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睡吗
一场时雨沥沥, 暮秋过去,孟冬初寒送入新霜。
凉风透过绿瓦白墙,吹入庭院,橙黄橘绿落尽, 瞧着冷清萧条, 但一墙之隔的居室内, 却是截然不同的春景。
厚实的毡帘遮挡住寒意, 满室铺设绒毯, 银丝炭伴夹着香枝干果, 在炉子里缓缓烤着, 熏绕得房里温香融暖。
脚步声轻微, 而后低垂的帘幔被撩起,珠链晃响,少年的手将埋在软被里的人捞了出来。
“黎梨。”
榻上的少女还没掀开眼帘, 一截寸缕未着的粉臂先探了出来,循着来声搭到了对方的腰身上。
云谏顺势搂住,将她抱入自己怀里, 垂眼就看见了毫无遮掩的雪白春光,参杂着未消的红痕点点。
他抬手撩开她肩上散垂着的青丝, 目光幽幽地叹了声:“你这样,我都不想走了。”
黎梨迷糊地耷着羽睫, 回道:“随你。”
“但是说好了的,早上就不可以了……”
自那日在药房里闹了个大乌龙, 黎梨看见钟离英就羞臊得抬不起头, 再也不敢说要同她学鞭法了, 唯恐对方又想起那根白狐皮鞭来。
云谏乐得见她不去军营里受苦,自告奋勇地要教她。
起初黎梨确实有几分兴致, 但学鞭时二人贴身相近相抵,炽热的呼吸相融,花香逸散,她越是勤学苦练,就越是容易握上别的鞭……
鸳鸯意起,少不了半推半就,鸾凤和鸣。
除了荒唐几番,平日里黎梨学武尚算认真,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于武道一途并无天赋,甚至远不及她对医术悟性的百分之一。
她没怎么犹豫就弃了长鞭,找陶娘取了几本医书,有模有样地学起经络穴位。
但云谏说他也要学。
黎梨看着他每日帮她处理蒙西的公文,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学医,只知道这人于医术一途是个庸才。
她体贴大方地要教他,可他越是勤学苦练,越是容易出错,时不时就会按到别的穴位上……
黎梨半懵半醒领受了两场侍弄,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狼崽子叵测的居心。
她当即生了气,但春江水暖总叫人心软。
二人初尝情果,青涩好奇,其实颇有些意趣。
那日清晨,难得早醒,黎梨说什么也要绑他,云谏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松口答应。
还是那根暗红丝线缠绕的铃绳,与云谏的心慈手软不同,黎梨将他绑得结结实实,分毫动弹不得。
起初云谏还有耐心,一声声教她自己动作,但几次尝试下来,黎梨还是不得章法,她脸上的神情渐渐垮了。
小苦瓜最终趴到了情郎的胸口上,丧气道:“我累了,不想玩了。”
云谏不上不下,被她吊足了胃口,本就忍得额角青筋都在抽疼,眼下听她说不玩了,他气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他好勉强维持住神色与语气,紧着慢着哄她松绳。
黎梨解了绳结,刚想下榻趿鞋,就被身后人一把压回了暖帐里。
云谏新账旧账同她一起算,情念汹涌,差点就要把床拆了的时候,萧玳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五殿下带足了蒙西的特产,开口就大声唤他的小表妹:“迟迟!你最爱吃的雪梨糕!”
回应他的是黎梨房中骤然一抖的银铃声。
黎梨吓得要死,猛地拉住云谏不让他再动。
云谏抵着她香汗淋漓的耳鬓,在她的紧张里低声吸气:“别怕。”
“你不清楚那狗东西么,就算你与他亲近,但给他再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贸然破开自家妹妹的门啊……”
果然,萧玳在庭院里遥遥问了几句,便没再往下纠索。
可一想到五哥就住隔壁,往后的日子里,黎梨说什么也不肯再胡来了。
云谏接连被拒绝了好几日,然后又被拒绝了好几日。
往常也就罢了,如今温香软玉在怀,还有连绵不休的夜梦折磨,云谏生生熬着,时间一长,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
神思都不正常了,比如说……
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杀了碍事的萧玳。
待在自己的房里会好受些,但昨天夜里,对着空落冷清的房间,他默了半晌,还是翻了窗去找她。
黎梨仍旧如往常一般,翻身贴入他的怀里。
寒天添衣,云谏指尖捻着她的素色寝衫,细密的针脚像是无形的枷锁,叫他不要再进一步。
他默默抚着她细软的青丝,看见她指尖轻轻触着他眼底的乌青,清浅的花香就随着她的动作萦绕鼻尖。
云谏喉结微滚,按下了她的手:“早些睡吧。”
“好啊。”黎梨笑了声。
但是被衾轻声窸窣后,她没有闭眼安睡,而是支起半个身子来看他,问道:
“那你呢?”
云谏随口搪塞回答,下一刻鼻尖的花香气却蓦然浓烈,充盈得满屋都是。
他恍惚着定神,只见眼前的少女松开了寝衫的领口,大片白皙细腻的春景绽放出来。
云谏瞳孔骤缩。
……她寝衫之下,什么都没穿。
黎梨欣赏着他的反应,轻柔潮热的气音落到他的耳边。
“还睡吗?”
云谏觉得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
活似久别重逢,一不小心放肆了些,饶是眼下阳光洒入了房,怀里的人还是软得像一湾溪水。
云谏低头看了半晌:“……当真不可以了吗?”
黎梨听见了,将被子往身上一裹紧,麻利滚回了榻上。
云谏觉得好笑,再次捞她出来,终于说到正事:“蒙西的田畴图测绘完工了,户部的人说要将图纸送来郜州给我们过目。”
“但我想着他们那一群人都是文官,行动多是拖沓,倒不如我与萧玳跑一趟,来回都快。”
黎梨习惯了他的奔走,蒙着脑袋点点头
依譁
:“去吧。”
云谏想了想,又道:“宣威节庆就在今夜,羌摇小可汗不是说要观礼么,我让沈弈去安排?”
听到着话,黎梨顿了顿,终于舍得睁开了眼睛。
“我去。”
小郡主挣扎着坐起:“两国交谊,轻慢不得,在蒙西地界还是我去更好,显得诚意。”
*
黎梨裹着雪白绒毛镶领的斗篷,领着沈弈与随侍,来到羌摇一行人暂居的住所外。
黎梨甫一跳下马车,就被冰冷的寒风狠狠刮疼了脸,站在原地蹙起了眉。
沈弈关心道:“怎么了,可是需要添衣?”
黎梨摇摇头,沉吟道:“我在想云谏他骑马回去,会不会冷。”
沈弈:“……”
他受够了这份时时参与的多余,被酸得牙疼似的转开了脑袋。
但黎梨站在羌摇人的府园前,下意识前后数了数,又觉得纳罕:“使臣来朝,车架这么少的吗?”
沈弈随着她的话语,也扫了几眼:“我先前来过这儿,当时也觉得诧异。”
“羌摇擅商富庶,历来朝贡丰盛,这些车架不仅少,而且还有好些磨损痕迹,瞧着委实不如往年气派……”
话说着,羌摇的随侍开了门,迎了众人入内。
黎梨边走,边听沈弈小声说道:“而且他们租的院子极大,随行畜养的马至少有数百匹。”
“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带了多少人过来啊……”
黎梨听着稀奇,但看见眉眼深邃的羌摇青年过来迎客,她忙与沈弈止住了话头。
羌摇素来喜好华奢,贺若仁与他的下属们穿了满身的金玉锦绣,腰侧的佩刀是唯一的朴素,却衬得他们气质凌厉。
就近在庭院的八角琉璃亭里,两方见了礼,黎梨挥挥手,令随侍们送上待点的花灯。
她欢快地说道:“小可汗不是想看宣威节庆么?”
“据闻节庆里最好看的,便是今夜的放花灯了。”
说到这个,黎梨也难掩期待,憧憬道:“听说今晚百姓们都会出城,在护城河里放满花灯,届时烛光漂浮,便像是天上的银河下了凡尘。”
她从旁边的箱箧里捧起一盏花灯,笑眯眯道:“光在城墙上观礼多没意思呀,小可汗既有兴趣,不如一同去放花灯?”
少女手里托着的花灯精致,浅粉的花瓣随着她的话音轻轻颤动着,栩栩如生。
贺若仁端详着那盏花灯,片刻后抬起深眸,笑着应道:“郡主好考量,我们也正有此意。”
黎梨扬了扬嘴角,刚将手里的花灯放回原处,便听对方语气疏松地问了句:
“只是近期金赫……胡虏蠢蠢欲动,不大太平,我们这样出城稳妥吗?”
“不知郜州城防军可有安防之策?”
黎梨听他忽然问起城防,心里有些吃惊。
就算两国交谊再密,也断没有将城防布局告诉对方的道理。
但转念一想,对方人生地不熟,心中难免忐忑,多问几句也算正常。小郡主揣着宽慰贵客的心,本想简略说两句,但张了张口,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啊。
黎梨是新上任的蒙西封邑主,本就处处不熟,而后没办几日差,又将一应庶务全都推到了云谏身上。
她对郜州的城防当真知之甚少。
黎梨有些尴尬,又不能露短,只得含糊回道:“小可汗不必忧心,郜州城防如铁,在护城河内,我们都是安全妥善的。”
她打了这番官腔,算不得亲近信任,羌人青年果然定睛看了她少许。
黎梨想着,往后一路,大抵是无望与羌摇这群人成为交心好友了。
对面的贺若仁捻着茶盏,倏尔却勾唇笑了,倒像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欣赏:
“大弘不愧是万乘之国,郡主年纪轻轻,心思已如此谨慎老练,日后定然是经纬天下的栋梁。”
黎梨:“……”
谬赞了。
她不是不愿意说,她是真的不知道啊……
黎梨有些汗颜,顶着沈弈洞彻一切的戏谑目光,更坐不住了。她茶都没喝完,便提议带他们去城郊看看风光,晚些时候直接去护城河放花灯。
贺若仁无可无不可。
众人搁茶起了身,径直往府外的园径去。
黎梨跟在领路后头,受了贺若仁的谦让,还比他先走了几步,这几步工夫看着微不足道,但意外来临之际,便是判然两途的结果。
她先是听见几道语义不详的喊话声,还未反应过来,下一步刚拐过转角,就被冲来的一人遽然撞中了。
黎梨猝不及防,仿佛肩与侧肋受了狠厉一击,趔趄着同来人摔砸到了地面。
黎梨摔得半身骨头都疼,听着身后随侍们的惊呼声,她茫然抬头,却撞见了一双栗色的眼眸。
撞她的人是一名形容狼狈的少年,他连件外衫都没有,在冬日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上下脏乱邋遢,像是许久都未收拾了。
“你……”
她怔忪着不知所措,距她最近的沈弈已经扑上前来,急忙要将她扶起:“摔到了吗,有没有受伤?”
四周的羌摇人看到那少年,脸色骤变,贺若仁那名胡髯下属元仆飞快跨过来,大掌一攥就要提人。
黎梨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就拉了那少年一把。
少年蓦然回过神,看清她的大弘装束,在兵荒马乱间,迅疾将一物塞进她的手心里。
他用生疏的汉语喊道:“救我,我——”
元仆却不容他多说,提小鸡一般将他提起,转身就狠狠将他摔进对面的花圃里。
“嘭”地一声,成批的花盆破碎,少年倒地,侧身呕出大口血来,再也说不出话了。
羌人们提了刀就要上前。
黎梨见了这像要杀鸡似的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沈弈当即高声喝止:“这是大弘境内,不得滥杀!”
羌人们听言,迟疑地看向贺若仁。
贺若仁瞥了眼有些站不稳的黎梨,顿了顿,解释道:“郡主,这是名小贼,近日屡屡到我们府内行窃,被捉了数次都不知悔改,实在无可救药,你看……”
黎梨半撑着沈弈的手臂,指尖仍在微颤,却在斗篷的遮掩下摸清了那栗眼少年塞给她的物什。
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小可汗,我知道你们羌摇以商发家,最厌偷财盗物,对盗贼设有戮刑……”
“但这儿毕竟是大弘境内,这小贼也是大弘的子民,你们的律法,是不能适用的。”
黎梨嗓音不大,因为方才的惊吓,还稍许发紧,但态度却表示得坚决。
贺若仁注视她片刻,到底朝众人挥了挥手,羌人们终于收起了长刀。
元仆二话不说,上前重新拎起那少年,只道:“我去把他扔出去。”
贺若仁无声颔首。
黎梨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线。
沈弈还在给她拍斗篷上的灰,唠叨道:“你这身板也太不结实了,撞一下就摔,好好的一身浅衫,全都弄脏了……”
见贺若仁几人还等着出门赏景,黎梨勉强笑了下:“小可汗,不若我先回府更个衣……”
贺若仁看了看天色,却道:“郡主,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的路程,只怕会耽误了放花灯。”
“你随行该带有衣物吧,不若在我们府中将就换了?”
黎梨只得答应。
沈弈令随侍回马车取了衣物来,送她去偏殿更衣。
偏殿跟前立着半丛松柏,是冬日里难得的长青绿意,黎梨来到门前,似赏景般左右望了望。
沈弈耐心等着,下一刻却被她揪住了领子。
熟悉的半窒息感袭来,他
殪崋
霎时间就想起了在她房里那场荒谬的“偷欢捉奸”大戏。
“郡主——”
他话未说完,就被黎梨一把拽进了房,猛地将他按到了茶桌上。
沈弈背抵上桌案,他对这动作不可谓不熟悉,崩溃地想要大喊:“祖宗啊!你又来这套!”
这次黎梨没再拿出绳索与皮鞭,而是掏出一把十九路刻纹的精巧弯刀,拍到了他身上。
沈弈瞪大双眼:这回玩这么大?
黎梨声音却冷静:“外头那群人有问题。”
“你快回去,叫云谏别走。”
第52章 郡马
沈弈忽听变故, 不觉错愕道:“……怎么了?”
黎梨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道:“我们全都被骗了。”
“外头那群人,压根不是羌摇的使臣,甚至都不是羌人, 只怕是胡虏来了!”
沈弈长在苍梧, 忽然听见死敌“胡虏”的名号, 惊得瞳孔都晃了晃。
他腾地直起身子, 可一张口又有些迟疑:“可是……郡主你如何得知?那日医馆门前, 我们瞧得仔细, 贺若仁戴着红色刚玉, 怎么就不是羌摇小可汗了……”
“就是有那刚玉, 才让我们犯了糊涂!”
黎梨再回想起来,只觉懊恼:“你可记得那日初遇,我用羌语同他们打招呼?”
“贺若仁与他手下的异常反应, 哪里像是听得懂羌语?我只道是自己说得不好,竟没怀疑过他们不是羌人。”
沈弈犹豫道:“那日是有些异常,可……”
黎梨眉头紧锁, 打断道:“还有更异常的,方才我当着他们的面, 说了羌摇对盗贼设有戮刑的律法。”
“满场羌摇高官,竟无一人反驳我!”
沈弈隐约明白了什么, 愕然看向她:“难道……”
黎梨见他还懵着,急得跺了下脚:“那当然是我胡说八道乱编的!”
“若他们真是羌摇的小可汗与使臣, 怎么可能不通本国律法, 怎么可能一脸迷茫, 含含糊糊就默认了我的话?”
沈弈听着这番话语,只觉冬日的寒气从门窗缝隙中丝丝透了进来, 正沿着他的脚踝往脊骨、往后颈上面爬,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敢相信,在郜州这些日子,他们竟然将来路不明的人当作了上宾来款待。
沈弈忽然又醒了神:“可他有通使书!”
“我们都看了,通使书上有羌摇官书文印,分毫作不得假,所以我们才信了他的身份……”
但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黎梨拍在他胸口上的十九路弯刀虽然小巧,但是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是一份难以忽视的重量。
沈弈指尖触到刀柄上的红色刚玉,蓦地想起方才那名周身狼狈的少年,对方污糟的脸上生了双特别的栗色眼眸。
黎梨顺着他的动作说道:“这柄弯刀,是那少年趁乱塞给我的。”
“早就听闻,羌摇皇室多生栗目,红色刚玉又是皇子配饰……他的身份还用猜吗?”
黎梨面色凝重:“十之八九,那少年才是真正的贺若仁,外头那群人的通使书,指不定是从他身上得来的。”
沈弈真真切切地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外头那群人,行事如此嚣张,些微冲突就摔人拔刀,要打要杀的……还有府外那些伤痕累累的车架,以及他们不识国礼,将御用的贡品送给黎梨的行止……
哪里像什么交谊的使臣?
分明就像劫持了羌摇小可汗的匪徒!
沈弈手心里沁出冷汗,喃喃道:“可是,他们劫持小可汗,盗用通使书入关,费这么大的工夫,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朝外头望了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飞快换了件斗篷。
“他们带足了兵器人马,专程在此等着节庆,还有心询问城防,当然是想闹事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她推着沈弈催他离开:“你快回去,叫云谏与我五哥别回蒙西了,今夜节庆必有大乱,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沈弈下意识挣扎:“那你呢,你随我一起回去……”
黎梨用力扽了下他,叫他别说了:“我身份明显,贸然离开岂不打草惊蛇?还是你寻机会离开更易成事。”
她正色道:“别拖了,郜州今夜的安危就靠你了。”
*
临近日落时分,昏黄的光轮垂挂在远方沙洲尽头。
郜州西城门外,成片的窄叶树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护城河一侧,瞧着光影暗淡,反倒是林前的绿洲茵草微黄,还洒满了黄昏的光。
黎梨与贺若仁一行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畔,只等戌时开城门,百姓们捧灯而出。
贺若仁抱臂立在河边,垂眼看着黎梨逗弄一只迷路的兔子。
白日在他府邸里,那位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句机要的稳重封邑主,如今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正逗着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弘贵胄的心思。
黎梨心思并不在兔子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群人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顺道往他身后瞥。
贺若仁的下属们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不少人都在暗自窥着窄叶林,黎梨移目打量了下,隐约看得见林间折射着零散冷光。
她终于了然地笑了下。
“小可汗,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林子瞧瞧?”
