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卫云章陪尹娘子在营州城里摆了好几天的摊。
一开始, 他们把摊摆在较为热闹的商铺酒楼一带,结果那里虽然人多,但鱼龙混杂,尹娘子长得文气秀致, 常常遇到一些不轻不重的调侃与骚扰, 若不是每每有卫云章出面, 恐怕真要出麻烦。
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后来, 卫云章就带她换了个位置, 改在菜市的尽头摆摊。每天清晨都是菜市人最多的时候, 他们早早出摊,挂上牌子, 木桌一搭, 文房用具一摆,便很明显是代写书信的了。
这里虽然只有早上热闹些, 一天下来赚的钱不如在商铺酒楼那里多,但来菜市买菜的大多是些妇人,不会去调戏尹娘子, 大大减轻了她的压力。再加上尹娘子温声细语的好说话, 有些妇人在找她写完书信之后,还会忍不住拉着她聊几句家里的琐事, 算是有了个倾诉之地。
如此一来,尹娘子的摊子不仅看上去热闹多了, 而且麻烦也少了,她很是高兴, 想请卫云章喝酒,被卫云章婉拒。
“我伤还没好, 不宜饮酒。”他说。
“瞧我,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尹娘子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咱们晚上就多点一份小炒肉,就当我谢谢你这几日的关照!”
“应该的。”卫云章也笑了笑。
二人正闲聊,又来了个老妇人,托尹娘子写家书,寄给离家的儿子。内容无非是问问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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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过得好不好,赚了多少钱,有没有生病等等,又说自己和老爷子身体也还不错,让他不要挂念等等。
写完一看,一页信纸还没满,因尹娘子写信按页收费,老妇人觉得空了小半张浪费,便又让尹娘子添话:“你再跟他说,听说朝廷已经下了令,派了援军过来剿匪,若这事是真的,那他也不必在外面了,还是回家过安生日子吧。”
尹娘子笔尖一顿,诧异道:“朝廷有人来剿匪了?之前不是说,曹刺史上书被驳回了吗?”
倚在墙边的卫云章不由直起了身子。
老妇人道:“我也不清楚啊,我只是昨天听街坊这么传的,至于真假,我当然希望是真的了。”她叹了一口气,“我儿子以前是帮木材店伐木的,自从山里闹了匪徒,大家就不怎么敢进山了,我儿子便跟着邻居家一个大哥去外地找差事了,这去了一个月,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
尹娘子帮她写完了信,吹干交到了她手里。老妇人付了钱,正欲起身,却被卫云章叫住:“这位阿婆,你可知朝廷派了谁来剿匪?又带了多少人?”
“哟,那我可不知道。”老妇人摇了摇头,“你要不问问别人去?不过,我估计外面传得也不怎么准,除非你去问官府的人。”
看着老妇人离去,尹娘子不由感慨:“要是真的就好了。”
“若朝廷真要剿匪,为何之前不答应?”卫云章喃喃。
尹娘子看向他:“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家妹子?”
“如何能不担心呢。”卫云章揉了揉额角,“那群人劫走我妹子,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如今朝廷终于出手,我自然是支持,但我也怕那群人狗急跳墙,把我妹子……”
尹娘子安慰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可没用,不如去官府附近打听打听?”
卫云章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尹娘子起身收拾用具,卫云章道:“你做什么?我一个人去便可以,这里还比较安全,你一个人在这儿摆摊也无妨,还能多赚一点钱。”
“没事,最多也就多赚几个铜板而已,不差这么一点儿。”尹娘子道,“你陪了我这么久,我也该陪陪你才是。”
卫云章垂下眼,未再阻拦。
两个人结伴来到官府附近,威严大门前,依旧有人守卫,偶尔有士兵结队进进出出,也看不出什么名头。
尹娘子道:“若是朝廷真的派人下来,是不是应该更忙碌才对?”
卫云章道:“也未必。若是朝廷只派了个钦差下来督战,那营州州府压力会增大,忙着修缮军备、操练军队;但若是朝廷派了一队人马过来,军需军备都是自带,那营州州府便不会有什么压力,输了也算是朝廷的,最多只需要给这些人马打扫出住所就好了。”
“只需要做这些吗?不用准备些好酒好菜,给朝廷的人接风洗尘吗?”尹娘子疑惑。
卫云章:“稍微过得去便可以了,若真是大摆排场,你猜曹刺史和朝廷的人马,谁先受到弹劾?”
尹娘子恍然,望向卫云章的目光不由露出几丝钦佩:“崔大哥,你想得真多,好厉害!你是不是见过很多世面?”
卫云章:“也就一般吧。”
尹娘子轻声道:“若我也见过这么多世面便好了。”
卫云章听见了,没有接话。
二人立在道路侧边,远远望着官府门口的动静。路上也不止他们一对闲人,有人坐在路旁的茶摊里,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你说朝廷真的派人下来了吗?”
“那应该是真的吧?谁敢乱传朝廷的话啊,不要命了吗?”
“那之前为什么不派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
“也不知道会派多少人……这些山匪狡猾得很,京城来的兵马,未必熟悉咱们这的地形啊!”
“会不会他们只是送了些新的军需过来?”
“也有可能……”
正说着,一人一骑从街道尽头疾驰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又出什么事了?”尹娘子伸了伸脖子,“跑得这么急。”
只见那骑马的士兵在官府门口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朝门口的守卫出示了什么牌子,便径直入了里去,另有人替他将马牵走照看。
“不是营州的兵。”卫云章笃定道,“兵甲制式虽与营州兵大体相似,但有些部件颜色却不一样。”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此人策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腰间挂着的令牌乌字镶金,他识得,正是驻扎在京城外的骁卫营所有。
而骁卫营名义上的统领,正是康王。
他合了合眼。
“难道真是朝廷的人?”尹娘子眼睛一亮,下意识抓住了卫云章的手腕,“朝廷一来,那匪患肯定能根除!”
卫云章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尹娘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地松开了手:“我、我就是一时激动……”
“激动就对了!”卫云章慢慢地扬起唇角,含笑与她对视,“若真是朝廷派兵前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进去,不求别的,只求救出我妹子!”
“那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又如何?我愿意相信朝廷剿匪的决心,可我只怕那些山匪为了报复,将我妹子灭口!”卫云章握拳,“我得亲眼确认她的安全才行!”
尹娘子:“可是你伤还没好呢……”
“已经结痂,并无大碍。”卫云章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人。”
“唉……我自然是理解你与她的兄妹之情,只是我也担心你的身体。”尹娘子抿了抿唇,眉眼间笼上淡淡的忧愁,“你若执意要去,我也不会再劝你,只是希望你不要逞强,也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也不想又添一身伤病,惹你妹子反过来担心你吧?”
