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园和别处不一样,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本分做事,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体面,所以厨房里的人提起姚先生倒也没那么拘束。
宋磬声这样的容貌和身段,又不擅长厨房里的活,还是宋菱亲自领来的人,其意图自然不言而喻。
除了圆脸小女佣,大家看他的眼神多少带点意味深长,厨师长更是直接将服侍姚先生用餐的任务交到了他手上。
没有客人的时候,姚湛空是不会特意来餐厅吃饭的,他的住处厅卧俱全,只需将餐车推过去,等他用餐结束再将残羹收拾好即可。
宋磬声默默接过餐车,在圆脸小女佣的陪同下往姚园深处走去。
饶是秋季,姚园盛开的花儿也不少,斗艳般地探着枝儿,甚至伸进了沿途的木廊两侧,挡住了宋磬声的餐车。
“等一下!”小圆脸叫刘桐,她拉住餐车,蹲下身轻轻移开了探来的花枝,顺势叮嘱宋磬声,“姚园没什么规矩,唯独一点,要爱惜这些花儿,如果随意攀折践踏,是会被管家赶出去的。”
宋磬声看了过去,见是些寻常野花,虽不解,但依旧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姚湛空并不是什么喜爱饲花弄草的人,但此时的姚湛空和他记忆里的人相隔足足六年,有了变化也是正常。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在宋磬声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他和刘桐一前一后走着,七八分钟后,一座同风格的建筑出现在他眼前。
刘桐完成了带路的任务,剩下的事情就只能由宋磬声一个人完成了。
似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圆脸小姑娘细声安慰道:“姚先生人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宋磬声定了定神,向刘桐道谢后,推着餐车向前走去。
他这一路没有遇见任何人,除了定点来做卫生的佣人外,姚湛空的住所鲜有外人踏足。
他手法生疏地铺好了桌布和餐具,又将一人份的午餐一一端盘摆好,等将一切收拾妥帖,这才举步前走,去叫姚湛空用餐。
书房的门半闭着,里面传来说话声,宋磬声没有刻意放重脚步,因为他知道,不管他的动作是轻是重,s级的哨兵都能在第一时间听出他的动静。
果然,他不过走了三四步,在他接近书房的同时,里面也传来姚湛空那句:“好,日后再聊。”
系统悄咪咪地提示道:“跟他打电话的人就是任务者。”
宋磬声一心二用,一边轻叩书房门,道:“先生,晚餐已经备好了。”
另一边分神和系统交流,“你怎么知道?”
书房里传来一声应答,稳健而有节奏的步伐声随即向门口传来。
同时,系统也在他意识中回答道:“你知道的嘛,我们来自同一个主神系统,如果距离近的话,我能感应到他的行动。”
宋磬声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那他们也能感应到我的存在?”
本来攻略这三个人的难度就够高了,要是还得从携带大量道具的任务者手上抢人,相当于给地狱级难度又加了层debuff。
书房门被推开,换了身家居服的姚湛空出现在了他面前。
宋磬声垂眸低头,一派温顺,“先生好。”
姚湛空倒也不意外,淡淡一声“嗯”后,先行迈步走向餐厅,宋磬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听听系统解释。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您放心,他们已经被主神剥离了大半能力,是检测不到您的存在的。”
这算是他和姚湛空第一次正式见面,今天的相处氛围也决定了他日后的路,所以现在委实不是和系统详谈的时候,宋磬声不再分神,答应了一声后就跟着姚湛空走进了餐厅。
他回忆着自己以前的待遇,照猫画虎地为姚湛空拉开了椅子。
“吱——”
椅子腿擦过木地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异响。
宋磬声身体微僵,觉察到头顶的视线后僵硬更明显。
姚湛空似笑非笑,“看来,宋先生不常做伺候人的活啊……”
宋磬声挤出笑容,“抱歉先生,没有下次了。”
姚湛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倒也没再多说,只拿起刀叉安静吃饭。
见他开始用餐,宋磬声本打算按照刘桐的提示去佣人房等待,可他刚走一步,姚湛空就出声了,“过来坐。”
宋磬声心下微讶,但还是按照他的指示走向餐桌另一头,但姚湛空又说话了,他道:“坐我旁边。”
宋磬声依言落座,拉开椅子的时候留了神,这次没再发出声音。
从他刻意留神拉起椅子,到成功安静拉开,再到他转身入座时轻轻松懈的那口气,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全部落入了姚湛空眼底,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一瞬。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若不是经年累月地观察和模仿,绝不可能连细节都如此相似。
能相似到这种程度,足见培养他的人投入了多少心血,耗费这么多精力弄出一个人,图谋的自然不是三瓜两枣,他要是再放任这人留在身边,恐会吃大亏。
但他死水一样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先不论“宋念生”背后的水有多深,单就他仿佛“定制”出来的一切就足以令他生出兴味。
他想到了阴谋,想到了和“宋念生”接触以来的各种细节,甚至连他出现时的情景都在脑中仔细回忆了一遍,可唯独没有去想那山上埋着的人。
他说了永别,当真就再也没有回望过,生生靠着意志,将关于宋磬声的一切掐死在了记忆里。
