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舒伯特《野玫瑰》2
方时沧回来了。
下午, 钟离西檀、方时沧在客厅谈事情,助理和秘书们都拿着文件陪在旁边。
瑞娅独自躺在阳台长椅上,拿手机刷一条心理测试:《判断一个男人是否喜欢你的五个标准》。
一、他会经常在你的视野范围内出现。
瑞娅抬眸, 瞧一眼沙发那边穿黑西服的男人。
那侧影像杂志上的人物采访插图, 无论哪一秒的变动,都是摄影师精心设计的构图。
经常在眼前出现, 那也是没有办法,这样的关系想不看见对方都难。
二、眼睛总是盯着你。
不,平时相处的时候,他不常直视她,以至于她更熟悉他的余光。
比如现在,他的目光牢牢定在手中文件上, 整个午后一次都没有转过来看一眼阳台,完美的侧脸都快定格成雕塑了。
三、他会不知不觉随着你改变饮食习惯,开始吃你喜欢的口味,或尝试一些你爱的饮品。
这不可能。譬如她爱啤酒,却从没见过方时沧喝啤酒。她喜欢的美式IPA, 酒花太苦,口感太强,他怎么可能会喜欢。
四、嫉妒你身边的其他异性。
照她目前的社交状况,身边哪有什么同龄异性, 连近身保镖都是个女性。
五、在身体语言上对你很亲近。
咔哒,关门落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瑞娅恍然从手机世界中清醒, 才发现客厅不剩一个人影了。
桌面上文件消失无踪, 事情结束,大家都走了。但有没有搞错, 她还留在方时沧这套房里,他们就把她忘在这儿了?她的存在感有这么弱吗?-
下午四点半,瑞娅穿一双拖鞋匆匆上了天台花园,走得有些急,在楼梯上踩得踢踢嗒嗒,黑底白纹的裙摆像黑白蝴蝶一样扑闪。
夏季这时间,酒店通常是没有别的客人到这上面来的,她以为方时沧独自一人在这上面,可是,当她绕过熟悉的水池,却看到玻璃会议厅里一群黑压压的身影。
白顶的度假屋式玻璃房,想必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会议桌两侧的中年男人们个个西装革履。
而会议桌主座,正坐着那唯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她出现的瞬间,方时沧就通过余光注意到她,瞟来一眼。
瑞娅不便喊出声,只能用口型示意:我有事要说!
很明显方时沧在忙。
他视若无睹撤回视线,继续开会,这时,站在这里的黑色身影高高举起手臂,朝他挥了挥。
他还是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兴许过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会议室内,对面一排的人注意到了她,整齐投来目光。
紧接着,背对的一排人也都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瑞娅:“……”
这下,方时沧连同秘书等人全部投来无声凝视。
众人视野中央,穿着黑底白花法式茶歇碎花裙的女孩,站在阳光下,蓬松的深棕色长发被光照成浅棕,看起来形象典雅,但她脚上的狼狈却很破坏风景。
可笑的室内拖鞋,遮掩不住过分艳丽的脚趾甲,看得出本人出门匆忙。
瑞娅下意识缩了缩脚。
她本意是为了吸引方时沧注意,叫他加快速度,早点结束,因为她深知他开起会来没完没了的。
她深知方时沧这人做正事时有理有序、极具耐心,精力又好,特别能耗时间,一时半会肯定结束不了。而这夏日太热,她要是在这地方熬等下去,恐怕会被太阳折磨惨,搞不好身体都晒干到脱水。
“……会议先到这里。”方时沧简单总结几句,以这句话收尾,声音略冷。
黑压压的人群散去后,秘书等人也走了,方时沧这才慢步离开会议室。
景观天台变得寂静。
女孩匆匆迎面而来,在水池边的檐下廊道与他碰上,紧急止步:“叔叔,我没有想过干扰你开会!”
“但你是这么做的。”
方时沧径直往前边长椅走去,瑞娅立即跟上:“我只是担心你的会议到天黑也不能结束。”
“你的担心有点多余。”
瑞娅跟在他旁边坐下,侧身朝着他,一脸正经:“我知道你开会开多久跟我没关系,但有件事让我有点着急,不然我明天再跟你谈也可以……”
方时沧瞧着她,一副等着看她能讲出什么大事来的样子。
瑞娅马上说重点:“我的助理小郑,你知道他吧?他出了一点事,准确说,是我的助理和钟离阿姨的秘书之间出了一点事。”
“嗯。”
“其实真的只是小事,但你知道,钟离西檀非常传统,讲究所有事情表面上的规矩,她当然不能接受她口中伤风败俗的逾矩行为。”
“所以是什么事?”
瑞娅摸摸下巴,陷入回忆:“今天下午,我跟钟离阿姨一起去游轮上见几个重要人士,本来她让秘书提前去安排了高层甲板的会客室谈话,但我们到得还是有点早,她就提议我们别在下面逛太累,先去会客室歇会等着,结果……”
瑞娅停顿,见方时沧一脸平静听她起伏不定的语气,便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问:“你猜我们提早去看到了什么?”
方时沧没搭话。
女孩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她继续自顾自叙述道:“我当时真感觉那是一幅印象派油画。高层舱房的窗户全部敞开,因为是阵雨过后……”
阵雨过后,空气还没有变炎热。
风和日丽的下午,两个人影倚靠在有湛蓝背景的窗边。
外面有缓慢闪逝的小岛绿林风光,一些开花的树,微风下飘散粉扑扑的小花,纷纷坠落碧蓝湖面。她的助理,与钟离西檀的秘书,两人正拥在一起热吻,那女秘书的职业装滑落一半在瘦削肩头。
被发现时,两人都显得很慌张,匆匆整理着装,还没来得及发生深刻接触。
瑞娅觉得没什么,谁知道钟离西檀认为简直天塌了:
“这可不是小事!你们实在过分,知不知道LC一向严格禁止同事间发展恋情?尤其在办公场合,你们这样大胆偷情,简直不把公司形象往眼里放……好了,都去等人事通知吧,记得用最短时间把工作交接好!”
瑞娅知道自己的助理工作很认真,人家只是效率过高、精力过剩,在空余时间谈个恋爱,何必说成偷情那么夸张呢?
助理本人当然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的,瑞娅也不想换人。
她讲完,转头对方时沧补充道:“叔叔,他们做亲密动作的时候,事先把工作办好了,也没耽误我们的公事,他们只是抽空调情而已。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
“……”
方时沧听她正经地讲这一大堆,隐约又感到太阳穴不适了。
瑞娅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私心。
LC上上下下管理层、职员都不是相貌普通的人,无论男男女女,都有配得上品牌地位的形象与气质,尤其秘书一类职位,可想而知,那两人吻在一起的画面必然也是让人觉得眼睛舒适的,非常美丽。
钟离西檀为什么偏不理解呢?年轻人们在夏天就是要谈恋爱,不要试图对抗这个季节的热情。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方时沧毕竟是耐心听完了,拿出手机,开始查看一些工作上的信息。
“叔叔,你不认为这场辞退太严格吗?我们都需要放松些!那不是什么大事!”
方时沧头也不抬:“我可以推测,当时钟离西檀的语气绝不像你刚才模仿那么严厉,她对外沟通一向注意表面的和气。倒是你,说要放松,却在这里跟我大声争论发表观点。”
“……”瑞娅欲言又止。
她试图扳回一城:“可是,你们的放松背后是非常紧绷的心态,我在这里着急讲话却是真的为了一种放松的态度。”
方时沧冷笑:“那你的意思是?”
“你让钟离阿姨别辞退他们两个人,好吗?”瑞娅看看手机时间,“刚才她一直在联系人事。”
方时沧收起手机,起身:“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瑞娅跟上,始终侧着身对他讲话:“她只会听高董的建议,但是高董不在,我说的话又没有作用。”
“你觉得我有作用?”
“当然!我早就发现,高董平时会听你的很多考虑和提议,而钟离阿姨又事事顺从高董,那不就相当于阿姨会听你的?虽然她是比你年长的表姐,对吧。”
方时沧止步,故作若有所悟:“……所以,你觉得我会听你的。”
诶?假如真是这样,推算下来,她好像也是说话有分量的人物!
瑞娅脸上即刻露出笑容,刚要接话,对方就说:“你知不知道那两人的确违反了公司规定?钟离西檀做的是正确的。”
“我不是想跟你们理论对错。”
方时沧懒得再跟她多说,绕过她,转弯,继续沿水池边的环形长廊前行。
束身连裙大概是真不方便走路,瑞娅跟上那长腿的步伐有些吃力,脚下一个踉跄,啊,人猝不及防往水池摔去。
长廊临水一侧原本有长椅、护栏设计,但中间一小块扇形观景台做了敞口,瑞娅刚巧从那儿扑出去,眼看就要掉入水池——
一只手掌及时拽住了她。
她的身体随之往回转,转了半圈,一头长卷发花瓣一样旋散,才惊险地站稳。
她沿着胳膊抬起视线,对上一双阴沉的眉眼。
她看得出那眼里的情绪不太好:“走路不看路?你要不要先理论一下自己的对错。”
这会她哪里想得到对错。
她的右手抓着他的下臂,左手抓着他的手掌,正握得紧。
手指上密集而又敏感的触觉像沸腾的熔浆,一直烧到她的眼睛里,她注视着对方,双眼一眨不眨,喃喃道:“叔叔,你知道吗,我真的梦见你了。”
几乎是在瞬间,她就感觉对方喉间冷嗤了一声:“游戏还没玩够?”
“我没有玩!我这次是真的梦见你了。”她皱起眉,视线一点点降落。
现在,她所站的位置,刚好平视他的腹部,就是左手牵起来有些勉强,她费了点力气才做到让手指钻入他的指缝。
她缓缓钻进去……
十指紧扣。
方时沧:?
两秒,他闭眼忍了忍,再看向彼此手掌交握处,一字一顿道:“把手松开。”
“那我怎么上去?”瑞娅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收腰抽绳设计、包臀过膝裙摆,这让她根本无法抬脚跨上来。
她又看看左右两侧,发现自己只能老实沿着栏杆外延那狭窄的平台走,一直走到几米外的水池台阶上,才能绕回来。
“你能牵着我走过去吗?我怕摔到水里。”她望着方时沧,试探道。
她的手始终抓得非常紧。
这手指,拨动吉他琴弦时足够灵活,左手没保留多余指甲,只是右手的指甲稍微长一点,造型师不让她涂粉色了,现在是简洁的深色系指甲。
方时沧的目光聚焦在她的手上。
有一刻恍惚,紧握才发觉这手指有多软,真有水一样的手。
但他说:“放手。”
瑞娅看看旁边,一脸为难。
栏杆是有意做旧的,金铜色锈迹斑斑的复古雕花工艺。
“那我就得去抓生锈的栏杆了。”
“你可以回去洗手。”
“不,叔叔,我不能。”
“?”
“这是我新做的美甲,沾上锈迹可不好处理干净。”
“……”
瑞娅往下看,自己的指骨足够纤长,却仍不能完全环住对方的胳膊下部,即便滑落到手腕也略勉强。他那儿对她来说还是粗了些,握不了。
因此她没能抓住他撤离的手。
重心失衡,她心头一紧,就在她以为他会撒手的瞬间——
腰上揽过来一股力量,轻而易举捆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略显粗鲁地甩回廊道上。
过程中视野迷乱,夏日下午的花啊树啊,玻璃门白瓷砖,阳光下所有亮闪闪的东西从眼中倏忽而过,有些耀目。
瑞娅很遗憾,全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放回了长椅上。
她只隐约感觉到,对方用力时,腹部那硬邦邦的几块肌肉硌着了她。
动作太过利索,分离得太快,就像她的身体有毒似的。
这拥抱好比一饮而尽的滚烫咖啡,还没在舌尖上品出味来,就匆匆咽下去了。
“叔叔……”
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扒拉整理着脸上的乱发,捋顺碍眼的头发丝,瞟着他的脸色。
很明显他的脸色不愉快,得靠平生脾性与教养控制情绪。
语气是忍耐的:“刚才你说的事,我会去跟钟离西檀沟通。”
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他那还有余热的左手手指虚空绷紧,攥紧了空气。
语气转为警告:“至于你,不要再玩这种无聊游戏。我想,上次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委屈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的拖鞋掉了一只,怎么走回去?”
水池表面,孤单的一只漂亮度假式拖鞋,悠悠浮在波光粼粼中。
瑞娅看他停步,语气委婉:“嗯……你就不能背我下楼吗?毕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方时沧在原地阖了阖眼。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叫人立即送一双鞋上来。
他回头盯着一脸诚意的人。
要是她表达的心思是真的,那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开在窗台,随时等人抹去夜间露水,亲手摘入怀里。
假如是真的,她似乎随时属于你。
但她说的显然是假的,狼来了的故事不需要等到第三段就足以让人警惕。
瑞娅视这冷眼为瞪眼,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转开目光:“好吧叔叔,你走吧,我不能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不过——”她指了指他的衣襟。
在白衬衫左边胸膛那一处,有两片暧昧的、刺眼的红色。
一分钟前,他抱她起来时,她的脸在他胸膛前蹭的。
她的嘴唇,隔着白衬衫擦过了硬实的胸肌,她记得当时果冻撞钢板的酥麻感。
瑞娅仰起脸,掩住唇角、眼角的狡黠弧度,一脸悔过表情:“抱歉,叔叔。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她早就发现那痕迹了,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却又期待他的反应。
谁料对方表情没什么波动,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冷嘲道:“不用你提醒,我正要去换掉脏衣服。”
“……”
瑞娅闷着脸注视他走远的背影-
不管怎么说,他们牵到手了。
她单方面进度超25%-
时装秀前,倒计时不剩几天,瑞娅常看到附近出现豪车。想必再过两天,高星级酒店就会住满提前预订的明星、高管、VIP,气氛渐渐预热了起来。
瑞娅知道方时沧的事情就快忙完了,等到正式举办秀场前后那两天,他本人是不在这儿的,他的工作告一段落就得回上海了,也不会再管LC这边的事,毕竟他自己公司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
接着高虹会过来,然后就是她和高虹面对正式秀场期间的事了。
所以她得抓紧时间。
可是呢,钟离西檀一直在她耳边嗡嗡讲话。
这个下午,几人在包厢露台上喝红茶,高虹的助理提前抵达本地,正在向方时沧汇报一些工作。
瑞娅坐在这边座位,隔一定距离,单手撑着下巴忍受钟离西檀的碎碎念,无法打断讲话。
毕竟她不能只听有趣的话,而拒绝所有无聊的话——
前几天,她心情不愉快的时候,钟离西檀察觉后还变着花样哄她开心。
这位阿姨私下放松时,总是用莎士比亚式语句和语气说英文:“啊,仲夏如此漫长,我们浮云般变幻的人生却是如此短暂,抓住此刻,忘记你那无穷无尽的派对吧!瑞娅,那就仿佛清晨熠熠生辉却又摇摇欲坠的露珠,随时会坠入昨夜的泥泞之中,或是一瞬间蒸发于朝阳炽烈的呼吸里!”
瑞娅记得,小纯以前私议过:“真是离谱,钟离西檀表面看起来像修女一样正派,自己私下在工作室画的画却那么狂野那么出格,那么……”
瑞娅的目光在钟离西檀与方时沧之间遥遥来回。
关于那天偷情一事,结果是她的助理与那位秘书并没有被免除职位。
一想到方时沧去跟钟离西檀沟通这种事,瑞娅就觉得好笑,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两个正派的、端着的成熟人士如何就这类偷情事件谈话。
许久,终于等到高虹的助理跟方时沧汇报完事务,转而来向钟离西檀沟通工作时,瑞娅得空去了方时沧的桌前。
“叔叔!”她笑起来。
方时沧对她最近的示好无动于衷,像在冷面应对未知商战似的稳重。
瑞娅指了指高楼露台外的数千顷蓝水,用轻快语气开启话题:“你知道这湖水下面有什么吗?”
“除了鱼,或许还有你的脑子。”
方时沧在看合同,她在看他。
好吧,瑞娅猜测,自己这么愉快的样子看起来不太聪明,幸好她目前不是金发女孩了,否则又会把刻板印象加深。
无所谓,她倒觉得自己现在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找到了让她快活的事。
“我听说,这几百平方公里的水下藏着两座千年古城。上世纪新安江往这里蓄水,大水注满库区,淹了无数山峰的同时也淹了两座城。你猜我想到了什么?”她用双手撑着下巴,凝视桌对面的男人,“我想到一种很东方的象征。水下默默相守的两座城,就像一对见不得光的情人,游客只看到水面好风光,看不见幽蓝之下的默契。”
方时沧的唇角上扬一点,但瑞娅看得出那不是笑。
“那是你作为一个外地人的联想,你不如猜猜,本地人会想到什么。”
“什么?”
他停顿一下。
风好像停了,让他云淡风轻的语气格外清晰。
“责任,隐忍,放手。”
瑞娅这些突兀词汇表示不解。
方时沧放下手中文件,上身后倾。他靠向椅背,转过脸,看向外面一颗颗绿眼泪形态似的小岛。
“上个世纪,三十万淳安本地人为了支持水电站的建设背井离乡,当年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离开故土,搬离旧城,举家外迁,那种迁徙规模是当时从没有过的,移民的历史绝对是一部有血泪的历史。”
瑞娅看他喝了一口红茶,噢,又是他那口味清柔高雅的印度大吉岭红茶。
行了行了,瑞娅想,她来帮他总结吧:这世界不是只有她这种低级的情情爱爱的想象。
真是没劲透了。
坦白说,这种正经对话会让瑞娅想扭头走人,但,现在她的心境不同了,她想留在这里,哪怕不说话只发呆也行。
偏偏那助理又掉头来汇报公事,瑞娅醒过神,见钟离西檀早就走了。
方时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瑞娅坐着没动,不耐地瞥一眼他和助理,嘟囔道:“怎么又谈工作,没完没了,就不能歇一会吗?”