卫云章看着她,面露怔然之色。
尹娘子别开目光,耳根微红:“我在客栈里等你和你妹子回来。她一个弱女子,被山匪劫去那么多日,一定很害怕,也需要有个女子来照顾她。”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便多谢你了。”-
崔令宜在山寨里安然无恙地待到了现在。
那天夜里,她在当家的屋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几张窄窄的纸卷,被藏在冬袄夹层之中,她抽出来一一看过,又原样放回了夹层之中。
没有落款,笔迹也是陌生的笔迹,但已经验证了她的猜想。
操控这群山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远在京城、高坐庙堂的康王。因为往来的纸卷中提到,自从皇帝在年初驳回了曹刺史的奏折后,便陆续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再考虑一下营州百姓的生计,就算不派人前去剿匪,也得派人去给营州送军需,毕竟,营州缺军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帝终于被说动,下旨让邻近的州府分拨一批军需送往营州,又派了先前就自告奋勇的康王,率领一队骁卫营军士,前去剿匪。
前几天夜里,当家的突然把山匪们叫走集中开会,正是因为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说康王已经动身离京,率兵往营州赶来。
从京城传消息到营州,即使是使用信鸽,中途也得换几次鸽子,花上个两三日。而康王等人一路骑行,等山匪们收到信件时,没几天康王也该到营州了。
所以这几天,山匪们都忙得很,没空搭理崔令宜,崔令宜也乐意当一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柴房,绝不惹是生非。
说实话,发现这群山匪是康王安排,并不让崔令宜吃惊。官匪勾结,而曹刺史又没有明显的动机主动勾结,那便只能是比曹刺史更高级别的人,来安排这一切。
联想到此前在京城康王主动请缨的行为,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天下太平,难有康王表现的机会,所以,他便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机会。但万一事情闹得太大,牵扯了过多无辜人命,局面就容易失控,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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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康王也不敢让这些山匪太过分,只打劫打劫平民,与官兵演演戏,便足够了。
这山寨里只有几十个人,显然不足以请动一个堂堂亲王来剿匪,但此前山匪与官兵交手,后者损失惨重,摸不清山寨具体情况,没在奏折里写明,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康王肯定留有后手,只要有钱,雇上百来个人伪装山匪,相信也有很多人心甘情愿。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真正令崔令宜捉摸不透的,是皇帝的态度。
这皇帝分明从一开始就察觉了营州有鬼,所以才会第一次驳回奏折,又派了卫云章前来调查。可皇帝怎么敢笃定卫云章一定不是康王的人?而且,既然他对康王起了疑心,后面又为什么同意让康王来剿匪呢?这不是把卫云章置于险境吗?那卫云章查到了始作俑者是康王,这到底是该上报,还是不该上报啊?
崔令宜想,她得赶紧与卫云章汇合,商讨一下此事才行。
现在没人管控她,她偷了通信纸卷,逃离山寨并不难。
但坏就坏在万一她跑了,这群山匪就会立刻反应过来她有问题,本来他们已经忘了还有一个被丢在荒郊野岭的卫云章,要是现在想起来,去那儿一看,发现尸体没了,定会与城中的官府联络,而卫云章并不知道此事,如果官府抢在她前面找到了卫云章,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即使逃跑,这群山匪也来不及管她的机会。
第082章 第 82 章
这个机会, 在三天后到来了。
当家的把崔令宜叫进院子,告诉她:“贵人已经抵达营州,今晚就要来剿匪。”
“今晚?”她一愣,“这么快?”
“这正是贵人剿匪的计策。”当家的解释, “按照正常速度, 贵人还需几日才能抵达, 但贵人一路疾行, 正是为了悄悄进城, 然后在夜里发动奇袭, 打山寨一个措手不及。”
崔令宜明白了。
康王不仅想要一个“拯救百姓于水火”的仁义名声, 还想展现一个“善用兵法出奇制胜”的聪慧头脑。
“届时,寨子里的人会兵分三路, 两路往不同的方向逃跑供人追赶, 剩下一路留在山寨与他们作战,你呢, 就留在山寨里,什么也不用干,等着贵人他们把你解救出来就好了。”当家的又指了指身后的栓子, “他也会留下, 有什么事情,你找他便好。”
崔令宜看了栓子一眼, 栓子朝她微微颔首。
看反应,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已经跟当家的告了他的状。
“是。”她乖巧回答。
早就叮嘱过几遍的事情, 已经没什么可再强调的了。当家的假仁假义地安抚了她几句,便摆了摆手, 让她退下了。
崔令宜一个人回到柴房,关上门, 盘腿坐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
很显然,当家的明天是在逃跑的其中一路里,她若要带走那些纸卷证据,只有今晚这个下手的机会。
只是,她怎么才能不引起康王怀疑的前提下,得手呢?-
夜幕终于降临。
崔令宜打开柴房的门,站在屋里,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山匪们——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做戏,他们也得把道具备足了。
栓子忙里抽闲,来看了她一眼:“别紧张,时间还早,你可以先睡会儿。”
崔令宜抿了抿唇:“你们确实还有人留下的吧?”
“那是当然,你放心,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栓子道,“那我给你把门锁上了?”
崔令宜点了点头,退回了床边。
按照计划,康王会率队夜袭,她既然是扮演的被掳掠的民女角色,那么自然应该被锁在房里,等着被人破门救出。
柴房的门被栓子关上,再度响起落锁之声。
崔令宜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了。
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约莫一个时辰后,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约约大批量的马嘶声和脚步声,紧接着,山寨里也迅速嘈杂起来,该跑的跑,该散的散,该迎敌的迎敌,看似一片混乱,实则各司其职。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停留在柴房附近。
崔令宜睁开眼,起身下床,轻车熟路地从里面撬开了外面的锁。
山寨里的照明火把熊熊燃烧,她回首望去,只见留下的十几名山匪正守在下方隘口,与一群人对峙。
她眯眼观望了一会儿,感觉怪怪的。
这群人里似乎没看到康王的身影,而且领头者虽骑着高头大马,执枪姿势颇具威严,然而他身后跟着的那群士兵,却好像并不怎么有纪律……不,更准确地来说,他们看上去,并不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康王从京城带过来的人马,必然是精锐,绝无可能出现高矮错落、胖瘦不一的情况,而且这些人虽排了队列,可其中不少人竟东倒西歪,连一杆枪也拿不稳。
她不禁皱了皱眉。
而且,她在柴房里的时候,分明听到了许多马的声音,如今官府来的人中却只有一匹骑马的,其他都是步兵,那她听见的声音,来自何处?