她问得随意,却令在场的“羌人”们如临大敌地站直了身,露出警惕的神情。
贺若仁气息微顿,还算镇定:“不必。”
“也对。”
黎梨又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兔子:“林子里又没藏着人,哪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贺若仁也不禁皱起了眉。
他心中知晓,那林子里头全是他们金赫胡人的埋伏,只等今夜百姓出城放花灯,便要大开一场杀戒。
宣威节庆不是大弘战胜金赫的节庆么?
金赫偏要在这场节庆中放尽大弘边关子民的血,好叫世人都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这片黄沙大漠的主人!
贺若仁布局已久,眼下乍然听见黎梨意有所指的一番话,难免谨慎,只怕被她提前发现了什么。
大事未成,可容不得她碍事作怪。
他冷了脸色,伸手往腰侧的佩刀摸去,可指尖才触到冰冷的刀柄,又见那小郡主忽然将草地上的兔子抱了起来。
贺若仁手上动作一顿。
黎梨对他的行止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认真端详怀里的兔子,还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完全看不出啊……我哪里像兔子了?”
她揉着兔子的脑袋,左右端详,还要拨开长耳朵细看,怀里的兔子终于被她烦得恼了,后腿胡乱蹬蹬蹬,几下就用力蹬开了她,飞快窜向远处。
“你竟敢踢我!”
她生了气,想要去追,殊不知逃窜的兔子甩起一大股灰尘草屑,她一不留神就吸了满满一口,立即蹲到原地狼狈地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贺若仁冷眼看着她。
……好像个傻子。
他握刀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落日霞光逐渐沉入沙洲尽头,天穹被暮色浸染,大地的余晖也一寸寸被侵蚀干净。
戌时马上就要到了。
黎梨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身边的“羌人”都在兴奋,摩拳擦掌,狂热地盯着即将开启的城门。
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沈弈有没有及时截住云谏与萧玳,也不知短短的半日工夫,够不够他们布防。
还有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他们还会出城放花灯吗?
黎梨瞧着身边这群胡虏的反应,不用想也猜得到,他们带来的人马,应该都藏在了窄叶林里。
百姓们手无寸铁,若当真出城放花灯,那与无知的绵羊走入虎穴狼巢有何区别?
黎梨甚至无暇去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只盼那城门闭得更紧一些,好结结实实地拦住自己封邑地里的子民。
忆樺
然而事与愿违,城门起闩的动静遥遥传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身旁的贺若仁就笑出了声。
“节庆开始了呢,郡主大人。”
黎梨揪紧手边的裙摆,看着朱红斑驳的城门洞开,一道道百姓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下。
她的心都提了起来。
远处,人人手里捧着花灯,苍白烛光才豆大一点,但人影憧憧,无数渺小的烛光就汇成了银亮的长河,从城墙蜿蜒流出,淌向护城河畔。
黎梨希冀落空,只能祈盼沈弈他们另有布筹。
贺若仁的心情,显然比她畅快得多,他望着倾泻而出、已经临近身边的郜州百姓,笑得堪称猖狂。
“与关外相比,你们大弘百姓的身板当真是薄弱啊,就这点斤两,能挡得住金赫的铁蹄吗?”
黎梨同样望着趋近的人影,竭目张望之下,跳得杂乱的心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你说什么,什么金赫?”
她似不明白地反问。
贺若仁笑意更狂,正要让这天真无知的小郡主见识一下金赫的屠刀,又见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掌:
“哦,我知道了……但我们平日里都不说‘金赫’的。”
黎梨笑得轻蔑:“我们都称之为‘胡狗’。”
贺若仁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狰狞,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他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金赫国盛兵强,而你们大弘还只知道用嘴皮子雕花呢?”
“难不成你们当真以为,一国宣威,靠的就是这些多余无谓的节庆吗……”
黎梨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似乎在同情他的无知。
“光靠节庆,当然不能宣威。”
她摊开手,示意他看清河畔上幽光阴森的白烛。
贺若仁心里蓦地一跳,就听见她令人恶寒的话音。
“我们宣威,靠的是给胡狗送葬啊。”
贺若仁身形一凛,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还未拔出刀来,就猛地被一把粉末迎面袭中。
辛辣的气味刹时散开。
“啊——”声惨叫撕破护城河边的宁静,贺若仁当即倒落地面,捂眼痛苦地打滚。
胡虏们眼见首领情况不好,纷纷惊怒地抽出长刀,而黎梨早已转过了身,飞奔跑向百姓群中的一个方位。
“林子里!林子里有埋伏!”
她大声提醒道。
沿途的百姓听言,立刻丢下手中的花灯,从腰间抽出软剑与长鞭,原本还老实可欺的身影,转眼就在寒月之下变得气势凌人。
有道清越的女声高声喝起:“将士们,随我杀了胡狗!”
是钟离英。
乔装成百姓的城防两军不再藏拙,应和冲杀声此起彼伏。
黎梨在充耳划过的呐喊声中,穿越寒风,用力扑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黎梨!”
少年展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只一刻又忙不迭地松开,拉住她检查:“可有受伤?”
黎梨按下心里的紧张,胡乱摇了摇头。
“你哪来的胆子,竟敢主动挑衅发难,也不怕把我们吓死。”
云谏揉了把她的发顶,又远眺着那边滚地的贺若仁,问道:“你朝他洒了什么东西?”
黎梨扯紧了腰侧的胡椒粉锦袋,答得老实:“哥哥给的,叫我拿来对付你。”
云谏嘴角抽了下:……
对付他的?
那边的胡人发现事情的进展脱出控制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吹响了起事的尖哨声。
一时之间,窄叶林里树枝晃响,数不清的交杂脚步声从林子里冲出,还未见人,便能看到冰冷的刀刃在暗夜里折射利光。
早在河畔的胡人也跃身而起,挥着长刀与城防兵们杀到了一处。
周边血肉横飞,不远的萧玳一剑捅穿一名胡虏的腰腹,朝云谏喊道:“你先带她走!”
云谏应了。
可这河畔的胡人今日都见过黎梨,知道这模样娇弱的少女就是蒙西的封邑主,杀她一个,或许还胜过杀百姓三千。
没有胡人愿意放过她。
黎梨被云谏护在身后,但面对成群涌来的胡虏,仍旧避得艰难。
刀光剑影凌乱,云谏才抬剑挡下迎面袭来的一刀,侧锋又有一柄寒刃朝黎梨砍来。
这画面实在熟悉,他没有犹豫,又要抬手去挡,谁知一把纤薄小巧的刀刃率先一步,被黎梨握着狠狠插进了敌人的手上。
夺命的寒刀瞬即脱腕落地。
云谏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动手,利落补剑之余,难免觉得惊诧。
“你……”
黎梨麻利地将小刀拔了出来,见他像是疑虑,就顺手丢给了他。
“煽猪刀,也是哥哥寄来对付你的。”
云谏:……
……不是,他寄就寄了,你成天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云谏在兵荒马乱中欲言又止,一瞥眼又撞见萧玳赶来帮忙,径直对上了胡髯大汉元仆。
后者刀法平平,偏生浑身厚皮蛮力,竟硬生生一手擒住了萧玳的长剑,另一手就要刽向少年的喉颈。
长刀锋芒刺目,萧玳很难闪躲。
云谏登时改手掷出那把煽刀,银光划过,只瞬息之间,小刀就扎进了大汉的喉咙里。
常年的交手对练、并肩作战,萧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没有迟疑就攥紧煽刀,干脆利索地给面前的敌人开了一线喉。
“快走,我替你们挡着!”
云谏二话没说,拉着黎梨快步奔向河畔马匹,抬手托她上马。
然而战马高大,马蹬离地也远,黎梨在昏暗月夜与斗篷的纠缠下全然踩不中着力点,接连滑落几次。
她急得肝火都要出来,身后的云谏却遽然转了力道,一把推开了她。
“小心!”
肩背受的猛力,她完全招架不住就摔到了地面,手心擦到碎石上,顿时火辣辣地生疼。
黎梨还未来得及问,就见一只羽箭“铮”地扎进了她旁边的草地上,吓得当即噤了声。
云谏在原地顿了顿,又迅速将她拽起,自己先翻身上了马,这才顺利将她捞上了马背。
箭羽的破空声还在间续传来。
二人火速扬鞭,战马迈开四蹄,转眼奔离战场,好不容易才将淆乱的兵器交接声甩到身后。
黎梨心跳还未平复,清楚感觉到,那日云谏在草场上策马都没跑得这样快,如今她在马上颠簸着起伏,几乎难以坐稳。
催命的箭矢或许就在后头,她努力捉着马鞍,拼力稳住身形,不敢多说话。
云谏察觉了她的紧绷,用力将她按进怀里。
“别怕,我学骑以来就没摔下去过,定不会让你栽下马的。”
黎梨闻言:“当真?”
“当真。”
直到马匹转过西面城墙,彻底撇下了乱战,又绕北而行,骤然清爽的空气与干净的草地出现在眼前,二人的心神才放松了些。
黎梨听不见后头的打斗声了,仍止不住地担心:“五哥他们……”
云谏拉着缰绳放缓了奔速,安慰道:“萧玳武学扎实,自保不成问题。”
“而郜州城防两军训练有素,那些胡人轻敌在先,已输一棋,这局是我们稳操胜券了。”
“那就好……”
黎梨心里的大石沉沉压了一日,如今总算可以落地,松快不少。
她有了心情说笑,邀功般拍了拍他的手臂:“今日我厉害吗?”
“我孤身与胡虏周旋了一日,还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呢!”
云谏听着她骄傲的语调,话语里也多了些笑意:“迟迟很厉害。”
“不过下次还是别这么厉害了。”
黎梨听见他的语气,似乎能看到他摇头笑得无奈:“今日沈弈赶回来传话,得知你的胆大包天,我当真觉得害怕。”
伴着清脆的马蹄声,和缓得有些不符冬日的晚风拂起额鬓的碎发,黎梨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
她想起他常说的话,拿来逗他:“你胆子
YH
好小。”
云谏被她扬起的发丝蹭着下颌,在轻微的痒意里随她笑了声:“是啊。”
他闻着二人身上亲昵无间的花香气,轻声说道:“我心眼也很小。”
黎梨余光看见他伸手,在她腰侧摩挲了几下,她正有些不明所以,就感到系带上多了几分坠重。
低头看去,温沉的脂白玉佩与鱼形的令牌又系上了她的腰间。
黎梨信手挑起摸了摸:“不是叫你自己留着么?”
“就想给你。”
云谏就着握缰的动作,轻轻压下她的手:“你系在身上,好不好?”
黎梨心跳悄悄乱了一拍。
这两样物什,主家身份彰显得清楚,谁都看得出是他的物件。
她随身系着的话……
她指尖蹭了蹭手里的令牌,又渐渐蹭到他的护腕上,似乎还能隔着厚实的护腕探到他微促的脉搏。
黎梨知道他耐心,在他当真等了许久后,她脸上微热地点了点头。
她听见他嗓音里的笑声更加轻快了。
“每日都系着。”
黎梨也跟着笑:“好啊。”
云谏微微俯身楼住她,低头蹭着她的耳鬓:“以后你成亲了,也要日日系着。”
“让你郡马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黎梨稍侧了下脑袋,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轮廓,好笑道:“怎么,我的郡马就不能是你吗?”
云谏扬了下嘴角:“那你希望是我吗?”
黎梨没有回答,悠闲地倚着他,看着郜州的北城门逐渐出现在视野里,听着他尚有些微乱的呼吸声。
云谏轻抵了下她的鬓边,轻声说道:“迟迟,再唤我一声吧。”
黎梨从善如流,莞尔道:“郎君?”
“嗯。”
云谏将缰绳放到她的手里:“还记得郎君教你如何骑马吗?”
黎梨点头:“当然记得。”
“好。”
黎梨想要侧头,只觉他温热的气息拂到她的脸颊上,似乎是想亲她一下,但下一刻,那气息倏尔滑落。
身后的融暖温度骤然撤开了。
黎梨还愣着,便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她回过头,先撞见了马背上大片猩红的湿滑,血腥气扑鼻。
黎梨心跳骤止,移过视线。
少年擅骑,向来驰骋风发,从未试过摔下马背。但在方才,他重重地栽到了地面。
他的后心上,两支要命的羽箭扎得残忍。
第53章 心碎
纷乱的脚步奔走, 军医馆里人声急遽又嘈杂。
“拿野参来让他咬着!”
陶娘匆匆搬来刀剪纱布等物:“胡虏的箭头全都挂有倒刺,硬拔是不行的,我要将他的伤口割开。”
“快些准备,耽误不得了!”
黎梨刚将云谏的外衫剪开, 一眼看见那两道可怖狰狞的箭矢伤口, 长箭扎得根深, 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 令人触目惊心。
黎梨憋着眼泪, 替他解了上衫, 不留意间, 指尖碰到他肩上的一道浅浅的痕迹。
那痕迹稍微突起, 黎梨记得,是她昨夜被他摆弄得恼了,左右推不开他的时候, 半气半急地在他肩上挠的。
彼时月光浅浅,身前的少年低下头来,那双琥珀眼眸里笑意分明, 握着她的腰身时还有些坏样。
“我又不怕疼。”
可在这灯光如昼的军医馆里,那副鲜活的模样早已不知所踪,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完全不省人事, 甚至连气息都微薄得难以察觉。
陶娘试探性地拨动他背上的长箭,弯钩利刃再次刺烂血肉。昨夜还说着不怕疼的少年, 如今疼得额筋骤起, 无意识间咬紧牙关, 转瞬咬断了嘴里的野山参。
喘息嘶哑,从他喉间艰难滚出。
黎梨呜地一声, 眼泪全然憋不住了。
“这样不行,待会割开伤口的时候,指不定要咬断舌头的,”陶娘马上收了手,转头吩咐副手,“拿根硬木来。”
副手麻利取来细木棍,再次想要塞进云谏的嘴里,却发现他已经死死咬紧了牙。
副手急得满头大汗:“不行啊,他不肯张口了!”
黎梨连忙抹了泪就去帮忙,试图掰他的嘴:“云谏,你张张口……”
几乎没用力,面色痛苦的昏迷少年就勉力张启了嘴,听从地任由副手将细木横入他的齿间。
黎梨看得哽咽,伸手擦去他额间的涔涔冷汗。
陶娘马不停蹄地去挽袖净手,急急同副手吩咐道:“清场吧!”
黎梨依言站起了身,然而回看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人,又掩泪不肯挪步。
副手劝道:“拔箭是门精细活,需得十分专注,郡主还是先出去,莫要影响了陶大夫动手才好!”
如此说着,萧玳才顺利将她拉出了门。
医馆的门扉在眼前闭阖,游廊开阔,冬夜的寒意便从周遭包挟而来,冻得人的骨头缝都在发冷生疼。
黎梨靠到游廊边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满手都是云谏的血。
他自幼习武,惯来身骨结实,一身热血烘烤得体温煦暖,可再热的血沾到她的手上,也在逐渐变得冰凉。
黎梨只觉心中无措,抱住膝盖,埋头低声抽泣了起来。
一旁的萧玳手里还拿着那把煽猪刀,亦是惶然不知语。
打小相识,平日里二人吵闹惯了,动不动就动刀提剑的,他见多了对方的乖张轻狂,也时常被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三刀给他添六个窟窿。
但萧玳从未想过,真见他伤得如此惨烈,原来是这样手足无措的彷徨。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的时候,沈弈匆匆赶了过来。
“夜乱已平,剩余胡虏尽数被擒,已经关押待审了。”
他小心看了眼黎梨,迟疑地摆上正事:“钟离将军差人来问,问郡主要不要去审……”
萧玳直身定神,望着低着脑袋的黎梨,叹道:“她都这样了,还如何审人。”
“我去吧。”
他侧身示意沈弈带路,沈弈却没有走。
后者站在原地顿了顿,上前唤了声黎梨:“郡主。”
他递出一物,缓声说道:“这是北城门口的值守士兵发现的,似乎是云二的随身之物,便送过来了。”
黎梨听到人声,就着袖子擦掉眼泪,见他递来一枚浅色的小锦袋,其上云家的纹绣分外显目,她默默伸手接了过来。
沈弈见她虚虚握着锦袋,目光空茫地投在远处,他不忍地提醒了句:“郡主,你看看吧。”
黎梨闻言,无意识地捏了下手里的袋子,有道触感莫名令她心神一跳。
她这才勉强回过神,缓缓低下头。
浅色的锦袋已经沾了血,被染得暗红斑驳,缚绳在奔波之中脱开了,隐隐约约地敞着半个口子。
光线暗淡的袋口里,数不清的浮光正细细地闪着,活似装着满满一捧粼粼星子。
黎梨只垂眸望了一眼,就兀的想起她曾对沈弈说过的话——
“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
锦袋稍倾,一串细光璀璨的玄色珠子乖巧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从每一粒珠子上描摹而过,眼眶里的泪珠子颤了又颤,还是滚落下来。
这串珠子,粒粒都是她亲手从自己的朝服裁下的,是她亲自搓了彩丝金线穿起的,是她年幼时诚心祈愿,跨越了万里河山,从京城送到遥遥苍梧边关的。
是她的朝珠。
——当真在他那里。
顷刻之间,黎梨的视野就被泪水模糊了。
她好像能见到那道熟悉的少年身影,他带着它踏上城关沙场,又带着它回到京城,带着它在学府在武场,在七年的光阴里,与她一起渐渐成长。
阔别良久的珠串回到手上,她的痕迹已经陌生,反倒是他留下的痕迹,花香浅浅,才让她真正觉得熟悉。
黎梨心中一时百感,好像喉间哽满了沙砾,就算
弋
张了口,也是艰涩难言。
她囫囵擦去眼泪,想将朝珠放回袋子里,谁知稍一动作,又有张素白的手帕从锦袋里掉了出来。
青涩的梨花刺绣飘落在她的手上。
黎梨眸里的光点晃了晃。
这是她在蒙西县城,说要送给云谏,却在误会他与旁的女子有所私情时,负气剪得稀烂,还与那句“现在不喜欢了”一并传给他的碎帕子。
当时她的行止与话语都很伤人,但事后他没问,也没同她追究,她没心没肺,很快就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只道自己刺绣没有天赋,哪怕把帕子剪碎了也不算可惜。
可她手里的帕子却是完完整整的一张。
黎梨缄默地捻起手帕,触手便是微突的针线纹路,那些七零八落的帕子碎片,被人用绣线,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将它缝回了完整的模样。
她看见帕子上新添的针脚,比她的还要笨拙生涩,歪歪扭扭,却认真耐心地缝起每一道裂痕。
她都不用费力,就能想象到那位拿惯了刀剑的少年,是如何在蒙西鸡飞狗跳的忙碌日子里,抽着夜间的空闲,伏在桌案,与针线苦苦纠缠的。
梨花帕子被他补好了,一如她当日绣好时的模样。
可黎梨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贴身随携,两物沾满了他的气息,黎梨拿在手里,凄然坐了半晌,终是趴到了游廊的靠背上,掩脸泣不成声。
第54章 许愿
壁灯的灯油枯尽, 廊间只有惨淡的月光,冷冰冰地洒在三人身上。
一门之隔里面,少年痛苦地低声嘶吼着。
黎梨握着栏杆,泪珠子成串地坠落到廊下鱼池里。
她频频回看门扉, 又频频不忍地错开视线, 最后噙着泪问萧玳:“好久了, 何时才能出来……”
萧玳安慰她道:“别担心, 久一点是好事, 说明陶娘动作谨慎, 处理得小心, 往后更有利于恢复。”
沈弈叹息着站在一旁。
胡虏待审, 但两人都不愿丢她自己在这惶惶等待,又陪她站了良久,直到廊边拐角有名士兵着急忙慌地跑来。
火急火燎的, 似乎摊上了大事。
“陶军医,陶军医!”他人还未跑到,急切的喊声已经传了过来。
萧玳皱眉, 低声制止道:“噤声。”
“陶军医正在救治伤者,不可打扰。”
那士兵匆匆刹住脚步, 显然对此没有预料,一时失了主意。
所幸转眼看到自家封邑主, 就如投奔似的跑了上去:“郡主!营中出事了!”