由于方时沧那有压迫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咳了咳:“那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就行。”
“是吗?鉴于你最近的活跃程度,我认为我的公事会频繁被你干扰打断,你还是先回房间看你的动画片比较好。”
瑞娅闷声问:“如果我不走?”
蓝色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方时沧侧过脸,让助理先去外边稍等一分钟。
临近黄昏,湖光山色间的斜阳将清辉映在白衬衫上,也映到黄金比例的面孔上。
优越的骨骼自带一种东方贵族气,很少见,浓郁和清淡的特征同时显露,以前瑞娅没有注意到他这样清正的气质。
“我不知道你最近在打什么主意,但我没有那个闲心陪你玩,明白吗?”
“我只是想在这里待着,叔叔,你就不能对我包容些吗?”
“我能跟你搭话,已经是一个长辈很包容晚辈的表现。”
“我知道,但叔叔你没发现吗?经历上次把车开到海里的事故,我收敛了不少。想想我刚来中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方时沧看着她。
她暗下脸色:“好吧,我这就走。”
然后,她就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包包,慢慢装手机、镜子,装完又拿镜子出来看了看,再拖拖拉拉地放回去。
好不容易她起身,没走两步,倏地又转回来问:“那今晚我可以来找你吗?我想让你帮我查一……”
“今晚我有事。”
“明晚呢?”
“也有事。”
“可是再往后你都走了!两天后你就回上海了。不行!我今晚就要来找你……”
方时沧用手指指节敲敲桌面,尽量保持平静语气,但让人听得出咬牙的不耐:“左瑜,别得寸进尺。我在想是不是最近对你太平和,让你开始有点分不清辈分地位。再这么包容你,是不是都要骑我脸上了?你最好收敛点任性。”
瑞娅呆住。
她听不懂太多中国的俗语、谚语,此刻按字面意思理解,还以为是那种玩法。
她看看他那张脸,迷惘地捂住嘴:“……你、你无耻!”
说完,她又羞怒又窃喜地跑掉了。
方时沧:?
第22章 舒伯特《野玫瑰》3
你很难想象如何骑上去。
那是一张看起来清正、干净又贵气的脸, 这种长期作息健康的男性,连皮肤也有着不容亵渎的洁净品质。
他垂着眼睫时,清爽分明的阴影落在下眼睑, 阴影边缘泛着点柔光。
这张面孔, 随时都像是被冰水洗净后的光洁——是那种冰川融化后的雪水。修直鼻梁同样让人联想到冰块的锐利,线条精雕细琢, 也许天然带着割伤的危险……
冰川,透明纯净又冷锐凛冽。
瑞娅无法设想自己坐上去。
而且,就算她想,他那种人也不会有甘愿被她淋湿的一天吧-
“左小姐,您还可以试试这款香水。但是呢,它比较特殊, 喜欢它的人会很喜欢,讨厌它的人又会觉得刺鼻、怪异、难以接受。”
钟离西檀的秘书应瑞娅要求,向瑞娅推荐了几款LC的香水。
寂静室内,只有两人说话声,听起来像不可外传的窃窃私语。
“这款真的很迷男性吗?”
“左小姐, 我不能百分百确定。这几款香水的市场定位确实是斩男型,但按您的风格要求,要么是东方调的木质香、树脂香,要么是具有香料型的桂皮、香草特点, 咱们LC产品可选范围不大。”
瑞娅嗅了嗅手腕。
一点淡淡的苦味,其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焦糖香,甜得不腻, 但她还是不太能接受咖啡似的苦, 比较深刻,又没有黑啤来得那么爽快强烈。
不过, 只要反推就行,她欣赏不了的,应该就是方时沧欣赏得了的。
“就是它了。”
她应该赌一次。
万一赌对了,正中对方喜好,这香水就能促成很美很美的事。赌错也没关系,顶多遭他嫌弃一番。
“左小姐,您绝对想象不到它对情欲的催发作用,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秘书微笑离场。
“我才没有打算今晚跟谁约会。”
瑞娅故作嫌弃,等人一走,就往自己胸脯那块裙面喷了好几下。
噢,一刹那,香味全都聚集在心跳周围了,太急,效果似乎并不好。
无所谓,反正她知道方时沧说晚上有事是假话,她早就从他的秘书那儿打探过行程安排了。
出门前,她试了很多支口红,根据自己的唇色叠涂,自由发挥,折腾好半天。
她要让方时沧知道,她是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她口红的颜色,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但可笑的是,试了那么多颜色,出门时她又想起什么,匆匆把口红全擦掉了。
这会她愉快得像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她喜欢这种感觉,尽管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
“什么事?”
敲门声响过后,房门打开了。
传出冷淡声音的同时,高大身影在门边一晃,瑞娅正想进入门内,却被挡得找不到空处。
坚实身躯一动不动。
“叔叔,我不是说了吗?今晚我找你有事,请你帮我查一个东西。”
“查你的矜持在哪里?”
“……”
方时沧看看手表:“现在,晚上十点,我不知道有什么事重要到让你必须来敲一位异性的房门。”
“这没什么吧,你是我的叔叔。”
“因为是叔叔更应该注意。”
“计较这个做什么?你知道的,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那才是麻烦的地方。”
门就要关上,好在瑞娅反应快,迅速将手腕搭在了门框上。
果然,关门动作及时停止。
她就知道他不会直接把门关上,不然那也太狠心了。当然,他也不会伸出他的手来,抓着她的手挪开。
她抬头与他对视。
里面落地窗敞开着,夜晚从湖面刮去的凉风穿透室内,自门外呼呼吹到窗边,将她的头发丝往前吹乱,一些发梢扫过了他的胸膛。
似乎总是如此,在一扇门的前后反复,一扇门,隔了看不见的墙。
她注意到方时沧皱了皱眉。
好吧,她看得出这香水赌失败了,风从她吹向他,他表现得很像是“厌恶这味道”的那一半人类。
方时沧侧身,看向她胳膊间抱着的电脑:“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室内,瑞娅刚到沙发上坐下,立即打开电脑,坐得笔直又端正:“是这样的,叔叔,我一直在寻找不久前我在加州喝到的一款啤酒,它产自中国,口感很有个性,大概是中国的一位酿酒师研制的精酿,我记得瓶身上有英文和中文,但我不记得具体的字和词了。我发誓,它的风味真是我喝过最特别的。可惜我没有门路去搜寻它的踪迹,我想,也许你可以帮我找人查查。”
“你要我帮你找酒喝。”
坐在桌边的男人简单总结一句。
瑞娅听得出这句总结的讽刺。
方时沧坐在吧台前对着他的电脑忙,根本没看一眼她的电脑。
她还是将屏幕转向他:“叔叔,我把所有我能记得的口感特征都写下来了,我还画了瓶身设计草图,按照这些线索找是有希望的,帮帮我吧,不解开这个谜我死不瞑目。”
“中文成语不是这么用的。”方时沧转过脸,电脑的幽光淡淡照在半边脸上,“你认为别人凭什么帮你?”
瑞娅不解,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很喜欢那款酒,真的,我不是没事找事,它排在我的十八岁心愿清单第一条……”
“停。你知道吗?跟别人沟通,要多用第二人称,少用第一人称,不要总是在讲‘我’,尤其是请人办事的时候。”
“为什么?”
“这就是成人的世界,不是孩子们张口要什么所有人都会围着他们转的世界。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
“他们通常对我有求必应。”
方时沧把脸转回去了。
他不再跟她多说,继续看电脑,一手在触摸板上移动,一手撑在左侧额角,顺势挡了余光里的人影。
“我知道了。”瑞娅叹口气,又改口,“不,是你说明白了。”
“……”
方时沧头也不抬:“把你电脑上的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了。”
“好,叔叔,等我一下,我这就把它发送给你。”
室内终于静下来。
尽管瑞娅竭力放慢了速度,这毫无操作难度的事仍是很快就结束了。
方时沧还在忙,专心投入他的商业世界,被远隔在香水味道范围外。
哎,根本无法接近的距离,就算是换另一款能吸引他的香水又有什么用呢。
他甚至一眼也没看这边。
瑞娅拖延了二十分钟,时不时转动着眼珠,发现手边桌上有一盘水果。
近十一点,兴许方时沧快忙完了,抽空瞟一眼这边。
视野中央,穿着黑色V领连衣裙的女孩侧躺在沙发上,手中拿着车厘子在吃。
她盯着他。
红到发黑的车厘子,齿间咬破,成熟而诱人的甜蜜,它的圆润,它的香气,都藏在指尖摩挲的暗示里。
刚巧有一颗不小心落了下来,沿着蜿蜒起伏的身体曲线下滑,先是摔在锁骨上,接着,紧贴白皙软弹的圆坠落,速度不均匀地跌到了深沟上。
有胸贴,但没有内衣。
因此,那沟壑入口足以形成一种深渊般的神秘。
车厘子硕大一颗,沿着外缘缓缓滚到了地毯上。
“……”
女孩依旧若无其事地侧躺在沙发上,勾着眼角仰望他。
方时沧回头,继续处理公事。
几分钟后,他彻底结束,起身:“你打算在客厅吃到几点?我马上要休息,别让我听到任何吵闹声音。走的时候记得关外面的门。”
瑞娅瞪着离去的高挺背影,很快就听到卧房浴室的一点哗哗水声。
他就任她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她感到不可置信。
她闷声闷气地站起来,正要走人,视线偶然被酒柜吸引。
看看,她发现了什么?
在方时沧的住所里,那没什么实用性的装饰酒架上,竟摆着几瓶她爱喝的那种西海岸IPA,还是她熟知的一个品牌。
开心过后,她有了新主意。
要是……她在这里喝醉了,他得把她抱回隔壁吧?总不能拖着人在地上甩回去。
他会抱她吧。
看来,今晚这进度就算是强来,也能强拉到50%-
瑞娅没有想到第三种结果。
她既没有被抱走,也没有被拖走,而是被留在了沙发上过夜。
清晨醒来,她真是感觉悲凉。
怪不得,半夜她迷迷糊糊间觉得睡不太踏实,似乎被子也有点宽,早上睁眼一看,好吧,她还在沙发上!
方时沧早就出门了。
该死的催情香水,没发挥任何作用,方时沧就像上帝一样正经。
她从沙发上下来,扔开毛毯,即刻打电话给方时沧质问:“为什么让我睡沙发?这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你或许把问题弄反了。”电话那头的男声有点漠然,“你留在我的套房过夜,有没有经过我的允许?”
“你本可以亲自把我抱回去的!”
“……”
听筒里的男声明显变了调,沉下去,带着讥讽——这本该是一种危险的讯号,瑞娅却为这低沉显出的动听而失神。
他不耐地问出迷惑许久的问题:
“你究竟想要什么?”
瑞娅被这具有银质般音色的嗓音迷住,真的开始畅想起来:
“我想要什么?哦,这个……”
“我想想……”
既然昨晚第二个环节被跳过了,那不如,就让进度直接到75%吧?
“我想要……”
“A French kiss.”
果然,这答案会让气氛顿变,可惜不是烧至沸点,而是冻至冰点。
对方冷笑一下:“那你就实在是想太多了。”
电话立即被无情挂断-
瑞娅昨晚用的那款香水,其实,本身真的有催情效果。
那是一种极具引诱气质的香味,自然混合了两类对比鲜明的香气。
焦糖、咖啡、琥珀。
——成熟男人气息。
奶油、香草、麝香。
——甜魅少女口感。
当她抱着啤酒瓶醉倒在沙发上,方时沧站在沙发边俯看她时,他的脑内不由自主展开了漫漫思绪,像堆积木那样堆了三座山。
假如,她是来真的。
千分之一的假如。
那么——
首先,她的个性冲动直接,对任何人、事的兴趣都不是能持久的,她顶多是一时兴起找点乐子。
其次,彼此身份如同平行线,备受外人关注的光鲜家族绝不可能接受任何不合适、不应该的关系。
最后……
方时沧俯身,伸手抱人起来,才发觉她穿的是有着大片裸背设计的连衣裙。
一手揽过腿后,另一只手掌毫无预警就覆上了柔滑背部,僵住。
这背窄而薄,有着花瓶的曲线、优美的体态,平整肌肤下是挺直的脊骨。
第三座山:她是这么年轻。
彼此站在三千多个日子的两头,年轻的身体散发着浓烈到不真实的香味。她的梦,她的未来,她的躯体与精神,她的生活与人生,都跟他不在一个平面。
然而就这么抱了一下,三座大山接近全部崩塌。
还好,只是“接近”。
方时沧不明白,怀中人明明这样轻盈,为什么他却像是无法支撑走到门口。
身体发烫,或许是因为那三个烫人的拷问在纠缠着他。
“嗯……”醉酒的女孩在睡梦中轻吟,一声短短呓语,不知道呢喃些什么,转而又埋入他怀中,抱紧。
指尖攥紧了肩膀与后背。
于是月下的蓝海上,一只鱼轻轻翻了个身,周身海面掀起千层微波。
滑腻的长发是漂亮的尾鳍,扫过了僵硬的手臂、腹部,摆散白色的碎浪,开啤酒瓶似的漫过大片细腻的泡沫。
不是没抱过。
只是没在这样夺魂摄魄的香水味中抱过。
方时沧还没来得及迈开一步,就不得不将她放回原位,背过身去-
从房间返回时,他手中多了一块毛毯,本以为盖上去就足以抹去刚才灼热的一切,便在这期间放松地直视了一眼。
这一眼,却险些被带走呼吸。
人侧过了身,面朝里侧,束身黑裙扭出一条鱼身似的线条,显出腰臀与长腿流畅的曲线。
露背设计太过大胆,裸的部分几乎延展到胸侧最外沿,但正常来说旁人看不见,除非有特殊角度。
其实不算走光,裙子的确就是这样设计的,本就会露出胸部外缘一点点曲线,不明显,往往要从斜后方看才能瞧见。
正是这一点点曲线——
意外成为了冲破今夜所有无名燥热的最后火线,浴室里,几乎半小时的水才足以浇灭这夏夜的热意-
方时沧对她还不够了解,包括对那冥冥中难以解释的吸力。
后知后觉是正常的,性张力本就是世上最神秘的东西之一。
何况美的不仅是躯体,还有那躯体内涌动着的活力。
连瑞娅本人也不曾得知自身全部面目,这些多巴胺的密码,其实只有心跳才能解开。
她是原始的。欲望经不起遮掩,渴了马上要喝水,有了喜欢的人就想做.爱。
她是放松的。她并不克制,她的放松释放出一种对外界敞开的信号。
她是矛盾的。浅色眼睛大而清亮,下面却配一张性感软弹的唇,叫人说不清是纯洁甜美还是欲望早熟。
如果谁被她深深迷住,决不只是为这漂亮的躯壳。
身体的确有吸人眼球的魅力,每一点触碰都溅开仙女棒一样的火焰,一百根仙女棒同时点燃,震撼可想而知,但关键还是潜藏在火焰下的触觉。这些触觉,不是多数人生命里的常规经验,被吸引,本质是对一个有生命力的灵魂投去关注-
“小瑜!快看,这就是你要在时装秀上发表的演讲稿,终稿确定了,我相信你能在两天内背出来,对吧?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钟离西檀一早就来通知瑞娅这个噩耗,带着长长一篇英文文档。
瑞娅一看那文档就要昏迷过去。
她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呢,哪有心情背这个。
“我看,我还是临场发挥吧。”
“这个嘛,我相信再等几年你可以做到,但是现在,乖,先老实背。”
另一边,方时沧明天要走,跟高虹通电话沟通了一些要事,谈话的最后,高虹提醒他再帮瑞娅过一遍所有高层和顶级VIP客户的脸,别在现场乱叫名字。
而方时沧,暂时是不会去见她口中的外孙女的。
他说:“我已经让助理整理好相关资料,等下我还有事要忙,您挂了电话可以自己通知钟离西檀下午去帮她解决这方面疑问。”
高虹也在忙,随口就叫自己的助理通知钟离西檀这事。
助理转达的是,请钟离女士今晚跟方总一起帮左小姐处理这事。
钟离西檀那会正在午睡,没听太清楚,放下手机,叫来秘书嘟嘟囔囔吩咐:“这个,你通知左小姐今晚去见方时沧……嗯,他会跟她交代一些重要人物相关信息……几点?哦几点来着,我想想,得看时沧个人时间安排,好像是说七点有空吧……”
最后,钟离西檀的秘书,通过瑞娅的助理,传到瑞娅耳里的版本是:
“方总让您深夜十一点去他那里一趟,帮他解决个人问题。”
瑞娅脸色一亮:?
男人!
