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斯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非常温柔地看着兰斯。
眉眼微微弯着,好像是在笑。
四面八方的视线比从前还要炽热,其中还夹着许多妒恨,有不少人恨不得取代兰斯成为塞拉斯说话的对象。那种激烈的情绪,充斥着极端的瞩目,好像他们被塞进了怪异的舞台剧场上,成为呆滞的提线木偶。
兰斯呆了好一会,才慢慢意识到是哪天。
是那天。
开学典礼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塞拉斯插手后,兰斯曾和他短暂待过一段时间。是塞拉斯的据理力争,才让这件事有了回旋的余地。
在经过了无数的检查,又进入审判庭后,兰斯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在半睡半醒间,他好像见到了舍弗阁下。
很长一段时间,兰斯都觉得那是梦,可一想,那天的对话又在耳边。
“兰斯,你的天赋很好。”
“……”
“等一切的事情结束后,你愿意做我的从属生吗?”
“……”
和今天如出一辙的对话。
那时候累极,又怕极,像是一只受惊小兽的兰斯没有回答。
而现在。
兰斯抿了抿嘴:“这是我的荣幸。”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兰斯虽然不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可那毕竟是塞拉斯。
能为塞拉斯效力,兰斯没什么不愿意的。
年轻教士笑起来,朝着兰斯伸出手:“那么兰斯,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从属生了。”
兰斯犹豫着抬起手,试探着碰到塞拉斯的指尖,年轻教士反手抓住兰斯的手指,将兰斯带到身边来。
那动作随意而从容,周围那么多的惊讶抽气声都被视若无物。
兰斯感觉到,那只手坚定又温暖。
“尼尔。”
年轻教士呼唤。
白发眷者微微欠身:“阁下。”
“兰斯我带走了,至于不能遵守规则的新生,”塞拉斯轻笑着说道,“总是要吃些惩戒的。”
莫特:“是。”
比利听到塞拉斯说的话,神情变得更加惨白。不管他之前有任何辩解的借口,在这一刻都无法再有抵抗。
没有人会驳斥舍弗阁下。
…
之后的时间里,塞拉斯将兰斯带到了塔菲索亚。
塔菲索亚,意为光明之地。
就在圣索西雅主教区的内部。
学院所在的地方,就在圣索西雅主教区旁边,通过传送阵倒是能很方便抵达。
等到入了夜,他才晕乎乎回到自己的宿舍。
新生宿舍每四个人住在一起,一层的客厅和餐厅等是共用的,然后二楼支棱起的四个小圆塔才是每个人的住处。每个小圆塔内又分成几个房间,分别是起居和休息的地方。
从外部来看,每间宿舍的形状宛如一朵盛开的花蕾。
这个时间,其他几个室友刚好都在一楼的客厅聊天,看到兰斯进来,三个室友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他们和兰斯不是一个系的新生,平日里来往很少,不过可能是因为今天的传闻,他们看着兰斯的眼神都有着奇异的热切。
“兰斯,听说今天,你被舍弗阁下选中成为从属生了?”
“……嗯。”
兰斯没料到室友会和自己搭话,原本想直接上楼的脚步迟缓了一下,就被他们拉进了客厅。
“快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丹尼尔,你傻了吗?肯定是开学典礼……”
另一个室友的话刚说一半,就猛地停下,有点尴尬看着兰斯。
兰斯:“嗯,你说的没错。我是在开学典礼上,才认识的舍弗阁下。”
当时所有人都看到,年轻教士突然出现在高台上,将笼罩的光束抹除了去,镇压住了即将骚乱的典礼。
见兰斯的态度还算平和,其他人的好奇心也就冒了起来,又问起了别的事情。
能说的,兰斯并没有隐瞒,不能说的,他也老实摇头说不能说。之前室友很少与兰斯有过这样的交流,聊起天来,倒是觉得他人还不错,显得他们之前过于紧张了。
不过兰斯到底惦记着事,和他们聊了一会就匆匆道别,回了自己的房间。
“洛,洛?”
兰斯刚关上门,就急切叫起来。
“我回来了,你饿了吗?”
兰斯一边说着,一边穿行过空无一物的会客厅走向自己的卧室,刚推开门,就被门后涌现出来的绿意所覆没。
他熟练被扑倒,张开双臂抱住随之蛄蛹过来的藤蔓,低声安抚:“对不起,今天有事情,所以没能及时过来,洛,你饿坏了吧?”
