什么?”竹景愕然问道,“他要神器又想做什么?”
陆研:“师父正是想探查沐安的意图。”
因此,他赌沐安一定会去查探他的尸体。
哪怕明知是圈套。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惊慌的脚步声四起。
几人站起来,瞧见陆研的居所此时火光冲天。
本该待在屋中休息的少年如今却在这里。
红衣身影匆匆赶来,是被火熏得焦头烂额的程序。
艳丽张扬的面容此时灰尘仆仆,像是落难的凤凰。
“你们没事就好。”程序道,“有人恶意纵火,远之的尸体不见了!”
他明知好友还活着,可生怕隔墙有耳,只能如此含糊地传递着信息。
陆研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边的火势。
火光映衬得月轮如冷冰。
突然,一只小木鸟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
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平稳地落到了少年的手掌中。
是师父的信。
第135章 故人叹(7)
岑旧睁开眼睛。
眼前却依然是一片黑暗。
手摸到一处坚硬的边沿, 再往前便是悬空。
岑旧稍稍后撤,掌心处传来一阵柔软温和的触感。
类似于云锦绸缎。
他还是在床上。
但已经不在凤梧宫了。
周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凤梧宫的梧桐树清香不同。
岑旧不太意外。
他本来就是想试探沐安。
倘若沐安还记得千年前天外天的事情, 且对天外天存在执念的话, 一定会亲自来查探的。
岑旧装死装的没那么严谨。稍微一凑近便可以看出端倪。
只是没想到沐安还挺谨慎的。
给他的眼睛下了禁制。
看不见东西,意味着岑旧探查不了视野, 因此失去一大半的行动能力。
不过这份谨慎的态度也带来了一定的信息量。
什么地方值得沐安如此遮遮掩掩?
不对外人开放的白玉京。
虽然不知道之前师尊是怎么只身闯入白玉京的。但很显然,岑旧还没办法到师尊那个程度。
只身闯入,然后全身而退。
“别乱动!”
黑暗中人的五感会被无限放大。
因此岑旧被这突然冒出的女音吓得一个激灵。
那女音慢慢接近了。
“公子, 你身上还有伤的啊, 不能乱动。”
伤?哪来的伤?
岑旧刚这么想着,便觉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抽搐僵硬了一下,直挺挺地扶着床板摔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岑旧脑袋磕在地上, 瞬间没了意识。
等待再醒来时, 额头上被贴了一块凉水浸泡过的手帕。
岑旧:“……”
沐安这厮也太滴水不漏了吧!
竟然暂时封闭了他腿上的经脉!
封住经脉后,他就不能下床行走了。
别说行动力了。
一个双腿废掉、无法视物的人,该如何行动调查?
岑旧瞪着失神的两只眼睛, 又气又好笑。
通过沐安的态度来看,这里绝对是白玉京。
估计沐安也没想瞒着他。
沐安用了一种更加缺德的方式,告诉岑旧,哪怕这是白玉京,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岑旧没办法找到他。
眼下的突破口或许只有房间里另一个人了。
那位女子安安静静, 只有在岑旧掉下床时发出过阻拦和惊呼的声音。
要不是刚刚醒时感觉有人给他敷了冰块, 岑旧差点以为只是自己因为失明过度恐慌而出现的幻觉。
“这位……”他艰难地组织着措辞。
真的是姑娘吗?
不会是沐安假扮来监视他的吧?
仔细一想,这家伙好像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好在, 很快就有一道略微清冽的女音作了回应。
“我叫阿水。”
阿水?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然而岑旧抓不住心底转瞬即逝的微妙感。
就像是经年的苦在这一刻回甘到了唇齿间。
“劳烦阿水……姑娘,”岑旧本来想直呼其名, 可莫名其妙心里觉得怪异,于是默默地加了个尊称,“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还有很多的疑问。
但这个阿水暂时不知敌友,还是有点防备心比较好。
阿水却道:“我也不知道。你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我的朋友。”
岑旧:“……”
岑旧:“朋友?”
以他的认知,白玉京纵然人山人海,应该也只是沐安沐安沐安这种排列方式而已。
这女子行事作风不像沐安,已经足够纳罕了。
白玉京居然有活人。
好惊悚。
阿水道:“对啊。他比我还早出现呢,也许他可以回答你一些问题。”
岑旧道:“早出现?”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陈述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被抓,亦或是拜师,甚至无意闯入。
“出现”这个用词并不适配所有可能的正常情况。
“就跟你一样啊。”阿水道,“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之前还浑浑噩噩了好一阵,每天脑子一片空白,就像……额……那种飘着的游魂?”
岑旧蹙眉:“后来呢?”
阿水:“后来有一天我去摘凌霄花,跳下去时撞到了无名。我突然感觉自己从游魂的状态活过来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灰白突然有了色彩,像是万物静止化作了生机。
时间与意识飞速地轮转进阿水的身躯,她抬起头,最初鲜活的画面定格于无名飘逸的发尾。
阿水:“他好像轮值结束了。我去找他!”
阿水的性格过于风风火火,话音撂下,便冲了出去。
岑旧躺在床上,又总觉得平躺着太像安详的尸体了,于是用胳膊支撑着勉力坐起在床边。
青丝垂落,影影绰绰地在地板上透出晃荡的涟漪影子。
突然,影子在地上猛烈地跳跃了一下。
岑旧掏出发带,将散落的头发简单整理在一起。
他原本假死的时候,是束着头发的。
虽然凤凰真身已经离开了凤凰泪,那根发带失去了全部的效力。
但岑旧还是戴着。对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件神器。
醒来后,发带不见了。
应该是沐安拿的。
岑旧束发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种紧张感是从何而来。
白玉京这两个人是谁?沐安为什么留着他们?
不,或许可以换个角度想问题。
比如……沐安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两个人洗去记忆留在这里的。
额角开始刺痛。
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让岑旧其他的感官变得十分敏锐且失控。
被迫承受了太多繁杂的信息,心神不能很好的集中在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上。
岑旧听见了门再度开关的声音。
房间里响起两道脚步声。
一个匆匆,一个沉稳。
阿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孩子。”
明明她听着年纪也不大,反而却把岑旧当做小孩。
岑旧刚想反驳,却听见了一道略沙哑的声音。
“你好,我叫无名。”
温和的,带着一点讨人喜欢的笑意。
岑旧的身躯不可自抑地僵硬了一下。
明明在秘境里回忆起来过。
明明之前也考虑过沐安拿锁灵藤的意图。
明明……他也有察觉到的啊。
可是为什么刚刚不敢去想某种可能性呢?
阿水:“啊呀,无名,你怎么把他吓哭了!”
无名:“对……对不起,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明明他们才刚认识。
为什么要对自己嘘寒问暖呢?