“杀了这些逆贼!”领头的军士举起长枪,高声喝道,“能否抓住机会,出人头地,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山匪这里领头的则是栓子,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些官府的酒囊饭袋,兄弟们随我冲!”便提刀冲进了对面的人群。
崔令宜突然瞪大了眼睛。
不对!完全不对!
那些士兵,完全不是山匪们的对手!他们甚至根本不会用手中的长枪,就在他们还在试图稳住枪尖,朝着袭来的山匪刺去的时候,对面的山匪已然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夺下了他们的人头!
康王就算再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可能让自己麾下的人来送死!
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京城的人马!甚至连营州本地的官兵都不是!
也许有些人有一点功夫底子,但哪里会是这些深藏不露的山匪的对手?不消一刻钟,地上已经躺满了身着盔甲的死尸。
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儿,崔令宜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藏得深了些。
山匪一人未损,而军士那边,也只剩下了原先领头的一人。
那人仍旧坐在马上,分毫未动,只垂眼看着满身溅血的山匪们,道:“行了,把他们衣服都换上吧。”
栓子收了刀,朝他抱了抱拳:“问军爷安。敢问军爷,贵人可来了?小的们是否该跟贵人请个安?”
那军士笑了一声:“贵人自是有贵人的去处,你们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必多问。”
栓子道:“是。”
便蹲下/身,去解死尸身上的盔甲。
军士瞧了他们一会儿,啧了一声:“动作真慢。”
有人道:“这盔甲不好解。”
还有人道:“这里衣都被划破了,怎么穿?”
军士立刻横眉怒目:“啰啰嗦嗦的,想干什么?现在他们是山匪,你们才是当兵的,破了的里衣,那也是官兵的制式衣裳,你们身上的衣裳再完整,那也是山匪才穿的粗布麻衣!”
栓子也随即呵斥一声:“听军爷的便是了,哪来那么多话?”
“把你们的衣服给他们穿上之后,记得也划上几刀,不然不好验尸结案。”军士补充了一句,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给贵人办事,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在牢里被关多久呢。”
树影之后,崔令宜无声冷笑,足尖一个点地,掠身离去。
事已至此,情况再明朗不过。
山匪兵分三路,两路逃跑,一路留下,而康王的人马也至少分成了三路,有马的追击而去,没马的,留下与这些山匪作战。只不过,被迫留下的这批人,不是什么官兵,而是营州牢房里的囚犯。
他们究竟是死刑犯还是小案犯,是受人蛊惑,自愿搏命混出路,还是别无选择,被迫拿起武器,此间种种,崔令宜都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他们死在此处,无人会过问。
牢房里的囚犯,死了就死了,谁还能追究什么?
崔令宜将轻功用到极致,如一枚叶刃,从深夜的风中穿梭而过。
为了弄明白留在山寨的这群官兵究竟是什么情况,她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她一离开柴房,就应该追着当家的那路去的。
现在栓子那群人还在忙着换衣服和处理尸体,她得抓紧时间了。但愿她能在康王的人马与当家的碰头之前,把双方往来的纸卷截取到手。
好在山道上马蹄印记清晰易辨,让她在黑夜里的追踪轻松许多。
然而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她抵达马蹄印记的终点之时,她看到的,却是同样倒在地上,横七竖
依譁
八的尸体。
只不过这一次,倒下的,确确实实是那些山匪本人。
崔令宜站在浸满鲜血的凌乱土地上,望着死不瞑目的当家的,面色愕然。
不久前,她还和这个人说过话,她一直觉得这个人有点小聪明,还有点狡诈的心机,需要费一些功夫才能拿下,没想到,再见之时,他已经如此轻易地死去。
现场明显经过一场鏖战,不似先前那场山匪与囚犯的碾压性决斗,几乎没留下什么激烈的痕迹。
而此处,却有许多杂乱的马蹄印与脚印,还混杂了一些不属于山匪身上的布料。而那些山匪身上都满是或轻或重的伤口,由此可见,他们死得并不甘心。
崔令宜紧紧抿着唇,心头沉沉。
她蹲在地上,飞快地摸过当家的尸体。可哪怕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没有找到那些纸卷。
难道还留在了山寨里?
绝无此种可能。那不是相当于把证据送到康王眼皮底下,跟他说我有二心?
她皱着眉,正想再在附近搜搜线索,却忽然听得身后幽幽一声:“卯十六。”
她遽然转身。
清冷月色下,男人一身玄衣,负手而立,站在离她五尺外的树影下,淡淡地望着她。
如一道利箭洞穿了她的肺腑,她脑中嗡地一声,还未能仔细思考,双腿便已经跪了下去。
“……楼主。”她垂下头,声音微颤。
人到中年,楼主的气息愈发内敛沉着,她竟未有一丝察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跟着康王过来的,还是跟着自己过来的?
但……无论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男人踩着枯叶缓步上前,簌簌的破碎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崔令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找的,可是这个?”他弯下腰,将一叠纸卷递到她的眼前。
她怔住,紧紧地抿住了唇,没有出声。
楼主叹息一声,将那叠纸卷收进掌心,直起身子,道:“卯十六,我对你很失望。”
第083章 第 83 章
崔令宜僵着身子。
“你给纪空明留信, 说是说服了卫云章,要跟他一起走,好监视他。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呢?”楼主声音里微带嘲弄,“他分明就是跟皇帝一起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戏, 跑到营州查案来了。他若是真的疼你爱你, 怎么舍得让你与他一同涉险?更遑论此时此刻, 他在城中, 而你, 却在这里——卯十六,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 交了自己的底,背叛了拂衣楼。”
崔令宜闭上了眼, 只觉自己大限将至——不, 也许还有更恐怖的事情,楼主本要处死她, 却意外发现她死不了……
“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的?像卫云章这样的世家弟子,你玩玩便罢了,万不可动了真心。没想到, 你还是入了歧途。”
崔令宜身子伏得更低, 额头几乎嵌进泥地里去。
她背叛拂衣楼,是命运捉弄, 不是因为喜欢卫云章,可是, 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解释她这一切所作所为。
“你不是不知道背叛拂衣楼的下场, 可你还这样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究竟给了你什么承诺?”楼主扯起嘴角, “总不至于是他答应你,要护你一辈子周全吧?你信了?”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终于哑声开口:“楼主,容属下斗胆问一句,这营州山匪幕后的主使,以及当初给拂衣楼下单的那位主顾,可都是康王殿下?”
楼主眯了眯眼:“你猜出来了?”