黎梨闻言,拼力压下心里的情绪, 用力抹掉眼泪:“发生何事了?”
士兵往营地的方向一比划, 急得直跺脚:“中毒了!”
“胡狗心肠当真恶毒, 每一支箭簇都抹足了毒药,城防两军中箭的士兵, 如今都开始有中毒的反应了!”
箭上有毒?
黎梨踉跄着后退一步,得亏被萧玳一把搀住。
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祸不单行”是多么令人后颈发凉的词语。
萧玳堪堪稳住镇定,询问道:“中毒者是何反应?”
士兵心急如焚地描述着:“发作时间尚短,如今都在痛麻抽搐,但有些伤重的已经……”
他嘴唇翁动了下,目露悲戚地摇摇头。
黎梨听着不妙,好艰难拢回心神:“可知是什么毒,有无解药?”
士兵:“就是不知啊!所以我才奉命来请陶军医过去看的……”
这边三人对视一眼。
沈弈凝眉道:“云二也中了箭,陶娘在里头,说不定已经发现胡虏箭上淬毒了。”
萧玳犹豫:“可就算等她出来,也未必马上就能有个判断,也不知道这毒能不能拖……”
黎梨在原地静站了会儿,忽然劈手夺过萧玳手里的煽刀,拽住沈弈就往前推:“带路!”
“我去,我去审胡虏!”
*
地牢阴冷森寒,浑浊不清的气味直扑鼻息,黎梨才匆匆随人拐过转角,便听见有男子在用生疏的汉语叫骂。
“我是鹰师图仄,誓死效忠金赫大可汗!你们要杀要剐都随便,但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骂骂咧咧,时尔参杂着胡语,扯得嗓子干火,直至看见一道浅色身影出现在牢门之前,才终于停歇下来。
隔着牢栅,黎梨定眼审视着被捆在杆上的“贺若仁”,吩咐道:
“开门吧。”
笼链哗啦下滑坠地,绣线精巧的花鞋踏入牢房。
图仄打量着新新入牢的少女,嗤然道:“怪不得说大弘要亡呢。”
“你们净爱讲究什么仁善道德,对待敌军囚俘也心慈手软的,竟然派个女人来审我,莫不是想和我玩感化的那一套?”
纤细无害的影子落到他的身前,但传来的声音却冰冷。
“感化?”
黎梨的目光就像刀子剜着他:“心慈手软?”
“若你知道我身上沾染的是谁的血,你该明白,我才是这儿最想让你死无全尸的人。”
图仄神色稍敛,嘴里仍是不屑:“一个丫头片子……”
黎梨二话不说直接抬腿一踹,图仄面前的刑凳便顺势翻下,硬实厚沉的铜质凳板边沿“嘭”地砸到他的小腿骨,肉眼可见他的裤管下方立即弯了一截。
旁边的沈弈倒吸了一口气。
图仄目眦尽裂,“哗”一声扯得手脚上的锁链撞响,身形却动弹不得,徒劳地狰狞嘶吼着:“你——”
“你别以为我在与你开玩笑。”
黎梨站到他身前,用力踩住那刑凳向下压他的断骨,诘问道:“老实说,你们箭矢上涂的是什么毒?”
图仄在这份痛苦里呲着牙,脸肉都在抽搐,大声吼道:“要杀就杀!”
黎梨见他不说,心中火气更甚:“你以为死就能痛快了?”
她握起那把煽刀,使劲拍了拍他的脸:“知道这是什么吗?”
煽刀上的血腥气浓重,直冲鼻间,图仄忍不住皱眉。
黎梨轻蔑地嘲讽道:“普普通通的煽猪刀罢了。”
“但这把大弘用来煽猪的刀,将你手下元仆的喉管割开了好长一道口子呢。”
“你!”
图仄闻言暴怒,登时将捆手的锁链扯得哐啷乱响,沈弈看得直捏冷汗,生怕他能跃出束缚来。
黎梨面色没什么变化,只用那把煽猪刀在他的咽喉间缓缓比划着,看见他先是怒极,而后逐渐被冰凉腥膻的刀刃逼得下意识后仰。
她将手里的煽刀举到他的眼前,几乎要抵到他眼睫上:“瞧瞧这把刀,刀片既小又薄,谨慎些的话,伤不到大血管。”
她轻声啧道:“元仆可是煎熬了许久,才生生熬死的。”
图仄怒瞪着她:“你以为这样就能——”
黎梨没给他废话的时间,果断将手里的煽刀狠狠扎到了他的锁骨上方,喷溅的鲜血立即染了她一手。
“老实说!”
黎梨用力拧转那把煽刀,刀片刮得血肉泥泞,骨头也在咯吱作响,听得令人牙酸。
图仄痛苦地喊了起来,扭身时几乎要将锁链扯断。
不管是所见还是所闻,沈弈的腿都在发软。
他还以为郡主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严刑奇才,但再一定眼,发现黎梨的手也哆嗦得厉害,甚至嘴唇都在发颤。
到底没怎么动手伤过人,不过都是强撑着装本事罢了。
沈弈既害怕又不忍心,腿抖了又抖,还是上前推开她,接过她手里的煽刀:“我我我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的悔意——
真该让萧玳来!
然而这俩没真正握过刀子的人,手势才是更加粗鲁,沈弈抖着手逼供,险些把图仄肩头的一块骨肉生剔出来。
后者当真觉得生不如死。
黎梨脸色更白,牙关打着颤地踩下刑凳:“到底是什么毒!”
图仄生生咬碎了两颗牙,“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沈弈连忙拨开黎梨,想拔刀又几下拔不出来,反倒插得更深。
图仄被折磨地痛声呻.吟,终于开了口:“痹毒……”
这边两人停住了动作。
图仄垂着头,使劲喘着气:“用边关植株制的
璍
,痹性很强……”
“入体即刻弥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瘫痪不良于行,若是躯干中箭……”
他声音渐小渐熄,黎梨听不见,一把扽起了他的领子:“躯干中箭会如何?说啊!”
图仄回过神,似乎从她的反应里获得了报复的快意,痛快笑了起来:“若是躯干中箭的话……”
他缓缓抬起头,咧开一口血红的齿牙:
“心肺定然受毒,用不着一个时辰,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在疯狂地往黎梨的脑子里砸,她甚至有一刹那是在想,云谏到底是不是后心中的箭。
还是沈弈率先反应,手下的煽刀又狠捅了进去:“解药呢?”
“把解药交出来!”
图仄吃痛又呕出几口血,口角下颌都挂满了鲜红,瞧着狼狈,却笑得更加猖狂。
“你就算捅死我也没用,那是边关奇卉制的,压根没有解药!”
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若是身上中了我们的箭,就乖乖等死吧!”
“你撒谎!”
黎梨尖声打断他的话,扑上前差点徒手掐断他的脖子:“你老实点——”
“迟迟!”
萧玳的声音唤停了她的动作。
一道脚步声从牢门外大步奔过来。
萧玳留在军医馆外等待着,方才一见陶娘出来传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迟迟,云二背上的毒箭拔出来了!”
黎梨神思恍惚地松开手,回头看向牢门,萧玳跑得飞快,几乎是撞到了牢门上,连喘了两口大气。
“你快回去吧,他,他……”
萧玳脸色铁青地喘着气,黎梨在激寒中甚至不想再听他往下说。
但萧玳气喘吁吁,朝她露了个笑。
“陶娘说,他没有中毒。”
*
“失血过多,伤口又深,损及脏器。”
陶娘关上门走出来,擦着手上的血,低声叹道:“灌药吧,能把药喝进去,或许还有几分活路。”
黎梨飞快往房里走,想起什么又急急刹住脚步:“我瞧副手捡了箭出来,箭头都是鸦黑色,如此瘆人,云谏当真没有中毒吗?”
“其实起初我也纳罕,但反复探诊过了,他确实没有中毒的迹象。”
陶娘对着她焦虑的神色,安慰道:“或许是云二公子习武身强,扛住了毒药,郡主不必忧虑。”
黎梨恍恍点头,正要推门入内时,萧玳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陶娘!”
他远远举着一物,快步奔来:“从那群胡虏身上搜出来的毒液,你快看看,营中不少将士还等着解毒救命呢!”
见陶娘手上血迹未清,黎梨先接了过来,是小酒坛一般的陶罐,她下意识掀开盖子,往里闻了闻。
意外的是,里头没有任何刺鼻的药味,反倒有种隐隐的奇异香味。
黎梨莫名觉得熟悉,多闻了几下,却不得其解。
对面的陶娘擦净手了,从她手中接过罐子:“我看看。”
罐子大小算是趁手,陶娘顺势低头一闻,立即腿脚发软地往后趔趄,吓得黎梨紧忙扶住她的胳膊。
“怎么了?”
陶娘晃晃晕沉的头,指着那罐子道:“它,它……”
萧玳刚接稳了罐子,见她手势,不自觉也跟着低头,只吸了一口气就差点犯晕跪下,幸好一把握住了栏杆。
他用力甩甩脑袋,反手就将罐子盖上了,见黎梨望来,不忘同她嘱咐道:
“你别闻这个,这个药性很强。”
黎梨搀着陶娘,疑心着自己已经闻了许久,怎么不见有任何反应。
那边的萧玳率先拍了案:“我回去继续查胡虏一事,陶娘回营中照看伤员,这儿的话……”
他拍了拍黎梨的脑袋:“你守着他,有情况就通知我。”
*
夜乱方止,军中不乏伤亡,奇毒寻不到解药,幸而陶娘能用灸法压制一时,硬生生将许多人留在了鬼门关外头。
萧玳到底有几分手段,雷厉风行盘查出了真正的贺若仁与羌摇使臣的拘禁之所,及时将人救了出来。
胡虏此次在郜州发难,多少与大弘时逢险岁、兵微将寡有关,唯恐苍梧那边也会出乱子,他便想写信提醒黎析。
军医馆的偏室,偌大的长书案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提笔,黎梨捧着一堆公文,偏要坐在床边的脚榻上看。
看着看着,就很容易走了神,她转头望向榻上,云谏抿着苍白的唇,气息弱得微不可闻。
他已经昏迷将近七日了。
黎梨默自牵起他的手,轻而易举摸到了如玉的指骨轮廓,心中又是难过。
他伤这一场,清减了许多。
桌边的萧玳已经写完搁了笔,温声安抚道:“陶娘说他身骨底子结实,又心志强韧,多少药都灌得进去。”
“如今高热已退,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黎梨低低“嗯”了声。
萧玳想了想,又道:“今日瞧着像要下雨,天色也晚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黎梨摇摇头,抬臂枕在榻边:“五哥你去忙吧,不必管我。”
于是房门在身后开启,又重新闭合,室外的冷风随之灌入少许,更突显了屋内的冷清寂静。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严密遮蔽天光,眼下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屋内已经昏暗得要点起烛灯。
黎梨听着角落里灯花的轻微爆鸣,稍微挪了挪位置,她将脑袋靠近云谏的肩膀,闻见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花香气。
“过往我时常嫌你话多,如今才知道,你不说话的时候,四周是这样安静……”
她闷声道:“我很不喜欢。”
屋内仍旧只有灯花的小声爆响。
黎梨缓缓上移指尖,按到他腕间的脉搏上,只有感受到这份轻微的搏动力度,才能叫她稍微安神。
“三日前,他们就说你快要醒了,我眼巴巴地守着,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守足了三日三夜,可你怎么还没醒呢……”
“你该知道的,我不像你那样耐心……”
她摸着他的脉搏,越说越小声,似乎受了不少委屈,听着满室的寂静,她侧首枕到榻边,身心俱疲地闭起眼睛。
“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话音渐渐落完,指下的脉搏似乎随之用力一震,倏然浓郁的花香气汹涌扑入鼻间。
黎梨下意识就想抬头,身下却是骤然一空,她整个人立即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失重感几乎是在瞬间平息的,她还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双脚就稳稳踩在了地面上。
指下忽然就空了,她惊然想要寻找那道脉搏,一晃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庙宇的角落里。
“娘亲。”
很熟悉,是她自己的嗓音。
黎梨怔愣着循声望去,透过袅袅绕绕的香火,看到了一道披着祥云玉兔斗篷的少女身影,正跪在母亲的塑像下。
是初来郜州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对着母亲的塑像,悄然低下头,渐渐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黎梨站在寺庙角落里,恍惚看着那日的场景再现眼前,听见自己放得轻缓的嗓音,正一字一句地向母亲祈愿。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
完全一样的话语,但又有些不同。
她的目光游移,越过祈愿的自己,落到庙殿门口,那里站着一道安静旁听的绛红身影。
那日她未曾注意到,云谏就站在门外。
……他都听见了?
黎梨此刻没法说话,也没法走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当时的自己无知无觉,许完愿就跑出了庙殿。
殿里一下又变得寂静起来。
黎梨闷声被困在角落里,想着他竟然偷听。
门外又有了动静。
黎梨看见殿外藏身的少年理整了衣冠,迈入门槛,燃起三香,利落干脆地跪到蒲团上方。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恭敬谒见。”
黎梨许久未听过他的声音,看到他如此鲜活生动的模样,一时鼻尖微酸。
她默默望着,云谏的话语却顿住了。
黎梨轻轻
忆樺
呼了口气,似乎隔空吹中了他手里的佛香,香灰轻飘飘地掉落地上,溅成一朵细小的圆瓣花。
云谏看见,回了神。
“殿下,黎梨方才许愿,希望我得偿所愿……”
他似乎笑了下,话音里多了些轻快。
“可她是个迟钝懵懂的,我想她应该不知我的心愿,所以晚辈斗胆,来向您说得明白些。”
黎梨看着他低敛眉目,听到他一如既往的清润嗓音:“殿下,我云谏长这么大,拢共就两个心愿。”
“一是希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黎梨都能顺遂无虞。”
“希望她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黎梨一愣,顺着话音轻轻屏住呼吸。
“第二个心愿是,我……”
面前的少年终于抬头,坦荡地笑了起来。
“我想娶她。”
黎梨对上他的笑容,眼眶微热,喉间哽咽了下。
她想起那夜在蒙西的望塔上,她玩笑着调侃他的话:真是好没出息。
……好没出息,就这点心愿。
蒲团上的云谏俯首叩了头,却没急着起身,认真说道:
“但是,长公主殿下。”
“您保佑我第一个心愿实现就好。”
云谏仍跪着望向塑像,眼里的笑意多了些张扬意气。
“至于第二个心愿——”
“我不靠神明与仙佛。”
“我就靠我自己,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赢她的心。”
黎梨看着他,呼吸微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想要开口唤他一声,或者再看清些他说笑的模样。
但她徒劳地无法动作,又有一道吸力凭空而来,不容拒绝地将她提起。
她眼睁睁看着庙殿的画面骤然远去消散,少年言笑晏晏的身影被抹掉一般,捉也捉不住,转瞬既空。
然后力道一松,她从空坠下,再次趴到了沉静无声的榻边。
黎梨一伸手,就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听见窗外的滚雷如期而至,电光撕裂房里的黑暗。
黎梨宛若直受了这道雷击,伏在榻上恸哭出声。
“你醒醒吧……”
她想到方才的梦景,心口都在绞痛,空气中却多了些轻微的晃动,一道轻柔力度落在了她的发顶。
安抚似的抚摸过。
黎梨噙着满目的泪水错愕抬头,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窗外暴雨滂沱。
云谏微微低着头看她,轻轻擦去她眼尾的泪痕:“醒了。”
“打雷了,我的兔子会害怕。”
第55章 秋千
郜州下了场连绵小雪, 临寒初霁时,云谏的箭伤终于见好了些。
回到四人租用的宅院,他清晨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毫无意外摸到了身边空落落的床榻。
这些日子不好翻窗, 安分守己地独眠, 分明这才是多年的常例……
不知为何, 倒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没了那道柔软暖意, 躺着便十分食之无味。
云谏翻身下了床。
正在穿衣时, 门外有道欢快喊声从远及近地奔来, 一连串的“云谏云谏云谏”, 好像隔着门就要飞扑到他怀里。
他手上动作一顿, 才回过头,就看到自己可怜的门扉被“嘭”地推开,系着绒结的发辫扬起又落下, 一道浅色身影虎虎生风地闯了进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
不速之客诧异地扫了眼他衣冠不齐的模样,不知从哪来的心虚,竟然惊呼了声, 手忙脚乱地退出门槛,又“嘭”地将房门打上了。
云谏哑了哑。
不是, 她躲什么?
