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第一缕晨光亮起时,十五岁的明青进山了。
山路曲折陡峭,加上前几天下过雨,走起来越发艰难危险。
但再怎么危险明青还是要走的。
家里的柴昨天用完了,她也奢侈不到去买别人家的柴回来用的地步,只能进山去捡。
好在今天太阳出来了,日光很烈。
就算是湿柴,捡回去晒一晒也能用。
明青沿着山路往上走,边走边捡,许久后终于捡了满满一大筐。
这些已经足够用一段时间。
她心满意足,因为解决了困难而开心地扬起嘴角,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又是一皱。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日光透过上方树叶照下来,映着四周曲折回旋的山路和远处云雾里的断崖断桥,显出一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感。
明青没上过学堂,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形容出来,但看到美景心情也很好。
她决定先丢开那些烦恼的事,过好一天是一天。
她向山脚小石村的方向走去。
刚才忙着捡柴没注意,现在一看四周才发现走得有些深了。
她有些害怕,背着竹筐加快脚步走着。
骤然风声一止,响起一声女人的轻笑。
那声音如梦如幻,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又似乎就在旁边。
尾音轻而飘渺,压根就不像正常人类的声音。
明青心里一慌,往四周看了看,什么异常都没有看到。
难道是幻听?
她小声嘀咕着,心里还是不安,把竹筐系紧一点,往前走了几步。
树还是树,山还是山,路依然曲折。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除了骤然停止的风声。
举目所望都很正常。
明青心里却还是不安。
她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忽然转身向山顶跑去。
为什么呢?
明青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山脚靠近小石村那里,杂乱山石后,有道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生而有灵的人族,竟如此敏锐么?”
明明现在还只是个无知蒙昧的凡人而已。
不过也无妨。
左不过多费些功夫。
凡人愚昧,遇到困难,总以为靠自己就能解决。
巨物拖地的声音响于无风的山间,一路向山顶而去。
山顶,日光炽烈,暖如火焰。
明青一路疾跑上来,跑到山的最顶。
装着柴木的竹筐带子系在她肩膀上,被她攥得紧紧的。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抬头直视着上方炽热的太阳,心里稍安。
这便是她的直觉了。
直觉烈日恢宏,能克制消除所有邪祟阴私。
“你跑到这么高的山顶来,有没有想过,太阳迟早是要下山的?”
虚无缥缈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含几分笑意。
不是嘲笑,不是嗤笑,仅仅只是声音的主人漫不经心、发自心底的轻笑,甚至带着柔和。
太阳依然暖和,无风的山顶,明青人生第一次知道凉彻骨是什么意思。
巨物拖地的声音刺耳难听。
女人轻笑的声音有如天籁。
明青僵硬着身体缓缓回头,看到一段距离外空阔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通体如墨的巨蛇。
一半蛇身铺在地面上,一半随着硕大的蛇头高昂起,竖瞳红如滴血,蛇身上的黑鳞在日光里越显得凉冽。
它吐着蛇信子,蛇尾漫不经心地左右摇摆,口吐人言:“太阳落了,你该怎么办呢?”
声音喑哑却动听,和她先前听到的那声轻笑一般无二。
明青本是惊到无法呼吸、心跳都止住了,听她这么说后忍不住抬头。
正午时分,太阳还很大很晒。
离日落西山还有一段时间。
巨蛇所在的位置上有参天大树的枝叶伸展出来,为她挡了日光。
它明明眼神里都是杀意和看到猎物的兴奋,却迟迟不过来,是害怕太阳吧。
那她是不是还有时间自救?
生死一瞬,明青莫名清醒,系着竹筐的带子被她死死攥紧,攥到手上都多出一道血痕。
但她只抬头看着上方的太阳,像看救星一样眼神热烈,眼底死死藏着绝望恐惧。
“你以为太阳不下山,本座就没有办法了?”
