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婠脸色一变,快步往惩戒堂的方向走。
一路上,从林妩的口中,林婠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妗是前日被找回来的。进府时,衣衫褴褛看着好不可怜。林府众人都嫌弃她,还是林婠的母亲钱氏将她安置在距离林婠院子不远的合欢苑。
吃穿用度与林府的其他女儿一样。
“大伯母待她那般好,她却反咬一口,今日更是指使那余嬷嬷,胡言乱语,说什么大伯母曾派人去暗杀她。”
林妩气鼓鼓地说着。
“简直荒谬至极!若大伯母真有此意,她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踏入林府大门?”
就连她都知道,身为林家的当家主母若真要杀林妗,无声无息将她弄死的手段多得是。
“祖母也真的,被她奉承说几句好话,就信了。”
林婠却并不这么认为,林老夫人一向亲情淡薄,只看重林氏家族的利益。怎么可能被林妗好言哄几句,就要将母亲关进惩戒堂?
定是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原因。
见林婠娥眉皱起,林妩以为她是忧心不能说话,争不过林妗。便道。
“阿姐,你不要担心。我特地学过手语,到时阿姐只要给我打手势,我来替阿姐说。”
林婠心中感动,拍了拍林妩的手:[好。]
两人急急地往惩戒堂走,在距离惩戒堂不远的一处小亭子里,见到软瘫在地的孙姨娘。
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林婠快步走进亭子,让胭脂将孙姨娘扶起来,孙姨娘悠悠转醒,见到林婠,先是一僵,随后嘤嘤哭了起来。
“婠姐儿,对不起,姨娘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娘子……”一面流泪一面说着对不起,整个人似陷入魔障里。
母亲!
林婠心一沉,吩咐胭脂将孙姨娘送回去,便急匆匆地往惩戒堂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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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堂是林家审讯犯错的族人,及关押的地方。坐落在林府西南角,是一幢青瓦白墙的阁楼,掩映在葳蕤树木间。
厅堂内,气氛肃穆凝重。
地上铺着暗色的青石地板,八根黑色的柱子将房梁高高顶起。
四周空旷,除一些桌椅外,便只有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副书写着林氏家族数百年的辉煌,以及密密麻麻的家规戒律的画卷。
林老夫人端坐在上座,呷着茶水。两侧坐着看热闹的林府众女眷。
“钱氏,刚才孙姨娘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还有何话说?”
一向极会看脸色的二娘子吴氏,恰到好处地道。
“孙姨娘一向不争不抢,唯大嫂马首是瞻。这回若不是大嫂做得太过了,去杀害妗姐儿,孙姨娘怎会来揭发?”
哪个院子都有妻妾之争,以前她们鸡飞狗跳,大房一片岁月静好。如今终于也轮到大房闹笑话了。
自然是喜闻乐见。
林府四房媳妇,都是世家出身。唯有钱氏是商户女。
虽说大宋商户地位提升了,但在世家眼里,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么些年,钱氏成为她们的大嫂,还是林家的当家主母。不但得郎君宠爱,还没有妻妾之祸,就连生的唯一的女儿,都成为了太子妃。
都是林家媳妇,凭什么遭遇却是天差地别。
古往今来,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嫂,你也真是的。就算心里再气恼也不能做那杀人放火之事啊。妗姐儿再怎么说也是大兄的骨肉,你也是母亲,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们哪房没有庶子庶女?即便心里再不喜,也得为着所谓的世家脸面,表面上要做足。
这就是嫡妻的风度与教养。
“大兄与大嫂向来情深意笃,突然冒出个妗姐儿,大嫂行为失度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怎么也不能杀人啊,好在妗姐儿命大躲过一劫,否则……”
“就是啊,这要是闹大了传出去,这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林家。”
“只是可怜了妗姐儿那孩子,本是金枝玉叶的世家贵女,却流落乡野受尽苦难。这好不容易长大了,又遭杀劫,哎……”
明明林妗回来那日,她们都是一脸的嫌弃,如今却是一副亲切怜悯的姿态。
林老夫人沉着脸,将手中茶盏重重地磕在案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身为女人,就该三从四德,侍奉夫君。我看是这些年,大郎对你的宠爱过头了,才让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老夫人说得极是,自古以来,无后为大。子嗣乃是延绵的根本。大嫂也是糊涂,怎能做出这等事?你就算不为自个名声考虑,也要为婠姐儿想想啊。”
婠婠……
钱氏麻木如被冰封了的脸上,破开了一道裂痕。是啊,她还有婠婠,她不能背下这罪名。
她抬起头,坚定地道。
“老夫人,当年之事确实是我之过。我亦心中愧疚,派人去接妗姐儿,只是见孙姨娘思女心切,不忍心。”
当年之事她可以认下,毕竟起因在她。但暗杀这事,她不会认,也不能认!