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些,再次轻手推开一条门缝, 趴门边悄悄看他。
云谏拉起里衣,朝她伸手:“过来。”
黎梨磨蹭着挪了过去, 小声解释了句:“我不知道你在更衣……”
云谏往后靠到茶桌边上, 将她拉到身前:“又不是没见过, 怕什么?”
黎梨飞快瞟了眼他虚掩的衣襟,又移开目光:“太久没见, 有些不习惯了……”
云谏:“你的不习惯,倒与我的不一样。”
见她脸上划过茫然,他转开话题:“大清早的怎么了,跑这么急?”
黎梨立即想起了来意,拍手笑道:“今日放晴了,我烤橙子给你吃可好?”
云谏挑了挑眉:“橙子?”
黎梨连连点头,双眸亮晶晶的:“府里买了郜州的冬橙!”
“我方才尝了一个,可真是好吃,他们说烤着吃会更香!你想试试吗?”
云谏看着她:“冬橙,甜么?”
黎梨想了想:“不是纯甜,带些果酸……”
话未说完,少年的气息倾下,温热的亲吻就落到了唇上。
黎梨呼吸一滞,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扣住了后颈,拉进了他怀中。
沾着屋外凉意的唇瓣被轻吮着,逐渐变得暖热柔软,身前人沉迷其中,细心得过分地含弄舔舐她的唇珠。
清甜的花香气萦绕,黎梨头脑发晕,渐渐揪住了他的衣襟。
云谏稍松了两寸,抵着她的额发,看见她微垂的羽睫轻颤着,低声笑道:“挺甜的啊。”
黎梨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想起了呼吸,又轻又促地换着气,脸上的热意烧得炽盛。
“当真不习惯了?”
云谏垂眸笑着,指腹缓缓摩挲过她的唇边:“都不张口了。”
黎梨听言,抿着的唇线便松缓了,云谏再次低头,在交缠的呼吸中顺利舔到她的舌尖,他低喘了下,手上便用了力,将她愈发往怀里揉。
房内的花香气更加浓郁,一度要弥漫满屋,黎梨身子软得要他抱住才能站稳的时候,房外传来一道兴致勃勃的喊声——
“郡主,我找到炉子了!”
沈弈的声音如破空之锤乍落,吓得黎梨神思一震,猛地往后一缩,竟用力地在云谏舌尖上咬了一口。
血腥气在唇齿间散开,她惊慌推开了他。
“我……”
她慌忙想要查看云谏的伤口,后者却按下她的动作,先抬手擦过她的唇角,不紧不慢地,将他给她染上的血丝揉出嫣红的痕迹。
靡丽得有些艳情。
黎梨隐约感觉到他对被打断十分不痛快,便站着由他动作。
云谏的指尖终是逐渐停下,目光幽幽地扫向房门,记仇道:“我能杀了他吗?”
黎梨乖巧道:“最好不要吧。”
*
萧玳捧着几沓折子回来时,便看见云谏坐在廊下,正望着院子里的二人生炉烤橙子。
黎梨特意挑了又大又圆的橙子出来,齐齐整整地堆在炉子边上,又拿着生火的小蒲扇掩住下半张脸。
她对圆滚滚的橙子们笑得邪恶:“今天你们死定了。”
沈弈有样学样,掩着脸笑得阴险:“死定了!”
两人“桀桀桀”地笑了起来。
萧玳一言难尽地望着这副场景。
片刻后,他转向云谏:“他们脑子被冻坏了?”
云谏看着那道浅色身影,乌黑柔顺的发辫垂了下来,白绒的结系在上面,正在轻风中欢快地晃荡着。
他笑了声:“当真可爱。”
沈弈恰好捡了颗橙子起身,撞上此言受宠若惊。
他羞赧低下头:“在说我吗?”
云谏一顿,微笑着问萧玳:“我真的不能杀了他吗?”
萧玳温和应道:“最好不要。”
黎梨注意到了来人,雀跃地唤道:“五哥,吃橙子吗?”
“吃。”
萧玳应了声,又朝她挥挥手中的折子。
“天晴了,下午我们得去羌摇使臣那边走一趟了。”
*
羌摇使臣落脚的宅院颇大,与那群只顾着起事的冒牌货不同,真使臣们挑选的宅子相当堂皇富丽,步步红砖,金光辉映。
总使臣是位健言的中年汉子,见了来访的四人,先行了个羌礼问安,听见他说出熟稔的羌音,四人不自觉放松了许多。
赖津一边引着路,一边带着歉意说道:“此次遭逢大劫,幸得几位大人相救,才保住了性命。”
“本该早日登门致谢的,但此前小可汗伤得太重,我们分身乏术,反倒累得各位屈驾了。”
萧玳忙制止了:“哪里话,你们远道而来,自然该我们主动照顾些。”
“只是前些时日事务繁杂,又下雪难
依譁
行,拖至今日才来登门拜访,我们也……”
前头几人客套说着话,后头的小鸳鸯慢吞吞地跟着。
黎梨有些担心,扯了扯云谏的袖子:
“出门到底颠簸,你觉得如何?不行的话,我们早些回去……”
云谏在宽阔的衣袂下反手牵住她,懒声道:“我不至于那么没用,会在你面前说不行。”
黎梨听着古怪,只觉他话里有话,狐疑地拧起眉。
云谏后知后觉发现了歧义。
他懒得辩驳,还乐得低头去逗她:
“你觉得如何,我不行么?”
黎梨:“……”
她默默转开脸,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牵住不放,两人在袖子下斗着法,忽听见赖津的招呼声。
“对了,这位就是朝和郡主吧?”
黎梨忙抬头应了,赖津笑道:“小可汗伤得厉害,醒来后多次提起,那日若非郡主出言相救,只怕他早已遭遇不测。”
“他说了好几次,想要当面与你道谢呢。”
话说着,他便着人通传,领众人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掀起层层毛毡,终于进了主院居室。
地龙烧得旺盛,满室馨香,隔着薄绮绣屏,隐隐约约能瞧见榻边几道身影,侍从们正服侍着主子用汤药。
赖津提示了声:“小可汗,客人到了。”
榻上的人影闻言,在侍从们的搀扶下坐起了些:“快请进。”
黎梨随着萧玳绕过屏风,这才看清真正的贺若仁的模样。
那日在胡虏府中匆匆一瞥,当时他久受拘禁,形容狼狈不堪,抹了灰似的一张脸,甚至瞧不清他的年岁。
今日看来,才发现这小可汗岁数很轻,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五官轮廓清秀又青涩,但生了双羌摇皇室特有的栗目眼眸,是鲜见的晶莹明亮。
黎梨不免多看了几眼。
众人刚想主动见个礼,就见对方撑手,一把支起身子,朝来客的方向咧出个灿烂笑容:
“朝和郡主?”
黎梨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招呼,然后就听见身后的云谏皮笑肉不笑的一声。
黎梨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些,散在背后的如墨乌发都若即若离地贴近了他,这才感觉身后人的气息少了些冷硬。
她简单行了个礼:“是我,小可汗身体可好些了?”
贺若仁眨着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睛:“好许多了。”
他抚抚仍在闷疼的胸口:“那日多亏了郡主机敏帮言,不然我早被乱刀砍死了。”
黎梨瞧他言行率性,不像个拘礼的,便笑着应道:“也是小可汗吉人天相,反应又快,若非你趁乱将佩刀塞给了我,或许我都猜不出你的身份。”
说罢她看了眼沈弈,后者了然,将带来的十九路刻纹弯刀恭敬还了回去:“这是小可汗的佩刀,今日我们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贺若仁依言接了过来,但他看看自己随携的佩刀,又看了看黎梨。
忽就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不留着吗?”
话语一落,这下不止云谏,萧玳也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嘴角筋肉抽了下:“小可汗别说笑。”
“刀上镶有红色刚玉,依羌摇国俗,岂是人人都能留着自用的?”
赖津也紧忙用羌语提示:“小可汗,此话有些唐突了。”
“哦。”榻上的少年似乎有些遗憾。
那边侍从们从远处搬来了坐椅,大弘的四人预着要被招呼落座了,果然下一刻就见榻上的小可汗坐直了身。
“郡主。”
结果他只唤了黎梨一人。
然后,他好奇又认真地问道:“大弘的姑娘,都像你这样漂亮吗?”
黎梨:“……”
萧玳眉梢突突地跳,牙根一痒,又想去回去写信给黎析了。
云谏直接从后用力搂住她,埋头靠到她颈侧。
“我不行了,伤口好疼,难受。”
黎梨被他的额发蹭着颈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就慌了,忙回头搀他:“怎么突然就疼了?”
萧玳一眼看穿他的伎俩。
但他心底有杆子称,若自家白菜非得选一只猪,那身边这只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刚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猪,显然要比对面榻上那只才见一面的猪更令人容易接受些。
他果断拍了板:“定是屋里太闷了,你带他出去透透气。”
黎梨连声应了,搀住云谏出了门。
厚重的毡帘在身后盖下,遮挡住了屋内的熏暖,冬日的寒意扑面而来,吸入肺腑的空气一阵激凉。
黎梨不由得放轻了些呼吸,问云谏道:“好受些了吗?”
“没有。”
云谏幽幽怨怨地瞥她:“你看了他好久,怎么,他的眼睛很好看?”
黎梨终于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装的?”
云谏不说话,拉着她往花园里去,远离了身后的房间。
石径上的积雪消得差不多,踩上去轻微碎响,二人脚步声缓缓,云谏闷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所以……”
“不好看,没你眼睛好看。”
黎梨牵着他的手晃悠,调侃道:“你怎么老是在意好看不好看的,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
云谏凉飕飕笑了声:“你还真是。”
她怕是不知道,她在山洞里睡得糊涂,说得清清楚楚,最喜欢的就是他好看。
黎梨表示不认同:“我当然不是!”
二人来到花圃边的秋千旁,黎梨拉着他坐下,窥着他的面色,悄悄挪近了些,用肩膀蹭了蹭他。
云谏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每次心虚就撒娇。”
黎梨索性将脑袋也靠到他肩上,软声问道:“那撒娇有用吗?”
云谏揉捏着她的指节,坦诚笑道:“挺有用的。”
黎梨牵了牵嘴角,任由秋千悠悠荡着,在他旁边玩起了腰间的令牌。
云谏看见他的鱼符,常日的佩戴将原本锐利的边缘磨得圆润了许多。
他眼里多了些笑意,还未说话,又见她慢腾腾收住了动作,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锦袋来。
黎梨递给他:“你原来的袋子脏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
云谏伸手接过,摸出里面是朝珠与素帕,一时之间还有些惊奇,只觉她瞧着反应如常,似乎并不诧异于她的朝珠在他这里。
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有些想问,黎梨却先用指尖点了点锦袋上的绣纹:“是梨花。”
云谏顺着看去,云白的锦缎袋子上,绣着几朵错落的梨花,栩栩如生。
云谏想起那方针脚青涩的帕子,笑道:“这可不像你的绣工。”
“……”
黎梨见被识破,轻咳了声:“这是上街时买的,瞧着好看。”
云谏摩挲着手里锦袋,精巧的针脚几乎无可挑剔。
他轻声说道:“可我想要你绣的。”
黎梨局促低下头:“我,我绣工不好……”
云谏:“没关系的。”
他指腹摩着她的手背,保证似的:“我一样会带在身上。”
黎梨转眼想起了什么,顿时莞尔道:“好啊。”
“那你每日都要带着。”
她牵着他的手摇了摇,开玩笑道:“成了亲也要带着,让你娘子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云谏闻言,长腿往地上稍微一撑,晃荡的秋千便停住了。
黎梨的发辫随着惯性拍了下她的肩。
她侧首过去,看见他面色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任何起伏。
“若娶不到你,我死了算了。”
他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自述,直接叫黎梨心下一跳。
她敛下笑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喜欢你说那个字。”
云谏垂下眼睫,看见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脉
铱驊
搏上。
他依稀记起,前些时日他刚醒过来,她时常习惯性地伸手来摸他的脉搏。
尤其是服完药后的困乏小憩,他常常醒来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守在床榻边上,不声不语,指尖就搭在他的腕上。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云谏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我不说了。”
他放缓了声安抚道:“我这一场伤病,实在是吓到你了。”
“那你呢?”
黎梨想起那夜的策马,他起初很是心急。
她当时只觉得他把马策得太快了,令她害怕,后来才明白,他该是知道自己中箭了,担心撑不到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当时害怕么?”
“不记得了。”
云谏想了想,兀自低头笑了起来:“我只记得,当时我闻见你身上的花香。”
“我觉得很嫉妒。”
黎梨眼里一瞬茫然。
云谏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想起酒药还要再解一次,想到若是我死了,不知道你会找哪个该死的男人……”
“他说不定还能当你的郡马……”
云谏说到了情绪点上,不装了,闷声道:“我嫉妒得压根不敢想死的事情。”
黎梨:……她早就说了,这人没什么出息。
她一言难尽:“陶娘说你心志坚韧,再苦涩难咽的药都能顺利灌下去。”
“难不成,你的求生意志都是因为这种……”
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有一些旁的事情。”
云谏随手挑起她腰间的玉佩,温沉的脂白落到他的手里:“也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总会将我忘记。”
“也不甘心,短短的年少情爱,永远抵不过你将来的朝朝暮暮。”
黎梨眸光微闪,不自觉将手搭在了玉佩上方。
“那我该怎么办呢。”
云谏看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语气里有些惆怅:“你胆子这么小,我又不能变成鬼回来找你。”
“来找我。”
黎梨甚至忘了他说得荒唐,急切地晃了晃他:“回来找我,我不怕。”
话音落完,两人都是微微一顿。
背后的松枝承了积雪,簌簌一颤,白雪纷纷落下,打到秋千的椅背上。
黎梨如梦初醒,心知犯了傻,默默缩回手。
云谏定眼看了她一会,当真展颜笑开了:“我原以为你会笑话我小心眼。”
黎梨望着秋千下的鞋尖,轻声道:“不会。”
秋千再次荡了起来,两道衣摆在风中翻飞卷滚,亲密交缠层叠。
云谏爽快认了:“没关系,我是小心眼,你还是少些与他说话吧。”
他?
黎梨想了两息,才知道他在说贺若仁。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十五岁,他懂什么!”
云谏仰头望向层云后的万顷晴天,清朗的笑音传入了风声里。
“黎梨。”
“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很喜欢你了。”
第56章 腿软
收到回京的急召时, 云谏正在军医馆里听受复诊。
陶娘拆了绷带纱布,仔细查了伤口,满意地说道:“恢复得不错。”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她提醒道, “这两道箭伤距离心肺颇近, 才刚有愈合迹象, 近半个月还需小心养着, 行事间多讲些忌讳……”
话未说完, 就听见门外两兄妹吵得天翻地覆的声音, 有人似乎落了下风, 气得跺脚地掉头就走, 直接推开了医室的门,又“嘭”地摔上了。
云谏顺势回过头,一道浅色身影气呼呼地去到他身边的矮桌边上, 连软垫都不搬一个,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
黎梨手肘往桌上一撑,手掌往下巴一托, 转瞬换了副委屈模样。
就差在脸上写着“快问我怎么了”。
云谏简直啼笑皆非,他平日里几乎没办法对黎梨说半个“不”字, 但对于这两兄妹之间的闹剧,其实他心底的理智一直想站萧玳。
因为黎梨这只兔子, 时常跳脱得令人发指,他只需要纵容与收拾烂摊子, 但萧玳要负责矫正……云谏私心觉得, 萧玳的任务才是真正的难于上青天。
但他仍旧从善如流地问了句:“怎么了?”
黎梨果然义愤填膺地告状:“他说云三不是只好信鸽!”
云谏听见这鸽子名字就头疼得揉了下眉心:“嗯……怎么说?”
黎梨憋闷道:“我想教云三送信, 可云三只会往东飞,还得吹了哨子才能将它召回来。”
说着她将一只原本系在鸟笼上的黄铜扁哨拍到桌面:“我就去找五哥, 问他该如何教云三飞往其它方向,可他听了,二话不说就断定云三没有送信的天赋,还说它不是只好信鸽!”
“你说!”黎梨愤愤道,“他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云谏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信鸽只会往一个方向飞的。
他觉得萧玳讲得很有道理,云三确实没有送信的天赋。
但他不敢说。
云谏见她盯着自己,他熟练地按住自己的良心:“你说得对,萧玳简直满口胡言。”
然后利落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方才进门前,陶大夫才叫我近期行事要讲究忌讳,你帮我记一下,可好?”
