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森林
“就在这里。“Maria推开一扇门, 露出后面一览无余的房间。
巴掌大小的地方竟然奇迹般地摆下一张床和一张衣柜,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整体大小不会超过百平尺, 地面上留着斑块状的污渍,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残留物, 铁制担架床上一床简简单单的白色被褥,靠墙的另一边是一扇半人宽的窗户。
“我有更好的客房,但是当初说好了是要一间寒酸的。”Maria嘟囔着点燃一根女士香烟, “你们要是介意的话, 可以换。”
“房间没问题。”郑安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小的空间, “是我想象中的场景,你们不介意在这里拍吧?”他转头问几位演员, 虽说是疑问句,却并不像是要询问意见的样子。
其实重庆大厦里的片段主要是拍谢嘉诚,只要谢嘉诚* 不介意就好, 谢嘉诚也不可能介意,他本人急于转型,对于拍摄吃苦已经有一定的心里准备,但仍然忍不住皱了皱眉。
盛嘉宜无可无不可道:“我随意就好。”她走过去,往外推了推那扇窗户, 却没有看到任何光照进来,外头一片黑暗。
“外面是天井。”Maria说,“之前拐过来那条走廊上才是临街的房间, 这边都是朝着天井, 重庆大厦里里大部分房间都没有窗户, 有窗户的房间要贵一百块一晚。”
盛嘉宜往下望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口, 幽深不见底的空洞,仿佛一眼照进地狱一样,恶臭混合着向上的对流风排入屋内,像是鱼腥的味道,又仿佛是潮湿的苔藓腐烂时发出的难闻气息。
“有灯会更好看一些。”她对郑安容说,“要不要过来闻闻,像是煮了一锅臭鸡蛋。”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郑安容勉强压住笑容,想了想:“我明白。”
于是一行人退出来,重新选了一间临街的房间进行拍摄,内部陈设大差不差,只是窗户终于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虽然也不大,就那么半扇玻璃,外头还是铁栅栏,据说是防止有人往下跳,霓虹灯彩可以透过它,照到屋内。
阿星这个角色便敲定了他出场的第一幕。
阿星是菲律宾华裔,靠五十元买通了来香江的蛇头,藏在一艘小艇中上了岸,因为没有居住签证,从一登岸开始,他就躲进了藏着无数和他一样的人的重庆大厦。
这栋十七层的大楼俨然已经成为市中心的第三个世界,大厦内部有数不清的商店、食肆、旅店、酒吧完全可以自给自足,阿星从进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他在一家盗版碟片店工作,担任收银员一职,每天贩卖一些廉价的影碟片,结识世界各地不同的人。
谢嘉诚身上偶尔会流露出和他本人十分矛盾的气质,在儒雅谦逊的外表下,他在一些时候也会显得有些不羁,相比程良西总是给人强烈的漂泊不定的感觉,他更像是确定中的不确定,他看起来实在是柔和的过头,盛嘉宜都不知道他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受得了娱乐圈,但他显然做得很好,这说明他一定放弃了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选择了妥协,而他恐怕也只会在某一分钟流露自己的脆弱。
这恐怕也是郑安容在考虑了盛嘉宜的推荐之外,仍然坚定选择他的原因,只不过这种情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把握住。
盛嘉宜看他抽烟,那根烟也抽得和程良西完全不一样,他是小心翼翼的,带着愁绪的,并不太过叛逆地吐出那口烟圈。
郑安容皱着眉看镜头。
“还是缺了点什么。”他叹了口气,叫停他,“Joshua,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过苦日子?”
谢嘉诚很不好意思:“抱歉导演,我是不是演得不够好。”
他微微垂眸,乖顺地低下头。
“再来一条。”郑安容说。
这一再来,就整整拍了有三十条,拍到盛嘉宜怀疑谢嘉诚这辈子都不想再抽烟。
郑安容脸色不虞,但是又不好发脾气,毕竟不是每个演员都像程良西那样卓越,可以敏锐演出郑安容想要的‘孤独感’,大部分明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他们养尊处优,有大批粉丝拥护,有团队簇拥着出行,享受着千万人的赞赏与喝彩,孤独两个字于他们而言抽象的不能再抽象。
“你去跟他谈一谈。”郑安容指挥盛嘉宜小声道,“带着他入戏。”
“我?”盛嘉宜指了指自己,“您开玩笑呢,他算是我前辈,我怎么教他演戏?”
“他需要体验感。”郑安容说,“没有引导,很难进入状态。”
“怎么引导?”盛嘉宜瞥了眼坐在床上发呆的谢嘉诚,“其实我觉得他演得还可以。”
谢嘉诚各方面都还算过关,演技四平八稳,不说惊艳四座,也绝对谈不上差,在香江影坛中甚至还能排一个中等偏上,和饰演男二号的李泽阳比起来,其实也难分伯仲。但是郑安容或许是习惯了程良西和盛嘉宜这样灵气四溢的演员,对别人总是挑挑拣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不入戏,我们就要反反复复拍。”郑安容轻声道,“他其实有能力演好,只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电影,还不熟悉,如果你不帮他,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
“你不去,我就不批你的约会假。”
这句威胁可谓是掷地有声。
盛嘉宜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走到谢嘉诚身边,对他说:“谢先生,你要不要让一让,我来演一遍给你看?”
谢嘉诚被她直言不讳震得一呆,一动不动盯着她,直到盛嘉宜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身清淡的花香袭来,波浪卷发被她随手抚到耳后,露出白皙的皮肤,她那双眸子在暗光下幽幽看着他,过分的美丽铺天盖地将他席卷而来,惊心动魄的美感叫他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谢先生?”盛嘉宜歪头看了看他。
“哦。”谢嘉诚无措地将手往后放了放,“好的,盛小姐。”
盛嘉宜代替他靠在床头,侧头往窗外望过去。
盛嘉宜都不用酝酿自己的情绪,就知道怎么拍这一幕戏。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这样看着窗外。
霓虹灯彩在黑夜里呈现出绚烂的光芒,黑暗的房间就像一个鱼缸一样,被水浸没着,反射着一道一道清晰又模糊的波纹。
重庆大厦里有一千多间旅馆,每一间都狭小到仅容许一人转身,天花板上吊着的电扇巍然不动,蜘蛛已经在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网,宽大的门缝里随时可能钻进来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巨大蟑螂,盥洗室的瓷砖缝里沾满污渍。
深夜还要担心有外裔人士随意敲响房门,递进来印着衣着暴露女人的小纸条。
她的眼睛望向玻璃外,尽管那扇玻璃小得可怜,但是她还是静静向外望着,等待霓虹洒在她的睫毛上。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却孑然一身。
谢嘉诚愣愣看着盛嘉宜,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心里狠狠揪了起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握住他的心脏,掐的他喘不过气。
“你知道为什么香江人都不敢靠近这里吗?”盛嘉宜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疏离又冷淡,谢嘉诚分不清这是她在和他说话,还是阿May在和阿星说话,不过这种语气恰到好处,几乎可以瞬间带入角色。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赋,他脑子里忽然想到,天才总是独一无二的。刚出道时,同样是做演员出身的经纪人同他说:“Joshua,你演技一般般,还是多练习唱歌吧,声乐技巧可以通过学习来提升,哪怕你机能一般,也能靠努力达到中等偏上的成绩,除非你天生就是坏嗓子,但是演戏不一样,演戏你没有天赋,和有天赋的人相比就是天差地别,你们同框的时候你甚至连呼吸都跟不上他的频率,他光芒万丈而你被衬托得如尘埃,这种打击你现在可能不懂,有一天你遇到了那个人就懂了。”
谢嘉诚现在有点懂了。
和盛嘉宜对视,他几乎是掩饰性地低下了头。
盛嘉宜不需要他回答,她就可以自问自答:“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她没有指自己,“住在这里,没有居留证的,肤色不一样的人,会用复杂的神色凝视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可能是羡慕,也可能是渴望,当然也不排除是欲望,他们看我们的时候,就像在看深渊,这让一部分人觉得害怕,所以宁愿敬而远之。”
“可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大厦的人。谢先生,我们脱离不了这里,不代表我们不想脱离这里,如果你的解读只是愁苦的话,你对阿星这个人物的理解,未免太简单了。”
“那我”
“别想太多,其实你做你自己就很好,没有必要非要去表演什么。”
她说完直接站起来,把谢嘉诚的烟盒拿到手上:“要不要下去吃咖喱鱼蛋,我听说重庆大厦有全港最正宗的咖喱菜。”她朝着郑安容看过去,郑安容默不作声,准许了她的行为。
“摄像不用跟着了。”盛嘉宜伸手止住其他人,“我想这栋楼里有很多人不想看见镜头。”
毕竟他们之中有许多是偷|渡|客,不会想这样堂而皇之暴露在灯光下,更不希望自己容身之所有一天发生变化,这也是重庆大厦这么多年来都不允许任何摄影团队进入的原因。
“盛小姐自己一个人下去不好吧。”Maria看起来很紧张,她脸上的雀斑都吓得淡了些,“虽然你们都是很有名的明星——”她比划道,“但是,这里的外国人不会和你讲道理,他们也不认识你们,他们基本不看香江电视台,他们习惯收看自己家乡的频道,在这里你可以搜索非洲或者印度的线路。”
“没关系的。”盛嘉宜宽慰她,“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下楼找点吃的,没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下做点什么。”
“那可不一定。”她结结巴巴道,“我不能保证。”
“那你陪我们去。”盛嘉宜面色平静,“导演要一起吗?或者你们觉得这么多人一起,会显得我们更加有气势?”
Maria:
郑安容点点头,淡声道:“你们两个去就好,我们在楼上等你,别花太久的时间。””不会花什么时间,我们两个总不至于在楼下喝一杯。”
重庆森林
盛嘉宜带着谢嘉诚往楼下走, 到了二楼,出电梯,坦然穿过了虎视眈眈的人群, 进入杂乱的楼道中,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铺, 有卖不知道是正版还是盗版的《古兰经》的书摊,也有在外头街上到处可见的货币兑换的商店,只不过这里的数量更多一些, 据说重庆大厦的外汇兑换有着全港最优惠的价格, 玻璃后面还插着他桑尼亚或者斯里兰卡的电话卡, 两元一张,童叟无欺。
环境是恶劣的, 空气里的气味是难闻的,盛嘉宜是丝毫不在意的。
谢嘉诚有些疑惑她怎么能如此淡定穿梭在这种环境里,她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里。
盛嘉宜的肤色很白, 白得几乎透明,她那双眼睛像宝石一样,在暗淡的光线下愈发美得惊人,因为练过一阵子芭蕾,所以身姿挺拔, 线条流畅。她身上总有种冷淡疏离的气息,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明显,但要说她的冷是高冷倒也谈不上, 那更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也不想往深了去探究的凉薄。
谢嘉诚以为, 这样的女孩,大概出自什么并不和睦, 但相当富裕的家庭,她看重庆大厦应当只会有两种态度,充满嫌恶或者无法避免的新奇,香江人都好奇这座大厦里的样子,青少年被父母教导不要靠近这片区域,成人听骇人听闻的传说长大,绝对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平静地抬头,再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家快餐店。
“这个多少钱?”她指着玻璃柜里的菜用粤语问道,见没有回应,又换了英文。
穿纱丽的女人给她比了一个三。
“dollar?”
