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境。
一份濒死体验。
一句轻慢而不屑的厌弃。
这就是他一时念旧的下场。
宋磬声抬手捂住眼睛,忍不住低笑出声。
系统见他一回来就笑,心下一喜,真以为裴野鹤是个好接近的角色。
“宋先生,”宋磬声甚至从它的电子音里听出了几分激动,“我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宋磬声不紧不慢道:“裴野鹤向我走过来了。”
“然后呢?”系统竖起耳朵,期待着后续,甚至忽略了宋磬声不再叫他“阿鹤”的变化。
“然后,”宋磬声低笑两声后收敛了情绪,语气恢复平常,淡淡道:“然后就把我掐死了。”
温馨浪漫的重逢戛然而止。
一秒变成了凶杀案现场。
系统不敢说话了。
毕竟入裴野鹤的梦这一招,是它提出来的。
但它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思索无果后,系统向宋磬声失落道歉,“对不起宋先生,都是我不好,我以为我了解人类,可……”
“不怪你,”宋磬声平静道:“在死之前,我也以为我了解人类。”
只是隔着时光再看前尘,他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有多么幼稚。
宋磬声放下手臂,仰望着黑沉的天空,默数时间流逝。
系统在旁默默陪伴,见他许久也无困意,遂利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能力为宋磬声放起了轻柔舒缓的歌曲。
熟悉却久违的轻音乐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宋磬声愣住,又听系统忐忑道:“这是您生前最喜欢的曲子,不知道现在……”
“现在也很喜欢。”宋磬声笑了笑,自苏醒便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漂亮的眉眼稍一舒缓便美好到令人惊叹。
如果系统有心脏,或许也会在他展颜一笑的瞬间心跳漏拍。
宋磬声爱好不多,听歌是其一。
尤其爱听两种,一是钢琴曲,二是没有伴奏的人声哼唱。
能为他唱歌的阿鹤死在了过去,但好在他还有钢琴曲可以选,倒也不失为一种抚慰。
他静静听着音量适中的曲子,又听系统问起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宋先生,您想联系您的父母吗?如果您想,其实也可以借助父母这条线接近他们。”
“不了。”宋磬声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他虽然没有刻意想过这个问题,但有些事情即便想不透,答案也不会变。
他父母需要的只是一个a级向导,而不是死了又活、同时变成了废人的宋磬声。
他拒绝得干脆,系统便不多问了。
许是累了,又或许是被音乐舒缓了神经,宋磬声竟缓缓睡了过去。
直到远方即明,天边突兀地下起了雨,他才被打在身上的急雨弄醒。
见宋磬声醒了,系统道:“宋先生,下雨了,我们还按原计划出发吗?”
这场雨下得很大,从第一滴雨落到宋磬声身上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分钟,可雨却已经成线似的往下坠,他要是继续留在这开了盖的棺材里,估计不一会就能在里面泡澡了。
至于棺材盖……
那压根不是他能搬动的。
“走吧,”宋磬声道:“下雨了也好,正好能抹去离开的痕迹。”
宋磬声抬腿从棺材里爬出来,短短几分钟,周围翻出的新土已经成了湿泥,他爬出来时自然弄脏了衣裤。
可他全不在意,反而在大雨里起了兴味,走了几步后忽然奔跑起来。
雨那么大,他穿得又那么单薄,雨滴砸在身上痛感明显,可他却是笑着的。
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囚禁他多年的地方。
他是真的自由了。
尽管这自由还有那么多桎梏,可他再也不是无人可见、无可触碰的魂体了。
以前的他走几步路就喊累,巴不得一辈子粘在江凛背上不下来,那时的他估计死也预料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因走了几步路而激动落泪。
昨日初醒,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一团。
可今日,那些闲杂的情绪都从他身上褪去,他终于真切体会到了活过来的感觉。
他一步步往外走,毫不在意越来越大的雨势,反正如今的他不会感冒,只要还走得动,他就想多看看这世间的草木。
他从雨落走到雨停,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浑身湿透,通体冰冷,简直比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还像一具尸体。
“歇歇吧,”时刻监视着他体能的系统适时发出提醒:“虽然不会感冒,你的体能已经到极限了。”
“马上到大路了,”宋磬声道:“到时候看看能不能遇到好心人载我吧。”
可是,此时的宋磬声真的能见人吗?