熟稔的语气。
本能的照料。
床上十分珍贵的云锦被褥被攥得出来了褶皱,就好像石子扰乱的湖心水。
也像是纷乱难言的心绪。
小的时候,岑旧曾幻想过,也许诸生都是大梦。他的父母没有死掉,平远侯府还在,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兄长在笑。
可是梦醒了,还是冰冷的地面,磨人的枯草,以及身上发疼的旧伤。
这种分不清的虚幻感,一直到师尊将他抱回家才彻底消散。
师尊将他抱回无涯派,结束了他年少时的梦魇。
梦醒了,便才发现,原来苦痛是他人生中的试炼。
渴望归林的乳鸟不再日日徘徊寻找消失的树林。
要向前看。
可是,无休止的思念滔滔不绝。
海不会停止奔流,思念也一样。
梦的尽头,少年总觉得父母没有死,兄长也没有死。他没有亲眼见到死亡,因此还残存了一点幻想。
幻想有一天的重聚与团圆。
后来长大了。
也不再幻想了。
可如今,措手不及的思念从少年的梦境深处滚滚而来,像是要把他的口鼻都灌入泪水的腥甜。
泪水流了出来,想要洗涤这片黑暗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旁边。
他的日思夜想,他的至亲离别。
可眼前所及,除了泪水,还是黑暗。
他偏偏在最新想看见的时候,看不见。
白衣修士就这么垂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有些脏了,带着尘土与血污。这是岑旧特意嘱咐过的。他在蓬莱岛狼狈奔逃的样子假死才最有说服力。
一头乌黑的青丝被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青年以为自己扎得很好,但实际上,有些偏了。
漂亮的桃花眸如今失神而暗淡,唯有眼尾的红晕逐渐鲜明扩散。一滴又一滴泪自眼眶中流出,滑过脸颊,落到床上和地面。
阿水劝了半天,他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掉着眼泪。
明明在哭,却很安静。
就像是……和亲人走散于是在路边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的乖孩子。
这个念头一滑过。
阿水的心脏疼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叮咬了一口。
她突然拉住无名的衣角。
“我们先出去。”
无名会意。
两个人默契而无声地给白衣修士留了一个私人的空间。
门再度关上。
自从只剩下一个人之后,岑旧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并不是说他有高超的情绪调控能力。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只能干涸在地面。
没有用处。
他终于可以彻底地冷静思考了。
没有年少时幻想那般,心底迸发出五味陈杂的情感。
岑旧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
他冷静地疏离起来了接受到的信息量。
沐安与岑平远有旧情,似乎与水禅衣关系也不错。
因此才会用锁灵藤复活他们。
一切似乎可以说得通了。
但……沐安为什么要销毁平远侯府平凡的证据?
甚至不惜炼化唯一的知情人秦蒹葭。
他救了岑平远与水禅衣,但却并不想平反。
沐安是想欺骗……
天道!
天道与岑平远还有仇怨?
岑旧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其他事情。
必须要在白玉京里寻访沐安的秘密。
“我可以帮你。”
黑暗中,低沉生涩的男人嗓音蓦然响起。
岑旧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身影来。
“等等,巫清阁主,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惊讶。
小蛇羞涩地环绕住岑旧的手腕:“岑道友有很多衣服首饰。”
岑旧:“……”
岑旧:“你不会一直在我的储物袋里假装首饰吧?”
巫清的主人如今已经显而易见,想必就是那位陨落的使者大人。
所以,巫清是个古神。还是一个稀有的没有被天道赶尽杀绝、在凡间混得风生水起的古神。
以巫清的修为,骗过岑旧轻而易举。
巫清道:“我担心岑道友有麻烦呀。”
因为岑旧过分抵触,巫清换了称呼。
他语气天真而真诚,仿佛还是岑旧第一印象中可怜兮兮的傻大个。
岑旧:“……”
可恶,没想到他也有被扮猪吃老虎的一天。
现在岑旧有充分理由怀疑,伏念琴根本不是任何人偷盗,而是摘星阁故意拿出来钓岑旧上钩的鱼饵!
毕竟这家伙好像连天道都骗得彻彻底底啊!
岑旧不死心地再次确认:“阁主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储物袋的?”
巫清:“也没有很久啦,区区五年半而已。”
岑旧快要绷不住表情了。
五年半!敢情你论道大会趁乱钻的啊!
居然真的忍住了,没有让岑旧发现一点异常。
“差一点就会被发现了。”巫清道,“可是有凤凰在,每次我想救主……啊,岑道友的时候都被抢先了。”
居然还挺遗憾。
就这么期待岑旧发现祂这个惊喜吗?!
算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巫清:“虽然我和白泽同源,无法解开祂的禁制。但我可以帮忙带路……”
“以及或许会在必要时候,提供道友需要的信息。”
小蛇边说,边在岑旧的手腕上用身躯的鳞片轻轻蹭着。
仿佛在说:用我吧!超好用的!
第136章 故人叹(8)
巫清帮岑旧恢复了腿部经脉的运转。眼睛上的是沐安的禁制, 暂时解不开。
阿水和无名不知道去哪里了。
巫清幻化成人形,扶着岑旧往前走。
岑旧看他这么大摇大摆的,有些担忧:“沐安有个会分身的咒法, 比较邪门。我怀疑白玉京都是他的眼线。”
要是沐安发现巫清在, 被惊扰了过来砍他们怎么办?
“沐安和我入世的方式不一样。”巫清道,“他是转生, 我是真身。”
小蛇的声音听起来很骄傲。
“岑道友,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岑旧:“……”
天呐, 有些想看他俩打架。
咳咳, 怎么会有这么该死的想法!
巫清对地形很熟悉,七拐八拐带岑旧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
据他所说,沐安是一个很念旧的人, 念旧到有些偏执。
因此白玉京和他在天外天的洞府如出一辙。
岑旧好奇:“你这么了解他洞府, 你和沐安关系很好?”
巫清:“怎么可能。我是偷偷钻的。”
岑旧等了一阵,没等到后续。
岑旧:“然后呢?”
巫清:“……”
巫清道:“被白泽揍了一顿之后,串在火堆上烤了半天。”
岑旧:“那沐安有朋友吗?”
巫清冷笑两声, 不置可否。
岑旧:“……”
不出所料。
沐安真是平等地被大家讨厌呢。
巫清领着他爬过漫长的阶梯,最终来到一处平台上。
通过感受气流的浮动,岑旧猜测他们距离地面很远。
随后,岑旧的掌心被塞了一样东西。
“这是?”
巫清道:“天命烛。白玉京的神器。”
岑旧差点没拿稳。
他一开始收集神器干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纯粹看沐安不顺眼。以为沐安杀了人还栽赃陷害自己。
去了凤梧宫之后, 沐安疑似和他家之前的事情有牵扯, 于是罪加一等。
其实岑旧本人真不知道集齐神器能干什么用啊!
能召唤神龙吗?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他徒弟是龙。
因为现在意识到吟怀空才是他这两世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 导致对沐安的仇恨值稍微下降了一丢丢。
但没清零。
解决完白眼狼师弟,他再干掉沐安。
所以……他现在把沐安的神器有什么用?
举着神器, 岑旧陷入了沉思。
“……”
“…………”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岑旧默默把天命烛装进储物袋。
管他呢,沐安的东西不顺白不顺。
“集齐神器可以打开天外天。”巫清看他一脸茫然,于是贴心地解释道。
岑旧动作一顿:“必须全部吗?”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凤凰泪已损坏的事情。
巫清:“必须哦。”
岑旧:“……完了。”
巫清:“?”
“只有集齐神器才能打开天外天。”岑旧冷笑道,“这神器缺一不可,也太鸡肋了!”
属于是恼羞成怒了。
巫清:“倒是还有另一种方法。”
岑旧问道:“什么?”
吟怀空不是他的首选。
天道才是。
暴揍天道,首先要打开天外天。
他和沐安的利益暂时是一致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呵呵,毕竟沐安在他这里连第二都排不上。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沐安没发现凤凰泪失效的前提上。
为了避免无端纷争,还是问清楚其他方式吧。
巫清道:“还有一种方法就是需要收集古神残留的神魂。”
岑旧想到了洞穴中凤凰最后的话语,喉咙一紧。
先前不明所以,因此没办法将这些信息串联起了而已。
“需要龙魂凤魄,那被剥夺了这个存在之后的转生者会怎么样?”岑旧问道。
巫清:“会死。”
白衣修士下意识轻微地战栗了起来。
巫清听见他以一种极低而缓慢的声音说道:“我不允许。”
巫清忽然想到了在天外天的那段时光。
在真正陨落之前,天道曾对使者给出来了一个天平。天平之上,是摇摇欲坠的两端。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规则。
几乎没有考虑地,使者选择了自毁。
于是天地同悲。
巫清不理解凤凰持续以来的伤春悲秋,若说认同,他应当曾与转生前的烛龙想法相似。
他不认为改变了容貌、经历的主人便不再是主人。
他依然是。
因为内核恒常。
对生死的仁慈也亘古坚守。
黑皮的高个男人忽而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像是长久跋涉的旅人栖息在了一片绿洲之中时,回味着这长途的各种各样的心情。
可惜对面的人看不见。
巫清道:“或许你们人族自己都不知道,规则不是万能的。你们很聪明。你们有无数大爱的前辈。你们的前辈或许已经为你们铺好了道路。”
他说得含糊,却让岑旧的心神聚焦到了记忆中某个曾被他忽视的画面。
唐弦跪坐在面前,珍重地给岑旧递交了个承诺。
他们当时干了什么来着?