黎梨听言,果真将告状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乖巧摊纸提起了笔。
她又觉得方才与萧玳吵得口干,见桌上有支青瓷小酒瓶,就顺手斟了一盏,润润喉。
刚尝出一些味道,去到对面翻弄草药的陶娘就开了口:“那可要记好了。”
“忌食辛辣与发物,忌受激冷与暴热,不可颠簸与操劳……”
她埋头整理着草药,嘱咐了一长串,想着差不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云谏系好了衣衫,坐到黎梨身旁。
两只小鸳鸯并肩坐在一处,一起低头看向同一张纸,瞧着亲密无间。
她啧啧暗叹一声养眼,然后谨记着医责,很无情地说道:
“不可做激烈的活动。”
对面两人似乎听出了什么,齐齐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陶娘镇定自若,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云谏一默,转头就对黎梨说道:“这条不用记。”
陶娘:“……”
黎梨犹豫地握着手里的羊毫,将落不落,墨液渐渐在笔尖上汇出水滴的形状。
她想了想,有些摸不清界限,小声又老实地问了句:
“可是……如何才算激烈?”
陶娘嘴角抽了下,这叫她如何说?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医师,她委婉又直接地说道:
“会喘的都不行。”
黎梨手中羊毫应声一抖,墨液落到纸面,晕开边缘模糊的黑圆。
她蓦地就想起平日里香罗软帐内,身边人潮热的呼吸与喉间偶尔的微紧低喘。
云谏面无表情:“别管,这条不用记……”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安安分分在纸上记下了,还苦口婆心对他说道:“要听医嘱!”
云谏暗自咬牙,只觉现在十分后悔。
就不该让她来记这劳什子!
陶娘瞧着觉得好笑,摇摇头过来收拾她的矮桌:“不过多忍几日罢了……”
她说着话,将书册都摞在一旁,又拿起黎梨手边的青瓷小酒瓶。
她手上一掂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神情渐滞:“这……”
黎梨循声望了眼,说道:“哦,我喝了口,味道还行……”
“你喝了?”
陶娘听得面色大变,失声尖叫起来:“郡主!这是胡虏的箭毒啊!”
……箭毒?
黎梨眼里才浮现出震惊,云谏已经着火似的坐直了身,不等黎梨反应就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迅即将手指压进了她的口中。
“吐出来,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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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使了狠劲压她舌根。
黎梨疼得眼冒泪光,越听见身边二人的慌声,她越紧张,甚至感觉方才的箭毒咽得更深了。
她“哇”地干呕了声,连半滴水都没吐出来,云谏的脸色瞬间白了。
黎梨勉强推开他的手,艰难喘了口气,想起在牢里听图仄招供的毒性,立即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了。
她忍不下眼里的泪意,呜呜地去扯云谏腰间的梨花锦袋:“你别带着了,省得往后看了难过……”
“别说胡话……”
云谏慌忙按住她,还想叫她张口时,陶娘却制止了两人。
“等等……”
她三指扣在了黎梨的腕子上,显然已经切了一会了,但手上的姿势连换几次,力道也越来越紧,像不确定似的。
“郡主,你当真喝了?”
陶娘再切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转来视线:“可你……没有中毒。”
这边二人好像脑袋被接连打了两大棍,当即懵得彻底。
陶娘又是一番掀眼掰嘴听心地探看,完了自己也呆怔了:“郡主,你真的没有中毒!”
“怎么会呢……”
黎梨喃喃道:“不是说入体就会弥散么,我可是直接吞了……”
云谏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气,猛地松下之后,心肺都在抽疼。
倒是陶娘有着医者的敏锐,瞬即明白了什么,左右扫视着面前二人。
一起可以说是例外,两起就十分令人深思了。
“这胡虏的箭毒,似乎于你们二人无用。”
陶娘凝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到底是为何?”
她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特别的饮食或经历?”
特别的饮食。
黎梨与云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
陶娘瞧着他们似乎找到了苗头,紧忙握住黎梨的手:“郡主,好好说说,指不定你们能解城防两军的毒!”
“说倒是没问题,就是怕这法子没那么好用……”
黎梨没想要在陶娘面前隐瞒,如实说道:“我与他唯一特别的,就是一起喝过一壶酒……”
陶娘急道:“什么酒?”
黎梨刚要说出“情酒”二字,就感觉云谏轻轻捏了她一下。
她不解地望去,一眼却发现萧玳刚从身后进了门。
黎梨默默咽下了话音。
“据闻是由苍梧奇卉所酿,出自一道人之手。”
云谏接了话,对陶娘说道:“线索很少,我派人去查,有消息通知你。”
*
京中的召令下得急,再过了些日子,算着往后几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四人便领着户部与羌摇一行人,整整齐齐地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出发之前,黎梨拿出那张写满了忌讳的单子,看了又看,同云谏说道:“你坐马车吧。”
“马车?”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边关草原长大,那里就算是六岁的娃娃,出门也是要自己骑马的!”
“我几岁了,还坐马车?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里又不是边关!”
黎梨不明白男人的自尊,指着白纸黑字给他看:“瞧瞧,‘不可颠簸与操劳’,写得如此清楚了,你还想骑马?”
黎梨斩钉截铁:“想也别想,你坐马车。”
云谏干脆利落:“想也别想,我要骑马。”
周围的人都在搬搬抬抬,忙忙碌碌,只有二人一左一右站着,眼里电闪雷鸣地对峙着。
黎梨忽就低头收起了纸,云谏以为她要妥协了,谁知一转眼,袖子就被几根细白的手指捏住了。
云谏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就见她朝他抬起了脸,一双桃花眼里泪光晃动,说得委屈:“那你骑马吧。”
“反正没名没分,我也没资格管你……”
“左右不过是我自己心疼一场,哪有你面子重要……”
云谏:“……”
行,真狠。
云谏认了命:“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要坐马车的。”
黎梨还在啜泣着抹眼泪:“那还不上车?”
“莫不是欺负我多了,知道空口无凭也能将我哄骗得死心塌地……”
云谏:“我就不说咱俩到底是谁死心塌地了……”
“我也想上车,你可以先别哭了吗?”
他认真道:“看你这样子,我腿有些软,总想跪下道歉。”
黎梨霎时间止住了虚伪的眼泪。
云谏心知落了陷阱。
他一边痛恨无力反抗的自己,一边利落跨上马车,转身伸手给她:“来,我拉你上来。”
黎梨后退一步,甜甜笑道:“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要骑马的。”
云谏神情微微凝固。
黎梨晃了下手里的马鞭:“你忘了?你教会我骑马了。”
云谏:“……”
“后悔”这两个字,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内心惘然的少年远眺归京路,前路茫茫望不到尽头。
身为一名武官,自幼擅骑,还有比独自坐一程马车,更加凄惨、煎熬、悲苦难诉的事吗?
下一刻他就知道了:有的。
沈弈从马车车厢里掀开了帘子,朝他笑得灿烂:“云二,我陪你坐马车啊!”
云谏面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第57章 黄昏
行装已整, 就待出发。
听闻黎梨要骑马,萧玳与户部大臣们齐齐蹙起了眉,反对的话语一箩筐,但招架不住小郡主死缠烂打。
萧玳终于松了口:“你既说会, 那上马给我看看。”
黎梨当即应了, 她自信满满来到马侧, 但一看见马蹬又心里发虚。
……云谏只教了她骑, 可没教过她上马啊。
小郡主不愿在人前露了怯, 面不改色揪住缰绳与马鞍, 踩着马蹬, 在原地好一番蹦跶, 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了马背,还险些揪掉一把马鬃,疼得马儿直甩头打响鼻。
旁边的萧玳看得呲牙咧嘴, 牙疼似的,不放心道:“要是不会就算了,没必要逞强……”
谁知黎梨上了马背坐稳, 御马小踱几步,利落模样就显出了几分。
萧玳与户部众人委实吃了一惊。
尤其是见到她左手持缰并绺的动作, 只觉瞧着不像游马观水的京中闺秀,倒像是右手待握刀枪的武官。
户部的杜大人凝眸看了半晌, 迟疑道:“郡主这骑姿,其实与云家那小子有些相像……”
黎梨握稳缰绳, 一夹马肚就快活飞驰了出去, 清脆欢悦的嗓音自风中传来:
“就是他教我的啊!”
云谏临窗而坐, 注视着那道衣摆迎风猎猎的背影,眼底带了些笑意。
萧玳御马来到车窗前, 随他一起远眺,语气却是幽幽:“瞧瞧,你都快把迟迟教坏了,她哪里还有个千金闺秀的样子?”
云谏还未说话,沈弈就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五殿下真幽默!”
“哪用得着云二教坏啊,郡主原本就没有千金闺秀的样子啊!”
“她……”
他笑得起劲,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蓦地发现眼前两人投来凉飕飕的视线。
沈弈立即闭了嘴。
偌长的队伍盈箱累箧,雁行鱼贯踏上了官道。
云谏的视线紧紧追着黎梨,生怕她忘情跑得太远,但再一定睛,又忍不住直皱眉,只希望她跑得更远一些。
羌摇富庶,贺若仁就连骑装也是镶珠嵌玉的华贵,在晴空之下华光闪耀。
少年扬着爽朗笑脸,策马去到黎梨身边:“郡主,我也是刚学会骑马,我们比试一场如何?”
黎梨身旁尽是萧玳一类的擅骑之人,正觉得独步独趋无趣得紧,闻言自是欣然答应。
眼瞧着那边二人扬鞭奔出,云谏的嘴角渐渐压平了。
那贺若仁年岁小,行事大胆无拘,实在难缠。
这些日子,他变着花样差人给黎梨送礼,从羌摇玩器到翠羽明珠,几乎百式百样
YH
送了个遍,还顶着两国交谊的名头,令人想拒也不好拒。
前几日萧玳都看不下去了,委婉暗示过他,大弘讲究男女之别,不好私相授受,结果人家索性一视同仁,再送礼就给大弘四人一起送,摆出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
可每次送来的都是些金钗钿合,显然算准了他们三名男子拿了也无用,最后都会落到黎梨的手上。
当真是揣奸把猾,心机得很!
沙尘随着日头滚滚,那边二人纵马跑了个来回,踏着击雨般的马蹄声,再次回到行路的队伍前。
黎梨的马匹仰颈踢蹄,在原地小转两圈。
贺若仁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郡主,等,等等我……”
小郡主拍了拍身下的马儿,转过头,志得意满地对贺若仁喊道:“我赢了!”
沈弈听见热闹声响,从马车探头望去,一眼看见黎梨笑得晶亮的双眸,跑马跑得颊边都泛起了绯粉。
探花郎不知性命可贵,由衷感叹道:“他俩玩得可真开心……”
话音才落,车厢本就生冷的氛围,即时又沉了几分。
云谏一言不发,沈弈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
他再次闭紧了嘴。
外头的人拉直了缰绳,贺若仁跟在黎梨身后,亦步亦趋地调转了马步。
云谏冷眼望着。
沈弈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窗帘,眼不见为净的时候。
小可汗气息还未歇稳,就对着黎梨面露欣赏,连声称赞道:“大弘真是能人辈出,郡主初初学骑,可比我厉害太多了!”
那边传来脆生生的应答。
“这算什么!”小郡主一脸骄傲地扬起下颌。
迎着晴朗阳光,黎梨回头,越过川流的车马,与云谏对上了视线。
她笑得嫣然,朝他歪了下脑袋。
云谏眸光微晃,听见她的声音:“你真该看看我的骑术是跟谁学的。”
“这儿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他厉害!”
*
临近黄昏,眼瞧着远方天幕渐低,萧玳领着浩浩汤汤的一行人,在官栈落了脚。
云谏正在自己房中收拾行装,就听见身后房门风风火火地开启又闭合的声音,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果然欢快的脚步声跑近,有道清甜的花香撞来,从后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身。
云谏险些被她扑得向前踉跄,刚稳住身形,就听见甜如蜜糖的话音。
“今日可觉得伤口好些了?”
云谏不自觉笑了下,拉开她的手转身道:“好些了。”
他刚想伸手抱住她,低头却见她骑了一日马,额鬓与发髻都有些散乱,他改手给她理了下,又去到茶桌给她倒茶:
“吹了一日的风,喝口茶润一润吧。”
房内尚有夕阳余晖,云谏没有点灯。
流光潜映的霞彩从西山穿越层云,又照落方正的窗棂,给半面房间铺就了一层柔和光亮的暖色。
黎梨听话地点了点头。
云谏看见她从榻边的灰影里走出,穿过明暗交接的分界线,站到了澄亮的茶桌前。
她低头拿起茶盏,小口饮了。
夕阳懂事得要命,她安静站在霞光里,细碎的绒发与睫毛都镀上了金灿的浮光,稍微动作就像有金蝶的光影扑簌。
云谏听见房外官栈的人声,似乎都远去了许多。
黎梨喝了茶,重新抬头看他,唇瓣还湿润泛着水色,似有透明无形的茶水滴下,沿着她纤细的脖颈往衣襟里滑。
云谏心想,早些回京城吧,好叫他的神棍兄长多炼两味丹药。
不然这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是药性还是什么,早晚要把他逼疯。
他错开视线,坐到茶桌旁的宽椅上,默自捻起茶杯。
黎梨顺道解了斗篷,同他说着今日骑马的见闻,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多时就发现他有些漫不经心。
黎梨又接着说了几句,瞧着他的反应,终于不高兴了。
“方才就不肯抱我,现在连看我都不愿意,想必就是腻了吧。”
她气性上来,二话不说,抱着自己的斗篷就想走。
身后传来搁下茶盏的清脆响声,黎梨步伐一顿,听见云谏头疼地唤道:“迟迟。”
她回过头去,云谏揉了下额角,终是朝她笑了下:“过来,让我抱一下。”
他似乎心累得很,甚至都没起身。
黎梨看了他两息,蹭着步子过去。
云谏接过她的斗篷放到一边,伸手拉了她一下,黎梨便打侧坐到了他的腿上。
身下的少年无可奈何地将她按进怀里:“没有腻,别生气。”
黎梨倚着他,低头挑玩自己的发辫,还有些不满:“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你都懒得看我。”
云谏随着她低头,看着她指尖与辫子缠斗,笑道:“不是懒。”
“太好看了,有点不敢看。”
他说:“酒药不好把控,我看了自己难熬。”
黎梨顿住动作。
她放缓了语气哄他:“你这一场伤得太重,真要好好养养,才能叫我放心。”
“再忍些时日吧,如今真的不能做激烈的……”
云谏哑然失笑:“可是,哪儿激烈了?”
他揽紧了她的腰,将脑袋半埋在她脖颈边,似控诉又似玩笑:“你平日里要轻又要慢,我压根就不敢用力,哪里激烈得起来?”
“分明就和缓得很。”
黎梨被他的气息呼得颈边微痒,忍不住缩了下,反应过来又有点羞恼:“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你是不是在趁机抱怨,是不是觉得我……”
她想了半响,找了个不大合适的词:“觉得我事很多?”
“当然不是。”
云谏觉得她较真的样子当真可爱,忍着笑校正道:“你只是娇气了些。”
黎梨显然对这个词也不满意,拿自己的辫子甩了他一道,见他当真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更恼了:“笑什么?”
黎梨不乐意了:“你说得倒是能耐,若你真的觉得和缓得很,你喘什么?”
云谏:“……”
黎梨想起他偶尔的低音,脸上微微发热,但仍不甘落后地同他对视着。
她心想,反正她有理。
云谏脸色古怪,一言难尽地问:“你当真以为,我偶尔喘那一声是因为累吗?”
黎梨理直气壮:“不然呢!”
空气中诡异地静了半晌。
云谏忽然说道:“你坐好些。”
黎梨坐直了些身子,迷茫地望向他:“嗯?”
云谏迎着她的目光,握住她的腰:“跨坐。”
他说:“黎梨,你面向我。”
黎梨感受到腰间的微抬力度,懵然间就随着起了身,换了姿势重新跨坐到他的膝上。
二人分明衣衫齐整,她的冬裘厚实得四口缀绒,双襟绣毫,俨然一只暖粽,但这样面向着他,不知为何就叫人想要小心呼吸。
她有些无措地避开视线。
云谏却从容了许多。
他看着窗外最后的夕阳余晖,落在她分在他身侧的双膝上,小块的隔窗光亮逐渐往上移。
明光照清她铃兰花绣缠绕的腰绦,照清她脸上的神情,他看见她茫然得紧,似乎不明白眼下的场景,却仍悄然红了耳尖。
黎梨见着他轻轻笑了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扣住了后腰,严丝合缝地按进了他的怀里。
她全然贴近,只觉某处碾了过去,与什么东西隔着衣料相互抵蹭着。
二人气息都乱了一拍,黎梨脊骨一软,直接抱住他的肩膀,深深埋下了脑袋。
云谏抱着她顿了顿,莫名开口问道:“还要喝茶吗?”
黎梨被碾蹭的触感左右了心神,胡乱摇了摇头。
“那我就收起茶具了。”
云谏慢条斯理地侧了一下身子,随意几下动作,便感觉黎梨受了刺激似的,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见她不答,他轻挪了两下她的腰。
酥麻感直接从尾椎骨传至大脑,黎梨的后颈一下就绷紧了,不由自主地缩肩轻喘了声。
“怎么了,迟迟。”
云谏抬手揉着她的后颈,问她的语气里带上了轻快笑意:“累了?”
黎梨摇头摇得更乱。
云谏笑道:“不累,那你为什么会喘?”