“yes。”
“just one。”她随手指了指,“andMasala Chai。”
“那是什么?”谢嘉诚问她。
“你在英国没喝过Masala Chai吗?”盛嘉宜反而有些惊讶,“应该是印度的一种茶,在红茶里放熬好的豆蔻、肉桂、丁香粉、姜或者黑胡椒。”
“听着可不像是什么美味的东西。”谢嘉诚小声对她道,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认真,认真到几乎能被赞美为诚挚。
盛嘉宜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声。
“you are really cute。”她轻声道,在对方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后,状似无意转开眼神,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我要是没有男朋友,一定会很喜欢你,谢先生。”
一盆凉水从谢嘉诚的头上猛得浇下来。
他仿佛刚刚坐了一场过山车,从最高峰迅速坠落到低谷,其中复杂的心情,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故意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但是看着她的侧脸,他却没有办法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你”
“怎么了?”盛嘉宜把那一碗分不清是什么的食物递给他。”没什么这能吃吗?”谢嘉诚踌躇不定。
“谁知道呢。”盛嘉宜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也不像是会受食品监管的地界,对吧?你总不能指望有人来这里检查食品安全,不过我想应该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这些年只听过大厦里有谋杀案,没听说谁吃东西被毒死了。”
“嗯”谢嘉诚很佩服她能平静地讲这种冷笑话。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的漂亮姑娘都不太一样,长相和性格差别很大,一点娇气都没有,反而很坚强,就像高原上看起来脆弱但坚韧的蓝色罂粟。
“你拍戏的时候很紧张。”盛嘉宜抽了一张塑料凳子坐下,“不介意我这么说吧?毕竟你出道的时候,我才”盛嘉宜比了一个腰侧的高度,“这么点大。”
“当然不介意,只是这样说下来,我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有什么长进。”他苦笑道,“你进步很快,我之前看过你的影片,你比那个时候技术上要成熟很多。”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盛嘉宜笑眯眯撑住下巴,“不过也不要太担心了,他们都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一点即通。”
谢嘉诚:
盛嘉宜发现逗谢嘉诚很有意思,他没有徐明砚那么多心思,更比不上他那么擅长谋算,简直是蜜罐里泡到大的小公子,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单纯的可怕。
“你是我的偶像。”盛嘉宜说,“我还收集过你的海报和碟片,你的碟片真贵啊。”她轻声感慨,“五十元一张,那几乎要花掉我所有的零花钱。”
谢嘉诚耳朵上浮起一抹明显的红色:“以后我可以送你。”
能得到盛嘉宜这样出了名的大美人的崇拜,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盛嘉宜看到他的表情,微微一笑:“长话短说,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她把那杯Masala Chai往他那边推了推,茶饮混合着浓重的姜黄味冲进两人的鼻腔。
“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谢嘉诚的眼睛里写着疑惑和不解。
“如果这样拍下去,这部电影可以拍一年、两年谁知道郑导要拍多久呢?”她轻声道,“我们要一直呆在这个垃圾堆里,这里过去是红灯区,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我危言耸听,就算是华人黑|帮,也始终不进这栋楼,不是因为它很好,而是因为它很不好。这种环境呆久了,我担心自己的精神都会恍惚。”
终年不见天日的楼宇,复杂的地形,黑暗的角落里潜藏着无数不知身份的异乡来客。
“你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并不好吗?”盛嘉宜忽然伸手,握住谢嘉诚的手,她的手指冰凉,谢嘉诚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等他与她对视时,就发现她的眼睛里跳动着微光,她微微偏头,苍白的脸颊被黑发挡住一半,美得触目惊心。
“你太正常了,演戏要疯癫一点。”她淡淡道,“你一点都不孤独,但是你既然都没有女友,有说明其实你还是很孤独的嘛。”
谢嘉诚都快听不懂她说话了。
“郑导写剧本啊,其实翻来覆去人都差不多,你这个角色跟我上一部演得那个角色挺像的,他就爱安排一些这样的桥段,移民、底层社会、城市、荒野、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光,他也是个移民,你知道吗?”盛嘉宜不管谢嘉诚的迷茫,自顾自问道,“谢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推荐你来代替程先生吗?”
这个问题,郑安容同样问过。
在排除年少时的偶像、长相过分英俊、没有合作过等诸多不那么重要的理由后,盛嘉宜的回答是:“除了良西哥之外,说不定只有他能理解你那套移民孤独论。”
她现在面对谢嘉诚,也是这样讲:“因为你其实很适合阿星这个角色,虽然你和他的人生轨迹完全不一样,他是个菲律宾来的偷|渡|客,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大少爷,但是你们其实本质上都还算差不多,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其实也底气不足。
谁都不知道谢嘉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盛嘉宜也只是因为常常看他的节目和采访,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敏锐感觉到他身上那微弱的敏感的气质。”
“你觉得我演的怎么样?”她问他。
“很好。”
“哪里好?”
“感觉。”
“不是感觉,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盛嘉宜吹了一声口哨,像个女流氓一样问前方躲在角落里皮肤黝黑的卷发男人,“bro, what brings you here”
谢嘉诚吓了一大跳,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后头的阴影里原来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缓缓走出来,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你问问他为什么来这里?”盛嘉宜朝着谢嘉诚抬了抬下巴,大厦里的空气不流通,她有些燥热,伸手把自己的长发绑成一个马尾,露出纤细的脖颈。
谢嘉诚看起来有些踌躇,他应该没有同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
盛嘉宜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港币,放在桌上,继续用英语道:“He''s going to shoot a movie and wants to use your story.”(他要拍戏,想借用你的故事)
这张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有时候当一个体验派演员,也不需要多复杂的方法。”盛嘉宜对谢嘉诚眨了眨眼睛,“希望我们不要把时间一直浪费在同一个地方,谢先生,你也不想看我崩溃吧。”
在盛嘉宜的金钱诱惑下,谢嘉诚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
这个叫做Kofi的男人出生在索马里,有一天一颗从天而降的火箭|弹结束了他全家的姓名,唯独留下他一个人,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艘不知名的小船上,伴随着洋流,他在夜色中登岸,然后来到这里。
他相信一定是有神迹发生,进入重庆大厦后,他选择在一家同乡开的廉价收音机店里工作。
“你没有居留证?”盛嘉宜平静地问他。
“no,no.”那人嘟囔,“police come to check and i will run”(警察来了我会跑)
“你想过出去工作吗?”盛嘉宜指了指外面的方向。
那一个瞬间,谢嘉诚确信,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此前在盛嘉宜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神情。
有渴望,但不尽然。
Kofi摇摇头:“no.”
“他不会想走的。”直到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盛嘉宜才转过头,冷淡地开口,“出去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没有居留证,这里就是他最好的安生之所,外面那么大,那么陌生,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谢嘉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清楚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从小在高端社区长大,念学费高昂的私立中学,课余时间都会用来练习壁球和保龄球,他还要学钢琴与小提琴,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乐器,所以他在出道后很容易就学会了一些编曲,成为所谓的创作型歌手。
“你现在知道了。”盛嘉宜站起来,去柜台前结账,她没有让谢嘉诚在这个地方发挥他的绅士风度,“我觉得再多问一些人,你也会得到差不多的答案,其实他们在这里应该挺挣钱,倒卖盗版货物的利润可不低,我猜阿星的想法应该和他差不多,你就照着他的样子来演就好了。”
她欢快地跑去隔壁店铺买了一只样貌古怪的猫咪公仔,塞给谢嘉诚:“给你,谢先生。”
“这是为什么?”谢嘉诚捏着手中那个玩偶,猫咪做工粗糙,鼻子都缝歪了些。
“外面的玩偶都太精致也太好看了,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就能想起来。”盛嘉宜的目光落在那个公仔上,“我们在世界的中心,也在世界的边缘。”
重庆森林
中环有一条全世界最长的户外扶梯, 全长八百多米,连接山脚商业区与半山。
从1990年开通这条电梯以来,人群络绎不绝,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从这条扶梯路过,早晨乘坐扶梯办公, 傍晚在沿着上行的扶梯回家,他们彼此或许并不熟悉,但早已经在人海茫茫中相遇过千万次。
渐渐, 电梯两边因此建起色彩各异的商铺与酒馆。
阿may常常乘坐这条电梯, 来往于人群之中, 她到处漂泊,四海为家, 每日要打四五份零工,偶尔也会从事一些不那么正当的职业——因为这样来钱更快,阿may很需要钱。
她知道每天天桥下等车的那个警察叫阿平, 他住在电梯旁紧密相靠的某一栋楼宇中,说不定哪一天他清早起床站在窗边往外看的时候,也不自觉瞥见过随着人流往下走的阿May。
人和人的相见往往很容易,但相识总是很困难。阿平来过她的雪糕车买过雪糕,他每每看到她, 都会笑着打一声招呼,说:“下午好。”
阿may一直没有离开那辆雪糕车,为的就是这一句下午好。
可惜那不是她自己的财产, 在这份工作中干了七个月, 她终于面临着不得不再找一份新兼职的艰难处境, 但没有什么工作能让她继续留在天桥底下。
她从半山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台风过境,气象台已经挂出风球, 不确定是否会加至八号,她只能急匆匆往山下跑,去赶过海的那一班伦敦。
她跑得很快,以至于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在沉闷黏稠的空气里,显得愈发焦灼。
奔跑,一直是电影里相当重要的意象,郑安容也不会无缘无故安排这一场戏,他一直是一个很会使用意象的导演。
“跑,意味着追逐和释放,压抑的情绪,通过奔跑倾泻出来,挤压着向外宣泄。”郑安容向谢嘉诚讲解着他的拍摄思路,指望能通过手把手的教学,让谢嘉诚拍得更顺畅一些。
在郑安容看来,谢嘉诚不是没有演技,他只是不够有个性,没有自己独特的影视风格,但这样的好处在于导演可以随意把他捏成自己需要的角色,他不需要跟什么形象挂钩,他可以是任何人,他可以演西装革履的精英,也能演行走于街头的普通人。
随着他近日逐渐入戏,他拍摄起来也愈发得心应手,如今再跟盛嘉宜对戏,已经不会有明显的被压戏的情况出现。
“楼房就像森林,只不过是钢筋骨架铸成的森林,而狭窄的道路,上下的扶梯——”郑安容比划了一条直线,“是轨道,裹挟在文明的皮囊里,奔跑可以褪去这层外皮。”
谢嘉诚:
“听不懂是吧。”高宛妮伸出一只手搭着着他的肩膀,“听不懂很正常,习惯就好,我都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除了嘉宜还能听懂一点,别人都是一头雾水。”
“嘉宜还是很会演啊。”高宛妮看了一会儿镜头,感慨道,“真漂亮,像只蝴蝶一样。”
盛嘉宜拍郑安容的戏,基本能在五条以内过,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成就,其骇人程度不亚于谢嘉诚能拿到欧洲三大电影节影帝。
她相当会应对镜头,跑起来的时候,白色水手裙摆纷飞,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洒落在空气中,脸上焦急的神色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容貌,她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身边是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的商铺酒肆,远处传来汽笛长鸣——
"唔该让一让"。阿may推搡着身前的人,"我急时间"。
"急咗投胎嘅咩"。
“"唔行都唔好挡路啊阿婆"
广场上鸽群飞起,阿May终于在最后一刻赶上了绿色的邮轮。
等她赶到天桥下的时候,巴士站前已经空无一人。
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
沫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
望向孤單的晚燈
是那傷感的記憶
不远处碟片店流淌着舒缓的音乐,阿May缓缓走到巴士牌下。
昏黄色的灯光在细雨中,流淌着温暖的气息。
站在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望见店内老板微卷的头发,和温柔的眉眼。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拍了拍肩膀。
“卖不卖?”那个男人问她。
阿May翻了个白眼:“去死吧你。”
“唔卖就唔卖,闹人做乜呀你。”那人骂骂咧咧离开。
“神经病。”阿May跺跺脚,抬腿往屋檐下跑去。
她沿着街道走了不远,拐进了重庆大厦。
阿May曾经常常出入大厦四楼的酒吧,酒吧对面也有一家碟片店,卖一些盗版碟片,比外面的商店便宜一半不止。
这几天,店里的售货员似乎换了一个新面孔。
阿May叼着从进门处小商铺买的棒棒糖进去,费力从狭窄的碟片柜上面拿下一张包装还不错,但是看不出内容的影碟。
“这是什么?”她含糊着问那个售货员。
他的脸藏在阴影下,可以隐约看出来英俊的轮廓,听到她的问话,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出来。
“中国人?”阿May挑眉,“Chinese?”
“华人。“他小声用普通话讲道,“我不是很懂粤语。”
阿May被他眼睛里藏不住的惊艳色彩取悦,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可以听懂国语。”她的口音有些奇怪,但总体来说竟然讲得不错。
“我是内地人。”阿May说。
“菲律宾华人。”阿星轻声道。
“菲律宾来的?”阿May惊诧地睁大眼睛,“好吧,好吧。”她低下头,“这是什么?”