是炼庐的神器!
炼庐器修云集,连神器都能倾注心血打造浇筑出来。
这是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一点。
先不说究竟是花了多大的代价。
炼庐准备神器是打算做什么呢?
大家以为,炼庐是想跻身大门派的行列。
可……或许是前人察觉到了今日的困途,为了庇佑未来的孩子们不会变成迷失的羔羊,因此在天道的窥视下,依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后人种树。
刻苦钻研,想要达到技艺的顶峰是真的。
大爱天下,为后人谋取生路的心也是真的。
一点也不冲突。
或许炼庐就是在蛰伏着等待这一刻。
岑旧道:“我去写信。”
他用了特殊的手段和徒弟建立了联系,就是怕这种情况。
“但是,”巫清话锋一转,“还有个锁灵藤在沐安的手里。他很明显不打算采用第一种方法。”
岑旧:“那他……”
为什么还要收集神器。
巫清:“备选。他是一个很多疑的人,并且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
可明显第一种方式高效且可靠。
毕竟岑旧的神器加上沐安的神器,差不多已经集齐了。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用?
巫清忽然拉住了他。
明明是条蛇,幻化出人形时掌心却有着温度。
“锁灵藤布置的阵法一旦解除,他想救的人便再也救不回来了。”
哪怕沐安会为了回到天外天不择手段,他也依然是存在私心的。
至少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不会挪用锁灵藤。
巫清很明显是知道当年的过往的。
因此他才必须提醒岑旧。
比起沐安,岑旧才是那个可以真正决定要不要挪动锁灵藤的人。
白衣修士静止在了原地,宛若白玉雕像。
他的掌心愈发寒冷,巫清传了再多的灵力,似乎也暖不起来。
过了很久,直到不知什么地方落了片尘灰。
巫清听见他说:“我选第一种。“
*
陆研手中的木鸟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岑旧特意改了运作的咒法。
只要岑旧在那边用灵力驱动木鸟,陆研这边就会收到他用灵力编织的信纸。
将信纸从鸟嘴里取出来,仔细小心地在窗边展开。
“怎么样?”竹景问道。
陆研:“师父让我去找唐凝霜师叔要一样东西。”
具体是什么,岑旧没说,陆研就不会去多想。
程序道:“这好办,凝霜她如今就在……”
话刚说到一半,他突然面色剧变,紧接着便死死抓着床帐,剧烈地咳嗽出来。
一只手捂着嘴,红意慢慢从指缝间涌出。
“怎么回事?!”
竹景抓住程序的手腕,蹙眉给他输送灵力。
程序咳嗽完,又缓了好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嘴。
“别给孤输送灵力。孤是凡人,并没有什么大用。”他冷淡地甩开竹景的手。
这兄弟两个哪怕相认也没有什么温情场面。
毕竟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但这次竹景却没有回怼。
他问道:“你的经脉为什么是油尽灯枯之兆?!”
程序一点没有意外。
“远之让孤好好照顾身体,看太医……但是,哈,”他道,“这是我们血脉里面的诅咒。”
因为凤凰的情丝抽离进了程家人的身体内。
报复他们不能长寿的从来不是天道。
而是情毒。
用情至深,情深不寿。
但是这些程序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最近边境战事吃乱。孤不能在这里就留。你跟孤一起回宫,去找凝霜。”程序对陆研说道。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师父会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自己的。”
“是吗?”程序喃喃道,“我会的。”
竹景抱臂看了半天。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也许是因为想要逃脱程序这种给他设置的情绪困境。
他有些烦躁。
“我去找楚师叔履行约定。”竹景匆忙道。
蓬莱秘境出来之后,楚无思听曈弄溪说过,竹景对她有救命之恩。
便说要报恩。
其实也就是走了个场面话。
她要把云泽派的神器红妆镜赠给竹景。
不过红妆镜在云泽派里放着。
眼下应当是取来了。
竹景离开的匆忙,与赶来的江月白擦肩而过。
“陛下。”江月白还是一袭紫色的袍子,面容矜贵。
这五年里他在程序的扶持下一路直升,如今已是权臣。
岁月似乎格外怜惜才俊,于是他脸上没有留下一点变化的痕迹。
只不过眉眼间多了几分深重的谋算。
“怎么了,逢秋?”程序瞧着江月白脸色不好,心下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江月白拂开衣摆,跪了下去。
“寒松前去送军粮,却没想到连人带马全部在路上失踪!”
“孤马上回宫。”程序勉力站直,“回舟,随我同去。逢秋,在路上详细讲讲。”
陆研扶住他,问道:“您……不告诉程凰公主吗?”
分明是感情极深的兄妹,这些天竟未见过一面。
程佩离来过,都被程序派姜归顾羽拦了下来。
程序道:“没有那么多时间。”
陆研:“您是害怕她知道什么?”
少年明明瞧着还未曾完全褪去稚嫩,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
程序苦笑道:“你师父到底教了你什么啊。”
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陆研抿唇。
程序是师父难得的好友,和竹景师叔一样。他曾看见师父因为师叔仓皇的背影。那种连带着心与肉的疼痛萦绕在陆研的白日黑夜。
整整五年。
陆研不想让岑旧再失去什么重要的人了。
师父不在,他就会替师父守护。
“孤……既然送她出宫,便不需要她再回来。”程序道,“这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有无法脱身的枷锁。”
将一个性子闲云野鹤的少年锁在宫墙中,只能抬眼望着梧桐繁森。
那块被扒拉秃的断墙再也没有人去翻。
骄傲的鸟儿被打断羽翼,被驯化。久而久之,再也飞不上去了。
程序道:“我们走吧。”
却在这时,一团火红冲到了程序的面前。
五年未见。
少女却依然明媚而张扬。
程佩离死死瞪着程佩云说道:“谁要你替我下决定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少女的眼中断线珠子一般掉出来。
她哽咽道:“哥,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是觉得我承担不了责任吗?”
第137章 故人叹(9)
马车缓慢地行动在路上。
车厢内气氛沉闷。
江月白仔细上报玩之后, 就不再吭声。
程序程凰兄妹两个坐在一起,冷眼以待。
陆研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
这气氛太诡异了,因此直接御剑走的。
马车进入凤梧城内, 速度开始减慢。
周遭也逐渐热闹喧嚣了起来。
程凰突然开了口:“我觉得这件事有古怪, 不像是普通劫匪能干出来的事情。”
程序:“秋茯苓呢?”
程凰翻了个白眼:“她和这件事又没什么关系啊。”
少女叹了口气。
“哥,你不要把我当小孩看。在成为一个人之前, 我首先是大楚的公主。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愁吃穿,都是因为这个公主身份。”
“享受了, 就要承担责任。我之前……是有些不懂事。”
一心想要为了自由而逃脱宫墙。
真正逃出去了, 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获得了解脱。
她是公主,不是自己的公主,而是大楚的公主, 大楚千万百姓的公主。
程凰在这五年里没有了长辈的庇佑, 尽管时忆和无为宗对他们很不错。但在外历练,难免会受到诸多磋磨。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
没有人能够一直获得优待。
而她的兄长, 甚至连这份优待享受的时间都很短。
父皇是个不太好的父亲,也是个无能的君主。唯一值得褒赞的,便是对母后的真心。以至于在母后难产死亡之后,他大病一场,没几天也撒手人寰去追逐母亲了。
国家与家庭的重担, 从高处砸在了程序的肩膀上。
从前她年纪小, 只看得到眼前方寸。
可是现在……
“哥,我是你的妹妹。”程凰拉住程序的手, “我们是家人啊!”