声音依然动听。
巨蛇似乎没有什么动作。
明青却感觉眼前骤然一暗。
她抬头,再看不到太阳,只看到一根一根藤蔓自巨蛇所在的位置缠绕而上,连成片、搭成网,把太阳挡得严严实实的。
而她就在藤蔓网底下。
原来遮天蔽日是这样的。
原来太阳也救不了我。
明青心里惊骇到无以复加,回头正对上巨蛇近在咫尺的硕大蛇头,竖瞳如血,离她极近。
先前为求生而超常发挥、难得的清醒全部消失,她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巨蛇微讶:“竟然吓晕了。”
愚昧凡人看到她后会有多震撼恐惧她自然知道,所以先前明青的表现才让她感到意外,才有兴趣多说了几句话。
她才刚刚高看了明青一眼,结果明青又让她改观了。
巨蛇如血竖瞳里生出一丝兴味。
它低头,在遮天蔽日的藤蔓网下,硕大蛇头靠近明青。
蛇信子轻吐,尖牙刺穿她的右臂,在不伤及明青性命的前提下吸了一口血。
白光一闪,巨蛇化为一个女人,眼神惊讶。
惊讶于一点点血就能让她重新化为人形。
这个生而有灵的人族比她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她原本是打算直接生吞了明青的。
但这丝不简单和先前那几分兴味合在一起,让她改变了主意。
生吞太不雅,她应该吃得优雅一点。
也让食物发挥出应该有的味道和价值。
于是女人长袖一甩,卷着明青随风而去。
地面上只落了一只竹筐,微湿的柴木散了一地,又在日光里重新变得干燥。
*
明青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藤蔓结成的囚笼里。
藤蔓柔软有弹性,搭成的囚笼并不严实。
顺着缝隙往外看,明青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坐在笼外,几根干柴点燃后形成一个火堆,火上架着一口石锅,咕嘟咕嘟直响。
这里似乎是一个山洞?
她是被人救了么?
明青想着晕倒前看到的巨蛇,以及近距离凑上来硕大丑陋的蛇头,脸一白。
女人似乎是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明青看清了她的长相。
很美很美,比她生平见过的所有人都美。
美到有些不真实。
她的眼睛也很美,红如霞光。
明青看得有些失神。
女人看到明青的反应,唇一挑,笑了起来:“看见巨蛇恐惧惊慌,看见美人痴迷如醉,果然是人族啊!”
声音有如天籁,明青听来如同死神在呼唤。
这是巨蛇的声音!
她脸色惨白,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你……”
明青牙关直打颤,你了半天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女人抬头看着她,分明是仰头的姿势,骨子里透出来的却是满满的高傲。
她不说话,只看明青一眼,眼神漫不经心、不含感情,看完后继续去看火堆上架着的石锅了。
囚笼里,明青过了很久才缓过来那股恐惧到窒息的感觉,也努力消化着女人就是巨蛇的事实。
妖怪么?
听说妖怪都是吃人的。
那女人是要吃了她吗?
类似石锅煮水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
明青瞅了一眼,本就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都是恐惧、绝望和无助。
风从洞外灌进来,凉意直击心底。
明青打了个颤,整个藤蔓囚笼都在摇晃。
她才发现这囚笼是吊在山洞半空的。
她被关在里面,像是困兽,随时会被剥皮拆骨。
明青想到这里,恐惧越深,人也疲惫,困意涌上来,却又不敢就这么睡过去。
她怕自己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虽然醒着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应付巨蛇化成的女人。
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咚”一声响,藤蔓囚牢落地,把意识有些模糊的明青直接震清醒。
女人起身踱步到明青面前,抬手剖开藤蔓囚笼的一道“门”,成了跟明青面对面的姿势。
绝美面容在前,明青想到巨蛇硕大的脑袋,脸白如纸。
“本座用无相术看过你。”
“你虽然生而有灵,却无缘道途,而且命定早夭。”
女人缓缓启唇,声音优雅动听,明青却有些听不懂,只听到女人最后说道:“所以本座吃了你,不会沾染太多因果。”
吃!
明青嘴微张,哪怕早知道巨蛇抓她回来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亲耳听到还是慌得直颤抖。
女人手一扬,趁着她嘴微张的间隙把石锅里的东西直接灌了进去。
“咳……”
明青剧烈咳嗽起来,惨白的脸呛得通红,声音发颤:“这是什么?”
