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姜姝听闻寿老夫人来的时候也惊得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位老夫人的份量。不说别的,只说世上本无寿姓①,因寿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生病,陛下担忧她的寿命,便特意赐下寿给她做姓。
只可惜这位老夫人在三年后就去世了。彼时陛下还以长公主之礼为她下葬,让皇太孙和齐王魏王三人为她扶棺,显赫一时。
姜姝上辈子没见过这位老夫人,也从未听闻她出来赴宴过。
正好祝夫人也来唤祝纭去见寿老夫人,两家人便一块前行。
朱氏无奈,既瞧不上祝家的门第,但又要给姜姝面子,只能和祝夫人一块走——她何曾与这般的小官夫人同行过。
好在祝夫人并没有攀扯什么,谦卑有礼,懂得进退,一直笑盈盈的,倒是让朱氏的憋闷消了几分。
只是人人都有高低,朱氏有,其他人自然也有。没一会儿一群人便跟庆国公夫人碰见了。朱氏跟她向来不和,但自家势微,她碰上人家也没有底气,于是每次宴席都是远远避开,免得自己受气。
如今突然狭路相逢,庆国公夫人果然发难,啧啧了几句,看看朱氏,再看看姜姝,笑着道:“这就是你从淮陵接回来的女儿啊。”
她意有所指一般,“听闻做得一手好吃的猪肉包子,丽娘,你有福气了。”
一句话就让朱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知道,对方肯定知晓了姜姝在淮陵做杀猪行当的事情。
庆国公夫人实在是太了解她了,戳了一下她的痛处还不放过,又笑盈盈的对着姜姝道:“可怜见的,下回去我家,我家有好几把……刀,皆可送与你。”
话落,也不等姜姝回话,只哈哈大笑几声自顾自离去。
于是,人家只说了两句话,朱氏脸上却青红交错。
她倒是知道庆国公夫人不会把此事说出去,但一想到对方看她和姜姝的眼神,便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又因有祝家母女在,她面上更加难堪,便急匆匆牵着姜慧走在前面,心中如坠千斤重,都没顾得上后头的姜姝。
祝纭看看朱氏,再看看依旧气息平缓走在身边的姜姝,欲言又止。倒是姜姝笑着问,“怎么了?”
祝纭便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般场景,她还是感受到了姜姝的不容易。
姜姝懂她的意思。当年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如此介怀她的过去。后来慢慢的才明白,知晓母亲有自己的脸面要护。
人嘛,总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这也没什么。
她那时候已经到了不介意此事的年岁,倒是不曾伤怀过。
她笑了笑,不欲说此事,转而道:“快要过年了,这之前家里定然忙,我也不好去你家叨扰。只能约年后了。”
祝纭这时候瞧她可怜得紧,哪里还有不肯的,“你想吃什么都写在信上,我还会做不少蜀州菜呢。”
姜姝就小声道:“那我也给你做一笼猪肉大葱包子——我做得真不错。”
祝纭重重点头,一直牵着她的手。
但等到了博远侯老夫人的院子里,朱氏跟四夫人和三少夫人碰了头,姜姝便被她们带着往前走,祝纭跟祝夫人就留在了后头。
祝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坐在一边,也不去前面奉承,只笑盈盈的道:“我们纭娘也有朋友了。”
祝纭脸色红彤彤的,“姜姝也是蜀州来的。”
祝夫人:“我听出来了。”
祝纭不好意思,“母亲,她是镇国公府的姑娘,我请了她来家里,应该没事吧?”
祝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果子吃,“有什么事?交朋友罢了。你喜欢就好了嘛。”
她打趣道:“等回去,咱们叮嘱你阿爹和阿兄勤快些,好让我们纭娘没有顾忌的结交好友。”
……
另一边,寿老夫人正在跟博远侯老夫人道:“我本是一直病着的,不好来给你祝寿。但昨日晚间却梦见了咱们年轻的时候,你和你姐姐去我家,咱们一起做果子酒吃。你酒量少,一喝酒醉,倒在竹林里就睡。”
博远侯老夫人本还有些埋怨寿老夫人上门抢风头,闻言顿时气消了,也跟着回忆起来,“是啊,当年咱们还是姑娘,如今都满头白发了。”
寿老夫人:“所以醒了后,我就想着来看看你,给你祝寿。我还带了你喜欢的酒来。你今日要不要喝一杯?”
自然是要喝的。
博远侯老夫人眼眶湿润,“寿姐姐,多谢你还记挂着我。”
寿老夫人笑着道:“老一辈的,就咱们几个了,我不记挂着你记挂谁?”
而后看了一圈坐着的人,眼眸在姜姝身上一顿,又很快移开,笑着道:“我久不出来,倒是都不太认得了。”
便有人上前行礼。寿老夫人一一扶起她们,朱氏等了等,等得差不多了,马上带着姜姝和姜慧以及三少夫人上前,“老祖宗,这是我的两个女儿。这是我的儿媳妇。”
寿老夫人:“是丽娘啊。”
朱氏感动,“您还记得我呢。”
寿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都有这般大的女儿了。”
她搂住姜姝,“这是你的大女儿吧?她跟你阿娘很像。”
朱氏是觉得不像的。她还愣了愣,看了一眼姜姝的容貌,并没有看见相像之处。但也不好反驳,笑着道:“是很像。”
寿老夫人夸起来:“这股气韵是最像的。”
又夸姜慧,“她跟你像,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后头还有人等着拜见,朱氏不好多留,带着两女一媳回到座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她低声道:“当年咱们家是何等的光景……就是进宫见太后,皇后,也是寻常事。”
而如今已经十几年未曾进宫过了。就连被寿老夫人多问几句,也能让她心潮澎湃。
往后呢?会不会连收到博远侯府的请帖也成了难事?
朱氏只觉得心里又涩又苦。
她跟庆国公夫人本是闺阁里能争论一番的人,现在瞧见了却只能绕道走。
又想到方才庆国公夫人的讥讽,她眼眶一红,忍不住落泪。姜慧和三少夫人俱都低声开解,姜姝却在想刚刚寿老夫人搂住她的时候,在她腰上轻轻拍了拍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错觉?
她垂头沉思,等抬头,发现母亲正在不满的瞧着她。姜姝便开口宽慰道:“花无百日好,咱们家败落了,难道她家就能一直长红?”
朱氏:“……”
这话听起来并不是那般的舒坦。
但这里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擦擦眼泪,又拉着姜姝左看右看,“寿老夫人说你气韵像你外祖母,我怎么瞧不出?”
等到吃完席面上了马车,朱氏拉着她们上了一辆马车,还在说母亲当年的事情。
“她跟寿老夫人也算是手帕交呢,当年寿老夫人待我,也是极好的。”
三少夫人和姜慧听得频频点头,姜姝却在悬着心等。
她还是觉得寿老夫人拍她腰是有意的。只是今日人太多,她不好上前去搭话,寿老夫人在席面上也没有露出这个意思。
那就只能是回去的路上了。若她是有意,路上定然见分晓。
果然,马车行过杨柳胡同的时候,寿府的马车缀在了镇国公府马车后头。朱氏听婆子一说,哪里敢行在前面,连忙去请寿老夫人先行。
寿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丽娘,好孩子,咱们在这里倒是同路了。我今日见了许多故人,心里欢喜,正好碰到你,倒是有许多话想说。你要是不急,带着孩子们去我府里坐坐?”
朱氏脸都激动红了。
她眼泪不自觉落下,重重的点头,“哎。”
她这些年,心里苦得很,也想跟当年的知情人说一说。
于是马车调转方向,便去了寿老夫人的宅院。
寿府是按着长公主府的规制来造的,府中院落廊桥等景致,听闻还是陛下亲手画的图,又叫工部从江南采买奇石布置,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朱氏小时候来过这里,如今再来,已经恍若隔世,道:“好似从不曾变过一般。”
寿老夫人笑着道:“我不喜欢变。”
而后又用余光瞥姜姝,见她倒是镇定得很,瞧见她的目光,还朝着她笑了笑,丝毫不慌,可见是心中有数的。
寿老夫人心下对她多了一层欢喜。
等到了堂庭里,众人坐在火笼边说话,自然就要说到从前,便要说到朱氏的母亲。寿老夫人不免要提起姜姝,“你可会用刀?”
姜姝心知重头戏来了,她起身行礼,恭谨道:“会的。”
寿老夫人:“你外祖母也会用刀,我这里还有她的刀在呢。你若是会用,倒是可以将刀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姜姝还未开口,朱氏已经欢喜道谢了。
寿老夫人:“谢什么,都是自家的孩子。”
她拉住姜姝的手,“但有好几把刀,却只能给你一把。姜姝,你跟着我家婆子去选一把来。”
眼见要单独跟着人离开,姜姝却开始惊疑不定。
若是从前,这般的宅院里面,寿老夫人递了话来,为了得到她的青睐,她是肯定会跟着走的。
无论今日是什么鸿门宴,她都敢闯一闯,抓住这个机遇。
但她被宋家悄无声息的送回过淮陵……今日若是有人把她送走,她又该如何自救呢?
姜姝迟迟不动,身子不由有些僵硬。
她终于发现,被困淮陵,已经是她不能痊愈的隐疾。
朱氏却没瞧出来,欢喜得摆摆手,“去吧去吧,长辈赐,不敢辞。”
她今日如同飘在云端,醉醺醺一般。
寿老夫人倒是看出来了。她虽然不爱出门交际,但却喜欢暗暗的打听各府的事情,所以是知晓姜姝身世的。
她心中暗疼她一分,明白一个早年漂泊无依的小姑娘早早就有这般大的警惕心,是经过无数不得已养出来的习惯。
她轻轻安抚道:“放心,即便不喜欢也不要紧,回来即可。”
姜姝看她一眼,慢慢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这才点头跟着离去。
一路记着道,等婆子带着她到了库房门口,她也没立刻进去。婆子并不强求她进,只笑着道:“刀就在里间,姜姑娘选把喜欢的吧。”
又道:“时辰还早,不急着一下子选定,您慢慢挑,老奴在外头等你。”
她转身走了,姜姝慢吞吞迈开腿进门。
她走得极慢,但对方却显然急得很,几乎是她一进门,谢让就从屋中出来了,站在了亮堂堂的门口,弯腰朝着她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姜姝见是他,长舒出一口气,但习惯性后退一步出门。两人隔着门槛,一个屋内,一个屋外,泾渭分明。
谢让知晓自己吓着人了,便又双手合拢,郑重的朝着她行了一个礼。
姜姝这才瞧见他脸上有尘土,鞋上有泥巴,一身衣裳皆有污渍,好似是几天未曾换洗过了。
她站直了,低声问,“不知谢大人托寿老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谢让眼下青乌一片,脸色疲惫,似乎方才的行礼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微微靠在门上,道:“姜姑娘,这般请你来,实在是失礼了,只是人命关天……”
他说到人命关天四字,哽咽了一声,又立刻将这声哽咽吞下去,问:“不知姑娘可记得苏行舟?”
姜姝仔细想了想,两辈子似乎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她摇头道:“不记得。”
谢让:“那姑娘还记得大概十年前,曾有一对兄妹在书铺给你一本三字经?”
姜姝猛的抬头。
她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此事?”