“很多人的歌。”阿星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盗制的碟片。”
阿May撇撇嘴:“那我不要了。”她把东西仍回柜台,“谢谢。”
她转身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
阿星愣了一会,慢吞吞把那张碟片收到了柜台下面。
这座城市有六百多万人,从遇见到再见,很可能需要一辈子。如果阿May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她转身那一刻,他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和她相见。如果勇敢一点,他应该上去要她的电话号码,或者约她去隔壁酒吧小酌一杯。
可惜他不够勇敢。
他把一张磁带插进录音机里,沙沙几秒声音过后,音乐重新响起。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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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前一天,盛嘉宜去机场接徐大少爷回港。
盛嘉宜坐在劳斯莱斯内,透过车窗,看到私人飞机降落在启德国际机场。
那架白色的Bombardier850是如今全球尺寸最大的中型商务喷射机,可以容纳十五位旅客,廊桥缓缓伸向机舱,一行身穿西装的人从机舱里前呼后拥走出来,盛嘉宜轻而易举在一群白皮肤美国人中认出身高腿长的太子爷。
他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黑发细碎,搭在额前,侧脸轮廓分明,身型挺拔优越,一如既往矜贵,身后有人急匆匆上前,给他递过黑色的大衣,冬天的香江并非没有寒意,但他只是稍许停顿几秒,接过衣服搭在手上,便继续向前,侧头和身边那位白发苍苍的中年人不断说着些什么。
昏暗的暮色下,紫色的天空边缘还挂着浅红色燃烧起来的云层,渐变的色彩像油画一样晕染开来,隔着距离,盛嘉宜不能完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她脑海中牢牢记住了那双浅琥珀色瞳孔的样子,那双眼睛总是写满了游刃有余和淡定从容,仿佛这世界上一切难题都不过如此。
而此时此刻,他蹙着眉,似有不* 耐。
“那是谁?”看了几秒,盛嘉宜转头过去,问坐在前头的司机。
她至今仍然分不清徐明砚身边有多少人在为他服务,那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团队,包含文字秘书、生活助理、保镖、司机、商业顾问、投资专家、律师、家庭医生他只说请盛嘉宜先来机场等她,两人再一同共进晚餐。四点钟,这辆劳斯莱斯银刺就按时停在了剧组外。
“是GTS投行亚太执行官David·smith,小姐。”
盛嘉宜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家十年前就布局亚洲市场,设立香江办事处,近来因为北美墨西哥湾飓风导致的石油危机,亏损严重的国际投资银行。”
司机没敢接她的话,他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
“你们少爷经常和这些人见面吗?”盛嘉宜淡淡道。
“我不知道,小姐,这是少爷的私事。”司机回答得谨慎而小心。
“嗯。”盛嘉宜淡淡道,她专注地看着窗外,看着人群走近。
车门被拉开,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车厢,裹挟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前调是广藿香与松木香,后调带了些红茶的味道,盛嘉宜很少会用恣意随性与稳重内敛这两个矛盾的词语同时形容一个人,但是徐明砚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他的复杂远比他的身价更加吸引人。
“晚上好。”盛嘉宜说。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拉直了,柔顺垂在腰后,使她看起来比过去更加冷清了一些。
“晚上好。”徐明砚说,他在靠过来的盛嘉宜脸上吻了一下,“好久不见。”
“飞机比预计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盛嘉宜看了眼腕上百达斐丽古典表,“梁局长已经在半山官邸等我们。”
“有些事耽误了一下。”他脸色看起来完全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坏,“辛苦你了,嘉宜。”
“我倒是谈不上辛苦。”盛嘉宜忖度着他的神色说,“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利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温声安抚道。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又主动开口:“李明辉父子拆分了中成实业下面的基础建设集团,准备在伦敦上市,除此之外,他们暗中联系了英国TDS环球金融公司,打算收购一部分金融投资业务。”
“这不要紧吗?”盛嘉宜震惊道,“他们这是要明着和你打擂台?”
李家父子这是明摆着要学习徐家的做法,拆分实体产业,转移资产至海外,再通过金融投资手段间接控制香江的资本。TDS环球金融早就计划布局香江,虎视眈眈多年,无奈本土两家英属殖民财团过于强势,一直没有留出市场空间,现在渣甸摇摇欲坠,倒是个乘势而入的好机会。
“他们或许是有这个打算。”徐明砚说,“在收购加拿大石油与天然气公司Temple Exploration全部股权这件事上,他们也表现得很突出,向加拿大政府承诺了许多好处,我父亲不管事,也不打算和他们起冲突,准备把油气田都让给他们——”
“然后呢?”盛嘉宜眨着眼睛看他。
“我当然不愿意让。”徐明砚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想插手国际融资,他们还没那个能力。”
这是真的,徐家毕竟在海外浸淫多年,盛嘉宜估摸着,李家父子这次恐怕会吃个大苦头。
他捏了捏眉心:“我也给了GTS一些好处,他们北美总部董事会主席是我们多年的好友,由他们出面,做空了TDS的股票,那家公司实际也没有多强势,受到英镑汇率崩溃影响,也是负债累累,否则不会和中成实业合作。”
“你答应GTS什么了?”盛嘉宜忍不住问。
车内暖空气开得大,包裹住她的冷意已经逐渐散去。
“收购Temple Exploration之后,一人一半。”徐明砚说,“北美投行这几年都重点投资国际大宗商品,在印尼马都拉,还有一块勘探出的巨大的天然气田,关于这片气田的发展权,David·smith也会拿到一定的好处,这将有利于他坐稳亚太执行官这个位置,从此之后,他有义务为我们共同的利益效劳。”
重庆森林
挂着港澳两地牌照的轿车径直往半山别墅区开去, 这场饭局是盛嘉宜出面为徐明砚邀约的,打着拜访从前长官的名头,实际上梁振松也一直有同徐明砚见面的意图, 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山上只有零星灯光,散布在树林间, 高大的山坡上,一套又一套独立别墅藏在篱笆后头。
盛嘉宜想到她最近常常出入重庆大厦拍摄,想到大厦里逼仄的天花板, 迷宫一样的走道, 密集的人群, 望不见天日的狭窄房间,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怎么了?”身边人问她。
盛嘉宜摇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觉得, 这个世界有时候离她很近,有时候又离她很远,以至于她分不清, 自己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
她的手被轻轻握住,冰凉的掌心传来温度。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徐明砚轻声询问,在他能接收到的信息里,盛嘉宜表现得很正常,她每天呆在剧组拍戏, 再在保镖的护送下回酒店休息。
他们两个的恋情曝光已经有一段时间,外头也在他半默许的状态下出现一些离奇传闻,比如徐家太子爷为和贺家太子爷争夺香江第一美人盛嘉宜, 横刀夺爱抢走兄弟看中的女人, 甘愿拱手让出南区湾区核电站的开发权诸如此类的。甚至有无良八卦报刊宣称盛嘉宜以一己之力成功将港澳新三地顶级豪门贵公子斩落马下, 而她之所以能创下如此辉煌的战绩,是因为她去泰国养了小鬼。这篇新闻出来没多久, 橙禾娱乐就相当不客气地向法院告了这家报刊,叫他们赔了一大笔钱。
而徐明砚的母亲黄若仪对此一笑了之,并未发表过任何不善的评价,也不如众人所料想的那样不喜女明星从而棒打鸳鸯。
反而在会见大马银行行长时,黄若仪当着不少人的面,语气轻松地说了一句:“你说盛小姐?她确实不错,听说她正在与我儿子拍拖,我祝福他们两个。”于是从那天开始,一直小动作不断的宋元终于安静下来,就连东方报业也一改从前尖锐刻薄的文风,接连写了数片赞美盛嘉宜的文章,并借着《风云》这部即将上线的电影,狠狠邀功。之前那些不快,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淹没在废弃的报纸中。
盛嘉宜也是直到终于明白了何希月为什么从不让她正面回应任何负面新闻。因为人的记忆是有限的,除非被拿捏到什么洗不清的证据,似是而非捕风捉影的传言,最多七天,就再也翻不起浪花。
她现在没有理由不快乐。
所有人都觉得她如今风光无限,有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男友,有天价的珠宝和豪宅,有整个娱乐圈的尊重和敬畏,最重要的是徐明砚的长辈并未对她有任何挑剔。
“我不知道为什么”盛嘉宜轻声说,“这几天,总是很不安。”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像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徐明砚微微蹙眉,却什么都没有问她。他伸手,揽过盛嘉宜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他说。
盛嘉宜合上双眸。
她其实想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着钱和权来解决,总有一些事,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香江的暗面很大,也很深,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这座城市里远不止是他们这些人焦灼着未来的退路,每个人都在思考,有人已经在行动。
轿车停在官邸前,盛嘉宜挽着徐明砚的手下车。
梁振松夫妇早已经等在门口,看见他们两个人,梁太太亲热地打了声招呼,上前和盛嘉宜行了一个贴面礼。
“很多年不见了,嘉宜。”梁太太用柔和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盛嘉宜。
“三年。”盛嘉宜笑着挽住她的手,“您看起来气色真不错,风采依旧。”
“是吗?”她惊喜地笑起来,“我总觉得这几年,我衰老的很快,能被你这样夸奖,即便是假的,怎么不算是一种殊荣呢?”
“我可从来不说假话。”盛嘉宜超她眨了眨眼睛,“句句属实。”
“你啊”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是不是?”
盛嘉宜笑了笑,并未说话。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珊瑚首饰,还有这条翡翠手串,也是她给我的,她是五十年代来的香江,她是满人,正宗的八旗子弟,这都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梁太太坐在宽大的欧式沙发上,给盛嘉宜展示她的一些珠宝收藏。
盛嘉宜接过那条浓得几乎要滴墨的翡翠,赞美道:“真好看。”
“不过现在对你来说,也不算是很稀奇的东西了,对不对。”梁太太微笑地抬起下巴,示意后头的会客厅,“徐少对你应该很大方吧。”
“他?”盛嘉宜想了想,“是很大方。”
在为她花钱这件事上,徐明砚从来没有吝啬过,上亿的珠宝画作收藏豪宅都随之附上,从两人相见到确定关系,他已经在她身上砸下天价重金,这还只是送的礼物,不包括盛嘉宜已经拿到了他的信用卡,倘若她不用盛嘉宜一开始也不打算用,三天后,太子爷请人将当季最新款的时装、钟表、皮包送到她的住处,请她随意挑选。
百达斐丽的手表、爱马仕限量款皮包、可可香奈儿的女士成衣,这些都将成为最日常的花销,金钱已经成为她最不需要考虑的事情,而这些都是这段感情关系所带来的好处,也是能被所有人看见的好处。
“你要好好把握。”梁太太低声劝她,“要趁着年轻,抓住”
盛嘉宜忽然按住她的手。
梁太太顿时沉默了下来。
壁炉上的鱼缸里,红色的金鱼一甩尾巴,水花震鸣。
会客厅里,梁振松缓缓道:“我不是不清楚你的来一,翁家瑞也为这事和我会面过多次,他是汇港董事院主席,也是你的姑父,我知道你们家里的意思,就是要保留发钞权,能发钞,那么其余的商业银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越过汇港头上去。”他语气和缓,并不如自己面对媒体时那样的强硬,“这不是不可以谈,可以谈,但是取决于你们要怎么谈,单独发钞,不可以,但是如果有三家银行共同发钞,我也不是非要逼你们退出市场。”
徐明砚沉默了几秒:“这就是您的想法?”
盛嘉宜感受到梁太太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恕我冒昧,梁局长,你去过渣甸集团总裁办公室吗?”徐明砚忽然话题一转,问了一个话题之外的问题,“当年渣甸通过倾销鸦片到中原获取暴利,威尔逊家族鼓动英国议会发起战争,自此香江被割让,直到今天,都还只能被称作英属殖民地。在威尔逊的办公室里,挂满了这家集团初始股东的画像,有印度人、英国人、荷兰人,却唯独没有华人,就是这样一家公司,在香江还是个贫瘠的岛屿的时候,就已经强盛至极,先有渣甸,才会有香江,威尔逊稍许动作,恒指就一泻千里,而要论实力,汇港更是远在渣甸之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机构能逼汇港退出市场。”
“大而不倒。”徐明砚说,“如果您执意要多行发钞,那您得考虑好,香江,是不是还会有市场。”
死一样的寂静,壁炉里的燃烧声更加明显了。
梁太太抿着唇,垂眸去看地上红色的阿拉伯羊毛彩绘地毯。
盛嘉宜想起来自己在徐明砚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尊手臂高的帝王绿翡翠佛像,也是如墨一样纯粹的颜色,碧油油的绿色,雕工浑然天成,观音塑像衣袖如真正的薄纱一般,精美绝伦。
先有渣甸,才有香江。
古老的时间在这个瞬间,拥有了实体。
“威尔逊的办公室我的确去过一次。”过了许久,梁振松终于开口,“我记得是在集团总部顶楼,四十九层,十分宽敞,从那扇天幕落地窗玻璃望过去,真的很难不产生,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想法我想这种念头,对你们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吧。总有人会在我和黄司长耳边说这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告诉我们,是时候去管理这些肆无忌惮的大亨了,他们简直活成了无法无天的样子,就像一个审判者,仲裁者,在这座不大的岛屿上,他们搜刮了上千亿的资产,想要谁生,就能生,要谁死,就能死。”
“但是和那些激进派相比,我一直提醒黄司长,不要把同你们的关系搞得太僵。徐家也好,罗家也好,还有何家、谢家、贺家、李家不乏有一部分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巨富是白手起家,但是绝大部分,至少八成,往前头望过去,他们的富裕都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梁振松的声音暗哑,让盛嘉宜想到了老化的木头,陈旧而稳重,“甚至我的祖父母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如今日一般富饶,普通人活一生,尚且还能结实不少高于自己阶层的人,这样数百年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很难想象背后到底牵涉到多少东西。
“我和黄司长说,这些人,是即将腐朽的巨木,从这片土壤上源源不断抽取养分,同时也孕育了一个以自身为中心的生物圈,自成气派,自我生长,一旦砍断,我们要考虑到是否这块土地上就再也不会有沃土。”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没办法锯断木头,我们手握钢锯,我们有能力,也有理由去行动,如果真的到了背水一战的那一天,我,梁振松,愿意承担起这个骂名,推倒一切重来,我也希望,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一次,连盛嘉宜的手心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和梁太太对视一眼,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神。
“说了这么多,菜都凉了。”梁振松站起来,“阿惠,叫嘉宜一起过来吃饭。”
盛嘉宜觉得,在场估计没有人吃得进饭。
重庆森林
这场晚宴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双方都做出了自以为的最大的妥协, 梁振松觉得他已经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最宽容的承诺——保留发钞权,增设两家银行参与共同发钞,他不能理解到了这个时候, 这些资本大鳄究竟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他们已经挣得盆满钵满了。”离别前,梁振松小声同盛嘉宜抱怨, 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几乎是愤恨着道,“拥有几乎是取之不尽的财富, 却还是不满足, 还想要更多, 他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放弃, 他追求的已经不是金钱这么简单的东西了,他要的是裁决的权力,由他来决定资源和利益的分配, 他还这么年轻,却已经养成了这样的心性,这真是,真是”
“你不能期待明砚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感情,长官。”盛嘉宜淡淡道, “您没听到他是怎么说的吗?先有的渣甸,才有的香江,先有的汇港, 才有的现代金融, 发钞发了一百年, 你一句取消特权就取消,谁会乐意?”