程序很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挣脱开。
他不习惯和家人坦诚相待某种脆弱的情绪。
从未有过, 实在很不习惯。
倒是江月白叹了口气,替这对兄妹缓和了下气氛。
“可以跟臣仔细讲一下吗,公主?”
程凰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情绪有点过激。
少女端坐起来,哪怕过了五年,公主的尊贵感依然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你们是从哪里得知辎重队被劫持的?”程凰问道。
江月白:“是因为迟了半个月,战线上的将军意识到不对,写信回京。”
程凰:“迟了半个月,那现在……?”
程序:“孤后来又派人去送了一波。当地军田尚有余粮,因此没有弹尽粮绝。”
江月白颔首。
“我们便疑心头一次的辎重部队撞上了劫匪。”
程凰:“这就是第一个疑点!”
程凰:“正常劫匪也是有脑子的!谁会无缘无故地去打劫明显是军队的物资啊。”
真不怕朝廷一怒之下剿匪清算吗?
江月白:“也许是外族的劫匪?”
程凰:“现场可有打斗痕迹。”
江月白面色难看起来。
“那里是戈壁滩。”江月白道,“风沙很容易吹走所有痕迹。”
程凰:“嘶。”
她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
“总之,”程凰道,“我感觉不对劲。”
如今天下不太平。
程凰觉得还是需要相信一下直觉的。
“那公主想怎么办?”江月白问道。
程凰:“你们会去想办法救他们吗?”
江月白:“自然。臣会亲自去救的。”
程凰:“我要跟你一起去!”
程序下意识想阻止,可瞧着身边少女已经长开的面容,又闭上了嘴。
不见的五年里,妹妹长大了。
或许现在,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的活着。
她自己就已经热烈得像阳光。
“回宫商议一下。”程序只是道。
*
陆研走之前,想起来竹师叔去取神器的事情。
他御剑比马车快。
陆研打算先去拿了红妆镜到时候一起走。
结果一看,发现竹景蹲在地上拔草。
陆研:“……?”
察觉到有人来,竹景紧绷着脸抬起头来。
“别进去。”
陆研:“楚掌门在忙?”
竹景:“……”
竹景一言难尽道:“应该吧。”
就在这时,曈弄溪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好奇道。
曈弄溪是来找楚无思的。
结果一来就看见一大一小蹲在她师尊的门口。
要不是她认识竹景,现在恐怕早就一边误会一边拔剑了。
“我们本来是找楚掌门有事的,但是……”竹景把红妆镜的事情告诉给曈弄溪。
曈弄溪:“我懂了,我帮你们转交出来。”
进入楚无思的居所。
曈弄溪听到了一声泣音。
她顿时明白了竹景为什么刚刚一脸憋屈。
怕是没有想到堂堂剑修楚无思楚掌门居然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吧?
楚无思在外一向表现得很强势。
其实她本人并不是这样。
只是外界需要一个强悍的女性。
他们觉得,只有冰冷无情的女性才可算作强大。
才可在乱世中守护一份天地。
曈弄溪一点都不意外。
她曾撞见过师尊在喝完苦药强装镇定时,偷偷塞了三块方糖的模样。
谢师叔坐在师尊旁边,察觉到曈弄溪意外的眼神,她转过来,给曈弄溪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们替她守护,让她拥有存放本心与喜恶的地方,好吗?
可为什么,一定要不苟言笑、武力绝伦才可被称为强大呢?
师尊是强大的。她是天才剑修,也是云泽派历代最雷霆手段的掌门人。她救过万千苍生黎明,为天下女子遮风挡雨。
但楚无思不冷酷,也不无情。楚无思会偷偷吃糖,也会在某天赖在床上。她也是个极度缺爱,会因为话本中佳人才子的悲欢离合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普通女子。她会期盼纯真的爱情,也会渴望和他人当朋友。她大公无私,她菩萨心肠,甚至好心做过坏事。
这些本质一旦暴露一丝一毫,楚无思便会立刻受到万千指摘。来自轻蔑的男子,也来自偏激的女子。
他会说,楚无思,你也不过如此,和其他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嘛。
她会说,楚无思,你这种人凭什么做女子的标杆!你和那些被男人荼毒的软弱女人有什么不同!
仿若不断情绝爱,不孑然一身,就不能被称作强大。
可是师尊是人,人又怎么完美无缺、无可指摘呢?
所以谢师叔死了,守护师尊秘密的庇护伞消失掉了。
在蓬莱秘境里,楚无思甚至不能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私人情绪。
只有现在,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中,趴在床边,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
曈弄溪唤了声:”师尊。”
哭声瞬间止息了。
她止步于帘幕前。
淡黄色的帘幕将卧室遮蔽得朦朦胧胧,只能看见楚无思缓慢地站起身来。
“什么事?”声音有掩饰不了的沙哑。
曈弄溪:“竹时泽在门外。”
“……”
“抱歉,”楚无思道,“神器太多,忘记了。”
她抱着红妆镜走了出来。
眼角残留着红痕。
“把这个给他吧。”楚无思塞给曈弄溪。
曈弄溪抱住红妆镜。
楚无思转身就要回帘幕内。
曈弄溪忙唤住她:“师尊。”
楚无思停下步子:“还有什么事?”
曈弄溪紧张地呼吸重了重。
她柔声道:“师尊,不喜欢的话,就选择离开吧。”
楚无思留在无涯派,扮演一个和她截然相反的角色,是为了谢冷玉。
她要庇护像谢冷玉这样的女子。
可是楚无思的师姐死了。
猝不及防,戛然而止,潦草一生。
这消息仿若笑料。
却让楚无思笑不出来。
师尊刚收养她的时候,就说过她们师姐师妹的名字都不太好。
冷玉易碎。
死别无思。
楚无思没有可以思念的人了,没有庇护,没有偏爱,也没有牵绊。
“师尊,离开吧。云泽派有自己的命数,但它不应该成为您的枷锁。”曈弄溪道,“请相信我,也相信云泽派。”
“师尊,您先是楚无思,再是……”
话音未尽,楚无思却已经明了了。
她终于笑了。
爽朗而豁达。
“好。”楚无思道,“我想去看看世界。”
曈弄溪下意识追问道:“师尊,您要去哪里?”
她和楚无思不单纯是师徒的关系。
楚无思是曈弄溪的救命恩人,是她成长路途中的引导者。
如果没有楚无思,曈弄溪怕是在仇恨中堕落。
楚无思:“我其实还没想好。”
楚无思:“只是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年少时,忙着修炼。成人之后,为了门派不方便远行。
倒是谢冷玉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谢冷玉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温柔却也有自己的心眼,不算纯粹的好,但也并不坏。明明外柔,却内刚。
如果不是资质问题,楚无思更希望当掌门的是谢冷玉。
师姐当掌门的话,肯定不会搞出这么多乱子吧?
可是没有如果。
谢冷玉死得太突然,连一句话和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因此她必须去天地间寻找。
寻找师姐留下的一丝一毫地痕迹。
楚无思离去了。
这里的禁制本就困不住她这种大乘剑修。
曈弄溪抱着红妆镜站在远地。
注视着师尊远去。
师尊要去山川海天中,寻找她的那缕思念了。
真好。
第138章 故人叹(10)
“给。”竹景将红妆镜塞给陆研。
陆研:“师叔, 你不一起吗?”
