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姓王,六年前抢破了头才拿下守墓的活。
刚开始慑于建墓人的身份,再加上墓前总有人来,他不敢懈怠,一日三巡,兢兢业业地守着这偌大的墓地。
后来,墓前看望的人逐渐变少,又过了两年,这里几乎没人了。
老王守了一辈子墓,自然明白这是常理。
活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哪有那么多时间怀念过去呢。再者,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为死人要死要活也没什么必要。
墓前过了一年又一年,老王也腻了独自守在山上的日子。若是守宝藏或守山,他或许还能耐得住寂寞,可漫山只有一座坟,实在没什么可守的,没见将他葬在这里的人都不来了吗?
渐渐地,老王也学会了偷奸耍滑,从时不时溜下山,到后来成了时不时上山看看。
昨夜挂了电话,老王一夜睡不安稳,短短四个小时惊醒三回,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进了山。
这趟进山本是求个心安,可老王刚抬起遮掩视线的树杈,入眼一幕却像晴空霹雳一样砸在了他头上。
老王头重脚轻,扶住身旁的大树才站稳。
坟墓两侧堆积的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了平缓的坡,棺材板斜楞在地上,一看就是被人挖了坟。
老王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随后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怀着最后的希望探着脖子往里一瞅。
“妈呀!”老王魂都吓飞了,满心满脑就剩一个念头:
尸骨不见了,他完了。
…………
姚湛空在地上躺了很久。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可以透过如纱的窗帘看到清晨的日光了。
猛烈的情绪刺激到了他的兽魂,爬满脊背的兽纹像有万针齐扎,透骨的刺痛让他尝试了好久才攒了些力气,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他靠在身后的酒柜上,费力地喘了口气。
事实证明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费,一旦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拉到过去,他还是会像六年前一样陷入感官失灵的困境。
正这时,手机响了。
手机躺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毯上,姚湛空尝试着握拳,可感官还未彻底恢复,他只能半握。
他清楚自己想彻底恢复,起码得半个多小时。不过是通电话,错过便错过了,可这通没人接,那边依然在锲而不舍地打。
很少有人敢催命般地向他打电话。
想来是有急事。
姚湛空扶着酒柜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后猛地跪倒在地,说不清是走过去的还是摔过去的。
好在手机已距他不远,抬手便能拿到。
可屏幕上跃动的那串数字,是没存备注他也能一眼认出的号码:守墓人。
整整六年,他将这串数字默念过无数遍,可每次都克制住了拨过去的念头,而这个号码也很少拨向他。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直冲而上,姚湛空手指颤了又颤,终于在电话即将挂断前接通了。
“姚先生,”老王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尖利,“不好了,坟被人挖开了,宋先生……宋先生的尸骨不见了……”
他怕得不得了,当即倒豆子一样将自己玩忽职守的事情说了个遍。
姚湛空一阵眩晕,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也从他体内溜走,手机滑落在地,老王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姚先生您在听吗?姚先生?姚先生……”
尸骨不见了……
是什么意思?
姚湛空此时才像是理解了守墓人的话,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在非特殊情况时强行催动了哨兵之力,后背的黑狐纹身越来越明显,力量重回充沛,而他的手指也不受控地出现了半兽化的特征。
这是久未接受向导疏导的哨兵开始狂化的征兆。
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姚湛空抓起手机冲向墓园。
以往每次踏上这条路,他总是迟缓又迟缓,恨不得这条路开不到头,他也好过在山脚徘徊一年又一年,但今日的他却恨不得一秒便瞬移到墓园。
可越靠近墓园,他的手就抖得越厉害,车身甚至偏移了一开始的路线。
他不敢去。
他害怕去。
一想到那山、那景、还有那坟里凄惨惨的骨头,他就手如抖糠,差点连人带车翻进了路旁的小坡。
车速未减,可他心里的迟疑却一重比一重深。
重回墓园的代价,他还能承受得起吗?
查他的尸骨势必要上山,搜寻尸骨被盗的事定然要看细节。可要是再次看到宋磬声的尸骨,他还能拖着濒临溃散的兽魂,逃出他用命刻下的困境吗?
况且,他也不止上山这一条路。“宋念生”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那么可疑,说不定他身上就有尸骨的线索。
姚湛空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催眠自己:宋念生出现的时机刚好是尸骨丢失的时候,他出现的地点又那么特殊,还有那句只有他和宋磬声才知道的话……
或许他就是宋磬声呢?