这回,不能再说是她想多了吧-
夜里十一点。
毫无疑问,瑞娅准时去敲门了,淋浴后,只穿一件吊带真丝睡裙。
她甚至,还预先吃了一块菠萝。
第23章 舒伯特《野玫瑰》4
夜晚湖上吹来的风有点凉, 长廊上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没有按密码锁上的门铃,只是又轻轻敲了敲门。
瑞娅想, 毕竟夜深人静, 这也不是什么适合别人看见的幽会。
但一分钟后,还是没人来开门。
她准备拨方时沧的电话, 想了想,先拨给他的助理问了一下。
“哦左小姐,是这样的,方总应酬喝了些酒,估计早就休息了,他还嘱咐过今晚十点后非必要别打电话给他谈公事。”
“好吧, 我知道了。”
瑞娅挂了电话,对着门板叹息一声,看来菠萝是白吃了。
瞧瞧,这个男人可真是粗心,居然把约会都忘了, 自己在那儿畅快睡觉。世上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算了,她不跟他计较。
毕竟要真是进度太快的话,想必方时沧那种保守的人也不太适应-
瑞娅没有进到方时沧的房间。
但这晚,她在梦里过去了。
她梦见对方喝得微醺, 这回换他躺在沙发上。关门后,她踩着轻缓的脚步走到他面前,蹲下去看他。
她观察着他的眼睫, 冷淡白光下, 冰水一样清冽的气质。眉骨与眼窝的纵深恰到好处,蕴着的阴影在闭眼时显得很柔和。
真难得, 他也会喝到半醉。
她一想到他平时那样精准、体面、千篇一律如唱片机上的唱针般生活,划完美的圆,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种破坏欲。
神游间,瑞娅以为自己没伸手,手掌还贴着冰凉的沙发皮面,可原来她早就摸上去了。
指尖触到那眉眼后,往外一点点勾勒,从下颌到嘴唇。
这可真是个好机会。
指尖隔空沿着唇形游走,她想俯身,却又犹豫了。
方时沧是睡着了,却不意味着他现在就是她的,恰恰相反,这会他一点也跟她搭不上关系,他在他自己的梦里。
她就算单方面将进度推进到75%,又有什么意义?
手指离开时,她忽然瞥见深蓝色睡袍间的弧线。
她对这胸肌疑惑了一段时间,当它们放松时是什么感觉……顺手摸一下总没什么吧?
指尖划了过去。
没想到手被抓到,方时沧睁开眼,蹙眉瞧着她,在睁眼的瞬间就将她的手推开了。
好吧,尽管酒后微醺,对外界触碰第一反应还是推开。
“你在干什么?”
“叔叔,你醒了。”她说,“既然你醒了……我就不用单方面靠近了吧,是不是?”
梦里的逻辑比现实还诡异,她直接俯身,闭上眼凑过去,但对方的一只手掌轻松掐在了她的两侧脸颊上,阻止了靠近。
男人依旧皱着眉,目光有些涣散。
他看着她,许久,指尖在她的唇角轻轻摩挲,忽然没来由地说一句:“你太年轻了。”
瑞娅缓缓睁开眼,以为不会吻了,心中有失落的海漫过了寂静的山。
但对方盯着她的唇看了片刻,倏地,捏着她的下巴一下子拉近——
就在这时,她醒了-
“宝贝,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么久了,装作人间蒸发的妈妈终于现身,出现在视频通话里。
瑞娅正在吃午餐,被这通电话惊讶得快吃不下去。
“这位狠心的母亲,你为什么突然跟被你抛弃了的女儿通话?”
“瑞娅,我很想你。”
对方直接低声来这么一句,瑞娅倒一时无话可说了。
片刻,那头又补充说:“我最近有好几次在梦里看到你哭。”
也许由于那端正是夜间,人有些感性。
瑞娅感到无语,摊摊手:“你知道,我的眼睛可没这功能。”
对方避开这话题,接着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最近过得怎样?大家还受得了你吗?”
“他们能不能受得了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当然过得不算好,但也不能说一直那么差劲,最近我找到一点有意思的事了。”
黑发中年女人单手撑着下巴注视她,语气稍显忧愁:“我希望没人感觉受不了你。作为你的妈妈,我知道,你并不是没心没肺的小自私鬼,你其实是个天使,这秘密别人跟你接触久了总会发现的,只是还需要些相处时间。”
瑞娅不理解对方在忧愁什么,生硬地勾出笑容:“那不如你现在就让你的天使回加州?你亲自来继承这美丽的家业如何?”
“噢,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先不聊了,爱你宝贝,再见!”
“……”-
午后的湖面十分刺眼,无数波光闪在瑞娅的视野里,她费了点时间才聚焦到路边一辆宾利上。
她看见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方时沧就要坐上车了。
她赶紧跟过去,赶在车门关上前拦住:“叔叔!你走之前,我们再花几分钟把事情说清楚吧!”
车后座的男人斜来一眼。
车内很安静,冷气充足,他整个人陷在一种舒适、干净、毫无夏日黏腻的安静气氛里,显然没有下车的打算。
瑞娅提醒:“我是说,我们两个人单独到旁边去讲几句。”
“讲什么?”
“讲我们两个人的事。”
方时沧伸过手来。
他轻轻地、直接地拨开了她的手,然后,车门关上了。
“我现在要回上海,下次再说。”
车窗还开着,瑞娅只好趴在车窗上歪头看着他,懒声叹息道:“可是叔叔,下次再见你又要等好几天了。而且我感觉,现在不谈清楚,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变故。”-
树荫下,风往一边吹。
暗红色连衣裙裙摆搭上西裤下方,勾连不清,只是站着的两人间却保有一些距离。
对话在风中开始。
“叔叔,你知道吧,我的心思掩饰不了一点,可是我弄不明白你的。你好像忽冷忽热,我糊涂了。”
“你有闲心瞎想,不如想想自己的麻烦事,多思考接下来怎样避免对公众露面闹笑话。”
“你为什么管我?是关心我?”
“你得明白,我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答应了你的外祖母帮你改变、成长,就不会不管你。”
“你对我只有责任?”
“我们大家都有,只是很快就要减少对你过分照顾的责任了,等高董公开你的身份后,我们就不需要再有这么频繁的交集。”
“不!我经常都想见你。”
“……”
“方时沧,你表现得这样冷漠,那为什么让我半夜去找你?”
“?”
面对眼前女孩一脸的执拗和探究目光,方时沧的语气勉强放缓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理解你年纪小,不经世事……”
“你还不解风情呢!”
方时沧看看手表。
树荫斑驳的光影中,忽明忽暗,眉眼间的阴沉难以被照暖和。
“……听着,左瑜,不管你是在玩游戏,还是真的一时兴起,你都要明白这一点,我是你的舅舅,永远是你的舅舅,你要注意自己的举止。你想做什么?让外界知道LC继承人跟亲人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没想过会对品牌形象造成影响?你知道,现在LC在拓展东亚市场……”
“你果然不解风情。我在表明心意,你在衡量利益。”
“你要我解什么风情?”
“要你了解我喜欢你!”
对话至此,他一脸平静的表情像叶影光斑中的一个亮点,刺到了瑞娅的眼。
问话冷静如深水无澜:
“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
瑞娅也说不出来了,她暂时只知道喜欢自己心里这种情绪。
“我不明白!反正我一看见你就想靠近,我也不会去思考别的客观因素的限制,因为它们都跟事情本身没关系,我唯一想弄明白的是,你是不是也有跟我一样的心情?”
女孩越说越走得近,几乎要贴到他面前,仰起一张肤白红唇的脸望着他,眼中热烈不因淡郁的蓝被削弱半分。
她的气息那么近、那么烫。
不平稳的心跳带动胸脯起伏。
整片夏日水域暗潮涌动。
所有烫脸的风随她一起呼吸。
连树影间破碎的阳光都在忍着不愿晒伤她,但如果你想,这早熟甜美的花与果实就都可以即刻属于你,全部属于你,年轻的身体香气、热情、魅力与灵魂,随时被你捞在怀里。
“我不懂你们西海岸的思维和表达风格,但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提醒——”方时沧稍微沉下脸,侧身,避开了她悠长头发丝对他心口的幽扰,“左瑜,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注意分寸,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瑞娅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的眼眸,试图抓住每一个细节变化,不放过任何虚假的可能。
她郑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同样喜欢我的心情?”
“没有。”
幽黑如潭底的眸,不见半点波动,整个人清冷到如同置身寒凉的深秋,跟她不在同一个季节里。
“一点也没有?”
或许,尘埃之间,也会有一刻对她多虑的动摇,但当方时沧看清、确定那蓝色眼瞳里毫无水雾、一如往常后,便放心地给语气加深漠然:
“完全没有。”
对话在风中结束了。
按瑞娅的性格来说,如果她被人拒绝,她猜自己会立即生出怒意,当场不屑地反击对方不够坦诚、没有眼光之类的,并潇洒转身离开,可现在,即便在这种懊丧情景里,她也无法朝对方说任何过分的话。
她站在原地,看着方时沧的背影上了车,车远远驶离公路尽头-
她原本是不会对方时沧这类人产生兴趣的,可这事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她心底伏了一些微妙的感觉,有些东西早早挑起她的征服心,让她有种手上的箭全都满了弦,急需送出去的迫切。
她认为她不会放弃。
箭在弦上,就是这箭撑满了弦的时刻最有张力,绷到最紧,悬念迷人,叫人不能轻易松手。想维持这满弓的张力,要么永远停在发射之前,要么接连不断发出一箭又一箭。也许围观的人会在第一箭后渐次散场,但她的射击远没有结束,她将会一直拉弦满弓,在竞技场上一次又一次投入这场只有射击者与目标的追逐游戏。
至少……
目前她以为她会坚持这样-
经历午后的对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消磨热情和信心,瑞娅决定在室内练会瑜伽。
瑜伽可是钟离西檀自称最爱的运动,钟离西檀很有兴致地带她放松肢体,打开音响,播放一首常用的瑜伽背景乐。
“小瑜,我知道你一定是对时装秀紧张,别怕,瑜伽会让你放松的,来,跟着我的动作,呼吸——”
音响歌曲里一直是女声在唱:
I am the light of my soul
I am beautiful
I am bountiful
I am bliss
……
背景音乐的确让人平静,低沉的音响效果,安抚人心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
——不!
——还是不行!
瑞娅睁开眼,立即起身,换了一身休闲服就快步出门了。
她对钟离西檀称想乘车随便逛逛,但保镖将车刚开出去不远她就下了车,搞到一辆自行车开始环湖骑行。
这会正是下午五点,最热的时候,真环湖骑行是不可能的,这片湖大到骑至深夜也未必能完成一圈。
她只是想挥霍力气。
途中她偶然发现,原来黄昏时的一千座岛是这种面貌——远离闹市的小岛是一千多颗幽绿宝石,被分割开的破碎湖网脉络则是蓝色珍珠,它们断断续续缠连着,隐约之中让人联想到水滴的形状。
水滴,想到这里,她有点渴,脸上、额上都是汗,却不想停下喝水。
斜阳光线穿透火烧云的云端,落在公路边茂密的绿色灌木中,视野里广袤的天、湖、植被都是绿和蓝,映在同样干净、明亮、无法传达负面情绪的蓝色眼眸里。
中途自行车竟然坏掉,于是她开始步行,仅靠双腿在烈阳下行走,起码走了一小时,才终于感觉情绪通过汗水挥发尽了。
她累得就地躺下,躺在柔软的绿地上。
此时总算暮色四合,保镖将车停至路边。歇了片刻,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了车,回程途中闭眼在车后座痛快睡了一觉。
第24章 舒伯特《野玫瑰》5
时装秀前夕, 当瑞娅在高虹和钟离西檀面前试过一遍致辞后,坐在台下的老太太难得点了点头。
高虹瞧着背完演讲词后开始吃冰淇淋的女孩,语带担忧, 问身旁人:“你真的认为, 她目前可以顺利在公众面前发表正式讲话吗?”
钟离西檀拍拍老太太的肩膀:“她的中文和英文都很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认为没问题。”
瑞娅被老太太单独叫去谈话,祖孙两人在咖啡桌前面对面坐下来。
每次坐在这位外祖母面前, 瑞娅都感觉背脊会不自觉绷直,好像无形中有力量在推着她的背。
对面,老太太穿着深紫色V领针织衫、卡其色阔腿裤、法式圆头高跟鞋——瑞娅真是佩服她,这年纪还能撑住这鞋跟。
但瑞娅更佩服她这年纪还能有这样的发量,白发拉直后染成了银色,高高扎成马尾, 底部剪齐,再加上复古简洁的黑框蝶形墨镜、紫色口红,酷到没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时尚大片拍摄现场。
老太太抿一口摩卡, 注视着眼前被改造后的孙女,渐渐习惯她如今的模样与举止,满意地笑了笑。
瑞娅被盯得发毛。
“小瑜,你这段时间成长不少, 似乎成熟懂事多了。我现在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到了我十八岁的时候。”
“不,您十八岁时一定不是我这样的, 您那会厉害得多。”瑞娅撇撇嘴。
她很清楚, 高虹的这种人生,从最开始走的每一步都没有押错, 时时清醒、步步稳赢,一路在优雅的轨道上匀速前行,才到如今身份地位。
高虹在法国度过那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身体里似乎也灌入了另外半个灵魂。比如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时尚外形、社交生活中表现得优雅、高尚又松弛,因为这些部分要对外展示;而私下呢,媒体大众观察不到的小角落,又在自身利益、自由权利上计较得很,因为这些部分是对外闭口不提的。
瑞娅到现在都没有称呼过她一声“外婆”,她也不在意。毕竟,这外孙女能称呼“高董”自然更好,原本接回来就是为了替她这位董事长安抚人心的。
高虹近两年身体不好,做了手术,多次住院,集团内部总有些暗中涌动的传闻,也该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继承人站出来了。
瑞娅知道自己的任务,或者说,作为一件商品的价值。
“从今天起,小瑜,一直到接下来的一段社交时间,你只要好好表现,我会送你一艘顶级豪华大游艇,好吗?那家伙现在正在迪拜的码头上浮着呢。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东西,就当预先给你准备的十九岁生日礼物吧。”
瞧瞧这逻辑。
开头表示这是作为“好好表现”的交换条件,结尾不知怎么就成了生日礼物。
如果你是一个贪玩的小孩,就会只被中间的“游艇”、“迪拜”吸引注意,还感觉受到了很大的恩赐。
瑞娅有时候真是对这些精英人士感到头疼,但她还是忍住点了点头。
“您对我真好,不过,我最在意的是您记得合同内容,在一切结束后允许我自由进入正常大学生活。”
“我当然记得,瑞娅。我喜欢按合同办事,我一生对官方流程着迷,厌恶规矩之外的事情。”-
时装秀当天,岛屿间的水上秀场在傍晚如约开幕,大秀被分为上下半场,表演时间稍长,总共十八分钟。
上场时间在黄昏,不使用灯光,只通过夕阳自然光展示鎏金系列时装,下半场在夜晚,会开启大量人造灯光。
两场间将有大半小时的讲话时间,由设计师、高虹及一些高管发表致辞,下半场结束后,再由左岸集团继承人露面讲话。
所以,前后两小时时间,瑞娅这会不急,坐在后台等待化妆师慢慢补妆。
长腿超模们在后台匆忙换装、疾步来去, 瑞娅放松地欣赏着一道道光鲜身影。就在这忙得天花乱坠的无聊时间里,她发现了一团灰白色的小东西。
真像方时沧的那只猫啊——但显然不是,它的灰色部分更多些。
小小一只,浑身都有点脏,无家可归的迷茫样子,不知道从哪儿蹿进来的。
工作人员显然更早发现它,几个人匆匆穿过迷乱的衣架、长腿、化妆台冲去,而小猫更敏捷,拔腿就往更里面逃。
这引起了一点小小骚动。
外面秀场正进行得火热,下半场刚开始,所有超模、造型师、助理、记者、摄影师无瑕顾及这点动静,人影繁乱间,转眼小猫就消失无踪了。
瑞娅发现了它。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这小东西,跟到了后台最偏僻的犄角旮旯里。
这里光线昏暗,前方挡着最后一批等待超模换上的压轴时装。
这里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衣架前,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瑞娅左避右绕,穿过繁杂道具跟到角落,这时,她看见配电箱附近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哦,原来是一条电源线的绝缘保护皮脱落了,损坏漏电的地方火光隐现,一小片废纸屑飘上去,顷刻就没了。
毕竟是一个临时场所,配电箱门敞开着,电线较乱,看起来叫人不禁怀疑接地保护有没有做好。上面标了“危险”字样,人当然能避开,小猫虽然也能发现漏电处的火光,却看不出旁边配电箱同样危险,它正要一跃跳上去,瑞娅轻喊:
“不——!别动!”
“小东西,快给我下来,那地方你不能上去!”
小猫回头看来,大眼睛一动不动,暂时没有别的动作。
灰色的小东西,像曾经一个穿着灰裙子的小女孩,也在回头望着她。
瑞娅就要去把猫抱回来,却被跟来的工作人员拦住:“左小姐,危险!这猫就算了吧,让它在那儿待着,开场超模马上要下来换衣服了,这些东西都不能动,全部按顺序排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危险,你们别过去,我把小猫带出来就好。”
瑞娅让工作人员撤远些,守在灭火器旁边,然后,她小心翼翼俯身穿过那些高大拥挤的衣架,全程都得侧身绕行。
不安分的小猫眨眼就爬上了一个平台,继续往配电箱靠近。
好在瑞娅手脚够快,赶在危险发生前就拎着猫脖子抱走了。这猫倒是不抗拒她,一落入她怀里就乖乖趴着。
但不好在于,这忙乱的举动必然会磕碰到一些时装,电光在身后闪,瑞娅往外跑回的途中碰倒了一个衣架——她发誓她真的很小心了。
逼仄的后台实在给不出更多空间避免混乱,在她顺利出去后,那一条衣架倒下,接连碰到附近两条衣架,刹那间,哗哗啦啦往里倒下一片闪闪发光的华美裙子。
瞬间,火花飞溅,焦臭飘散。
这下完了-
专业人员过来处理事故时,高虹也来了,瑞娅远远看见那一群深色人影逼近就感觉头疼起来。
幸好她很喜欢的那位设计师还没有过来,不然,设计师本人会当场两眼发黑、晕倒在地吧。
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太气势冰冷,像从地狱走过来似的,瑞娅几乎可以透过那墨镜看到凌厉的眉眼。
老太太只需几眼就看明白现场惨状,摘了墨镜,几步走到女孩面前,压抑着语气里的怒意——
“最后两三分钟,没有那十套服装,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你给我变出来吗?”