崔令宜鼓起勇气道:“属下只是觉得……康王成不了大器,拂衣楼不该为他办事,受他所累。”
似乎是怕楼主发怒,她的语速又急又快:“不敢欺瞒楼主,自从属下嫁入卫家,卫家便屡次三番出事,不止是卫云章,连卫相也已经开始怀疑属下。属下别无选择,只能向卫云章坦白。但好在他不是绝情之人,对属下余情未了,加上属下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格外凄惨,惹他动容,他这才没有告发属下,并把属下一起带来了营州,让属下将功补过。楼主!卫云章此行是奉了皇帝密旨,若不是已经对康王殿下起疑,他何须下此密旨啊!康王圣心已失,万一日后皇帝彻查,查到拂衣楼头上来,我们难道还能与皇帝抗争吗?”
楼主定定地看着她。
崔令宜只觉得四周连风都凝固了,她紧紧咬着牙,抵着地面的手上青筋微凸。
一阵漫长的安静后,安静到崔令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神,错过了什么,前方才终于传来楼主的一声轻笑。
他说:“你说得对。”
崔令宜愣住。
“所以,你把这东西拿走吧。”
崔令宜抬起头,看见楼主朝她丢来了什么,下意识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发现正是自己要找的纸卷——方才楼主问过她找的是不是这个,她没敢应,万不曾想到,楼主竟是真心发问。
她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纸卷,嘴唇微颤。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楼主幽幽道,“但连你都能猜到向拂衣楼下单的人是康王,又知道他是营州匪患的罪魁祸首,那么你便应该明白,我也能掌握康王在营州的动作。而你和卫云章一起出现在了这里,便说明皇帝已经看穿了此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跟皇帝作对呢?反正与康王的合作,不过是金钱交易,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他,搭上自己的命途。”
崔令宜将双手合拢,垂头跪在地上,静静聆训。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也省得你和卫云章大费周章地查案。”楼主负手,慢慢地在她周围踱着步,语气闲散,“你从山寨方向来,按你的能力,应该早就追到了这里,可你却姗姗来迟,应该是在山寨那里发现了什么问题吧?”
崔令宜没有隐瞒:“按属下之前得到的消息,山匪会兵分三路,两路向外逃窜,一路留在山寨,做足与官兵对抗的场面。然而属下却发现,被留在山寨里的那批官兵,分明就是营州大狱里的囚犯,送死来了。”
楼主点了点头:“你可知这是为何?”
“属下不知。”
“营州作乱的这批山匪,其实也就几十个人,按理来说根本不足以出动一个亲王来剿匪,但营州刺史的奏折里并未陈明山匪人数,朝廷也不知其具体人数,只知这批山匪悍勇,将营州官兵打得落花流水,需要朝廷驰援,再加上康王主动请缨,便也就这么办了。”楼主道,“但若是康王剿匪还朝,最终的山匪尸体记录却只有几十具,岂不是叫朝廷震怒?是以,在营州刺史的里应外合之下,便从监狱里拉了一批囚犯出来送死。除了你在山寨里见到的那批,还有其他几批,已经或即将被处死在不同的路上。”
崔令宜眼睫微颤:“但属下瞧见,有一批山匪与扮作官兵的囚犯互换了衣裳,应该是之后会顶替官兵的位置。为何不直接让官兵前来,还省得多事?””
“因为营州刺史当初是冒着风险替康王办事,帮康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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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州安排山匪。尽管他也是因为仕途无望,才想着放手一搏,但万一事情暴露,他必死无疑,所以康王总得给他一点补偿。皇帝已经因为营州军不敌山匪而不满了,若这一次真的只靠康王从京城带来的那点人手,而营州军没有半分长进的话,只怕曹刺史连营州任期都坐不满,就要打包走人了。所以康王才特意先让囚犯扮作营州官兵进山剿匪,再让那些山匪杀死囚犯,换上官兵的衣服回到营州城中,这便是走了明路,让营州军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力,将功补过,营州刺史的罪过也得以减轻。至于为什么不让真的营州军上场,那自然是因为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为什么留在山寨的那些山匪还活着,而当家的这些人却先死了?”
“不是说了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楼主含笑,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地上当家的脸,“何况这人还保留着往来证据没有销毁,可见对康王也算不得忠心,康王灭了他的口,也不算冤枉了他。”
“那扮作官兵的那些山匪,以后会如何?”
“不过是晚一点死罢了。”楼主轻飘飘地说道,“从京城带来的人马是一个也不能少的,那与曹刺史息息相关的营州军也总得一起凯旋。他们的作用,就是让城中百姓亲眼目睹康王率队的风姿,顺便也重振一下对营州军的信心——毕竟在康王眼中,这以后都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子民对官府失去信任,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回城之后那些人如何……呵,有的是办法处理。这些人本就不是什么正规军出身,万一哪天喝醉说漏嘴,岂不是要给康王惹麻烦?”
“康王不知楼主也在营州?”
“那个蠢货,自然是不知道的。”楼主轻哼一声,“他让人搜遍了这些人的全身也没找到信纸,最终离去,殊不知东西是被这当家的藏进了刀柄的防滑绑带中,被我一解开就找到了。”
崔令宜的呼吸急促起来,抬头望向楼主:“所以……您是要反悔和康王的合作吗?”
“错,拂衣楼既然收了他的佣金,便不会出尔反尔。”楼主低下头,背着手,微微俯身与她对视,声音微带嘶哑,“你这么聪明,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着你的。三年前他找到拂衣楼,说想借助拂衣楼的脉网,将瑶林书院与卫家纳入麾下。事涉朝政,我本不欲参与,然他身份特殊,万一真找到个由头,让朝廷清算拂衣楼,那岂不是更麻烦?所以我应下了。但我也告诉他,做事得徐徐图之,不能贪心,所以先安排你去当了崔伦的女儿,这一当便是三年,再无人起疑。”
有夜风吹过,树林里发出细细的咽音。
楼主伸出手,拇指抹去崔令宜脸上一点泥尘,最终停留在她的颊边,食指与中指微屈,抬起她的下巴:“康王愚蠢,与他继续合作,无异于自杀。但卯十六,你眼光不错,你喜欢上的人,恰好是皇帝看中的人。”
崔令宜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楼主接触过,在她的印象中,楼主的性格永远令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界限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什么反应。
她唯有乖顺地说:“属下知错,请楼主饶命。”
楼主的手指紧了紧,逼视着她的眼睛:“我虽不知你与卫云章究竟是怎么谋划的,但看起来应是出了点差错,否则卫云章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回到营州城中。事已至此,再惩罚你只会耽误正事,你若是真的知错,就该好好听我接下来的话。”
崔令宜:“……卯十六,但凭楼主吩咐。”
“你现在立刻回城,去找到卫云章,让他八百里加急写信发往京城,连同康王与山匪往来的证据一并寄给他爹,将营州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让他爹代为上奏。”
“为什么?”崔令宜脱口而出,“他接的是密旨,按理不该告诉卫相,而应该由他回到京城后亲自入宫禀明!”