味道不算很苦涩怪异,甚至细品还有一丝甘甜。
但想到女人巨蛇的原形以及丑陋的蛇头,明青窒息不已。
“没什么。”女人松开明青,看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声音里满满都是恶意:“只是些调味料而已。”
明青是食材,她要优雅地享用,自然需要些调味料来增加口感。
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她说得天经地义。
明青手捏紧,指尖陷进泥土。
最初的恐惧绝望达到极致后,她心里反而涌上几分屈辱。
是那种被人,不,应该是被妖当做蝼蚁般随意拿捏的屈辱。
她感到愤怒,却又无法反抗。
女人似乎极喜欢看她这副模样,笑得越发开心:“小东西,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座。”
“你该恨的人不是本座。”
“要恨,就恨幕流月吧。”
说到幕流月三个字,女人的眼神变得幽深冰凉,声音也多了些起伏:“如果不是幕流月步步紧逼,追杀本座至此,本座又怎么会自毁道行,对凡人动手呢?”
“所以是幕流月害死你的。”
女人掷地有声,像村里的教书先生在说什么大道理一样大义凛然。
明青躺在地上只觉好笑极了。
幕流月。
她不知道是哪三个字,却深刻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被这女人抓来随意摆布。
幕流月却能追杀这个女人,将她逼到绝路。
那么这个幕流月,一定很厉害吧。
明青想着,沉声道:“杀我的人,是你。”
声音嘶哑干涩,却在山洞震出回音。
她躺在泥里,半张脸贴着地,眼睛却直视着女人。
她眼珠漆黑,眼神如墨。
此时正逢夜晚,女人迎着她的眼神,莫名感到心悸。
似乎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惧。
那是妖的本能。
本能地感觉,泥土里的小东西似乎很危险。
但怎么可能呢?
一个虽然生而有灵却无缘道途,还命定早夭的凡人,能有多危险?
还能有人族当初那位危险不成?
女人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却也没有再说话的兴致。
该结束了。
她抬起手,打算把明青提到面前来。
外面忽然一声惊响。
明青听到了一道声音,短而急促,飒飒如风,是剑出鞘,破开重重阻碍的声音。
初听有些闷沉枯涩,再听如泉水激石,清亮明彻。
明明她以前都不知道剑是什么样子,此时却无端觉得这道声音就应该属于长剑。
和剑声一起响起的是急促的心跳声。
明青看到女人脸色大变,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嗓子里挤出来三个字:“幕流月!”
果然阴魂不散!
她声音含恨,哪里还顾得上明青。
女人手指变幻,做了一系列在明青看来眼花缭乱的动作,低声说:“真以为本座穷途末路了么?”
说完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了。
“轰隆轰隆!”
地动山摇,整座山洞都在摇晃,大块小块的石头随着泥土一起砸进地面,砸在藤蔓囚笼上,然后山洞的地面开始裂开、陷落。
明青很快逃离了藤蔓囚笼的禁锢——在山洞陷落的帮助下。
如同那些泥土石块一样,她瞬间失去了支撑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地面的缝隙越来越大,裂开的缺口黑暗幽深,像妖魔张开的巨口。
明青只看一眼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除了等死以外,她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铿——”
一声清响,长剑穿过泥土石块和无尽的虚空,炫丽的剑光如星辰般闪耀。
明青在剧烈的坠落里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仙鹿踏空奔她而来。
她当然不知道仙鹿是什么样的,以前也没有亲眼看到鹿,对于鹿的认知完全来自村里少年的描述。
而眼前这只踏空而来的鹿轻盈优美,四周自带皎洁光芒,自然不会是凡间的鹿。
明青看得目不转睛,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仙鹿稳稳接住,此时正伏在鹿的背上。
仙鹿长鸣一声,带着明青直直向上,皎洁的光圈自动将泥土石块挡在两侧。
明青有些紧张地抱紧仙鹿,从漫天尘埃到高悬虚空,听到一道温柔清朗的声音对她说:“别怕,你安全了。”
声调平和,明青听着这声音,剩余的几分紧张莫名不见了。
仙鹿欢快地原地跳了跳。
明青被颠了颠,福至心灵,知道说话人就是仙鹿的主人了。
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抬起头,以为会看到一个和仙鹿一样仙风道骨般不染凡俗的人,结果先听到的却是一声剑鸣。
这也是她今晚听到的第三声剑鸣。
剑锋雪亮,长剑凌空一劈,直往山洞深处而去。
执剑的人一袭白衣,她站在水天相接处,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低头看来时眼神温和似水、澄澈清润。
天上悬着月,月光正照大地。
地面铺着雪,举目白雪皑皑。
明青呆呆看着执剑的人,只觉她比雪还要白,比月还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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