竹景好笑道:“我现在是正道魁首,没办法。”
正好在这里替程序和凤梧宫看守别有用心的一些修士。
必要时或许会成为一步险棋也说不定。
“我记得程凰公主离去时,”竹景若有所思道, “没带那个秋茯苓。你要不要去看看?”
陆研下意识想说管我什么事。
但记忆却在这一刻闪回到了五年前的山门前。
严莫谙曾提醒过他。
秋茯苓有异心。
虽然五年里, 秋茯苓一直很安生,仿若真的在尽职尽责充当程佩离的保卫者。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倘若秋茯苓真的有异心。
他不建议替程家人和师父铲除异己。
少年眸中涌现出一丝暗色。
反正……也已经沾了不少血。
不差这一次。
可等陆研来到秋茯苓的房间时, 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人走楼空,秋茯苓的所有痕迹都被清理掉了,仿若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
陆研心底猛地浮现出一丝不妙来。
他打开水镜。
水镜对面是睡眼朦胧、一脸茫然的严莫谙。
严莫谙脸上还带着起床气。
瞧见对面那个红眸少年时, 顿时一个激灵。
“魔尊……大人, 什么事啊!”严莫谙道。
这五年里,陆研把一盘散沙的魔修宗门又再度统一了。
因为有很多目的,用这些肆意妄为的魔修更容易达成。
虽然他们好像误会了陆研的身份。
以为是陆诀夺舍了这个倒霉的凡人少年。
又不影响陆研。
陆研就让他们将错就错下去了。
严莫谙倒是清楚内情。
但他身旁是沈花间。沈花间是岑远之的师祖。
因此不必担心合欢宗反水。
陆研道:“合欢宗和妙音门帮我找一个人。”
严莫谙:“谁?”
陆研动用灵力, 水纹汇聚成一副画像。
“如果她抗拒的话, 当场击杀。”陆研道。
严莫谙:“这不是……”
还真让他给说对了啊?!
天呐,要是这丫头一时想不开坏了魔尊师父的计划。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我马上就去办!”严莫谙道。
水镜结束。
沈花间凑了过来,他的眼睛如今稍微好转一点, 虽然还是看不见东西,但隐约能瞧见一点轮廓,只是看不清而已。
不过这位无涯派曾经的掌门人、修真界第一剑仙对此接受良好。反正怎么活也是活,他现在被合欢宗的小宗主照顾着,舒服得很。
“那小子找你干什么呢?”沈花间问道。
严莫谙一结束水镜, 脸就垮了下来:“老板给了一个很急的难题。”
沈花间:“哦?讲讲?”
严莫谙:“你个半瞎能干什么啊!”
沈花间意味深长:“我有一样你没有的东西。”
严莫谙:“什么?”
沈花间:“脑子。”
严莫谙跳起来打他。
沈花间一只手攥住严莫谙的手腕, 反手将他制住。
哪怕没有灵力,他也有练剑留下来的功底。
对付严莫谙绰绰有余。
“别闹了, 万一我真能帮上你们呢。”沈花间道,“毕竟你总嫌我年纪大。可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嘛。”
“我走过的路, 比小宗主你吃过的饭还多。”
严莫谙一想,也是。
把陆研给他交代的任务告诉给了沈花间。
沈花间摸了摸下巴。
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就说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严莫谙无奈道,“我们都没跟魔尊的师妹接触过,怎么会猜到她会往哪里跑啊!”
沈花间:“你好好想一想。”
沈花间:“她为什么要跑?”
严莫谙:“……”
严莫谙脸上露出来了茫然的神情。
这它丫的从哪里想?!
沈花间似乎有些无语。
“她的主要矛盾是谁?”
一个被抄家差点充入官妓的罪臣之女。
她这些年应该最恨谁?
严莫谙:“程家人!”
沈花间:“既然秋茯苓会背刺程佩离,那么,她会做什么?”
“程佩离身上有什么好处?”
严莫谙:“我想起来了!不,不应该单是程家。她恨的也许是……”
沈花间:“大楚。”
蒙眼的剑修轻笑一声,宛若是在褒奖严莫谙能跟上他思考的节奏。
“听说,”沈花间慢条斯理道,“大楚最近边境纷乱,但负责押送粮草的辎重队却不翼而飞。”
严莫谙:“我这就去!”
合欢宗的小宗主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沈花间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
先前他能报仇,多亏了岑远之的助力。
如今,终于可以将这份因果还清了。
*
程凰从剑上跳下来,落到一片戈壁滩上。
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黄沙,抬手遮了遮阳光。
“应该就是这里了。”程凰喃喃自语道。
她会御剑,比奉旨前来营救的亲卫军要快得多。
程凰一个人先来这边看看情况。
“啪”地一下。
尸体倒在黄土中,砸出一个深坑来。
它狰狞地瞪着眼睛。
程凰冷哼一声,召回了本命剑。
没有变化的黄沙长时间凝视会让人头晕目眩。
程凰把目光落到那具尸体身上,走过去蹲下开始检查。
尸体脸上赫然带着一张无面面具!
是沐安。
程凰握住本命剑,转身就要撒腿逃离。
她还没忘记五年前沐安是怎么差点杀了她的!
如今老祖仙逝,只怕是一旦遇上,根本不可能生还的啊!
还是太过冒进了。
程凰对自己有些沮丧。
别说和兄长一样,就连陆回舟也比不上。
她好像……又办了坏事。
程凰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
在逃跑前先给陆研发送了求救讯号。
但是……
眼前落下修罗剑骨,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程凰的前路。
红裙少女警惕地将剑横在胸前。
“沐安,沐掌门,沐前辈,”她笑道,“又见面啦。”
褪去鲛纱的沐安白玉一般。
美丽的蛇獠牙总是浸泡着毒液。
在程凰打量沐安的同时,沐安也在打量面前的少女。
“你好像从来不曾怕过我。”他的声音里含有了一层疑惑。
“初见也是,如今也是。”
“岑远之和你说过什么?”
程凰:“我师父才不会说你的坏话!”
“我不怕你,只是因为……”少女脸上浮现出某种果决的勇敢,“害怕做不了什么。”
实在不行,她烂命一条,死也就死了!
沐安道:“很好。”
程凰:“……沐前辈,你到底想干什么?”
夸得她心里毛毛的。
沐安:“给你一个选择。”
沐安:“自己逃,还是换他们逃。”
程凰瞳孔微缩。
这件事居然是沐安插手了。
“我……”程凰喉咙有些发干。
该怎么办呢?
人类的劣根性好像这一刻涌了上来。
有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程凰耳边响起。
他们这群人和你无亲无故。
当年甚至可能参与过那场逼你和亲的联合奏疏。
你又何必牺牲自己来救他们呢?
但是……但是……
程凰深呼吸了一下。
眼中情绪纷繁翻滚,最终沉淀出来了答案。
领队的顾寒松她知道,应当是江逢秋的挚友。假若她没有救出来,江逢秋会不会因此与程家离心?
江月白是个很优秀的臣子,善于权术却不浸淫声色犬马。他在政务上面很优秀,是大楚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这样的人一旦离心,对兄长,对程家,对大楚,对边境纷乱的战火都是损失。
更何况,辎重队出事,会打击边境军的士气。这件事瞒不住也不能瞒。可前线本就节节败退,不能再动摇军心了。
少女咬了咬唇。
她从未真正地独立成长过。
如今却突然面临着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剑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风吹过,黄沙流动。
程凰缓慢地举起来了双手。
“让他们去边境。大楚需要他们。”
但不需要她这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
“所以,我和你走。”
程凰感觉到后颈一阵闷痛。
她被打晕了。
再醒来时,是一处红烛暖帐。
地面上铺着羊毛地毯。旁边墙壁上也挂着兽头。
程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婚服。
这里应当是胡人的领地。
沐安居然和胡人有牵扯?