话音刚落,她便自知失言,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楼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来你还真是挺喜欢他的。”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当初让你进崔家的时候,只是想和瑶林书院搭上关系,没想到真和卫家结了亲。若早知卫云章迟迟不定亲,婚事最后会落到你头上,我定让人早早教导你男女相处之道,免得叫你反被男人蛊惑了心神。”
崔令宜沉默。
“让我猜猜,你和卫云章原本打算一起混入山寨查案,结果山寨里的人只看上了你,看不上他一个小白脸,所以想直接把他杀了,是也不是?只不过没想到他有武艺傍身,又没仔细检查尸体,最后被他逃回了城中养伤。”端详着崔令宜的脸色,楼主继续道,“而你一只耳坠里缺了颗药丸,想必是已经在山寨里用过了,为的就是搜查证据。”
除了绝不可能被人猜到的灵魂互换一事,楼主所言,几乎分毫不差。
崔令宜在心里苦笑——她本就是拂衣楼教出来的,如何能逃得过楼主的法眼?
“这么多个日夜,你应该有不止一次机会盗取证据离开,为什么不离开,非要等到现在?”楼主眯了眯眼。
崔令宜回答:“因为属下生怕他们发现属下跟着证据一起失踪,继而怀疑起属下的身份,从而对城中的卫云章不利……属下只知道他受了伤,但并不知道他究竟躲在了何处,若是山匪与曹刺史勾结,在城中抢先一步搜查到他的住处,属下……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楼主扯了扯嘴角。
“况且,康王是山匪的幕后主使,这只是属下的猜测,即使是有信纸,那信纸上也并无落款,无法证明幕后主使就是康王。”她低声继续,“所以,属下本还打算留下来挟持个人质,带回京城的。”
按照她最初的计划,她会趁着混乱先逃离山寨,在半路截住当家的等人,将他们全部灭口,然后找到纸卷藏在自己身上,回到山寨里。山匪们若是发现她失踪,自然不好跟康王交代,所以一定会想办法掩饰,说一些“把人安置在了其他地方”之类的话。届时,她寻到机会,便会将落单的栓子引到一边,击晕他藏起来,然后再去寻卫云章,与他一起带着栓子回京。
等栓子醒来,已经覆水难收。用来歌功颂德的“被救百姓”离奇消失,当家的等人又莫名死亡,他在康王眼皮子底下失踪,已经洗不清自己的嫌疑,唯有与她和卫云章合作,才能博回一线生机。
只是崔令宜没有想到,康王比自己想得还心狠些。
更没有想到,楼主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让她前期所做的一切准备付诸东流,显得她像个笑话。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卯十六。”楼主凉凉道,“替皇帝找证据,那是卫云章的事情。他自己没本事,你还要主动为他人做嫁衣?你可别忘了,你还没从卫家抽身,康王这一单还没算完成,他若是此时落了马,将拂衣楼扯进浑水里,拂衣楼这么多人,怎么办?”
崔令宜用力抿住了唇。
“不过,事已至此,念在你年纪尚轻、劳苦功高的份上,我也不想惩罚你什么。”楼主话锋一转,“皇帝若真想处置这个儿子,总能抓到其他把柄,多个人证少个人证,都不是什么大事。而你,若有悔改之心,便再去替我办一件事情,将功补过。”
崔令宜:“请楼主吩咐。”
楼主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让卫云章即刻寄信回京,完成为人臣子的本分,然后,在营州,把他杀了。”
第084章 第 84 章
崔令宜骤然变色:“楼主!”
她惊愕地望着他, 不可置信。
楼主却道:“怎么,心软了,真把他当成了夫君,舍不得下手了?”
“为什么要杀了他?”崔令宜急急道, “您方才不是还说, 康王这一单还没算完成吗?卫云章是这一单的关键人物, 卫云章若死了, 康王怀疑是拂衣楼有问题怎么办?”
“你错了。康王又不知道他来了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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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 更不会知道他已经死在了营州, 他所知道的, 只有卫云章被皇帝派出去修书采风罢了。至于卫相,久等儿子不归, 自然会觉得儿子凶多吉少。以他的能力, 联想到康王身上并不难,而为了给儿子报仇, 他一定会彻底同意与康王结盟,以伺时机。”楼主微笑着说道,“如此一来, 康王目的达成, 你岂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结了这一单,后面朝局再如何腥风血雨, 都与拂衣楼无关了。”
“我如何功成身退?所有人都知道我跟着卫云章一起走了!”崔令宜睁大了眼睛,“就算别人没怀疑, 那卫相也一定会怀疑是我的!”
“怀疑又如何?你不是说,卫云章并没有向别人揭穿你吗?他就算再怀疑, 又能查出什么来?届时,你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可是……崔家那边……卫相不会放过崔家的……”崔令宜嗫嚅。
楼主盯着她, 面上仍是带笑,目光却渐渐锐利起来:“你还顾得上崔家?卯十六,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崔家的女儿了吧?”
“属下……不敢。”
“人贵有自知之明。”楼主慢慢道,“就如拂衣楼,别管江湖上将它吹嘘得多么厉害,但我自己清楚,这只不过是因为江湖局势复杂,却没威胁统治,朝廷才懒得插手罢了。但若是有朝一日它真的动摇了这江山根基,皇帝想要斩草除根,拂衣楼里就算有再多的高手,也终究敌不过炮火与军队。当初被康王裹挟入局,是无奈之举,如今有机会脱身,自然应该快刀斩乱麻——杀了卫云章,就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抛开他的家世背景不谈,单单是他是朝廷官员、却死于康王谋划这一条,就足够治康王的罪了,不比你找什么人质举证有力多了?”
崔令宜弓着身子,手心的纸卷已经被她攥到不能再紧,可她仍觉得一阵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怎么办……怎么办……
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她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
可是,她又怎么能违抗楼主的命令呢?
