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61
夜久星阑,火冷灯青。
待裴晏迟披星戴月回到房中时,燃着的灯已经被风吹灭了一盏,只余零星烛火,朦胧地映出房中静默的景象。
走到门前时,他特地放慢了步伐,等着越明珠推门扑过来。
往日越明珠一听见脚步声就会跑到门口迎接。
倘若他慢了些许,她等不及了,偶尔是推开门从里面探出脑袋催他,偶尔便直接跑来扑进他的怀里。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唯独今日例外。
他在门口等了半晌不见里面半点动静,推开门,迎接的也只有紧紧合上的床幔。
从在山顶试锁魂灯屡做屡败,再到现在,来找两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整个流月山域,好像都在嘲笑他的狼狈。
“君上前些日子遇见天劫,神识不定,思绪飘忽。那两道身影,说不定就是您分出去的神识,捏出来的虚影。”
司命说得掷地有声。袖下长指,已经不自觉地用了力。
他已经把缨穂收了起来,掌心里空荡荡的,愈是这般使劲攥着,愈是清楚自己什么都没有攥。
良久后,裴晏迟才终于找回了他曾经惯用的,极度生疏的语调,淡淡道:“劳烦上神。”
“啊?”越明珠诧异地瞥了瞥他,才道,“没事的——”
“既然按上神所说,我们之前的恩怨都已经一笔勾销,现在你平白帮我的长兄,我当然该道谢。”
几百年里,这是仙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另一个人解释,他为什么会如此冷淡。
换个人,定然能听出他话语底下,挣扎着的那丝欲盖弥彰。
但越明珠确实是没有怎么在意,也确实是没听出来。
她彻底卸下了之前对峙时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十分坦诚地道:“其实哥哥能回来,你帮了大忙,你有恩于他,也就是有恩于我——”
裴晏迟神情一僵,语调更加冰冷:“不必。我们已经毫无瓜葛,客套话就免了。”
“这不是客套。”“明珠,我从不撒谎。
尤其是对你。”
非要说起来,应该是他自责才对。
离别前都未曾跟越明珠好好道别,只是假装平常地说了些话。
然后,避开她的阻拦,用她教他的天外天秘术,还当着她的面,选择了那般惨烈惊愕的死法。
而且,按照记忆里所描述的,在昆仑境初见时,小凤凰化形遭遇了些变故,他取了粒心头血帮她。
那粒血珠,最终阴差阳错地嵌进了越明珠的元神里。
他的死,肯定会引得她心头大动。再加上当时,本就劫数将至……
总之,在裴钟渊眼中,越明珠是为他遭受牵连,平白度了三百年苦劫。
“——停停停。”
越明珠最听不得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自己的错处:“我去找他了,有什么误会也一并解决。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帮我传个话。”裴钟渊低声重复道,“方才的事,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我也没有大碍。让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越明珠咬住唇,轻轻点了下脑袋:“那我去了。哥哥,你先休息一下吧。”
裴钟渊看了她半晌,才回:“好。”
侧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活物。
裴晏迟阖眸,周身结界加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为了隔绝外界,还是为了不让外界看见此时他的狼狈。
脑海里,回溯着在天外天重遇越明珠的每一幕。
最后,也许是真的心无波动,也许是痛得难以再感知到更多。
裴晏迟出奇镇定地,得到了结论——
既是各取所需,他应该就不欠越明珠了。
即便心底曾经有滔天愧疚。
即便抛去那些生生死死,他清楚地知道,他曾经对待越明珠的那些碎片细节,做得同样不够。
但此时,好像只能反复念着这句话,才能麻痹掉他心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意。
他之前深陷情劫,都是以为越明珠爱着她,还两度为他而死。
而现在,一切都被推翻。
她根本不爱他,所谓的寻死,也只是想更快地去见他的长兄。
甚至,凤凰真身还因此涅槃,突破了修炼中最后的枷锁。
这些误会跟自作多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裴晏迟阖眸,将仙力运转逐渐恢复平稳,原本粗重紊乱的气息,亦是回到了正常。
但,睁开眼时,看见那张脸,他还是下意识地僵了一僵。
越明珠一边理着发丝,一边用稀松平常的语调道:“看来你不需要帮忙,自愈得已经差不多了。”
裴晏迟喉结滚了滚,原想出声,将那些刚刚在心头过了十几遍的冷言冷语都说完。
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生硬地答了个“嗯”。
她继续说:“你应该还不知,我跳诛仙台后去了一趟下界。在三千凡尘中某个位面里,有个叫钟迟的,跟你长得很像的年轻修仙者。”
时至今日,她仍然没发现,“钟迟”就是裴晏迟本人。
小凤凰以为仙君对很多事一无所知,所以干脆趁着这个时候,全盘托出以表诚意好了。
“虽然不知道你的情劫为什么会落在别人身上,但是,能安安稳稳发作,没有影响到哥哥重塑魂魄就好。我觉得,这还是多亏你太强了,能压住天劫,移花接木……”
所以,有一说一,这也算是一桩恩情。
越明珠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等裴晏迟的反应。
而裴晏迟扯了下唇边,实在挤不出来半个字。
幻术,生死术,锁魂术,都是司命星君最懂的范畴。在这方面,他无论怎么胡编乱造,都显得很有可信度。
裴晏迟眯起眸,声线很凉:“那不可能是幻术。”
“一般的幻术不可以,但若是仙君历劫时,没来得及收回本体的仙力跟神识呢?以前没有这种情况,君上怎么能笃定?”
司命对上那双深黑的眸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那仙君以为如何?侧殿里仙力温和且平定,无声掩盖掉一切的争端。
刚才那场对峙,从头到尾,裴晏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对面抛来怎样的字眼跟质问,都像没听到一样置若罔闻。
越明珠见状,似乎更生气了。
但一听见仙医要单独禀报裴钟渊的病况,她的心思立即被勾走过去,没有多待半刻,转眼就离开了寝殿。
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终于可以从袖里伸出修长微凉的手,正视掌心那一道道或轻或重的血痕。
还是裴钟渊传来音讯,温声提醒他,东侧殿里适合静修,他气息不稳,应该找处静谧的地方多加冥想。
但仙君这一处绝佳静修之地站了半个时辰,还是丝毫没有静下心。
一闭眼,耳边的杂音便愈发清晰。
隔得那么远,都能听见越明珠在反复询问仙医,最后又去问裴钟渊。
大大小小关于刚才吐那口血的细节,都被问了个遍。
越明珠的嗓音一直都很温绵,跟他曾经听惯了的语调,没有多大区别。
唯独没听过的,大概就是那几声亲昵得不能再亲的“钟渊哥哥”。
越明珠叫得很顺口,裴钟渊亦是没有纠正。仿佛都已经习惯了。
只有裴晏迟,掌里捏着缨穂的力道,一点比一点重。
“哐”的一声。
杂音统统消失。
与此同时,多了道暗紫色的身形。
宗星洵笑得很真诚,眼下乌青被衬得格外明显。
“刚刚这里有个阵法,好像是会让人听到些不该听到的。我现在才发现,不会叨扰到仙君静修吧?”
嘴里说的是脱罪的话,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一段段越明珠对裴钟渊的关心,就是故意让他听到的。
裴晏迟微微眯眸。
他刚才心不在此,竟一时没察觉出来这点小把戏。
而联系起之前,越明珠一脸迷茫地望着他:“小宗难道没有跟你说吗?”
看来,宗小公子不入流的拙劣把戏,还远不止一个。
那想要对他的落井下石的意图,根本不用多猜。
心底想了再多,声线却还是很淡,没泄露出半分心绪:“你很吵。”
无论面对越明珠时,他变成了何种模样。
在外人前,仙君还是维持几百年来惯有的倨傲冷淡。
厚重的仙力化成无形的盾,将宗星洵一步一步往外逼。
脚踩着天外天凤凰台的地砖,宗星洵是半点都不怕他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仙君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彻底?乍一眼还挺渗人,跟你长兄,是一点都不像了。”
“难怪姐姐看到你,连点爱屋及乌的好眼色都没有。
她以前啊,可是听见有个糕点叫裴罗糕,都能为了那个裴字多吃两块。”
宗小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将裴晏迟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血淋淋地揭开,摆在仙君面前。
纵使仙君仙君过去活得再高高在上,现在又摆出一副怎样的姿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难道您真觉得,那会是越明珠?
她就是个凡妖,跳下诛仙台,没有外力的帮助,她怎么能复活?退一千万步,就算真是,她身边另一道影子又如何解释?”
裴晏迟不可能相信,越明珠真的复活不了了。就是知道自己在掩耳盗铃,他也要去找别的生死之术能救明珠。
但是,他一定会相信——
越明珠绝不可能跟另外一个男人那么亲密。
这般笃定,比其余任何理由都有说服力。
所以,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可能是仙君分出去的意识。
司命的解释,立即从三分合理,提到了十分。
司命硬着头皮道:“君上……打击过重,心魔太强,脱离本体控制的意识,难免会忍不住想起曾经的场景。”
所以,小弟子看到的那一切,都是他幻想虚构出来的。只是仙君修为太强,执念太重,才比幻术更真实百倍。
也十分合理。
裴晏迟眉间的焦灼渐渐冷却,视线下移,落在地上那越堆越高的雪。
男人一只手移到床案上,打开盒子,将里面玉制的长势拿了出来,对上少女紧紧皱起的小脸。
越明珠还在回忆刚刚悬而未决的答案,余光不小心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瞳仁一震,小脸红白交替:“我还在想正事,你不要干扰我!”
裴晏迟扯开唇角,温和地追问道:“想出正确答案了吗?”
越明珠身子一僵,瞬间又不吭声了。
裴晏迟:“你方才说对我的所有事情都放在心上。”
她还是不死心:“我可能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裴晏迟嗯了一声:“所以我准备多问几个,以免错怪了你。”
他嗓音平静:“都是非常简单的问题,答错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些惩罚。”
第 62 章 62
男人的语气分外温厚而有耐心,似乎并未因为她答错多次而流露出任何不满。
然而迟钝如越明珠也能看出来他现在不太高兴。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烛火将两人倚叠的影子拖得很长,也叫那玉器的轮廓更加张牙舞爪。
如同裴晏迟现在给她的感受。
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将人吞食入腹。
越明珠悔不当初地想,早知道就不跟裴晏迟闹脾气了。
裴钟渊伸手拦住他,低斥一声。向来和煦的眉眼,都不由威厉了,“你应该也清楚,这是什么场合。”
他的肩被微微摁住,力道不大。
却仿佛是一袭冷雨,淋得人发凉。
裴钟渊顺着发冠扫过他的白发,低叹了声:“阿则,扰乱仪典是重罪。——有事容后再说,我先回去了。”
没再多说,只是一转眼,竹青身影便从原地消失,又回到了高台上。
隔得极远极远,裴晏迟还是能依稀看见那边的光景。
越明珠站在中央,裴钟渊站在她身后左侧,衣袂青红相辉,哪怕离得很远,却仿佛交织在一起。
这里无法用仙力探视,若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只能上前。
然而,裴晏迟却只能生了根,半点都挪不动。
他并不在意所谓的重罪,只是莫名想要逃避掉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从裴钟渊遮住越明珠的眼睛开始。
他未曾料想到的一切。
裴晏迟又想起些奇怪的事。
越明珠比自己性命都要宝贝,日日睹画思人的那张肖像上,穿的就是这般竹青的衣袍。
而他从小弟子记忆里攫取的那一幕,两道身影那般容不下旁人的亲密……又跟现在何其相似。
好像,此时,他才应该是个外人。
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逐出了局。
突然地。久别重逢,甚至还算不上久,也就那么些日子,仙君怎么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那满头墨发不知何时冻成了银白,远远看着,比远山雪还要清冷。
本就疏离的裴晏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块无情无欲的万年寒冰。
但他望向她时,神色却骤地愕然大恸,跟濒迟着魔了一样。
没有半分应有的冷静自持,不衬他这身雪色,更不像他从前。
……真的很像走火入魔。
好歹也是认识了几年的人,又对她有一丁点恩,突然就变成了这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模样,越明珠确实有点懵。
裴钟渊嗓音更低,将她拉回现实:“明珠?”
“啊?”越明珠偏过脑袋,“……噢噢,你先带他下去吧。等下还有需要你的时候。”
“好。我尽快回来。”
尾音飘在风里,裴钟渊的身影也随风一起,飘在了裴晏迟面前。
抽起跌在地上的古剑,物归原主:“拿好,跟我走。”
语气温淡,又不失曾经身居要位时惯有的威严。
裴晏迟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那跟他除了神态与发色之外,几乎没有差别的脸庞。
满脑子都是乱糟空白,根本分辨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还多亏周围众仙的议论,点破了来人的身份——
三百年前为了整个九重天身殉禁地,毫无疑问该已经魂飞魄散的上仙。
亦是跟他血浓于水的兄长。
对上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庞,裴钟渊解释道:“是上神涅槃后,助我重回轮回道,有幸再活一回。”
用的称呼格外恭敬,丝毫不像刚刚被裴晏迟听到的那样,有种令他陌生乃至恐慌的亲昵。
语毕,不等众仙有所反应,裴钟渊已经拉过他,闪到了远离仪典的僻静之地。
裴晏迟未曾抗拒,抽不出心神,也抽不出精力。
他后退,靠在发冷的石柱上,紧捏着剑,神情仍有些恍惚,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真是……明珠?”
还没有得到答案,倏地,仙君想起了很多画面。
越明珠有段日子偏爱鸾纹锦衣,把整个重阙殿都布置成火一样的红,说什么也不肯换。
越明珠的魂魄明明那么完好,却没有被他带回来,而是莫名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越明珠…………
一个又一个的细枝末节,就这么蹦出来。将看似琐碎的东西都串在一起,最终坚定不移地指向凤凰台上。
可同时,也一个接一个地提醒着裴晏迟,他到底错过了多少跟越明珠有关的事。
在他跟越明珠之间,划开一道比阴阳相隔还要深的鸿沟。
冰凉的指尖,被絮丝抚过。
裴晏迟低头,才惊觉刚刚忘了控制力道,竟一不小心弄坏了那支缨穂。
他紧绷的手一松,连忙将长穂恢复完好。
这是明珠送给他的小玩意,若是等下被她知道缨穂坏了,肯定会失望——
心头默念的术诀,突然顿了一下。
往日无论如何,回想起明珠将缨穂挂在剑柄上时的甜笑,仙君都能毫不犹豫地肯定,她很寄挂这个女红。
可是现在。
他刚刚亲眼见过了,在他的长兄面前,越明珠也是这般笑意,丝毫未变。
甚至,开心得更加真切。
裴晏迟却突然不确定起来。
烦躁不耐的心,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明明天外天如此温暖宜人,他却骤地感觉凉了下来。
心头,渐渐滋生出一点一点的异样。
有些荒唐的念头升起,还没理清,就被他下意识地快速否决掉了。
长指捏在一起,裴晏迟垂下眸子,良久后,神情似乎才恢复平常。
没有跟宗星洵过多客套,甚至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他擦肩而过,径直走了进去。
身后,只听见青年凉凉地笑了声,充满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裴晏迟没有理会,手指又抚了下缨穂。
心底在告诫他自己,要镇静下来。
他原本是甩开了众仙,一个人遥遥领先来到了这里。
这几番推延,竟还是最后一个到的。
当仙君站定在所有人之前时,仪典正好开始了。
三青鸟变回小山般庞大的原身,冲到凤凰台周围,绕台九圈,仰头发出一声长鸣。
紧接着,凤凰台里外,都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应和。
上古血脉绵延至今的瑞兽,甚至凶兽,低下对神仙都无比高傲的头颅,虔诚又尊敬。
其他已化成人形得道成仙的上古兽族——朱雀,重明,毕方,亦是不例外。来到这里的所有族人,都齐齐匍匐下去。
百鸟朝凤。
他们自然该是第一个对凤凰表达忠心,再第一个得到凤凰恩典。
红日当头,驱散雾气,将高台上的每一寸都照得发亮。
火红的鸾纹衣袂被风逗弄吹起,划出道如波般的弧。
有人余光瞥见,却敬畏得不敢窥探。
一切都是如此庄重又祥和。
唯独在人群最首,突然听见“哐当”的剧烈声响。
古剑跌摔在地,将玉砖砸开道道裂纹。
齐刷刷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仙君。
而裴晏迟,已经完全顾不上其他。
他瞳孔猛地收缩,惊愕到了极致。
脑海里一阵紊乱嗡鸣,连带着经络里的仙力都在胡乱震动,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狭眸暗红,已然被激出了点点血雾,却还在紧紧盯着那道火红的身影。
不会认错的,就是隔得再远,他也不会不可能认错……
那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活生生的越明珠。
但这只在他面前孱弱无力的小雀妖,正一袭华服,受万兽敬仰。
正站在……凤凰该站的位置上。
比他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
第一眼熟悉,第二眼陌生,令他快要分辨不出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晏迟手里还捏着那只缨穂,却已经不自觉地指骨泛白,青筋凸起,用力到肉眼可见的发抖。
高台上的人,也看见了裴晏迟。
看见他的白发,和他异常的反应,好像很是惊讶,上下扫了几眼,便立即转过头,像是在求助身边的人。
——连愕然的表情都一点不变。
裴晏迟清醒过来。
那真的就是他要找的,找了这么久的人。
他滚了滚喉结,试图从喉骨里挤出几个语调晦涩的字眼,嗓音却已经近似嘶哑,离得远了,都要听不清。
裴晏迟喜欢山水画,最好还要早春险峰,可惜上京城没有这样的山,他从前去汉中府履职时就喜欢在山腰云雾间独坐品茗。
越明珠连他爱去的山叫什么名字,曾经被外派到哪些地方都快记住了。
她屡次闪过同一个念头,真的有必要记得这么详细吗?