顺着卧室门口往里面看,那庞大怪异的藤蔓如同触手挤满了整个空间,就连窗户也爬满了这扭曲的怪物,耸动翻涌的模样着实丑陋可怕,但在兰斯一声又一声的话语里,这些暴涨的枝丫逐渐收缩了回去,只有一根还停留在兰斯的身上。
兰斯爬起来,抱着那根藤蔓往里面走。
他没有按亮斯卡灯。
黑暗是他最熟悉的怀抱。
兰斯走到床头,最后那根藤蔓也终于爬了回去,于是整个卧室里,就剩下床头那一个小小的盆栽。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盆,不足巴掌大。
花盆里栽种着一株娇弱的植株,只有几片稀稀疏疏的叶子,在顶尖有一颗浑圆的小果子,这一切构成了被兰斯称之为“洛”的个体,仿佛与刚才那疯狂挤占了整个卧室的怪物毫无联系。
兰斯抬起手,将花盆抱到怀里。
他在床头摸出一根针状器具,扎破了自己的指腹,将血液滴落在植株上。几乎在血液滴上去的瞬间,那刺目的红就被绿色所吞没。
滴答,滴答——
十几滴后,血色不再被吞没,意味着洛已经吃饱了。
兰斯这才哼哼唧唧地说:“下次不许变这么大,要是被室友发现就麻烦了。”几片绿叶乖巧蹭了蹭兰斯的手,好像在说自己知道了。
洛,是兰斯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兰斯的家乡,是弗兰卡地区。
也是俗称贫民区,只是弗兰卡地区的生活条件比普通的贫民区还要恶劣。
弗兰卡地区鱼龙混杂,信仰各异,在资源稀少的恶劣环境下,往往是邪神滋生的土壤。每隔些年,几个正神教会都会专门派人前往弗兰卡地区巡查,就是为了扫除邪信徒。
兰斯诞生在这样的土壤里,童年的生活不必多说。
而洛是兰斯父母带回来的异种。
他们对洛寄予很高的期望,希望它能够异变成强大的魔株,可事与愿违,不管他们怎么用血肉喂养,这株被评价为潜力极大的异种还是日渐衰落下去。
他们大吵,指责彼此目光短浅。最后,这株濒死的异种被他们丢在垃圾堆里。
在它将要死去前,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它,然后把它又带回了家。
年纪尚小的兰斯偷偷摸摸地将它养起来,学着父母的做法,也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在懵懂间,将自己的血液喂给了异种。
他不清楚这种做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会吸食血肉的异种视为邪恶,兰斯仅仅只是想救它,如同挽救一个将要死去的生命。
洛活了下来。
以一种羸弱,可怜,蔫儿的方式。
哪怕后来被兰斯父母发现,知道这就是那株异种活下来了,可看着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根本没将它放在心上。
就这样,洛成为了兰斯的朋友。
也是他在一切倾塌时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洛,我今天见到了舍弗阁下哦……”兰斯抱着盆栽,轻声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平静的小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欢喜,“他让我成为从属生。”
从属生的含义到底代表着什么,兰斯还不够清楚,可是能与塞拉斯亲近,不论是哪种方式,兰斯都只会高兴。
他迫切想为塞拉斯做些什么。
兰斯一点一点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洛。说话间,小脸上带着在外时没有的鲜活。洛是他的朋友,是童年玩伴佛拉尔消失后唯一的朋友。
从很久以前,兰斯就很习惯将自己发生的事情都说给它听。
有几根细细的根须缠绕在兰斯的手指上,好似洛也在认真听着他的话。
等兰斯说完后,肚子叽咕一声。他这才想起来,他也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捂着肚子尴尬说:“我得先吃点东西。”
洛收回根须,兰斯将花盆放回床头,然后终于开了斯卡灯,让漆黑的卧室亮起来。
光明之钥学院对学生都很不错,不管是住宿,还是吃食上,对于兰斯这种贫困生,也有特殊的资助。
每个月,兰斯都能领到补助,平日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吃过了晚饭,兰斯温习了功课,深夜才躺到了床上。
他侧过身,看着窗外明亮的月色。
……是不是又要到十六了?
兰斯不经意地想起上个月十六的事。
直到现在,兰斯都不太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他的记忆被朦胧的纱布遮盖上,无论他怎么回想都记不清,只记得,他原本是睡着了的。
只是到了半夜……
——砰!