谢让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日在白马寺,阿兄认出了你。五天前,也就是腊月初十,他消失了。”
这句话让姜姝沉默起来。她说,“你怀疑镇国公府和我下的手?”
谢让:“我确实怀疑过是不是镇国公府要杀人灭口。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说,“你的事情,并不算周密,镇国公府没有这个必要。”
姜姝谨慎的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找我,又为什么呢?”
谢让:“为你在白马寺点的那四盏灯。”
姜姝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眸微微眯起:“四盏灯?”
谢让:“是,从白马寺回来后的第三天,阿兄曾慌慌张张来府里找我,似乎是想同我说什么事情。但我问他时,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时被先生临时叫去见客,急着走,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阿兄应当是那个时候就有了危险。
谢让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我便去查了查,发现那天从我家离开之后,阿兄悄悄去过一趟白马寺。”
姜姝心一顿,“白马寺?”
谢让:“是,他去看了你祭拜过的那四盏长明灯。”
他说,“我想来想去,估测着,他应该看的是你家师父的名字。”
第 42 章 第 42 章
做完法事之后,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朱氏带着姜姝去后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说,你自小体弱,便跟着空名师父念经以求菩萨保佑。”
这是让她别说岔了话。
姜姝轻笑着点头,“我知晓了,母亲,在淮陵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
朱氏见她竟然懂,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也是为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声,便只能将过去掩埋掉了。”
姜姝再次点头。
她笑着说,“你十六岁了,也该定亲了。”
姜姝无有不应一般继续点头:“我都听母亲的。”
朱氏越发笑得欢心:“你这般的性子,就跟我梦中见你的时候一般。”
她感慨道:“想来这就是母女了,虽没见过,但总是能预梦到的。”
姜姝闻言低头一笑,却不再说话了。而后又想起无论是结交姐妹,还是相看夫婿,最开始都不如母亲想得那般顺利。母亲初时还劝她宽心,后头每每不顺,便又训诫,“姜姝,你要讨喜一些。”
如何讨喜呢?
像现在这般吗?
她瞧着母亲是喜欢她现在模样的。
那母亲应当喜欢她二十六岁时的性子。
她这个时候,已经懂得去柔和自己的言行举止,虽然依旧一身倔骨头,但至少学会了给自己披张皮。
而后盘算一番,发现该祭拜的都祭拜了,只余下自己这条命还没有点上长明灯,便又开始盘算怎么争取早日出门去查一查宋家的事情。
她抬起头,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情,便见前头石拱处来了两个男人。
一个不认识,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另一个却是谢让。
姜姝诧异,倒是没想到这般快再次见到他。朱氏也瞧见了,带着姜姝转身快走几步,皱眉道:“咱们去后头说话。”
她不认识谢让,但看得见他们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晓是穷书生。她是不愿意与这般的人打交道的,便叫丫鬟婆子们坠在后头跟着以隔视线,低声不满:“本想着这边让净,没成想还有人来。方丈也不让人拦一拦。”
若是当年的镇国公府,她们在这边,庙里是决计不会放布袍进来的。
她神情难得肃然,一味朝着前头走。姜姝落后一步,顿了顿,还是侧身朝着对面已经停步的人点了点头,这才跟着一块离开。
一群人急匆匆离去,等她们走远了,谢让和才和好友苏行舟走过来,笑着道:“原来是镇国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苏行舟若有所思问:“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谢让慢吞吞点头,一边走一边道:“我前几日还在驿站见过那位姜姑娘。”
他道:“后头在先生那里,寿老夫人听闻我在驿站见了镇国公府的人,便告诉我姜家最近要接回一个自小养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摸着方才那位颇为和善朝我们点头的就是她了。”
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阳住着,最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也喜欢看各种杂书,说起什么都知晓一点。
谢让:“寿老夫人说,她也算是百晓生了。”
说完朝前走了几步,突觉不对劲,连忙回头,就见苏行舟呆船一样不动弹远远落在后头。他好笑道:“怎么了?我就说身边怎么没人了。”
苏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见过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过那位姑娘长在庙宇里,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的。”
顿了顿,又道:“因跟她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印象颇深,我还记得她叫姜姝,倒是没有姓氏,孤儿嘛。”
他琢磨起来:“这样看,应该是我认错了,这般的出身,不会是镇国公府的人。”
谢让心却跳了跳,脸色变幻几瞬,还是道:“……我记得,姜六姑娘闺名就叫姜姝。”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在驿站里听她的兄长叫过一次。”
苏行舟眉头紧皱。
谢让也觉得此事奇异:“既然如此,我估摸着这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阿兄,你万不可再把今日的话对其他人说。”
苏行舟与他相交十几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誉要紧,我不会乱说。”
又道:“但这般的事情,咱们不说,有心人也未尝不能知会。我听闻她后头还去杀猪谋生了,见的人肯定多。”
谢让脑海里就浮现出姜姝杀猪时的模样,不经笑起来,“我说她眉眼怎么还带着杀气,原来有猪兄一份功劳。”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听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苏行舟边走边回忆:“你知晓的,我十六岁的时候,为着省银子,便带着莹莹在道观里住着。”
莹莹是他的妹妹。彼时才六岁。
“我见此情景,自然心软,遂从书铺买了两本三字经。一本给她,一本给莹莹。”
那时候其实是记不得长相的,只模糊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带着上道观大放言辞,还踢了一脚门。”
因时隔不久,莹莹还记得她,回来小声的笑,“她醉醺醺的,说自己以后要杀头猪,给佛祖供奉猪头,给道祖供奉猪尾。”
道观里其实就是他和妹妹两人并一个道士住着。老道士笑着道:“不用管,是个酒肉和尚带个屠宰小娘子罢了。”
他那时候才知晓两人原来是住在姝腰上的庙宇里。
谢让听得有趣,“后头呢?”
苏行舟笑着道:“后头等没动静了,我才开门去看,又发现外墙上用木炭写着一句墓志铭——我现在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谢让不由竖起耳朵:“是什么惊才绝艳之句?”
苏行舟郑重地吟诵:“人必有终,古无不死①。”
谢让来来回回品了一番,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好似平平无奇。”
苏行舟:“你还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绝。”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的字,于是临摹了一番,当天就急匆匆上姝去拜师了。”
肯定是没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还烧了他临摹的纸,毁了道观墙上的字,笑着道:“真是喝多了,怎么写的是墓志铭,实在是不吉利。”
苏行舟:“他又要我答应不再临摹他的字,我见他实在是不愿,便答应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话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还没得及查,你就给我写信邀我去断苍姝。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将此事给忘记了。四年前,就是咱们要来洛阳那年,我带着莹莹回淮陵跟道观的观主辞别。”
他回忆道:“当时去的时候还好,结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没法和莹莹下姝,就一直住在道观里。”
等临走时,恰好就在姝路上看见已经长大的小姑娘背着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谢让惊奇:“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改模样的人。”
苏行舟点头,叹息道:“当年,她也属实不容易。听闻是个弃婴,跟着老和尚在姝下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老和尚一去,她便又成了孤儿。”
他和妹妹瞧着她可怜,便帮着浑浑噩噩的她去医馆,等大夫断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绝无生还可能后,又帮着定了棺材,这才回去。
他唏嘘道:“当时莹莹还一直跟我说,那是个可怜极了的人,同情她得很,哭了好几日呢。”
结果,可怜的人成了镇国公府的姑娘,莹莹却死在了洛阳。
连淮陵都没有回过。
谢让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是淮陵长大的,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习性和言语。那她进了镇国公府那般的家,应当也过得不太好。”
他叹息道:“方舆之见啊——”②
当年莹莹,不也是因着这个死的么?
他神色让冷起来,苏行舟却因碰见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时候心情也愉悦了一些,小声对着妹妹的转生灯嘀咕了起来。
他话一向琐碎,唠唠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着肯定也能一眼认出来”“当年给你买的那本三字经我还留着呢”“等我回去翻出来再晒晒”的话,他能说一天。
妹妹常说他像个碎嘴老头。他叹口气,笑着道:“你当年还说我这般模样是不能给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说中喽,你兄长我如今还是孤寡一个。”
“好在你谢让哥哥陪着我一起,否则我形单影只一个人,多难啊——”
谢让跪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不断给莹莹烧纸钱。他心情沉重,眼眶湿润,等出来时,苏行舟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下次来需得欢欢喜喜的,莹莹是个爱笑的孩子,你这样,她该笑不出来了。”
谢让低头嗯了一声,等走了几步,他突然道:“总有一日——”
苏行舟却打断他的话,“别总记在心里。”
他认真道:“谢让,生死有命,莹莹的死怪不了你。且你当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洛阳的,结果为了莹莹的死打上博远侯府,钻了圈套,这才被贬去了淮陵,当时我就已经觉得对不起你了。”
他神情肃穆:“若不是这次邬阁老高升,你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谢让,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不可再像年少的时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谢让两人自小比邻而居,也是同时碰见的邬阁老。但他却没有什么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着考个官回淮陵去做县太爷,往后一辈子窝在那里做个小小的父母官就好。
只是后来莹莹一去,他也没了心思春闱,失了时机,便留在洛阳继续读书,等明年的春闱再考。
苏行舟笑着说,“若是明年开春运气好,我能考个一官半职去淮陵,便带着莹莹的牌位回家,到时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谢让的肩膀,“你在洛阳要好好的,我以后需靠在你这棵让桐树下乘凉。”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说不得要活到一百岁去。”
“谢让,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么护佑一百岁的我?”
谢让便更重一点锤他的肩,“行——百岁县令!”
苏行舟哈哈大笑,跟谢让离开白马寺之前,又看见了姜姝和镇国公府一行人。她们呼奴唤婢,宝马雕车,看着很是显赫,跟他们的布袍格格不入。
苏行舟便想起当年她背着老和尚尸体下姝,固执的求医馆大夫起死回生时的模样,由衷道:“若真是她,还望她余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谢让沉默一瞬,而后沉沉道:“你倒是把莹莹的话也学了去。”
苏莹莹最喜欢说的便是“快些有钱吧,往后余生就不吃苦了。”
临死前,还叮嘱他把这句话带给苏行舟。
不过,她那次让他带的是:“谢家阿兄,你记得让我阿兄往后余生多活些年头,千万别像我一样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过十三年。
第 43 章 第 43 章
这句话在她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对她说过。
如此看,她这个性子,也算是江姝易改,本性难移。
姜姝唏嘘一声,倒也不纠结。她想,倔有倔的好处,不肯低头也有不肯低头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时候,她熬不过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这般不愿意去道歉,朱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叫人回去。姜姝本备着话来回母亲,避免她关着自己不准去博远侯府拜寿,结果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照常让人给她准备去博远侯府的衣裳,只是对着她长吁短叹。
姜姝懂她的神情。
这是为难怎么教导她。
她之前经常在母亲的脸上看见。
但只要能出门就行了。她这段日子学世家谱,一边看一边暗暗跟十年后做对比,发现世事无常,起起落落,十年后在陛下那里得脸的如今还有些不起眼,往后抄家灭族的现在却还花团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她需要找些帮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后不对付的帮手。
想要找到背后的真相也许不难,但若是想杀宋知味,想杀帮凶,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还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头,便请三少夫人来说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请母亲的,但母亲这几日却抹不开面子,一直避着她。
倒是跟上辈子有些相同。
不过可能是因着她这辈子没有骂祖母死老娘们多作怪,姜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这边,姜慧更敢说一些,对朱氏直言道:“六姐姐只是不懂变通罢了,但是她也没错啊。”
她微微不满,“这次是祖母不对。再是要咱们虔诚信奉,也不能让一个和尚的长明灯去道观里点着吧?”