系统望着他湿透的白衫犹豫不决。
衬衫已经湿透,隐约透出底下那抹劲瘦的腰身,衣物本宽松,奈何沾了雨,他一走动便贴在身上,将白皙的肌肤显露了个彻底。
旁人被雨打透只会狼狈,他却不然,他像是一株沾了雨的含苞花,发丝坠落的每一颗水滴都含着淡淡的春意。
而且凭借系统有限的判断能力,他觉得宋磬声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生前是备受尊崇的a级向导,先不论那三人如何护他,单随行的保镖和他自己的精神攻击力就不容小觑。
旁人见他一面都难,更遑论对他做什么了。
可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如此出众的姿容大概率会给他带来麻烦。
“宋先生,”系统不知道宋磬声能不能理解它的意思,“我觉得如果我们就这样去拦车,或许会遇到别有用心的坏人。”
听见系统的话,宋磬声明显愣住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是了。
他已经不是a级向导了。
随便是谁都可以威胁到他。
系统可以恢复他的躯体,却不能重塑他的魂魄,向导之力一旦消散,就再也没有重聚的机会了。
但那么多年的生活习惯又怎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只是一时间还不习惯以普通人的身份思考罢了。
宋磬声拉了拉紧贴在身上的衬衣,可拉开了这一边,另一边又在风吹下贴了上去,委实不像能见人的样子。
“你说得对。”宋磬声是个听劝的人,他不再往外走,而是找了个僻静处,将身上的衬衫脱下来拧干。
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拧皱的衬衫又被抖开,宋磬声大力甩了几下,衬衫看上去的确没那么湿了,可要是穿上身也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宋磬声光着上半身,捏着肩膀处的布料将衬衫迎着太阳的方向提起,想让它干得快一点。
在他有限的生活常识里,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怎么办?”宋磬声向系统求助,“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系统说:“或许,你的身后,就站着一个办法……”
宋磬声下意识回头,只一眼,就让他本就没有温度的身体彻底凉透。
如果裴野鹤是极致的禁欲与清雅,那眼前人就是站在权力顶峰的荷尔蒙。
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面容俊美如同雕塑,一双眼睛似是含着脉脉烟波,眼眸流转间足以勾魂摄魄。
可那般惑人的眼型却又有着高不可攀的纯金瞳色,一眼对视,顷刻间就能压下因他而起的一切欲念。
即便他的瞳色和五官都发生了变化,可宋磬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自己的第一个目标:姚湛空。
此时正值深秋,天气已经转凉,姚湛空穿着一件看不清布材的深色大衣,宽阔的肩膀和优渥的身形将长至小腿肚的大衣撑得极其挺拔。
他静静站在离宋磬声五步之遥的地方,眼神落在他身上,金色的瞳透出野兽般冰冷而摄人的气息。
宋磬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他依然在认出姚湛空的瞬间转了过去,将潮湿的衬衫迅速穿在了身上。
他系扣子的手很稳,看上去异常镇定,但宋磬声很清楚,忽然出现的姚湛空究竟在他心底掀起了多大波澜。
他忽然庆幸自己已经提前和他们三人中的一个在梦里见了面,否则这突然的遇见或许会让他慌张到失态。
他在脑海里问系统:“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知道,”系统比宋磬声慌乱多了,“我之前一直在看你拧衣服,等你问我怎么办的时候,我才发现你身后站着个人,而且……”
而且还是我们的任务对象。
系统自知理亏,声若蚊蝇。
宋磬声平静地接受了系统的无用。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平复了心底的波动。
早晚要见面,能在这里碰面也省他一番功夫。
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表情自然地转过了身,仿佛二人第一次见面,连唇角的弧度都是礼貌的。
宋磬声主动道:“请问,您方便载我一程吗?”
姚湛空站在疏落的树影下,看向他的眼神十足陌生,似有嘲弄,又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阴鸷,但这些情绪很快就从他眼里消失。
他向宋磬声走来,高大完美的身材如同橱窗里的模特,五步距离已足够他换上温和假面,周身凌厉气势尽褪。
如同名利场上再常见不过的花花公子,他微笑着向宋磬声伸出手,“当然,我的荣幸。”
眼前这只右手修长有力,没有明显的青筋和伤痕,但在宋磬声的记忆里,姚湛空的右手掌心有道贯穿手掌的横向割裂伤。
那是小时候年幼,为了送他亲手做的木雕而被刻刀划伤了。
那个木雕是他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那道伤口是姚湛空偏要留着的纪念。
现在,那道伤痕不见了。
他修复了那道疤,抹掉了那段记忆。
让宋磬声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又少了一条。
这短短的一瞬,却让宋磬声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了漫长的数年。
他从十二岁那年收到的木雕,回忆到十八岁生日为他们而死,又想起在他坟前守了半年的姚湛空。
姚湛空是第二个不再来他坟前的人。
他走的那日甚至专门向他告了别。
那日的姚湛空精神得不像在坟前熬了半年的人,他那般狼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扫开墓碑前散落一地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疯癫,正儿八经地朝着他的碑鞠了一躬。
宋磬声的魂体当时正停在那里,猝不及防之下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礼,他一时怔住,又听姚湛空一改往日颓靡,无比清醒地向他告了别。
他说:“声声,永别了。”
一句永别便当真是永别。
八年时光,一眼不得见。
回忆之轮碾过八年孤独与苦恨,如今的宋磬声竟也能短暂地忽视一切,笑着与他握手。
虚虚一握,一触即分。
宋磬声平静而温柔,“多谢先生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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