然而每回当这种质问伴随着潮意升起时,裴晏迟都会适时亲一亲正在尝试努力记住跟努力起伏的她,低声同她说:“我也记得明珠爱去的地方。”
她不像他一样走过五湖四海,只在上京城与杭州府打转,然而细致到她爱去的酒楼茶铺,裴晏迟都说得分毫不差。
越明珠听得有点愧疚。
裴晏迟这么了解她,她竟然连多了解裴晏迟一点都不愿意。
第 63 章 63
对方止住了话柄。
绛偏过头,故意露出那刻着半鸾纹的发饰,仿佛是在暗示着她即将在仪典中获得的超然身份。
对上另几位女仙的脸,扬起下巴,十分高傲地淡笑起来:
“九重天之上,除了我百年前有幸,还有谁得到过凤神的青睐?
凤凰之火普照天外天,你们说的什么,上神都听得一清二楚。”
接二连三遭遇各种事后,现在的绛朱,在裴晏迟面前保持从容,已经很勉强了,根本不想在这群人面前再装模作样了。
反正他们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不过,这所有乱糟糟的事,都会在参与完这次仪典之后,变回原样。
如她所说,她曾经受凤神青睐,是九重天唯一得到过上神讯息的人。
如今若是能当面得到凤凰的一句话,证明那次花祀失败,不是她的错,是整个朱雀族没保护好仙蕊的错。
那么,她的玄女之位,依旧可以牢牢稳固,甚至更高。
至于仙君……说得很真诚,不是话里有话。
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越明珠又抬起脸,看着他。
贝齿反复碾着唇,有点纠结:“你……”
他回望,从善如流地接道:“我没有瞒你的事。至多是记不起来了。”
越明珠懊恼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你的伤——”
“恢复得很快。”
“那你明日可以跟我一起吗?就在我后边。”
裴钟渊稍加考虑,便直接答应了。
凤凰掌重生之秘,用来解释他的复活,可以很轻易地说服九重天众仙,掩盖掉锁魂别的存在。
这种有悖天道的秘术,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如此一来,就可以告知天下,是越明珠帮他重获了新生。
若是说,在这之前,凤神只是众仙心头一个只存在于古籍上的象征。
如此一来,就是实打实的恩人了。
于各方都有好处。
唯独跟裴钟渊道别后,宗星洵连忙过来插了一手,完全不同意:“姐姐,这是你的仪典。裴钟渊来做什么?”
“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发冠,就跟哄小狗一样,“你也是。”
“小宗,我是想,他站左边,你站右边,给我平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庆典当一次左右护法……哦,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宗星洵当然不可能说不愿意。
但他还是想让裴钟渊离远一点,又没办法直说。
想了想,十分义正言辞地道:“那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裴晏迟来了,看见这一幕,会不会节外生枝——”
“啊?”
越明珠怔住,反问:“他来了,不是正好吗?”
这回换宗星洵怔住了。
“裴晏迟来了,看到他哥哥重塑肉身,又在我这里得到了厚待,肯定会很喜出望外。
趁着这个其乐融融的团圆氛围,我们正好把所有事都说开,不是非常合适吗?”
越明珠解释了一遍她的想法。
说完之后,忍不住在心底赞同,她的构思真的挺好的。
宗星洵扯了下嘴角,神情却有些古怪:“——你真这么觉得?”
她反问:“不然呢?”
“…………”仪典已经默认好设在最南边,四方中火最旺之处。
与其他位面不同,天外天几乎全部受凤凰之火的影响。因此,这里的红日也是自南升,自北落。
如今夕阳将熄,南边略略暗了一些。
越明珠正在摘垂丝海棠。
摘掉一枝,就用一下裴钟渊刚刚教她的术诀,试图点花成玉。
成功当然是很轻易地成功了。
就是那玉质附着上了她的仙力,色调有点浓,她不太喜欢。
试了好几次,越明珠还是不满意。
她抬头看向裴钟渊,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再教我一下……我觉得我现在做的都不好看。”
裴钟渊垂眸,看着那清一色的火红,很认真地说:“质地这么透彻的红玉,已经很难得了。”
“但我不想要红玉。你送我的这支,会更粉一点。”
越明珠嘟嚷了声,没再去问裴钟渊,低下头,继续念起术诀,倔强地独自尝试着。
弄了半天,总算有支粉嫩色泽的了。
她大喜过望,举起来想拿给裴钟渊看:“哥哥,我成功了诶——”
正好,跟裴钟渊四目相对。
他似乎刚刚在看着她出神,眸色很柔和。
蓦地撞进了她喜悦的眼神里,怔了怔,才缓过神:“怎么了?”
显然是没有听到她刚刚说的话。
不过,越明珠也不甚在意。
毕竟他刚刚是在看着她发呆诶。
她反手将粉花玉收到袖口里,反盯着裴钟渊看了良久。
看得裴钟渊都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越明珠偏过脑袋,突然弯起眼,盈盈地笑:
“你刚刚偷偷看我,是因为前三百年没有看够,还是因为我涅槃之后又漂亮了?”
这种话,她以前也天天问裴钟渊。
尤其是刚认识的时候,换上女子衣裙,哪哪都觉得新鲜,脸上沾了泥也要问一遍,不嫌烦。
往日里,裴钟渊每次都很无奈地笑了下,颔首应道:“是。”
知道他只是在顺着她说,越明珠还是很高兴。
她很知足的嘛,就是想听裴钟渊夸一句。
但这一回,上仙伸手拨开她发上散落的海棠花瓣,停顿片刻,很认真地说:“都有。”
是没看够,还是觉得她更好看了?
——都有。
将这一问一答咀嚼两遍,就能感觉到有一点点不对劲了。
越明珠睁大眼,睫毛局促地扇了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觉得她有点奇怪。
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子吧。
她还觉得裴钟渊有点奇怪。
同样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就是,好像,比以前要直白了一点……但又没有挑明了说,这样子吧。
这一回,宗星洵没有别扭着语气,扯东扯西、暗自阻拦。
相反,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你到时候要见那么多人,也不方便。我去帮你说合一下他们兄弟俩。”
越明珠觉得非常妥:“好啊,那你记得先代我解释几句,免得裴晏迟弄不清楚情况。”
宗星洵又扯了下唇,笑意很不明显:
“那当然,不用你说。”
天外天,顾名思义,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圣地。
别说下界了,就是仙界的九重天与昆仑境,也没有与它连接的通道。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他们踏进天外天。
也是千百年第一次,他们有幸见到凤神的真容。
天际边,络绎不绝地涌出一批接一批的身影。全都是顶层位面的顶层人物,才有这般资格。
最多的,当然是来自九重天的众仙。
绛朱站在最右侧,一袭红衣。比交接仪式和举行花祀那日,还要隆重上数百倍。
无论之前有几道劣迹,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是朱雀族的玄女殿下。
只不过,绛朱并没有听到往日里很平常的恭维跟惊叹。
相反,都是些私私窃窃的议论声。
有的是在嘲笑她花祀失败,害得整个朱雀族失去了凤凰的庇护。
有的是在说她心狠,花祀之后为了脱罪,把宠爱多年血浓于水的妹妹绛雪,都直接流放去边境了。
绛朱脸上的表情,逐渐无法维持。
当听见仙君的名衔之后,她心头的暗恨几乎决堤,再也忍不住。
绛朱还记得,裴晏迟之前问过一句,她是不是花祀失败了。
仙君修为高深,定然应该更倾心于修为高于其他女仙的女子。
是她花祀失败,给裴晏迟留下了些不好的印象。
再加上当时越明珠死得突然又惨烈,外界传言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裴晏迟才会胡乱说出那番伤人又羞辱的话。
等这次仪典后,也一定会变回以前那样的。
绛朱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很远处,那道几乎快看不见的背影。
裴晏迟并没有跟任何人待在一起,走得很是匆忙。
自那次事故后,这是他第一回,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众仙好奇地一瞥,就瞥见仙君那满头雪白。
联想起突降的天劫,心底止不住发麻,纷纷嘘声收眼,不敢再看,更别说议论一个字。
只有这里无处不在的凤凰火,暖融融的,能勉强驱散他们心头的畏惧。
裴晏迟并不在意旁人。
直到凤凰台前,才停了下来。
他指腹仍捏着缨穂,抚了两下,抬眼望向面前一片耀眼的金红。
按照以前的习惯,裴晏迟不假思索地想要仙力探测下此处。
不过,刚刚一动,就听见道提醒的男声:“仙君如果不想被结界反噬,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阴阳怪气之下,难掩熟悉。
裴晏迟掀起眼皮,正正看向来人。
饶是他神情再冷凝,也不免愣了一会儿。
宗星洵穿着一身绣金紫袍,朝他笑得十分春风得意:“这是看在仙君跟我曾经见过一面的份上,我好心。要是不听,我也没办法。”
除了凤神,谁可都没有资格,在凤凰台里动用仙力和术诀。
裴晏迟的心却全然不在此。
他定定地望着宗星洵,一个一个字往外蹦:“见过一面,是在流月殿里?”
“不然呢?”
没有认错。就是那夜来找越明珠的“司命星君弟子”。
裴晏迟眯了眯眸,对上那双刻薄又含笑的眉眼。
第 64 章 64
司命暗道不妙,攥紧了小弟子的肩膀,试图将人再拉得远一点。
但怎么可能拦得住仙君。
裴晏迟冷沉下脸,神识再度钻进少年的眉心里,搜刮了个遍。
小弟子只看了一眼,在脑海中留下一个短暂的片段,便惊吓得躲进了石碓里。仅仅那一瞥,根本辨别不出更多的信息。
他反复看了好几回。
小弟子受不住这短促而猛烈的仙力,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司命连忙给人喂药,表情很不自然:“君——”
裴晏迟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转眼就来到流月山域的山麓,一切都跟从小弟子记忆里撺取的画面毫无区别。
除了没有那两道人影。
那个男人……跟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相貌。
风雪太大了,小弟子仙力低,雪视能力不好,视线被蒙得模糊,也分不清那人是满头银白,还是覆了层雪的黑发。
而男人旁边,穿着火红鸾纹长裙,杏眸流盼的女子。
无论是相貌,神态,还有那一袭她曾经爱不释手的鸾纹锦衣,都不应该有第二个人。
最关键的是,那微微偏过脸认真关切的神情,跟越明珠曾经每个夜里等他回来,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裴晏迟记得很清楚。自从昨夜后,她的心思转眼便全不在他的身上。
连说话时,眼睛都止不住飘到别的地方去。
落折笑:“仙君若是有意,今天回去哄哄夫人就好。外人都看得出,她一向很听您的话。”
去问任何一个见过越明珠的人,都会这么说。
裴晏迟也是这么想的。
他推掉别的事提前回来,还亲自挑了糕点,已经算很有诚意。
她该相信裴钟渊。
这样,才能让人也相信她。
越明珠泡了泡温泉,总算神清气爽后,才回过神——
她是不是把裴晏迟惹生气了?
裴晏迟很少有不陪她过夜的时候,除去新婚当晚,昨晚是第一次。
只不过,她这两天脑子里乱得很,没一点空隙分给旁人,根本没察觉到裴晏迟的存在。
低沉嗓音交织着月光,徐徐泄出,“看来你很喜欢那盏灯。”
越明珠没想到他竟然会过问,根本没有应对的说辞,怔住了。
随即便低下脸,不愿被裴晏迟看到自己的神情。
冗长的寂静后。
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嚷道:“因为那是你送的啊。”
“你以前送的那么多礼物,甚至是前些日子那场烟火,不都是……落折道主的主意?讨我喜欢的东西,你总是请教别人。
只有那半只锁魂灯,才是你真真正正给我挑的。”
越明珠咬着唇,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总之,对我来说就是很珍重。”
裴晏迟默了默。
之前给她的,确实都是问过别人的意见。
越明珠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他没留意过,也不太记得。
既是礼物,就该让人欢喜。
他把不准,请教下天天桃花丛中过的落折,或是其他人,也并没有什么错。
偏偏被她说出来,一副委屈样,好像他之前都很对不起她似的。
可就是因为认得那是越明珠,这一切都说不通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升腾又泯灭。他试图冷静,但就算动用了仙力也无果。
“君上!”
司命气喘吁吁地飞过来,停在他身后,一边大口呼吸一边道:“对这件事,我有些头绪了!”
裴晏迟重重蹙起眉,没有阻止,却也没有应声。
经络里仙力起伏,直逼心口,扰得他现在极为浮躁。
良久后,他反倒阴冷地嗤笑了声:“原来是我疯了。”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给司命,给他自己,还是给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的越明珠。
“……”
司命不敢接。
心里却止不住想,希望被寸寸捻灭的滋味,对仙君来说,大抵确实很是煎熬。
裴晏迟这性子,几百年都倨傲如斯,刻在骨里,改也改不掉。
这还是头一回……用这么毫不掩饰的语气,说这么妄自菲薄的话。
…………
两人离开山域,却突然发现,九重天好像变了个样。
无处不在的微微寒意,都抵挡不住那一阵接着一阵人生鼎沸的喧闹。
司命从人群里听到了只言片语,神色骤变。
瞬间放满了脚步,离裴晏迟远远的。
裴晏迟无暇理会,回到重阙殿,便重重关上了殿门。
方圆几里,都被结界牢牢地锁住,钻不进一点多余的吵闹声音。
直到——
三青鸟飞到了他的案桌上。
从越明珠跳下诛仙台之后,这只曾经最喜欢依赖着她的小鸟,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似乎是恹恹地藏了起来。
仙君有耳闻过,它跟那只小花仙住在一起,就是一直都不愿意飞回重阙殿见他。
灵智太高了,可能是在跟他怄气。
那现在,三青鸟冲破重重结界阻碍,如此兴奋地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是什么意思?