他将她脑袋抬了起来,看见她有些迷离的眸光正努力想要聚焦。
云谏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倾身咬上她的唇。
黎梨被他一手扶住背,仍要抱住他的肩膀才不会滑下去,愈发晕乎的时候,她
依譁
的腰绦被挑开了。
黎梨呜咽着想要拦:“不可以做……”
云谏的唇瓣往她下颌与脖颈的方向落去:“别怕,只是亲一下。”
他亲得温柔。
凛冬万物柔弱,甜果被顶在树梢枝头,寒风轻而易举拂落果衣,瓷白的果子轻轻颤着,被过路的野鹿的衔入口中,放唇齿间含弄。
底下的河冰渐渐化了,春江水暖,横亘在江心的硬木船艇最先感知,在江心上轻轻挪移。
满室都是浓郁的花香。
黎梨握紧了云谏的肩膀,几乎控制不住微促的喘音。
“现在知道了么?”
云谏胸腔也在起伏,他压着自己的喉音,回到她愈乱的鬓边:“我喘,是因为累么?”
黎梨知道了,不是,是因为旁的感觉。
她求饶似的摇了摇他:“不要了……”
云谏看着怀里娇气的兔子,低低笑道:“不要什么?”
“你都知道我不累了,还不能做么?”
黎梨这才发觉自己许是落了陷阱,她隐约觉得还是有违医嘱,好声好气地劝他听话些。
两人纠缠着,浅色的衣物却散得更多了。
正当房间里的最后一丝黄昏余晖要被远山吞没时,房外响起一道有些生疏的汉语话语:
“云二公子,我们小可汗差人来送些心意。”
是近日时常替贺若仁跑腿送礼的羌摇侍从。
下一刻,房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少女的惊呼声响起。
那侍从一晃眼,只看见一顶玉白斗篷张扬地鼓了起来。
再眨眼,斗篷已经展开落在了绛红衣衫的少年怀里。
少年用力掖紧斗篷的边角,将他怀里的人一丝不露地裹了起来。
侍从来送过许多次礼,常见的便是那少年懒散随性的模样,今日进门,却撞见他冷得像冰的眉眼。
云谏难掩戾气:“滚。”
第58章 别怕
“别怕。”
侍从落荒而逃, 房门再次闭拢,云谏轻轻拍着怀里的人,安慰道:“他没看见。”
斗篷松了些,光洁的藕臂伸出攀住他的肩膀, 被闷得泛红的小脸也探了出来。
云谏低下头, 意外看见她笑得弯起的眉眼, 听见她说:“没害怕。”
黎梨认真道:“有你在的时候, 我很少觉得害怕。”
对着少女清湛的目光, 云谏怔忡了瞬, 倏尔笑了。
“你知道你很会说情话么?”
黎梨感觉到身下愈发滚烫的热度, 顿觉不妙。
“我也很会扫兴。”
她努力板起脸, 一字一顿说道:“不能做。”
云谏转瞬换了副神情,像某种受了委屈的犬类,搂着她好声好气地讨些怜惜。
黎梨谨记医嘱, 铁石心肠:“说不做就不做。”
云谏:“可你分明也很想。”
黎梨:“我不想。”
云谏注视她两息,视线向下移。
黎梨顺着往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 除了斗篷,就在右边剩了一只褪到了脚心的罗袜。
黎梨蓦地红了脸。
眼下氛围到底沉静了些, 比不得方才的玩闹,她有些局促地想要遮挡。
然后她就发现, 云谏的视线划过她,径直停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黎梨才想松一口气, 可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表情又僵滞了。
云谏的衣袍上, 她方才坐着的地方,浅浅的一小块晶莹水渍。
云谏拖长了尾音:“哦, 你不想……”
黎梨想要尖叫,羞愤得一把捂住他的脸,遮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云谏心情畅快地压下她的手臂,故意逗她道:“那这是什么?迟迟不想做,就想蹭?”
黎梨感觉自己耳朵尖快要烫熟了。
云谏原本见她不肯,想着逗逗她就罢了。
可再垂眸就见她使劲低着头想躲,但耳朵与颊侧的绯色遮也遮不住,语调愈发软绵:
“我没有想……”
像有羽毛轻轻挠了下心底。
云谏忽然就改了主意。
黎梨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环在腰间的手却收得紧了。
“没关系。”
云谏朝她低头,缓缓蹭过她耳边的鬓发。
“可以想,我也很喜欢。”
黎梨不自觉揪住了他腰侧的衣衫,察觉到他伸出了手。
少年的箭袖衣料若即若离,擦过她的半边身子,激得沿途的肌肤微微酥麻。
她感觉到云谏的指尖划着她的脊背向下,点过她压着宽椅的脚踝,然后褪下了她最后的那只罗袜。
黎梨在空气的接触里,忍不住蜷缩了下。
云谏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黎梨埋下脑袋,听见他的脚步声,听见他抽手放下门闩的声响,听见他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隐隐笑意。
“那就不做吧。”
“郎君和你玩玩别的。”
*
翌日晨,萧玳打着哈欠走下官栈楼梯时,一眼看见昨日还神采奕奕的小郡主,如今正裹着斗篷,困乏地倚着官栈门边打瞌睡。
而昨日还被马车囚困得心情憋闷的少年武官,正神清气爽地牵出一匹棕身白点的骏马,干脆利落地飞身上了马。
萧玳走到黎梨身边,眺着门外纵马的身影,回头好奇道:“你不是不让他骑马吗?”
黎梨微笑着,瞥了眼云谏骑装下的劲腰长腿,语气里带着四大皆空:“让他骑,省得他一身气力没处使。”
萧玳:?
他迟疑道:“那你今日还骑马吗?”
黎梨挪了下自己酸软的腿,露出看破红尘般的微笑:“不骑了,我要省点力气,留着使。”
萧玳:……?
*
浩浩汤汤的车马队伍,涉长路,远纡回,越过迢递关山,登过风雨游船,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繁华盛京城。
户部官员们欣然于结束这程长途奔波,终得与家人团聚,羌摇使臣们庆幸于奉使顺利,终于能向大弘国主献呈朝贡。
旁人各有各的忙活,而黎梨第一时间,就是将过往的龃龉、当下的避嫌都抛到了脑后,亲自提笔写了信给云承。
——叫他快些给云谏炼几味丹药。
终于离了喂不饱的狼崽子,黎梨回到公主府如同释刑,当真踏踏实实地睡了几夜好觉。
但颐养好了精气神,又渐渐地感到了些许不习惯。
郜州的宅院租得匆忙,不大的三进院落,四人都挤在后院里,住得囫囵,有时候谴了随侍们出去办事,烧个热水还得叫云谏与萧玳劈柴,还得叫沈弈伺候灶台。
可以说那儿没有半点能比得上公主府的琼楼金阙、画阁朱墙,更比不上公主府的奴仆如云环侍、万事妥当顺心。
唯独胜在一处,便是热闹的朝夕相处。
黎梨有心想要找几人聚聚。
但锦嘉长公主的冥寿将至,黎梨成日忙着抄经,哪也去不了。她好不容易抄完自己那份,左右等不到黎析寄回他的那份,体谅着边关事务繁杂,她又提起笔,开始替哥哥抄上一份。
如此下来,黎梨就好些日子都没出过门,甚至还错过了几场礼请羌摇的国宴。
她将心中的不习惯一压再压。
萧玳与沈弈倒是常来看她,黎梨见了他们几次,却始终见不到最想见的人。
她有些忍不住了,问道:“云谏呢?”
“怎么回了京城就不见人影了?”
萧玳不以为然道:“男人嘛,自由在前,哪里还想得起妻房在后。”
黎梨听言,抿了抿唇。
还是探花郎老实心软,看出小郡主的几分少女情思,同她说道:“郡主你忘了么?云二离京前才刚领任,这次回京,应该有许多积压的公务要处理。”
沈弈安慰道:“他大概忙得很,郡主若是有话想说,不如传个信给他。”
黎梨立即转向云三,那只只会向东飞的蓬毛鸽,她想起云府坐落在公主府的北
忆樺
边,难得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天夜里,黎梨几番辗转,还是披衣挑灯,磨了黑墨,认认真真写了张笺子。
第二日,她别别扭扭地,将那封写有云谏名姓的信笺递给了紫瑶与青琼,顶着她们促狭的调笑目光,嘱咐她们好生送去云家。
黎梨期冀地等了几日,却没想到会石沉大海。
好些日子下来,竟然了无回音。
小郡主的期盼落了空,心绪有些不好了,连带着笔下的经书也抄出不少纰漏,重写了一张又一张。
紫瑶宽慰道:“许是云二公子太忙了。”
能有多忙?
黎梨想起在蒙西县城的时候,她得了张女儿家的新酒宴请柬,不过传信同他说了一声,他就连夜从三乡策马回来,还不忘给她摘一支鲜嫩的棠花。
“再忙,难道都没时间给我传一封书信吗?”
“甚至收到了我的信,他也不回我。”
黎梨受了冷待,又气又委屈,当天夜里气得睡不着,索性起身,愤愤地在笺子上涂了只黑心大王八,第二日又叫紫瑶送去了云家。
再次石沉大海。
她闷声不再作响,抄完了经,终于等到了腊三十的年节。
市坊百姓,千家万户都张灯结彩,庆贺新年纳庆、嘉节长春,但与此相反的是,所有皇室宗亲都十分低调。
今日是锦嘉长公主的冥寿。
惯例免了披红挂彩,只在承祧行宫办一场家宴。
时隔小半年,黎梨再次踏上行宫的石径,瞧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有些恍惚。
她的步伐停在一片花林外,望向林木交映的园景。
就是在这里撞破了萧煜珏与瞿灵的私情,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事情。
黎梨怔忡着,身后恰时响起一道招呼声。
“郡主!”
黎梨循声回过头,有些诧异:“沈弈?”
她望着走近的官服少年:“你怎么来了?”
今日这场不是皇室的家宴么,听闻几位皇子被游学绊住了脚,都没能赶回来参加,怎么沈弈倒是来了?
沈弈一身顶冠垂绅,是鲜见的正式。
他见了黎梨,露出几分随和笑意:“郡主不必惊讶,毕竟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邑。”
“这次三乡改政的差事办得顺利,圣上说长公主殿下如若得知,大概也会觉得欣慰,所以嘉奖户部参加今日的皇宴。”
黎梨视线稍移,果然看到不少眼熟的户部官员,衣紫腰黄地步入行宫。
她仍在向后看。
沈弈却拉她走,笑道:“云二也来,但他要务在身,得晚些时候才会到。”
“我们先进去。”
行宫居中的景福殿正殿之内,欢腾歌舞一概都无,唯有空灵的钟鼎乐声,敲击出缓缓悠悠的氛围。
黎梨等人入了殿,不承想圣上萧翰与安煦长公主已经到了,两人正对头低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没想到要让天家久等,黎梨等人连忙叩首行礼。
萧翰听见声响,停下了与安煦的话语。
他对着辛劳奔波的一众臣子,端正的眉眼里露出些温和笑意:“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家宴,都自在些。”
黎梨刚起身,就注意到萧翰投来的目光,她想老实唤一声“圣上”,却听见对方颇慈爱的声音。
“迟迟,小半年不见,你长胖了些。”
黎梨一滞,当即解了斗篷入席,语气不大好:“舅舅别说了,这话我可不爱听!”
萧翰难得受一回冷脸,他哑了哑,对安煦无奈笑道:“这孩子,哪有半分像长姐?”
宴席既始,黎梨将抄的经书交给念诵的僧侣,看着殿外的万字铜鼎焚起佛香,将冗长的经稿逐页吞没。
萧翰触景生情,感慨道:“宫里比不得寻常人家,当年我们兄妹三人算不得受宠,母妃也亡故得早,若非长姐事事小心思筹……”
为人君者到底不露形色,说了几句就摇摇头,垂眸转着指间酒盏。
户部的老人们主动接了话:“锦嘉长公主自幼聪慧,远见明察,别说我们了,就连蒙西的百姓提起长公主,也是人人景仰称赞。”
杜大人想起了这趟蒙西的归程,与羌摇使臣们同行作伴,确实处出了几分真情谊。
他摸着花白的胡子,远远回忆道:“说起来,当年羌摇投诚,与我朝通商建好,也有锦嘉长公主的一份功劳在……”
安煦原本在思量着什么,听闻提起羌摇,不由得苦笑了声:“当年长姐与羌摇可汗……唉,到底有缘无份。”
萧翰默自搁下酒盏。
当年他年幼登基,外戚横行,为替他固权营生,锦嘉舍下年少情缘,下嫁给黎家为妻……
可以说他与安煦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长姐在背后牺牲成全。
萧翰转眼望向黎梨。
小郡主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满殿的追怀话语,她却只管将注意力放在桌案的琉璃盏上,对里面的山药糕赞不绝口。
萧翰想起长姐的婚后不和、郁郁而终,心中顿时愧意上涌。
黎梨是她留下的血脉,他如何不疼惜,可如今,外患临在眉睫,有些事情当真属于无奈……
安煦察觉到皇兄的伤感,暗叹了声,故作轻松地揭过话题:“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如今大弘与羌摇交谊,是两国安定的好事。”
她朝众人举起酒盏,笑道:“在座各位都是与羌摇一道入京的,如何,都见过羌摇的小可汗了?”
“自然是见过的。”
户部众人纷纷应道:“小可汗性情纯善,爽朗大方,确有几分他父汗的风采!”
安煦与萧翰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似不经意地笑道:“确实像他父汗,都说想要做我们大弘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满殿的声响都静了瞬。
户部众人一路都瞧出了端倪,下意识望向黎梨。
安煦接着就唤道:“迟迟,你怎么看?”
黎梨原本觉得事不关己,听见自己的名姓,手中银箸微顿,终于抬起了头。
此时,景福殿之外,正解着长兵锐器的少年听见问话,也停下了动作。
他受着廊柱的遮掩,一双琥珀眼眸扫过殿内场景,径直落到那名少女身上。
“没看法。”
几案前的黎梨面色平静,信手夹起琉璃盏里的山药糕,话语直率。
“舅舅,姨母,我有心上人,对旁的男子没兴趣。”
字字清晰传到殿外,云谏低头隐回阴影里,悄然笑了下。
他麻利地剥下长剑弯弓,递给小黄门,转头催着父亲云天禄速速进殿。
云天禄纳闷了:“你今日着急些什么啊……你爹我可是个瘸子!好没孝心!”
但还是嘟囔着快步跨进门槛。
云谏跟在父亲后头进去。
新客到来,但满殿没人有空管他们。
户部众人瞧出些内情,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下头不敢参合天家家事。
当堂的圣上与长公主面向黎梨,脸上满是意外之色,显然没预料到会问出这一句。
事情的走向有些脱了控制。
安煦压不下讶异,险些就要站起身来,几案上的碗盏都被晃琅珰作响:“此话当真?”
“你,为何你之前都没说过?”
“哪家的郎君?”
萧翰下意识问道:“他在哪呢?”
黎梨更平静地夹菜:“不知道,许是把我忘了吧。”
殿内愈静,萧翰与安煦熟知她的性子,知道八成是句真心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地互相对视着。
户部众人头压得更低。
只有黎梨听见了临近的皂靴踏地声。
她似有所感地侧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年,一身武官劲装风尘仆仆,利落迈开长腿,大步而来。
行宫大殿灯火如煌,将他的面容五官照得清晰,少年神色端重,唯有经过她几案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向她瞥了眼。
黎梨从他挑眉的动作里读出几分似笑非笑。
“胡说,我可没忘。”
他声音说得轻,只让黎梨一人听清,她悄然握紧了手上的银箸。
从蒙西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当着自家长辈的面与云谏见面。
黎梨自问心思开明,不怕直率承认自己有心上人,但不知为何,当那人真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好像有些缥渺抽象的情绪,一下
依譁
子落到了实处,令她也莫名生出些羞赧情怯来。
她避嫌似的挪开了目光,却没能挪远。
云谏随着父亲端正行了礼,上首的萧翰回过神,暂且压下家事,笑道:“来了,快坐。”
新客与主家客套着,黎梨的目光停留在了云谏的腕间。
有串金线玄珠在他的玄色护腕上缠绕得缱绻,正随着他的动作浮光细闪。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将朝珠戴在手上。
黎梨抿了下唇,见他落座对面的席位,一抬起眼就找她,见到她就笑。
迎着对方的清朗笑容,黎梨记仇地撇开脑袋。
别以为这样就能将她哄好!
她佯装着不在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听见自家舅舅向云天禄夸赞道:“你这儿子教得好,我们家老五回来说了,在郜州对付胡虏的时候,多亏了云二,不然只怕他性命有损。”
云天禄大咧咧地一拍大腿:“圣上过奖,那都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
黎梨默不作声,想起那夜的事情,手上的动作渐渐放慢了些。
旁边忽然多了道人影,她抬头就见方才给云家传菜的小黄门靠了过来。
小黄门捧着托盘,推上一只琉璃盏,上面的山药糕浇着透亮的蜜汁,瞧着可口。
小黄门细声细气说道:“郡主,云大人吩咐的,这道糕点拿来给你。”
黎梨稍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几案上,原本的琉璃盏已经空了。
……许是他方才经过的时候注意到了,以为她爱吃,便叫人拿了自己的来给她。
黎梨闻着糕点的清香,顿了顿,铁石心肠地不为所动。
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哄好!
她还要继续撇开脑袋,小黄门又悄然给她塞了一叠纸张。
“这也是云大人叫我拿来的。”
小郡主低头望去。
手里的纸张沁着温暖花香,显然是对方一直揣在怀里,才沾染上了自己的气息。
黎梨轻手搓开纸面,看见白纸上的墨痕,有些发愣。
每张都是花灯的图纸。
上元节快要到了。
她自小爱热闹,年年都要提前备好花灯,还诸多讲究,就要买些旁人轻易买不着的,不愿落了俗套。
眼前的这些图纸,纸张大小不一,或精细或粗糙,连笔墨也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工笔之人忙于奔波,去了一个地方,抽了空就趁手摸来纸张与笔墨,东画几笔,西画几笔,日积月累,慢慢地凑出一叠图纸来。
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奇花妙草,连灯纸上的图画都有标绘,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黎梨望着手里沉甸甸的花灯图样,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终于抬头看向云谏,竟直接对上了他的视线。
对面的少年眼也不眨,显然耐心地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愿意施舍一个眼神,生怕她又转头似的,忙朝她做了几个口型。
“喜欢哪个?我给你做。”
黎梨悄然握住手里的纸张。
……花灯工序繁琐,好像就连哥哥都没给她扎过。
然后,她再次狠狠地撇开了脑袋。
大意了,差点就要被他哄好了!