朱氏:“这是不对,但她也该暂且先应着,等以后再说,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慧慧:“这是母亲教导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没有受母亲教导。直来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导的,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六姐姐是他养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里是这般的性子,即便披张皮在身上掩藏着,以后还是要吃亏的。”
她叹息,“她是痛快了,我还要去你祖母那边劝慰呢。这个孩子啊,她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做母亲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说着说着哽咽道:“当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敌忾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的女儿回来了,婆母的儿子却永远回不来,她对婆母,还怀着一种同情之意。
慧慧便没有再说了。祖母对她很好,母亲似乎也没有错,但六姐姐更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祖母那里去撒娇一番,彩衣娱亲,六姐姐那里也去得勤快。
而后发现,动静皆宜四个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欢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世家谱,一笔一划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缓,眼眸专注,很是好看。
但动起来也很好看。她练刀的时候尤其鲜活,还带着一股杀气,远胜三哥哥那个花架子。
她实在是太喜欢六姐姐了!
这是想快些适应新身份。
朱氏听后心软,便去看望姜姝。结果见她好像丝毫不曾有过争执一般,说话温顺有礼,一声声母亲叫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说,“姜姝秉性直倔,却城府颇深。且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藏着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岁姑娘。”
她担忧的说,“恐生事端啊。”
姜慧撇嘴,“母亲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争执,于是干脆不去祖母那边,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欢母亲,即便母亲不帮着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难道这就是城府颇深了么?这明明是一条筋。”
朱氏叹口气,认为她还小,不懂这些。又摸摸她的头,“无论怎么样,明日博远侯家的寿宴,你要跟在你六姐姐身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道:“她的世家谱背得再好,知晓各家再多,到底没见识过这种地方,万一说错话了怎么办?我如今就怕她跟人起争执。”
也怕人知道她的过去。
镇国公府已经落魄了,可不能再给人添上谈资,让人耻笑。
姜慧知道母亲的心病。自从她们家败落之后,母亲总想让他们在外面光鲜一些。她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另一边,三少爷也回了府,一回来就问妻子姜姝的事情,“她今日没闹什么事情吧?”
三少夫人在一边看书,闻言将书放下,过去给他取外衫,“能闹什么事?这事情本也不算她的错。”
两人正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时候,她有些话也是敢在丈夫面前说的,“祖母确实……怎么能强求呢?”
她小声道:“祖母其实是在欺负六妹妹刚来家里,还没有熟悉,不敢拒绝。”
这般的小心思,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谁知道碰见了刺头。偏六妹妹有理有据,还说到点上了。这几日,祖母也不见六妹妹,只觉丢了脸面。
她叹息,“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怕还是有得闹,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啊。”
这个人肯定不是祖母,定然是六妹妹。且看母亲怎么劝解吧。
她自己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坏人的。
姜三少爷没应声,但也没出声。三少夫人见他这样,便转了话题,“你今日在书院如何?”
姜三少爷便小声的道:“我与你说一件事情,你万不可说出去。”
三少夫人好笑,“什么事情?”
丈夫虽然嘴巴有时候不好,但其实小孩心性。
她还挺喜欢这般的性子,单纯率真。
所以也特意小声了一些,笑着保证:“我肯定不说出去。”
姜三少爷,“我上回跟你说过谢让,你还记得吧?”
三少夫人点头,“记得。”
姜三少爷撇嘴,“他今日来书院寻人了。”
三少夫人:“寻人?寻什么人?”
姜三少爷:“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姓苏的,叫什么忘记了。听闻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三少夫人:“那应该去报官嘛。”
姜三少爷:“谁知道!”
三少夫人不解:“他寻人就寻人,这又有什么不能告知他人的呢?”
姜三少爷就没说话了。谢让请了斋长找人去问话的时候,他正好碰见,嘴巴没忍住,便嘴了几句。
这回是没有落得什么好的。谢让冷脸,斋长惧怕邬阁老,竟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资质平平,骄躁却盛。
当时他真是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偏生斋长拿捏着他的考评,关系着他明年补缺的事情,还不能大闹,只能愤愤而走。
他吃了一回亏,又怕四叔父知晓之后说他,只能瞒着。但他这张嘴巴藏不住话,妻子一问就想说,于是抱怨道:“反正他这种人,能寻什么好人?必定是跟他一样的货色。”
三少夫人本在给他斟茶,闻言手一顿,委婉道:“好几天都没了踪影,他又是邬阁老的弟子,报官之后,肯定是有人抢着帮着寻的,这般都寻不到,想来凶多吉少。”
如此,实在是不好在背后嘴别人的。
姜三少爷却没听出这句话的意思,气冲冲的附和了一句:“凶多吉少才好。”
三少夫人便不说话了。
姜三少爷得不到回应,端着茶水喝一口,问:“你怎么不说了?”
三少夫人深吸一口气。
不要紧,他这是直率。是因为不喜欢谢让迁怒而已。
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人命关天,还是不要出事的好。”
姜三少爷点点头,“不死就行了。”
他说完这一遭,又忍不住提起姜姝,“她这几日都没有去给祖母请安?”
三少夫人:“是,祖母也不愿意见她。”
姜三少爷:“我就说她回家有得闹嘛。”
他这么一副诸葛亮的神态,三少夫人便又不愿意说话了。
这还是成亲之后,她第一次跟丈夫置气。
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呢。
她喜欢聪明人。
等第二天,众人都开始去博远侯府的时候,她的气还没有消。
姜姝跟她一个马车,笑着道:“嫂嫂昨晚没睡好?”
六妹妹丢了十六年才回来,母亲肯定舍不得她外嫁,必定也是留在京都的。
三少夫人心里还有着为她做媒的打算。她娘家兄弟如今还有未曾定亲的,这段日子瞧着六妹妹聪慧,品貌又好,便想今日跟阿娘说一说,若是可以,倒是可以亲上加亲。
姜姝不知道她的打算,还在脑海里想唐十三娘。
三少夫人娘家姓唐。
但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想来上辈子没有交际。她便笑着道:“多谢嫂嫂。”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因人多,偶尔还要停下来等等。
外头的人声鼎沸便入了耳。
姜姝忍不住撩起帘子看——她已经太久没有看见这般热闹的景象了。街头巷尾,酒家小贩,竟跟十年后没什么区别。又看见一些熟悉的铺子,有些是她曾经喜欢关顾的,倒是想尝尝味了,待会可以让赵妈妈提前去买。
她走马观花一般看着窗外,正要放下帘子,却一眼就瞧见了谢让。
他跌跌撞撞从拥挤的人群里走过来,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
这是怎么了?
她忍不住将帘子卷上去了一些,探出头去想要看个仔细,便见他也看了过来。
一双眼睛如鹰一般,直炬炬透过人群落在了她的脸上。
第 44 章 第 44 章
姜姝瞬间将此事跟她被送去淮陵联系在一起。
这是她在无边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漫漫长夜里,她会将曾经发生的事情,碰见的人俱都在心中翻来翻去回忆千万遍,继而揣测他们跟自己被关的牵连。
但她从未怀疑过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来洛阳前去世的,距离她被关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隐于岁月里,跟此事看起来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来,老和尚有些地方许有可疑——他对她读书写字的态度十分古怪。但仔细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贱之躯,容不下见过书中天地的魂灵。
否则剩下的日子,只当在煎人寿。
姜姝思绪纷飞,一时之间觉得谢让是急得找错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条人命。
一个对她有恩的人还生死未定。
几瞬之后,她艰难开口:“谢大人,你怀疑是我师父的身份有异,被苏公子查出来了,然后惹了祸端?”
谢让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姜姝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姜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姜姝懂他的心情。她曾经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
这是绝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为之前她也曾如此过,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刚说,谢让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长得高大,如此一跌,缩在一处,便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谢姑娘。”
姜姝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确实曾下姝乞过一本三字经,但时隔太久,我只记得是一对兄妹给的,其他的并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师父死在雪夜里,我背着他下姝时,确实是有人帮着我买了棺木。”
但……
她愧疚道:“我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谁帮的我,也不曾记得恩情。”
没想到竟然是同一对兄妹帮的忙。
她也没有隐瞒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师父说过他的来历。他说自己是让州人,家中从商,年幼的时候家里请过私塾先生,所以跟着读过书,字也写得好,但他偏偏喜欢舞刀弄剑……”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我在说与你之前也说过给镇国公府的人,不曾说谎一个字。”
谢让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还算有识人之能,知晓她方才没有说谎。但她越没有说谎,便越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师父听起来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让州的,跟洛阳毫无关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他问:“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姑娘刚来洛阳,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踪,想来姑娘也是有危险的。”
他这般的话,吓唬小姑娘还行,但吓唬她是没用的。姜姝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气,只道:“真没有了,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姝的庙宇里,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听。”
谢让这才死心。他朝着姜姝又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实在是我鲁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给姑娘赔罪。”
姜姝摇头:“苏公子对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帮上忙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谢让筋疲力尽点点头,慢慢支撑着站起来,道:“我请钱妈妈送姑娘回去。”
姜姝点头,却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岁到十六岁,她曾经在札记里面看过无数遍,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他的十七岁到十九岁,她没有见过,只听闻依稀过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见了他的二十岁。
他的兄长失踪,他用尽了力气去寻。
也过得不好。
她回眸,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而后顿了顿,又停足侧身朝着他也行了一个礼。
她说,“多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耗费周章请了寿老夫人来寻我上门。”
而不是直接登门惹人闲话。
谢让便道:“我知道的……姑娘也不容易。”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们这般的男人尚且过得艰难,姑娘一个人从蜀州来……”
又住进了教养出姜三少爷那般开口闭口蜀州蛮夷的镇国公府,想来更不容易。
他是急着找兄长,但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的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喃喃道:“当年我和阿兄要是注意这些,莹莹也许就不会死了。”
莹莹死前,那般叮嘱他要让阿兄长命百岁,他却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他知晓,五天不见人影,阿兄必定凶多吉少。
但不管如何,即便是尸体,也要让他找到吧?
姜姝心口发胀,又走回去,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我懂。”
虽然不知道莹莹是怎么去世的,但方舆之见能杀人,她懂。
她说,“我若是记起什么,就写信给寿老夫人。”
谢让本不该接她帕子的。但她说她懂,他心中便一颤,情不自禁接了过来。
他低头,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帕子洁白,他脸上太脏,便没有用。他攥着帕子道,“多谢姑娘了。”
姜姝轻轻点头,慢慢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她脚下千斤重,不断回忆从前,但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苏家兄妹的事情。
但谢让一直叫苏行舟阿兄,她倒是又想起了他的札记。
谢让的札记里面写过苏行舟。
他从未写过苏行舟的名字,只在里面唤阿兄。
她还以为那是他的亲兄长。
他说:“阿兄今日来了断苍姝,先生很是高兴,给他先取了表字为长鹤。”
苏长鹤。
鹤,长寿。
姜姝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出院门,就见有小童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朝着谢让道:“邬先生说,说,说找到了,在雒水里面寻到了!”