不过胡人有许多部族,应当不是跟他们打仗的那个派系。
不然沐安真是罪该万死。
程凰从床上下来。
她的衣服被更换成异域的服饰,没有鞋子,只能赤脚踩在地毯上。
地毯虽然是羊毛编制,但做工粗糙。程凰觉得有点扎脚。
忍着不适的感觉,将屋子上下环视了一圈,程凰确定了,这里应当是部落首领妃子居住的地方。
不过墙角和家具上都落了层灰。
这位妃子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被厌弃当做赏赐品随意处置了。
程凰无端打了个寒噤。
她如今身上的法器全部收缴了,本命剑也丢在了戈壁滩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沐安没有封住她的经脉。
或许对大乘期来说,自己这个金丹实在微不足道吧。
程凰苦中作乐地自我挖苦。
有灵力也做不了什么。
门口被沐安下了禁制。
程凰只能漫无目的地来回在屋子中转悠。最终在床底下最深处摸到了一张羊皮卷图。
这个部族没有文字,因此都是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图画。
程凰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捋顺了上面的内容。
这个部族叫鎏狄。信仰图腾是古神凤凰。
他们每年都会寻找一位火灵根的女子,将她封为妃子。但却并不是给首领的。
妃子会住在这里,一直到三天后,被送往不远处的峡谷边。
峡谷纵深数千丈,下面是滚滚的岩浆。
妃子会跳入其中,完成他们的图腾祭祀。
除了这些图画符号外,羊皮卷上还画着一个地图。
就是祭祀的所在峡谷。
程凰凉意上涌。
她该不会被当成祭品了吧?!
第139章 故人叹(11)
“你是说, 秋茯苓不见了?”竹景道,“好,我会留意的。”
陆研嗯了一声。
因为秋茯苓的变故, 导致他多耽搁了些时间。
如今应该已经有些迟了。
却在这时, 时忆急匆匆赶了过来。
“回舟小兄弟,先别走!”
陆研停住步子。
师父不在的五年, 都是时忆照顾他们。
因此陆研对他的态度比其他人要亲切一点。
“有什么事?”少年问道。
时忆给陆研塞了一张纸。
“这是当时红莲笔留下的三道谶语。”
陆研想也不想就要收进怀里。
时忆:“等一下。”
陆研疑惑地看着他。
“我建议你也看看。时泽道友也看看。”时忆嘟囔道,“要不然万一因为信息差而团灭就糟糕了!”
相处了五年,陆研已经习惯时忆这种奇奇怪怪的说法方式了。
倒是竹景和时忆最近才正式说上话。
竹景:“信息差是什么?”
时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作为队友, 我们应该在各自的岗位发光发热!不能全把责任交给远之道友一个人。绝对、绝对会出问题的!”
陆研:“听时宗主的。”
虽然时忆满嘴飘忽话, 但陆研却通过日常点滴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最靠谱。
竹景有点怀疑。
不过他相信陆回舟。
这小子对他的师父前世今生都很衷心。
于是他们围在一起看了起来。
谶语还是那三句。
时忆原原本本誊抄下来的。
“一,让岑远之进入蓬莱秘境。蓬莱岛必须消失,但可以求一缕生机。他就是那抹生机。
二, 天外天不能打开。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飞升, 而是末日与死亡。
三,天道再也经不起时间线回溯了。”
竹景:“还真说对了。”
他是前世蓬莱秘境的亲历者。
上一辈子活下来的人绝对没有现在多。
最重要的是,蓬莱岛也有传承生机逃脱。
那个叫苏和樗的女孩。
天外天有危险, 果然是指的天道。
时间线回溯……稍微思绪变通一下,竹景也瞬间恍然大悟起来。
也就是说……
望着另外两人迷茫的神色,竹景简略地解释道:“天外天有问题。而且是从人妖之战时就出了问题。”
时忆:“……”
啊,他们的敌人是天道?
时忆和陆研都是聪明人。
只不过一个装傻,一个蔫坏。
因此哪怕竹景说得够含糊了, 两个人也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第三条呢?”陆研问道。
竹景:“师兄不能死亡。一旦死去, 人族会有灭顶之灾。”
陆研:“我明白了。”
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陆研看见过柳退云留下的信息。
师父本就是重来一次。也就是说, 他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了。
时忆:“啊?啊?”
他们在说啥!
时忆绝望地闭了闭眼。
好像不知道也挺好的。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忽然传来了一道陌生的男音。
竹景望过去,声音冷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吟怀空。
吟怀空笑眯眯道:“师兄弟一场, 不必这么无情吧?”
竹景:“你贪得无厌谋求魁首之位的时候,可没想起我这个师兄啊。”
五年过去,他这个九师弟变了。
人长开了,态度也虚伪了许多。
竹景不理解这种变化。
现在的吟怀空,比起当年那个对他冷脸的少年,更让竹景感觉恶心。
吟怀空:“你们是要找沐安报仇吗?”
竹景:“关你什么事。”
吟怀空悠然一笑:“我当然也是啊。”
“不管先前什么嫌隙,至少我们应该一致对敌吧。”
“为什么?”陆研问道。
他如今眸子在阳光下显得血色一片,诡异无比。
被盯上的吟怀空却坦然自若。
“你是师兄的徒弟吧。抱歉,师叔第一次见你,没给你准备礼物呢。”
青年说话时,声音总是被刻意放得很轻。
刻意为之的控制语速,反而显得几分怪异与非人。
皮笑肉不笑。
吟怀空又对竹景道:“还能为什么啊。师兄,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前几天还说过这个事情呢。”
是指他出身修罗族的事情。
竹景蓦然道:“不是我说的!”
吟怀空幽幽地盯着他。
“但你从中获得了好处了呀。”
这一瞬间,吟怀空似乎短暂地卸下了假笑。
竹景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与怨毒。
竹景:“你是修罗族,然后呢?”
陆研猛地道:“是你?”
那个他窥见的,和沐安做交易的无涯派弟子!
吟怀空黑吃黑,与沐安达成交易,帮他盗取锁灵藤。
作为交换,沐安替他解决完李梦浮和其他长老,让吟怀空可以毫无障碍地掌权。
陆研冷冷地盯着他:“你和沐安合作过,眼下又找我们,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吟怀空:“啊,原来是你。”
他脸上一点都没有被戳破的羞恼之色。
“这不更能说明我与沐安之间的仇恨吗?”吟怀空道,“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那么,沐安的本命剑是什么呢?”
陆研不愿意回答。
在他看来,沐安有一种虚伪狡诈的气息。
让他一点也不愿意与其合作。
吟怀空自顾自地回答道:“他用的可是修罗剑骨啊。是不是修罗族在你们看来,下贱得和牲畜没什么两样呢?”
“……”
吟怀空:“算啦,我都明白的。你们不可能马上对我放下戒心的。我从头到尾的算计其实很简单。我想要出人头地,想把我仰望的、我憎恨的人统统杀光。”
吟怀空:“我不会离开凤梧宫,也没那个本事。诸位若是想通了,就来找我。”
摆脱掉吟怀空后,陆研最后一点时间也被消磨干净。
他必须马上赶往凤梧城。
还有很多需要与师父说。
譬如秋茯苓的失踪,边境出的乱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吟九。
等到陆研赶到凤梧城时,才知道他正好与程凰错过。
“那请江首辅前去时,把这份口信带给我师妹。”陆研把秋茯苓的疑点告诉给了江月白。
火烧眉毛,焦头烂额。
这就是师父每日要应对的事务吗?