瑞娅被这强大气场压在原地,犹豫后小声接话:“那……那我上去讲话的时候多讲两分钟?”
“你不用再上台了。”
高虹冷着脸,一步步逼近:“搞出这种蠢事,以为我还能怎样体面地公布继承人是你?我还有时间留给公布身份?我连解释的时间都不够用。”
阴鸷的双眼紧盯瑞娅,语气还是保持着低沉稳定:“毁掉的那几款是本系列最重要的设计,对外早就宣传有埃及和敦煌元素,今晚你让所有期待的人看什么?”
“对不起。”女孩叹口气,说了自己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又补充道,“但我不是故意的。这没办法,猫在电箱……”
说话时,那灰白色小猫倒老实了,哪儿也不乱跑,只在脚下伏着,安分缠在她的脚踝处。
“左瑜,我看你还没有搞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你根本就不该管这只该死的猫!有多少人员会因为你这愚蠢的举动失去工作,想过吗?你也不会计算其中损失,只想随自己的冲动来做事……”高虹缓了下呼吸,目光变得疏离起来,“这真让人匪夷所思,为什么到今天你还会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搞砸事情?不仅自私、自以为是,而且愚蠢至极,我简直无法想象你是我的外孙女。”
说完,双方陷入短暂沉默。
瑞娅神色微变,看了她片刻,冷笑一下:“我错了?您就坚定地认为自己正确?如果是这样,那您敢不敢现在出去面对公众说,刚才我们为保护自家时装而默默牺牲了一只猫,反正这只猫也不重要——您敢吗?您不敢,因为La Cerise可是在新品发布会上坚定地宣称过自己是拒绝使用动物皮草的环保主义者。”
高虹双目怒睁,盯了她几秒,最后摇摇头,换了那种“无可救药”的目光。
老太太转身走开前只留下一句:“左瑜,你太让我失望了。”-
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整晚兵荒马乱的收拾烂摊子流程,同样彻夜未眠的瑞娅,在第二天跟着回到了上海。
山上的典庄花园有着坟墓般的寂静。
整个上午,高虹都在跟一些人见面开会谈事,并忙于拒绝媒体与记者的烦扰。
那些半陌生半熟悉的来访者在家里来来去去,瑞娅简直看得眼花。
她独自在花园里双手抱膝呆坐着,等待高虹把一切忙完,她知道,祖孙之间肯定会进行一次糟糕的谈话。
偏偏这天下午阳光很好,一些女佣在楼上打扫房间,拿着抹布和拖把在窗边传出些碎语。
瑞娅所坐的长椅上方,那一排密密麻麻的窗户中的一个,也就是她头顶上正对那一扇,传出了不寻常的动静。
“糟了!快,你们两个快到下面一层去,小声点!”
“别吓到鸟了!记得先取下笼子……”
“可怜的小鸟,翅膀上的伤口还没好,怎么不老实落到窗台上去了?你们就没看住它吗?要是摔下去,方先生那边怎么交待?”
瑞娅闻声站起来,回头往上看。
这是背对阳光的角度,她可以清晰看到,六七米高的地方,拱形窗户外沿挣扎着一只棕褐色小鸟。
哦,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方时沧养的那只鸟,不知怎么留在这边了。
此刻,这鸟似乎意外从笼子里蹭出来了,挣扎在窗台边缘,只有一边翅膀可以轻轻扇动。
它挣扎时往外挪得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摔下来,三楼窗边女佣俯身惊呼:
“左小姐,麻烦你先接住它!对,就在你的正上方……”
瑞娅一听,倒吸一口气,慌乱地抬起手掌看了看:“我?不,不行,我、我不能碰鸟雀的……”
瑞娅早在这十八年的人生中跟不同的人解释过无数次了,天生心理,就怕鸟雀的样子,嘴尖翅圆,哪怕它们有再华丽高贵的褐色羽毛,她也不敢触碰,单是心里多想想都要晕过去。
“小姐,这宝贝可名贵了!放心,它不会啄人的,虽然有点血迹但也不算脏,请你先帮忙接住吧!现在只有你在那儿,我们马上下来!”
“不!我不是怕血迹也不是怕被啄,我、我就是不敢碰……”
这三言两语怎么能说清呢。
女佣们开始呼喊:“啊!快,它要掉下来了,它会摔死的!小姐……”
受伤的褐色小鸟从窗外外缘翻出去,几乎垂直坠落——
白色砖墙成为流动的背景,让人看得眼花。好吧!这次瑞娅认命地伸出了双手,挨在一起摊开,同时紧紧闭上双眼,一点也不敢看,身体发着抖去接……
可是闭着眼又怎么能接得准?
眨眼之间,鸟摔在了坚硬的鹅卵石小径上,一点动静也没了。
一秒、两秒过去。
女佣们发出惋惜而担忧的叹息。
瑞娅冒着冷汗回过神,意识到刚才门外有停车声,接着还响起皮鞋踏地声。她缓缓睁开眼,视线在地上的褐色小鸟身上停滞片刻,生硬地移开,回头看去——
穿西服的男人下了车,很明显看见了刚才的全过程。
瑞娅只能感叹,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故真是倒霉透了。
第25章 舒伯特《野玫瑰》6
发生了秀场后台那样的事故后, 有些情况似乎要面临改变了。
客厅里,穿着一身正装的老太太坐在瑞娅对面。
两人对视许久。
“高董,我对这次造成的麻烦和损失感到很抱歉, 不过, 我还是要说那句话,”女孩缩坐在沙发上, “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我以为经过一晚上冷静,你会有所反思,看来我还是想多了。”高虹今天没有化妆,熬了整夜后脸色不太好,但语气还是很精神的, 足够锐利,“虽然知道你不好管教,但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怀疑,你本人是不是适合接手家业。”
“您早就该怀疑了。”听到这话,瑞娅立即起身, 让语气变得跟平常一样明朗,“那就赶快打别的主意吧,高董!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家庭,以后还会做别的让您难堪的事, 这样无休无止,还是让我早点离开比较好。”
说着,她就绕过对方, 空着双手往大门方向走去。
高虹坐在原处, 轻描淡写问:“你打算去哪里?离家出走?护照你在你那里?”
女孩回头,手中多出一把车钥匙, 晃了晃:“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只需要一辆车就可以离开这里,至于去什么地方,您知道了也不会变得开心,问来做什么呢?”
高虹没有再接话。
眼看背影渐远,钱管家赶紧过来低声试问:“高董,是不是需要叫人……”
“不。”高虹抬手,慢慢喝一口咖啡——
沉思后,她的面色没有变化:“不用管,让她走。”-
瑞娅刚走下台阶,旁边横过一道人影,很高,直接挡了她的视野。
手肘被人拽住,车钥匙跟着晃了晃。
“你打算就这么走掉?”
熟悉的嗓音,简单的问话,配着黑色外衣带来的冷静感,瑞娅不抬头也知道是谁。
“哦?又来一个责问我错误的人。”她的视线落在手肘上——被对方手掌握住的地方。
她暂时没有抽走手。
“你打算去哪里?”方时沧的声音从斜上方落下来。
“放开吧,叔叔,这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也讨厌我,我还把你的宠物害死了,不是吗?看,我的存在就是不断制造错误,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谁又能看我顺眼?”
方时沧放缓语气:“你只需要低头跟你的外祖母认个错,她不会坚持跟你计较。”
“是我自己要走,这地方我早就受够了。”瑞娅终于抬头瞪过来。
“所以,你还是这么冲动?我认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有面对所有麻烦事的基本胆量,而不是遇事就逃避责任,你觉得这样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沉稳的叙述语调,简直傲慢得过分。要不是这嗓音音色让瑞娅无法抗拒,她马上就会愤怒反驳,但现在她只是皱着眉,打量眼前的人。
“那怎么办?我能做什么,留下来掉眼泪悔过?”她暗暗咬牙,抽出手肘就要离开。
与此同时方时沧随她转身,眼看她要走,语速稍微快了些——
“你为这种事哭是不可能的,这还比不上丢了珍藏的啤酒更让你觉得严重。”
果然,就这么平淡的一句,直接勾住人的情绪,成功阻止她的步伐。
瑞娅被这话拽住脚步,回头,压不住声音里的怒意:“对!我就是那种犯了错还不知道悔过的人,我没心没肺,我现在正期待出去自由地玩呢!你满意了吗?”
此刻,她站在这里,站在敞亮的阳光下,面前只立着方时沧一人。
可是,幻象里,角落却有个红头发女人扑到了她面前,那个女人,记忆里有着可怖的大眼、嗜血的红唇,死死瞪着她,时隔十一年她再次被吓了一跳。
她垂手站着,盯了方时沧片刻,不愿再多说一句就离开了-
玫红色跑车在路边刚要出发,车窗被人敲了敲。
瑞娅将墨镜往上一抬,逆着刺眼的阳光看清面前的女孩是谁。
“可以捎我一段吗?”
瑞娅记得这是小纯的朋友之一,阿葵,刚才将那只灰白色小猫留给小纯时,她看见这女孩在小纯的房间玩游戏。
“你要去哪里?”
“搭我一程吧,真的不长,我听小纯说你去很靠南的海边,我的老家就在那边!”
“……确实是不长?”
瑞娅还是让她上车来了。
“你真酷,你要彻底走掉吗?”
“是的,我要离开,永远离开!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我要变回以前的自己!”瑞娅自说自话,重新戴上自己的粉色心形镶钻墨镜。
“好吧,要不要放点音乐?”
“你的提议不错。”
音响一打开,竟是那首《Knockin'' on Heaven''s Door》。
前奏响起的瞬间,两个女孩都感到莫名惊喜,双眼发亮,下意识抬手击掌——
接着,红色跑车疾速驶去,自由地消失在了盘山公路转角-
2007年夏,乔治亚州的远郊别墅里,一个像往常一样静谧的午后,偷懒的女仆在花园的绿荫角落打盹,睡过去了。
两个六七岁的女孩一前一后偷偷绕过泳池,小的那个名叫南希,提议两人翻过围墙逃出家里去玩,瑞娅招架不住对方眼中的热情,欢快地答应了。
穿着灰裙子的南希先爬上了围墙,瑞娅永远记得那条灰裙子。
穿着蓝裙子的瑞娅站在墙下,成为被幸运之神眷顾的小孩,当然,也可以说是不幸的一个,她观看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
南希是她父亲的侄女,也就是她叔叔的女儿,叔叔常年在外出差,于是妹妹由阿姨照顾长大。这阿姨经常在一些无所事事的下午外出,而女仆也常常偷懒躲得不见踪影。
那个阳光柔和的初夏下午,来到叔叔阿姨家度过暑期的小瑞娅,迎着刺眼的阳光往红砖围墙上望。
“这很简单!”南希回头,“现在我帮你试过了,爬上来并不难。看着,瑞娅,我会抓着这根黑色的线滑到外面去。”
一些红玫瑰缠绕在围墙间的黑色栏杆上,灰裙子妹妹被衬托得格外显眼,每一个动作都能被瑞娅捕捉清楚。
“好吧,我马上就来。”瑞娅说。
南希比她还活泼,什么事都跑得更前面。她正要往前走去,这时,南希僵住不动了。
瑞娅注意到,在对方抓住那根外皮脱落的粗电线后,就一动不动。
南希是那样活跃的女孩,似乎不会有哪一刻发呆,哪怕只是一瞬间微小的安静也足以让瑞娅察觉不对劲。
何况这寂静持续了好一会。
冻结般的小女孩是被触电吸住了,身体并没有弹开,只是浑身僵硬,肌肉僵直性收缩。
如果南希立即被弹开,地面上的瑞娅也许就反应过来大声呼救了,可南希牢牢抓着电线不撒手,失魂一般,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秒。
而墙下才七岁大的女孩根本看不懂这场景,还以为南希在玩新游戏。
“南希?南希!你还不滑下去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回答。
突然间,电线上火花飞溅,小女孩这才栽了下来,落在墙内瑞娅的脚边,维持身体紧绷的姿势。
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滋味,也许,往后跟再多人说也不会获得感同身受,何况在还不到八岁的年纪,场面彻底如默片刻在了记忆里。
南希是她的妹妹,更重要的是,还是最好的朋友。
最可爱的童年的好友,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这一生不可能再让这幅画面从生命中抹去。
事故发生后,所有人聚拢在叔叔家里的那天,瑞娅永远记得那个傍晚。
女仆早就因为怕事跑了,剩下的女孩,必须要成为一个承担怒意与某种责任的代替。
“你比她大一岁!你这么贪玩,一定是你叫她出去的!婊子,你这个婊子!自私鬼!”叔叔的妻子——那个红头发女人睁着可怖的双眼冲上楼,对缩在角落里的蓝裙子女孩推搡嚷骂不停。
“跪下!你给我马上跪下,我要撕烂你的脸……噢我的南希,我可怜的南希,她才六岁……你怎么赔我?”红发女人疯狂摇着小女孩的肩膀,双眼通红,“可恶的自私鬼!凭什么你没死?我要你赔我一个孩子!你赔我!否则就拿你的命来换……”
瑞娅很久后才通过父母得知,那天下午,南希的妈妈其实去私会婚外情人了。这位母亲担心丑事被牵连出来,更担心遭到丈夫怒斥并成为事故最终的罪人,当天便揪着瑞娅的金色头发急冲冲往浴室走去,要当着家人的面发泄怒意。
毕竟,如果一个人抢先生气,或表现得比别人更生气,就可以给人造成一种“自己可没有错”的错觉。
也许,当年这人只是觉得,找个小孩承担罪责不算过分,反正大人们不会记恨不懂事的孩子,她可以全程放肆地辱骂、教训瑞娅,要这女孩承认全部错误。
这阿姨内心也对疏忽造成女儿的事故感到又惊又怕,越来越疯狂,抓着浑身伤痕的女孩往浴缸里按,忽上忽下,一边疯叫一边哭笑:“说!都是你的错!你带着你的妹妹犯错,你让我丢了一个女儿……”
着急又悲伤的叔叔在旁边拉拽她,甚至比不过她发疯起来的力气大。
瑞娅在生与死的水面往返,那短短时间只觉得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责骂声,责骂、咒骂、斥责、责备。
有一个时刻,她甚至感觉骂声也快听不见了。
就在窒息前的最后时间,父母及时赶到,阻止了又一场事故发生。
从那一天起,眼睛有了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角落,小女孩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各个墙角发呆,那双蓝色的眼睛长期湿哒哒的,眼眶泛红,上下眼睑泡着泪水,这引起了一些细菌感染、过敏和炎症。
不久后去检查,医生告知父母,这个还不到八岁大的孩子已泪腺萎缩,无法再流泪,这是受强烈刺激与慢性炎症共同作用的结果。
其实,事故那天以后妈妈也抱着瑞娅哭过很久,为那事故中自己缺失的照看与陪伴而内疚,毕竟,如果她放弃工作一直陪在孩子身边,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
十一年来瑞娅再也没有使用过浴缸,也从不下泳池,她拒绝任何水的淹没。
灰裙子小女孩的背影在她的梦境里反复出现,她从很多个午夜无声流着泪醒来,睡不着觉,也不会困倦。
漫长年少岁月里,没有辨别对错的能力,她真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南希,或者,直到今天这样不合理的怀疑也没有完全消失。
她就这样慢慢在沉默中长大了,幸运的是,偶然一次被妈妈治好了心结。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学着像拥有两个灵魂一样热烈地活着,每天不知疲惫地燃烧自己。父母当然会顺从她的意志,总是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包容她任性、放纵地成长。她想要派对和音乐,想要毁坏校长的规矩,想要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化妆,好,那么就让她如愿,所有心愿都依着她来,她想要永恒的夏天,就给她一个永恒的夏天。
总之,泪水早在七岁那年夏天就流干了。
但她真的做错了吗?