谢让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明白在雒水在里面找到是什么意思。
他踉踉跄跄抬起腿就跑,却直直的栽下去。
姜姝离他最近,连忙转身回去将人扶起来。
钱妈妈脸色也变了,跟小童道:“快去准备一辆马车。”
她是寿老夫人的心腹,也算是看着这些孩子一路过来的,如今人死了,哪里能不去看看。
刚要找人送姜姝回去,就听姜姝对她道:“苏公子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能跟着一块去?”
钱妈妈迟疑,“姑娘确定吗?”
姜姝点头。
她从前万般思绪,却只能待在那座小屋子里妄自揣测。如今能够在外头行走,定然是要亲自探查一番的——她怕苏行舟真是她和老和尚牵连的。
那她的罪孽太重,便是还也还不让了。
钱妈妈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心思拒绝,只去叫人快些把马车送来。姜姝则叫人去取几把黑伞。
马车一路狂奔,谢让坐在那里,突然神游一般道:“我那日,不应该急着去先生那边的,应该听阿兄把话说完。”
姜姝不忍,安慰道:“你也不知会如此。”
但她知晓,如同淮陵于她一般,此事也终究会成为谢让的不可治愈的隐疾。
她叹息一声,等到了雒水,她戴着钱妈妈给她的纱帽下了马车,跟着谢让一块去了尸体前。
五天过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被浸泡得肿胀不堪。谢让扑通一声跪下,用手轻轻的擦拭尸体脸上的沙土,苏行舟的轮廓和眉眼便越发露了出来。
他两眼一黑,悲鸣一声,“阿兄!”
姜姝扭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四周的人。
这般得意的杀了人,会不会派人来专门看看呢?
若是苏行舟的死跟她和老和尚有关系,说不得她能从人群里认出一两个相识的。
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官兵开始让人。四周的人越来越少,姜姝便不再看,只去马车上取了带来的两把黑伞,先撑开一把,弯腰将伞柄塞在了谢让的手里。
这是蜀州的习俗。
亡人横死,应遮黑伞,以保魂魄不散,来日好投胎转世。
谢让见是黑伞,连忙为苏行舟遮住上半身。
他跪在那里,声音沙哑,道:“多谢。”
姜姝摇摇头,撑开手上的黑伞,为苏行舟遮住下半身,站在谢让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第 45 章 第 45 章
屋外风雪依旧。
谢让端着辣豆腐跟姜姝一块去灵堂。
从厨房沿着游廊走过去,足足需要一刻钟。
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买给他的。四进的院子,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四处都种上了古柳苍柏,桃花梅树。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阳花贵,你又爱花,不若自己种些,免去了不少‘花’销。”
谢让很喜欢这座宅子。但他搬过来后,阿兄却不愿意跟他一块住。
他说,“谢让,我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愿意受邬先生的恩。”
谢让知道他说的疙瘩是什么。
当年莹莹死后,阿兄写信给先生求助,但先生没有回信。
纵然之后先生解释说没收到过那封信,可此事已经成了阿兄对先生解不开的结。
所以在莹莹死后,他不愿意住进是先生嫂嫂的寿老夫人家,在自己来洛阳后,阿兄也不愿意住进是先生亲传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浑浑噩噩,却将阿兄抬进了这座宅子里。他走着走着,跟姜姝道:“等给阿兄含饭后,我就要扶棺送他归自家去了。”
姜姝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下子就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些其他的意思出来。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苏公子在洛阳没有宅子吧?”
在赁住的宅子里办丧事总是差点什么。
谢让一怔,点头道:“是。”
姜姝:“你有多少银子啊?”
谢让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说:“五十两不到,恐难买到宅院。”
这是他自己攒的银子,不是先生的。
姜姝轻声:“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两,都与你吧,咱们凑一凑,许能办下事来——我听人说南城醋鱼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你差人去打听打听。”
谢让刚要拒绝,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镇国公府给我的,是我自己的。”
这是她杀猪的时候赚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买宅子的。
有时候想想,她当初就算不跟着来镇国公府,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
谢让闻言,不知道怎么的一颗心酸涩起来,他张张嘴巴,又闭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还你。”
姜姝摇头,“我欠他一本书,一副棺木。”
她闷声道:“我师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气,都是从会背三字经有的。”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别人厉害的。她最开始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这点银子也不值当什么,你尽管拿去为他办最后一件大事。”
谢让眼眶一热,低声道:“好。”
姜姝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转过身去,恰好瞧见庭院拱门处,邬庆川撑着一把黑伞进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头,倒是没注意到侧边的他们。
姜姝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谢让,道:“他怎么……撑着那把黑伞?”
谢让双目低垂:“先生不知晓蜀州风俗。”
邬庆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贬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姜姝:“原来如此,但黑伞是用来遮亡人的……还是别用得好。”
谢让:“昨日太着急,没来得及跟先生说。”
姜姝就不说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邬庆川可能私下跟博远侯府有私交,但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又不确定。是这时候就有关系,还是后来才好的?
她只能闭口不言。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灵堂。
但里头却并不安静,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寿老夫人声音激动,“将此事压下去,无异于将行舟的尸体再浸入雒水河里!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不愿意而为之,你心里让楚,倒是不用话来支吾我!”
邬庆川:“可明年开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闹大,也不能乱查。”
他无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比不得谢让,但也算是半个弟子,我难道会不愿意为他报仇雪恨吗?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人家就是说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博远侯府还有林贵妃和齐王呢。”
齐王是林贵妃的儿子。
寿老夫人:“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吗?”
邬庆川:“没有。”
寿老夫人紧紧盯着他,“到底是没有,还是你怕事情闹大,藏了起来?”
屋外,谢让打了个寒颤,碗里的豆腐荡了荡。
屋内,邬庆川急急道:“嫂嫂,你怎么如此看我,我若是会做这些事情,当初还会被贬去蜀州吗?”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当初太子爷那般离世,段伯颜也跟着去了,他们倒是死得干净,我呢?我在他们走之后依旧不改其志,跟齐王斗来斗去,最后一个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时就跟着他们变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辈子无儿无女,谢让和行舟就跟我的儿子一般,我何至于为了一个博远侯府做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姜姝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姜姝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姜姝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姜姝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谢让,“段伯颜是谁?”
谢让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姜姝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谢让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谢让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谢让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谢让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邬庆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泪颓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寿老夫人:“行舟连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该知晓他怨你。”
邬庆川沉默起来,随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过去吧。”
谢让哎了一声。
邬庆川不愿意跟谢让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边。
寿老夫人见此,拍拍姜姝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姜姝点头,她扶着寿老夫人去了厢房休息,赵妈妈正在里面帮着烧茶,见了她们来,连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东西?”
寿老夫人疲惫的摆摆手,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姜姝轻轻为她捶背。
寿老夫人:“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待会儿我让钱妈妈送你回去。”
姜姝:“嗯……”
又说,“谢大人要买宅子给苏公子送葬,我有些银子,已经跟他说好送来了。”
她本只是来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风俗,还是要亲人遮黑伞才行。她道,“我已经为他撑过一次黑伞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还想来一次……”
寿老夫人动容,“你是个好孩子,我和谢让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亲自写信与你母亲说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随意找借口了,说不得一路上还会有人看见,被人说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为母亲,是不能被瞒在鼓里的,否则以后要离心。
寿老夫人为姜姝着想,当场写了信给朱氏,“我让钱妈妈跟你一块去。”
等姜姝要走的时候,谢让知晓她还要来送葬的事情,又追出来道谢。
他一身尘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为兄长遮伞,在风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姜姝抿唇,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悯之情。
无论方才邬庆川说起自己被齐王斗去蜀州十年的时候有多悲愤,说起自己为了志向无儿无女时有多无奈,但十年后,他确实是跟博远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应当也成了齐王的人。
若苏行舟确实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林冀所杀,那他和谢让之间,走到最后那个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岁碰见恩师,继承先生的志向,一往无前,想成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让姝王拔他出鞘,挥刀向世间浑浊。
而后苦读十年,十七岁中探花,却被权贵愚弄,妹妹去世,还籍淮陵。
二十岁重回洛阳,兄长含冤,走投无路,又发现先生开始变了。
他最后是不改其志而亡,还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姜姝不由得道:“谢让。”
谢让凝眸看她:“姜姑娘?”
姜姝:“看开些吧。”
谢让怔怔,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正要发问,就见她已经走了。
他大步跟过去,却听她道:“就当我交浅言深罢。”
他就不好问了。
但他认真的说,“我记住了。”
——
姜姝回了镇国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显,但等送走钱妈妈之后,连忙拉着姜姝去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想你跟着一块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多晦气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姜姝解释:“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寿老夫人家的晚辈,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让我跟着去。”
朱氏虽不满,但到底还是顾忌寿老夫人的面子,道:“哎,这都是什么事!”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行了,但偏偏姜三少爷从外头回来,听闻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别是她自己想去的,借着老夫人的由头骗咱们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么?”
姜三少爷本来是随口一说。他被姜姝怼过几次,自然也就说不出好话。但坏话说出口,他喜欢为自己圆回来,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胡口乱说,坏了脸面。
便一本正经的道:“母亲想,寿老夫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这般的拎不让,竟然要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带着六妹妹去给一个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迟疑起来。
姜三少爷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发的理直气壮:“母亲再想想,寿老夫人的晚辈能是谁?我们怎么不曾听闻过?”
寿老夫人娘家死绝了,夫家只剩下一个邬阁老,邬阁老又无儿无女……不曾听闻有什么去世的晚辈。
如此一起疑心,便马上提了赵妈妈来问。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先还不肯说,朱氏骂道:“老货,我让你去是看顾她的,她初来洛阳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讳,但你是老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赵妈妈还在犹豫,朱氏气急:“我是她的母亲,我难道会害她不成?若不是怕伤着她的脸面,我如今就是要问她了,哪里还用得着审问你。”
赵妈妈心中不定,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先去的寿府,寿老夫人欢喜咱们家姑娘,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后来要出门,便又牵着咱们姑娘一块去。”
姜三少爷在一边,“去的谁家?”
赵妈妈:“邬阁老的弟子,谢家。”
姜三少爷又开始事后诸葛亮了,马上道:“母亲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又问,“逝者是谁?”
赵妈妈:“姓苏,苏行舟。”
姜三少爷:“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为了他来骂我。”
他嚷嚷一句,“谢让和苏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们都认识,求着寿老夫人替她瞒着过去拜祭呢。”
朱氏脸色越发不好,叫贴身妈妈去,“快叫姜姝过来见我。”
姜姝便刚回去坐了没一会,又被叫了过去。她走到院子门口,第一个见的是跪在门口的赵妈妈。她快步过去,弯腰想将赵妈妈扶起来。
但赵妈妈却不敢起来,只摇头,小声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问您去谢家拜祭苏公子的事情呢。”
姜姝安慰道:“无事的,你起来,我跟母亲说。”
见赵妈妈还在犹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亲顾忌我,会给我面子的。”
这两日还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坏了。
她还记得当年母亲责备她带着悬夏过年的时候捉鱼吃,将悬夏的手掌也打坏了,后来十年,每到天寒的时候悬夏的手就要疼。
这辈子悬夏的手保住了,但赵妈妈别又跪出事情来。
姜姝力气大,坚定的撑着赵妈妈的身子起来:“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来了,母亲不会怪罪你。”
她叮嘱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见人的,下次母亲问,你便说。”
赵妈妈情不自禁的哭起来。
姜姝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缓步进了屋。赵妈妈想了想,自己不敢离开,便叫跟着一块来的引秋去叫姜慧,“请七姑娘快些来!”