云家的到来,似乎将方才的插曲全然覆盖了过去,圣上与云将饮多了酒,开始胡侃年少时的轻狂,一时之间,殿堂之内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黎梨心中仍负着几分气,惦记着要同云谏算算这几日冷落的账,可见他被应酬交际埋没,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坐得愈发沉闷,索性同姨母招呼了声,便起身要出大殿。
对面的云谏才来了这一会儿,就敏锐地发现兔子在与他闹别扭,留意到她要离开,下意识就跟着站了起来,不留神将身边围簇的众人吓了一跳。
户部的宋大人喝多了,哈哈地拦着他:“酒还没喝完,可不许走。”
旁边众人也附和着:“对!”
云谏信口推拒着。
云天禄侧过耳朵,从自己儿子的反应里觉出几分微妙来。
他火速打眼一番端详,立马看见对面起身的小郡主正系着斗篷系绳,华贵衣裙繁复掩映,衣褶间有枚脂白玉佩若隐若现,瞧着眼熟得紧。
云天禄还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
黎梨领着侍从们出了大殿,云天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再回过神来,就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你倒是厉害得很啊。”
他歪头对云谏笑了声。
云谏听见自己父亲的阴阳怪气,也没工夫搭理他,一心想要推搪周边的人群。
上首的萧翰终于留意到了这边的热闹,发话道:“哎,云二别急,你又不是迟迟。”
“姑娘家的喝不了两盏就想出去醒酒,情有可原,你一个年轻小子怕什么,还不老老实实陪我们多喝几壶!”
云谏没了辙,只得重新坐回座位。
萧翰笑眯眯地打量他几眼,对云天禄说道:“你这小儿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快及冠了吧?”
“说亲了没,要不要朕替你做做媒人,赐一门合适的婚事?”
云天禄搁下酒盏,嚯嚯嚯地笑了起来:“圣上就不必操心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他瞥了眼云谏,阴阳怪气道:“连传家信物都送了出去,也没见有个什么信,只怕是他巴巴地想娶,人家姑娘不肯嫁。”
“圣上这时候做媒赐婚,不是要我们云家强娶吗?”
云谏:“……”
什么强娶,说得真难听!
“谢圣上关怀,但……”
云谏听见他爹讲话就头疼,只得向萧翰解释道:“臣有心上人,她性子懵懂,大约是不想太早成亲的,臣还是慢慢来吧。”
“你也有心上人?”
萧翰感觉自己喝得头晕了,怎么他看着长大的小辈,转眼就齐齐开了情窍。
他下意识问:“哪家姑娘?”
云天禄又是嚯嚯笑了两声:“对啊,哪家的姑娘?”
说着,他压低声凑到云谏身边,对他说道:“你跟她舅舅说说呗。”
云谏:“……”
萧翰还在问着:“她在哪呢?”
云谏无视了自己父亲的唯恐天下不乱,就着酒桌的轻快,半玩笑地回道:“她还在同臣使小性子呢,恐怕眼下不大好找人。”
几人正说着笑,没想到意外来得突然。
远远的大殿之外,忽然就传来人群的惊恐叫喊声,然后是相互推攘、落地的嘈杂乱响。
有女子尖叫,依稀能认出常年跟着黎梨的紫瑶:“郡主——”
殿里众人神色大变。
萧翰与安煦周身的松闲一扫而空,登时站起,近门的云谏已经飞身出去了。
一撞上殿外的寒峭冬风,云谏就听见一声野兽的嘶吼咆哮。
扫眼望去,一只羌摇的煞花豹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躬起皮毛耸立的脊骨,大吼着扑倒了人群中的一道浅色身影,狰狞利齿正对着身下猎物的脖颈。
两侧的推攘避让里,侍从们滚了一地。
云谏听见惊慌的颤音,看见黎梨满头青丝瞬间散开。
黎梨跌倒在地,只觉有两只好重好重的豹掌踏在她的腰腹上,踩得她喉间隐觉腥甜。
鼻息间全是腥膻的兽气。
黎梨心跳狂乱,不敢尖叫,惶惶然地想往旁躲开,那只豹子又是怒吼一声,凶煞的利齿立即咧到她脸上,她不敢动了。
煞花豹低吼着瞪眼看她,似乎在想从哪将她撕碎。
黎梨往斗篷里缩了又缩,那豹子却容不得她躲避,磨牙凿齿地朝她耸起削肩,以狩猎的进攻
弋
姿态扑向她的脖颈。
黎梨吓得尖叫着猛地闭起眼睛,下一刻就被猩烫的血液溅到了额头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预想之中的痛楚没有来临,踩在身上的力度却蓦地后撤了。
身边是侍从们再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还有紫瑶痛哭着爬上来,唤着“郡主”的嗓音。
摆脱人潮的贴身侍女们终于将她架起,手忙脚乱地翻着她:“郡主,没事吧……”
黎梨恛惶睁开眼,这才看见一支羽箭直接贯穿了煞花豹的头颅,将它击杀落地。
她捂着撞得发疼的心跳往后看。
“黎梨!”
云谏扔了弓,拔腿狂奔下了台阶:“黎梨——”
黎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连嘴唇都在颤着,似乎吓得魂都没了一半,瑟瑟发抖地缩在侍女们的怀里。
他朝她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身就听见殿内众人跑了出来。
“迟迟,没事吧!”
圣上与长公主喊得差点破音,全然忘了什么气度。
这声如惊雷劈下,云谏醒了神,终于想起众目睽睽,以及二人半昧不明的关系。
他生怕令她觉得激进冒犯,匆忙刹住脚步,停在人群之外,不敢再轻佻接近。
黎梨恍惚着抬头,借着清寒月色,依稀看见他脸上的担心与眼底的克制。
台阶上的众人看清豹子的尸首,很难不骤然松神,正要相继跑下台阶时,却看见殿下的小郡主转正了身,桃花眼里泫然噙着泪。
黎梨仿佛未曾发现他人的存在,一心看着面前的人。
她兀自挣开了侍从们的拥护,飞奔穿过料峭寒风与世道人情,飞扬着裙裾用力扑进了少年武官的怀里。
云谏当即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她,抚着她的长发竭力安抚道:
“别怕。”
第59章 情笺
台阶上的众人瞠目结舌, 愕然看着底下这一幕。
方才殿内那两声“我有心上人”犹在耳畔,一同去过蒙西的大臣们先前就觉出了几分微妙,而驻京的几位更是惊掉了下巴。
谁也不敢相信,这对从小吵到大的冤家, 竟然彼此动了情。
萧翰与安煦停住下阶的脚步, 目光幽幽地看向云天禄。
安煦默自攥起拳。
她又瞥了眼阶下, 看见自己的外甥女被人拥在怀里, 她难耐地咬牙切齿:“云将, 你教了个好儿子啊。”
云天禄是个养猪的, 很难理解养白菜的人的心思, 还真以为是句夸张, 豪迈地大笑道:“哪里哪里,是郡主眼光好啊!”
安煦:“……”
她忍了又忍,但对着云天禄灿烂得过分的开怀笑容, 愈发忍无可忍。
她转向萧翰,认真道:“皇兄,找个借口, 诛了云家九族吧。”
萧翰额角抽了抽,心道不可以,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阶下又是一阵嘈杂的惊呼。
再往下望时, 云谏大声喊着什么,他怀里的黎梨已经不省人事, 彻底昏厥了过去。
阶上众人面对这番直落的转变, 都有一瞬不知所措。
只有沈弈格外清醒, 似乎对彼此的受伤早已习以为常。
他迅速撩袍奔向黎梨,熟门熟路地一路高声喊道:
“叫大夫——哦不, 叫太医啊!”
*
行宫西北角的某座宫院里,前殿乌泱泱聚着一群人。
太医从寝殿的方向过来,连忙朝主位行礼:“圣上。”
“郡主是突然受惊,致使气机失调、心气涣散,所以才会昏迷难醒,待会喝了固气安神的汤药,好好休养就无大碍了。”
萧翰手边的香茶已经凉了,他听着后头寝殿的啼哭声一阵阵头疼:“她,她喝得下药吗?”
太医还未回答,安煦匆匆绕出寝殿:“喝不下,喂进去也不肯咽,灌下去也要吐出来。”
她急得朝太医跺脚:“别愣着了,快点再去备药来!”
太医忙不迭应了退下。
安煦又要转回寝殿,云谏意乱,顾不得旁的了,飞快说道:“让我试试吧。”
对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云谏才后觉乱了方寸,忙低头补礼:
“圣上,长公主殿下,让臣试一试吧。”
*
金梁玉柱的寝殿内,纱绸交映,香炉里惯常点着兰薰桂馥,却完全无法掩下满室的苦涩药味。
云谏一进门就直皱眉,令人把速速将床帐旁边的半窗推开些。
“地龙烧得旺盛,冷不着,关窗只会闷着一股苦味,她不喜欢,定然不肯张口。”
侍女们迟疑地望向安煦,后者缄默了下,倚坐到床塌对面的贵妃椅上:“照他说的做。”
屋子里头的药味渐渐散了些。
紫瑶才要将黎梨扶起,云谏已经坐到了榻边,伸手将黎梨扶着靠到自己身上。
安煦垂下眼睫,抚着自己袖上的道道褶痕,权当没看见。
紫瑶改手递上药碗,云谏却推了:“先取饴糖来。”
麦芽取糖所造的糖浆粘稠晶莹,小小的一罐,酣甜蜜意就引人垂涎。
黎梨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些。
云谏取小勺蘸了些,轻声解释道:“别担心,不是苦的。”
他将小勺蘸的糖浆抹到她唇边,耐心地等着她尝到甜味,缓缓松了牙关,便将那勺饴糖喂了给她。
怀里的少女刚被灌了两碗汤药,好不容易借着这点饴糖压下苦味,愈发信任地靠到他的颈边。
紫瑶犹豫着提示道:“饴糖是发物,再吃的话,恐会有损药效……”
云谏叹了口气,狠了狠心:“拿药碗来吧。”
紫瑶递了药碗过去,原以为要趁郡主肯张口,快刀斩乱麻再次灌进去的,谁知见他只是浅浅舀了一勺。
她看不下去了,捧着托盘默默站到一边。
云谏将勺子抵到黎梨唇边,低声道:“这勺不大甜,你试试可好?”
黎梨嘴里的甜味还未散,乖乖张了口,下一勺喂进来,立即被苦得皱眉,侧首就要吐。
云谏眼疾手快抬起她的下颌,再一顺喉,那浅浅一勺汤药就滑下了她的咽喉。
黎梨抽泣了两声,但喂得少,总算没再吐出来。
紫瑶见状,惊喜地看向安煦,后者在贵妃椅上稍微坐直了些。
云谏取了帕子给黎梨擦净唇边的水渍,这才舀了第二勺送到她嘴边。
黎梨侧开脑袋,显然才受了欺骗,不愿配合了。
云谏由她躲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当时我在郜州,想着醒来见你,可是什么药都肯咽的。”
“你也想想我,再吃一口吧。”
好半晌,半梦半醒的小郡主再次轻轻张了口。
云谏稍放松些,将汤药喂了进去。
满室安静,依稀能听见细瓷的药勺与药碗轻声撞响,众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寝殿之内就只剩下少年的话音,句句都说得极轻,几乎听不清。
“不是说有我在的时候,你都不会害怕么,你试试能不能再吃一口……”
“上元节快到了,不想看看我要扎什么样的花灯么……”
“到时候我休沐,带你去看灯会……”
云谏就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又一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再浅浅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众人方才被灌药折腾得够呛,愣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徐缓地喂,小小一碗汤药,让他喂足了一刻钟,才算堪堪见了底。
满屋子的人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云谏也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搁下药碗,下意识就用指腹拭去了黎梨唇边的汤药水渍。
安煦一直静默着,直到看到这一幕,终是轻叹了声,站起身来。
“你们去回禀圣上,就说他喂进去了。”她朝紫瑶等人吩咐道。
侍女们应声退了大半,偌大的寝殿更空,煌煌烛火只照着榻上相依的两人,在暖黄的墙壁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云谏没听见赶人,就装着浑然不知,仍旧低头看怀里的人。
安煦走近前,懒洋洋地倚到床框边上,一双美目里的眸光晃着,良久后忽然开了口。
“鉴妄石。”
云谏微怔,不大明白地抬起了头。
安煦瞟了眼自家外甥女被泪意浸湿的羽睫,淡声说道:“传说嘉师菩萨见义无欺,想要帮助众生脱离施设假。”
见云谏目露茫然,她大发慈悲地解释了句:“就是妄言,说谎话。”
“他点化了一块灵石,取名为鉴妄石,赐给了坚守‘不妄
璍
语戒’的信徒。传说中,鉴妄石负有甄谬之责,物主一旦妄言,它就会光芒大盛,鉴破谎言。所以敢带着它修行的人,都是赤忱直言的良善信徒。”
云谏听了这番解释,更加茫然:“什么物主妄言,鉴妄石就会光亮……”
安煦嫌弃了:“你哥修行,你怎么毫无熏陶?”
云谏直呼无辜:“我哥修道,殿下你同我讲佛……”
两家子的事,哪来的熏陶?
安煦一噎,恼羞成怒道:“你平日也是这样跟迟迟顶嘴的吗?”
云谏:“……”
他闭嘴了。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安煦没好气道:“鉴妄石存世稀缺,加上这样的佛教传说,有佛陀点化、赤忱配行的美名,向来被西域佛宗珍惜收藏,鲜少有流传外世的。”
“大弘拢共只有一小块。”
安煦皮笑肉不笑道:“那玩意漂亮得很,又珍稀罕见,你猜整个大弘,谁能得到它?”
云谏心下一跳,似有所感地低头。
浮光璀璨的玄色珠串正在他腕间闪烁着。
“……她的朝珠?”
安煦见他不算蠢到家,扫了眼他腕上的朝珠,浅哼一声道:“当年她行举出格,胆敢私裁朝珠,受了好一通严罚。”
“我真没想到,此物远赴万里,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长公主不知该说天缘凑合,还是该说造化弄人,碎碎嘀咕了两声后,终于发话了。
“行了,喂完药了,赶紧走吧。”
云谏到底等到了这一句,没办法,只得松手准备将黎梨放下。
谁知一只莹白纤细的手伸来,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捉得袖衫都起了褶。
两人惊讶看去,发现黎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想来听到了安煦赶人的话语,拉住云谏就不肯放手了。
云谏下意识问道:“如何,好些了吗?”
安煦瞧着小郡主一手拉着情郎,那双桃花眼态度固执地望着她,意味显而易见,不由得笑了声:“都知道任性了,显然好了。”
她朝黎梨说道:“往日就算了,今日可不能胡闹。”
“你舅舅、云将还有一众户部官员都在正殿里守着呢,你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留一名外男过夜吗?”
说着,安煦朝云谏递了个眼神:“她不懂事,你呢?”
云谏只好将黎梨的手拉下,见她看来,又安抚道:“别怕,那只豹子是羌摇带来的朝贡,之前暂养在行宫,是奴仆们看顾不利才会让它跑出来,已经被我射杀,如今行宫里没有野兽了。”
黎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还想伸手拉他,安煦直接喝道:“迟迟!”
黎梨稍微一顿。
安煦也停了一息,终是放缓了声说道:“云二武职在身,日不暇给,明天还得赶在日出前回到京郊部卫营。”
“你这样拉着他,他今夜还如何歇息,明日还如何练兵?”
黎梨闻言,迟疑地望向云谏:“……真的么?”
云谏听她话音还算平稳,心底稍松,朝她点点头。
黎梨打量他的神情半晌,逐渐低下脑袋。
她小声道:“那你还是回去吧,歇息要紧……”
混世魔王似乎有些垂头丧气。
安煦原以为还得受她缠磨一番,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将她说服,颇意外地挑了下眉。
云谏站起身,颔首道:“我寻空,再来看你。”
这句时日不定,是句空话。
黎梨缄默听着,没再应声,径直钻进被子里,翻身蒙头裹紧自己。
寝室里的脚步声逐渐向外,远离,静落。
小郡主缩在被子里,满目昏暗,只看见心底有簇小火苗,倏尔燃得炽盛。
然后一场酸涩的雨点浇下,浇得火焰无法招架地缩小,徒劳又难受地挣扎几下,最后橘红的火光湮灭了。
黎梨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又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是紫瑶回来了。
事事周全体贴的侍女想着她才受了惊,有些不放心,没有完全熄了灯火,只将烛光拨暗了些。
“郡主,奴婢今夜替你守夜吧?”
黎梨没回头,闷声道:“不必,你也早些歇息。”
紫瑶踟蹰着,好半晌才挪着步子出了门,房门没合上多久,又被担心地推开了。
黎梨吸了吸鼻子,恹恹回道:“真的不必守夜。”
门口处静了静,清越的少年嗓音响起。
“可我想守。”
黎梨听清声音,睁开眼睛,一眼对上被褥里的昏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了。
她呆怔着回头望去,云谏信手闩了门,解了斗篷丢到一边。
暖热的花香气趋近,她懵懵然闻着。
云谏见她迷糊得紧,笑着朝她比划了下寝殿外的守卫布局。
“我不是说了么,‘寻空’,就来找你。”
耳边传来的话音似乎带着渺茫火星,轻飘飘地掉落心底,转瞬燃起了小簇焰光。
黎梨揪了揪身上的被子:“你,你是这个意思?”