她这辈子不想再被人批评过失了-
“哎,我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发的,又堵车了!”副驾驶座上的阿葵叹口气,靠着车窗观望外面人头攒动的街道。
傍晚的外滩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堵起来像是没完没了。
噢,原来这还是周末。
正当瑞娅想下车找点水喝时,车窗被人敲了敲,她认出外面那张有印象的脸。
那是方时沧的助理,后面还站着她的保镖瑰拉。
她降下车窗。
“左小姐,您的电话打不通,方先生让您过去一下。”
瑞娅沿着助理的视线往路边看去。
这一侧广场没什么人影,相比观光道安静些,地面光线更暗。而夜空却伸展着四方攒尖的屋顶,金光熠熠,流光泛金,连绵成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在这里,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的风格浸润着整片街区。
一个身影背靠在黑色车门边。
夜风中,薄款西服随风飘起一角,连同碎发发梢、侧影都显得有些飘忽。
气场是个神奇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瑞娅只是远远瞥一眼都能确定他的存在。
“可我的车还停在这路上。”她坐着不动,对助理说。
“小姐,这种小事不用您管,您要是愿意,我们甚至可以让人马上帮忙把这车抬走。您先下车吧,方先生有事跟您沟通。”
“不要动我的车。”瑞娅瞪了对方一眼,打开车门,磨蹭着走下去了。
她往方时沧所在的位置靠近,非常不情愿。可是谁知道几天前她还很兴奋呢,这会热情都落下去了。
景观灌木丛背后,满街区散落的金色灯光像被筛子筛落下来,斜斜地散在黑色西服、长裤上。
瑞娅停步,看见自己的玫红色裙子上也落满同样的光斑。
她却感觉不到与对方距离接近。
方时沧侧过身来,看了她半晌,语气跟以往比显得不一样:
“你要离开上海?”
“没错。”
“想好接下来做什么?就这样没有目的地开车走人?”
“是的。”
方时沧停顿片刻,又垂眼瞧着她。
摩肩接踵的人潮堆在街道另一侧,不会挤到这附近,但吵嚷的人声却隔着马路传来。
两人间的寂静足以屏蔽那些声音。
“我认为,你只是一时冲动,明早醒了就会后悔,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
“叔叔,您想多了。”
“你一定要跟我反着来?”
“不是我跟你反着来,叔叔,你别忘了,你甚至能轻易把我扛到肩上,我在这里跟你对峙有什么必要?我只是认为你该想想,你能以什么立场不让我走。”
“我是你的叔叔。”
“又是这一套。”女孩别开脸,语气没什么活力,“连我的外祖母都不再干涉我,你又为什么要管我呢?这很奇怪。还是说……”她转了转眼珠,“你自己本人,抛开长辈的身份在担心我?是吗?担心我?”
她贴近些,仰起脸。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见月亮在方时沧的肩膀后,可以捕捉他眼中明暗不定的细微情绪,可以观察到他气息的变化。
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样柔和:“小纯跟我说了,关于你的事。”
“什么事?”
视线在她的双眼上聚焦。
这样近,他看得足够清楚了。这双灰蓝色的眼瞳,漂亮、迷人,多数人经不起与之长久地对视,可它们内里有一层封闭的秘密,难以泄露消极的情绪。
“小时候的事,眼睛的事。”
哦,瑞娅潦草地轻笑一下:“原来是因为这个又来找我。”
“很明显,我之前的表达不太合适,抱歉,但你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你没有能力独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离开只是……”
“够了,叔叔。”
瑞娅没料到有人说抱歉的话都说得这么高贵,根本没有一丝低头的意味,他这种人,平生就没跟谁认真致歉过吧?
她不想再跟他理论了。
可是,她又注意到——
从刚才她走过来开始,他就一直专心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前他从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跟她直视过。
这让她有些失神,被晚风吹乱的碎发间,睫毛颤了颤,意识不清地说出了一句:“不要我走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停顿,低下脑袋,呢喃般低声道:“那你就在这里吻我。”
闻言,对方很明显一僵。
直至今天,方时沧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她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说出惊人话语的能力。
沉默间,女孩抬头,目光像是能穿透所有心思,冲动地坚定了语气:“你要是现在就在这里吻我,我会考虑听你的话回去。我没有开玩笑。”
街对面人流如潮。
连这一侧也时不时有路人经过。
身旁就是堵成了灯河的车流,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瑞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了这话,其实她并不愿意回去。
但既然都说出来了,她就要迎面对向方时沧的目光。
可惜,后者只是皱起了眉。
彼此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在紧紧盯着他,等着他,等一个也许会改变她想法的吻。
毫无疑问,方时沧最后只是冷淡道:“我早告诉过你,你不应该再反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
瑞娅退后一步,离开了彼此间炽热的气氛,收敛神色,换明快语气道:“叔叔,你真的不用再管我的事了,这也会给你减少许多麻烦,不是吗?看不见我,还能让你的眼睛和耳朵安宁些。再见。”
说完,在男人暗沉的目光中,她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车。
这时,拥堵许久的车流终于往前移动,她很快就驱车离开了。
第26章 车厘子
这座城市下了骤雨, 深夜里,黑色人影穿过被雨打得零落的花园,在雨伞遮挡下走上台阶, 仍然沾湿了衬衫一角。
司机撑伞将人送至门口便离去。
身影步入光线明亮的客厅, 刚进门,一眼察觉某处角落的异样。
“我的鱼呢。”
问话声有些冷淡, 赶过来的女佣立即答:“方先生,您又忘了,前几天鱼跟着您带去了江边公寓,还没送回来呢。”
落地窗边的偌大水缸中,两米长的蓝色水景散发着幽幽蓝辉。
方时沧的眉梢放松了些,他将外套递给佣人, 抬手揉了揉略感疲惫的眉眼与山根:“是吗……”
“是的,但就是这鱼不能老跟着您换地方呀,您工作忙,鱼可经不住换水折腾。”
肩膀上濡湿的地方在空调下变得冰凉,但方时沧没有急于回房淋浴换衣, 而是走到了鱼缸前俯看。
沉木、水草造景、珊瑚、假树枝、贝壳、绝缘的陶粒沙,眼前俨然是一个生动的深海世界,但因为没了水缸的主角——那有着飘逸粉色大尾鳍的金鱼,都失去了往日生机, 连杀菌灯与造浪泵也显得毫无用处。
夜晚十一点,正是往常入睡时间。
方时沧到书房前坐下,从书架一角抽出一本皮面记事本。
这个曾被海水濡湿过的粉色本子, 边缘有些皱, 但内页数字清晰可见——简谱,未经编曲, 不可得知旋律最后的效果。
手指在皮面轻轻摩挲。
怕刮痕的油蜡皮,具有头层牛皮的光滑质感,指腹揉过,脑内就会联想到一个人细腻的肌肤纹理。
动作骤止。
方时沧把本子塞回书架一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
他起身要去淋浴,到了衣橱前,拉开门,在各区域熟悉的位置上精准取走衣物,莫名想起有一条领带很久不见了。
他在不常用的一些柜门内翻了翻,蓦地,指尖从整齐的衣料上摸到了很不平整的一种弧面。
弧面,一种圆。
指尖试着挑开黑白灰的布料,顿时,两团吸人眼球的圆深深刺激了视觉。
手指在半空僵住。
片刻,方时沧皱着眉,把女佣叫来后,问道:“怎么会混了这个进来?”
女佣一看,也觉得有些陌生,回想后恍然大悟:“哦!方先生,这好像是前段时间您从典庄花园回来时就有的。负责给您收拾整理日用品的人用包裹送过来,我们帮你收纳时还以为……”
女佣稍顿,放低声音:“以为是您外面哪位女伴的衣物,还觉得奇怪呢,毕竟您平时……总之,那几天您也不在家,就先给您收进去了。”
典庄花园?
在商业上运转飞速的脑子,在此时却要经历漫长思索,才判断出一个有可能混错的场合。
泳池那个晚上。
湿淋淋的两人到客厅处理伤口前,佣人曾分开收走彼此换下的湿衣物,并送来干衣服和毛巾。
尽管洗衣间有各种分衣物类型、分人用的洗衣机,但挤在同一个夜晚使用,也的确有可能被弄混,最终收到不同的衣橱里。
应该就是那个夜里的事。
“……方先生,要帮您扔掉它吗?”女佣不确定地瞧着方时沧的脸色,无法得知他是否想起了来头。
“不,”方时沧回过神来,“不用。”-
淋浴后,时间已近半夜。
房间关了灯,但窗帘敞开着,有朦胧的街灯光透过花园树影浸进来。
棕色沙发上,没有明显纹路的纳帕皮面陷下一块。暖的街灯光与冷的月光,一同在皮面滑动,泛着滑腻的光泽。
男人双腿交叠坐着,拿出手机。
浅灰色真丝睡袍上有内敛精致的提花,丝滑地贴着腹部与胸部的肌肉曲线,领口放肆敞着,却被禁欲的相貌冲淡身体的攻击力与性感。
睡袍是月光的灰冷。
可在他面前的,桌上那纯黑色蕾丝内衣,却是桔色街灯的热。
聚拢的两团上,柔中有骨的立体刺绣,让镂空花纹呈现花瓣儿的真实感,好像芳香就附在上面。
它的主人,那儿的柔软他不可得知,但脑子意外很清楚它的形态和尺寸。
很明显它是谁的。
“方总。”
电话已接通,听筒里传来助理的声音,方时沧失焦的视线聚焦起来。
他一手拿着手机,这才察觉另一只手掌一直紧紧握攥成团。
“今天怎么样?”
他松了手。
只是简短一个问句,助理也知道是在问什么。最近几天,每晚这个时间照例询问,助理早就能迅速应答:“哦!那辆车的最新定位发送给您了。她们这几天全程没有住酒店,今天下午左小姐入住了一间酒店公寓,另一个女孩走了。左小姐没有证件,应该是那女孩给她找的住所。”
“嗯,继续让保镖盯着。”
方时沧伸手,指尖挑起那黑色内衣的肩带——只挑起一点点。
“我最近的行程,给我复述一遍,有些地方要调整。”
助理开始汇报行程。
夜里,月光与叶影之间,黑色挂在指尖下轻晃,悠悠转了半圈。
好像,一个人就在手掌之下。
全部听完后,方时沧才出声:“好,把这周行程调换一下,先去处理华英的事,订最近的机票。另外,把墓园的行程也安排上。”-
“幸好带上你一起了!不然我还没想到怎么解决住的问题。”瑞娅关上房门,跟身旁女孩一起走向电梯。
这地方是刚用阿葵的身份证件短租下来的酒店公寓,阿葵家在本市,帮她做这些事很熟练方便,两人甚至昨晚才到达这座城市,第二天上午就可以轻松出门玩了。
作为蹭车的回报,阿葵准备带她去地道的餐厅吃早茶。
瑞娅看着一大桌丰盛美食,不禁摇头赞叹:“终于换菜系了!我的天,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美食!要是以后离开了这个国家,我的嘴巴该怎么办?”
“吃吧,这些都是我请你吃的。”
“你太好了!”
阿葵眨眨眼:“毕竟你一路上带我经过了我的所有老家。”
瑞娅真是搞不懂这女孩为什么有那么多老家,一路上几个城市都是家。从上海过来原本不到二十小时的驾车时间,硬是被拖成几天,昨天才一口气开到这里来。
“但我现在只住在这边,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哦!你好像没有带任何行李?”
瑞娅晃了晃钱包:“我不需要带任何行李,何况我还有几张银行卡。”
阿葵把她的钱包按下去:“大小姐,在外面不要把这东西轻易拿出来。”
“为什么?”
“我妈妈从小就是这样说的。我估计她是觉得我那个植鞣皮钱包特别漂亮,怕被人家摸走了。你这个粉色钱夹也很好看。”
“你说得有道理。”瑞娅点点头,把钱包收起来。
其实瑞娅很清楚,每天都有保镖在暗中跟着她,应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熟悉的瑰拉。
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绝对的自由似乎还没有得到,但无所谓,新生活已经开启了。
“你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了吗?”阿葵把一盘凉拌鱼皮推到她面前,“你的银行卡,万一你的外祖母让你无法再使用它们?”
瑞娅面对鱼皮的推荐有点犹豫,却仍然拿起筷子尝了:“我还有手机可以让我给父母打电话,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们不会不管我的。再说,没有钱又怎样?我有的是办法搞到钱。我会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真好吃!”
阿葵很喜欢她这种冲动的样子,瑞娅注意到了,每次她这样说话,就会引得对方频频赞同。
吃完早茶刚好是中午时间,瑞娅去检验了一下银行卡的情况,好吧,只有其中一张卡可以使用了,而且里面只留有五十万。
她还得买衣服包包化妆品。
“你会后悔吗?”阿葵问。
“不会!我从高中毕业了,这本该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精彩、最华丽的夏天,可是,它就这样被葬送了!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征求过我的允许。现在我要按我自己的想法过,不论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如论如何,终于解放了!
而且有阿葵陪伴,她总算可以放心享受啤酒自由。她在家里订购了一大堆不同风味的进口精酿啤酒,尤其是最熟悉的美国啤酒:南方水果啤酒、北方冰啤酒、东海岸甜世涛、西海岸IPA……-
瑞娅做的第一件自由事,就是复原自己。她用最快速度把头发弄回了金色,衣服风格也改回原来的。
看见镜子里的人跟在加州时一模一样,她感到满意了。
第二件事,大玩一通,带上阿葵吃喝游逛,购物、酒吧、露营、音乐节、出海、爬山……几天活成了几周一样精彩,她简直觉得她就快把那个家忘干净了,也快把方时沧忘干净了。
第三件事,着手准备实现自己的那张十八岁心愿清单。
晚上,送阿葵回家后,瑞娅驱车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楼,停好车,进电梯按到顶层。
顶层套房的好处在于海景极佳,由于大楼是在临海最前沿,且处在海湾,有着毫无遮挡的二百七十度一线海景,再加上百米高空远眺视角,住这里总有种走在天与海之间的虚幻感。还好她不恐高,不然每天在阳台上看见上下左右都是无垠的蓝,可能会心慌。
出了电梯,她低头走路,在手机上翻找新门锁密码,没注意到门外长廊上有个人影,临近了才被脚边影子吓一跳。
面前一股清冷气息。
她没站稳,脚下一晃,身体往后倾倒,被人及时抓住了手肘——
在她愕然抬头的瞬间,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里安保还不错,怎么会有人夜里等在她门口?
等她沿着眼熟的身板看上去,借明亮的壁灯看清男人的脸,神色才恢复正常。
哦,方时沧。
在那宽阔的肩膀一侧,月下潮起潮落,深邃的黑色大海如同这人眼中的幽暗。
他松开手。
毫无疑问,一看到她这副样子,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从细带高跟鞋往上看,修长双腿尽头是黑色低腰包臀裙,裙子与上衣之间又是一段漫长的露肤距离,越过了平坦腹部,才见一件小小的玫粉色吊带背心。
头上戴一顶同色棒球帽,脖颈两边编了两条很细的辫子。瑞娅本人深知发量太多,而且觉得细辫更好看,于是塞了一大把多余头发在帽子里。
刚才被吓时帽子掉了,一刹那,蓬松润泽的金色长卷发披散开来。
人类对金发的审美似乎有永恒的统一,方时沧看着她,想起今晚的事。
他开车跟了她一段距离。
今晚她逛街时,拎着包包、踩着细高跟鞋潇洒出入各商场、百货店。这本是一座外国人极多的城市,但从人们的目光可知,这样金发碧眼的尤物仍是稀有存在。
只是一看是大小姐,还有两个黑西装保镖隔一定距离跟着,所以无人搭讪,而她本人还自以为身处无限的安全中,为这舒适感到得意,毫无警觉。
而从男性视角观察来看——
贪婪视线如丛林野兽,潜伏在阴暗潮湿的各个角落,有意的,或不经意的。
方时沧不认为是他想多了。
在世人普遍的认知中,这类女孩本就应该在每个人的梦境中存在,在高塔上安睡,在花瓣一样的被窝中醒来,而非离开城堡独自走动在危险丛生的森林里。
他得把她带走。
但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这目标的实现变得有点困难。
“你穿成这样,会让我以为我在逛阿姆斯特丹的橱窗。”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联,除非你真的逛过。”瑞娅凶狠地瞪过来。
方时沧顿了顿,声音略冷:“……现在主动回去,我会让高董对这件事放弃计较,你们还会是之前的关系。”
“高董既然可以跟我妈妈断绝母女关系三十年,当然也可以跟我这样。现在如果不算祖孙了,我跟她就没有关系,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你还不明白吗?方时沧,你对我没有那种感情,就应该保持距离。”
“现在连叔叔也不称了?”
“你喜欢我那样称呼的话,我也可以照旧,反正都没差别。”
方时沧没有接话。
“那么叔叔,你怎么会来这地方?”
“在华英处理事情,今晚正好过关来跟你谈谈,不过,这似乎没什么用。”
女孩冷笑一下:“哦,原来是这样。可你好像还不了解我的倔脾气?我最后说一次,时装秀的那场事故,我没有错,重来一遍我还是会为了那只猫搞砸事情。而你,在我离开前让我低头跟高虹认错换取原谅,说我不负责任逃避,那些话……我都记得很清楚,方时沧,我不喜欢你了。”
面前,冷淡的脸上毫无情绪起伏,像在听一件意料中很寻常的事:“当然,在你这个年纪,随口挂在嘴上的情绪都很多变,来得快,忘得也快。重点是……”
“是,我忘得快,我甚至快不记得高董是我的外祖母了。从你跟所有人一样判定我错了那一刻,我就开始忘记你了。”
瑞娅咬牙道。
她没有完全说真话。
事实稍有推移,忘记,应该是从他在江边拒绝了那个吻开始的。
热情归热情,这热情只该关系自己内心的情绪,她才不是坚持舔着脸去讨别人喜欢的女孩。
“所以你不跟我走?”