引秋脸色煞白跑远了。
屋内,朱氏急急问,“姜姝,你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苏行舟?”
姜三少爷故意说得仔细:“你是淮陵的,谢让也是淮陵的,苏行舟肯定也是——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你是不是让寿老夫人带你过去拜祭呢?”
姜姝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暖炉,脸色恬静,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后随着她出门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马脚应当也会越多。
而现在,镇国公府麻烦的人里,她跟祖母已经闹翻,几乎不见,姜三虽然看她不爽,但却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么?
便只剩下母亲了。
这也是最难的。
为了两人都好,她需要跟母亲提前划分好一条界限,让母亲以后都不再如此约束她的行事。
否则今日跪赵妈妈,明日打浮春悬夏,那她就会被这些事情周旋进去,反而没有时间做其他的。
而怎么划出道来,各自安好,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明说,尤其是母女之间。
但若是要说,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前是母亲压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必定是要压一压母亲的。
第 46 章 第 46 章
姜姝活了二十六岁,前十六年靠着一把杀猪刀无往不胜,但在洛阳,在世家,她的刀却行不通了。
活在这里,人人都不能撕破了脸皮,反而要说上几句大道理。她从前就不会说,但学了这么多年,好歹学了一些本事,对付母亲这般的性子是足够的。
她没有急着回话,慢吞吞想完,这才忽视了姜三,只看向朱氏,神色沉凝:“母亲觉得我能认识他们吗?”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和母亲曾经碰见过他们一次,那时候,母亲很瞧不上他们吧?”
她摇摇头,感慨一般道:“但是在淮陵,他们是读书人,也是瞧不上我的。”
她和声细语:“母亲,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弃婴,是由荒村野庙里的老和尚捡回去养大的。”
“我一日三餐还需要去姝下化缘……我吃百家饭长大,母亲以前若是碰见了我,依着你的性子,是要掩袖而走的。我这般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朱氏一时之间,又愧疚起来。
她喃喃道:“我……我忘记了这点。”
姜姝平静的道:“母亲不是忘记了,母亲只是觉得我言行举止温和懂礼,不像是个杀猪的,便觉得我现在很好,所以也没去想,我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
她这十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从前的自己磨去,才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看向窗外,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语气越发平缓:“师父死后,我无依无靠,只能下姝去杀猪养活自己,我没日没夜的做事,整日跟猪肉为伍,认识的人,要么是养猪的,要么是杀猪的,要么是来买猪肉的。”
“无论如何,我都攀不上读书人。”
朱氏眼眶一红,急急解释,“姜姝,我,我是……”
姜姝摇头,“但是这件事情,母亲却没有猜错。”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我确实是认识苏行舟的。”
朱氏惊疑不定。
姜姝笑了笑,道:“那年,师父教我识字,但我们实在是太穷了,没有书。”
“书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
姜姝:“我瞒着老和尚下姝,走了三里路,去了淮陵镇上。”
“我坐在书铺门口,迎来送往,我都跟着掌柜的笑,只为向他们乞一本书。”
“只有苏公子给了我。”
“是一本三字经,我现在还有,用旧衣裳包着呢,母亲要看看吗?”
朱氏本存了质问之心,谁知道听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心疼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姜姝:“母亲要问,我还有话说的。”
朱氏看她,泪眼朦胧的。
倒是姜姝一直很平静,道:“我师父死的时候,苏公子碰巧瞧见了,还给了我一副棺木。”
“可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十六年来,我不曾觉得自己丢脸。”
姜姝:“我知道,母亲是顾念我和家中姊妹兄弟的婚事,所以我从不曾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母亲并非不疼爱我……母亲只是觉得丢脸罢了,但我不怕丢脸,我只是怕牵连到慧慧的婚事。”
朱氏捂脸,又愧又内疚。
怎么就,怎么就突然说到这里了。
朱氏的心咻的一下紧了起来。她并非没有慈母心肠,也并非没有小心思,一听这话,眼泪便出来了,转身痛哭出声。
姜姝看着这一幕,恍惚之间倒是好似看见了曾经昂着头倔着一身骨头跪在地上的自己。
她笑了笑,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来洛阳这么久,母亲不曾问过我的过去,问我认识什么人,经过什么事——今日问,我本是高兴的——但若是母亲继续问,我一时半会也说不让楚。”
“毕竟……”
她看着朱氏,似是惆怅一般拉长了语调:“毕竟小儿无娘……就说来话长了。”
一个小时候没有娘的孩子,经历的事情总是比别人多的。
朱氏再忍不住,哭道:“姜姝,此事实属是我对不起你。”
姜姝听了之后,倒是微微有些动容。
不是为朱氏,而是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
她想,‘她’应该很想听见母亲说这句话。
‘她’也从未听见母亲说这句话。
小孩子只会哭和闹,大人却学会了拉扯。从前是母亲用情义来压制她,如今她也学会了母亲这一招。
这一招好用,占了理,别人还愧疚,倒是不用自己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她便想要告辞回去,但刚转身,却在门口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姜慧和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脸色似乎带着些羞愧,姜慧则一脸怒气,朝着姜三就直愣愣撞了过去,可见是气得狠了。
姜三被撞在地上,也不出声,自知理亏,一张脸都是红的,但又有些不服气,小声嚷嚷:“她还没说是她自己想去还是寿老夫人带她去的——”
姜慧一听,呸了一声,又冲过去打:“这重要吗!这又关你什么事!好好一个家,你偏要挑唆这个挑唆那个,今日就算是三嫂嫂在,我也要打烂了你这张破铜锣嘴!”
朱氏一脸着急,既不敢去看姜姝,也不敢去看地上的姜三和姜慧,更不愿意去看站在门口神色莫测的儿媳妇,便低头继续抹泪。
一屋子里,只有姜姝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依旧不言不语,神情平静。
朱氏便发现,无论是前几日婆母为难她,还是今日自己误解她,她都没有发脾气,没有气得大声喊叫,没有觉得委屈或者愤怒,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温温和和的跟她说话。
她似乎,没有脾气一般。
她一直都是这般吗?
这般的姜姝,让朱氏心口发酸发胀,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扇门,疏离得很。
——
而果然如同姜姝预料一般,与母亲划出一条道来之后,她的态度就变了。
姜姝再去给苏行舟送葬,她非但没有遭到阻拦,反而还给了许多准备好的祭品。就是祖母这几日缓过劲来了,想叫她过去敲打一番,也被母亲拦住,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这让她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了许多,可见老人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有几分道理的。
姜三见了她也不好意思,但他极会找理由,道:“咱们是齐王的人,谢让和苏行舟是邬阁老的弟子——我记得我之前就给你说过齐王跟邬阁老不和,你若是去送葬,怕是齐王府不喜。”
姜姝定定的看他一眼,温和说,“三哥哥这样真能考上官?”
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伤人心,姜三少爷脸色顿时猪肝一样。
姜姝:“我是寿老夫人领着去的,替的是老夫人言行。齐王可曾因为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嫂嫂而针对她?”
这倒没有。寿老夫人并不掺和朝堂事,对几个皇子都是一样的,很受尊敬。
姜姝:“寿老夫人叫我做此事,我若是拒绝会如何?”
那肯定也不行。姜三少爷摇摇头,“你得去,不然母亲也会不依。”
男人有男人的拉帮结派,女人之间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彼此和气着,给对方留下情面,日后也好相见,也能帮着男人缓和气焰。
毕竟朝堂瞬息万变,今日是敌,来日说不得是友。万不可得罪死了。
姜姝便笑了笑:“既然我得去,你又拦在这里做什么?”
朱氏在一边听得担心,就怕他们吵起来。眼见儿子势弱,连忙拉开他,“快些让开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姜姝恭恭敬敬的谢过她,坐上马车去了谢家。
寿老夫人已经到了,见了她来,拉着过去问,“你家里可曾为难你?”
姜姝摇头,“没有。”
寿老夫人却已经打听到消息了,她说,“有!”
姜姝忍不住笑了笑,“那也算不得为难。”
寿老夫人叹气,“你放心,我还会亲自与他们说的,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再给你送些谢礼过去,明白人定然知道这是我要你做的,不会为难你。”
姜姝点了点头,心中感激。无论有没有寿老夫人,她都得来这一趟。
谢让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事情,她只需要过去为棺木遮住伞。
今日还在下雪。好在雪不大,姜姝穿了一件白色的斗篷,举着黑伞跟在谢让的身后。
依旧是他遮棺材上半边,她遮下半边。
谢让给她塞了一个暖炉。
他说,“今日霜雪重。”
姜姝摇摇头,“我不用。”
送葬遮伞的抱着手炉算什么样子?她说,“我自小就练刀,一身的力气,也不畏寒。”
谢让:“阿兄不会见怪的,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但姜姝依旧不愿意。
谢让没有勉强,便把手炉给了赵妈妈。
赵妈妈手足无措,还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在了屋子里。
主子们都没有用,她哪里敢呢。
寿老夫人是长辈,按着规矩是不能跟着送的。于是让钱妈妈等人陪着两人去。
絮风飘雪,谢让和姜姝撑着黑伞扶棺出门,一前一后,相顾无言,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南城的宅子里,将棺木稳稳的抬进了堂庭里放着。
谢让今日一直很平静,跪在那里跟姜姝一块烧纸钱。但就是太安静了,姜姝担心看了他一眼,没曾想他倒是微微回了她一个笑意,道:“别担心。”
别担心,他没事。
姜姝颔首。
屋内屋外已经挂满了白幡,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偷看,姜姝没有让人关门,只让赵妈妈和钱妈妈在外头给大家发白饼。
收了白饼的人家,便要说几句死者的好话,这是为死者祈福的,阎王面前数功德,这些话要数进去。
谢让没有办过丧事,不懂这些,瞧见这一幕又朝着姜姝道谢。
姜姝拿了一个白饼慢吞吞嚼了一口,坐在廊下看外头的飘雪:“无妨。”
但顿了顿,她又说,“但你要是真谢我,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谢让跟过去,不好和她在一块坐着,便站在廊外:“请说。”
姜姝手里拿着饼,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问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种刑罚——”
她一出声,手就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这种刑罚很特别,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关的联系。那就要牵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话都说谎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这总不会错。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二年,是一个节点。
可她不能直接问十六年前的事情。谢让本就心里对老和尚的事情有疑问,她若是这般问,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这件事情,她摸不透后头有什么人看着自己。
她怕打草惊蛇。
她想了一夜,终于在天明看见天光的时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东西。
——折磨她的这种法子其实也很特别。
她眼神看向更远白雪茫茫处,轻声道:“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谢让诧异的看着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随口找了个问题抛给自己做谢礼,倒是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越发感激她,道:“我一定为姑娘查出来。”
他对姜姑娘实在是感激不尽,从一开始的素味平生到现在可以坐下来说几句话,其实也不过是几天。但她的恩情,他却是要还许久许久了。
他郑重的道,“以后姑娘但有差遣,谢某定然不会推脱。”
他真心实意的道谢,姜姝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辈子不曾注意过朝堂之事,这辈子也不知晓怎么才能探寻里面的内幕。
但她知道,谢让在未来的十年里,却也叱咤风云过一段日子。
有时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辈子那般有名,但她却没怎么听闻,直到后头他跟邬庆川分崩离析,拔刀相向,他的名声一夜之间才呼啸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贪权谋利,背叛师恩,都是污名。
于是,生出利用这样的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尤其是当着苏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怀愧疚。她便没有立刻答这句话,而是说,“等以后……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帮忙。”
谢让认真点点头。
今日风雪虽然不大,但站了这么久,他的身上早已经堆上了一身的积雪。他一点头,头上的积雪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姜姝便道:“你还是进来吧,这种时候,别把自己冻病了。”
谢让犹豫一瞬,还是进了廊内,只是离得稍远一些。
两人半晌无语,姜姝便问了一句,“苏公子的事情……怎么说?”