“你怎么帮他说话?”梁振松瞪大眼睛, “你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人,可不能被他带偏了。”
“我是说。”盛嘉宜深吸一口气,“长官,您不能指望他来妥协什么。”
“什么意思?”梁振松皱了皱眉。
夜风清冷,草坪上的圣诞树上悬挂着彩灯,在寒意十足的夜里,散发着暖黄色微光,
“意思就是,放弃幻想。”盛嘉宜冷冷道,“以我对他的了解,您要是和他拖着,那是他最乐意看到的场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要是您,我说什么都要把改革推下去,不同意又怎么样?汇港资金量大又怎么样?您手上不是管着数千亿外汇资金”
梁振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话别说是我说的就行。”盛嘉宜和梁振松擦肩而过,“他可是专门回来陪我过生日呢,要是知道我背地里给您出这种主意,还不得气死。”
“你”梁振松顿了顿,终究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挺好的,这段姻缘,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每个人都这么说。”盛嘉宜说。
她辞别梁振松,往停在院子门口的黑色劳斯莱斯走去。
劝了一个,还剩一个,她可真是太难了!
“你一直摆着这幅脸色做什么?”盛嘉宜对徐明砚可不会有对着梁振松的尊重,她没好气道,“自找苦吃,早就在电话里和你讲了,谈,谈不出结果的。”
徐明砚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抱怨,眸色淡淡,漫不经心接话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盛嘉宜冷笑,“你借着我的名头,给我过去的上司一个下马威。”
她面露薄怒。
司机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指责徐明砚,吓得在前面大气都不敢出,不过徐少心态很好,他饶有兴致道:“你刚刚在和他说什么?”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梁振松。
“我说要他小心你。”盛嘉宜气得偏过头去,但是很快就被徐明砚扶着肩膀,叫她转身。
“他太理想主义了。”他散漫道,话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轻蔑,“这场饭局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
轿车开在山坡上,灯火蔓延至远处的海湾,高楼对峙,港口昼夜通明。
电台里传来熟悉的歌声,盛嘉宜听了一会,就认出来,这是陈良西和李丽霞的声音。
亚影会在每年圣诞前夕举办献礼晚会,他们两个应当是作为邀请嘉宾前往现场献唱。
“我的礼物呢?”盛嘉宜朝着徐明砚伸手。
“不能现在给你。”他说,“还不到时候。”
“那要什么时候?”盛嘉宜不满地挑眉,“前往别告诉我,又是什么珠宝、艺术品、房、车,虽然我承认那个很吸引人,但是对你来说,太没有挑战也太没有创意了,对不对。”
徐明砚:
他迅速把送一辆跑车的话按在喉咙里,不再提起。
盛嘉宜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有些不确定道:“你不会是什么都不送吧?”
徐明砚:“那倒是没有。”
主要是给盛小姐送东西实在是需要他挖空心思,苦心钻研,太俗的不行,太便宜的也不行,钱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如何恰到好处的妥帖,这样几次下来,创意赶不上心意。
“要不要下车走走?”他提议道。
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和盛嘉宜见面,周围都少不了别人。
盛嘉宜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山路往下,轿车跟在后面不远处,照亮漆黑的道路。
山风是冷的,盛嘉宜裹紧了大衣,没过多久,徐明砚就握住她的手,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样暖和了许多,他们也靠近了许多,近到除了风声以外,盛嘉宜还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第一次到半山白加道——”盛嘉宜忽然开口,她嗓音因为冷带了些沙哑,像大提琴绷紧的弦,讲起故事来,自带三分韵味,“我记得那天是布政司司长女儿的订婚宴,林荫道下停满了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那样的豪车,整座城市的名流都挤着来参加那位高小姐的宴会,我跟着梁局长一起,站在队伍之间,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上流社会。”
“因为我长得还算漂亮。”她耸耸肩,“不是我自夸,在场还真没有谁比得上我好看,所以当后来宴会进入到舞会阶段,有很多人上来问我要不要跳舞,还有娱乐公司的人跑过来询问我考不考虑去拍广告或者竞选华裔小姐。”
“那天离开半山后,梁局长以私人名义送了我一支万宝龙钢笔。”
“他是想叫你坚持当个官员,不要被金钱腐蚀?”徐明砚插话。
盛嘉宜扬眉,将他看了一眼:“不是,他的意思是,希望我坚持理想。”
徐明砚:
他实在不知道这与理想有什么关系,不过碍于教养,他对此不予置评。
“你的理想又不是在财政司一直干下去。”他说,“这也能算理想?这最多算一份体面的工作,没有人通过自己的工作来追求理想。”
“这句话我倒是很赞同。”盛嘉宜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担忧我没有办法抵抗物质上的诱惑,在这样年轻的时候,轻而易举把自己抛出去,用来换取更高的利益。”
她不知道几年后,当自己乘坐昂贵的豪车,随手佩戴着百万美金的手表与珠宝,挽着富豪款款走进梁振松的官邸时,他会不会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还很稚嫩的盛嘉宜只身着一件朴素的工作套装,安静地站在人群后面,用她那双和常人不一样的瞳眸,静静注视着华灯艳影的舞厅。
“你知道重庆大厦吗?”盛嘉宜又问。
对方沉默了片刻,不满道:“盛小姐,富裕和无知不划等号,一栋位于九龙闹市区的商业大楼,更何况你近来常在那里取景拍电影。”
“是因为我在那里你才知道吗?”
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他说:“算是。”
徐明砚对于文艺从业者有着还算不错的包容心,虽然他并不能理解,但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身边好友将披头士海报贴满法拉利跑车,并宣布要放弃家业,去做一名摇滚乐手的伟大梦想。毕竟他的父亲也是个不那么靠谱的男人,曾经做出过因为不喜欢听芭乐,而从台北一家大型文化传媒公司撤资的惊人举动。
盛嘉宜那些文艺调调十足的电影他也领略过,对于盛嘉宜的事业,他从来都不过多干涉,除非对方主动想他提出要求,这也算是情侣之间一些相互的尊重——他当然可以要求盛嘉宜息影,甚至赵士荣知道后都未必敢跟盛嘉宜要那部分解约金,但是这样的手段显得太不尊重女士,也太看低盛嘉宜自己的本事了,所以大部分时候,徐明砚选择沉默。
其实盛嘉宜也很清楚,沉默就代表着不那么赞同。
“算了,不说这些。”盛嘉宜说。
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是那样的多,两个人都很忙,应该珍惜难得独处的时间。
“他们说,圣诞节前维多利亚港说不定会放烟花,很多人会到港口边一起倒数。”
“我没有去过。”
“我也没有。”盛嘉宜遗憾道。
“你说为什么大家都爱看烟花?”她又问。
徐明砚发现盛小姐的脑子里其实总会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因为好看。”他非常真诚地答道,不过在看到盛嘉宜不愉的脸色后,他迅速改口,“因为人都喜欢稍纵即逝的美。”
人类是一种特别矛盾的生物,他们向往永恒,又着迷于一瞬间的沉沦,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惊心动魄,就好像无论经过多么精心的部署,有着多么完美和确切的安排,在某一秒,那几十上百年的谋算都被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他在看到盛嘉宜的那一眼一样,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一种被荷尔蒙支配,纯粹生理上的冲动,但那一瞬间的悸动是真实的,精神上的着迷也是真实的。
他不太确定盛嘉宜是怎样想这件事。
因为她是一个演员,她的心动可能早已经随着自己演绎的人物发生过无数次。
她呈现出来的任何一面都有可能是假的,在演戏这件事情上,他远不如她。
就像他现在看着盛嘉宜的时候,他透过那双暗色的眸子,就如凝视着看不见底的深渊。
那里面写满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爱。
在名利场呆上许多年的她,是否还信念依旧?