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蜷缩,又无限扩大,如同正在孕育怪物的囊肿,那种怪异的跳动声伴随着黑暗而生。
兰斯骤然惊醒,身体却无意识颤抖着,浑身冷汗,无法停歇的颤栗好似本能的反应。
黑暗,原本恩应该是兰斯最熟悉、最安全的领域,那一夜却让他感到不安,焦躁。
……总感觉有点奇怪呀,兰斯嘟哝。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外的月光,迷糊着睡去。
睡前最后的念头是,希望那一夜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再来第二回。
之后几天,兰斯频繁往返学院和塔菲索亚,很快就连传送阵的教士都认识了他,每次兰斯过去的时候,还会笑着和他打招呼。
兰斯过往的生活让他活得有点孤僻,少时的经历让他不擅长和人来往,每次的回应都有点僵硬。好在那些中年教士脾气都很好,有个大叔还喜欢揉他的头发,趁着闲暇的时候和他聊几句,再慢悠悠把他给送走。
兰斯出了传送阵,偷偷摸了下头发。
心口暖呼呼的,好像冬日里烤火那样,身体莫名舒适起来。
这种奇奇怪怪的感受,在兰斯离开弗兰卡地区后,变得越来越多。
兰斯其实更习惯比利那种直来直往的恶意,而教士过于温和的对待,总会让兰斯产生太多不熟悉的情绪。
每个礼拜的礼拜二和礼拜四的下午,兰斯会前往塔菲索亚,跟在塞拉斯的身边学习。
塞拉斯的生活繁忙,除了处理邪|教徒,净化污染外,还有不少教会的公务要处理。遇上异种袭击,塞拉斯往往是最先赶到战场的高阶教士。
兰斯看过几次留影石,战场上的塞拉斯冷静沉着,干脆利落,无情地绞杀异种,与平时不太相同。只是这样的塞拉斯更让人崇拜,强大的力量与高尚的品性,光是存在,就能鼓舞人心。
塞拉斯得空时,会教导兰斯学会怎么感知力量。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塞拉斯笑着和他说过:信仰之力也是有情绪的。
“要怎么才能知道它们的情绪?”兰斯知道后这么问,“它们好像并不喜欢我。”
塞拉斯:“错了,兰斯,它们很喜欢你。”
他抬起兰斯的手。
塞拉斯的手干燥有力,牵着兰斯的指尖,循着根骨一点点抚摸过去,声音平静而宽容:“你看不见,它们正笼罩在你的身旁。”
兰斯:“但道尔讲师说,我的感知力很差。”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说法也没错。”这个时候,塞拉斯刚捏到兰斯的掌心,随着他的动作,那自然垂落的手指微微蜷缩,好像有点痒,“过于浓烈的偏爱,并非好事。”
在塞拉斯的眼中,世界或许是不尽相同的。要真是这样,讲师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毕竟他们的感知力也很亲切。兰斯看起来不是很相信,但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塞拉斯,他还是表现出很信服的样子。
视线抬起,塞拉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兰斯的眼神。
纯粹的蓝正如天空的色彩,塞拉斯笑了起来,宛如叹息着说:“不论是神,还是人,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接的是上面那句偏爱,还是塞拉斯单纯的有感而发,兰斯并不清楚,他只感觉到塞拉斯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平静地笑着,他说:“去,再试试看。”
兰斯听话地闭上眼。
他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
塞拉斯的指点,对兰斯来说,就好像是换了一个地方学习。除了莫特外,他也认识了其他的眷者,尤金·法利,克拉拉·梅森等,他们有时遇到兰斯,也会教给他几个灵活的小技巧,让他受益不少。
要说其他的变化,或许是几个室友和兰斯关系亲近起来。
现在他们回宿舍也会打招呼,在一楼的会客厅闲聊,互相探讨功课……这种体验很新鲜。
“洛。”
这天,兰斯照旧高高兴兴回来,给盆栽喂了血,抱着它咕哝了很多今天发生的事情。直到困了,就索性抱着洛一起躺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许是断片太快,兰斯开始做梦。
他像是睡了很久,又像是醒了,躺在床上侧看着外头的月亮,也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有种奇异的喜悦情绪在兰斯的体内涌动,让他迫切想要出门欣赏月光。
多么美丽,多么炫目……
直到兰斯走到宿舍外,沐浴在冰凉的月光下,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那种兴奋的情绪散去,好似从来都不属于他。
奇怪,兰斯打了个冷颤。
他抬头注视着天上的月亮,是如此的明亮,完美无瑕。
……只是,从前的月,有这么硕大吗?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奇怪的气息,兰斯吸了吸鼻子,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不对劲。
他搓了搓胳膊,转身想要回宿舍。不管怎么样,沐浴在这奇怪的月色下,心里总觉得很不舒服。
“……■■■……”
兰斯僵住,反射性回过头,看向身后寂静的甬道。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他这过于激烈的反应,似乎在映衬着什么。
他抬起手,抓住自己的耳朵。
刚刚明明听到……
“……&*+兰……”
“#%*%斯……%##@……”
在兰斯屏息的瞬间,又一次,他终于听清楚那怪异的声响。
有人,或者说什么东西,
正在黑暗里呼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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