“我不跟陌生人走。”
两人对视半晌。
离开前,他只用嘲笑幼稚小孩那种语气留下一句:“你的人身安全意识不错。”
瑞娅留在原地,看他高挺的背影消失,转身重重关上房门。
她收好情绪,开开心心地淋浴、敷面膜、玩游戏,最后躺到床上,翻出方时沧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房子的窗玻璃隔音效果极好,否则,夜里但凡开着阳台落地窗,都会被下面潮水起落声震得睡不着觉。
她在宁静舒适的氛围中,对着那些联系方式思索,是否通通进行拉黑操作-
“我得去找点什么事来做,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该找个工作来玩吧。”第二天,瑞娅向阿葵提问。
瑞娅十八年的人生中还没有挣过一分钱,这么想想,突然有些激动。
“没有任何工作是用来玩的呀。”
“但是要有玩的心态。阿葵,你有什么可以推荐给我的吗?我会唱歌。”经过十天相处,瑞娅很信任阿葵的社交网。
“这个技能……估计只有酒吧能给你一席之地。”
“好啊!让我去唱,说不定我可以结识一些不错的家伙,再弄一个爵士乐队来玩,对吗?这很有趣!很快我就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录音室……”她开始畅想。
“……”
“为什么不说话?阿葵,你认为这很难实现吗?好吧,乐队够冷,爵士更冷。”
阿葵摇摇头,笑着看她一脸较真的样子:“我信,我自己就在这个十八岁的夏天挣了第一个八万元,我现在不相信什么事是不能实现的,何况是你这种敢行动的人。”
瑞娅呆了一下。
阿葵:“我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但你可能听不懂中文谐音。”
“不,我懂。”
“或者,这只是你的一点零花钱。”
“不是,我很佩服你。”
阿葵拿出手机:“我担心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八万元,我好像为了它把所有精力耗尽了。但是不管啦,人就是要敢做梦,做大梦,养大鱼,对吗?再过七年十年,总会完全实现。”说完,她翻出一位酒吧老板的联系方式给了瑞娅。
当瑞娅开着那辆玫红色跑车去酒吧经理那儿应聘的时候,对方看了看她的车:“大小姐,您要是无聊,我们有酒水推荐。”
“我可以现场唱给你听!”瑞娅自信满满拿出吉他。
对方用经验判断很可能难听,迅速摆摆手:“不用唱,算了,您抱一把吉他坐那儿就是钱,何必开口呢。”-
毫无疑问,瑞娅知道自己的任何行踪都逃不过那两个保镖的眼,而方时沧随时得知这一切,也是很正常的。
因此,当傍晚她和阿葵坐在蛇口的露天餐座吃甜品时,方时沧在她对面坐下,她一点也不意外。
“你确定要那样做?”
瞧这开场白,好像她要去做什么不合法的事一样。
瑞娅看着桌对面的男人落座。
黄昏时的粉色云霞伸展在平静的港口海水上。海水几乎与餐座下的双脚齐平,浮着抚慰夏日炎热的凉意。
黑衬衣在粉红暮色中格格不入,如同那严肃正经的眼神与桌上的气氛对比。
阿葵马上找了个理由走开了。
剩下两人,面对面坐着。瑞娅继续吃甜点:“我明晚正式开启在酒吧驻唱的第一天工作,有什么问题?方先生,你总不至于连我这点小事也管。”
一小时前,方时沧正在南山的墓园里,于祭日见了多年前死去的亲人。
这会他刚过来,维持着一身黑的肃穆,周身气场都跟着降了温度。
瑞娅不知道,只觉得他太严肃。
他瞧着桌对面专心吃蛋糕的女孩,用强调语气缓缓道:“明晚,你如果真要那样露面,这件事就会没有回旋余地。”
“哪件事?我要什么余地?”
“你对你自己的身份是有责任的。如果高董知道你在外面这样,等同于你表示自己要彻底放弃继承人身份,毕竟,LC的继承人不可能在将来公开身份后被人扒出曾经在酒吧卖唱等等经历。”
瑞娅逆着落日去看他的轮廓。
瞧瞧,这人考虑得多么长远啊。这个注重家庭关系、个人责任、大局为重的中国男人。
瑞娅喝一口冰饮,轻轻舔了舔唇角的白色泡沫:“本来我就放弃这个身份了,我只想自由过生活,做什么事都好。”
方时沧的目光在她的唇角稍停。
她身后的邮轮也是白色的,背景一大片白,只有桌边几朵红雏菊衬着口红的艳。
“你只是一时冲动。”
瑞娅一听,立即放下杯子,起身,拔高音量:“方时沧,你凭什么臆断我的想法?我有计划,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排队要做。”
“比如完成你那张可笑的心愿清单?”
他面色淡定。
语气细听之下却明显有轻视。
瑞娅最不喜欢看他冷静坐在一个位置瞧她的样子,好比看小孩玩耍、蠢人摔跤,一副成熟沉稳、付出耐心的样子。
她忍着怒意道:“能别让那些保镖轮流跟着我了吗?还有你,到底还要在这边待多久?”
她知道方时沧最近都在这边,她撞见他的身影好几次,她甚至知道他就住在那间酒吧所在的度假酒店内。
“今天忙完,明天就回上海。”
方时沧抬起眼,看她站在迎着落日的方向,港口上万顷水的波光反射了上万块碎片在她身上,在她的发梢,在她眼中。
她整个人站在熠熠生辉的金黄色针点中,无法留意他这一侧逆光的暗。
然后,她开始用母语数落他的不是,并警示不要再干扰她,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些话,美式发音由于甜嗓而缺乏攻击力,入耳并不聒噪……
方时沧的目光聚焦在了地面上。
他们明明保持一定距离,可是,早早亮起的街灯交叉打下来的光束散在桌边,让双方都拥有了两个影子。影子两两相对,她隔着半米在絮絮叨叨地骂,脑袋因愤怒而动来动去,影子却像是在与他接吻。
方时沧注意到了。
他瞧着地面一对热吻的影子,耳畔说话声渐渐模糊。
有一刻,他差点以为要复刻了影子的动作。
但他当然没有。
今天所去的墓园中,潮湿的南方土壤下,存放着十几年前为他而死的一个人的骨灰。一场车祸中替他死去的亲人,因年龄更大而主动担负了生命无法承受的照顾与责任。
从此以后,活下的人就不能再云淡风轻地评判一切。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背后的责任,都绝不能只依靠一个简单的念头。
他不该再陷入内心情感纠缠。
他不该放任自己的心去打乱秩序。
天色在转眼间暗了下来,女孩仍在说着话,穿着黑衬衣的男人起身,总算终止了她单方面不停的怨气——
“你不要我再干涉你的任何事,好,从明天起,你完全自由了。”
他用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
那是最后一段对话。
方时沧终于走了。
瑞娅感到松一口气,尽管那些保镖还在跟着,但无法再扰乱她的心思了。
她可不觉得她说的话太重。
方时沧本来就奇怪,既然对她没有好感,她也跟那个家庭闹分开了,他还来劝和干什么呢?他看不出这祖孙三代每个女人都很倔很傲吗?动不动就断绝三十年关系,要么薄情要么洒脱,怎么能指望她吃回头草。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也是妈妈教她的中文-
这间音乐主题酒吧的位置其实不算在本市了,属于隔壁市,位于度假式酒店楼下,背后临着海边沙滩,前面朝着一条美食街。
酒吧里面和露台花园很热闹,坐满了喝酒聊天的游客,却不过分嘈杂,可以清晰听到乐队歌声。
酒吧背后就很荒芜了,只有一个被棕榈树环绕掩盖的泳池,挨着未经打理的沙滩,不见任何人影。
瑞娅开车过来,天刚黑不久。
阿葵在角落坐着等听她唱歌,两人先喝了一杯低度数果酒。
瑞娅喝酒时还擦掉了口红,脸色便显得有点寡淡。
她去了后台,站在昏暗狭窄的过道上翻手机,等在一处。点亮手机屏幕后,她确认是真的把方时沧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幕布间,一些碎光泄落下来。
她喜欢这间酒吧的灯光,分为两种主色调,蓝色与粉紫色,交错闪现,偶尔融合。
等她终于听到自己的伴奏时,立刻收好手机,迈步往那几级矮台阶走去。
在这短短时间内,数不清的想法如列车在脑内轰隆隆驶过。
她要唱的这首英文歌,正是把不开心的过去留给往日的一首歌。
但,她真的要上台了吗?
这样很好,彻底激怒老太太,对方也许会立即派人送来护照和机票,让她早点滚回加州她母亲身边待着,双方从此永不再往来,让在中国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一场梦。
遇见的所有人也都成为梦。
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
很好,但为什么,临到头了——
她会觉得有点委屈。
方时沧,他如果一点儿也不喜欢她,那确实是没办法的,真的不能勉强。
十八岁的夏天教给她的第一个成人教训就是,自由是很难的,而且也不是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
乐队鼓点急促起来,时间到了,她的鼻头微微泛酸,眼睛却毫无反应,憋闷的情绪堵在胸口。
她花了几秒深呼吸,才缓至平静。
接着,她握着麦克风走上台阶。
第一级……
第二级……
第三——!
倏地,无人的后台角落,昏暗、狭长的过道上传来稳定脚步声。
像是空旷宇宙传来的回响。
腰上绕来一只手,手掌覆在腹部将她往后带的过程中,她感觉重心失衡了,心口一空,无法自控地仰倒下去——
倒在了一个宽阔胸膛上。
与此同时,粉紫色灯光恰好转换成蓝色,乐队开始演绎纯伴奏。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她无法分辨。
她只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人怀里,被拥裹着落回台阶下,她的腰连同她的胳膊,被人单手捆得那样紧。
因为嗅到熟悉的冷感气息,她有片刻失神,错过了最佳推拒时间。
而对方的另一只手掌,已轻易掐住了她的两侧下颌。
下一秒——
一个吻落下来。
他从背后吻来。那应该是吻,起初是柔和而有力的唇覆住她的呼吸。
同样的热度,不,比她还要热些。
但这儿太黑了,只有幕布顶端斜下来一些蓝色光束灯的反光,瑞娅费了点力气,睁大眼去辨别幽幽暗光中的那张面孔,仍看不清,不过,她可以猜是谁了。
她心底恍惚有个答案。
至此,她从未放弃从那结实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可是,那甚至只是对方的一只左手臂,就轻易掌控了她的双臂与腰部。
而前台也没来任何一个人查看情况,乐队歌曲照常进行,只有伴奏。外面也没有异样噪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通道尽头有个风口,灌入大把咸潮海风,袭乱她的长卷发,在彼此之间轻扬扫动。
明明是在新鲜的风中接吻,瑞娅却感到有点难喘上气,被对方扳过脸,姿势不好受,唇上厮磨着,尽管这会儿只是表面吮吸、舔舐着唇瓣,动作不算重,很缓,小心翼翼,如同外面传来的主歌伴奏部分。
但,他疯了吗?
胸腔中渐渐燃起一把怒火。
瑞娅紧闭牙关,奋力转过身,试图迎面推开对方,但这样拼尽全力的动作似乎太脆弱,她像渔网中挣扎的猎物,只能奢求网破的结果。
这一折腾,对方跟着她一起往旁边倒去了,两人躺落在柔软的彩带道具中。
大簇彩色丝带堆在角落,跌上去软软的,像落入了软床被窝。
地上卷起一些尘埃,在暗光中幽幽浮动,有点脏,他不嫌弃了?
瑞娅是被迫压在对方身上的,落地前他揽她在身上,先垫了底。
该夸对方儒雅有礼吗?这样的情况还知道为女士考虑。
兵荒马乱的变动中,他的吻就没有停过,昏暗中也能轻易找到她的唇形,在这满地的杂乱道具间亲她、舔她,手掌压住她的背部,而由于她反抗得太强烈,他收回了温柔,另一只手掌从下巴移去脑后,加深这个吻。
她退无可退。
之前喝过的果酒是覆盆子风味的,很甜很柔和,这会还残留些,染到彼此唇间。
从黯淡的碎光中,瑞娅俯看得更清楚了些,视线捕捉到那眉眼与山根的线条,迷人的直线与阴影,这还会是谁?
他在下面吻,却是他主导一切。
长舌袭入她的唇齿前端,她紧闭禁止,脑后手掌便绕到前面来掐住她的下颌与下巴,强迫张开,再压回脑后控制。
温热的舌推拉着她的,再轻卷品尝每个角落,夺走那所剩无几的覆盆子甜酒,逗猫一样地勾着、缠着,这时候还算不上潮热,瑞娅却渗出了些汗。
她的怒意没有一刻消退过。
她狠了狠心,试着去咬对方的唇,这点心思却无处可躲暴露在对方面前,翘舌时被对方抓住,吸去了未知领地。
被挤在那结实胸肌前的手,竭力拍打、推抓掐捶,却因施展不开而像鱼鳍摆尾一样,只荡起点微弱浪花。
终于,在她不小心闷哼轻吟一声时,对方似乎莫名有一秒的恍惚,她赶紧抓住时机咬下去。
好啊,真好,咬到下唇唇角了。
一点点血腥与果酒的甜混起来,又咸又甜。
她起身就要往外挣脱去,可身下的人真是打定主意不放手,没有痛觉似的,一直吻,一直吻,渐渐像啃噬。她想逃脱,他就紧压上来,两人跟着往外侧滚落出去,离开了柔软的彩色丝带堆,在硬而冷的地面几经翻滚,卷起一堆彩色碎屑与灰尘。
过程中,对方的手臂始终垫在她的背后与脑后。
黑暗中只剩心跳声。
砰,砰。
临近酒吧背面的出口,瑞娅眼角瞥到一些沙滩灯光,仿佛自由就在眼前,于是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
也许是对方想通了,居然没有再紧抱着她,稍微松了些臂力。
她刚要借机爬起来,才发现身侧竟是酒吧临着沙滩的泳池——
来不及了!
身后那个男人,也随她一起落进了泳池,分明就是故意的。
“咚!咚……”
先后两声,水花扩散。
经历了通道间的湿凉海风,以及道具上的落灰地面,最终落入微凉的池水中,似乎都没能浇灭这团火。
她被对方顺势推到泳池瓷砖墙壁上,真正无路可退,前后冰火两重天。
落水并没有让这个吻分离太久,反而迎来最热烈时刻。
不同于刚开始温柔缠绵的表面吮吸,经历咬噬车厘子的果肉后,长舌灵活得足以探入更深处,掠夺一切般索要着,让她感觉到疼,可是这疼又叫人上了瘾,她无法自控地沉溺进去,慢慢忘了抗拒。
柔嫩口腔中像是有一颗被咬破了的水果,不然,为什么那么多汁水呢?太湿了。
瑞娅绝望地想……
再这样亲下去,她会被吻死吧。
水里是她最怕的地方,对方或许也知道,手臂拦在她的胳膊下,紧压池边搂着,以免人滑下去。
而她早已认命地不再挣扎,缓缓睁开了眼,睫毛上滚落细密水珠,视野朦胧不清。
这外面明亮许多了。
棕榈树包裹的小小天地里,寂静的蓝色泳池内有不少霓虹灯,连成失焦的神秘夜色氛围。
该死,这根本就是一场欺负!
从头到尾,没有征得她同意,没有给过她准备,烟花一样炸开,也不管会不会在夜里烫伤人。
凭什么,他想怎样掌握这段关系就怎样掌握?
乐队的演奏结束了。
世界像是陷入一段绝对的死寂。
乐队那首三分十一秒的歌,从开始亲到结束,这总共191秒的漫长时间,一个吻就像一首歌的情绪一样展开,除了开头稍显粗暴,前奏、主歌……简直吻得层次分明,温柔到炽烈,和风到骤雨,全部结束后如同大火烧尽。
终于,面前的人松开了她。
他稍微退后,池水汩汩地荡开,清冷的空气弥漫过来,热意渐散。
隔开一点距离后,力气尽失的瑞娅垂着眼,才看清对方的手臂肌肉、胸部肌肉,体脂率极低的形态,挂满水珠,线条完美,不难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逃脱。
离开了他,浑身瘫软的她甚至要抓着旁边扶杆才能稳住自己。
她从麻木、迷惘与失落中清醒些,感到恍若隔世,抬手,失神地抹去脸上的水,骤然转变眼神——
抬眸,用怒恨的目光瞪过去。
好啊方时沧,吻过很多人吧!
是吧。
第27章 车厘子2(一更)
酒店房间内, 刚换上干净衣服的女孩盘腿坐在沙发上,拿一块毛巾擦着湿发,冷眼瞧着落地窗边打电话的人影。
方时沧早就换了一身衣服, 这会居然还能照常在那里讲电话谈工作, 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瑞娅眼前又浮现了泳池景象。
那沾水湿透的白衬衫,第一次完全清晰显出的身体线条, 再往上,滴着水的干净面孔,水珠沿着冰川一样清冷的直线滴落……
她的确曾幻想过他被水弄湿的脸。
跟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她想弄湿的脸。
可是,为什么她却感到那么失落呢?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一个狂热的吻后迎来的是更强烈的空虚。
此刻,海边度假酒店璀璨密集的灯光映在窗玻璃上, 构成夜幕繁星似的背景,窗边那宽肩长腿的背影像众星拱月般被衬出来。
看,他还在电话里谈公事,凭什么她就被一阵吻搞得心慌意乱?
想到这里,一股火气冒起来, 她抓住头上的毛巾就狠狠砸到地上去。
下一秒,身侧地板上的阴影一晃,有脚步声靠近了。
跟着,另一块干毛巾覆过来。
男人绕到她前方坐下。
“把我拉黑, 你很厉害。”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是应该先道歉吗?
瑞娅愤愤道:“这世上第一次有人对你这样做吧?还是一个曾经喜欢你的女孩,挫败感体验起来怎么样,我的叔叔?”