“走吧。”盛嘉宜轻声说。
她躲开了和徐明砚的对视。
轿车平稳开下山坡,沿着海岸线慢吞吞行驶。
夜色已深,就连平日里车流不息的沿海高架桥上都已经安静了许多。
彩灯亮晶晶的,街道上来回放着圣诞音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车终于停了下来,停在盛嘉宜下榻酒店前头靠海的路上,酒店大门就在后头。
她用眼神询问徐明砚,为什么不直接进入车库酒店外头永远蹲守着狗仔,在这里下车,明天难免又要在报纸上添上半个版面,他们近来倒是没有这样的炒作需求
但她还没有问出身,已经听到身后的一声轰鸣。
她回过头去,看到港口上空,一条银线缓缓上升,直到比对岸最高的玻璃高楼还要高的位置,嘭得一声,天边骤然亮起白光。
遮住天幕的烟花碎屑肆意落下,如银河滑落九天。
“生日快乐。”背后的人轻声说。
重庆森林
“我真羡慕你, 嘉宜,有一个那样好的男友,他既有钱, 又帅气,和那些肥头大耳的富商一点也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对你还那样的好。”直到第二年第二个月,高宛妮还在盛嘉宜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去年那一场平安夜烟花, “他愿意为了你在维多利亚港口花五百多万放一场烟花, 而我的那些前任, 就算给我花一点点钱,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随时向我邀功,更不可能有这种别出心裁的心思了。”
“你的男朋友至少只会和你强调他为你花了钱。”盛嘉宜淡淡道,“现在好了, 全世界都会记住他为我花了钱。”
“你要是这么讲,未免有些太无情了”高宛妮惊呼,“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甜蜜,我是说,哪个女生不想看到男人当着全世界和你告白, 太劲爆了,从去年到现在,关于你的新闻热度就没有下来过, 全香江的报纸都要疯掉了, 全都在报导那场盛大的烟花, 你要知道,对徐家那样的身家来说, 徐少愿意向你高调求爱,证明了他愿意给你安全感,否则他什么也不说,不清不楚的,你的身份也很尴尬。”
“也许吧,你说的都有道理,说不定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我不是一个爱看报纸上写着——惊掉大牙!港女星高嫁华裔顶级富豪,山鸡飞天变凤凰的人。”盛嘉宜对于这个话题有些打不起精神,“我承认,一开始看到烟花的时候,还是很惊喜的。”
她还是很喜欢那天夜幕中轰然绽放的万千流光的,就像黑夜里燃烧的太阳。只不过一阵子过后,那种心情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下来了。她也不是一个会爱一个男人爱到发疯的女人,甚至她都怀疑自己到底懂不懂怎么样去爱一个人,她的生活那样精彩,但是于她而言依然和一潭死水一样,激荡不起任何波澜。
“拜托,谁会说你是山鸡啊嘉宜,你现在真是红得爆炸。”高宛妮说,“你的新电影破了影史记录,《风云》票房已经6700多万了,要知道上一部票房纪录才四千多万!都说今年的颁奖季会是你的主场,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又高又帅又有钱男朋友,到底是哪里还让你不满意?偶像剧都不敢这么演,我要是你,我走路都要一直昂着头,拿鼻孔看人!之前何季韩还敢给你脸色看,我要带着徐少到何季韩面前狠狠羞辱他。”
“不低调一点,很快就会倒霉的,以及,何季韩从没给过我脸色,不要以讹传讹。”盛嘉宜隔着栏杆,伸手接过自己助理阿香递来的咖啡,转头朝着另一边的谢嘉诚抱怨,“这部《倾城之恋》到底还要拍多久?我很怀疑我能不能在今年拍完这部电影,我早说了郑导拍戏很容易拖沓,如果没有什么非紧急的时期催他,他能把一个镜头拍两百遍,然后挑中自己拍的第一个镜头。”
“慢工出细活,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很快就脱颖而出吧。”谢嘉诚好脾气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拍这样的电影很锻炼人,比我之前拍十多年的电影还有用。”@无限好*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盛嘉宜一手拖着脸,她那一头长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暗淡的暮色模糊了她的五官,谢嘉诚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她的轮廓和之前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原来略显饱满的婴儿肥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紧致的线条,她那双眼睛如今看人已经可以被称作勾人,慵懒的眸子上下扫了他一眼,谢嘉诚心脏就跟有密密麻麻的细针在扎一样,酥麻到血管里,连手指尖都连带着没有知觉。
他有些仓促地低下头:“我以前觉得拍戏就是拍戏,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从来没有动过脑子去想过要怎么成为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会彻彻底底成为另外一个人。”盛嘉宜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她靠在高宛妮的肩上,轻声道,“其实都是在演自己。”
她边说着,边眯着眼睛,去看远处的建筑群。
赤红的云霞下,大片楼宇密密麻麻挨在一起,黑洞洞的阴影遮盖住成片的土地,相比起重庆大厦那一栋大楼,这望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显然更有压迫感一些。
本地人管这里叫做城寨。
高宛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我小时候靠近这边,总是很好奇,想要进去看看,我妈咪就恐吓我说,如果我不小心进去了,说不定我会死在里面。”
“万一你妈咪说的是真的,怎么办?”盛嘉宜淡淡道。
“不会吧!”高宛妮说,“之前也有人这么说重庆大厦,不过进去后,我也觉得还好,哪里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
“那能一样吗?”盛嘉宜挑眉,“1952年的时候,警察进过一次城寨,记录里面有五十多间烟馆、七家赌场、十一间红馆,还有可以容纳好几百人的戏院,后来又过了几十年,你猜猜里面都有些什么?重庆大厦可不能比。”
高宛妮沉默了下来。
“后来过了一年,城寨里又起了大火,烧了不少地,所以就有更多这样的店铺被卖出去,又新建起来,到最后,可能也就比刚刚的数字又翻了两倍。”盛嘉宜说这些话的时候,真像是喝水一样轻松,“里面住了五万多人,说实话,死一个在里面,外面也没人知道。”
“嘉宜,你别吓她了。”谢嘉诚看到高宛妮脸色都已经发白,忍不住出声打断盛嘉宜,他劝说高宛妮道,“现在里面已经不剩多少居民了,再过两个月,城寨就要爆破拆迁,哪里有嘉宜说的那么可怕,她就是逗你玩的。”
城寨原来是清军的驻军地,后来香江被割让给英国,清朝大臣仍旧上书朝廷要求保留城寨的控制权并在此地建造围城,等皇帝被赶下台,城寨就正式沦为一块飞地,港英政府法律无法管辖城寨内部,内地无暇顾及一片不到七十亩土地大小的位于殖民地内部的区域,于是在此三不管地带,大量难民、流民、亡命之徒涌入城寨以寻求自保,城寨内部人口愈来愈多,便违规建起大量高楼,形成遮天蔽日的钢铁森林。
和重庆大厦一样,城寨过去也不允许任何摄影工作组进入内部拍摄。只不过《中英联合声明》签订后,港英政府与内地沟通决议拆除长期以来霸据西九龙的城寨,拆迁工作从1990年开始,至今已经快到尾声,城寨中八成住户已经全部搬迁至外头的公租房,只有很少一部分依然还留在里头。
郑安容是抓住了好机会,才让政务司对他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在这两处地方取景。
“我没吓她。”盛嘉宜慢条斯理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的跟你进去过一样。”
盛嘉宜张了张口,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说什么呢?”郑安容凑了过来。
“在说鬼故事。”盛嘉宜随口编了个谎话,“导演你听过城寨里流行的鬼妈妈的故事吗?据说十多年前城寨里有一对母女,母亲因为非法入境,所以带着女儿躲在城寨里,后来有一天她死了,尸体在屋子里腐烂发出恶臭味,引得城寨里的人向外报警,结果警员进来后,发现母亲躺在床上,尸体上长满了蛆虫,而她年幼的女儿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厨房里还闷着煲仔饭据警员说,那个小女孩口口声声作证,是她妈妈为她做的饭”
高宛妮倒吸一口冷气,掐住谢嘉诚的手臂,掐得谢嘉诚轻呼出声。
只有郑安容一脸严肃地扶了扶眼镜:“有意思。”
高宛妮:?
“拿到进入城寨的许可权很不容易,等搬迁结束,城寨就要爆破,这样伟大的城市建筑群就再也见不到了。”郑安容说。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它称之为伟大。”盛嘉宜抬头。
“很多艺术家都这么觉得。”
“住在里面的居民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太拥挤又太黑暗,到处都是垃圾、污水,往上一眼望不到天,想要用水只能去街口排队,街坊邻居不是从外头进来拿不到居住权的人,就是那些走投无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就是口袋叮当响,饭都快吃不起的穷人。”盛嘉宜讥讽道,“除了导演你很想拍之外,我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人想进去。”
郑安容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我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情感,我拍电影,是为了记录它。这里有像你男友那样的人,活得光鲜亮丽,从小就在豪宅里,有佣人伺候,身边来往都是名流富商银行家们,也有和他生下来就活在一个相反的世界里的人,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辛苦劳碌一生,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已,什么理想、权力、财富,对他们而言都像是一个笑话,连活下去都艰难的话,又谈什么荣华富贵?我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镜子的里和外一样,外面是阳光,里面是黑暗,呼吸着同一种空气,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来人和人的差距也会这么大”
“我不希望嘉宜你对城寨一直保持这种抵触的情绪。”郑安容说,“毕竟这里是阿May的家,说到底这里的戏份和他们几个都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他指着高宛妮和谢嘉诚。
“除了嘉诚要陪你拍一段对手戏之外,宛妮甚至都可以不进城寨。”
“我没有抵触。”盛嘉宜说。
“你有。”郑安容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盛嘉宜就有些烦躁地皱眉。
“我抵触的是这部电影已经拍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她说,“现在再出去拍戏,我的片酬比起原来又要翻一倍了,而我还在拍这部电影。”
“我去看了你那部电影,李孟华拍得很好,他拍出了我想要拍的关于江湖的感觉。”郑安容难得表扬别的导演的影片,他一直算是恃才傲物的人,崇拜欧洲那些先驱电影大师,对于香江这些导演并不太放在眼里,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夸同行的作品。
“电影无非是从故事、角色、镜头几个地方来评价,他做的都很好,这也是我看过他的电影里,完成度最高的一部。如果不出意外,你今年应该能拿不少奖项,这一次你的表演有了突破,在电影里展现出自己既能拍动作戏,也能拍文戏,以影视协会对你的偏爱,不可能不把最佳女主角颁给你。”
“拿了最佳女主角又能怎么样呢?”盛嘉宜满脸无所谓,“不还是演员。”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六点了,到了进城寨的时间了。”
第 67 章
谢嘉诚对于传闻中的城寨, 一直有种莫名而来的敬佩和向往。
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这样一处地方——
城寨,香江的“三不管”地带, 罪恶都市的名片,繁华城市夜空下的巨大的阴影。所谓的三不管, 指的是内地不能管,港英政府不敢管,香江政府不想管, 高度密集的建筑、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独特的生活方式, 都是城寨的象征。
在他青年时期, 欧洲不少背包客和披头士就流行以城寨为灵感,创造了影视与漫画作品, 在西方的镜头下,城寨是拔地而起的巨物,密密麻麻如鸟笼一样的窗户向着街道, 众多繁体字写成的牌匾上下交错排布,乱七八糟的电线和铁丝缠绕在楼宇外立面上,再往里深入,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相比于重庆大厦,城寨的危险指数显然要高得多, 毕竟前者只是一栋建筑,而后者,是一片如阴云遮天般的大型建筑圈。
外面的人说, 城寨里道路复杂交错近似迷宫, 进入其中的人就如迷途羔羊, 寻不见出来的方向。
让谢嘉诚毫不犹豫就答应接下来这部电影的理由,除了有一向以电影品质为保证的郑安容做导演, 名冠香江的当红影星盛嘉宜做搭档女主角,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他看到剧本的那一刻,郑安容告诉他,身为男主角的阿平与身为女主角的阿May,分别是居住在重庆大厦与城寨中的两个人。
就像两个躲藏在阴影里的游魂一样,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来游荡,也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刻,这座城市才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茫茫人海中,他们擦肩而过,彼此都是陌生人,但他们只需要一个对视,就已经成为灵魂上的同伴。
有的人天生光芒万丈,有的人生下来就卑微如尘埃,谢嘉诚以偶像男生的身份出道,他已经出演了太多精英富豪,也站在光芒璀璨的舞台太多次,他永远光鲜亮丽。他有时候觉得在粉丝眼里,自己甚至就应该这样燃烧下去,永不停下来,永远像少年时候那样,竭尽全力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不发生任何改变。
可是谢嘉诚知道,他已经在逐渐厌倦,总有一天,他会维持不住现在的容貌,对一切掌声感到厌烦,他厌恶毫无隐私的生活,讨厌任何一个动作都被拿出来在镜头下被指指点点,惶恐他之后的事业是否会急转直下,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如幻影,转瞬即逝。
谢嘉诚知道,他已经到了急需要转型的时候,在他最迷茫的时候,这样一份剧本送到了他的手里。
郑安容说,是盛嘉宜点名要他演男主角。
这话放在一个晚辈身上会显得有些不客气,仿佛盛嘉宜是什么特权阶级,超级大牌一样,但是谢嘉诚却没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香江影坛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这个辈分指的不是出道的年龄前后,而是各家背后势力的大小。
盛嘉宜是橙禾总裁的心肝宝贝,也是郑安容一手捧出来的御用女主角,她在影坛的话语权很大,比在各种偶像剧、爱情电影里打转的谢嘉诚还要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名气的大导演通常不喜欢用新人,因为新人就很难调教,身为电影导演,他们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揣摩新人的性格和特征,也只有初出茅庐的导演才有耐心费力打磨没有拍摄经验的演员。
郑安容好不容易把盛嘉宜这块璞玉雕琢出来,换谁他都不会换盛嘉宜,除非两人决裂,否则盛嘉宜就永远是郑安容的最佳女主角。
但在进组前夕,盛嘉宜爆出了同从前亚洲首富孙子的绯闻。
谢嘉诚的经纪人一度感到无比忧心,担心两人的合作会受此影响。
毕竟,谢嘉诚的粉丝可不会想要看见他跟一个如此美貌的女星合作,同样,盛嘉宜的影迷也不会乐意看见他们的偶像在有一段如此好的姻缘的时候又跟另外一个男星搅和到一切,甚至绝大多数女星曝光豪门恋情后,就不会再出来拍戏
盛嘉宜却没有。
所以谢嘉诚也毅然决然接下了这部电影。
进组后,他很快就发现盛嘉宜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甚至和所有人形容的都不一样。
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冷。
她是第一个让谢嘉诚想用世间过客来描述的人,谢嘉诚有时候觉得,盛嘉宜透过她那双眼睛看这个世界,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她像个真正的孤魂一样,无依无靠,什么都不期待,也什么都不在意。
她那个所谓的有钱多金的男友,听说极其体贴,香江有媒体专门为两个人做了一个专栏,记录徐明砚每次来香江见盛嘉宜的时候,他总是会给盛嘉宜带礼物,既用过金钱攻势大送奢侈品,也用过小情调,有一次给盛嘉宜买了一只巨大的玩具熊,下车就递给盛嘉宜,她把崭新昂贵的玩具熊抱在怀里,仰头去吻徐明砚,这张照片一度引起各大报纸热议,称他们之间的爱情,好似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的罗曼蒂克电影。
但即便如此,徐明砚每个月也只会花那么几天陪伴盛嘉宜,绝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到剧组拍戏,再一个人回到酒店,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她身上有许多故事,但是她从不展露给外人观看。
剧组所有人都难掩对城寨的好奇与畏惧的时候,只有盛嘉宜是平静的,就像她进入重庆大厦之后对于一切都没有太大反应一样,她对待城寨的感情同样如此,就好像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污水滴在锈迹斑斑的铜管上,发出如同恐怖片中的声效,高宛妮吓得往人群中躲了躲,谢嘉诚伸手扶住她,却忍不住去往后面看,逆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看不清盛嘉宜的表情,不过肯定不像高宛妮这样害怕就对了,他能想到她那张永远冷淡平静的脸。
盛嘉宜抬起手电,照亮自己的头顶。
城寨的巷子其实称不上巷子,就是楼宇之间的空隙,屋顶、窗台、水泥板、缠绕着的黑色电线、密布的塑胶水泥管、铁丝栅栏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分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总之进了城寨,任何时候都是黑夜,上坡又下坡,曲折蜿蜒的道路永远不知道会蔓延到哪个方向,他们一行人几乎都要佝偻着腰前行,这里潮湿阴暗,地上到处是污水和布满苔藓的石头,还有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品,恶臭时时萦绕在鼻腔里,偶尔还会飘过煤油和木炭的味道。
郑安容相当自信地带着团队进来,也没有找一个向导,政府工作人员倒是有三四个陪着他一起,不过这些人也不熟悉这里复杂的道路,所有能指明方向的东西就是一张测绘出来的地图。那是三年前,城寨确定拆迁后一家日本团队千里迢迢赶来城寨勘测了内部结构,画出了这张不知道真假的城寨地图。
又到一个分岔口的时候,郑安容停了下来,眉头紧锁看着地图,半晌没有说话。
“导演,你不会迷路了吧?”高宛妮小声又紧张地询问。
“不会我只是得研究一下是往左还是往右才能到庙门口来着?不对,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斜坡,标的都是日本字,怎么没有一个英文”
高宛妮:
她就应该在自己的大别墅里躺着,而不是出于好奇跑到这个地方陪着郑安容一行人作死!!!要么跟李泽阳一样找个要排练演唱会的借口躲开,等郑安容确定了拍摄的地点,踩点好后再来也不迟!