况且,即使没有她,拂衣楼里也多得是人能取卫云章的性命。楼主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无非就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只要她听话,楼主就可以对她的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在楼主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与卫云章搞什么假死戏码。
“卯十六。”楼主唤她。
她没有回应。
“卯十六!”楼主脸上笑意尽褪,几乎是冷厉地喝道。
“楼主,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让卫云章死,如果被卫相查到线索,不还是会牵连拂衣楼吗?”她哀声道,“康王剿匪成功,凯旋入朝,应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此时此刻让卫云章写信给卫相,让他与康王结盟,康王只会觉得是自己的才能征服了卫相,不会起疑的!如此一来,拂衣楼的单子便完成了,这样不是更稳妥吗?”
“你说的这些,只是基于你对卫云章的信任罢了。”楼主冷冷道,“你觉得这个男人会为了你保守秘密,而我,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情意。”顿了顿,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对你有情意,在国家大事面前、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就像当初,他根本没有见过你,却还愿意为了崔氏女这个名头,娶你一样。”
崔令宜跪坐在地上,面色苍白。
“你太年轻,以前在楼里学的也不是什么对付男人的本事,没有长久与男人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会被卫云章这样的年青俊才蛊惑,也无可厚非,我愿意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楼主一字一顿道,“但倘若你执迷不悟,一厢情愿,为了一个男人,将拂衣楼置于险境,那就别怪我无情!卯十六,为了你,我已经破了很多规矩了!”
他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手指的力道几乎将她的骨骼捏碎。
崔令宜仰望着他,就像许多年前在牢笼里,带着满身的鲜血,爬到他面前,仰望着他一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是带着欣赏与玩味,现在,却是带着阴郁的暗火。
崔令宜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良久,她终于垂下眼睫,开口:“属下知错,属下定不敢有负拂衣楼。”
楼主:“既然如此,那现在便随我回城,我告诉你卫云章在哪里。”
崔令宜蓦地一顿。
楼主观她反应,冷冷一笑:“怎么,你还想瞒着我,先找卫云章商量对策?”
他抬她下巴的手指更用力了些,几乎像是要拗断她的脖子:“卯十六,别想在我面前动心思。我最讨厌不识时务的人。”
他一把松开她,她跌坐在地上,有风吹过,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冷得叫人发颤-
长夜幽寂,卫云章仍旧睡在老旧的客栈大堂里。
他一如既往,白日里陪尹娘子摆摊赚钱,晚上给客栈劈柴,换得一个免费睡板凳的机会。
他本来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不知为何,今夜却格外难以入眠。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看到曹刺史出了州府大门,神色匆匆,他却碍于有护卫在侧,不便跟踪;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街头巷尾百姓议论,说不知何时朝廷援军才能抵达;也许是因为过了这么多日,却始终没收到崔令宜的消息。
种种叠加,令他烦躁不堪。
吱呀一声,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寂静的夜晚,什么动静都很明显。
他躺在板凳上,闭着眼睛,听着轻盈的脚步声从自己身边路过,转去了厨房。然后便是一阵哐哐当当的响动,他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下了地,走到厨房门口,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尹娘子长发未绾,衣服虽穿得齐全,但因为是夜里仓促起身,并未系上腰封,宽衣大袍披在身上,在一盏烛光的照明下,显出几分慵懒困倦之意。
她先是吓了一跳,发现是他后,才笑了一下,道:“夜里醒了,有些口渴,找不着水喝,便想着来烧点水。你回去睡吧,我很快就好。”
这些事本该由值夜的小二负责,但这间客栈里客人寥寥,大堂里又多了个可以使唤的卫云章,小二自然乐得偷懒,躲进里屋睡觉去。
卫云章走过去,帮她点燃了灶膛,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道:“没事儿,我帮你看着。”
水汤渐沸,丝丝缕缕的白雾从锅盖边缘溢出,尹娘子悄悄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崔大哥,你今日心情不好吗?”
卫云章:“你可知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我怎么会知道。”尹娘子摇了摇头,“许是还在路上呢,你不要太着急了。”
卫云章:“我只怕我的妹子……”
“崔大哥。”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妹子一定会没事的。”
卫云章一顿,看向二人交握的手。
昏暗灯光中,看不清尹娘子的面色,只能见到她微微低下的脑袋,和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
“崔大哥,等你和妹子团聚之后,打算做什么呢?”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似乎是鼓足勇气才问出这么一句。
卫云章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仍旧盯着二人的手,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此处找不到亲戚,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那不如我们一起北上吧!”尹娘子脱口而出,说完似乎是又后悔自己的冒失,慌乱补充道,“我只是……只是提个建议,营州环境不景气,不如北上寻个赚钱的差事……我们三个人,也算互相依靠……”
她悄悄抬起一点头,看不出卫云章的表情,便又抿了抿唇,眨了下眼睛,小声道:“你……意下如何呢?”
卫云章沉默半晌,点了下头:“也好。”
她先是一怔,继而面露喜色,一把抱住了卫云章的腰:“崔大哥,多谢你!”
卫云章呼吸陡然一窒。
“我就知道,崔大哥不会丢下我的!”她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似是长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这么多天,大家总说朝廷的兵马就要来了,我既希望他们快点来剿匪,又害怕你跟着他们一起进山,陷入危险……我害怕你把我丢下,让我又成了一个人……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崔大哥,你今日答应了我,便不许再反悔了。”
她披散的长发随着肩颈的动作滑出空隙,她每说一个字,呼吸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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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一次,未贴紧的衣领便微微开合一次,露出一片柔滑的颈背肌肤。
半圆形的淡红色胎记,一半在他眼底,一半在阴影之中。
卫云章瞳孔骤聚,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
站在墙头,厨房窗口透出来的光芒,将两个人相拥的身影勾勒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男人,可我并不会帮男人说话。正是因为我知道男人的种种毛病,所以拂衣楼里的女细作,才总是那么容易得手。”楼主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崔令宜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说话。
“也许你要说,卫云章在京城炙手可热,那么多名门贵女他都看不上眼,如何会看中一个营州城里的小娘子?可是,卯十六,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未必就非得同地位或容貌挂钩。我已经替你查过了,卫云章被山匪所伤,欲逃回城中,路上被这女子所救,二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天时地利人和,正适合发展感情。”楼主无情道,“我本想给你留个面子,只可惜你太不争气。”
他转过脸,打量着崔令宜的神色,却没有见到他预想中的模样。
“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问,“至少,伤心、气愤、失落,总得有一个吧?”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您安排的人,自然是该得手。”
楼主:“你觉得是我安插的人,在蓄意勾引卫云章,好让你死心?”
“难道不是么?”