陆研将谶语以及现状通过木鸟传给了师父。
但是岑旧没有立刻接通。
应该是有事。
这个木鸟有延迟存留信息的功能。
看岑旧不接,陆研只好先去继续干其他的事情。
找程序要了唐凝霜所在的别宫。
阔别五年,似乎大家都随着岁月变了一些。但青衣女子犹然是原来的模样。
“回舟。”唐凝霜朝他宛然一笑,“好久不见。”
陆研:“师叔,我来……”
唐凝霜道:“佩云已经和我说过了。”
她居然可以直呼皇帝的名讳?
唐凝霜:“我会出世帮忙的。但不是现在。”
陆研:“炼庐的神器有什么特殊之处?”
“你真聪明。”唐凝霜道,“远之收了个好徒弟。”
女修脸上浮现出一丝憾色。
“回舟,我很久没有和人见过面了。你愿意陪我聊一会儿吗?”
陆研猜测唐凝霜应当是打算解释炼庐神器的过往。
“好的,师叔。”他正襟危坐道。
唐凝霜:“神器是人妖之战后,通过炼制部分大妖神魂而成的具有神力的法器。炼庐虽然一直像复刻,但总是缺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神力。”陆研道。
唐凝霜:“没错,神器的效能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古神的神力和普通修士的灵力相差甚远。”
陆研:“师叔,炼庐做了什么?”
唐凝霜:“我们尝试……”
女修顿了一下,咽回了某种过激的情绪。
“用灵力来灌注。”
每一代的炼庐掌门会早死,并不单纯是谣言。
但他们早死的原因不是诅咒。
而是以身祭祀。
“即便这样,”唐凝霜平静道,“效能达到了,其他方面依然比不上真正的神器。回舟,炼庐的神器只能用一次。”
“要用在最关键的一次。”
陆研:“我明白了,师叔。”
他起身和唐凝霜告别,忽然福至心灵地问道:“使用方法是什么?”
唐凝霜:“我不能告诉你。”
“一旦告诉了你,你啊,是瞒不住你师父的。”女修笑得温柔,“放心吧,并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危险。不过这个秘法,只有历代掌门人才能继承。”
陆研:“冒犯师叔了。”
总共把岑旧的交代都完成了。
走出别宫的那一刻,小木鸟飞了出来。
编织着岑旧的回信。
*
程凰被关了整整一天。
这期间,一个人也没有过来。
她有些心里犯嘀咕。
寻常女子饿一天不吃不喝,怕是早就气若游丝了。
难不成之前祭祀的妃子都是火灵根修士?
怎么可能!
那些修士会乖乖地任凭摆置吗?
还是说……鎏狄就是被沐安一手扶持起来的?
他搞这么邪典的祭祀方法干什么啊!
凤凰真的会喜欢吗?!
程家人的信仰图腾和鎏狄是一致的。程凰翻过史书,程家的开国皇帝便是和凤凰神达成交易换来了江山。
但凤凰从来没向程家后人索取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需要祭祀女子才能降下神通。
程凰直觉,峡谷中藏着其他的秘密。
所谓的凤凰图腾,只是一个幌子。
但她现在出不去,就算有猜测也无法验证。
程凰焦急地啃起了手指甲。
却在这时,门开了。
从外向内打开的。
一道黑衣身影闪现了进来。
“公主。”
熟悉的女音。
程凰眼睛慢慢地睁大。
“茯苓,”她道,“你怎么来了?!”
第140章 故人叹(12)
“我担心公主。”秋茯苓道, “一路跟了过来。”
程凰这一路诸多磋磨,其实心里委屈得要死。
但举目无亲,她又怕被沐安看见暴露的脆弱。
憋着委屈到了现在。
红衣少女一把扑到秋茯苓的怀里, 嚎啕大哭了几声。
只有几声。
程凰还没忘记她们现在在哪里。
吝啬地收回眼泪,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
“不行,跑路要紧, 出去再哭。”
秋茯苓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
带着程凰东拐西拐,完美避开了来回巡逻的鎏狄人。
蹲在距离鎏狄部落百里远的红色岩石下面,两个人坐在地上, 暂时歇息。
方才逃的时候心神太过集中, 程凰没工夫细想。
如今坐在沙子堆上,脸上磨蹭着粗糙的风。
她心底蓦然跳出疑问来。
秋茯苓是怎么解开沐安留下的禁制的?
她为什么……对鎏狄这么熟悉?
秋茯苓对程凰来说,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她不愿意去生疑心。
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迸发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念头。
“公主, 公主, ”秋茯苓道,“您怎么了吗?好像一直在走神。”
程凰:“啊,我……我刚刚在想, 我们难道就这么轻易地逃了出来?总感觉沐安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秋茯苓:“也许他有要事,暂时离开了鎏狄。不然我也无法救得了公主。”
程凰:“……这样啊。茯苓,你对这里好熟悉,刚刚带着我转来转去,我都快晕了!”
秋茯苓无奈道:“公主, 我得先背过地形图, 才能带你逃跑啊。不然我们无头苍蝇乱撞,会被抓的。”
程凰:“原来如此!”
她假装不在意地笑了两声。
心底却愈发地沉了下去。
茯苓她没说实话。
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明明她们一起长大。
程凰很可能会发现异样的啊。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恐惧多一点。
秋茯苓和鎏狄有关系!
“茯苓。”程凰开口道, “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吗?”
秋茯苓:“御花园吧。”
皇后难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缠绵病榻了几年就撒手人寰。
程凰没有人照顾。
是程序找皇上提议, 提前给公主挑选一位伴读,帮助她培养习性。
小公主被宫女牵着,走入御花园中。
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亭子中坐着一个温婉的少女。
她没有比程凰大几岁,气质却踏实温和。
脊背挺直,板板正正地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诗集。
“你就是我的伴读吗?”红衣少女跳到亭子里,“你叫什么呀?”
秋茯苓在程凰莫名殷切的注视下,垂下了眸。
“抱歉,公主,具体的记不清了。”
程凰终于忍耐不住地说道:“是记不清,还是压根不想回忆?!”
秋茯苓瑟缩了一下。
她苦笑道:“我进宫伴读的那一年,秋家就被抄家了。公主,我真的不想细想。”
父母离散,家眷流放岭南,男的充军,女的充妓。爹被斩首,娘在流放途中感染了痢疾,死了。
后来,家人故去的消息一件件传进秋茯苓的耳朵里。她什么都不做不了,也不能做什么。
所有人都告诉秋茯苓。她应该知足,应该本分,应该感恩。
可是……明明是她家破人亡,为什么是她跪着谢恩啊?!
秋茯苓按捺住纷乱的念头。
她道:“公主,你要相信我。”
“你救了我。茯苓是不会害你的。”
程凰沉默地注视着她。
少女的双眸很大,这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便有种让被注视者无所遁形的羞愧感。
“好,我们走吧。”
程凰拉起来了秋茯苓的手。
她心想,我就信这么一次。
最后一次。
*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阿水道,“吓死我了。”
岑旧摸了摸手腕上的小蛇:“我想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水:“你眼睛好了?”
岑旧摇头。
阿水打了他脑袋一下。
“那就不要乱跑。”她数落道。
岑旧:“母……阿水姑娘,无名呢?”
阿水挥了挥手:“这小子又去轮换值班了。”
岑旧惊讶道:“难不成他和掌门有关系?”
阿水:“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无名比我还容易健忘。有的时候第二天都能把我忘了。哪怕认识掌门,估计也记不住。”
岑旧:“原来如此。”
沐安不想让岑平远想起来。
这个行为不难理解。有多种原因可以解释。
但目前并不重要。
岑旧和阿水又聊了几句,彻底摸清楚白玉京的状况之后,找了个借口和她告别。
“不要乱跑哦,很危险的。”阿水叮嘱道。
岑旧:“好。”
等到阿水离去,他扯了扯小蛇。
“你应该知道白玉京的正殿在哪吧?”
巫清:“现在就要去?”
岑旧:“沐安如今不在,肯定要去。”
巫清一愣:“怎么确认他不在?”