他要是真的回来了呢……
姚湛空不敢深想自己的念头究竟有多么荒唐,又有多么可笑,他只想攀住一个借口当浮木。
“吱——”
飞速行驶的跑车被猛然踩下的刹车逼停,车胎在柏油马路上擦出两道黑色印记。
姚湛空死死握住方向盘,一夜苦痛折磨得他狼狈至极,额前散落的碎发遮住通红的眼眸,他全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似在忍受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疼痛。
可他还是刹停了前往墓园的车。
随后拿起手机拨向守墓人。
老王心惊胆颤地捧着电话,像是捧着索命的令牌一样恐惧,因为太过害怕,他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有。
来电铃声猛然炸响,老王慌得差点将手机扔出去,可等他抖着手接起电话时,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像是糙纸磨坏了嗓子,可每一个字又是那样清晰。
他听见姚湛空说:“打电话给裴先生吧,别再联系我了。”
“啊?”老王彻底傻了,他甚至忘了尊卑,极不礼貌地追问道:“那您不管这里的事了吗?”
“滴——滴——”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姚湛空的态度已然明显:这里的事,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车已经熄火了。
可姚湛空并没有耽误太久,他只停顿了片刻,随后便着车、转向、沿来路驶回。
动作那么慢,又那么稳。
像深陷泥沼的人将自己从沼泽里一步一步挪出来一样坚定。
他不能再回头了。
不管“宋念生”究竟是谁,他都不打算回到过去了。
裴野鹤手握大权,比他更适合查探墓园里发生的事,如果连裴野鹤也查不出来,那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能找出线索的人了。
而他应该将注意力放在宋念生身上,挖出他身上所有的秘密。
没错,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姚湛空不断梳理着思绪,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不管“宋念生”是人造的计谋也好,是宋磬声复活的鬼魂也罢,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实存在,且能被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
他一开始的想法不也是这样吗?
远离过去,走向未来,有人爱便爱,无人爱也随意,只要能放下过去就好。
明明做好了决定,明明是自己选择的路,可姚湛空的心底却被撕开一个大洞,风呼啸着往里灌,冻得他浑身都在发颤。
他一路驱车驶向姚园,身后如有鬼追般迅速。
直到将自己泡在热水里冲了好几遍,姚湛空才从噩梦般的十几个小时里恢复。
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鬼,后背的狐狸兽魂颜色黯淡,像是褪色的纹身一样毫无生机。
姚湛空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兽魂。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接纳新的向导来疏导体内紊乱的能量,可自我意志是一回事,躯体反应又是另一回事。
不管他愿不愿意,精神识海始终紧闭。截至目前,能刺破他的精神防线触碰到他兽魂的,只有叶颂桦一人。
不接受向导梳理的哨兵迟早会崩溃,他也不过仗着自己s级的身份,才强撑过了这许多年。
今早这一通折腾已耗去他太多精力,他本该休息一天在床静卧,最好再叫叶颂桦来为他疏导体内暴动的能量。
可他不想休息,也不敢休息。
只要一有空,他就忍不住去想墓园的事,甚至想给裴野鹤拨去电话,问他有没有查出些什么。
姚湛空撑住盥洗池的台面,发狠一样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几次深呼吸后,终于勉强定神。
他再一次将关于宋磬声的念头成功压制了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痛苦是意志和身体相违背的后果。可他更明白,短暂释放情绪后,他迎来的将会是更深层的空虚和痛苦。
就像将一只老鼠放入甬道,通道内布满荆棘,尽头是一块鲜美的奶酪,为了那块奶酪,老鼠遍体鳞伤也会往前爬。
可他所在的甬道,只是一堵挂着“宋磬声”照片的悬崖罢了,爬得越快,死得越早,一步跌空便是悬崖。
他换了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再出现在姚氏大厦时,又成了谁也看不透的“诡狐”。
秘书早已坐在了办公位上,见了姚湛空便出声问好。
姚湛空点头回应。
秘书正要坐下,又听姚湛空道:“将叶先生叫到二十八层的休息室,我一小时内过去。”
叶先生,除了叶颂桦还有哪个叶先生能来二十八层。
秘书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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