楼主瞧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一副淡淡的表情,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赞赏之色:“总算还有点脑子,没有彻底昏头。”
崔令宜:“属下已明白楼主的苦心。无论那位女子是否是楼主安排,如今卫云章与她不清不楚,便已是证明了属下先前的自负与荒谬。”
她声音低沉,已不复此前的失态。
“那么,便去杀了这个负心汉。”楼主眯了眯眼,说道,“最迟,我等到后日。到了白日里,你让他把信写了,然后便可以考虑如何处置他的尸体了。”
“属下明白。”
楼主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长袖一拂,转身离去。
崔令宜回过头,看着长风鼓起他的衣袍,他如一只夜枭,在黑夜中转瞬不见。
崔令宜一个人在墙头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屋里的身影迟迟不分开,终于跳下了墙头。
然后,踩在了窗台上,一脚踢开了厨房的窗户。
冷风猛地灌进,尹娘子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卫云章,扭头看向窗户。
“什、什么人?”她失声道。
崔令宜半蹲在窗台上,眼神与卫云章有短暂的交汇,却在他眼睛一亮即将开口的时候移了出去。
下一瞬,她如风一样来到了尹娘子的身前,将她抵在了墙上。
她未带武器,唯有五指收拢,掐着面前年轻娘子的脖颈,平静问道:“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巳字辈的,还是午字辈的?难道没有听过我卯十六的名号,竟敢踩着我上位?”
“什、什么?”尹娘子惊恐地看着她,喉咙因为挤压而发声困难,“我不认识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崔大哥,崔大哥……救我!”
然而卫云章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
尹娘子惊疑地瞪大了双眼。
她根本不是崔令宜的对手,被她牢牢地困在墙上,动惮不得,连双脚都几乎悬空,唯有徒劳地拍打着崔令宜的胳膊,挣扎着想让她放开她。
崔令宜眉头一锁,空着的另一只手忽而用力按了一下尹娘子的手臂与大腿。
“你不会武!”她震惊道,“怎么可能?”
“放开……放开……咳咳!”窒息一般,尹娘子的眼角流下泪来。
崔令宜扭头看向卫云章,但是卫云章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松开了手,任由尹娘子跌坐在地上,狼狈地哭泣喘息。
崔令宜按住她的后脑,一把扯下了她的衣领。
然后愣在当场。
第085章 第 85 章
崔令宜望着那一块熟悉的胎记, 脑中一片空白。
“你没事吧?”卫云章从后面匆匆走上前,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扫过,看到她无碍后,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日, 我一直没收到你的消息, 很担心你。你今日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变故了?”
崔令宜却没有心情同他闲话。
她望着他, 指着地上还在咳嗽的尹娘子, 语气恍惚:“她是谁?”
卫云章抿了下唇, 看向尹娘子。
尹娘子捂着脖子,瑟缩着与他对视, 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
“我问你, 她是谁?”崔令宜重复了一遍。
声音很轻,尾音几乎溃不成军。
卫云章一步上前, 果断一个手刀,劈晕了尹娘子。
“我不知道她是谁。”卫云章把歪倒的尹娘子放到墙边靠着,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看了多久, 但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忽地打住。
因为他意识到,她并不是在以“妻子”的身份质问他, 这个插入他们夫妻二人的第三者是谁。
她是在以“崔令宜”,或者说, 以“卯十六”的身份问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反应, 明明一开始她还在很平静地质问,甚至似乎比他更清楚尹娘子的来历, 但当看到尹娘子后颈的胎记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那个胎记,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独属于崔家四娘的胎记。
“你冷静些,你先听我说!”卫云章一把扶住她踉跄的身子,语气急促,“那日我与你互换后,独自回城疗伤,路上碰到此人搭救,便一起回来了。她自称姓尹……”
他飞快地把二人相处的情况讲了一遍,一五一十,未曾跳过任何一个细节。即便是有些暧昧的相处,他也没有瞒着她。
“她出现得太巧了,我实在怀疑她,但又一直没有确凿证据,也无法联系到你,便只能一直这样,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卫云章殷殷地望着她,道,“直到今夜,她自己突然扑过来……”
在京城,卫云章并不缺女子喜欢,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女子对他若有若无的示好意味。但是在营州这里,卫云章脸上还带着崔令宜留下的伪装,下巴上遍布青色的胡茬,加上衣着朴素,几乎不存在被人一见钟情的可能。
更何况,尹娘子也没对他一见钟情。她对他的“情愫”,是在每日相处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此前,卫云章一直在默默观察她,观察她究竟是个普通人,还是别有用心之人,结果,她说她以前家住康乐坊。
卫云章不相信这样的巧合。他试着反推,倘若她真是故意以“崔四娘”的身份接近他,意欲何为?
答案落在了拂衣楼身上。多半是拂衣楼察觉了“崔令宜”的叛逃,所以才决定采取行动。
但或许是他们不确定自己究竟清不清楚“崔令宜”的真实身份,又担心直接揭露的话他不相信,所以才会专门又培养了一个“尹娘子”过来,让他自己挖掘真相。无论他是否知道“崔令宜”的身份,面对眼前这个横空出世的“尹娘子”,他一定会彻查到底。而他一旦彻查,必会与“崔令宜”产生矛盾。
拂衣楼要的就是他们产生矛盾。
——但以上,都只是他毫无凭据的推测。
卫云章想,倘若真是拂衣楼所为,费尽心思把这么个人送到他身边,应该就是为了坐实她真正的“崔四娘”身份,否则,以自己的性格,是不可能与萍水
弋
相逢的女子走得太近的,除非这个女子身上有引起他注意的特殊地方。
如何坐实“崔四娘”的身份?口说无凭,她身上的胎记,才是最有力的证明。一旦看到她的胎记,自己必然坐不住。
但他总不能直接扒人家衣服吧?