“喂,导演,我真的很害怕。”高宛妮小声喊道,“这里好黑,都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藏了人还有”
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呼应她的说法,冷风袭来,穿过深巷,发出尖锐的呼啸,吹得她背后汗毛都立起来。
高宛妮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有哭出声。
“右边。”平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
盛嘉宜静静站在黑暗里,她手上的光柱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准了右边的巷道。
“你怎么知道?”
“这上面用日文写了。”她拿手敲了敲地图,“下次记得找个能看懂日文的人,导演。”
郑安容:
“你不就能看懂。”他把地图塞到盛嘉宜手里,“交给你了嘉宜。”
盛嘉宜把那张地图捏在手里,抬腿往前走去。
城寨是阿May的家,她出生在这里,白天出去打好几份零工,深夜才回到城寨。
城寨有整个香江最便宜的地租、有水电、有学校、有各种商店、医院、中药铺、食铺、庙宇、教堂、娱乐厅、电影院、牌馆、烟馆、赌|场这里几乎所有满足一个人从生到死,从生活到娱乐的所有需求。
城寨不大,但是住了好几万人,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环境阴暗恶劣,如果不是阿星后来出了重庆大厦去混了江湖,又在油麻地和人火拼,被警察通缉得逃到城寨,撞见了回家的阿May,阿May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和阿星在相见。她或许一开始不爱他,但她迟早会爱上他。
季风吹拂的港湾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彼此相爱。
“往左走,再上楼。”盛嘉宜说。
她平缓的声音在这个环境里极能安抚人心,她的镇定也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在场诸位中最靠谱的那一个,因此整个团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只有一直观察盛嘉宜的谢嘉诚注意到,盛嘉宜并没有去看那张地图。
盛嘉宜从一间又一间废弃破旧的门前经过,有一间屋子,绿色的玻璃已经破碎,露出里头乱七八糟的桌椅和零散的纸页,从破碎的裂缝中往里看,还能见到黑板上抽象的线条与几何图形。
“这是什么地方?”连高宛妮都被吸引了目光。
盛嘉宜只觉得好像有风拂过,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风,城寨里一向是很少有风的。
这是一种匮乏的元素,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气流难以流通,偶尔热气从上往下,卷起屋顶的铁皮,透进来闷热的气息。让她想起那一个个夏夜,并不美好的气息流淌在湿淋淋的地面上空,在横生的污水附近徘徊,呛人的煤炭烟味粘在皮肤上,洗不掉,也没有水常常去洗,渗透到肌肉组织里,好像一辈子也分不开。
被反复提起的记忆,过去只会出现在梦里,如今,终于又回到眼前。
“学校。”盛嘉宜轻声说。
“学校?”高宛妮不敢相信,“城寨里有学校?”
“当然。”盛嘉宜轻声道,“城寨里,当然会有学校。”
其实城寨的搬迁计划早在六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只不过一直没能成型,方案遭到太多人的反对。外面的人大多不理解,认为城寨里的人得了大好处,能拿到许多物质上的补偿,可以去外头买更好的处所,盛嘉宜却很能理解,如果拆掉城寨,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的人、没有任何牌照但依然经营着一家店铺,靠微薄收入供养全家的人、靠此地便宜的地租和廉价的生活成本苟且偷生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那时候盛嘉宜还没有出生,她不知道那些年的岁月里城寨原住民经历了怎样的斗争,她只在后来听人谈起过,无数次抗议后,城寨为此成立起反拆迁委员会,而这块飞地从来就不属于殖民政府,所以反拆迁委员会理所当然地向北方寻求帮助。
其中暗流和风暴盛嘉宜不得而知,她知道一切的结果就是,拆迁计划失败,城寨以隶属于中国而非英国政府管辖为由,拒绝搬迁。
在不久的后来,反拆迁委员会代替那些肆意横行的黑暗势力,成为城寨真正的掌权者。
历经百年,城寨终于有了福利会,和供幼童免费念书的学校。
重庆森林
“竟然还有学校?”高宛妮小心翼翼感慨道, “可是在这里读书,升学文凭考试和外面的公立学校是一样的吗?谁会愿意来城寨当老师?”
“小时候我在公立学校念书,都常听人说, 我们的教室远不如那些私立学校,他们那里的老师都是从国外名校毕业回国任教, 除了必修的英文课,还要修法文和西班牙文,以及有课外补习费, 学生要从音乐、美术、体育等课程里挑选一项, 光是这一部分的开支, 就叫人难以负担嘉宜,你读的是国际女中, 你应当对此有体会吧?”
盛嘉宜却没有回答高宛妮的话,她站在窗户旁,静静看向里面。
“嘉宜?”
“嗯?”盛嘉宜微微侧头, “你说念书时的教师?”
谢嘉诚觑着她的脸色,依然如常。
“说不定也会有些还不错的人呢。”她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些人有大本事,只是不那么容易被看到。”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艺术家都喜欢这里,为此着迷的原因。”黑暗里传来郑安容沉闷的声音, 他侧头问身边的政府工作人员, “现在城寨里还住着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那人说, “大部分都集中在西区,西区的生活条件是城寨里最好的, 所以清拆难度更大。”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里一点是什么吗?”郑安容停住了脚步,他抬头,仰望着眼前古旧的建筑。
他们终于找到了传闻中藏在城寨正中央的天后庙。
“简直像约翰·汤姆森当年在丛林里找到吴哥窟一样。”他轻声道。(注:约翰·汤姆森是世界上第一个拍摄吴哥窟照片的摄影师)”我最着迷的就是,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奇形怪状的构架、四通八达的窄巷、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却能勉强运行的水力电力管道,都是城寨里的人自发建设的,不出自任何设计师或者工程师之手,也没有什么图纸,外面的人不敢靠近,里面的人却不愿意出去,所以有了商铺、娱乐场、工厂、教会、庙宇,总之这里一切存在都是因为生存而非美感的考虑,但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宏大的美就形成了,你可以说这里是贫穷的、恶臭的、罪恶的,但是你也不可否认,这里是生机勃勃的。”
“这样的建筑,就光明正大伫立在摩天大楼毗邻的地方,这么多年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拍下来一张完整的照片。”
大概在不久以前,天后庙还香火旺盛,人潮拥挤,而在城寨即将拆除之际,城寨的中心区域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栋即将要死去的诡异的建筑,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
很难评价这座庙的建筑风格是什么样的,它建在几栋楼宇之间,左右都是居民房窗户,暗色的瓦顶,飞起的庙檐,手电照过的地方可以看到尘封的铃铛安静地挂在檐下,庙前的石像与台阶上都落满了灰尘。
最重要的是,庙宇的上方,是细密的铁丝网,脱落的铁丝像藤蔓一样垂下来,网上压满了垃圾,从那些许的空隙里,昏暗光线细细密密地垂落,斑驳的阳光落在地上,光柱中,空气里的尘埃四散飞舞。
就像就像热带森林一样。
只不过是,钢铁水泥铸造的森林。
盛嘉宜默默看着这一切,这让她不可避免想到了此前在吴哥窟拍摄的场景,唯一的区别就是吴哥的遗迹在死去多年后终于被探险者在茂密的丛林中发现,得以重现天日,而城寨就位于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区域,外头就是繁华的街道,对面海岸就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这遗迹从来就没有陷落过,但如今,它终于要彻底消失了。
所有的砖瓦都将化作尘埃,罪恶、贫穷、堕落、黑暗的城寨,这座城市最不堪的过往和名片,终将到了告别的那一天。
“据城寨里出来的人自己说的,天后庙中间这块广场,原来是城寨里难得能照耀到阳光的地方,后来城寨用地日趋紧张,广场也被划入建筑用地,两边建起十层高楼,为了防止高层人乱扔垃圾损坏天后庙,居民在庙的上方拦起了这样一张防护网,这种行为无异于鼓励住在这里的人更加随心所欲往下丢弃垃圾,到了后来,垃圾堆满了拦网,天后庙也就不见天日”
“嘉宜?”所有人都在听讲解的时候,谢嘉诚突然出声,远远叫了盛嘉宜。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脱离大部队,一个人站在大门紧闭的天后庙前。
“嘘。”郑安容伸手拦住了要上前的谢嘉诚,他勾手示意身后的摄影打开设备,“不要吵到她。”
镜头对准暗影里中的盛嘉宜。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郑安容用气息一样的声音问道。
谢嘉诚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盛嘉宜看着那座天后庙的时候,既不讶异,也不嫌恶,她浑身上下都浸润着浓浓的,缅怀。
这种神色倘若是回忆哪个黄金年代或者伟大的遗迹,是合适的,在吴哥的时候,她拍摄过几乎是相同的场景,当她仰头看那宏伟的建筑群时,光线同样铺洒在她的脸上,区别是那一次,阳光是盛放的灿烂的,而这一次,阳光是微弱稀疏的,就像是蔓生的藤蔓遮蔽天空,而光线只能从紧密的叶片缝隙中掉落,她抬头,只为了接受那零星阳光的哺育。
这怎么可能呢,盛嘉宜可是如今整个香江,甚至说整个亚洲,最红的女星,她光芒万丈,根本不需要这一点点微光。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谢嘉诚只能把问题扔回去给郑安容。
“我不知道。”郑安容同样如是道,“但是,我猜测,她在怀念。”
“怀念什么?”
郑安容侧头,轻声道:“怀念过去。”
“什么意思?”
“你会想家吗?”郑安容问,“这里是阿May的家。”
也是她的家。
**
【阿星】:好巧啊,是你。
【阿May】:好巧。
【阿星】:你还记得我?
【阿May】:记得啊,但是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了。
【阿星】:为什么?
【阿May】: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阿星】:也许吧。
【阿May】:那你躲在这好了,躲在这里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再找到你。
【阿星】:为什么这么说?
【阿May】:你不知道吗?警察除非有人带他们进来处理一些邻里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然从不进城寨搜查,外面的势力也不会进来,因为城寨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势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阿星】:那你呢?