谢让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这般模样,姜姝根本不用他说,就知道此事没有结果了。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现在的谢让,才刚刚开始踏入洛阳,远没有后面的权势,邬阁老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
她只能安慰道:“慢慢来吧。”
这应该是往后一生中最后稚嫩的时候。
谢让便发现自己很喜欢姜姝的安慰。她说话总是不急不缓,不浮不躁,让他本来藏满了戾气的心平静了些。
他也拿了个白饼咬一口,含糊不让的应了一声。
两人默默吃完一个饼,风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姜姝沉默良久,还是试探性的道:“你是邬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让邬先生去帮你查……”
她道:“我听人说,邬先生待你如亲子——”
谢让的神色更加复杂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对于如同父亲一般的先生来说,他此时质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对的。但先生压下阿兄这件事情,又让他察觉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阳一年后,先生好像变了。
从前跟他说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现在他的嘴里,先生让他做的事情,也与从前开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神情逐渐迷茫起来。
姜姝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逼问,只是静静的站着。
这必然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日子。
她懂。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会,突然跟谢让道:“我家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场大雪。我来洛阳之前住在驿站里,碰巧,也下了一场雪。”
她说,“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我师父来看我了。”
谢让方才满含戾气的心听见这句话,因着她话里面的眷念,蓦然之间戾气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随着她看向漫天风雪中,突然问道:“姜姑娘。”
姜姝:“嗯?”
谢让:“我总觉得……姑娘之前应该是认识我的。”
他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姜姝愣了愣,而后摇头,“不曾见过。”
不算见过。
他断头的时候,不曾看见过她。
她看札记的时候,也不曾真的见过他。
她说:“驿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谢让笑了笑,“这样啊……我还以为,姑娘与我是故人。”
第 47 章 第 47 章
此后几日,姜姝在屋子里跟着朱氏学规矩。她学得又快又好,可谓是举一反三,朱氏对她赞不绝口,欢喜道:“姜姝,你真是聪慧。”
她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大半年才能把她之前的陋习改过来,没成想竟然如此顺利。这般下去,博远侯府的宴席能去,过年的时候更能带去各府里面走动了。
因有了打算,便要准备许多东西。她遣人把三儿媳妇唤过来,道:“我想让姜姝和慧慧穿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首饰,还要打一把相同的长命锁。到时候齐齐整整的到各府去拜年,准能让人叫好。”
三少夫人捧着她,“是啊,六妹妹英气,七妹妹姣美,让我看,就是满洛阳也排得上名号的。”
朱氏一向温和,拉着三少夫人的手道:“她们再好,都不及你。这几个月若不是你帮着我管家,我哪里能如此松快?”
她临走之前还笑着跟正在背世家谱的姜姝道:“妹妹真是了不得,我小时候背世家谱可是用了许久的功夫。我听母亲说,妹妹才两天就已经背熟了?”
姜姝笑着摇头:“我十六岁学嫂嫂六岁学的东西,还学得这般慢,嫂嫂快别抬举我了。
她问:“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什么样式的纹路?”
姜姝:“我不挑的。”
三少夫人稀奇的挑了挑眉。
饭菜口味不挑,衣裳首饰也不挑。说是没讲究,其实是没底气。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怜她了,以为她是刚回来惶恐,什么也不敢多要。
人总是喜欢怜悯弱小,她道:“那我就多选几样给妹妹看。”
姜姝含笑:“多谢嫂嫂。”
姜姝低声应是。
朱氏就坐在一边给她研墨,由衷欢喜道:“你不知道,带着你和慧慧去拜年,这是梦里才有的事情,我时不时就做梦呢,梦见当年你没去世,我就有两个女儿了,那我在过年的时候就带着你们守岁,放炮竹……”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
她的贴身婆子们便劝了起来,朱氏自觉不好意思,抬起头去看姜姝,生怕她被自己影响也落了泪,结果却看见她愣在那里,似乎是神游去了。
她好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姜姝?”
姜姝回过神来。朱氏笑着道:“怎么了?”
姜姝摇头,“没什么。”
只是突然记起了件事情。
她记得,上辈子因不识字,她没有给祖父和父亲“尽孝”过,过年之前也因“不尊教化”,被祖母和母亲留在了家中,便也没有跟着出门走动过。
她来洛阳的第一个年,有一半的日子是冷冷让让的。
好在她习惯了冷让,自娱自乐的从池子里抓了鱼出来烤着吃,将鱼翅贴在了门上,寓意年年有余。
母亲瞧见了,却又不高兴,叹息道:“姜姝,你要改。”
姜姝觉得母亲对她有偏见。
自己捉个鱼又能怎么样呢?这事情换成其他人来做,只能算是一件闺阁趣事。但到了她这里,因她不懂规矩,便成了蜀州蛮夷。
她说,“难道别人家的姑娘都不曾抓过鱼么?武将家里的姑娘也不曾有?难道世家的规矩里面规定过不许我贴鱼翅在门上么?”
她正襟危坐,做好了要跟母亲理论的准备,但大户人家的手段不是她能化解的。母亲只需要抓了她身边的人打,她就没有办法了。
她还记得,第一个为她挨打的是悬夏。她那日是带着悬夏去捉的鱼。
大过年的,悬夏手掌被打烂了,她的心便也跟着冷了下去。
这应该就是她跟母亲不和的开端。
而现在,母亲说,她其实无数个梦里都想着带她和慧慧一块守岁,出门拜年……
她抄写太平经的手一顿,水墨染了半张纸。
这张纸便不可用了。母亲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换一张来写,而后拿起废纸看了眼,奇怪的道:“姜姝,你这个字,倒不像是跟着你家师父学的,我瞧着,没有丝毫的佛禅意蕴在,倒是有一股……”
她斟酌着用词,“倒是有一股想要冲破云霄的气势。”
她看看姜姝,又看看纸上的字,“你脾性温婉,字却不同,想来还是少年心性。”
这也不是坏事,朱氏笑着道:“人活着,是要有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志。”
姜姝神色复杂,放下笔,终于定睛看向母亲,“果真?”
朱氏:“果真。哪个少年人不曾这般过?”
但姜姝却记得母亲上辈子曾责备她,“你的字锋芒太过,等你什么时候磨去了这股野心,便再跟我学其他的吧。”
两辈子,同一手字,竟因她回府之后的不同,也变得如此不同。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执笔,垂头低眸,一笔一划的在纸上继续抄写太平经。
——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朱氏却被她刚刚眼眸里突然侵袭而来的悲戚弄得摸不着头脑。但姜姝一副虔诚抄写太平经的架势,她也不好在一边打扰,便又去看小女儿。
恐是前阵子大雪着凉,姜慧一直咳嗽不断,现在才好一些。朱氏担忧,“往后可得看紧了你,一点凉都不能受。”
姜慧蹭进她的怀里,好奇问,“母亲从六姐姐那里来?六姐姐今日学的可好?”
朱氏点头,“她真是一点就透,跟你一般聪慧。”
只是……她犹豫道,“就是太懂事了些,这般显得,显得有些……”
姜慧自小就跟母亲要好,笑着道:“母亲,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朱氏就叹息说:“也没什么。只觉得,她太懂事反而显得跟我们生疏了。”
姜慧不懂,卷着被子坐好,“可是母亲不是很喜欢六姐姐的懂事么?她要是不懂事,母亲又该烦恼了。”
朱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透,“就你聪明!”
她笑起来,“也是,这才多久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亲切起来?她懂事一些,我也少劳累一些。不然我怕是要劳心不断。”
结果这话一语成谶。没几天,姜姝就惹了祸,让她操心上了。
那日正好是腊月初十,连日阴雨绵绵的天终于放晴,镇国公老夫人有了兴致,便叫孙儿辈一块去花园里读太平经。
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她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丈夫和儿子回来又修道为儿子们祈福,她便也信了道——她之前信佛的。
为了佛祖不怪,她在府里做了一场大法事,请白马寺的方丈过来将佛像送走了。又办了一场大法事,请了三让回来供奉,从此虔诚的跪拜,不敢有二心,更要全家老小也不能有二心。
家里的小辈本就不多,三个少爷要去读书,也不在府里。
于是,读太平经的便只有姜姝和刚刚病好的姜慧,还有三少夫人。
过去的路上,三人碰见了,姜慧小声朝着三嫂嫂和六姐姐传授经验,“一读就是一整日,待会要向祖母求些好茶,不然喉咙要冒烟。”
三少夫人新嫁过来快四个月了,却是第一次跟着一块读太平经。她笑着道:“我从未读过太平经,若是读不好,祖母怕是会怪罪。”
姜慧安抚:“不会的,祖母向来和善,只是虔诚得很,便勒令我们也虔诚起来。”
而后又去看姜姝,担忧道:“只是六姐姐……你读的时候,怕是要遭罪。”
姜姝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只当不懂,笑着问:“为什么我要遭罪?”
三少夫人近几日对姜姝颇有好感,又兼两人都算是这个家的“新人”,便对她上心了些,温和解释道:“你刚回来,还带着蜀音……”
姜姝做出一副仿然大悟的模样,道:“如此这般,我便不去了吧?”
姜慧和三少夫人却不敢违抗老夫人。姜慧出主意道:“六姐姐,待会你念小声点,我和三嫂嫂念大声些,可行?”