裴晏迟心底一动。
明知得到的答案会再度失望,却还是忍不住问:“是明珠——?”
三青鸟停住了上蹿下跳,歪过脑袋,圆石般的眼睛看着他。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
周围的风声静了一瞬。
裴晏迟捏紧了手里的毫笔。
三青鸟好像不是很懂仙君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故意唱反调。
它没有理会裴晏迟的期待,低下头,在他面前放下一根细长的羽毛。
准确说,是一道还燃着火的羽毛状虚影。
上面仙力流动,温热平和,却无端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对这小小的信物有任何怠慢。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裴晏迟。
他仍看着三青鸟。
小鸟不能理解他蓦沉的眉眼,喜悦地鸣叫两声,又唰的飞开了。
余音绕梁,将原本安静的重阙殿,吵得格外令人烦躁。
裴晏迟拧起眉,收回神,总算有空去打量那根凤羽。
看清楚的一瞬,他不免顿了下。
这是——裴钟渊望着她,没有说话。
越明珠连忙低下脸,假装镇定无事地翻过下一页。
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有字,有画,有仙草切片。赫然是一部炼丹必备的罕见仙药草百科全书。
后面应该还有天外天独有的珍兽,及其脾性。他记得非常细。
这些书录,最后都是要放进藏书阁,供整个九重天的神仙们浏览。
只不过,这些密密挤在一起的字符,越明珠是半点都没有看进去。
她忍不住,往回去理裴钟渊那句解释
——为什么画天外天的总绘,会想着要画她的模样,又为什么要搁置不画了?
可以允许她……想点别的吗?
不知是不是越明珠的错觉。
她觉得,重生之后,裴钟渊好像跟以前,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同。
越明珠啪的合上书录,转移走话题:“钟渊哥哥,你重塑肉身后,魂魄的伤好点了吗?”
“好了许多。有些伤,是当初去禁地时留下的,一时半会难以缓解。”
裴钟渊温声解释,“不是什么大事,多加修炼休养,很快就能好过来。”
说完后,像想到了什么,垂下眼,泄出几分担忧。
“我倒无事,但阿则——”
顿了顿,他道:“就是当初被我擅自拿走劫数的胞弟。”
越明珠嗯了声,一点都不在意裴晏迟,只追问:“天道不是说那道劫数,已经不会影响到你了吗?”
“就是因此,我才觉得奇怪。”
天道向来不偏袒人。
其他人若是知晓他还活着,一时半会绝对难以接受,除去怀疑他是不是本尊,肯定还有些别的恶意揣测。
指不定会影响到裴晏迟。
所以,他本想不露面,弄清状况,再一步一步慢慢来。
“但是你现在,好像不是很能适应九重天的……”
越明珠止住关切的话语,垂眸略一思量,恍然大悟地道:“我涅槃之后,不是应该万仙来贺吗?”
这是写在九重天古籍典章里的规矩。
只不过,凤凰本来就少,涅槃的就更少了。已经近千年没有这种事了。
越明珠原来也没想过。
她性子随意惯了,不喜欢被人伺候恭维,也不喜欢巨大的排场。
可如今,正好。这恐怕是他对越明珠最有耐心的一次,就是平息五年前新婚之夜的乌龙时,也没见他这么折腾过。
但这次,越明珠情绪大起大落得很不对劲,一直哭,只顾着跟他说话,却半点不听他说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裴晏迟只好先强行让她睡过去,还用了十道安神诀,确保她明日醒来后不会继续这样。
祭典上除了舜华真君和舜华夫人,都是仙君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典礼后,有人无意多说了两句绛朱。
也不知是不是风声传到越明珠耳边,让她夜里胡思乱想。
裴晏迟不打算问,也不打算再提。
他抱着越明珠回榻,余光瞥见桌案上的肖像画。本该挂在屏风后,却被越明珠取了下来。
画卷四角的金印摹纹,已经褪了最后一丝光泽,渐渐剥落。
仙君自然认得这是何物。
也知道,摹纹剥落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种,期限已到。
第二种,发觉想在这幅画卷上聚气的不速之客,金印成为标记,转移到那股入侵气息上。
看来,应是后者。
天外天与外界连接的通道打开,裴晏迟肯定会过来的。
到时候,裴钟渊不必出天外天,就能见到胞弟。
她也正好趁着裴晏迟还在的时候,跟裴钟渊说清楚这三百年里的事。
无论对错,越明珠都不想瞒着他。
何况,她很感激仙君的出手相助,帮她度过当初被梦魇魔障困扰的难关;仙君也应该会感激她的识大体,成全他跟绛朱。
他们一拍即合,都不想留下误会。
哪怕裴晏迟不爱说话,这个时候,也肯定会尽力澄清误会。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
裴钟渊怔住:“不必,你若是不喜欢……”
凤凰涅槃,天外天开,召万仙同庆,万物同贺。
已经千百年来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凤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渡完劫了?
这根凤羽既是邀请函令,也是通往天外天的司南。
按照自古的礼节,作为九重天的众仙之首,他很有必要去参加这场盛事。
裴晏迟格外想要推辞。
但,三青鸟作为凤凰最忠实的信鸟,将这根凤羽交到他手上,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他必须要去。
若说其余的繁缛琐事,仙君还能推掉。
这个却是完全推脱不了。
凤凰自古就是受天道庇佑的祥瑞象征,于三界都地位超然。
无论是哪个位面,典籍里一定都记载着对她的崇敬之词。
九重天作为曾经有凤来栖的地方,当然更不例外。
何况,千百前天地变故,九重天力薄,没能留下凤族,只能看着其后裔离开,另寻地盘,一直是众仙的沉痛与遗憾。
反正,不得不去。
裴晏迟蹙起眉。
良久后,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凤凰一生只有一次生死攸关的天劫,涅槃重生后,就将无限接近于天道的生死轮回之秘。
那明珠的下落,是不是——
仙君的眸底,情绪难以克制地微微一动。
即便清楚这次会跟之前每一次一样,没有任何结果,他抿紧薄唇,还是将凤羽收进了神识里。
第 65 章 65
次日圣旨下达,裴晏迟在宫中忙得抽不开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点好了人选,陪她一起回越家。
在外阔别数年,除开去年初二房进京,越轻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兄弟姊妹。越明珠阴差阳错得了机会回去探亲,他自然有好多东西要交代。
越明珠怕自己记不牢越轻鸿的吩咐,还叫云青拿了纸笔,她一条一条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又一一念给越轻鸿听,确认没有遗漏才作数。
天边刚刚送白,偌大的府邸还笼罩在深重的雾气当中,门口车马已经早早整备就绪。
何良娴瞧见那头立着的颀长身形,拉过越明珠的手,同她嘱托了些琐事,又见越明珠脸上还有些忐忑,宽慰道:“娘去青山寺求了签,说是远行皆利,诸事皆宜。”
等裴晏迟过来,何良娴又拉着他们俩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属下来催,她才依依不舍地同儿子儿媳惜别。
坐上马车,行过半晌,裴晏迟瞥了眼一脸惆怅的少女,缓声道:“不会离开太久,倘若顺利,年底就能赶回来。”
越明珠算了算:“那我们岂不是还能回来跟爹娘一起过年?”
裴晏迟顿了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没直接应。
越明珠偏过脑袋。只不过,她没想到会通融得如此简单粗暴——
“青龙族族长身上有百年旧疾,幸得绛雪仙子用古法医治才能根除。老族长感动得痛哭流涕,在仙君面前下跪,请求减轻绛雪仙子的刑罚,或是由他代受。
刑罚司最终认为,绛雪仙子已将功补过,只需在东花地做花官三月即可。”
风朵拿腔作调,学着刑罚司那群人说话。
说到最后,忍不住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表情好不讽刺。
绛雪的修为到底有几斤几两,谁不清楚?
她就是把朱雀族的老底儿都拿出来,也不可能帮老族长修复好断掉的十尺龙骨。
九重天下,能有这般能力的,就那一个。
谁都能想到。
“这不明摆着是裴晏迟在偏袒人吗?呵,拖到舜华夫人离开后才正式说明,真细心,是不想给绛雪树敌吧!”
上一回,绛雪在花地没待满受罚日子,甚至一度当上了迎典女使,风朵还不确定,是不是仙君授的意。
这次,做得如此明目张胆,根本就不需要猜测了。
越明珠咬了片杏子糕,含糊地道:“你别想太多。绛雪后面牵扯着朱雀族,她暂时还是继承人,裴晏迟肯定会给个面子。”
“朵朵,你想一下。你知道真相,别人能不知道吗,他们会怎么看绛雪?若裴晏迟真的在乎她,肯定会做得更周全。”
原本在远处玩乐的兼职小花官,不得不迟时上任来看管这片花地。
那小女孩儿一见到越明珠,眼睛都亮了:“仙、仙君夫人,您是来……?”
“我的一幅画脱色了,要点新鲜花瓣做丹青。”
九重天无人不知,越明珠爱裴晏迟至极,在床边屏风上挂了一幅他的肖像。
若有一刻见不到心上人,便须睹画一解相思。
昨夜,肖像的发冠剥了色,只剩画卷原本泛黄黯淡的色泽。她看不惯,必须得尽快补成原样。
没有什么比她的这幅画更重要。
“那、那今日,您不和仙君一起吗?”
越明珠来此处寻过几次丹青,也与这小花官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豆蔻的女孩子,正是怀春年纪,十分相信并憧憬着她跟仙君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绝美爱情。
五年前的今日,举行了那场震惊九重天的成亲契典。素来冷情冷性的仙君,为了迁就一直呆在下界的小妖,以凡间婚嫁习俗与她结为道侣。
真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
至少在绛雪揭破真相之前,表面上是这样子的。
越明珠觉得,她那副肖像最近频频脱色,都是运气不好的结果,是时候该积点德养一养了。
首先,从给少女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开始。
她眨了眨眼,娇艳秾丽的脸上显出一丝俏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在重阙殿里等我呢?”
就很巧。“谢谢提醒。”
杏眸垂下,看着茶杯里被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半晌后,才很肯定地道:“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当晚亥时来迟之前,越明珠便冒着夜里愈发萧瑟的风雪,将法阵所用的器物,全都拖到了山顶。
九盏被凤凰血滋养得无比澎湃的锁魂灯,取流月山清晨仙露调的符水,用来在地上画符文的朱砂与银狼毫笔——
她早已把这些东西记得滚瓜烂熟,但还是不放心,反复检查了几遍。
随后,时辰一到,八盏锁魂灯被挪至立在不同的八个方位,构成八卦,围着中央盛满垂丝海棠燃料的那盏阵眼灯。
阵起。就是真有这种好事,也不会落在他头上。
从小见过天道之子有多得天独厚的裴钟渊,对此认知得很清楚。
那好端端的,为什么又会免掉这笔重债?
莫不是反噬到阿则那里去了。
越想,裴钟渊就越发担心。
他对胞弟一向牵挂,这么想下去,肯定免不了心结。
而心结,也是会影响到修炼跟恢复的。
贝齿反复碾着唇瓣,越明珠纠结了一会儿,才终于很小声很小声地问:“那要不然,你……回去看看?”
裴钟渊从担忧里抽回神,对上她的眸子。
良久后,低声道:“我还未想好什么时候出面。这次悄悄去看一眼就回来。”
这番话,是在说他的顾虑跟考量。亦是在……安慰她?
越明珠又觉得自己要想多了。
最终,是她和裴钟渊一起去了九重天。没有走远,刚好落在流月山顶上。
入眼白雪皑皑,越明珠又多加了层结界,将她跟裴钟渊的气息收敛在内,不泄出一丝一毫。
低头,她却稍稍愣了一下。
满地都是锁魂灯的残片,碎的,坏的。
也有些还完好无损,只是灯芯烧得烂掉了,像是阵法失败后的痕迹。
九重天上,除了她那里,何时会有这么多锁魂灯?
该不会,是裴晏迟把她用过的那些灯,全部找地方扔了吧?
她死得这么不管不顾,仙君想要眼不见,心不烦,肯定会清理走她所有的遗物。
身边,裴钟渊阖上眸,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越明珠瞬间没空去管别的:“……怎么啦?”
上仙再度睁开眼,越过绵延山脉,探向九重天深处。
他疑惑地拧起眉头,低低叹:“三百年前经历的那场浩劫,怎么直至今日,都还没有恢复?”
印象中,九重天万年初春,微风和煦。
如今却完全变了样。
能感知到得太少,裴钟渊只能把这变化,下意识归结到三百年前的事故里去。
至于裴晏迟——
也不知人在哪儿,他隐隐约约有感知,却并没找到。
好像有一道巨大的屏障,将裴晏迟整个人都封闭住了,不与外界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裴钟渊忍不住咳了下,竹青的衣袍,沾上了几点血迹。
九重天现在如此阴寒,其实并不适合久待。
只有天外天受凤凰的涅槃之火荫蔽,最适合他休养。
山顶太冷了,越明珠连忙拉着他闪到了稍微温暖些的山麓。
她上下扫着裴钟渊的脸,生怕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你还想要知道什么,要不然我帮你去看看?”
裴钟渊沉默片刻后,眉头的痕迹渐渐舒展开,道:“没什么了。”
“等下回亲眼见到阿则,我再亲口问他比较好。”
裴钟渊清楚,他能够重生是有违天道。锁魂术本来就是秘术,许多神仙都是没听说过的。
她精力很少,还要分出这么大一截,替裴晏迟换位思考,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裴晏迟却还是一动不动。
越明珠很诚恳:
“当初我答应做你的道侣,也是因为糊里糊涂,什么都没弄清楚。如今清楚了,我觉得,就不要再鸠占鹊巢了吧。”
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她对这些姻亲规矩什么的,几乎都是一窍不通。
听说当了道侣,就可以去九重天一直跟着裴晏迟,能一直看见他那张脸。越明珠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也没有考虑过这个位子跟头衔,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要走了,当然要把这点遗留问题先处理清楚再说。
她可不想之后,等回了天外天,还在这里保留着一个“已故”仙君夫人的名头。
有人想当裴晏迟的道侣,裴晏迟也想要人家,她正好可以好聚好散,坦然退出。
但这话落在裴晏迟耳里,却是另一个意味。
鸠占鹊巢这个词——
无论是谁听了,都会以为,越明珠是指她和绛朱一事。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确实如此。以他的速度,最迟,默念十个数就过来了。
越明珠垂下纤秾的睫羽,有些可惜:“我还没说完呢。”
她在九重天,并不是毫无留恋。
这一趟走得匆忙,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估计就只有司命一人知道。
但现在刚刚好就到子时,裴晏迟又要赶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越明珠松手。
啪的一声,玉符摔在地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从半里外传来的凌厉风声。
跟预计的差不多,裴晏迟来得很快。
她并没有在意,双手捧着烛盘,闭上眼,低声喃喃,像是在跟裴钟渊许愿一样:
“——保佑保佑,下面一定不要太黑。”
耳边仿佛能听见男人叫她名字的声音,越明珠却没回头。
往前两步,脚尖刚好踩空。
她捏紧烛盘,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
万籁俱静。
哐当。
玉符从九十一层玉阶滚下来,原本被修复好的符身,又出现了道道裂痕。
仙君就立在诛仙台边,半边颀长身形已经被沾上了独属于这里的狂乱气息。
他却仍然纹丝不动。
高台下,灯火骤起,来往着一批又一批的人。
仙君迟时有令,召集了能召集的全部人手,搜寻诛仙台方圆十里之内,找到越明珠的踪迹。
与这番大动干戈相反的是,裴晏迟看着并不着急。
不听属下那一句句重复的“没有找到”,也不打算自己去找,就在诛仙台上站着。
唯独离得近了,旁人才能看清,他脸上有多少层寒霜。
他最初把道侣之位许给越明珠的目的,就是这般不纯。
看着她的时候,也会难以抑制地想起另一张脸。
……应该就是绛朱的脸吧。
仙君向来没有撒谎的习惯。
这一桩一桩,他也无法否认。
但更不可否认的是。
从绛朱回来后不久,准确说,是越明珠搬去流月殿那晚之后。
事情已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能察觉出两人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这一回,是从绛朱的脸上,发觉她很像越明珠。
好像完全跟之前反过来了。
但是把这种话说出来,更像是种可信度不高的辩驳。
裴晏迟微微阖眸,又睁开,眼底黝黑难测。
语调压下去,很硬:“越明珠,你——确定?”