【阿May】(指着自己):我,我要出去啊,我和你不一样。
【阿May】:你没杀人吧。
【阿星】:没有。
【阿May】:没杀人就没必要躲在这里了,那你也快点走吧。
【阿May】(提起自己的包):再见。
【阿星】(呆呆站着):再见。
阿星在城寨里惊鸿一瞥见到阿May后,在原地呆了三天,可是三天,他都没有再见过阿May。去问城寨里的人,都说她:“那个妮子,平时一月半月也不会回来一趟,她在外面跟着别的男人住啦,被甩了才会回来住几天,她从小就没有妈,跟着她那个牙医父亲生活在城寨,后来十多岁,她爸去世了,她就一直一个人。
城寨里有上百家无牌照经营的牙医馆,多得是从大陆来的,拿不到经营牌照的人在此地营生。就有人说,阿May其实也是大陆妹,她父亲说不定是偷偷越过边境线过来的,她母亲没有跟过来,所以她就没有见过母亲。
“城寨最多这样的人,城寨土生土长的、大陆来的、越南来的、菲律宾来的、还有本来该进监狱但是没进去的,在我们这里,你讲国语也没有问题。”在城寨里有家三百平方尺的中药铺的李阿伯这么同阿星说。
李阿伯是城寨西边难得还没有搬出去的土著居民,这次剧组进城寨拍戏,他们这些人都应邀成了群演。
“真不知道城寨搬迁后,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大家都认识几十年了,平时有什么事,喊一句都来帮忙,也挺好。我的子女出生就生活在这里,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仅是生活艰难,别人一听我是城寨里出来的,都会歧视我,连带着我的子女也跟着遭殃,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叫人看不起”李阿伯背着阿星,捣鼓他柜子里* 的草药,“把这剂药喝了,赶紧出去吧,阿May啊,你在这里就是再等十天二十天,也不一定能见到她。”
“他为什么叫阿May?”阿星问。
“她出生在五月,原来我们叫她五妹,后来她自己取了个洋名,就叫阿May。”李阿伯把熬着的中药倒进碗里,“换个名又能怎么样呢,要我说啊,只要是城寨里出去的,换什么名字都没有用,她的性格她的习惯,总会保留一些和你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嚼她舌根,这就是命,很难改。”
“咔,这条过。”郑安容在摄像头后喊。
谢嘉诚肩膀一松,靠到药材柜上。
“我拍得还好吧?”他紧张地问高宛妮。
高宛妮点点头:“挺好的,看着很自然。”
“那还是阿伯自然。”
“我啊,我这是本色出演。”李阿伯摸着头笑道,“倒是委屈你们大明星到城寨里来拍戏了,这一路过来,很难受吧。”
“还好。”谢嘉诚摸了摸鼻子,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说起假话总是呆呆的。
这一路过来实在不能说好,老鼠随处可见,垃圾堆积成山,臭味熏天,到了城寨靠西边才干净整洁了些。”城寨真的跟您讲过的一样吗?”高宛妮插嘴问道。
她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深入香江第一贫民窟,整个人的三观都被重塑了一遍。
“你指的是”
“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出去不是更好吗?政府还会赔款给你。”
“城寨内就像一个能够自动运转的社会,小姐,我五十年代就到城寨了,那个时候我才十多岁,我阿妈在新界那边卖馄饨,地租太贵,她负担不起,后来有人介绍她到城寨,我们就搬到这里。我是在外面接受过教育才进来的,又跟着我师父学了医术,所以在这一块生活的也还算不错,城寨里的人都很尊敬医生,毕竟,医生在这里是很重要的人。可是出去后,我没有经营执照,我开不起药铺,也就不是个医生了,只是一个求生都困难的人,幸好我年纪也到了,这些年还攒了些钱,也不要紧,年轻些的人出去就难了”
“你还有师父?”高宛妮总是能抓到一些别人抓不到的重点。
“当然,城寨里有的是很厉害的医生。”陈伯眉毛都竖了起来,“我敢说你找遍香江,都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中医,我师父姓蔡,城寨的人都叫他蔡老头,他在这里可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那他人呢?”盛嘉宜忽然开口。
从天后庙后,她这一路过来,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就沉默的呆在阴影里,摄影组的人将她挡的严严实实,直到她出声,陈伯才意识到,这后头还有一个人。
“你”他看到暴露在灯光下盛嘉宜,骤然一惊。
“他已经搬出去了吗?”盛嘉宜问。
陈老伯沉默了几秒,他眼底神色藏在镜片后,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他缓缓摇头:“没有,他去世了,五年前去世的。”
“城寨里也有几台电视,我们也看外面的频道,知道你们都很有名气。”陈阿伯凝视着盛嘉宜的眼睛,目不转睛,“我也听说了,你是这几年最红的女明星,你有双——”他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蓝色的眼睛。”
重庆森林
“嘉宜是中英混血, 阿伯。”高宛妮积极介绍,她在这种黑暗幽闭的环境里需要一直说话来制造一些活力,“她的瞳色很少见吧, 我敢说没人看到她的眼睛不被吸引,城寨里也看电视吗?那电影呢, 你们会看电影吗?”
李阿伯仍是注视着盛嘉宜,答非所问:“城寨有句老话,叫做东邪西正, 大抵是说, 西边都住着我们这些人, 大多数是租户、居民、靠手艺营生的普通人,东边就不一样了, 做什么的都有,你们是从东边进来的,也看见过那边的街道。”
“抬头往上望不见天, 向下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就像是终年住在阴沟里一样,我们都不往那边去,我因为看病去过几次”他摇头叹道,“不是危言耸听, 你们外面传的罪恶之城,多半讲得就是东城,烟馆都在东边, 抽死了的尸体就躺在巷子里, 等发臭了再运出去, 往回二十年,街口楼道到处站了雏|妓揽客, 八十年代后好多了,因为城寨里的势力被严打了几次,逐渐消亡,东边是最早人去楼空的。”
“你们要拍电影,其实也要往东去拍,不过现在什么都拍不到啦,早个几年,要是敢进来,分分钟都比电影里还精彩。”
褐色的中药倾倒在碗中,浮起的药渣飘在面上,高宛妮和谢嘉诚都看得不住皱眉,在外头拿了正经营业执照的中药铺,绝对不会熬这样不干净的药。
“您是说东边的人走得更早?为什么?您说早几年还精彩,是精彩什么?”郑安容这个电影迷被陈阿伯的话吸引,忍不住盘问道。
陈阿伯意味深长笑了笑,扫过盛嘉宜平静的面孔。
这丫头他见的次数很少,蔡老头见她的时候很多,城寨乱不乱,这里这些人,她最有发言权。
“拍电影,我虽然没看多少,但是既然是和城寨有关,大概也能猜得到,都是要讲这里有多乱七八糟的。外面传的,我也清楚,我是城寨里可以出去的那批人,我有身份证,只是没有办医馆的执照,常年还是在往外头走来走去,和我一样留在城寨的普通人很多,住在这里只是因为穷,远远谈不上罪恶,我们之中许多人的子女也都在城寨外念书,警察也没少出入这边巡逻”
“东城才是真的三不管地带,中国管不了、香江不敢管、英国不想管,那些在外面没有居留权偷跑来香江的人,坐着蛇头的船,偷偷上岸,找不到容身之地,就全都往东城跑。混社会的、三教九流那些、大小势力、出去了都要在进警局呆着的亡命之徒,都集中在东城。东城乱,东城也苦,能从那里走出去的人,真的是不容易啊。”
“城寨里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吧。”高宛妮笑了起来,“没有听说过。”
擦得一声火机响,有人点了根烟。
“喂,这里尽量别抽烟。”陈阿伯说,“容易引起火灾,现在不比当年了,我们剩下的几十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灭火。”
那人慌忙把烟踩灭。
“城寨里的势力,就是因为五十年代一次大火发展起来的,当年火势太大,城寨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烧毁了不少,要建新的,那些人就趁乱往这里跑。”陈阿伯讲话慢悠悠的,就在他的背后,老旧的铁丝网缠绕成一团,铁栏外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色电线管,零星几盏灯火亮着。
“就算出了,也不会讲自己是城寨里出来的,何必要这么讲呢,我们普通人出去都明白要伪装一下,不然别人总以为我们身上有臭味,唉,哪里会不明白”他低下头去,又去捣鼓自己那堆草药,摄影机对着他拍摄,他去恍若未觉,“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我是舍不得走,但街坊邻居有能力的,都还是想办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头上学,希望他们能在外面混出名堂,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觉得从这里出去很简单,就是下楼,过一条街道的事情,大导演,你们可能不知道,城寨跟九龙市中心也就隔了几公里远,但真要走,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出去,好不容易出去了,也就不要再回来。”
“我们走,是因为舍不得老邻居,也怕出去没有吃饭的本事,年轻人走了就走了,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与盛嘉宜对上。
盛嘉宜在人群的后头,向他抿唇笑了笑。
陈阿伯低下头。
“大导演,要在城寨里拍多久?”
“目前计划是两个月。”郑安容说,“希望能在城寨拆迁前,完成最后的影像记录。”
盛嘉宜闻到了苦涩的药渣味,很熟悉的味道。
她的记忆里,没有过陈阿伯这个人,也许她从前太小了,城寨又太黑了,她记不清楚每一张脸。但是每个人都很容易记住她,也许就像人人都说的那样,她有一双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眼睛。
小一些的时候盛婉每每都说她这双眼睛,她这张脸,迟早会给她带来大麻烦,太过稀奇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凋敝暗淡的地方,美丽的花朵生长在阴暗的泥地里,会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任是谁在城寨里见到她,都很难将她忘记。
墙上挂钟指向八点。
“今天就先拍到这里好了。”郑安容说,“我们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在城寨里慢慢拍。”
“你们先走好了。”盛嘉宜忽然开口,“我要留在这里。”
“做什么?”郑安容觑着她,“别开玩笑了,把你留在这里,出事了谁来负责?”
“我想和陈阿伯说说话,寻找一些角色体验。”
他皱起眉:“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你助理阿香呢,怎么没跟着你来?”
“我让她先回去了。”盛嘉宜淡淡道,“哪里不安全?”
郑安容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上哪里不安全。
要说犯罪率,城寨里的犯罪率实际上并不高,当然这也跟城寨里的犯罪大部分都无法统计有关,不过现在东城已经全部空置,西城又全是居民房,要说多危险,倒也谈不上。
可能城寨这处地方天生就给人莫名的压迫感,让人想到一些不安的因素。
“我留下来陪你吧。”谢嘉诚说。
他高大的身影在此刻并不能给盛嘉宜带来任何安心,她只觉得烦躁,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生硬地道:“不用。”
“可是”
“我在城寨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陈阿伯突然插话。
“我知道——”谢嘉诚忍不住反驳,“但是”
“让嘉宜呆着好了。”郑安容见盛嘉宜神色不耐,示意副导演去拉谢嘉诚“不要干涉她做的决定。”
盛嘉宜的脾气他是了解的,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做了决定后,谁也没有办法阻拦。
谢嘉诚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也只能听导演的话,一步三回头跟着郑安容往出口方向走。
“他喜欢你?”陈阿伯见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道,才问站在原地不动的盛嘉宜。
她回过头:“是吗?不见得吧。”
空气里终于不再垃圾和污水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草药味。
西城的楼道里是干净的,不像城寨地面巷道那样堆满了垃圾、排泄物、污水,虽然也一样的不见天日,但已经有红红绿绿的霓虹光线照亮黑暗的走道。
盛嘉宜记得不错的话,就在中药铺楼上,有一家百货店,是城寨里最大最全的商店,足足有七百多平方呎,还是城寨里难得的有经营执照的店铺。
西城的生活就如陈阿伯所言,除了贫困一些,其实和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区别,偶尔西九龙警司巡逻的阿sir还会进来跟城寨里的人打牌,即便知道有一部分是无照经营,或者是从大陆偷跑来的黑户人口,也一笑了之,装作不知道。
“你认识我?”盛嘉宜抽出中药铺门口摆着的一张竹椅,大剌剌坐了下去。
城寨里大部分楼宇都采用四四方方走廊式建法,说白了就叫筒子楼,狭长露天的走廊,一单元挤满了二三十间房间,抬头往四周看去,皆是这样环绕的廊道,层层堆叠,黑洞洞的望不见人影,偶有几处露出点零星的微光,证明还有人居住于此。
“我不认识你。”陈阿伯摇头,“但是,我听说过你,也见过你几次,那应该是你吧,如果这座城市还能找出第二个和你眼睛一样的女孩。”
“我很少出来。”盛嘉宜说,她看了一会,从药柜最侧边摸过来一包烟和打火机,擦的一声点亮。
“都说了,不要抽烟。”
“我心里有数。”盛嘉宜说。
她百无聊赖看着青烟腾空,吹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有人传过盛老板有个丫头,长得很漂亮,还有双和别人颜色不太一样的眼睛,他们说那是小鬼的眼睛,从泰国请过来的,不是活人,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确实很少有人见过你,你妈妈把你藏得很深,对不对?我师父听到后,就斥责那些人说他们乱讲,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师父后来又跟我说,盛老板是故意的,她那么厉害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在这里停留的痕迹,那么你就不能总是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的眼前。”
“我觉得我师父说的有道理,但是实在是难以掩盖,尤其是当时城寨都在六叔的管辖下,你又是他的干女儿,我们不见其人,也有耳闻过他的大名。”
“这世界上的巧合总不会那么多,在瞳色上,六百万市民里大概也只能挑出你一个这样的,所以在电视机上看到你后,我们就猜,应该是你。”
“你们?”