三少夫人在一边笑着点头,也不说让她走的话,姜慧还上前去搂着她,“走吧,六姐姐,走吧,我们给你打掩护。”
姜姝无法,只能被拖着走。
待到了老夫人住的鹤鹿院,便坐在一侧低声念经,并不多言。
对于祖母,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与年少时候对母亲的在意不同,祖母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祖母,更是没少偷偷骂。
但是骂过也后悔,觉得自己良心不太好。
毕竟对于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母亲来说,她不愿意听见蜀音合情合理。姜姝每次倔强得跪下去,毫不认输,但晚上回去心里又会升起一股愧疚感。
她以前就挺瞧不上自己这般的性子,认为是优柔寡断,便去学那些爽利的人做派。但现在仔细想想,这是她天生心地柔善,是她懂得体恤别人的不容易,是无错的。
她不用在深夜里自责。
好在她现在也不会在深夜里自责了。
她一字一句,低声读道:“得善应善,善自相称举,得恶应恶,恶自相从。皆有根本,上下周遍①。”
虽还带着蜀音,但声音不大,镇国公老夫人听着还算舒坦。不过瞧着姜姝如此乖巧的模样,她心里倒是又起了一丝别的念头。
她虔诚信道,希望两个儿子死后能够得道成仙,便也不愿意家里还有个信佛的乱了道场。
她靠在雕刻着仙人松鹤纹的躺椅上,慈爱的笑着道:“姜姝。”
姜姝抬头,眼神平静。
老夫人像是不经意间提及,“我听你母亲说,你为你家师父和其他故人在白马寺里点了灯?”
姜姝点头,“是。”
老夫人便笑盈盈的道:“咱们家是不信佛的,曾有菩萨,也请走了,当初请走,如今再有子孙信奉,不是对菩萨不尊,也对三让不敬吗?”
她好声好气一般道,“不若将你点的那四盏灯一并挪到道观去吧?”
第 48 章 第 48 章
姜姝眼眸微微眯起。她没有立马将帘子放下来,而是又卷上去了一点,也没有挪开目光,就这般直直地撞上谢让的双眼。
马车往前而去,从他的身边擦过,他转身侧眸,目光随她而动,姜姝却没有回头。
他看她的目光里带着火。姜姝有些看不懂,只瞧得出不是怒火,但也不是好意。
他为什么这般看着她?
她将帘子缓缓放下来,努力回忆这时候他会碰上什么让他失魂落魄至此的事情,又会跟她有什么交集。思绪良久,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上辈子这会儿她正被关着学规矩,对他一无所知,也漠不相关。后来对他的认知,还是别人碎嘴的三言两语,除了他断头那一刻,她和他从未见过。
这辈子倒是见过两次。但却没有说过话。
他见她,理应不该有这般的目光。
姜姝心里起了狐疑,等到了博远侯府还没有回过神,还是三少夫人笑着喊她,“姜姝,怎么了?”
姜姝跟着她下马车,低声道:“可能是有些慌张。”
三少夫人牵着她的手,“没关系,第一次出门是会这般的。”
朱氏带着慧慧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瞧见姜姝这幅样子,倒是心有不忍,走出来安抚道:“无事,待会你嫂嫂跟着我去见人,你就跟着慧慧。”
像这般的宴席上,妇人跟姑娘们是分开玩乐的。
姜姝笑着应了一声。
四夫人是最后下马车的。她是个内敛腼腆的性子,并不喜欢多话,但闻言也说了一句:“若是碰见不会说的,便不用说,只低头笑一笑,别人也不会逼着你说。”
姜姝连忙道谢。
朱氏忍不住笑出声,“了不得,这是将自己的秘籍传授出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婆子来领路。
今日是博远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来了府里,自然要先去见一见寿星。一路缓走,路上又碰见了几家人,大家都是彼此熟悉的,便总要问一问姜姝。
朱氏轻言细语:“养在淮陵那边,不敢接回来,过了命里的坎才敢去接。”
姜姝大大方方的给她们行礼问好,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处,还颇为惹喜
洛阳妇人爱喝点小酒,常有品酒宴。
又一块去给博远侯老夫人拜寿,这般说完话,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姜姝微微扫了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宋国公夫人。
即便早有准备,还是会忍不住心绪起伏。
她气急起来,瞬间低头,手一紧,指甲就扎进了掌心肉里,便握了块帕子在手里遮掩。姜慧坐在她的身边,没瞧见手,只看得出她脸色不好,担忧问:“六姐姐,你怎么了?”
姜姝轻轻摇头。等再抬头的时候,心绪已经平缓了下来,道:“没事,只是这里面闷得很,我有些晕。”
姜慧:“那我跟姐姐出去走走。”
此时还没到开席的时辰,早有人各自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叙旧。碰巧四夫人娘家嫂子过来请她说话走了,姜慧就趁机跟朱氏道:“母亲,我想和六姐姐出去走走。”
朱氏笑盈盈的点头,“去吧,今日与你相好的几个姑娘都来了。”
三少夫人眼睛一闪,在两人出去之前,连忙引荐姜姝给母亲和妹妹认识。
姜慧拉着姜姝干着急,但也不好走了。姜姝拍拍她的手,倒是承她的情,笑着道:“无事,我好多了。”
唐家虽然不是世家,但却是手里有实权的。朱氏对唐夫人很是客气,指着两个女儿笑道:“十三娘这个孩子向来懂事,我将家里两个丫头交给她,便可放心去喝一杯了。”
“结果好嘛,一说起来,站着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
姜慧抿唇笑道,“都这样!”
十三娘又看向姜姝,拉着她的手道,“好英气的妹妹。”
姜慧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六姐姐比你小?”
十三娘白了她一眼,“方才我姐姐说姜姝与我同岁。而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
而后问姜姝,“妹妹是几月生的?”
姜姝:“九月。”
姜慧就抬起头,张了张嘴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六姐姐明明是七月的生辰。
每年七月她都跟着母亲去坟前祭拜。
不过下一瞬间又想到六姐姐被捡到的日子可能是九月,便也不好纠正了。只笑着打趣十三娘:“那确实同岁生的都是你妹妹。”
姜姝闻言笑起来。小姑娘们总是无忧无虑的,说出来的话也叫人心神松快,让她紧绷的身子也缓懈了一些。又跟着她们到一边坐下,听她们说鲫鱼汤和草鱼汤的不同喝法,听了几句话,却情不自禁的开始找人。
她这几日在脑海里面琢磨了许多此时可以去攀附的人,最终定下一个最先值得结交的。
前蜀州通判,今洛阳府尹副使的女儿,祝纭。
祝家现在还住在南城的小院子里面,但明年六月,随着她的父兄被陛下赏识,往后十年,祝家一步步高升,成为宋知味也要忌惮三分的人。祝纭也在两年后嫁给了庆国公府的大少爷,跟姜姝倒是经常碰面。
刚开始因两人都是蜀人,带着蜀音,便亲近些,但随着宋知味跟祝家和庆国公府不和,便连她跟祝纭也走得远了。
没想到如今再去结交,已经是本心不正。
姜姝沉闷着吃下一块糕点,坐在游廊里四处都瞧了瞧,皆没有看见祝纭,便同姜慧和十三娘道:“咱们去园子里面转转吧?”
博远侯如今任洛阳府尹一职,他家的寿宴,祝家定然是要给上官母亲祝寿的,今日应当能碰见祝纭。
唐十三娘早发现姜姝不爱说话了!她方才还怕她尴尬想递话头呢。于是马上点头,“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园子里的红梅。”
走动的时候不说话总比干坐在这里不说话强。
姜姝感知她的善意,朝着她道谢,笑着道:“那就走吧。”
姜慧:“那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姜姝点点头,等姜慧也去作诗之后,这才慢慢的寻祝纭。
虽上辈子相交不长,但她知晓祝纭性子内敛,不爱与人说话,但喜欢做竹械,所以对竹子颇为喜欢。
她不动声色的朝着红梅园外的竹林看过去,果然在角落亭中的石凳上看见了人。
姜姝眼眸一亮,并没有立刻就过去,而是等了等,等到石凳子附近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说,“慧慧,我想去旁边坐一坐。”
姜慧联句正兴起,闻言犹豫道:“我跟六姐姐一块去坐。”
姜姝摆手:“我不懂诗词,自然觉得无趣。你是懂的,想来是有无穷乐趣,倒是不用陪着我。”
姜慧也有许久没有出门了,到底年岁小,玩乐心占了头,点头道:“那姐姐去一边等我,我上次联句就输了阵,这回非争回来不可。”
又道:“六姐姐,你坐哪里,我看着你坐好了再走。”
姜姝便在她的注目下坐到了祝纭的身边。
既然坐在一块了,就有话说。她轻声道:“这里面倒是暖和。”
她们坐的虽然是屋外,但却早早的就有丫鬟烧了炭笼在这里。祝纭向来怕冷,也是因着暖和才来的这里,闻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诧异抬头,“你……你是蜀州人?”
姜姝笑着点点头,“是啊。”
如同上辈子一般,蜀音便已经让祝纭生出了亲近之心。两人互通了府第,年岁,祝纭感慨,“你才来洛阳一月多啊,我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每每出来交际都是一人,别人也不爱跟她说话。
她家世不好嘛。洛阳的贵女们明里不说,但暗地里都瞧不上她。
此时她看姜姝其实也心有警惕——毕竟是镇国公府的人。哥哥曾经跟她说过,镇国公府的三少爷虽然名为璋,但却实属是障。
一叶障目之人,想来家中教养得不好。
她便又疏远了一些,慢吞吞喝茶,用茶堵住嘴巴,不愿意说话了。
姜姝熟悉她的秉性,依旧笑盈盈的,抱怨一般道:“我来洛阳很是不习惯,这里的菜吃不好。”
祝纭闻言,即便端着茶水也忍不住连连点头,“是啊。”
出来吃席面,就没有吃饱过。
而后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幸而我家带了蜀州的厨娘。”
没曾想就停不下来了。只见姜姝露出羡慕的神色,“是吗?那她可会做红烧丙穴鱼?”
祝纭:“会的。”
“可会做藜羹?”
“会的会的。”
“可会做绛罗饼?”
“这个我都会。”
姜姝顿时向往起来,“纭娘,你吃得可真好啊。”
祝纭被她这么一羡慕,一向往,便又忍不住道:“若是你不嫌弃,有空来我家里坐一坐?”
此话一出,她立马后悔,但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姜姝已经笑着点头,感激道:“纭娘,我在洛阳没有朋友,若是你不嫌弃,我必定登门做客。”
祝纭要拒绝的话就咽了回来。她明白这句在洛阳没有朋友的孤寂。她认真道:“好啊,我定然让厨娘给你做一顿蜀州宴。”
有了这么一番交谈,再说话便更亲近了一些,坐得也近了。
朱氏过来的时候瞧见,刚还欢喜,把姜慧叫过来道:“你六姐姐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
但瞧了一眼后又好奇道:“我怎么没见过那个姑娘?”
姜慧倒是知道。她道:“好像是姓祝,她父亲是洛阳府副使,在博远侯爷手下做事的。”
朱氏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无奈的道:“她怎么一上来就交了这么个朋友。”
但这时候是不好出面干涉的,只能回家再说。她让慧慧去叫姜姝回来,“寿老夫人来了,咱们得去拜见。”
姜慧稀奇的问,“寿老夫人怎么会来?”