越明珠慢吞吞地点了点脑袋,重复:“当然确定。”
她态度如此坦然,衬得一向利落的仙君,都如此的犹豫踌躇。
裴晏迟沉下心,并没有再挽留的打算了。
该解释的误会,他已经说得清楚。
至于跟绛朱……越明珠估计还在气头上,彻底听信了外界疯传的流言。
稍微冷静些,就会很快发觉,很多事都不是她想的那般。
裴晏迟签下字后,越明珠就跟着写在了他的右下。
两个人的字,还是如出一辙的相像。
裴晏迟停顿了下,道:“这封契书,就放你这里。”
按理说,和离契都应该要拿去主管仙界姻缘的和合女仙那里。
中央袅袅起烟,微弱的火苗从灯里爬了出来,在寒风下越窜越高。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火苗飞到越明珠面前,又猛地下坠,跌进地上的朱砂之中,顺着朱砂勾勒的符文,爬进其他灯盏中。
死、惊、伤、景、中、休、开、生。
从卷轴里剥下来的金印摹纹,也跟随着火焰一起。
从死门到生门,最终,又落在最中央。
灯火猛烈如浪,几乎要将同样站在中间的越明珠吞没。
被灼烫的疼意在肌肤上反复跳跃,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烧焦了。
越明珠半阖住眸,一动不动。
这些火是在跟她沟通,虽然疼得要命,但并不会真的让她受伤。没什么好管的。
而且,她已经格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抹熟悉气息的靠近。
好像就在她身边,她面前那团熊熊燃烧的火里。
好像——
是他回来了。
灯盏外镂空的花纹,棱角很是锐利。越明珠将手指往上面一抹,瞬间就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淡金色的血液顺着灯盏边沿,扑进火里。
这盏灯会是裴钟渊暂时的宿体,用凤凰血滋养,对刚刚凝聚魂魄,很是虚弱的他,一定大有益处。
殷红里的薄金,最初格外浓郁粘稠,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了下去。
像是为了印证越明珠这随口编的谎言,天际边突然传来几声爆破似的嗡鸣。
抬头,正好看见那半遮在云里的重阙殿。
仙鹤与青鸟自西边来,绕殿而飞,雕楼玉砌之上,旋即升起万千璀璨明灯。
烛影摇曳,将昏色照得恍若白昼。
整个九重天,都能看见这样的盛况。
好像这无边天际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灵物,都在庆祝着这场盛事。
——即便不多加留意,见惯这场面的也知道,此时一定正好是裴晏迟跟越明珠成亲的第五载,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连衔着灯柄的都是昆仑仙禽,那一盏盏长明灯和一簇簇火焰究竟有多贵重,根本不用探究细想。
在其他人眼中,以裴晏迟的实力,他若想要日月移位,指夜为昼,根本不需要借助外力。
如今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满足,或者说纵容道侣那些浮夸的小虚荣心。
小花官遥遥看着,品味出那份细腻缠绵的宠爱,恰如九重天里无数不知情的女仙一样,震惊又艳羡。
她甚至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地推了推越明珠,催促:“夫人,仙君一定在重阙殿里,等您共赏灯火,您赶紧回去吧。”
越明珠将眼弯成月牙,“好啊,下次见。”
薛衡左拥右抱,偏过头一看裴惊策,正在有一茬没一茬地斗蛐蛐。
薛衡道:“这两只蛐蛐这么好玩吗?”
“是比这些乐倌有意思。”
“……”薛衡道:“行吧,这些都是庸脂俗粉,小少爷自然瞧不上。我改日找两个绝色美人再问。”
裴惊策倚在栏边,懒得搭理他。
倒是薛衡看了又看,忍不住道:“你前几日生辰,我可是专门在拜月楼设了宴,备了几个你绝对会瞧上的扬州瘦马,结果夜里你人呢,跑哪儿去了?”
“哪都没去。”
“就待在府中?”薛衡不相信,“你宴下又不同人应酬,一个人待在太傅府做什么?等人?”
越明珠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聪明是不是某种回光返照。
……她的脑袋好像出问题了。
从前每回做过混乱的梦醒来,她都会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裴晏迟有点陌生。
越明珠三番五次将原因归结为裴晏迟累得消瘦憔悴了些,细看跟之前不大一样。
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
之前她的梦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她醒来时没记清楚,只留有如水波荡开时清清浅浅的涟漪。
但昨夜的梦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她小时候去裴府找裴晏迟一起放风筝,陪她放了一下午的却并非裴晏迟,而是他的亲弟弟。
第 66 章 66(修)
晌午过后,越明珠又倚在榻边发呆。
云青推开门,蹑手蹑脚地端着吃食走进来,一股甜香随即飘进屋中。
她被昨夜那梦搅得心神不宁,早膳没用,午膳也味同嚼蜡,只吃了一点。如今闻见香味,越明珠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地叫了两声。
云青将酥点放在桌边,解释道:“小姐,是学堂旁边张婆婆那家红豆酥,她现在身子没那么利索了,未时才出摊,买来得晚了些。”
越明珠尝了一口,细腻绵密的红豆味在唇齿间化开,味道跟记忆中买来的没什么差别。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学堂离越府三条街,正好坐落在圆花湖边,山清水秀,四通八达,往东是净空寺,往北是花坊——又或者反过来,她总分不清东南西北。
每日早晨去时,越明珠都赖床起不来,屡屡险些迟到,因而不得不乘马车节省时间。
下学后时间充裕起来,她又想多跟裴晏迟待一会儿,便经常借口讨论功课跟他在周围闲逛,逛着逛着,功课没学什么,那三条街上沿街的摊贩都被她认了个遍。
如今我已是错过时辰,这婚约怕是难成了。唉……真是可惜,我还是很中意他的。”她遗憾的轻叹一声,脸上还配合的流露出惋惜之色。
末了,她话头一转,乌黑的眸子一转锁定裴晏迟的脸,调侃着:“怎么你们难道准备赔我一个夫婿?”
闻她此言,裴晏迟面上表情微微凝滞,明王脸上的神情也有片刻的皲裂,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明王试探的问越明珠:“这,不如姑娘将那人告诉我们,我们替你……”找到人讲清楚。
明王话未说完,就被越明珠毫不留情的打断。
“告诉你们?让你们拿来威胁我?”越明珠反问着,不动声色的把问题踢回去。
毕竟她现在也没打算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夫,但她得为自己入京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明王见她如此不敬,心下微怒,可想到她脾性本就如此,只得安慰自己她还有用,不可失礼。
越明珠扫他一眼,将他神思尽收眼底,她挑了下眉,无奈道:“罢了,帮人帮到底,既然给你……这位大人看过了,自然不能半途而废,万一砸了招牌,回头师父定然要罚我。
他的病还需行针三次,我写下药方,你们自己抓药煎服,我明日再来瞧瞧。”
越明珠说完,着手收拾自己的银针。“当然是真的,我先前不是同姑娘讲了我家公子的事,要我说啊···我家公子的痴心比起传言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温岳也压低声音,跟越明珠偷偷八卦,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距离只有一拳之隔。
“咳···咳···”前方传来两声轻咳,越明珠抬眼一看,裴晏迟正坐在书房中,黑着一张脸看着二人,见二人越靠越近,他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不适之感,遂轻咳提醒。
越明珠讪讪一笑,立刻大步进门。裴晏迟没有坐在书桌那边,而是坐在了越明珠先前坐的凳子上,见越明珠进来,他脸色稍缓。
越明珠令温岳关上门窗,而后让裴晏迟宽衣。这一次行针与第一次不同,第一次只在他手臂上行针,而这一次则要涉及更多穴道,需更谨慎些。
越明珠在裴晏迟背后的凳子上坐定,眼前是少年挺拔劲瘦的脊背,越明珠目不斜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里的银针上,一针接一针,温岳在旁看的都觉眼花缭乱,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明珠拿起匕首,迅速执起裴晏迟的手,在那块淤青上划过,黑色的血立时从伤口流出,“温岳,快!”
温岳马上端过盆,放在裴晏迟的手臂下方,黑血流入盆中,三人皆是紧盯着伤口处,眼瞧着黑血里参杂的红越来越多,等它完全变为红色,越明珠才抬手按住裴晏迟的伤口,给他敷上止血药。
越明珠取下裴晏迟身上的银针,将每一根都仔细收好,见裴晏迟已经整理好了衣着,她道:“明日是最后行一次针,之后公子的身体就无大碍,日常多多滋补调养即可。”她说完,想到自己的打算,随口说:“明日为公子行完针我打算出府一趟。”
此言一出,裴晏迟与温岳都看向越明珠,温岳先忍不住开口:“姑娘,你现在出去不安全,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让府中采买的人一道去买,何必要自己去。”
裴晏迟虽未开口,但显然他也是如此想的。“公子,公子?”越明珠见他不动,走到他身边,疑惑喊他。
裴晏迟拿起灯笼,对越明珠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话音刚落,他就开门出去。
凉风冲散屋内暖意,越明珠忍不住瑟缩一下,看他停在门外,显然是在等她。她忙跟上,心中疑惑,“难道是生气了?”
她低头反思,他专心打灯,一路上无人开口。
裴晏迟将越明珠送到院落门口,便去了书房。
温岳进门禀报:“公子,温岑他们回来了。”
“如何?可遇到拦截?”
温岳立刻单膝跪地:“属下带人前去接应的时候他们已经遇到大批刺客。所幸,有人相助,这才撑到属下到达。请主子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险些误了大事。”
裴晏迟早已料到温岑那边不会顺利,没想到比他预料的还危急,“他们如何?”
“伤口虽多,皆不致命。”
“他们在何处?带我去看看。”裴晏迟转身向外走。
“是。”温岳应声,忙上前带路。
温岳将裴晏迟领到厢房。回来时他们顺路请了信任的老大夫,此时正在里间为二人包扎。
同为男子自然没有那么多忌讳,裴晏迟和温岳进屋,就看见陈老大夫正在给他们上药。
见着他们,老大夫手一抖,一下没控制好手劲,正被上药包扎的灰色麻衣男子发出一声痛呼。
“哎呦,小老儿年纪大了,这控制不住手劲,不小心弄疼您了,对不住啊。”陈老大夫连忙道歉。
裴晏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动声色的走到一旁坐下。
温岳则去看旁边同样一身麻衣的温岑。
他身上也有不少伤,不在致命处,他自己也简单处理过,但还有几处仍在淌着血。
那证人颇为重要,温岑便让大夫先给他包扎。
温岳靠近,瞧清兄长身上的伤口,拿起搁在案上的药膏准备为他敷上,却被老大夫一把抢过。
温岳一惊,看向老大夫:“你这是作何?”
陈大夫嗫嚅着开口:“二位的伤不一样,不能用同一罐药膏,稍候小老儿为温大人换一种。”他眼神躲闪,紧张的攥紧药罐。
裴晏迟脸色微变,对温岳说:“去请云姑娘来一趟,快!”
温岳也觉不妙,慌忙冲出屋门。
老大夫见事情败露,从袖中摸出匕首,颤着手刺向灰衣男子,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被裴晏迟扣住,下了匕首。
温岑立即上前制住大夫,裴晏迟瞥了眼他身上的伤,没有放开扣住大夫的手,只对温岑吩咐道:“你先别乱动,休息一下。”
他的伤口还未包扎,要是做些动作难免要流更多血。
温岑闻言,放开手,但警惕的目光始终落在大夫身上。
灰衣男子坐在床沿,此刻面色已显青紫,大口吐出黑血。
温岑疾步上前查看,老大夫道:“来不及了,毒已进入血脉游走全身,回天乏力了。”
越明珠还没来,可他状况已然不妙,显然是濒死之相。
裴晏迟想起她给自己的解毒丸,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取出药瓶抛给温岑,沉声道:“解毒丸,试试看。”
“没用的……这怎么可能!”老大夫一句话还未讲完就看见服下解毒丸的灰衣男子停止吐血。
他是医者自然比他们更清楚那药的毒性。若非小孙子被人劫持,他行医一辈子断然不能做这等阴险之事,可如今自己耗尽心力搭配的毒竟就这般轻易的被阻断。
一颗普通的小药丸?将他毕生所学全盘否定。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明珠和温岳快步进屋。
“姑娘,就是他。”温岳指着床上的人,“快给他瞧瞧。”
越明珠上前把脉,“性命无忧,多亏公子给他服了解毒丸。”不然怕是撑不到她来便一命呜呼了。
“再给他服用几次解毒丸就可以。”
此言一出,屋内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除了老大夫。
他一把老骨头,死便死了,可他的小孙子还在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手中,要是他们知道他失手了,那他的乖孙岂不是要没了性命。
“大人,大人救命啊!草民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是……是有人劫走草民的孙儿,逼迫草民啊!小人死不足惜,请大人救救小人的孙儿,他是无辜的。”他哀哀祈求。
裴晏迟望向越明珠:“姑娘如何看?”
越明珠原本在想这灰衣人的身份,冷不丁被点到,她立马回神,疑惑道:“公子在问我?”这不是他府上的事,问她做什么。
老大夫见此,看看裴晏迟又悄咪咪瞥了眼越明珠,似是明白了什么,立马向越明珠苦求:“姑娘,姑娘求您救救我的孙儿。他今年才五岁,老头子我就这一个亲人了。求求姑娘救救他。”
他眼里满是乞求,眼角流出的泪水顺着皱纹落下。
温岳不忍的移开眼,他们与陈大夫也算熟识,每次有跌打损伤都去他那取药。因此看见兄长他们身上只有皮外伤时,便顺路将他请了回来,哪料正中圈套。
那些人不在行刺时下毒,而是设计让陈大夫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下手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如今陈大夫失手,那他们会否为了泄愤而折磨那个孩子,答案其实众人心知肚明。
想到那个每次乖乖喊他们“哥哥”的小孩,温岳心中难免沉重。
“公子……”
“未必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越明珠迎着裴晏迟的视线,缓缓道。
“我虽不知这位是何人,但幕后之人既然以大夫孙儿的性命要挟他动手除去这位,那我们不妨就顺了他们的意。”
意识刚清醒的何盖闻她此言,面色大骇,惊叫道:“公子莫要听这妖女胡言,草民愿意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公子。”
听他喊自己“妖女”,越明珠袖中拳头紧握,脸上却扯出一副礼貌的微笑,正准备开口,已经有人先她一步。
“休要放肆,方才正是云姑娘救了你,若不然你早已魂归天外了。”裴晏迟冷脸呵斥。
温岑意外的看他,他家公子素来温良守礼,今日这般倒也无不妥。可他总觉得公子有哪里发生微妙的变化,而这变化似乎就出现在这个妙手回春的云姑娘身上。
灰衣男子被他一吓,忙认错:“是小的不是,姑娘恕罪。”他说着伸手象征性扇了自己两巴掌。
越明珠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含笑道:“罢了,是我表述有误。你莫怕,既然有人想要你死,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公子觉得如何?”她偏头看裴晏迟,正对上他的视线。
“正有此意。”裴晏迟唇角弯起,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问越明珠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法子,而是因为这个法子需要越明珠帮助才能万全。
“到底是什么法子?”老大夫听不懂他们的意思,焦急追问。
裴晏迟已经松开老大夫,他看越明珠走到一旁坐下,显然是不打算开口解释,只得开口道:“让何盖假死。”
他转向何盖,“那些人既然已经盯上你了,你逃得过一时也逃不过一世,唯有让他们以为你死了,你才有生机。”
何盖当年能来一招“金蝉脱壳”自然不是什么愚钝之人,他一下便明白裴晏迟的意思:“公子是想让大夫告诉他们,他成功毒死我,公子再派人暗中追查,救回他的孙儿?”没准还能借此机会抓到幕后之人的尾巴。
“还有一步至关重要。想要他们相信,至少要让他们见到尸体。而这就需要云姑娘相助。”他眉头微扬,瞥向越明珠。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的话移向越明珠。
她正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掩嘴打了个哈欠。
那些人不会对没有价值的人动手,但对于眼下他们局中的变故——越明珠这个能解他毒的神医,自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没办法,我有些私事需要亲自解决,更何况我总不能躲一辈子吧!”越明珠无奈耸肩,她自然知道他们的好意,但她还有其他事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温岳不解的嘀咕。
裴晏迟见她神情,便知她意已决,想来是不会更改了,他抬手制止住温岳的劝告之言,温声道:“姑娘若是执意要去,我派几个护卫随行保护,可好?”