“嗯。”
云谏坐到她的榻边,伸手揉了下她的发顶:“是这个意思。”
“可你不是还要去部卫营么?”
黎梨下意识道:“这儿离部卫营很远……”
她拧起眉心,好像十分忧神,看得云谏也想跟着皱眉。
他捡了束她的发辫挠挠她的脸,似玩笑又似感叹:
“几日不见,迟迟都不笑了。”
黎梨惦记着正事,被挠得发痒,躲了几下也未能没躲开,不知不觉间,心底的火腾地就冒了三丈,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她气汹汹道:“做什么,留下来就是为了欺负我的?”
云谏见她脾气回来了,终于畅快些,笑着搂她,解释道:“不是。”
“只是方才看你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想哭,我实在不敢走。”
黎梨稍稍一愣,本来下意识想要依过去,又猛地想起什么,立即侧身躲开了他。
“你现在说话倒是好听!”
她不满地控诉道:“可你是怎么做的?回京这么久,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黎梨说得愈发委屈:“人不来也就罢了,那日我给你送去信笺,你连半个字都没回我!”
“信笺?”
云谏有些惊讶:“你,你给我写了信笺?”
黎梨想起那张挑灯写的笺子,当时令人送出去的时候,还受了侍女们的好一番眼神调侃。
她愤愤地点头:“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云谏听得想看,哑了哑道:“可我没收到。”
“……你是不是差人送到我家去了?”
他转瞬猜出前因后果,说道:“这些日子我吃住都在部卫营,未曾回家,许是这样错过了?”
黎梨闻言:“所以,你不是故意要冷落我的?”
云谏:“……”
他只觉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怎么会故意冷落……”
黎梨没等他说完,又诘问道:“可是,这么久了,你也没给我寄过任何一封信!”
“有这么忙吗,写几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她心里头有杆秤,越称越觉得不公平:“我忙着抄经,还记得摸黑给你写一封呢!你倒好……想必早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郡主闷闷不乐地抓起软枕,朝他腿上扔了过去:“好过分。”
“还敢说这不是冷落我……”
云谏信手接住了软枕丢回榻上,再转过身来,神色就有些似笑非笑了:“这么久了,你就给我写了一封。”
黎梨警惕起来,下一刻就听他说道:
“我每日都给你写两封!”
黎梨神情一滞,还在疑心自己听错的时候,就见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信封,丢到了二人之间的床榻上。
“今日家里差人给我送来的——”
“你猜怎么着?我给你写的信,全都被公主
銥誮
府退回云家了!”
黎梨瞳孔震颤了几下,第一反应怒道:“公主府里谁这般大胆,竟敢退你的……”
她话未说完,想起前因,慌得一把捂住了口。
云谏将她的转变收入眼底,轻轻嗤笑了声。
他不紧不慢地坐到她身边去。
“怎么了,迟迟想不起来了?”
“要我提醒一下,你是如何冷落我的吗?”
黎梨感受到身边少年的煦暖体温,尴尬地咽了下口水。
往年她与云谏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立足了规矩,曾放话说过公主府内一概不接待姓云之人,也不接纳姓云之物。
本来是幼时的气性,后来惯了,一直没改过来,甚至这趟从蒙西回来,她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没想到竟然拦了他这么多信笺。
原来她不仅理亏,还恶人先告状……
黎梨心虚地瞟了眼那沓厚沉的信笺,沉甸甸的一摞。
“这么多呀……”
她低头一脑袋埋到云谏衣襟前,乱七八糟地胡蹭一通,蹭得柔顺乌发都蓬了些。
“我会认真看完的……”
云谏留意到她悄悄打量自己,好笑道:“你朝我发了一天的脾气,害我提心吊胆地哄了这么久……如今卖个乖就想蒙混过关?”
黎梨好声好气道:“郎君大度,应该不会与我计较的。”
云谏笑了声,说道:“没想计较。”
他几下扒拉,从退信里挑出一个浅粉的信封,小心翻了翻:“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情笺呢……”
黎梨顺着望去,看见自己差人送到云家的笺子。
该是云家的人给他送退信的时候,一并拿给他的。
她想起信里的话语,有些羞赧:“还是等你回去之后,再拆开看吧……”
但云谏已经利落挑开了封口,抖出一张薄纸来。
黎梨瞥见那纸张颜色,莫名心神一跳,意识到不对劲,再想去拦已经迟了。
云谏翻过纸张。
白纸为底,墨迹清晰,一只黑心大王八栩栩如生,情绪鲜明,跃然纸上。
黎梨:“……”
云谏缄默半晌,抬头看她:“这就是你说的,情意绵绵,字字泣血?”
黎梨:“……”
她无力地解释道:“这是我寄出的第二封信,那时候我有些生气……”
“你再找找,应该还有一封的。”
然而,二人将面前的退信翻了个底朝天,没能再找到半分浅粉的影子。
黎梨顶着对方谴责骗子的目光,当真万万没想到,今夜算账能算到自己头上来。
云谏掂着那张黑心大王八的墨图,又点了点榻上的成摞退信,意味深长,话里有话:“郡主大人方才说什么来着?”
“谁冷落谁?”
黎梨百口莫辩,如坐针毡,挣扎半晌决定先毁了罪证:“还给我!”
云谏抽手躲开,两人转瞬就在榻上滚作了一团。
黎梨仗着云谏不敢用力,不多时就一把将他按到了身下,本想说些什么,对上他眼里的笑意,又忘了个干净。
两人一上一下,静静看了对方半晌。
黎梨的手搭在他胸膛上,似乎隔着冬衣摸到了他的心跳,与自己指尖的脉搏撞在一处,像某种暧昧的呼应。
黎梨顺从着本心低头,想要亲他的时候,公主府里更声远远敲响。
“锵”声久久嗡鸣。
黎梨听着,终于想起正事,轻轻趴到他的胸口上。
“你是不是该走了。”
云谏顺手挑起她的一束发辫,放指尖捻着:“想我走吗?”
黎梨看着他缠玩自己的发丝,少顷后点点头。
“嗯,差事要紧。”
云谏的手腕不经意地偏转了下,他腕间的朝珠奇巧地折射烛光,竟有一瞬光芒大亮。
两人都愣了下。
安煦的话语犹在耳畔,物主妄言,鉴妄石光亮。
黎梨还怔着,云谏率先反应过来。
他转眼就翻身将她压到身下,笑道:“不走了。”
云谏将满身花香倾下,往她唇上亲了下。
“往后每日,郎君都回来陪你可好?”
第60章 花灯
一晃眼, 就到了元月十五。
薄暮冥冥,黎梨坐在公主府寝殿的临院花窗下,借着夕阳暖光与白笼烛火,摆弄着手里的绣活。
是要用来做香囊的锦缎, 她针针落得忐忑又小心, 绣了几日, 巴掌大小的绣图才堪堪有个形样。
紫瑶拿着把鸵毛掸子, 在寝殿内清着尘, 一打眼看见角落里的茶榻, 有些吃惊:“先前那堆竹条纸片呢?”
“郡主你不是要扎花灯么, 扎好了?”
黎梨循声望去一眼, 看见干干净净的茶榻,含糊应了句:“嗯……”
前些日子,云谏带了竹条纸片过来, 都放在茶榻上,他夜间得闲,就在那边给她扎花灯。
今日是上元节, 他晨起时见到还剩些工序,就一并拿去了部卫营, 说趁着白日扎好了,晚上再带回来给她。
黎梨往花窗外望了眼。
黄昏余晖尚在, 待落日彻底斜入高墙的时候,云谏就该回来了。
黎梨甚至没有特意调开院里的守卫, 因为不论再如何人来人往, 他都能游刃有余地避开视听, 翻下她的院墙,拂去满身寒霜再进寝殿见她。
还不忘给她带些路上买的小玩意。
这些日子, 他十分喜欢给她买甜食,不是蜜饯就是糖糕,而且眼里总有三分愧歉,好像在她不知晓的时候,他曾让她吃过什么苦似的。
起初黎梨也吃得很欢喜,可冬日懒怠,走动少了,甜食却吃得更多,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新裁的冬衣变紧了些。
有天夜里,云谏如常地从怀里摸出一份糖酥,黎梨瞧着心动,但踌躇了良久也不肯接。
云谏问道:“怎么了?”
黎梨愁眉苦脸,像只小苦瓜:“你看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她本意是想同他寻些安慰,她熟知云谏的性子,想来应该不会叫她难堪。
谁知眼前人还真的低头仔细打量,不知看到了什么,微惊地晃了晃目光。
黎梨顿时觉得有些受伤,还未来得及翻脸,就听见他的声音。
“确实长了点……”
云谏不自在地轻咳了声:“这不是挺好的么……”
黎梨终于留意到他的视线。
她默了两晌,到底忍无可忍,拿起软枕扔了过去:“登徒子——”
“我叫你看看我的腰身,你在看哪里!”
云谏反应过来,堪称亡羊补牢:“我知道了,腰身没长!”
“迟了!”
黎梨愤慨难消,又朝他扔了几个软枕,满殿飞絮,还险些被屋外巡查的守卫发现端倪。
最后云谏投了降。
黎梨用力将他按到桌边,控诉道:“你心思太坏!”
但再过几日,事态又有些不大一样了。
黎梨身上的花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她恍惚着回算了下,酒药的第三次复发,或许就在旬月之间。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的心思愈发不安分,比之云谏,其实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夜,云谏就着她沐浴用过的水,简单洗了澡。
黎梨寝殿里的地龙烧得旺盛,少年一向体热不畏寒,穿着单衣就出了浴房。
她倚坐在茶案边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碟里的莓果,见云谏摊开花灯的图纸,低头琢磨得认真。
他的发梢还有些湿漉,晶莹水滴顺着乌黑的墨发滑下,往交叠的衣襟滴落。
有些没入了隐晦的领口阴影里,有些渗入单衣,打湿衣料,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其下的紧实线条。
黎梨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掂起一颗莓果,心道,他这般认真做什么,花灯有她好看么。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将莓果扔进了口中,转瞬就被酸得皱起小脸,好艰难才忍住声音,勉强展平表情。
黎梨灌了自己一杯茶,转眼瞧见对面人的认真,又生了些捉弄人的兴致。
她故意捡起一颗,递到云谏嘴边:“府里新买的果子,
銥誮
你尝尝!”
云谏听从地衔入口中,才咬一口,神色就是一顿。
小郡主幸灾乐祸地等着,却见他看来,十分温和地笑了笑:“不错,挺甜的。”
云谏说完,仍旧低头去看图纸,自然而然就将那颗莓果吃了下去。
黎梨摸不着头脑,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不凑巧,吃了颗坏果子。她有些迟疑,又捡起一颗,试探性地塞进自己嘴里。
然而,甜意没有到来,她再次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差点睁不开眼。
云谏坐在旁边窥清了全程,完全憋不住笑声,黎梨恼了:“你故意耍我的?”
她推开果子,气鼓鼓地要同他算账,谁知刚伸出手就被云谏扣住了腕子,自投罗网般被迫栽入了他的怀中。
云谏轻松按下她的挣扎,逗她道:
“谁家的兔子,怎么这么好骗?”
黎梨气得给他记了八百条账,然而一抬眼又撞见那双琥珀眼眸,满屋的明亮烛火倒映在内,像一片银河星辰。
她忽然就消了气。
云谏看见她静了两息。
他还在纳闷着她的消停,倏尔就感觉手上传来柔和力道,低头望去,她将纤细的手指缓缓缠入了他的指缝中。
他稍微一怔,听见她轻声问道:
“背上的伤,好了么?”
指间的力道堪称暧昧,云谏眸光渐暗。
他低低笑了声:“你来看看?”
云谏没有再多停顿,直接将她压到了茶榻上。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瓣,起初的含弄厮磨还算轻柔,直到发觉她稍微仰起些下颌迎合,就好像游猎的豹子受了某种鼓舞,脊骨都紧绷了起来。
少年低息滚出,连带着身上的花香气也抑制不住地暴涨,冲撞得满室都是,堪称凶狠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黎梨在他的转变里轻声呜咽,下意识想搂住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手扣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按到了榻上。
甚至透出些禁.锢的意味。
黎梨迷蒙的心神里,依稀感觉到他有几分失控,心知大抵是酒药作祟,她索性就化了鱼,在他的动作里随波逐流。
直到云谏将她从寝衣里剥出来,抵开了她的双膝,想要将她拆吞入腹时,她忍不住蹙眉“嘶”了声。
耳边轻声传来,云谏动作一顿。
有几幕回忆浮上心头,他瞳孔光点凝聚起来,下意识问道:“疼?”
黎梨吸着气点点头。
云谏心乱得想退身,但一低头又觉茫然:“可是,我还没进去啊……”
“就是疼。”黎梨闭上眼睛,难耐地蜷缩起身子。
云谏摸到她额间的薄汗,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将她捞了起来,好一番翻看,终于在她后腰处发现一块碗口大小的淤青。
乌紫的颜色,都不知道伤了几日了。
“怎么弄的?”他小心碰了下。
疼痛更加清晰,黎梨才知病灶在此。
她紧锁着眉头苦想良久,好不容易才想到些眉目。
“那日被豹子扑倒,就觉得疼了,应该是那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云谏听得诧异,又觉得无奈:“那都好几日了,你怎么才发现,平日不疼么?”
“为何不叫太医来看看?”
黎梨拢了下衣衫,咕哝道:“你每夜将我揉来揉去,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哪敢叫太医来看……”
云谏:“……”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眼前迟钝的兔子。
“黎梨,你长点心吧……”
“这么大一块淤青,可见有多疼,若真是我弄的,你不仅要告诉太医,还要告诉黎析,告诉萧玳,叫他们来弄死我才对。”
黎梨懵然抬头。
“罢了。”
云谏心知她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干脆压下旁的心绪,给她拉好了衣衫,起身去披外衣。
黎梨还未彻底明白前情,眼下瞧着他的动作,更是不解:“你要出去么?”
云谏点点头:“我回云府一趟,拿些伤药回来。”
黎梨下意识道:“公主府里也有药……”
云谏说道:“云府的伤药都是军中惯用的,很有效,能恢复得更快些。”
黎梨思索着:“这样啊……”
云谏循声回头望了眼,茶榻上的少女眼角眉梢还泛着绯红,青丝如瀑柔顺,丝丝缕缕散在松敞的寝衣上,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偏生她对自己的妩媚无知无觉,只知道懵懂地看着他。
云谏心神微动,忍不住单膝压回茶榻上,往她唇上再亲了一下。
“快些恢复,好么。”
……
手里的绣针轻轻打滑了下。
黎梨这才发现自己在回忆中走了神。
花窗之外,暮色已沉,元月的早春晚风拂过院子里的梨花树,晃得枝桠微微作响。
黎梨将绣了小半的香囊放回竹编篮子里,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此时天穹中满月皎洁,明河倾泻而下,院里未化的积雪映衬着月华,并不幽暗,夜景一览清晰。
她的院子临近京街,依稀能听见节庆里欢闹喧腾的锣鼓声,似乎街上的灯会已经十分热闹了。
黎梨竖起耳朵,想听听外头的动静,不料想却听到墙上传来一道口哨声。
她循声望去,皓月之下,绛红衣衫的少年伸展长腿坐在墙头,朝她笑得灿烂。
“看灯会吗?”
黎梨甜甜应了:“看!”
云谏利落跳了下来,将她拉入怀里,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带你翻出去可好?”
黎梨意外地扬了下眉,仍乖顺地点点头。
她看见云谏愉悦地牵起嘴角,然后腰间的力度收紧,他将她抱起来些,让她搂住他的肩颈。
黎梨埋下脑袋,被他斗篷上的长绒毛边挠得耳鬓微痒,只觉寒风被他挡去了大半,然后忽高忽低的几跃,二人身上的花香气撞入夜空,倏然轻快地弥散。
黎梨悄悄抬起些脸,看到苍穹与屋檐如浪潮起伏。
云谏问道:“怕么?”
黎梨耳畔就是他平稳的呼吸,少年胸膛起伏时与她相抵着,似乎有几个刹那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搂紧他的肩,笑道:“当然不怕。”
待腰间的力度再松开时,她双脚踩到了公主府外的街巷上。
一转眼,华灯光彩大亮,五彩斑斓的游龙在锣鼓声中翻腾,穿过熙攘的街道,在孩童们的追逐中划过街巷口。
黎梨看到热闹,欢悦地跑到巷口,满目赞叹地看着游街庆贺的花灯舞队。
皑白雪地上,少年颀长的影子靠近。
光芒从侧边绕来,一盏霁华璀璨的花灯递到了她的手里。
“做好了?”
她颇有兴致地端详着,手里的花灯六方画屏,雕框精致,灯影投在二人身前的白雪地上,渲染出一方浮翠流丹。
她提起花灯左右晃了晃,称赞道:“你做得真好看!”
云谏自觉受之无愧,他伸手拨了拨,花灯便旋转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还画了画。”
他示意她看向雪地上的灯影。
绢纸上的水墨画被灯烛火光投出,原本画得细巧的笔墨,在雪地上放大得清晰。
黎梨看见春醒后的百兽在雪地上跑过,随着花灯的轻旋,仿若在二人身畔追逐着、玩闹着绕了一圈又一圈。
酥冷的雪地都生出些柔暖春情来。
她靠近身后人的体温,欢喜地数着墨影。
“那是熊在捕鱼,那是……”
“那是刺猬扎果子!那边是松鼠与狐狸,还有那边……”
黎梨在喧腾锣鼓声中,留意到绢画的一处角落。
她被逗得弯起了嘴角,笑道:“什么兔子,怎么还骑到了狼的头上?”
云谏从容自若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的兔子,就是可以骑到狼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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