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复活。
可活着的他总得继续往下走,困在回忆里毁掉自己,是最没用也最懦弱的死法。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永远走在权衡利弊、让利益最大化的路上,扑进回忆的沼泽是一条可窥见的死路,他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自救。
而这六年光阴也已经证明,他自救成果斐然,如今面对这模子里刻出的同一张脸,他竟也罕见地觉出了点趣味。
他确实收了不少“礼”,可他将那些人养在后院的目的,并不是旁人以为的“在相似的人身上找慰藉”,他是真的在找宋磬声的替代品。
替代品和替身不一样。
他要喝水,杯子碎了,所以他又买了一个新杯子,这是替代品。
他不在意水,只想要那只碎掉的杯子,所以总在新杯子上找寻它的旧影子,这叫替身。
哨兵需要灵魂合一的向导,如果找不到,理智迟早会被紊乱的能量拖垮,沦为低智野兽。所以,他必须要找到新的向导来替代宋磬声。
喜欢那张脸,就奔着相似的面容去;喜欢那性格,就照着模板去寻人;何必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
那些“睹物思人”的深情,不过是还没找到更合心的替代者而已。既然想移情,又何故打着“追忆逝者”的旗号玩烂。
他见多了假模假样的深情,也因人性的自私与卑劣而感到安心。
他从不高估自己的品行,既然世人大多如烂泥,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们爱得了旁人,那便意味着他也能脱得了身。
死亡是无解的命题,追忆逝者更是终生都摆脱不了的伤痛,比起陷在淤泥里无望的等死,移情别恋反倒是重获新生的希望。
而相似度远超他人的“宋念生”,就是一个很好的过渡器。
可他心底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
它在质问他,“如果一切真如你所想,你为何会在初见宋念生时那般愤怒?为何会误听成‘念声’时,愤怒到恨不得将他扔下悬崖?念声念声,你是不想念?还是不敢念?”
那道声音拼命嘶吼,依旧无法唤醒意志如铁的姚湛空。
念与不念,那都是死人。
人死不能复生,他不想毁了自己。
他掌握着那么多人的命运,没道理会让自己的人生失控。
姚湛空闭眼又睁开,那点微弱的星火如被冷水浇灭,化作青烟一袅,再无声息。
自始至终,他用餐的节奏一秒没乱,呼吸的频率也未变分毫,他依然是商场上诡谲多变、笑里藏刀的诡狐,思绪一变,便是千万人命运的转折。
甚至连坐他身旁的宋磬声都不知道,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姚湛空看待他的态度已然巨变。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姚湛空右手边的位置,尽管垂着眸,但眼角的余光依然能看到他正动作优雅的用餐。
一餐结束,宋磬声起身推来餐车,开始收拾餐盘。
姚湛空却没离开,只起身让开位置,默默看他动作。
事罢,宋磬声按规矩道:“先生再见。”
姚湛空站在窗边,背对着夕阳,明明整个人都在温暖的橙光里,可藏进阴影里的面部却有丝违和的忧郁。
宋磬声没有等来他的回复,但他也不在意,他二人身份不同,他必须守规矩,可姚湛空不用。
可当他即将迈出厨房时,却听姚湛空道了声:“再见。”
他的声音低沉而怅惘,似是刚刚回神。
宋磬声脚步一顿,转身又向姚湛空鞠了一躬,在他挥手后才推着餐车离开这座空旷的主宅。
夕阳的余光无差别地照在每个人身上,秋日的蜀葵在细风里晃动着身姿,花瓣随风微动,淡香融在风里,飘向宋磬声鼻端。
宋磬声不由驻足看去,只见颜色各异的重瓣花肆意开着,独特的造型蓦地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
那时的他侧躺在草地上,身后是一人的怀抱,他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有感而发道:“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野花!”
那人陪在他身侧,半抱着他做靠枕,声音温柔而沉静,搭着他的话引他往下说:“为什么?”
“娇花名贵,精心饲养才能活,一辈子离不得人的关注,哪日疏落了照顾便要死,可野花不一样。”
那人又问他:“哪里不一样?”
“哪哪都不一样。”他说完便去捂那人的嘴,“不许再问了!”
半抱着他的人微微笑了,在他手心似有若无地一碰,亲昵而宠溺,“好,不问。”
他那时不愿说,是怕说得多了暴露他渴爱而生的本性。
曾经的他就像是瓶中娇花,生性脆弱,惧怕孤独,用爱浇灌才能存活。
不似这漫山野花,有人爱也活,无人爱也活,只要扎根便能怒放,哪怕盛开在无人在意的旷谷,它也有孤芳自赏的傲气。
可他在死去的那九年里才知道,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都做不得野花。
野花有自得其乐的美丽和傲然,而他只会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孤独侵蚀腐化。
他生来就只能做飞蛾,是身如焰,从渴爱生,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但回忆毕竟只是回忆,宋磬声无声叹息,收回视线,再次推起了餐车。
说这些话时的心境已经变了,再忆起也没什么趣味,连那半拥着他、陪他看风景的人也记不清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人向他做了承诺。
他做娇花,他便做饲花人。
他生于野地,他便做花旁的遮风挡雨的树。
他信了。
可他死后才知道,人本无来生,承诺只是说给活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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