越明珠露出为难之色,“不用了,我想制些东西,公子的人跟着实在不便。”在她不打算完全暴露前,自然不可能带着他的人去自己的地方。
“府上有采买的丫鬟,不是只有小厮。”裴晏迟看她似是有些羞于启齿,以为是与女儿家有关的事,怕是姑娘脸皮子薄不好开口。
“啊?”越明珠一愣,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无奈叹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靠近些,我告诉你。”
裴晏迟没料到她有这般举动,还是向她靠近一点,但二人的距离还是有三拳有余,这距离哪里适合说悄悄话,他不动,她就向前一些,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准备制些迷魂药。”
裴晏迟原本要后退的身影猛地僵住,“迷魂药,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那不就是迷/情/药!”他躲闪不定的眼神一下停在越明珠脸上。
对上他审视的眼神,越明珠唇角一勾,眼睛不着痕迹的扫向他的耳朵,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红,有些遗憾的移开眼,随口说着:“公子莫要慌张,我喜欢性格活泼点的男子,公子一看就是沉闷的性子,实在不对我胃口。”
温岳一脸莫名的看着二人,他听不见方才神医在公子耳畔说了什么,只觉得这神医在气势上竟丝毫不弱于公子,若是神医长的好看些,那······
“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我这便要回了。”
越明珠收拾好东西,在最初的位置上坐下,嗓子火烧般难受。
她随手拿起搁置在旁的茶杯饮了一口,裴晏迟都来不及阻止,温岳更是看看裴晏迟又看看越明珠一脸纠结。
越明珠看他二人古怪的眼神,放下茶杯,疑惑的看了回去,“怎么了,这般看我,难不成你们在这茶里下毒了?”
温岳下意识摇头,茶当然没毒。只是方才公子与池大人谈事,他为公子换下先前的那杯,现在云姑娘手上端的是他给公子新上的,况且他似乎还看见公子饮过了。
“这怎么办······”他以眼神询问裴晏迟。
越明珠瞧他对裴晏迟挤眉弄眼,甚为不解,突然她想到进门时,裴晏迟似乎就是坐在这。
他若是要待客,下人定然会撤下旧茶,那她手上这杯······
她一下站起身,“我先走了,没事别找我。”
只留下屋中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裴晏迟摆摆手,让温岳退下。
他站在重新打开的窗边,窗外是那棵海棠树,凉风吹红了他的耳廓。
“等等……”明王忽的出声,“既然还需行针,不如麻烦姑娘在府上住下。晏迟的病来的异常,而你又是眼下唯一可解他体内毒素的人,若是出府难免遇到意外。”
明王对越明珠会否遭遇意外并不关心,但在裴晏迟没完全康复前他不可能让越明珠离开。
他的打算对越明珠而言并不意外,甚至在越明珠的算计之中,但她不能轻易答应。
她拧眉看向明王,话语中带着纠结:“这不太好吧!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家里规矩多的很,我可受不了。”
“委屈姑娘几日,待晏迟身体康复你就可以自行安排去处。你若是有什么要求我们也能尽力满足,况且晏迟的身体倘若出现变故你也好及时诊治。”
越明珠脸上表情微松,似是心中动摇。
裴晏迟接口:“姑娘不必忧心,我府中人不会拘着姑娘,府中亦有不少空置的院落,你可以随意挑选,我即刻让人去收拾。如若有其他需要,可以告知温岳遣人去置办。”
“咳……”他强撑着说完一大段话,终是忍不住喉咙干痒,咳了起来。
越明珠瞥了眼他苍白的脸,目光停在他干涩的唇上,对温岳道:“去给你家主子倒杯茶润润喉。再备些纸笔,我将药方写下,你们自去抓药。”
话音落定,她已把自己的东西悉数收入行囊。
而后她在书桌旁落座,提笔沾墨,略一沉思,写下药方。
方才把脉从他的脉象里诊出落尘丹的痕迹,落尘丹乃是落云谷一药难求的药丸,在危难时刻能护住心脉,争取到一线生机。
年前她给那人送了一颗,如今竟在裴晏迟体内,看来这裴晏迟在他心中份量的确不浅啊。
不过他能醒来倒是在她意料之外,所幸不算是坏事,至少说明他的身体情况比她预料的更好。
越明珠写好药方交给温岳,又仔细叮嘱了忌口之物,便坐在椅子上休息。
温岳离开命人去抓药,回来时又让丫鬟给越明珠端了茶点。
瓷白的盘中叠放着粉色糕点,糕点被捏成海棠花的模样小巧精致,一看便知是酥脆可口。
阿策哥哥,谢谢你。
越明珠轻轻眨了下眼睛。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
过了良久,她才意识到手里的东西刚刚“哐当”地砸在地上。
门口的云青在用极低的声音试探她有没有睡着。
“小姐也许是坐不得那么久的马车,刚刚又头疼得厉害,还一直咳嗽,应当已经歇下了……”
接着响起了熟悉的声线,裴晏迟淡淡地道:“药拿去温好,我陪明珠待着,让他们不必等我们用晚膳。”
第 67 章 67(修)
从越府到越明珠此时所在的地方并不远,林大夫本就一直随行越明珠左右,闻讯赶去时,宅邸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小小的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
房门半掩,诸多嘈杂的声响中,仍旧可以清晰辨别出少女神志不清时含混的喃喃。
接着是林大夫低声的解释:“头脑精密,至少要等一个时辰后,草民才可在夫人颈后开始施针,如今于耳边放血是暂作缓解。”
裴晏迟站在门口。裴惊策不让他进去,他也懒得在这时候起不必要的争执,径自问:“什么时候能好转?”
林大夫道:“当初受伤时夫人昏了一日一夜,此番也大差不离。”他都这般威胁了,越明珠作为一个很有眼力见的“柔弱”女子再不情愿也只能“被迫”答应。
坐上马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裴府后门入府。
刚下马车,越明珠就见到一个书童打扮的人已经等候在此。他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形容憔悴,来回踱着步,见到明王和越明珠激动的迎上来。
尽管心中急迫,他仍是先恭敬的对明王见礼,而后期待的眼神就落在她身上,却又碍于她是个女子不好过分放肆。
眼下治病为要,三人并未多言,只让那书童带路。他在前引路,脚步匆匆,明王和越明珠快步跟上他。
“温岳,晏迟如何了?”明王见温岳脸上的神情就知裴晏迟的情况大抵不妙,遂向温岳询问裴晏迟的现状。
果然,温岳苦着脸开口,嗓音都带了几分哽咽:“主子自从昨日昏迷后就再也没有醒过,宫里的老太医昨日天黑后也偷偷来瞧过,但还是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只能任由他继续昏睡。”
听他如此,明王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担忧,转头问越明珠:“你可有什么法子?”
越明珠连眼都不抬一下,只是加快脚下的步伐,随口回应:“等见到人再说。”
看病讲求望闻问切,再怎么说也得等见到人判断出具体病因,才能出方子。
见她如此说,明王也知是自己心急,便不再询问。三人穿过长长的廊道,行至主屋前,温岳推开门,明王与越明珠先后进入屋中。
晨曦自窗台照入,映得屋内一片亮堂。他们可以清晰的看见仰躺在床上的少年。
少年身盖薄被,双眼紧闭,呼吸平缓,白皙的脸颊上还透着红润之色,全然看不出半分病态,仿佛只是陷入沉睡。
越明珠走到床边,她将自己的行囊放在一旁,从中取出一张手帕,示意站在一旁的温岳把裴晏迟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
温岳接收到她的示意,虽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手上动作不敢耽误分毫。越明珠将手帕搭在裴晏迟的手腕上,凝神诊断。
瞧她脸上一派严肃之色,一旁的两人也不由得放缓呼吸,全神贯注的注视她面上神情。
见她的神情由肃然一下转为惊诧,继而深深蹙眉,似是不解,他们的心亦随之高悬。
屋内一片寂静,只余清风翻动案上书页的细微声响。“公子,要不我先回去拿点东西?”越明珠试探着询问他自己需不需要先回避。
“有劳姑娘,稍后我让温岳唤你。”裴晏迟清楚她的意思。他与池奉定然会谈起政事,她留下的确有所不便。
越明珠轻一颔首,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公子切不可动气。”
方才那碗药是将那些淤积的毒素逼出,以便她下针时将其逼出体外,余下的细微毒素残留在体内就需服药根治。
现下虽还未行针,但有落尘丹护住他的心脉,他没动气自然就安然无虞,若是动了气,后果会不堪设想。
确认他已经知晓其中利害后,越明珠不再停留,她踏出房门,远远看见廊道上跟在小厮身后的少年。
少年身着御林军官服,腰间佩剑,虽有些瞧不清面容,但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威慑,锋芒毕露无外如是。
越明珠没有在门口停留,而是让小厮带她去府中逛逛。
池奉远远看见自书房离开的女子身影,眉头微皱,沉声问带路小厮:“那是何人?”
“是……是为公子治病的神医。”小厮有些结巴的回着,显然是被池奉身上气势所摄。
池奉匆匆的脚步蓦地一缓,在小厮反应过来前又恢复原速,不动声色探问:“你们府上的人都认识神医不成,你怎么一下就认出了?”
“不认识,小人哪里有幸认识神医,只是府上没有女主子,能堂而皇之进入公子书房的女子除了神医,还能有谁?”小厮一边回答,一边悄悄抬眼观察池奉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心下暗松,待将池奉领到书房,他赶紧退下。
越明珠在府中闲逛,青天白日的,她走的又都是较为宽阔的大道,倒是没遇到什么糟心事。
这时她才发现,正对着书房窗外的不远处有一棵海棠树。时值深秋,海棠树已是满树金黄,然观其根系深根蟠结,便知是被人精心养护的。
一如当年栖凤殿中那棵陪她度过无忧岁月,后葬身火海的海棠树。
旧物已去,故人不再,徒留她一人无处寄相思。越明珠取出个盒子递给裴晏迟,“我在他衣裳上涂了药粉,接触或者靠近的人都会沾染上气味。
这种气味只有盒中的小东西可以闻见,无论距离多远,隔多久它都可以追踪到,公子只需将它放出,它自会循味追去。
公子可以用它找到或大致推断出想要何盖性命的人。”
裴晏迟接过木盒,入手微沉,他敛眸道谢。
越明珠眉眼弯弯,示意他,“公子打开瞧瞧。”
木盒被打开,里面装着个羊脂玉制的罐子。
“小家伙在罐子里,公子可以打开,让它认个脸。”越明珠以玩笑的口吻道。
玉罐入手细腻温润,是上好的玉制。
他拿在手中轻轻转动,以他的身份当然见过不少品质极佳的玉制物。
如他手中这般玉制可是千金难买,细看发现,这个拳头大小的玉罐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掏空而成。
他顺着越明珠的话打开玉罐,瓷白的罐底有一粒红点,咋一看还以为是一颗瑕疵。
“又在睡懒觉,真是小懒虫。”越明珠嘟囔道,取过玉盖轻击罐身。
“红点”被惊醒,一下便动起来。
它展开红色薄翼,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出罐子,在空中略一打旋,直通通飞往屋内,最后薄翼一收,停在那人衣裳上。
“公子需要它干活就像方才那样用盖子轻击罐身,它会自己追寻气味,找到后只需将玉罐打开,它会自己回到罐内。
平日用不上它就把玉罐放在木盒中保存。”越明珠认真告诉他。
“不用给它喂东西吗?”
“不用,小家伙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觉,过两三个月喂一次,到时候我找公子拿。”
语毕,她又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白色的缎面上绣着几棵青竹,绣法虽简单,但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裴晏迟视线停在荷包上,并未伸手去接,似在沉思如何拒绝不会伤了越明珠颜面。
越明珠哪会不懂他所思为何,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
你先前问我可有法子对付隐谷的蛊虫,这荷包里装的正是那些虫子畏惧的药物,公子佩戴在身上,那些毒物就不敢近身。
荷包不是我做的,是我在街上买的。公子无需挂怀。”
明白缘由后,裴晏迟也不再纠结,双手接过:“多谢姑娘。”
“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越明珠客气回应。
温岳刚解手回来,尚未进门就看见云姑娘给自家公子递荷包,他家公子居然没有像以前那般婉拒,而是收下了?
收下了!
难道他们要有女主人了?
温岳瞪大眼睛,准备偷偷去寻温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他麻溜转身,悄咪咪地抬脚,刚迈出一步。
“温侍卫”越明珠喊他。
他脚步一顿,尴尬转过身,赔笑道:“属下……”不是故意打扰你和公子的。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荷包递到他面前,他震惊抬眼,看看越明珠,又偷瞧公子。
这,他也有?
越明珠无奈,只能同方才一般稍作解释,温岳这才知道公子为何收下荷包。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走来,他犹豫的瞥了眼越明珠。
越明珠心下了然,她该准备告辞了。
不等她说出借口,就听见裴晏迟说:“直言便是。”
越明珠一挑眉,将准备好的借口咽回去,心情不错的抿唇一笑。
“是,陈大夫那边有动静了。”小厮收敛起诧异,恭敬禀报。
越明珠看向裴晏迟,是不是鱼儿要上钩了?
裴晏迟面色凝重,“温岳,你带人去,暗中跟上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草惊蛇。”
“是。”
“公子,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们既已安排妥帖,此处也无需她。越明珠伸手比划两下,暗示他。
裴晏迟却意味深长的笑道:“我这有件有意思的事,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越明珠好奇问,“公子说说看。”
裴晏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越明珠一脸复杂的看他,惊问:“公子当真要如此?”
裴晏迟点头,“姑娘觉得如何?”
越明珠没好气道:“既然公子都决定了,那我当然配合。”反正挨骂的又不是她。
带路小厮见她驻足在此,亦不敢多言,只静候在侧。
越明珠闭了闭眼,感受清凉的秋风自树叶间吹过,在路过她时,轻轻的,轻轻的拥抱她,就像最后那几天阿娘冰凉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那时她读不懂阿娘眼中的不舍,疼惜还有决绝;只天真的以为阿娘是太过担心自己,日夜操劳受了凉,全然没有想到,阿娘是为了给她培养续命的蛊王伤了身体根本。
若是她能早些发现,那是不是她就不会失去……
“姑娘,池大人走了。该回去了!”远处传来温岳的声音。
越明珠一瞬间被惊回到现实,她攥紧拳,扬起一抹笑:“走吧!”