曾经, 这个词十分刺耳。
叔叔, 同样刺耳。
而他还不得不保留「叔叔」这个称谓,没了它, 就真是没有一点正当理由了。
“确实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方时沧拿起水杯,喝一口冰水。
对面的女孩冷笑:“但您的吻技却不是第一次练习的程度,真让人意外。”
方时沧静静注视她一会。
在静凉到底的夜里,他缓缓说:“如果算上梦里那些,当然不是第一次。”
梦里?跟哪些人?
瑞娅哂笑,才发现这男人还真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啊!看看这相貌、气质,再看看这背后的行为,谁还敢信是同一个人?真会装模作样。
可话说回来,像他这样的男人,客观来说身边不会缺情人,他犯得着做梦吗?还是说,就非要对外维持高冷冰川人设?
而现在这个跟她的吻又是为什么,该不会是喜欢她?那他之前还多次拒绝她?这要是喜欢的表现,那他的喜欢也太可怕了。
总之,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要再被他影响情绪。他得搞清楚,她不再喜欢他了,顶多是彻底忘记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瑞娅瞪他许久,起身。
“我要回去。”
“我送你。”
她用毛巾将头发擦干到不滴水的地步,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吹干:“不麻烦叔叔,我自己开车。”
“你喝过酒,我尝出来了。”
瑞娅:……!
“你根本就是欺负人!”
他静静看着她。
她则恶狠狠地睨着他。
“不用送,我可以打车!”
“没必要那么麻烦。”
“还是你送我更麻烦吧!”
“我的新住所就在你的隔壁。”
瑞娅简直快被绕糊涂了:“方时沧,你没有正事做吗?你那么忙,现在来这地方跟我浪费时间?”
方时沧起身,拿了手机外套钥匙一类东西,往门边走去:“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需要有太多正事,你也不需要有,我们就来认真浪费点时间把事情弄清楚、解决好。”
瑞娅蹬蹬踏着愤怒的步伐跟上来:“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问题。我们早就结束了,哦不,我们甚至没有开始过。”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喜欢,只是一时的心情?小女生的心思确实就是这么善变,对吧。”
他斜靠在门边,眯眼打量她。
“对!我早就变了,我现在有新的约会对象,麻烦你不要再打扰我。”
“是吗?跟谁,我看看。”
他一副淡然样子。
跟着进了电梯,瑞娅还磕磕巴巴编织着假话:“……凭什么给你看?不用操心了,他、他很迷人很温柔,懂尊重我,跟我沟通很平等……”
方时沧懒得跟她搭腔,看起来就像一句话也不信。
瑞娅暗暗咬紧了牙。
好,等着,她马上就变出一个暧昧对象来给他看-
比起方时沧住在隔壁更烦人的是,酒吧工作也吹了。
“大小姐,你就别来我们这里玩了,人家都派人私下跟我打过招呼的,我这里可不敢收你。”酒吧女老板叹气道。
瑞娅重重把杯子拍到桌上,余光瞥见附近那两个保镖就烦闷。
“好吧好吧,我不要唱歌的工作,我只在这里喝酒行吗!”
“那当然行,你慢慢喝,我在这里陪你喝都行。”
“不用陪我喝,你要是有空,坐着听我骂几句就好。”喝了几口啤酒,瑞娅的怒火借酒燃烧起来,她开始忍不住细细数落起方时沧的不是,抱怨这个人的性格、在她眼中的缺点……当然了,在不熟的人面前她还是不愿透露名字,只说这是她认识的一个人。
过了会,她说着说着,目光瞬变,注视着某个方向:“该死,怎么说着就来了……”
老板听她这么吐槽一阵,什么爱听黑胶唱片、做事老派、心态保守、爱喝红茶之类的,还以为她说的亲戚是个每天泡公园下棋的老爷爷,现在一看本人,我天,好一个大帅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现实中就没见过这么帅的。
方时沧到了她面前。
老板识趣地走开了。
光影变换,男人在一片幽蓝与粉紫的霓虹中坐下,过程中整洁衣衫扯出几条褶皱,落座后顷刻消失。
“你所说的自由,就是连续两晚来酒吧?”
开口就这么问一句,瑞娅不禁皱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叔叔,让让吧,别挡着你的外甥女跟她的暧昧对象对招呼了,看——那边,对,他正在等着待会跟我去看电影。”
方时沧缓缓抬眼,往她视线的方向看向酒吧一角。
远处的蓝色灯光下,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跟一堆朋友坐在一起,稍微抬手跟她示意。
长得人模狗样。
但一看就觉得脏。
方时沧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稍顿,语气像是在竭力展示一位长辈的包容心:“左瑜,你不能因为贪玩,就随便在街边找几个歪瓜裂枣当玩具。”
瑞娅虽不明白中文的歪瓜裂枣,但听他语气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站起来反驳:“什么玩具!我跟他很聊得来!他全家都是搞音乐的,父母是业内知名老牌音乐人……”
“是吗?告诉我他的姓名。”
瑞娅说了。
酒吧乐队刚好换了一首吵闹些的歌曲,乐器声覆盖了原本还算静谧的环境,方时沧没听清:“什么?”
瑞娅不耐地贴近些,附耳,只能再跟他说一遍:“我说!他!的!名字是……”
男人稍微侧耳。
倾听时,女孩撑着桌沿俯身贴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廓。
金色发丝扫过下颚。
他的神色稍变柔和了些,尽管她的语气是愤怒的,他还是认真听完了。
“怎么样,听过这名气吧!”
“没听过,但我确定明天他父母就会开始管管他了。”借着这样近的距离,方时沧把她手中的酒杯拿开,起身,抓起她的手腕,“好了,跟我回去。”
瑞娅用不可置信的表情面对他:“方时沧,你怎么是这种人?你这个不讲道理的怪……不,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她一下甩开手。
方时沧当然也松手了。
他停下来,转身慢声问她:“知道那只被你留下的小猫在哪里吗?”
瑞娅一愣:“我当然知道,离开前,我交给小纯照顾了……”
“小纯因为私事提前离开了典庄花园,她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托我告诉你这件事。你猜,猫要是被高董注意到了,这个间接造成秀场事故的小猫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叙述语气那样平淡,瑞娅却感觉血压升高:“小猫怎么了!”
“现在跟我离开这酒吧,我倒是可以叫人去接走那只猫,先替你收着。”
瑞娅不动,冷笑着看他片刻,像是在品味一件可笑的事。
然而,最后——
她还是忍着先妥协了。
她转了个方向,黑着脸走到那位新认识的“暧昧对象”身边去,抱歉地解释了一下自己有事,问看电影能不能推迟到明晚。
对方语气温柔地答应了,并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是不是有人骚扰她。
她说不是,只是要先回去训诫一下家里的巨型犬。
第28章 车厘子3(二更)
整段车程, 一直到回了住所,瑞娅也没跟方时沧讲一句话。
他看起来还算识趣,也没出声, 可到了家门口, 他不进隔壁自己的门,倒横过手臂来挡了她的门锁。
“你打算这样持续多久?”
“什么多久。”
方时沧侧身, 轻靠门边:“我认为事情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你是一个成年人,可以想办法跟自己的外祖母好好沟通,而不是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解气,实际问题一点也没解决。”
又来!瑞娅一听“一气之下”、“愚蠢”就感到气短。
“长辈与晚辈之间是平等的, 要沟通也是两个人一起示好,她先用狠话责备了我,我没错,凭什么还要我先给她低头?至于问题,现在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我过得很好!”
“不, 你过不了这种生活,你需要充裕的物质生活,随心所欲地购物,享用高级奢侈品, 除了你的水床,外面所有的床垫下都有豌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对这种境遇感到厌烦后悔……”
“你太过分了!”瑞娅打断他的话, “你竟然这样臆测我, 判断我的决定!”
“我了解你。”
瑞娅快被气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这会压着怒意还来不及。
“方时沧,你要继续以这种态度沟通的话,我们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去。”
“什么态度?我认为我的表述够清晰理性,开会的时候,接受商业媒体采访的时候,谈判的时候,都是这种态度。”
“那你是在跟我谈判吗?”
瑞娅冷笑。
在外人眼里,一位对外谈吐举止都沉稳儒雅的成熟男士,加上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和严肃表述,在公众场合总会给人一种理智的气场。
但这里是私下。
瑞娅嗤笑:“叔叔,这不是商业场合,不要在现实生活里当一个人机。你是有情绪流动的人类,好吗?请你温柔点,你也应该体会到别人的情绪。”
方时沧稍微前倾些,门顶的灯光被挡了部分,阴影半遮在她脸上。
他停顿后,放缓了语气:“我只是觉得你还不够成熟,在这之前,我愿意先引导你变得理智些、懂事些。”
配上这样迷人的嗓音,好像是一种温柔友善的示好,她差点要信了呢。
“引导?你所有的遣词造句都透露着指示、评判、命令,不像纯粹的引导。另外,我认为,当我可以独立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选择,就算作成熟了。你觉得怎样算成熟?非要变成跟所有大人一样的面貌才算?成年人不是只有一种样子,叔叔,我就是这种性格,我,就算到了二十八岁也还是这种性格。我可以看见十年后的自己,我还是跟你很不一样。如果这样的我招你看不顺眼,你也只能选择不看了。”
“没有人说看你不顺眼。”逆光的阴影中,他扶一下额角,“我的意思是——”
瑞娅对刚才的话补充道:“我被加州的父母很正常地教养长大,尽管别人会觉得他们对我太纵容,但说真的,过去十八年,我倒认为只有他们才明白怎样真正尊重一个晚辈的成长。别的任何人对我干涉,都让我感觉不适,不对劲。”
方时沧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还从没有哪一回为这种私人小事几次三番进行过这么多对话,一段又一段。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算了,叔叔,其实你不需要做什么。”说到这里,女孩像是累了,垂下脸去,声音里缺乏了精力,“之前我对你的打扰算我冲动吧,现在我的情绪下去了,的确意识到你不该是吸引我的那类性格,我们就这样吧。虽然我确实还有点喜欢你,但我会尽快整理好心情的,你也不用继续对我误会下去,把这段错误的关系搞得更乱,浪费你的时间。那天……那个糊涂的吻也没有必要。”
沉默中,她绕过他拉开房门,进了室内,关上房门。
——没有必要。
夜晚的海湾背景里,暗冷的蓝浮沉在没有星月的黑色中,一如西服外套深沉的色调-
半夜,客厅灯还亮着。
红茶平静内心的作用有限,何况在这种深夜十二点的时间。
方时沧放下杯子,眼神聚焦在落地窗外的夜海上。
高空中海风呼啸,疯狂灌入室内,给旅人蕉叶片造成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隔了阳台,三十多层高的海景房外,乌云遮了星月的光,夜里的大海漆黑一片,如同脑内思绪。
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子,上头快,下头更快?跟所有对他示好的女性都不一样。
想想不久前,她对他热情那会,每天还笑脸相迎,现在却表现得像讨厌极了。
他的方式有误?
她不是喜欢直率的表达?火一样的性格,强吻却不合她心意?小女生心思怎么就跟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他是不是还得翻点心理学书籍来解决疑问。
简直是可笑。
想到这里,视线像是莫名被旁边什么牵引住了,掠过书架。
书架上,只放着一些装饰性书籍,全是酒店房内自配的畅销书,可想而知都是些什么分类。
比如,热门的母婴护理、成功学、创业、励志鸡汤、教育……
目光要收回,却在经过某一处时不受控制地凝住。
此时此刻,不是脑子想,而是眼睛先被一本教育类书籍的名字吸引了——《一位合格爸爸的修炼手册》。
“……”
这根本不搭边!
方时沧保证,他的心没想去拿,但回过神来,那本书就在他手中了。
腰封上标注了特别没必要的花哨推荐语,诸如:知名心理学家与教育学家耗费半辈子写就、一个成熟男人必看的宝典、从家庭一角窥见人性真理……
书的背面用粗体字标明:只需一个安静的夜晚,只需五个小时的时间,就能解开你内心深处的亲情谜题。本书主题不仅适用于父子父女关系,它其实也深刻揭示了这个社会中许多人际交往关系背后的秘诀,通过参考它,你也将弄明白别的一些“亲密关系”相关的普遍真理……
方时沧:“……”
不对,看书名就不是一回事,没有多大参考价值。
他立即放下书。
然而……
或许是今晚那些对话冲击了他的心绪,或许是一个女孩身上的果酒香气迷惑了他的情绪,它们给脑内造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急需理清。
凌晨——
他翻开了第一页。
第29章 车厘子4(三更)
第二天晚上, 瑞娅并没有成功约会。
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暧昧对象”,居然真的消失了,一条消息也不回她。
虽然她甚至跟对方还不熟, 但她认为方时沧这样做简直不可理喻。
她快要被气炸。
新生活就这样被方时沧全面搞乱, 现在她一看见他就会产生自然爆炸的风险。
而他呢?当她找上来的时候,他本人正在客厅里悠闲喂鱼, 对着一个临时小水缸观察,还顺手把身边一本书收了起来。
她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折磨她,是不是跟她有仇。
而他听着,还在那里继续喂鱼,指尖伸出去抖些饲料到水中。
她一口气怒斥了一大堆话, 时间持续太久,最后她倒先替鱼着急了,急得一跺脚:“……方时沧你别喂了!它会被撑死。”
“撑不死。”男人终于接话,声音轻柔,回头看着她, “它吃得很开心。”
“关于我刚才说的这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时沧起身,逐步走过来,身体姿态很放松, 只是眼神像绷紧的弦。
他到了她面前,近得只隔十公分距离,低头, 他就是潜意识喜欢这样俯看她。
“我怎么想的, 你看不出来?”
他的气息很轻:“小瑜。”
他换了对她的称呼,在此之前他只称呼过一次“小瑜”。
瑞娅退后些, 让视线的倾斜度不至于那么大:“我感觉你需要吃点药。”
“是吗?什么药。”
他的目光再往下垂些。
“……”
瑞娅感到意外,他竟然没有说“这就是你对一个长辈讲话的态度”。
但她不想在这里跟他多说了,口渴,只想转身找个地方喝酒解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种自以为参悟了某种道理的气场,透露出妥协示好的意思,但还是那样站在高位的姿态——本质上没有改变。
他在琢磨什么,她看不明白。
她当然不明白。
昨晚那本书,方时沧看完了是一回事,消化吸收又是一回事,这还得花点时间。
他只是暂时确定,接下来按书中指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拉近关系摸清楚另一方的真实心思:对方眼中自己的缺点、优点,对方的意见与认可,以上,弄明白后综合应对做出下一步计划。
可按照这女孩一点就炸的脾气,她怎么可能静下心来跟他坦诚沟通?
方时沧还需要等一个时机。
“我不想再看见你!”瑞娅好半天只吐出来这么一句话。
喊完,她转身就大步走,一不小心,砰,额头撞在了擦得太亮的玻璃门上。
额角顿时发热。
身后的人刚跟来,手臂还没来得及扶住她,受伤已经发生,她蹙眉回头,伸手慌忙阻止:“别!别碰我!”
等他停步,她才揉着吃痛的额角快速离开了-
夜晚十一点,当方时沧接到那个名叫阿葵的女孩来电,再次去到酒吧接人的时候,他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桌上的女孩借着有朋友陪伴,喝得半醉,晕乎乎抱着酒杯说傻话,还耐心劝他坐下来喝一杯。
她不能再继续醉酒。
麻烦的事情得尽快解决好-
归途中,车路过了一处红树林的海岸。百亩红树林在圆月之夜的海潮中静静矗立,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说不清这是水上的森林还是森林下的海。
海面架着一条沿海高速公路,准确分割了夜晚的天与海。
但含糊不清的夜色是无法被准确分隔开的,一如怀里缱绻的热意,暧昧的情愫。
经过西湾,方时沧让助理停了车。
他看一眼醉躺在左边座位的女孩,轻声说:“我自己开车回去。”
助理应声下了车,自己到路的另一侧拦车走了。
剩下的车内,寂静只剩呼吸。
半夜没什么人,在平时总有晨跑、夜跑、散步的人沿这条路前行,深夜却静得只有间歇落叶声。
方时沧转过脸,可见隔一定距离的围栏下就是水上森林与海。
视线再退回来点,触及车窗上仰靠着的女孩,醉得微微泛红的脸逆着月光,甚至,脸颊上一点点纤细绒毛都能被看见。
方时沧不确定这是什么奇怪的睡姿,但确定她这样睡不舒服。
他降下了车窗,手掌垫在她脑后,让她更舒适地枕在那里。夏夜凉爽夜风灌进来,迎面带来水果的香气。
不是水果,是她喝的一种酒。
几分钟前她还时不时嘟囔两句醉话,这会酒意让她犯困,而且折腾累了,就安静了些。
她睁开眼,看看他,又阖上,这样反复了几次。
方时沧坐过去,试探地、小心地伸手拉她进怀里,轻轻调整她的坐姿,让她侧坐在他腿上,把头埋在他左边胸口。
“叔叔……”她唤着。
“嗯。”
好不容易安分、消停的时刻,没了刺,她在这儿安安静静靠着他的心跳。
跟她的关系,也令心跳变乱。
——因为是叔叔,所以还可以维持难以斩断的联系。
——也因为是叔叔,所以关系的发展是个不易解决的难题。
“方时沧……”她又喊名字。
“嗯。”
方时沧俯首,一只手臂环在她背后揽着人,右手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轻捋她耳边的碎发。
瑞娅慢慢睁开眼,大脑还是半清醒的,目光仍有些涣散,发着呆,指尖在他的胸膛上胡乱游走。
他喜欢她浅醉后,没了戒备,对他表现出的安全感与依赖感,老老实实缩躺在他怀里。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把他当成任何人,她还知道他就是方时沧。
她仍像过去那样喊他“叔叔”。
“小瑜。”他唤她。
“嗯……”
在这种时刻,他也没忘记正事。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她既没有醉得沉睡不醒,也没有清醒到一如往常。方时沧回忆着那本书上的第一条重点。
他用指尖把玩着她发梢的卷,凑在她另一侧耳畔上方,声音放到最低:“告诉我,我有些什么缺点。”
酒后思路进行得慢,女孩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竭力集中精神思索,似乎快要回答了,他又不是很想听。
“认真想,别说气话。”
月光下,波光潋滟的蓝海无边无际,在她的脑后虚化。
他忍不住捧着她的脸去亲,很软的触感,捞了果汁在手里的感觉,每一处,渐次亲了眼睫、额角、鼻梁、下颌,断断续续的,吻嘴唇时脑袋往前蹭了一下,抵着缠绵地舔过舌尖,这动作就像树叶抚过海面的波一样,只是瞬间,又去吻她的下巴,小小的下巴,有点儿尖,弧度圆润。
若即若离,风一样酥痒的亲昵。
明早醒了后,她会记得吗?