“我们。”陈阿伯说,“听过那个传闻的人,应该都会这么想,你说对不对?”
盛嘉宜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住在城寨里的那几年,港英政府还不曾提出拆除城寨,那时的城寨比现在要热闹许多,也混乱许多,当她走在狭长的楼道里时,污水也如今日一样,一滴滴淌在地上,她会小心翼翼绕过比自己还要高许多的废弃垃圾,躲过尖锐的铁丝网,绕过天后庙,从城东到城西。
天后庙前香火极盛,城寨里人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过来拜一拜天后。那个时候城寨里的垃圾也不少,但还没有这么多,城寨管理委员会会雇佣手下与抽不起大烟却赖着在烟馆,还没有抽死的人打扫街道。
城寨除了几股势力之间的冲突,倒也没有什么犯罪事件,晚上睡觉,甚至连门户都不用落锁。
那几年里有六叔在这里坐镇,他是胜和会的龙头,谁都不敢忤逆他,在他的高压管控下,城寨里祥和的不可思议。
那时候,她从前只想着赶紧从城寨里出去,出去后再也不要回来,却没有想到回来后,再回想过去,想到的竟然是一些还不错的回忆。
恶臭熏天是真的,幽闭恐惧也是真的,潮湿阴暗、混乱邪恶、罪恶黑暗,都是真的,可是她思绪万千,那些痛苦的过去,竟然如雪泥鸿爪一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们不会出去乱说。”陈阿伯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不快,立刻道,“我们都清楚,前几年虽然街坊邻居都不认识你,但是猜测你是城寨里出去的人,又成了大明星,都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和你有关的电影碟片,在城寨里总是最受欢迎,你看这么几年下来,谁有在外面乱讲你的事情?”
“你让城寨里很多人都觉得,哪怕城寨已经要拆了,我们被迫要出去谋求生计,但还是有希望在前头的,你过得那样好,叫人觉得,我们的后辈或许有一天,也可以过得像你一样的好。”
“是吗?可是,我真是担不起这样的期待。”盛嘉宜轻声道。
重庆森林
“听说城寨近来要来电了, 前些日子北边起了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电力局总算下狠心, 说要在城寨里供电,这不, 今天一早就叫了人进来考察,闹哄哄来了一群,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还说要画城寨的地图。要我说, 要电还不如要水, 城寨里的水哪里还能喝?这么多年了,什么屎啊尿啊都往里倒, 说着都恶心。”
“现在不都是给你们接外头的水管么?又没叫你们喝井里头的水”
“话是这样讲,这用水还得给六叔他们交钱,说是接外头的水不合法, 冒险的生意别人不敢做,想喝干净的水可真是难,不给钱就只能自己去街口挑水,我们这些女人,哪里挑得上来?六叔这人, 还是太不讲理了一些,婉姐,你说如今外头挣钱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们总呆在这里做什么。”
“你少说几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让六叔听到了, 又埋怨你们难管教,不呆在这里, 去哪里?外面能去吗?”
“他是没事了,叫我们怎么办?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现在好了,又到了拿钱换平安的年头,婉姐,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城寨里大家都是苦命人,挣我们的血汗钱,也不怕遭报应”
“闭嘴,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以及拎不清楚了是不是?”
外头静了许久。
盛嘉宜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上有弯弯的月牙。
她知道六叔是谁,六叔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总是笔直梳在脑后,他也是城寨里极少数见过她许多次的人,他看起来很妈妈的关系很不错,有一次开玩笑说,要认她当干女儿,让她叫他当爸爸。
妈妈笑着答应了。
“以后别让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说这些。”盛婉的声音冷淡至极,“不许给我惹麻烦。”
“得罪了六叔,在城寨里还怎么混?不我们做生意的,最怕把麻烦惹回家,下次见到你们几个,不要已经成了几具尸体。”
又是一阵安静,过了许久,和盛婉说话的人嗫嚅道:“知道了,婉姐,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嘉宜呢?”她连忙换了一个话题。
“在屋子里头。”盛婉满不在乎道,”大概在睡午觉吧,谁知道她在干什么?对了,你们几个,下次别再让我抓到你们指使她去西城给你们买药,也不许你们把她带到那些地方,她还是个小孩呢,看你们男男女女滚在一起,像什么话?”
“是是是。”声音讪讪。”我知道她最会哄人,你们一个个被她哄得找不着北,但是也要分清楚主次,难听的话我不想多说,谁再违抗我的命令,我就把你们送到六叔那里去。”
“您准备什么时候送嘉宜上学呐,是在城寨里,还是到城寨外头?”对方讨好道,“要是能去外头念书就好了,听说外头的小孩从小就上英文课,城寨里都还讲着各地的话呢,上次听人讲北方话,真是笑死我了。”
“她怎么去外头上学?连个合法的身份都没有,就在城寨里念书好了,福利会建的学校也不错,什么都教,就是去上课的小孩太多了,等我之后去跟六叔说说,让老师上家里来。再说城寨里也不是不能学英文,不光能学英文,法文也能学呢。”声音哼笑起来,“越南来的那个明素,不就会讲法文,让她来教嘉宜好了。”
“哎呀,咱们这种身份,怎么能给人当老师?”
“身份有什么重要的,本事才重要?我看挺好的,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本事。”
“她那双眼睛,您是不是也要带她出去看看医生,这到底是天生的呢,还是有病的”
“不瞎就行了,哪管得了这么多,这事真是麻烦着呢,人人看了她都把她记得死死的,就算出去了,都是个麻烦。”
“这倒也是,那您干脆别让她出去好了。”
“那怎么行?”声音明显烦躁起来,“在这地方关一辈子?那跟养条狗有什么区别?有钱人家里的狗都金贵的不得了,她就只能关在屋子里,最多去阳台上晒个太阳我生她可不是为了叫她在这种地方活着,躲几年还说得过去,要在这里一辈子,那我不如她早点死了算了。”
又沉默了一阵子。
“算了,到时候叫六叔从城寨外头找几个老师进来教,什么英文国文都要教,最好再找个会算数的,万一哪天有机会出去,别落后别人太多,有文化重要,现在这年头没文化,富豪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是对的,您深思熟虑,看得比别人远一些。”
“看得远?”
“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为了钱冒险。”盛婉明显躁郁起来,他压抑着怒火,低喃道,“是的,我有钱,有很多钱,可是我在这里,根本用不上一个骗局我就不该听信姓魏的那个老东西的鬼话,现在宋家恐怕还在外头到处找我呢,不过也没关系”她又笑了起来,隔着门板,她的笑声幽幽的,有些瘆人,“他总不会找到城寨里来,总会有办法的……”
“婉姐,这急不来。”旁边的人大抵是在劝说,“说到底您在城寨里是人上人,总比我们这些好些,把自己卖了,一晚上挣个几块钱都难,不过嘉宜呢,也确实,她那张脸看起来是个好胚子,养在这里糟蹋了。”
“能有容身之地就不错了,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东城最近乱了许多,这些铺子,还得您操心一些。”
“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就担心一点,既然电能通进来,就有合法的理由派人进来定期巡视检修,这就像是刻意开一道口子,如今是电,下一步就该是警察了。把麻烦领进门,以后麻烦的事,还能少吗?”
“先不说了,我去牌馆里看一圈,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高跟鞋踢踏声远去。
盛婉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过了许久,盛嘉宜从门口站起来,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小床。
靠床有一扇明净的窗户,阳光洒在被褥上,考得热乎乎的,还带着些香味。
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小床,窗边一张掉漆的桌子,桌子对面是一架白色的木柜子,柜子上一只掉了只耳朵的玩具熊。
盛嘉宜住在城寨里难得的有阳台、有窗户、临街的屋子里,这边可不是城寨里普通人能住的地方,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城寨中所谓的上流社会、权贵,才能住到这样常年有阳光照进来的居所。
而城寨的大部分地方终年都被黑暗笼罩,幽暗的巷道里到处是污水和垃圾,比手臂还长的老鼠爬来爬去,成人得勾着腰行走,以防撞到头顶的水管。
其实一开始也不是一切都这样好,盛嘉宜对这里最早的记忆,就是城寨原始的模样。
城寨里的电都是偷接的外面的电力,断电如家常便饭,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不点蜡烛,就伸手看不见五指。
盛婉常年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三四岁的她就只能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在城寨里谈害怕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这里不允许害怕,年纪虽小,她也听人讲起过,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在外头找不到地方容身的人,大家拥挤在这块狭窄的土地上,能有活下来的办法,就已经不得了。
公厕里总是能见到尸体,倒不是死于谋杀,城寨里的犯罪率并不高,因为前前后后住的都是熟人,大家彼此熟悉,吆喝一句,就有人来帮忙,这些往往是那些抽多了大烟的人,或许在某一个清晨,无声无息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都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一群人。
城寨里的工厂、店铺和居民房没有任何界限,这一层有一家烧腊铺,凌晨就会从长沙湾拉来新鲜的宰杀后的猪,挂到巨大的熔炉里烤制,盛嘉宜偷偷跑出去看过一次,黑黝黝的空间里,烧腊店冒着红光,传来巨大的轰鸣。
她趴在门口偷偷往里看,一只只死猪挂在房梁上,后来有人跟她一起看,点评道这些死猪就像是死人的尸体一样,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
不过没有过几年,盛婉就带着她离开了那个恐怖的地方,搬进这间临街的小屋宽敞、明亮、甚至有自来水和稳定的电力供应,和从前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一切都好了起来,但是只有一点,盛婉还是不许她出门。
阳台对面是一大片木头棚屋,高高低低的棚顶延伸到远方的山下,再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杂乱无章的天台上支起竹竿,用来晾晒衣服,偶尔楼下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响铃叮当,一溜烟就消失在炙热的阳光下。
每到黄昏,那些天台上就会出现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成群结队在上头玩游戏,盛嘉宜玩不了,但至少这个房间可以晒到太阳,盛嘉宜就觉得很开心,比她之前住在黑洞洞的“魔窟”里要很多,哪怕不能出去,她也很满足了。
衣食住行的事也得到了妥善的解决,每天都会有穿着花枝招展的女孩来敲门,给她送吃的。在盛嘉宜眼里,她们眼睛都画成蓝色红色各种颜色,头发烫成大卷,都称呼盛婉为婉姐,看到盛嘉宜,总觉得无比的可爱,常常会亲她一下,在她脸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印迹。
盛婉知道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虽然有饭吃,但是不要和她们混在一起,她们做事,不要跟着学。”
盛嘉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最近在学习看书,尽管没有上学,但是她已经学会识字看书了,有人偷偷带她去福利会开的学校上课,她只用了一年,就学了别人要学三四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房门被敲响三声,墙上指针指向下午六点。
盛嘉宜蹑手蹑脚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缝开了一道口子,盛嘉宜透过缝隙往外看,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快出来。”他轻声道,声音压得极低,“我在楼道里蹲了半个小时,婉姨去见我干爹了,今晚估计都不会回来了,我带你去天后庙看点有意思的事情,妹妹——”
盛嘉宜忽地从梦中惊醒。
冷汗沾湿后背。
这两天拍戏连拍了二十七个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她回来后洗漱了一番倒床就睡,这一睡,竟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她下床,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巨大的落地窗背后,夜晚时分的维多利亚港终于安静了下来,金色的灯光暗淡了许多,黑洞洞的夜里,九龙新建起的高楼大厦隔着海湾,排排矗立。
她打开窗边窄柜上的台灯,暖色的光线立刻铺开,就像黄昏时的阳光一样,细细密密落在地上。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梦见过城寨了,或许是近来进出城寨拍摄电影,总会在想起从前的事。
盛嘉宜抬起手,把窄柜上那只掉了半只耳朵的,破旧的小熊玩具拿起来,放在手里捏了捏。玩具熊的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头是各种各样颜色的信件,堆成一座小山一样,高高立在柜子上,那是影迷fans们写给她的信,大部分留在公司,少部分被她带回来,放在陪伴她长大的公仔身边。
她退后一步,把小熊放回原处。
桌子上的手机冒着绿莹莹的微光,掀开手机盖,上面显示有一条新收到的短信。
【嘉宜,出来玩,我和程少都在,旺角missel bar见。 ——李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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