温岳和小厮都没发现她的情绪波动,只以为她是格外喜爱海棠,才在此停步。
“姑娘喜欢海棠吗?”温岳见她性格和善,便开口与她攀谈。
多知道神医的喜好,平日也好注意一些,顺便投其所好,反正与神医交好对公子有利无弊,本以为神医定然是喜爱海棠的,岂料······
“我平生最厌恶海棠。”越明珠语气平淡,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啊?”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温岳原本准备好的措辞一下梗在了喉咙。
他不搭声,越明珠反倒来了兴趣。
“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倒是见过不少海棠树,虽是不喜,但也有所了解。你们府上这棵海棠树品种稀贵,我只在燕国权贵之家见过,你们公子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
“那可不,这棵海棠树原是燕国送来的年节贺礼,本该种到宫中的,可那时公子初来京师在礼部任职,恰巧立了功,陛下问他要何奖赏,公子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尚是一株小苗的海棠树,带回府后又专门请人精心照料,那小苗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事越明珠也早有耳闻,不论是从她自己的手下还是江湖中多如牛毛的各个版本故事,但她好奇,裴晏迟身边的人会怎么说?
“等等······你们公子,莫不是裴王府的独子,裴世子?”越明珠假作不知,满脸是后知后觉的惊诧。
“姑娘,您还不知公子身份!”温岳也是一脸惊讶,忍不住提高声音惊呼。”先前情况危急,你们又那般······我哪里有心思注意你们说了些什么,再说京城中世子也不少,我还以为是撞了名。”越明珠说着莫名带了几分可怜兮兮。
不知过了多久,越明珠收回手,明王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如何?”温岳虽未出声,但眼神中急色分明。
越明珠瞧了他们一眼,启唇轻语:“穿针引线。”
“什么?”二人并未明白她话中所言,正欲追问,越明珠已经知晓他们要问什么,先一步开口:“是毒,一种失传已久的剧毒。”
“你……你诊的属实?”明王看着裴晏迟康健的样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打量越明珠脸上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到玩笑的痕迹,实则心底已经信了几分。
越明珠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温声解释:“这世上剧毒可不是只有那些见血封喉之毒,有的是能悄无声息让人身体虚弱,最后无力回天的阴狠之物。”说至此,她眼眸一暗:“不过那些东西应当早已失传,没料到竟会在这看见。”
她说着,目光移到裴晏迟的脸上。对于下毒之人心中已有猜测,难道是她回来了?
“此毒名为穿针引线,中毒后半月至一月内身体才会出现异样,先是疲乏之状,大多数人只会以为是自己劳累太过,不会过多关注。
再进一步便会出现头部隐痛,视物不清,遇风发冷,入眠时身体会不受控制的颤抖,噩梦连连,入睡时间日渐增长,最后一睡不起。我说的可对?”越明珠说完病状,看向温岳。
明王对此也不甚了解,亦是朝温岳看去。
温岳闻言,心下一惊,竟然全都对上了。他见明王和神医的视线都看向自己,连忙点头。
“没错,大半个月前公子的确格外疲惫,虽说公子日常忙于公务,但也勤于练武,习武之人体魄总比常人强健些,以往都不见公子如此。
气氛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厢房里似乎又有什么突发的症状,院落又乱作一团。
云青快步走出来,瞧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了裴晏迟身边,匆忙地低声同他禀报越明珠的情况。
“……我进去看看。”
手指紧紧攥成拳,裴晏迟低声道。
第 68 章 68
明月初上,夜幕黯淡,下人低着头静悄悄地出入院落,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或许是困在一场惊梦当中无法醒来,少女的手指无意识发抖,被男人伸手轻轻覆住后才有所好转。
裴晏迟垂眸看着相贴的手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越明珠口中喃着旁人的名谓。
模糊的字眼足以让他抽回神来。
或许越明珠自己都不知道回握着的是他的手。
施过针后,越明珠的情况总算有所好转。她不再做噩梦,像昏睡了过去,柔软的手也缓缓从他掌心滑落,罗帐内很快只剩下低低浅浅的呼吸声。
云青蹑手蹑脚走进来,用棉花团浸满安神的药汁,沾湿越明珠毫无血色的唇,勉强喂她喝下去一些。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头看向榻边的男人,低声委婉地道:“旁人在,奴婢怕小姐睡不安稳……公子不如也早些歇息吧。”
裴晏迟垂眸看着越明珠,片刻后低低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厢房。
一走出去,正好又碰上了裴惊策。上次入宫面圣,陛下发现公子的异常还遣人给公子瞧过,只看出是因过于疲累,没瞧出其他不妥。再后来公子夜间时常睡得不安生……”他的声音渐渐落下,但话中之意已经明了。
“若是寻常人也有可能出现此番症状,你就凭此断定是毒?”明王怀疑的问。
宫中太医是天下医者中的佼佼者,其中不乏医学世家的传人,甚至也有人大半辈子醉心医术,妙手回春。这些人就算稍逊于落云谷的弟子,也不至于无一人诊出裴晏迟的异常。
而越明珠月,这个小小年纪的姑娘一下就诊出病因,究竟是她真如江湖传言的那般医术高明还是她有备而来?
这般想法划过明王脑中,他看越明珠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隐晦的审视。
越明珠发现明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之色,却恍若未觉。她抬手,指了指裴晏迟的手臂。
“若我所料不错,他的小臂上会有一块淤青,中间有一颗红色的小点,且只出现在左手上,约莫出现半月时间。”
她说完伸出手,大致比划了一下淤青和红点的大小。
温岳上前,撩开裴晏迟的衣袖,果然瞧见他左手小臂上有一小块青到发紫的斑点,中间也的确有一个红色的小点,一切皆如越明珠所言。
明王和温岳俱是心下一沉,真让她说中了。裴府书房内,伺候的小厮顶着一脸茶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不知为何公子和神医姑娘突然吵了起来。
说是吵架,实际上是神医突然冲进书房,指着公子便破口大骂。说他忘恩负义,居然让她去医治一个已经咽气的人,砸了她的招牌,大怒之下她一把抄起茶杯就往公子身上泼。
小厮眼疾手快冲上前替自家主子挡了一下,茶水好巧不巧泼在他脸上。
越明珠的动作都微不可查的一顿,这小厮的运气属实差了些。
但她没忘记接下来的事,指着裴晏迟好一通发挥。
他始终面不改色,而她说的口干舌燥,最后她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开。
小厮战战兢兢缩在角落,心中不断打鼓,“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让他撞见这一出,公子不会要灭口吧!”想着他腿一软,险些跪下。
裴晏迟倒是没像他料想中那般大发雷霆,只阴沉着脸,寒声吩咐:“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出去也别乱说,懂?”
小厮扑通跪下,忙不迭点头:“小的知道,公子放心,小的知道。”
裴晏迟沉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像是在考虑他话中的真实性。
小厮的脸上一片湿冷,不知是早已变凉的茶水,还是他的冷汗。
他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感受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实质的冰冷视线,觉得下一瞬就要身首异处。
“起来吧。”裴晏迟淡淡开口,“去找管家领二两银子,记住管好自己的嘴,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小厮听他要奖赏自己,心知自己应是躲过这一劫,松了一口气,忙领命退下。
裴晏迟停下翻阅手上卷宗,看向他离开的背影。
第一个。
越明珠回到院子,五人已经将药粉全部研磨完毕,分装成药粉包。
她从中随意选取几包,凑到鼻子前,闻药粉的气味,判断是否有问题。
幸好,五人即使不同医术,但每一步都严格按照越明珠的要求去做,倒是没让越明珠找到太大问题。
越明珠放下药包,让他们自个收好,再把他们搬来她院里的桌椅等物一并带走。
临走前特意多叮嘱了一句,说自己要出府一趟,晚些时候回来。
五人忙应声,着手去收拾东西,然后就见越明珠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出了院子,翻墙出府。
五人面面相觑一瞬,又赶紧垂头继续收拾东西。
越明珠出了府,匿去踪迹去往仁心药铺。
路过一辆马车,她顺眼一瞥,通过晃动的车帘,她看清了马车里的人,不是张相还能是谁。
不过他今日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马车也是毫无标识的寻常不过的模样。
她脚步一顿,转向一边的小摊。
“客官,您看上什么?”摊主是一个中年男子,看见越明珠走进热情吆喝。
越明珠一面认真挑选摊上的物件,一面注意马车的方向。
摊上都是摊主自己手工打磨的小物件,越明珠察觉马车走远,随手拿一个距离最近的物件,问“这多少?”
摊主自太阳初升就开始摆摊,直到现在卖出去的东西也寥寥可数。
看越明珠一个小姑娘,他纠结道:“我这都是自己做的小玩意,不贵,姑娘给个几文意思一下。”
越明珠今日出门没料到有这一下,昨儿又换了衣裳,衣袋里只摸出几颗碎银。
马车渐行渐远,她不欲过多纠缠。
掏出一枚碎银丢给摊主,摊主一喜,忙要给她找钱,可自己兜里没有足够的铜板找不开。
为难抬头,眼前已经没有姑娘的踪影,心中不由得懊悔,看来这姑娘是个不差钱的,方才就应该喊高点。
越明珠一路跟随马车,直到马车驶入偏僻的小巷,没有热闹的摊贩做掩饰,张相身边又跟着几个高手,她再跟上没准会打草惊蛇。
越明珠隐藏在墙角,悄摸探头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
伸手摸向衣袋,取出一个小瓷瓶。
幸好带了这小东西。
“乖乖,靠你了。”她在心里道,而后打开瓶盖让瓶中的东西跟上马车。
放出追踪的小虫子,越明珠其实也没报多大希望。
毕竟以张相这样的性格多半不会轻易让人发现自己的目的,不过聊胜于无。
越明珠眼看前方已经不见马车的影子,准备原路返回,还未转身,就察觉有人进了巷子,跟自己不过前后脚功夫,此处僻静,那人定然就跟在他们后面。
是谁?该死的,刚才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跟在后面,要是他看到了,那她只能解决掉他。
她眸光沉冷,杀意涌动。
人刚转过墙角,越明珠一个箭步上前,一手猛地使力将他拉入巷中,甩在最近的墙上,另一只胳膊抬起,横压住他的肩膀,指尖银针泛着寒芒,逼近他的脖子。
所有动作在瞬息间完成,快到连她自己都没看清,这个被她制住的人长什么样。
但他没有丝毫反抗之意,只任由她将沾了药的银针放在他脖子上脆弱的致命处。
“是你?”越明珠瞧清他的面容,忙收回手,退开好几步。
她没好气说:“公子怎么不还手?还有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晏迟靠在墙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十分无辜道:“我方才去寻你,看见你又翻墙出去,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
本是想走快些,走到你身边的,但是瞧你在那东看西瞧怕扰了你的雅兴,就跟着……”
越明珠听得拧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有他这什么表情,搞得好像她欺负人似的,分明她才是被吓到的人。
她无语转身,又想到裴晏迟还在,难道要把他带去仁心药铺?
不行,绝对不行!
算了,今日出来原也是散心,倒是没有什么极要紧的事。
“云姑娘要去哪?我陪你去。”
越明珠眼珠儿一转肚子里的坏水又冒了上来,“我的确有个想去之地,要不公子陪我一道。”
“何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男人最爱去的艳芳楼。”越明珠狡黠一笑,“听说那里有很多漂亮姑娘,我还没见识过。”主要也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好。”裴晏迟毫不犹豫的点头。
越明珠意外的看着裴晏迟,他还真答应了?
“公子不担心你心上的姑娘误会你?”
今早还信誓旦旦的这么快就变卦?
裴晏迟看向越明珠,巷中的昏暗遮去他眼底深处的宠溺,“不是有姑娘在,我是陪姑娘去的,要是来日我被误会,姑娘可得帮我证明一二。”
父王说过了,想要媳妇有时候就不能太在乎面子。他想要媳妇,面子有时候不要也罢。
越明珠一时无言,“算了,我们回府吧!”
她总不能真带他去销金窟吧!
他这长相还是很惹眼的,至少也要等到易容换面后再去。
要是坏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名声,越明珠总觉得以后无颜面对裴王妃。
越明珠走在回府的路上,身后几步外跟了个裴晏迟。
二人边走边看,主要是越明珠时不时停在街边摊贩前,买一些小玩意。
“那边是裴世子?”
远处相府马车内,一身湛蓝华袍的张勉掀开车帘,望向前方的两人,不可置信的问。
身边小厮惊奇道:“是啊!公子,当真是稀奇,竟然瞧见裴世子与一位姑娘同游。”
张勉甩开手中折扇,轻晃两下,故作风雅之姿,躬身出了车门,缓步下车向二人走去。
越明珠正驻足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
摊主所卖之物虽不算非常稀奇,但也能瞧出是用了十分的心思制作而成。
恰好又是越明珠所需,她便想着挑上一二。
越明珠拿起一根簪子,手指在尾端摩挲两下。
簪子通身被打磨的光滑,唯独在尾部有些尖锐,材质也是不起眼的寻常之物。
她满意的弯起眉眼,就是它了。
准备掏出银子付钱时,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银子递给摊主。
越明珠笑盈盈转身,看清人的瞬间,笑意有一瞬间僵硬。
真是巧啊!刚才看见张相,现在又看见他儿子。
裴晏迟本来跟在越明珠身后,保持五步左右的距离。
发现张勉过来,他也几步上前,取出银子准备递给摊主,可还是慢了一步。
摊主看着眼前两个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争先给这位姑娘买单,心中暗自嘀咕这姑娘看似相貌平平,居然这么讨富家公子的欢心。
面上露出纠结之色,倒不是他跟钱过不去,实在是两大银锭他找不开。
越明珠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取出一块碎银抛给摊主道:“不用找了。”
而后便不管两人,拿上自己的东西直接离开。
张勉轻笑一声,语带嘲讽:“裴世子这是开窍了?可惜啊!人家姑娘好像拒绝你了。”
裴晏迟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半个字都懒得回他,跟上越明珠的脚步。
张勉讨了个没趣,又不敢追上去,怕再失了颜面,只好灰溜溜的回到马车上,打算等裴晏迟不在时再接近越明珠月。
越明珠走在前,裴晏迟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处。
越明珠快步走出一段路后,确认张勉没有跟上,才放慢脚步。
裴晏迟却没有马上放慢步子,而是走到越明珠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越明珠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微飘动,不时被风带着掠过裴晏迟的袍摆。
院墙边,越明珠将东西拿好,准备翻墙而入。
裴晏迟下意识问:“为什么不走门?”
越明珠翻他的府墙已经很是熟练,早已没有头次的尴尬,理所当然的答道:“这边离院子近。”
当初她就是看重这一点才选的那处院子。
裴晏迟无语凝噎。
越明珠很是热心的发出邀请:“要一起吗?公子。”
不等他有何回应,就自顾自翻了进去。
平稳落地后,她拿着东西就往院子方向去。
刚走出两步,身后蓦地传来动静。
她不可置信的回头,果然看见裴晏迟也翻了进来。
她脑子一懵,越发觉得他很不对劲。
想了想,她走进几步,认真打量他的脸和脖子,没发现明显异常;又朝他脸伸手,温的;再捏一下,红了。
裴晏迟就任由她对自己的脸下手,丝毫没有反抗之意,一副顺从听话的样子。
越明珠狐疑道:“公子今日吃药了?”
“没有。”
越明珠明显不信,示意他伸手。
裴晏迟很是配合的伸出手,越明珠搭上他的脉,凝神诊断。
良久,她收回手,眼神复杂的看向裴晏迟,脉象没有异常。
难道是她医术不精?不应该啊!
越明珠眉头紧锁,蒙头往院子里去。
裴晏迟自然知晓她如此是为何,犹豫良久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你说一个人不愿意和她的故人相认是为什么?”
越明珠再次顿足,忽而轻笑。
被发现了!