“我从未有过要害妗姐儿之心。”
钱氏言辞凿凿,让众人都不由起了怀疑,莫不是她们真的错怪钱氏了?
三娘子秦氏斜睨了林妗一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语气里满是意味深长。
“哟,大嫂这话说得,莫非妗儿真有那胆子,来冤枉你不成?”
林妗依偎在林老夫人身旁,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宛如一朵凋零的白莲。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带着几分柔弱与无助,哽咽着。
“祖母,妗儿所言句句属实,从无半句虚言。妗儿自幼便渴望家的温暖,如今幸得神明保佑得回到亲人身边。妗儿心中唯有感激,又怎会……怎会……”
言未尽,泪已滂沱,那模样我见犹怜,教人看了好不心疼。
跪在堂下的余嬷嬷见状,连忙插话。
“老夫人,奴婢是亲眼瞧见的,若不是奴婢及时赶到,妗姐儿就要葬身火海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余嬷嬷脸色白了白,还有些心有余悸。
林老夫人闻言,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地面仿佛都为之震颤。
“余嬷嬷乃是我派去接妗姐儿的,余嬷嬷的为人,我是知晓的。她是不会说谎的。”
要说林老夫人有多相信余嬷嬷,那也不见得。要不然,林妗回来第一日,众人刁难时,她就不会装作不知道了。
只是昨日听到宗正寺上奏的消息,让她起了心思。
既然林婠坐不稳太子妃的位置,那就换一个坐得稳的。他们林家花费心力扶植赵翊上位,这太子妃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弃的。
纵观林家这几个女儿,还真只有林妗有些心机,能担当重任。
只是,林妗的身份不行,一个庶女是不可能做太子妃的。这也是林老夫人推波助澜的原因,要么钱氏主动将林妗记到名下,让她成为嫡次女。
要么,扶林妗的生母,孙姨娘上位。
林老夫人的这些隐秘心思,素来最会揣测人心的二娘子是知晓的。
不过,她并不认同。
太子早已不是当年依附林家的五皇子了,而且废立太子妃这等大事,哪是一个林家能左右的?
老夫人是还活在过去呢。
她扫了一眼娇柔怯弱楚楚可怜的林妗,心中有些不屑,面上却笑着对钱氏道。
“大嫂,我知你宠爱婠姐儿,担心妗姐儿回府会抢了婠姐儿的宠。其实大嫂你完全是多想了,妗姐儿乖巧懂事,只会成为婠姐儿的助力。对吧。”
说后面这句话时,目光看向了林妗。
二娘子话里的深意,林妗自然是听出来了,她心中一阵狂喜,却极力按捺,低眉顺眼,轻声细语道。
“二婶婶说得是,妗儿前日一进汴京就已听闻了姐姐的盛名,心中极是崇拜。”
众人皆知,林婠近来“盛名”何来——不外乎为两个舞姬大动干戈的丑闻。
林妗此语,表面上是赞美,实则是在林老夫人心上又添了一把火。
林老夫人面色铁青。
钱氏不悦地皱起眉头:“妗儿,你……”
二娘子火上浇油:“大嫂,瞧瞧妗姐儿这模样,多讨人喜欢。我都恨不得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呢。这可是大嫂的福气啊。”
她知道,经过了今日这一遭,以钱氏的性子,是不可能认林妗为嫡女的。
她就是要钱氏拒绝,再次惹怒老夫人。那样的话,林府的执掌中馈之权,就是她的了。
钱氏若答应,便就将林妗记在她名下,以后或许会取林婠而代之;若不答应,就是心胸狭窄,容不下庶女。
“老夫人,我不愿意。”
若林妗是个好的,她会当是补偿。可如今看来,这林妗明显就是个有野心的。
林老夫人脸色一沉,“砰!”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地敲在地上。
“钱氏,你身为当家主母,混淆夫家血脉,不知悔改,丧心病狂欲害人性命。我林家容不得你这等毒妇,即日起……”
门被大力推开,“咣当”一下厚实的门板打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林老夫人不悦地皱眉,待要开口训斥,就见林婠一身绯红色锦缎裙衫,板着一张娇艳的小脸,大走进来。
她径自走向孤军奋战的钱氏,目光直直地看向上座的林老夫人。
“祖母要如何处置本宫的母亲。”
众人皆惊异,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钱氏激动地抓住林婠的手臂,声音颤抖:“婠婠,你……你的喉疾痊愈了?”