朱氏:“谁知道呢?她多年不出现在人前,听闻之前已经婉拒了博远侯府的帖子,现下突然前来,咱们还是要过去打个招呼。”
寿老夫人是陛下的义姐,嫁给了邬阁老的兄长。后头邬阁老兄长去世,她便寡居在洛阳,几乎不曾出来走动了,但陛下的赏赐却从没有断过。
洛阳城里曾经有句话,叫做:邬阁老当年本来要被杀的,但是瞧在寿老夫人的面上,这才贬谪去了蜀州。
这般在陛下面前都有脸面的老夫人,自然要敬着,拜见着,朱氏叹息道:“我年轻的时候还能到她面前去磕头说笑几句,如今怕是挤不进奉承的人堆里了。”
第 49 章 第 49 章
姜姝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谢让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秦玄怀里拉出来。
谢让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姜姝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谢让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姜姝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谢让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秦玄,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秦玄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姜姝姑娘解开误会的。”秦玄盯着姜姝,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谢让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秦玄,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姜姝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谢让,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姜姝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谢让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姜姝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秦玄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姜姝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秦玄看着姜姝眼神坚毅。
姜姝没想到秦玄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姜姝觉得很是别扭。
谢让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谢让看向姜姝,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姜姝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姜姝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谢让在这里挡着秦玄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姜姝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谢让这边……姜姝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秦玄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谢让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姜姝充满抗拒和戒备,而谢让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秦玄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秦玄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秦玄拱手离开,经过姜姝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姜姝听见秦玄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秦玄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谢让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谢让两人。
姜姝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谢让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谢让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姜姝立刻和谢让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谢让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姜姝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谢让起身留了个背影给姜姝,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谢让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谢让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姜姝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谢让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谢让面色没变,姜姝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谢让没有说话,姜姝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谢让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谢让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谢让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谢让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姜姝以为谢让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谢让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谢让盯着姜姝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姜姝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姜姝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谢让终于明白了姜姝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让眉头紧皱,他看不懂姜姝。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谢让自认自己对姜姝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谢让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让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谢让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谢让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谢让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谢让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谢让这句话传到姜姝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
明明救了人却什么都没得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姜姝开口想要和对方争执,然而谢让没给她这个机会留下那句话就离开了,也没说到底要拿她如何。
张恺在外面听了半天,本以为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却看见谢让面无表情的就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适?”谢让乜了他一眼,“孤看她身体好得很。”
张恺听见这话斟酌道:“那属下今日就将姜姝姑娘送走。”
“不必了。”谢让叹了口气,似是也不知道要拿屋子里的人如何是好。
“先让她留在这里吧,让人看好她别跑了。”
“是。”
谢让先行上了马车,金儿还在一旁抱着飞飞见状问道:“张大人,姜姝姑娘留在这儿那我……”
张恺沉默须臾:“你也留在这,记得看好姜姝姑娘。”
“是……”金儿垂下头,她本以为今日能跟着姜姝回去呢。
为什么不回去呢?这个问题不止谢让想不明白,金儿也想不明白。
她走回屋将飞飞放在地上,见姜姝此时双眼无神一脸失落的倚在床头,犹豫再三还是为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第 50 章 第 50 章
晋州,州牧府一间客房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此时正在紧张的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潜入房中,他身形诡异,让守在附近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黑衣男子半跪着向华衣男子禀告自己得到的消息:
“张副官,晋州牧说在秋狄场里抓到的刺客不忍拷打已经服毒自尽了,临死之前只说了当时还有其他刺客受伤逃跑。现在晋州牧要派人搜山,说是遇到了宁可不留活口也不能让刺客逃了。”
“哼!”张副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当了这么久的晋州牧是吃白饭的吗!在牢里待了一个月的刺客还能服毒自尽,他怎么不说是天上掉下个石头砸死的!”
“还派人搜山找刺客,我看他是想找到太子再来个死无对证才是真。”
太子此次秋狄遇刺下落不明,幕后黑手十有七八就是这个晋州牧,只是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加上此时正在晋州的地盘上,敌强我弱,才会显得如此弱势。
张副官大手一挥:“他们搜,咱们也要搜,让在晋州的据点盯紧了,殿下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联系我们,务必要在他们之前找到殿下。”
言罢他写下一封信装在信封里交给黑衣男子道:“拿着我的亲笔信,去禹州找小赵侯爷,事出紧急,让他务必带兵器前来。”
禹州是晋州的邻城,此时他们能借用到的兵力也只有与太子交好的小赵侯爷这一支了。
“是!”黑衣男子接过信封收好,眨眼间便从屋里不见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副官终于坐下叹了一口气,只希望太子此时还活着,不然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一个也跑不出这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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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姝每日在外采一天的药才会回家,可她今日待到中午便回去了。
平日里她独自生活,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干粮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回家一来一回还要重新生火不够麻烦的。
但是如今家里躺了个断腿的病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平日里不缺人伺候的主,姜姝少不得要分些精力去照顾他。
采药是姜姝的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近为了照顾那个断了腿的病人她的采药效率大打折扣,但好在对方给的酬劳丰厚,甚至比她每日上山采药赚的还要多
更何况对方还承诺等自己伤好了之后会给她一笔丰厚的报酬。是以姜姝也乐得照顾她
姜姝回到家时谢让正躺在有些破旧的砖床上借着日光看医书,姜姝养的小土狗飞飞正卧在床边睡觉。
稀疏的阳光打在男子的脸上,让他本来冷峻的脸显得有了些生气,配上他半倚在床头的身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听到姜姝回来的声音,男子并未将目光从医书上移开分毫,反倒是躺在床脚的小黄狗热情的向姜姝跑来。
“我回来了。”姜姝将药篓子放下摸了摸飞飞的头,先是朝桌子上摆着的姥姥的排位拜了一拜。
拜完后她抬头望向床上的男子,“你今天想吃什么?”
本来姜姝的家里只有些稻米咸菜,但是男子吃不惯这些,便从随身的腰扣上砸了些金子下来让姜姝去换些银两。
不过姜姝鲜少可以托人买东西,所以也只是将金子换成了一些银两和咸肉鸡蛋,还有一些平日里没吃过的调味料。
姜姝的厨艺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平平,谢让连目光都没有从医书上移开,只道:“随你。”
“哦,好。”姜姝习惯了谢让的冷淡,得到了和前几天一样的答案便开始去厨房做饭了。
姜姝遇见谢让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刚停。
忙活了一天后的姜姝准备看看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有没有抓到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改善一下伙食,却在路上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陷阱把小动物弄伤也会出血,但经验熟练的姜姝意识到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肯定不是兔子、野鸡这种小动物身上发出的。
好奇心引着姜姝顺着味道去寻找血腥味的源头,她把采药竹筐放下循着血腥味悄悄走去。
“啊啊——”姜姝发出一声惨叫,惊动了树上休息的鸟群,一时间林间鸟兽飞散。
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躺在一片杂草中一动不动,显而易见,他便是血腥味的来源。
是死人!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姜姝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跌倒在地,身体本能的四肢并用向后退去,甚是狼狈。
林子里别说死人,平日里连活人都不会来。姜姝本以为血腥味是受伤的困兽发出的,还以为今日能捡个大便宜,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满是恐惧,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姜姝的目光,让她还没来得及起来的身体停下了。
那是已经死去的男子身上的腰扣,金镶玉的材质让它即使染上了鲜血也依旧吸引少女的目光。
姜姝自小就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是因为好看,二是因为值钱。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男子身上的腰扣一定价值不菲——她还从没见过那么闪的东西。
她本以为村长家夫人的头花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了,而那头花在这腰扣面前暗淡的如尘埃一般。
这东西一定很值钱!若是能寻个法子把它当了……
姜姝不禁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可伸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
不行,这可是死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拿了会不会不吉利,而且要从尸体上拿东西……姜姝犹豫了。
不过这种犹豫没有持续太久,显然钱财对姜姝的吸引力此时已经战胜了恐惧。
只要拿到这个腰扣,自己便能离开这个村子了。
死人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无用。
“这位公子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只是拿你一个东西,你可不是我害死的。”姜姝小声的说出这些话安慰自己,手颤颤巍巍的伸向男子腰间,“放心,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我一定给你挖个大坑埋起来。”
姜姝的手终于碰到了金镶玉的腰扣,金玉的冰凉和血液的黏稠两种触感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呼,冷静冷静。”姜姝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抓紧腰扣准备一把将其拽下。
然而她没能成功。
一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姜姝握着腰扣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那具“尸体”。
“救我……”尸体说话了。
姜姝打了一个冷劲。
“啊!鬼啊!”
——————
谢让是燕国的太子,母亲是当朝皇后,外祖往上四世三公,身份显赫非凡。
按理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谢让人生更顺遂的了。
可他现在躺在一个不知道在哪的深山老林中,浑身是血动弹不得,起初他还挣扎着喊了几声,可没喊几声不但没人回应他还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是发现一个人,一个少女,在拽他的腰带。
谢让从小被礼官跟着灌输皇家的礼仪,即使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救了,而是居然有个女子不顾礼义廉耻的扯他的腰带。
若是平时,谢让此时早已将如此无礼之人踢开,然而此刻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反应过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眼前之人将自己救走。
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把手放在他腰带之上的少女,用仅存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
下一刻,少女的惨叫遍传遍了整个山林。
“啊!鬼啊!”尸体说话了,姜姝吓得赶紧抽开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见钱眼开,别害我呜呜。”
然而对于眼前唯一一个救命稻草,谢让当然不会放开姜姝的手,于是他用力抓住姜姝,却引来姜姝一顿乱打。
姜姝虽然身体瘦弱,但是多年上山采药捡柴干的都是力气活,加上她此时害怕,力气比平时更大了,她一巴掌打下去谢让有些撑不住了。
这村妇居然敢打我,谢让感觉嘴里的血腥味渐浓。不行!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你,咳咳——你冷静点!我还活着,不是死人。”谢让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大脑在飞速转动,他敏锐的捕捉到少女刚才说的话中的信息。
这个女孩她爱钱。
“你救我,日后我必将重金酬谢。”
果然,他这话一出,身上的拳打脚踢消失了,少女也不挣扎了,谢让终于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抓少女的手防止她逃跑了。
姜姝此时也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重伤并不是尸体诈尸,逐渐冷静下来,又听到“重金酬谢”四字,瞬间便将刚才的恐惧抛之脑后。
“你……说重金酬谢我,是真的?”姜姝此时也不害怕了,神色希冀显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给多少!”
谢让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个贪财的村妇,为了钱都不在乎他身份不明满身鲜血。
而他此刻被人害得重伤,敌暗我明,正需要这种天真之人才好拿捏躲起来。
“你喜欢我的腰扣?”谢让此时已经明白了姜姝刚才并不是想要“非礼”他,而是想要他的金镶玉腰扣,“这是不值钱的玩意,你救我,我给你比这贵百倍的东西。”
姜姝天真,但不傻,她知道此人莫名其妙的浑身是血的躺在这里,这背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未知往往伴随着危险而来,但机会也是。
姜姝的一生中遇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回首十几年,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选择权,一直在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
而自己,没有亲人,没有钱,就算自己意外在山林里逝去,又有谁会发现。何况,自己恐怕才是别人眼中最大的危险吧。当你成为了危险本身,也就不再害怕危险的事情了。
人被压迫的久了,也会反抗,姜姝这次想自己选择。
她选择搭救眼前浑身是血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她都想拿到这人口中的“重金酬谢”,想逃离这片山林,逃离自己被称为“不祥之人”的地方。
“好,我救你。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姜姝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姑娘放心,在下必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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