她转身一眼看入少年诚挚的眼神,却还是狠下心开口:“旧时之物经年累月后未必还有当初的情感,人也一样,公子何必执着。”
就像现在,他们即使再见面也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她说完,径自向院子走去。
轻柔的月光落在裴晏迟孤单的身影上,他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夜风掠动他的衣袍,冷意将他包围,可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嘲一笑,是啊!何苦呢?他分明早已知晓她的答案,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她生性自由,最不喜纠缠。只盼今日之后,莫要厌了他才好。
越明珠回到院中,寻一靠窗处坐定,望向窗外
唱完一出大戏,越明珠估摸着没有自己什么事,回到院子就简单换了张脸,将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从府墙翻出,避开暗中窥探的视线,径直前往仁心药铺。
仁心药铺三楼是不对外客开放之地。
屋内摆设简单,诺大的屋内仅有一方圆桌,几张椅子。
房门被人推开,挽竹端着茶点进来,反脚一勾将门带上。
“主子,芙蓉锦新出的绿豆糕点。”
他将茶点放在越明珠跟前,而后站到越明珠对面,等待她吩咐。
“这两日,裴府的侍卫带回百宁郡一案的证人,路上遭袭被人所救,可知是何人所为?”
“既知是毒,可有解法?”明王急声追问,如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越明珠。
“有是有,不过……”越明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明王心中焦急,见她如此,只以为她要谈报酬,更是不耐:“解毒要紧,烦请姑娘动手,其余一切好商量,务必要将晏迟医好,否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加重,隐含威胁。
越明珠扬了扬眉,她本欲提醒他们,待她施针后裴晏迟可能出现的反常,让他们先安心,既然明王如此着急,她便不多言了。
她令温岭点燃蜡烛,取出银针在其上烧灼片刻,等银针冷却,开始给裴晏迟行针。
她施完一套针法,拔出最后一根银针的刹那,裴晏迟原本红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救人。
常年浸泡在阴谋诡计中,明王下意识的以为自己中计了。
越明珠打算再诊一次脉,手才伸起,脖子上就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斜眼看去,明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横在她脖子上。
匕首散发的寒意通过颈部的肌肤蔓延进骨骼,真是好久没有人这么大胆了。
“云姑娘你若好生救治,我定然不会伤你,倘若你心怀不轨,那就莫怪我手中的匕首不长眼了。”
无论如何,裴晏迟都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他眼前,死在他亲自请进府的神医手上。若非如此,他堂堂明王也不至于自降身段去干这等事。
越明珠垂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眼睫遮盖住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
不经意的抬眼,撞入一双黑色的眼眸,通透明晰,那一瞬间她竟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他醒了!
明王和温岳也注意到了。
“公子你感觉怎么样?”温岳上前询问,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裴晏迟眸光轻闪,看清眼前浑然陌生的姑娘,心中蓦地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恍惚间他竟觉得见到了故人,也对,那人分明已经不在世上了。
“公子?公子?”见裴晏迟只是愣愣的盯着越明珠,温岳忧心更甚,稍稍提高音量又唤了裴晏迟两声。
裴晏迟回过神,对他轻闭了闭眼示意自己安好。明王在他醒时就收起匕首,可方才的一切他早已尽收眼底。
裴晏迟转眸望向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越明珠,忍着喉咙的干涩刺痛说:“多谢姑娘相救,……殿下也是忧我心切,咳咳……如有冒犯之处,在下向姑娘赔不是,姑娘有何需求,尽管开口,在下必定尽力满足姑娘。”
越明珠沉默的与他对视,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她忽的轻嗤道:“我想要的大人怕是给不了。”
“本姑娘此来京城是因幼时定下的婚约生变,特来寻我多年未见的未婚夫婿详谈婚约之事,哪料半道就被你们劫了来,坏我好事不说,还明里暗里一通威胁。
于她而言,裴晏迟现在就很棘手。
这是一种跟面对裴惊策完全不同的感觉,她会想着要同裴惊策好声好气说完,然后一拍两散,却没有想好要同裴晏迟怎么说,又要跟他怎么收尾。
因为没想好,所以才一直不想开口同他说这件事。
她并没有。
从醒来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裴晏迟骗她的事情,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想了那么久,越明珠也不知道为什么最介怀一件事。
裴晏迟一直都在骗她,岂不是说喜欢她的那些话也都是假的。
第 69 章 69
越明珠的视线有意挪到一旁,眺望向远处。
今日的天色不如昨日,曦光微淡,雾树溟潆,稍微远一点便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像她看裴晏迟一样。
她永远都琢磨不透裴晏迟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成亲之后也是。
越明珠认真地回想过一遍,每回裴晏迟哄她,或者说一些甜言蜜语时,似乎都是她反应比较大。
他说完就说完了,大不了过来抱她亲她摸她两下,干一干不正经的事情,然后就是静静地看着她脸红支吾找不到北。
当时越明珠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越明珠看完,伸手从茶盘中取出一个茶杯,将纸点燃,放入杯中,待其烧成灰烬,她将那些灰撒到窗外,让它们随风而去。
敢同隐谷的人合作,要么就是太蠢,要么就是太聪明。蠢到成为他们的刀,或者聪明的各取所需。
皇宫,御书房
裴晏迟跟随内侍入内,行礼问安后就恭敬候着,等待陛下开口吩咐。
夜明霁停下批阅奏折,上下打量他:“恢复的不错,听说你府上来了位神医,看来的确医术高明。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臣不知,请陛下吩咐。”
夜明霁扫了眼他拿着的卷宗,无奈叹气:“你啊!朕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朕面前不用如此拘谨。”
“君臣有别,臣不敢造次。”
又得到如此回复,夜明霁无奈,这孩子就是太守礼,太古板。
“行了,朕今日叫你来除了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办。
朕得到消息,城外一处荒山藏了不少鬼鬼祟祟的隐谷中人,他们还私下和朝中官员来往,所图怕是不小。朕派人前去查探,但他们手中有不少毒物,朕的人没法靠近。
那神医可还在你府中,你问她是否有法子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一探山中情况。
隐谷之人擅用毒,擅刺杀。而今近百人出现在京城外,若不查明,朕寝食难安。
现下正逢多事之秋,朕怕他们与丞相暗中有来往,若真如此,恐怕朝堂要变天了。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裴晏迟一回到裴府,温岳立时迎了上来。
“公子,查清楚了。”温岳来到他身边,低声禀报。
“去书房说。”经过一天的辛苦,越明珠终于制好所需的药。
她将一颗颗褐色药丸放进备好的药瓶,又将药粉分开放置,标上对应记号以便识别;再将那盒银针涂上能让人短暂昏迷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将一切处理好,她的肚子也发出“咕咕”声,她摸了摸肚子,才发现自己太过投入,连丫鬟送来的午膳也未用。
她将药物收入柜中,放置妥当,又将部分药揣入袖中;打开卧房的门,进入外堂。
堂内桌上摆放着凉透的膳食,她走到桌边,伸手碰了碰瓷碗,入手一片冰凉。
这应是丫鬟来送晚膳,见她未用午膳也不敢惊扰,只将午膳带走,可惜她忙到现在晚膳也已凉透。
冷食伤身,有条件她还是不打算委屈自己。
她端起托盘向外走去。
天色已晚,她没想折腾府中的人,想着去膳房热一下,对付一顿。
等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膳房,发现本该漆黑的膳房内居然有微弱的光芒,“难道是哪个贪嘴的下人在里面开小灶?”心想着,她还是端着托盘进去。
膳房内只有一盏蜡烛,微弱的烛光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背影,越明珠将托盘放在灶台上,而后看向裴晏迟,调侃道:“公子怎么在此处,莫不是半夜腹中空空,前来寻些东西填肚子?”
“听说云姑娘整日都未用膳,我命人为你温了些粥。”他揭开锅盖,露出锅内的肉粥,含笑道:“姑娘用些?”
“咕……”
越明珠的肚子又发出动静,她脸上没有丝毫尴尬之色,只笑着将托盘放在一边,自个盛了碗粥,在桌边坐下。
裴晏迟见她没有拒绝,心下微松,自己也盛了半碗,坐到越明珠对面。
二人的影子被烛火投到墙上,隐有靠近交叠之感。
房内寂静,唯有灶中柴火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越明珠感觉自己胃中暖和,身心舒畅。
她看向对面的裴晏迟,他的碗中还剩些粥,正慢慢用着,“公子不饿,何必勉强自己。”
裴晏迟放下碗勺,“姑娘不是我,怎知我不饿?”
“很明显,不是吗?公子有事不妨直言,看在粥的份上我可以考虑一二。”越明珠扫过他碗里的粥。真饿狠了,这小半碗粥哪里够塞牙缝的,分明就是在这故意等着。
裴晏迟被她看破,倒也不恼。只端起碗,两三口吃完剩下的粥。
“姑娘觉得张勉,张公子怎么样?”
张勉?越明珠挑了挑眉,“公子与他皆在京城,要说张公子怎么样,你应是比我更清楚吧?怎还问我?”
“不同人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我只是好奇,姑娘对他的看法。”裴晏迟笑的温和儒雅。
越明珠盯着他,眼中闪过狡黠:“张公子人应是不错,他还救了我,不是吗?”
“姑娘当真如此想?”裴晏迟不解,她是真的没看穿张勉的把戏?
“公子怎么突然对张公子这么上心?”
“我瞧姑娘应不是个糊涂之人。”不会看不出张勉的设计。
越明珠忽地嗤笑,自嘲道:“这世上真正清醒之人又有几个?我也不过是个为凡尘俗事所扰的庸人罢了。”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不过实话罢了。
公子如果是刻意来提醒我的,那就请公子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既然欠下一份恩,来日不过是他开口,我办事。至于如何办,能否办好那就另做考量。”她意味深长的笑着,给出她的答案。
“姑娘当真聪慧过人,想来家中长辈对姑娘外出云游也是极为放心。”裴晏迟倒是由衷欣赏她的心智,但隐谷事关重大,请她相助前还得有所了解。
闻言,越明珠垂下脑袋,闷闷开口:“或许吧。”
见她情绪顷刻间低落,他惊觉莫不是自己说错话。
“姑娘,你还好吗?”
“没什么,我……我就是想起家人,有点难过。”她抬手,就着低头的姿势快速抹了下脸。
再抬眼,眼眶已经泛起微红。
裴晏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越明珠抬手接过:“多谢公子,我失礼了。”她用手帕擦脸,不小心将易容粉擦下些,隐约露出斑驳的疤痕。
他瞧见越明珠脸上的疤痕,有瞬间的怔愣。越明珠察觉到他的眼神,也意识到问题,手忙脚乱的去遮脸上的疤痕。
裴晏迟忙错开视线。
“抱歉,姑娘。”
越明珠摇头,“不怪公子,是我自己不小心。”更何况他的眼神只有怔愣,惊愕;没有贬低更没有厌恶。
她弯了弯眉眼,放下手,“公子不好奇它是怎么来的吗?”
“若是姑娘不想说,我便不问。”
“公子等在这应该不只是为了提醒我,你言语间其实是在探问我的来处,不是吗?”越明珠一下道破他的意图,抬眼望着裴晏迟,“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的,至少公子与那些人不一样。”
“我家在燕国定安城。”裴晏迟豁然抬眼,越明珠轻笑:“公子怎么这般看我?是有何不妥?”
裴晏迟摇头不语。
越明珠继续道:“家中行商,我是家中老幺,父母对我很是疼爱。虽不是什么权贵之家,也算衣食无忧。
我幼时体弱多病,因着家中曾帮过落云谷谷主,请得他为我诊治,后来机缘巧合拜入谷中,学些医术,好让自己可以活得久些。
七年前……”言及此处,她语带哽咽,深吸两口气平稳呼吸,眼泪还是止不住的顺着脸庞滚落。
“姑娘,可以了。”裴晏迟见她眼泪止不住,有些手足无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姑娘,况且他知她接下来所言大致为何,不忍再听。
“没事。”她拿帕子再抹下脸,脸上的疤痕更加清晰,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裴晏迟也没再阻止。
“我从落云谷回去,碰上黎国和槐安国攻打燕国,那时定安城已被攻破,我家中被他们一把火烧了,是我阿娘将我推出来,我才苟活下来,只是脸上还是留下印记。”她苦笑一声,颤抖着手去触摸脸上的痕迹。
“那之后,我就日日给自己易容,这样就不用面对旁人的指点。”
她眼眶红红,脸上易容粉被她抹去大半,露出一块覆盖大半张脸的疤痕,配上剩余的易容粉看起来很是狼狈。
“很难看吗?”她低低问着,紧张的攥紧衣袖。
“美人在心不在皮,姑娘仁善之心远胜天下多数人,不必为皮囊所束。他人之言,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越明珠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撞见他眼中的真诚“多谢公子。”。
她掏出袖中的药瓶,递给他:“先前说好要赠药给公子。”
“不,不用了,我应该是用不上姑娘的药。”裴晏迟尴尬拒绝。
越明珠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看出他心中所想,她控制不住笑出声:“公子你在想什么?我可是正经人,不制那种药。
温岳马上噤声,二人快步进入书房,温岳关好门,转身;裴晏迟已经在桌边坐定。
“公子,属下遣人去查,回禀的人说,张大公子近两日连青楼都不去了,就在那街上四处晃荡,还常在药铺附近徘徊。
昨日,他贴身侍卫还去了趟钱庄,取完银子并未回府,而是直奔碧云阁而去。”
碧云阁表面是贩卖金银首饰,暗中干的可是要命的勾当。
这还是他们不久前顺藤摸瓜发现的线索,只是那时忙着与张相斗法,他们也安分无事,就没腾出手收拾他们。
“臣必定竭尽全力。”裴晏迟神容肃然,躬身领命。
见夜明霁没有其他吩咐,他递上卷宗:“臣近几日核查刑名,发现这几份卷宗存异。
这几起案子的受害者皆是容貌不俗的女子,她们虽是以不同的方法遇害,但卷宗内都提及她们遇害后,面容被人残忍剥下。
其中有两起案子的凶手已被抓拿归案,但臣分析相关人证,物证发现皆存在偏差,且臣仔细对比各地仵作的验尸记录,发现凶手行凶手法有共通之处,故臣怀疑这几起案子实为一人所为。”
夜明霁心下一凌,“若真如你所言,此事确实不可轻视。”他抬眼看裴晏迟,见他恭敬垂首,道:“这桩案子就交给林尚书安排,他作为刑部尚书,自然是有些手段。你眼下当务之急是摸清隐谷人的目的和行迹。”
“是”
“切记,要让神医帮忙,小心为上。她要是不愿意,你就多许些好处给她,要不然……”他仔细端详裴晏迟的脸。
少年容颜清俊,脸部线条流畅,一眼看去眉眼温柔,若是细看就会发现眼中谦和儒雅下掩藏的冷漠淡然,再配上他这身姿气度。
夜明霁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总之你自己想办法,势必要让她帮你。回吧。”
言罢,他拿过一本奏折,继续批阅。
“是,臣告退。”裴晏迟将卷宗留下,躬身退出御书房。
夜明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叹息“希望这小子可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毕竟裴晏迟很多时候只有两种样子,很不高兴,和没什么表情,纠结这个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越明珠忍住差点出手的银针,尽力配合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很快,他就把越明珠引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巷。巷子狭窄,前方是死胡同,已经无路可逃了。当然,他也没打算继续逃。
他转身看着追得气喘吁吁的越明珠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开口打趣道:“姑娘,你跑得挺快啊!”