岑旧:“要是在,当我拿起天命烛的那一刻,他就杀到现场砍我了。”
沐安就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
还不讲道理。
巫清带着岑旧来到正殿。
领着他一步步上了台阶。
“我师尊曾抱着我来这里求过沐安。”岑旧道。
巫清:“求什么?”
白衣修士轻笑一声。
“求灵根。我当时灵根被挖了。”
巫清拉着岑旧手腕的力度蓦然加重。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
摘星阁阁主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
岑旧道:“那个时候没机会遇见你。”
他是泥泞人,如何再见明月高座?
“我只是感慨。师尊飞升时,我尚且不理解他的大道。分明道心破碎,却依然圆满飞升。”岑旧道,“如今想来,他的大道早就变了。”
徒弟的遭遇成为了剑尊柳退云的心结。
梦魇日日缠绕。
他的大道已经不是为了长生。或许无情道心早在回溯之前,在他发了疯似的不择手段去复活土地时,便已经破碎了。
论道大会上,师徒终于解开了两辈子的心结。
柳退云至此,修完了他的道。
可是如今的天外天,飞升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岑道友放心。”巫清道,“天外天还有人仙。他们会接应柳剑尊的。”
天道并没有对全部的古神人仙赶尽杀绝。
规则的限制之下,祂必须留有余地。
走入白玉京正殿之中,巫清发出来了一声疑惑的哼声。
岑旧:“怎么了?”
巫清:“没有想到白泽居然会把锁灵藤的阵法布置在这里。”
岑旧:“那还真是得来却不废功夫。”
巫清道:“我们还不能动手。里面好像还有残魂。”
岑旧:“什么?!”
他心脏怦然地跳动起来。
他的父母如今失去记忆,化为阿水与无名。
阵法里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不等他们往前凑近,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巫清拽着岑旧躲在旁边的桌子底下,施了个隐身的法诀。
“没关系,”巫清道,“我屏蔽了声音,可以说话。”
岑旧现在眼睛看不见,根本无法观察现场情况。
他问道:“怎么回事?”
巫清:“沐安回来了。”
岑旧:“沐安?”
那阵杂乱的脚步居然来自沐安。
修仙之人体轻,脚步声就算有也大多很轻。
更何况是大乘期的沐安。
而且……到底什么事情能让沐安如此心烦意乱啊!
巫清转述:“他朝阵法走去了。”
岑旧:“阵法中的残魂清晰了吗?”
“嗯。”巫清道,“是岑平远。”
岑旧:“?”
岑旧:“阵法里的人是我爹,外面的无名是谁?”
沐安的声音响了起来。
“岑平远,你又作什么妖?”
阵法中响起一个男音。
是岑平远,也是无名。
“我能作什么妖?”他道,“你都把我一分为二,还关在这里了。我能作什么妖?”
“倒是你,最近天天忙什么呢?”
语调蓦然降下,一片冷肃。
沐安道:“与你无关的事情。”
岑平远:“哈哈,你看我信吗?”
沐安沉默了一会儿。
憋出一句:“爱信不信。”
“沐安,”岑平远又道,“虽然你们古神可能并不把人族当回事。但我觉得,你们跟我们是有着相同的喜怒哀乐的。”
沐安:“所以呢?”
岑平远:“我不希望你做后悔的事情。”
殿堂内,落得沐安一声冷笑。
沐安道:“我没有后悔。”
沐安:“拐弯抹角这么多,岑平远,你只是想让我把你放出来。”
岑平远无奈道:“毕竟人是不可能完全一分为二的啊!你还让……让另一半的我去泡我的媳妇!”
沐安:“那不也是你?”
岑平远龇牙咧嘴:“虽然这么说是对的。但是感觉很奇怪。”
沐安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喜欢水禅衣什么。”
当时岑平远还是白玉京掌门,守着使者大人的转世神魂。
突然有一天发了疯似的,把白玉京扔给了沐安,随即不知所踪。
沐安原以为岑平远是死了。
后来才发现他自断灵根,跑去凡间和一个凡人医女成了亲。
岑平远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你别翻我旧账。我已经为我的冲动和莽撞付出了代价。”
本来,天道就盯上了岑平远。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凡间,还因此失去了修为。
正是天道下手的好时候。
甚至不需要亲自做什么。
只要稍微拨动一下人心里的妄念,岑平远就会因此断翼。
岑平远道:“我听说你把那位秦姑娘炼制成了蛊?”
突然想起的往事并不愉快。
岑平远道:“沐安,你做了很多错事。所以我不希望你后悔。”
沐安想要抹去平远侯在凡间的一切痕迹。
抹消他的因果与业障,把白玉京前掌门彻彻底底地与凡间断了联系。
这样,岑平远才能重获去往天外天的资格。
“沐安,你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吗?”岑平远道,“我一点都不想去天外天。”
“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飞升。我莫大的理想就是和人相爱,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沐安声音大了些:“那你为什么还要修仙?!”
岑平远:“当然是……”
岑平远道:“没碰见喜欢的人,我舍不得死啊。”
后来,一见倾心,再见怦然。
岑平远知道,他该重新回归凡俗红尘了。
沐安头一次情绪失了控。
他出离愤怒道:“你……你们,将天外天,将修行当做了什么!”
一旁偷听的岑旧揉了揉鼻子。
沐安好像是把他也骂进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心。”岑平远道,“我就是个很普通的角色。沐安,你自己就是古神,为什么总是需要神化别人才能靠着信仰过活呢?”
沐安道:“你不懂。”
沐安:“我要回家。”
他不愿意再和阵法中的残魂多言。
转身离开了正殿。
岑平远苦笑道:“怎么会有人把那种地方当家啊?!”
岑旧和巫清从桌子里爬出来,解除了禁制。
他们走到岑平远面前。
面对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岑平远惊了一下。
“你们……”
他没见过岑旧长大的样子。
一时半会居然没认出来。
岑旧:“父亲。”
岑平远脸上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远之?!”他道,“你怎么在白玉京?”
注意到儿子无神的双眸,原本还能讽刺嘲笑沐安局外人一般漫不经心的岑平远这下子坐不住了。
“不会是沐安弄的吧?”
岑旧:“禁制而已。”
岑平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岑平远:“远之,抱歉。我的情丝被沐安单独抽离出来了,因此现在……我虽然记得你,但却没什么感情。你见过另一个我了吗?”
岑旧:“都是父亲。”
岑平远:“你这孩子。”
朦胧残缺的魂魄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意。
“来吧。”他道,“我已经满足了。”
望着岑旧疑惑的目光,岑平远道:“沐安应当是想抽离凤魄龙魂吧?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我猜,你应该不想这么干。”
那么只剩下一种打开天外天的方法。
毁掉阵法,拿去锁灵藤。
岑旧觉得自己被下了某种阵法。
连站着呼吸都有些缓慢沉重。
“我……才见了你们半天。”岑旧道,“母亲还没认出我。”
岑平远平静道:“我们死了,本就不应该再相见。”
拂衣剑流出。
岑旧才发现身上的禁制正一点点接触。
沐安遇到了什么事情?
眼前漏进了一缕缕光亮。
岑旧看见了一道身影。
丰神俊朗的将军正在不远处含笑对望。
在等他动手。
“再见。”他道,“父亲。”
拂衣剑卷动流光,气流将白衣修士的衣袍翻卷得猎猎作响。
残魂便在这流光中彻底地消失不见。
只落了一声。
“禅衣和我,都很想你。”
拂衣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岑旧跪在地上,拾取了锁灵藤。
阵法彻底毁坏之后,锁灵藤真身就出现了。
他的另一只手还在向半空中虚虚抓着。
抓什么呢?
抓少年时期的岁月,还是日日思念的父母?
岑旧抹了把眼泪,听见了远处的龙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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