记得夜里他曾经这样小心翼翼地亲她,不打扰到她舒适放松的酒意,很轻,这样忍着,照顾她的感受。
不会骂他又欺负人了吧。
“嗯……”慵懒的低吟表示她被亲得很舒服,像被人专心伺候似的,暂歇时,她又把脸趴在他的胸肌上,回答还没被遗忘的问题,偶尔夹杂一些英文。
他耐心听着。
“缺点……我从一开始认识你,你就冷淡又傲慢,管我太多……不能那样管,叔叔,你明白吗?但也不能真的完全不管我,你懂不懂……我该怎么教你呢,你还不温柔……”
她嘀咕着,手不老实,指尖画圈,一点点往下:“但是……你的腹肌……”
隔着衣料,热意盖住了。
“我又是认可的。”
“……”
今晚方时沧原本在住所内办公,接到电话立即出门,没有穿正式外出的衣服,只穿了休闲宽松的灰蓝色T恤衫。
像她眼眸的颜色。
这眼睛其实更多时候呈现的是纯蓝,尤其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现在夜里,车内没开灯,一点颜色也瞧不出来了。
他只隐约看到她的额角还是泛红的,有点肿,撞在门上的疼应该还没有消散。
他亲一下那额角附近,伸手握住她的手背,一起掀了隔阂。
“原来你喜欢这个。”
他牵着她,引导她放肆放上去,按压、抚摸,渐渐地,身体变得紧绷起来,呼吸也不由得重了一点。
他俯在她耳边:“数给我听。”
热的气息喷在少女耳朵里,她感到痒,轻笑缩了缩身体。
瑞娅在酒后数数只能这样数:“一、六、三、二……”
“别数了。”
方时沧接着按计划盘问,抬起她的下巴,继续边亲边问:“那,除了缺点,在你眼里,我还有没有什么优点?”
“那我要很费力想……”女孩叹口气,醉了都显得不太情愿。
她只对亲吻是感兴趣的,盯着他的唇,想摸一下,又舍不得把手指从硬块上移开。
“那就慢慢想。”
海湾位于机场附近,夜里有巨大的飞机低空飞过,直线穿过夜空,进入薄薄的云层与明丽的圆月间,有什么曾经不明确的暧昧变得透明起来。
“好吧,我喜欢你包扎伤口的技术,当初从泳池里起来后给我处理伤口,很仔细很温柔,让我想起我的妈妈……”
“嗯,继续。”
“我喜欢你深夜跑来海上救我,训斥我,还是浪费时间给我取回了本子……”
“还有没有。”
“你要是每次都那样就好了——在我烦躁地撕鹅绒枕头的时候,过来拂掉我头上的一根羽毛……”
方时沧从腰背后摸出她那只闲着的手,抬到唇边,亲一下手背:“接着说。”
“我不说了,我累。”
瑞娅睁着越发迷离的眼,往上靠一点,眼窝贴在他脖颈的脉搏处。
“我好困好困,我想睡掉……”
飞机进入云雾间,很快又永远地离开了今夜的云雾。
“现在睡?还没到家,在这里睡没有床上舒服。”方时沧看了看前方驾驶座,推算着还要等多久自己才愿意坐到那位置上去。
他一点也不想动。
“我认为你一个人躺在车后座会不老实,万一磕到脑袋……你先闭眼休息,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前面开车,好吗?”
听到他要走,她的语气其实也有些勉强,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角,酒精作用下没了力气,答复得软乎乎的:“好吧。”
方时沧垂眸观赏她的眼睫毛,月下泛着柔光,如同海上雾化的波光。
是不该问得太多了,该多吻会。
她这样半醉半醒,对他少了白天的防备,还透露着依赖与亲昵,等到天亮,酒醒了,她就又会像烫人的火花一样炸开来,或是竖着一身刺跟他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细节吵吵嚷嚷。
现在最好,对,现在,张开嘴。
他哄着。
“唔……”女孩闷哼。
乖,别咬,推过来。
方时沧克制着、忍耐着,这回没有打算像那晚进行很深入很漫长的吻,只是轻轻舔吮,勾着舌尖逗了几下。
这张漂亮的小嘴,等它的主人完全清醒过来就会跟他呛个不停,一句话带一根刺,这会实在是安静得珍贵,要是一直有这么安静该很好。
一直让他这样亲着,舔舐着,含咬着,时不时吮吸着,盘问着。
有一下没一下的,好比抽烟喝酒的人那样,瘾上来,低头就可以来一口,消解所有烦躁。
反正,这样的夜晚再没有别的什么事要做,月下的海边,车上的后座,地球只剩两个人和一片海,一个女孩安安静静地缩在另一个人怀里。
手机亮了一下,轻轻震动,方时沧立即拿起来把声音全关了。
动作有些急促,女孩侧了侧身。
他缓缓垂首看回来,见怀中人闭着眼没被扰到,眉梢才舒展开。
这颗星球最好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夜晚最好是所有时钟都坏掉。
又是半分钟过去,彼此的喘息变得明显,像火山爆发前的熔浆。再这么亲下去肯定出事,方时沧是意识到了,她却没有,只是感到喘不过气——
世上所有百灵鸟的鸣声,仿佛都钻到她甜蜜的嗓音里来了:“方时沧,你还要亲我多久……”
他把衣衫下摆再抬起些,以便她可以毫无阻碍拓展得更宽。
她躺得很舒服。
满足新鲜感,探索未知的领域,这样愉悦的情况下,你说什么她都和和气气地应你两声。
方时沧吻她脸颊:“多久?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你不认为吗?还是说,你更喜欢……”
“不,叔叔,我喜欢你轻轻地吻我,轻轻地……”她像复读机一样喃喃着。
喉结轻动。
他亲一下她的唇角:“小鱼。”
片刻沉默后,他抬起她的下巴。
朦胧对视间,嗓音已变得喑哑,停顿后,语气带着一点点哄劝、蛊惑与试探的意味:“……我们再玩一会别的,好不好?”
真温柔的问话。
半醉的女孩埋脸在宽肩上蹭了蹭,依旧软软回答:“好啊。”
第30章 车厘子5
“我好热……”女孩闭眼呢喃着, 手指无意识乱抓乱动。
“为什么,我快透不过气了,让开, 好热好热……”
车后座, 那条玫红色小短裙,由于主人屈膝缩坐着、两腿挤成三角形状, 裙摆完全滑落到了腿间,松松散散搭在胯部,像一束被折压的花束。
所以,方时沧的右手手臂在环抱她时经历了相当大的考验。
右臂的僵硬、紧绷,与她肌肤、皮肉的软弹对比,硌着, 压着,想放肆一点,但也只限于此。
想吧。
如果他想要,当然马上就可以从脖颈一路往下,随手将满怀的花朵芳香、满指的果实汁水捞在掌中把玩。
然而, 他无法这样做。
“很热吗?”他吻她下颌,眼瞳被海面的光映亮,“那……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车内冷气与窗外海风交错,并不热, 但他的体温显然也在疾速升高。
手掌甚至只能生硬地停留在她左脸、左边耳朵上,他吻到气息变重、身体变硬,却也就到这里了。
储物盒里有湿纸巾, 有漱口水, 甚至有更隐秘的东西,但他不会选择在此时此刻进行下去。
也许要等到下一个这样的月夜。
他松了手, 一瞬间感觉所有柔软都从怀里消逝了。月下海边的寂凉与车内氤氲的热意,分处两个世界。
现在,就先放过她,让她安稳地好好睡一会。
他轻轻把人转回原位,调整到正常坐姿,自己又在座位上平静片刻,这才下车绕到驾驶座上去了-
清晨七点过,方时沧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上的表格。
从一堆繁杂的工作文件切过来,这表格是加密的,命名为《捕鱼攻略》。
按《一位合格爸爸的修炼手册》书上所说来参考,解决任何一段亲密关系的矛盾,都需要先用平等态度进行和平沟通。要想让对方放下防备,对你产生信任,就要先了解对方内心的想法,再针对总结各方面情况,既要避免自身缺点带来的碰撞,又要将自身优势发挥到最大。
缺点,他了解透了。
昨晚,醉后的女孩对他吐露真话时,并没有直指一个人个性中天然的那些特质,比如说他正经保守一类,她强调的其实是他对她的态度——不能冷傲淡漠、高人一等。
态度当然比性格更容易改变多。
虽然他不认为他是她所说那样。
方时沧快速敲着键盘,开始在「优势」部分详细分析。
首先,包扎伤口。根据网络搜索相关词总结为——关怀。
其次,取回本子。这是顺应了她任性、无理的心意,可理解为——包容。
最后,拂去羽毛。这……其实并没有解决学外语的困难,只是在她为学习心烦时听她抱怨了一堆不满——倾听。
完成,保存表格。
结合她所说的缺点,总结起来,就是应该用温柔态度去发挥以上各项优势:关怀、包容、倾听。
这计划足够准确。
实行它也需要拿出不逊于商业谈判场合的严谨与慎重。应对女孩子跟应对商战大概差不多,应该没什么问题。
现在该做第一件事了-
瑞娅醒来的时候,刚睁眼,侧了一下身,感觉房间亮了些。
接着,有人影在眼前一晃,有人坐了下来,额头袭来冰凉的触感。
一开始有些不适的刺激,但是紧跟着,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扳过她的脸颊,动作很柔和很舒服,她恍惚睁开了眼。
她睁眼闭眼几次,仍然睡意朦胧,好不容易才逆着光看清了方时沧的脸。
他在处理她额角红肿的地方,先消毒,再拿出棉签,仔细地、轻缓地涂药膏。
她又想起了她的妈妈……
她猛然坐起来:
“你怎么在我住的地方!”
“这是我住的地方。”对方提醒。
这样一个激烈动作,让瑞娅感觉脑袋有点晕,她揉了揉脑后。
“这是我的客房,我过来给你上药。昨晚……”方时沧垂眸,有条不紊地换棉签,语速放慢,余光瞥她,“你喝醉了。不记得?”
瑞娅打量这张床,发现只有自己睡的一半痕迹,再看他,早就穿戴整齐。她想了一会,渐渐有了些印象,不禁张大嘴巴。
“你——我——”
昨晚……
他们,他们好像在一处昏暗的地方抱着,应该是车后座,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们……
天啊,他们好多次!
是吧!
瑞娅捂嘴,慢慢松开手,指尖摩挲过自己的唇畔,同时有些木讷地瞧着对方的唇。酒精作用后的麻木还残留脑内,可是热血已经涌上来。
“昨晚!你是不是在我喝了酒后亲我?你还诱惑我说了很多话……具体我记不清了,你、你这个——”
她指着他,快要跳起来,憋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合心意的词:“你这个狐狸精!”
“中文不是这样学的。”方时沧拉她过来,让她靠在他胸膛前,一手禁锢她脑后,一手接着在额角涂药膏。
她一挣扎,就得受痛了,“啊”一声,暂时只能忍着被按在他的臂弯间。
他的动作很轻,很熟稔,而她的声音很大,很愤怒:“是!你引诱我!”
“为了最终达成对你我都有利的目的,这其实是一种善意的引诱。”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一动,额头的药膏惹到方时沧干净的衣衫上了,他又得再来一遍:“别动,如果你不想一直这样躺着。”
然后,他放缓语调,慢条斯理道:“你要不要先想清楚,昨晚是哪个麻烦鬼喝多了,刚上车就先挤到我怀里来,也不管驾驶座是不是还有别人。”
“后来呢?”瑞娅紧紧蹙眉望着他,迫切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后来,”方时沧拿起纸巾,替她小心擦掉了额角旁边多余的药膏,“我的肩膀有点酸,有个碎碎念的小东西在我身上睡了一路。”
瑞娅始终黑着脸听他叫“小东西”、“麻烦鬼”,唤动物一样,太高高在上。
“就只是这样?可是,我记得……什么……你说什么用手帮你解决?”
“我倒是想那样。”他说这句话时扭头去扔纸巾,声音很低,不清晰,“但为了避免你清醒后用那只手再扇到我脸上来,还是算了,顶多是我帮你解决。”
瑞娅愕然:“你还帮我解决了!”
瑞娅懊丧极了。
但她想了想,又稍微理解了,转头望向镜子。也对,面对这样一位迷人女性的酒后调情,他一点不动摇那也是很难的,何况,他还知道她喜欢他。
但这情况还是很离谱。
方时沧将这奇怪的神色理解为失落,敛下眼中情绪,淡声说:“放心,昨晚在车后座什么都没发生,甚至都没有接吻,一次也没有。”
“是吗,那……”
“那应该是你做的梦。”他松开她,起身,站在床沿边隔一定距离垂眼瞧着她,“不是以前就说在梦里见过我?”
“……”
然后,他拿出手机:“你可以打这个电话问我助理。想想看,其实很不现实——我们会当着别人的面在车后座那样?就算你做得出来,我也做不出来。”
瑞娅这才下了火。
她当然没接他的手机,长舒一口气:“好吧,看来是我喝多了做梦……不过!你别以为我做这种梦能证明什么——”她凶狠瞪眼,“方时沧,人在酒后是不清醒的,梦见什么都有可能。你把刚才听见的全都忘记吧!”
方时沧注视着她长舒一口气的小细节,垂眸,压去眼中情绪,声音冷凉:“当然。”-
等人愤愤离开后,方时沧去到客厅,再度坐到电脑前。
他打开搜索引擎,冷着脸,开始逐条搜索:
「青春期的年龄范围」
普遍说法是13-19岁,她这当然也还在青春期范围内。
「青春期女孩动心后突然下头」
「为什么有些人动心后会越来越上头」
「如何勾引一个人」
最后一条不是他输入的,而是网上推荐的搜索词,但既然都到这里了,手机它就自动点进去看了看。
这意外给他触及一个新思路。
似乎,当他在实行《捕鱼攻略》的心理计划时,行动上也不该闲着-
上午,瑞娅正准备去找阿葵,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方时沧那边了。
她过去找他,见隔壁的门敞着,好像就在等着她似的。
岛台内侧,一个高挺的人影站在那儿,刚打开冰箱取出几个瓶瓶罐罐,又回头从制冰机中取出一些冰块来。
瑞娅走过去,没跟他说话,直接去了昨晚睡的房间找手机,但没找到。
她出来,这时候看见方时沧正在榨汁机前放几块黄绿色的水果。
“我的手机呢?”
她走到他面前,嗅到诱人的香气,新鲜的水果与冰镇饮品味,不觉停步,站在这一片冰凉清甜的香气当中。
方时沧没看她,专心将冷藏的奶制品倒入玻璃容器内,按下启动键。
瑞娅发现他的手指很好看,淋了净水,握着装了冰块的玻璃杯时非常迷人。
“在我房间,先帮你收起来了。”
“哪个位置?我去拿。”
“你找不到,等我喝完果汁会去给你拿,”他顿了顿,“你要是急,先给我把那杯冰水拿过来。”
瑞娅看他喝杯饮品这样精致、挑剔,就有些急,她昨天都跟阿葵越好时间了。
她转身就把那杯纯冰水迅速递给他,但不知怎么一回事,回头时莫名撞到他的胳膊肘,手上一晃,杯中的冰水就泼去了他身上。
还好,只是些细密的水珠,都洒在他的衬衫上了。
他两只手刚倒了果汁,指尖上还沾着嫩黄汁液,这会手掌捧了一筐新鲜水果,正准备放到冰箱最顶层。
“愣着干什么,拿纸帮我擦一下。”
语气这么自然。
瑞娅皱了皱眉。
水珠们快要浸到那白色衬衫内了,贴了一点在肌体上。
半透明,水还在腹部下淌。
“你的叔叔帮你处理了伤口,这是一种关怀,你随手递一张纸巾也是一样的。”
他示意手上的多方面不便。
由于举了几筐新鲜水果和大瓶装的发酵乳到冰箱顶层,稍微发力,肌肉并不是放松的。
——方时沧认为,既然知道了她对身体部位的喜好,这就不是一种拙劣的勾引。
毕竟,当那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漂亮指尖不情不愿伸出来——
携了纸巾,在清醒时触及腹部,真的有一瞬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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