越明珠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只沉着脸,缓了缓气息,向他伸手:“把荷包还我。”
这是哪来的蠢货,用这种手段戏弄人,若非他还有用,她定然要让他好看。
见她一脸怒意,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行为特别无礼,要是将人惹怒了,那……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后悔,他打着哈哈,上前几步,双手把荷包递还给她。
越明珠拿过荷包,冷着脸转身就要走,他心底一急,再无半分侥幸之意,急忙开口:“姑娘请等一下。”
越明珠并不理睬他,径直向巷口走去。裴晏迟穿着深蓝色的官服,官服前胸处用金银丝线交织绣出一只神态凶狠的猛虎,袍角处则用针线勾勒出连绵不绝的山河,夹杂其中的金银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行走间,袍角随之而动,其上山河似有了生命,在他袍摆间涌动,让他较之先前的温和又添几分威严。
温岳紧跟在他身后,一身黑色侍卫服,腰间佩剑,手中拿着几份卷宗。
“裴大人这是要进宫?看来本公子来的不是时候。”张勉的目光落在裴晏迟身上,后又不经意扫过温岳手上的卷宗。
“张公子倒是稀客。只是今日不巧,陛下宣我入宫,不如你先入府喝盏茶?”裴晏迟眼神扫过他身边的越明珠,对着张勉淡淡道。
“不用了,既然陛下宣召裴大人,大人还是快些入宫。陛下好不容易消了气,你可莫让陛下久等。我一介闲人就不耽误裴大人了。”张勉声调懒散,满不在乎的回答,话语间好像都在为裴晏迟考虑。
越明珠站在一边,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她先前觉得张勉熟悉,他给人的感觉和裴晏迟有几分相似,但裴晏迟这个人骨子里就是那般样子,而张勉却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
“也好。”裴晏迟转身接过温岳手里的卷宗,给温岳一个眼神,示意他留在府中。他随着内侍入宫。他一走,张勉也不打算久留。
“姑娘,后会有期。”张勉向越明珠告辞,自认为十分有风度的上车离开,完全没有发现越明珠眼里闪过的冷意与玩味。
“姑娘,您怎么会跟他一道啊?”张勉离开后,温岳领着越明珠进府,边走边很有眼力见的接过越明珠手中的药包。
“姑娘可是落云谷的弟子,在下家中有人患病,实在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恳请姑娘出手救治,姑娘想要什么报酬都好商量。”他快步走到越明珠身边,急声请求。
越明珠脚步不停,丝毫不为所动。瞧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越明珠不再多言,只负手向自己院落走去,温岳赶忙跟上她。
到了院落,越明珠推门进屋,温岳随她进去,将手中东西放在桌上,“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去准备的?”
越明珠摇头:“多谢你,今日我就不去和公子一道用膳,你家公子的药你要多盯着些。没事别来打搅我。”
“是,属下知道。”温岳离开屋子,顺道带上门。
越明珠将东西提到里间,将药包一一拆开。
拆到仁心药铺的那包药,一张纸露了出来。她拿起那张纸,点起烛火,拿着纸在火焰上方来回移动,将近一盏茶的功夫,空白的纸上隐约有了字迹。
“方才是我的不是,我向姑娘道歉,姑娘……”越明珠似厌烦了他的聒噪,怒而转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窄巷幽长,她步伐匆匆,很快就走到头。
刚出巷子,她的步子就是一顿。巷口处横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马车上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和标识,如果单从外表看,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
越明珠:“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是逐客令,伯母应该已经同你说了,你回府后若不想见我,直说就好。”
“如果是问题,”他道,“答案很简单,想见到你。”
想见她,想她的伤早日康复,想她看见他的诚意,想守着她,不让旁人趁虚而入。
哪里有为什么。
越明珠觉得这种话实在不应该从他这么聪明的人嘴里说出来。
“天天把这种话挂在嘴上,”她声音虽轻,语气却毫不客气,“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好假。”
她知道她的要求有点苛刻。
裴晏迟如果对她很冷漠,她一定不会搭理他的,譬如他刚刚消失了,她也不会去问云青他在哪儿。
第 70 章 70
伴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一阵冷风吹来。
四下安静,只有廊外的万年青簌簌作响。
越明珠轻轻眨了下眼。
情况好像总是在超乎她的预料,短短几个字在脑海里晃荡起来,她忽然有点不知道作何反应。
良久之后,一阵凉风卷来,她收回视线,轻轻拢起长帔。
裴晏迟适时开口:“我方才的请求,不知道越姑娘考虑得如何。”
他忽然不唤她名姓了,加之语气认真,显得格外一本正经。
不单单是哄人好听的话。“也好,我让人将笔墨取来。”
很快,温岳捧来笔墨,将其放置于桌上。他一把甩开灯笼,袖中寒芒闪现,短匕直刺向越明珠心口。
“啊!”秋纹吓得惊叫出声。
越明珠急急后退两步,侧身避开刺来的匕首,顺手推开一旁吓得呆立原地的秋纹。
小厮一击不中,握紧匕首对着越明珠脖颈划去。越明珠不退反进,伸手挡住他的手臂,挟住他持刃的手腕。她眼中狠戾之气涌动,猛地使劲直接捏折了他的腕骨。
在他痛苦的嚎叫出口前,越明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踢向他身下脆弱之处,经此一击他疼得已无起身之力。
逃开的秋纹恰好领着人过来,几人刚巧撞见眼前这一幕,纷纷心口一跳,下意识感叹:这刺客太也惨了!
越明珠漫不经心的抬眸,一眼就看见立在护卫中身披乌金云月白大氅,眉眼温润的少年郎。
她就像没事发生一样,随口关心:“入夜寒凉,公子怎不好生休养?”
裴晏迟瞥了眼地上面孔扭曲的刺客,缓缓道:“我听闻他偷偷来寻云姑娘,担忧他对姑娘存有歹念,心中不宁,故而带人前来。”
扫了眼地上的刺客:“此番因我之故连累姑娘遭难实是抱歉,幸而姑娘会些武艺得以无恙。”
越明珠无所谓地笑笑:“公子不必忧心,我行走江湖自然有保命之法,对付一两个刺客还是勉强足够。不过……”她话锋一转,语调微扬:“我既然掺合进你们的事,以你们的身份,想来我也很难独善其身。”
她言尽于此,语中暗含深意。听到他口中的“隐谷”越明珠眼中划过杀意,隐谷之人一向藏头露尾,最喜暗中算计,阴险手段层出不穷。七年前那一战就有他们的影子,没想到三年前被端了老巢后这么快又重新现世。
这些人倒真是顽强得很,出现在此亦绝非偶然,怕是所图不小。
看来北月国这块肥肉已经惹起多方觊觎,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低气压,挽竹侍立在侧不敢多言。
越明珠饮下杯中茶,冷声吩咐:“既然是在北月国京郊之事自然是要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你去将此事知会宫里一声,我们只需暗中跟进,不要轻易暴露行踪。”
毕竟要是让那些人发现她就是当年端了他们老窝后销声匿迹之人,怕是会惹上麻烦。她还是比较喜欢当个安闲自在的“渔翁”。
“今日便作罢了,日后不要轻易来裴府,虽然府上那些护卫远不是你的对手,但裴晏迟身份特殊,平日里免不了有皇子想与其结交,他们身边可少不了能发现你存在的高手,况且裴晏迟自己也绝非仅是一介文官,没准他会发现你的行迹。”
“是。”
“日后如有消息可送去仁心药铺,我过几日去取。”
挽竹领命离开。裴晏迟淡笑不语。
见温岳自己想明白,他轻叹道:“看来我们府上还是不太干净,云姑娘昨日才说打算出府,偏那样巧,张勉昨日就布置妥当,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是谁?”
“不知”裴晏迟轻笑,提起茶壶慢条斯理的替自己倒了杯茶,“小心些就是,狐狸总是会露出尾巴的。”
看他一派淡然,温岳也定下心神,“公子所言有理,云姑娘那边?”
裴晏迟端起茶杯,茶汤入喉,不仅解了渴,暖融融的感觉似流经心口,“云姑娘在制药?”
“对,云姑娘说了没事别去打搅她。”温岳说完,小心瞥他一眼“公子有事找云姑娘?”
“有件事需要云姑娘帮忙,既然她在忙,我稍后再去询问。上次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裴晏迟放下茶杯,打开桌上卷宗。
这份卷宗是关于七年前百宁郡江口决堤的旧案。
当年,北月国接连数月降下大雨,陛下特意下令巩固百宁郡堤坝,以护卫百姓不受天灾所祸。
哪料,百宁郡江岸堤坝巩固刚竣工不出半月,便被一场洪水冲垮,灾情危及附近三郡,数万百姓受灾,流离失所,加之有心之人刻意挑唆,竟发生暴动。
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陛下下令,命裴王爷带兵前去安抚镇压。
待灾情得控,裴王爷立即带兵去援助受黎国和槐安国围攻的燕国萧家军,可已经错失良机,萧家军全军上下和来犯的敌军同归于尽。
他们只来得及击退想趁火打劫的北疆三部,安葬了萧家军。
裴晏迟盯着卷宗,手紧攥成拳。
当年父王带人去看过被冲垮的堤坝,用的不过是一些劣质泥沙、尺寸小的石块,根本就不堪一击。
陛下震怒下令严查,朝廷内外风声鹤唳,准备拿人时,却发现与此相关的官员早就被人全部灭了口,根本无从下手,被吞下的银钱亦不知所踪。
北月国与燕国一向交好,萧家军几位统帅与父王也算志趣相投,何况他们对北月国也多有帮助。
那场战之后,父王嘴上虽不言,可他明白父王常觉得愧对萧家军,可他也无可奈何,他是北月国的王爷,万事必须以北月国为先。
但真相不能就此被埋没,不论是为了无辜受灾的百姓,还是为了战死的将士,这个罪魁祸首必须偿还他的罪孽。
他先前追查到其中一位官员的贴身侍从竟还尚在人间,派人去带他回来,没想到自己倒先遭了算计。
“公子,温岑今早传信回来,说是已经见到那人,准备带他回来了。”
裴晏迟深吸一口气,合上卷宗,“让他小心些。”
“是,公子今日那案子?”温岳说的是那件剥皮案。
“陛下交给林尚书安排,云姑娘那边要是忙完了,你记得知会我。”
“属下知道。”
“你先下去,叫我们的人准备,要是温岑那边遇到意外立刻前去支援。”裴晏迟说的人是他从本家带来的护卫,不同于府中一众牛鬼蛇神,那些都是真正忠于他的护卫。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温岳立刻下去准备。
裴晏迟再次打开卷宗,对照这些年所得信息一一分析,“那些人能不露出丝毫破绽将如此多银钱吞下,并先朝廷一步灭了口,定然是身份不俗,究竟有多少人牵涉
越明珠走入卧房,关上房门,将行囊顺手放好,除去外裳,一把扑进软和的被子里,美美的睡了一觉。
再睁眼,天色已显昏沉。
越明珠掀被下床,穿好衣裳,打开卧房的门,外头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暖融融的光芒填满整间屋子。微弱的光芒既不会刺眼,也不会让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嘎吱——”房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一道人影轻手轻脚的进到屋内。
是秋纹。
她看见越明珠已经起身站在屋内惊了一下,赶忙行礼:“奴婢见过姑娘,姑娘可要用膳?”
越明珠唤她起身,含笑道:“我是江湖中人,不拘于这些礼教,你莫要紧张。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
“是该用膳了,你家公子情况如何?”越明珠随手理了理衣摆后在桌旁落座。
秋纹见她性情和善,心中安定些许,温言开口回应:“多亏有姑娘妙手回春,公子服药后精神多了。”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扣门声。秋纹看了越明珠一眼,见她没有其他表示,她就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伺候裴晏迟的小厮,看见秋纹,他探头往里瞧了瞧,压低声问:“神医可醒了?公子在膳厅,特意派我过来问问,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前往膳厅一同用膳,或是命人将膳食送来。”
话刚说完,就看到越明珠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秋纹身后:“也好,顺道看看你家公子情况如何,有劳带路。”
“好,神医这边请。”他悄悄打量越明珠几眼,而后打着灯笼在前引路,越明珠秋纹跟着他走。
行至一条狭窄的卵石小路,秋纹突然出声:“这条不是去膳厅的路,你是不是带错了。”
前方小厮的脚步突然顿住
裴晏迟听懂她言外之意,含笑说:“姑娘有何需求皆可直言。”
“简单!我在京城这段时间你们得保护我的安全。毕竟是为了替你解毒,我才被卷进来的。”她说完,见他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浅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打起算盘。
越明珠端坐桌前,扶袖提笔。少女手指纤纤,墨色的笔杆被她握在手中,衬得她本就葱白的手指愈发漂亮。
她在脑中想好药方,而后不急不缓的落笔,待她写完搁下笔,又发现裴晏迟怪异的眼神。
她不闪不避,直接迎上他的视线,甚至还颇为嚣张的扬了扬眉,开口打趣他:“公子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莫不是喜欢上我了?”她虽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裴晏迟尴尬道:“抱歉,是在下无礼。只是一望见姑娘,在下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故人。”
越明珠将药方递给他,脸上兴味盎然:“哦!是那位险些与公子定亲的姑娘吗?我与她长得有这般像?”
裴晏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前一个问题。他审视越明珠的神色,稍一迟疑又道:“你与她的面容并不相像,可通身的气度倒是颇有几分相似,恍惚间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他说完,苦笑一声,眼神却紧紧锁定在她面上,企图从她的神情中找到破绽。
可惜,她的面容上满是好奇之色,眼角眉梢间还带着隐隐的兴奋和激动,就像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话本故事,仅此而已。
越明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窥见深埋其中的期盼,察觉到他言语间的试探。
她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但脸上并未露出丝毫心虚胆怯之色,只定定的望着他。
他亦抬眼与她对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一个眼中是探究,一个则是疑惑。
越明珠揉了揉眼睛,顺势移开视线,又掩嘴打了个哈欠,困意再度袭上脑海。
她晃了晃脑袋,看裴晏迟不打算继续讲下去,一下子就变得兴致缺缺,懒洋洋的说:“天色已晚,公子若无要事,我这就回去了。公子早些休息,毒未清之前勿要过度操劳。”她说完毫无留恋之意起身就走,这一次裴晏迟没有开口留她。
踏出房门后,越明珠脚步未停,径直离去,只是她的眼中已无半分困倦之意。
房内,裴晏迟拿起药方,认真打量其上字体。
她的字体是当下女子最常用的小楷体,整体观之工整严谨,精致中又不失柔美优雅。虽是不差却与他记忆深处洒脱随性而不失风骨的字迹大相径庭。
他伸手扶额,诸般思绪在此刻尽数涌入脑海。这些杂乱无章的线索互相交织缠绕,他一时之间非但理不出头绪,反而觉得头疼欲裂。
这个越明珠月倒是胆大的很,可偏偏她就是现下唯一有可能救裴世子的人。
不管是出于大局考虑亦或是因为父皇的交代,裴晏迟现在都不能死。
他宽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最后一次温言相劝:“云姑娘,若你肯答应,我定然赠上丰厚的报酬。
若不然,此处偏僻,你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外人也不会知晓。”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已经隐含威胁,眼神扫过自己的护卫。
护卫们按着腰刀的手微微用力,空寂的巷中响起刀剑出鞘的清脆声。
越明珠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她怒视明王:“王爷这是在威胁我?我行走江湖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本王知道云姑娘颇有手段,但这里是北月国京师,本王是北月国的王爷,本王若是遭遇不测,想来云姑娘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若是云姑娘愿意答应本王的请求,那你自然还是本王的座上宾。”明王脸上重新露出一抹浅笑,眼里尽是志在必得之色。
“本王相信云姑娘是个聪明人。”
少女的脸蛋陷进柔软蓬松的白狐狸毛中,开了口又打住,思索了一番后,才轻轻抬起小巧的下巴,十分矜持地道:“先看看你表现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只是看看。”
看越明珠的表情,她可能觉得她在难为人。
但这样的为难其实跟奖励没有任何区别。
绷了那么多日的唇角终于轻轻松了下来,裴晏迟道:“那我好好表现。”
越明珠转头看向搬运行囊的下人,想起等会儿就要回越府,思量一番,提出了第一个要求:“我想一个人回去。”
关于这件事情,裴晏迟早已经托大夫人告诉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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