林婠本想再瞒会的,但刚才见母亲被一堆人围攻,怒气上涌,脑子一热哪还顾得那么多?
“阿娘,我能说话了。”
钱氏喜极而泣:“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
自林婠喉疾不能说话,她就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就连梦里,也都是陛下下旨废黜太子妃。林婠受不住打击,绝望之下饮毒酒而亡。
孤寂荒芜的宫殿内,林婠身着大红嫁衣,缓缓地闭上眼,嘴角一线鲜红的血流下来。
漫天的霞光照在雪上。
醒来后,她心惊肉跳,连着几夜都不敢睡。若不是从青黛那知晓了婠婠好好地在东宫里,她都要不顾一切冲进宫里了。
现下,婠婠的喉疾痊愈了,宗正寺的所谓提议自然也构不成威胁。
林老夫人脸色阴沉,但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只冷声问道。
“婠姐儿不在东宫侍奉太子,怎的突然归宁?”
林妩得意洋洋地道:“祖母,是太子殿下陪着阿姐回来的呢。”特意将''陪''字说得重一些。
林老夫人闻言,脸色复杂了起来。到底是浸染深宅多年的,很快就调整好了,语气温和地道。
“你这孩子,太子亲临也不派人提前知会一声。”得知林太傅有率家中男丁去门口迎接,便放下心来,笑着对林婠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侍女机敏地在上首添置了一张座椅。
其他婶婶们见状,纷纷起身像林婠福礼。
这一次,林婠并没有像以往那般立即回礼。而是拉着钱氏,缓步走到上座。让钱氏坐下,她则站在钱氏身侧。
林老夫人脸色微变,让侍女又添了把椅子,放在她与钱氏的中间。
林婠也不推迟,大大方方地坐下。目光在众人间扫过,落在了一身素白裙衫的林妗身上。
前世,临死前的怨恨之气,蓦地蜂涌上来,叫嚣着要报仇雪恨。
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将那股郁气压下去了。
让众人起身。
第一个开口的仍是二娘子吴氏。
“婠姐儿是得知了多了个妹妹的消息,回来看妹妹的吧?”
林妗柔弱乖巧地朝林婠福了福身,礼行得很标准,一点也不像是山野中长大的。这一点她前世从未想过,或许林妗的身份真的有问题。
“见过阿姐,愿阿姐……”
才开口就被林妩毫不客气打断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唤我阿姐?”
林妩这般无礼的行为,厅堂内众多长辈却没有一个人斥责她。
林妗狠狠捏紧拳头,眼眸中闪过一抹怨恨,随即,她娇娇怯怯地福身。
“是,见过太子妃。”
这时坐在末尾,一直沉默不语的四娘子柳氏开口了,语带深意。
“都说大嫂派人去暗杀妗姐儿,可这也只是余嬷嬷的一面之辞。”
其实这问题谁都有想过,但却没有谁说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皆暗自思量。林老夫人端坐高位,面色淡然,不露分毫情绪。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声穿林打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余嬷嬷见形势急转直下,急忙辩解:“老夫人明鉴,老奴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林妩语带讽刺。
“或许是余嬷嬷年事已高,眼花认错了人也未可知。再者,都十几年了,谁知道这个林妗,是不是真正的林妗?说不定,是个冒名顶替的。”
窗外掩映的繁茂枝叶,随着夏风,阳光下,浅灰色的影子洒落在青瓦覆顶的白色围墙上。如时光在无尽的长河里缓缓流逝。
林妗委屈地咬紧下唇,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我没有,我……”
二娘子看了一眼上座的三人,扭头瞪了林妩一眼:“你这个死丫头,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林妩心中不服气,但到底是不敢忤逆,默默地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言。
厅内没有人说话,就连气氛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就在这时,家丁来报:“老夫人,殿下与家主往这边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太子缘何会介入此等后宅琐事。莫非,真是来为太子妃撑腰不成?
纷纷看向林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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