万一,万一她真的只是个好心救他的路人,和拂衣楼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着看她会不会主动,像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一样,顺利成章地给他展现胎记的存在。
今夜,她穿着略显松垮的衣衫出现在了厨房烧水。
然后,他真的看见了那一片胎记。
纵然反复想象过多次,但这一幕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惊住了。
那一瞬,他真的在惶恐。
手比脑子更快,他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眼神仿佛要将她后颈那个位置烫出一个洞来。
尹娘子亦是愣住,在察觉他的目光后,脸色泛红,伸手去捂自己的后颈。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那片胎记便又隐没在衣领之中了。
如果不是他早有准备,突然看到这片胎记,他一定会彻夜难眠。
他看着还紧挨着自己的尹娘子,正在思考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时,窗户被踢开了。
冷风灌进,多日不见,久违的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刚才为什么问她那些话?她为什么会知道你是卯十六?莫非你已经确定,她也是拂衣楼的人?”卫云章急切问道。
崔令宜推开了他,蹲在地上,轻轻掰过尹娘子低垂的脑袋。
几缕长发散乱地搭在尹娘子的额前,她双眼紧闭,如同一尊脆弱柔美的玩偶。
崔令宜又伸出手指,缓慢地抚摸过她皮肤上的红色痕迹。
在看到此人与卫云章相拥的时候,她承认,她确实有一瞬的恼怒。但紧接着,她便意识到,她的恼怒,不过是被人为调动出来的罢了。
在这个替皇帝查案的紧要关头,崔令宜不觉得卫云章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更何况,以他的教养,就算真的喜欢人家,也不会在人家没名没分的时候,就跟她动手动脚。
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卫云章在逃回城中的过程中遇到了此人,觉得她甚是可疑,所以才会与她走得那么近,而此人听从楼主命令行事,专门掐着点表演给她看,以此摧毁她对卫云章的“痴情”。
只是没想到,此人身上筋肉松散,毫无锻炼痕迹,根本不是习武之人。而在崔令宜的记忆中,拂衣楼里的人,连做饭的厨子都是受了伤不能再动手才退居幕后的习武之人。
可她若不是拂衣楼的人,那楼主又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又为何能笃定,卫云章一定会被这个女子吸引?
崔令宜想到了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可能。
“你觉得她长得像崔伦吗?”崔令宜轻声问道。
“卯十六!”这是卫云章第一次直呼她的代号,他皱着眉,想要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又悬在半空,最终收回,“可怜的身世谁都可以编,崔宅的地址也是人尽皆知,这不能说明什么!这胎记连你都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你在崔宅里当了三年的崔令宜,难道她一来,她便是真的了么!”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开门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朝这里靠过来。
卫云章一把提起地上的尹娘子,将她塞到了橱架后面,又拉了崔令宜一把,让还在出神的她藏在了门后。
“谁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说话?吵死了。”来人是原本在里屋睡觉的小二,打着哈欠,看到点着灯站在灶台边的卫云章,不由拧起眉头,“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卫云章赔着笑脸回答,“但是窗户没关好,外头吹风,可能有些响动。”
小二啧了一声,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上,却发现窗栓开裂了,不由嫌弃道:“怎么这个也坏了?等白天再修吧。”
卫云章:“吵到你了,抱歉。”
小二:“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嘛?”
“口渴了,烧点水喝。”卫云章揭开锅盖,蒸腾的白汽一下气翻滚出来,“没有干别的事,也没用很多柴火。”
小二撇了撇嘴:“算了,记得熄火。以后动静小一点,别这么笨手笨脚的。”
卫云章:“一定一定。”
小二又打着哈欠回去了。
卫云章站在厨房门口观望了一会儿,确认小二又回到了里屋,也没有其他客人被吵醒,便回来匆匆熄了灶火,举起烛台,低声对崔令宜道:“这里不便说话,你跟我来。”
他握住崔令宜的手,顿了一下,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才继续牵着她往外走去。
她的手很凉。
她安静地跟着他出了厨房,拐进走廊,进了一间角落里的客房。
他把烛台搁在桌上,对她道:“这里是尹氏住的屋子,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崔令宜在桌边坐下,环顾四周。
客房虽简陋,但被收拾得很整洁。床尾叠着几件女子衣衫,桌上还摆着一套文房用品。
她想起卫云章跟她说的,这尹娘子读过书,背过诗,不由扯了扯嘴角。
卫云章很快回来了。
他一手将昏迷的尹娘子扛在肩上,一手提了只灌好的汤婆,先将汤婆交到了崔令宜手里,再将尹娘子放到了床上,随后回到门口,仔细地栓上门,这才在崔令宜身旁坐下——屋里有两张凳子,本是摆在桌子两侧,是他将对面的凳子拖到了她身边。
崔令宜捂着那只汤婆子,在昏暗的烛光中,忍不住回头看了尹娘子一眼。
卫云章的手却覆在她的脑后,轻轻捋过她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她收回目光,看到他脖子上那条陌生的围脖,伸出手,将它慢慢拽了下来,露出已经结疤的皮肤。
“对不住,当时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别无选择。”崔令宜低声道,“这几日应该很疼吧?”
“不要紧,反正死不了。”卫云章说。
“这条疤太明显了,藏不住,回京后你如何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出去修书采风,难免遇到什么流寇恶霸,大家反而会同情我的。”卫云章道,“在谈尹氏之前,先跟我说说你这几日怎么样吧?今夜突然回来,是不是山寨里出事了?”
是该先说正事。崔令宜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卷,递给卫云章:“你看看这个吧。”
卫云章飞快看过,眉头再次皱起。
“我已查明,这些山匪之所以能在营州劫掠百姓,是因为背后有靠山,这座靠山不是曹刺史,而是康王。”崔令宜语气平静,“康王未有建树,急于求成,因此才联合仕途渺茫的曹刺史,演了这么一出戏。”
“果然是他,那日我看到有京城骁卫营的士兵奔马入城,便怀疑与他有关。”卫云章沉肃道,“只是这纸卷上虽有通信话语,却不曾直呼康王名字,你也是在山寨里看到了骁卫,才确定幕后主使是他的?”
崔令宜摇了摇头:“我在今夜之前,并未见过骁卫。”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城中一直传言说朝廷派的兵马在路上了,莫非康王已经抵达,在今夜率军突袭了山寨?”
“我没见到他本人,只见到了一些其他事情。”
崔令宜将囚犯扮作州兵、又被山匪所杀等一系列事情告诉了卫云章,听得卫云章眉头再也没有下来过。
“我原本还想着,他胆量有限,知道万一出了岔子,绝不会被皇帝轻饶,所以才只敢让这些山匪劫掠,未真正打杀行凶。”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纸卷,“没想到,他倒是把心思用在了其他地方。只是这些是你所见,非我所见,要如何报给陛下,还需斟酌。”
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崔令宜:“康王如今被陛下猜忌,你们拂衣楼若是再跟他合作,万一被查出来,只怕自身难保。”
崔令宜微微点了下头:“所以,楼主说要趁着他还没倒台,赶紧完成他那一单,然后便再也不管了。”
“什么?”卫云章一滞,“你们楼主……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和他见的面?”
“就在刚才。”崔令宜定定地注视着他,捧着汤婆子的手上,青筋绷起,一字一顿道,“楼主也来了营州,而你手里的那些纸,就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卫云章豁然站起。
“你说
依誮
什么!”他急忙握住她的手臂,一把拉开她的衣袖,检查她里面有没有受伤的痕迹,“他有没有对你……”
“没有。”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抬起纤长的眼睫,“但他确实对我很生气,很失望。他觉得是我爱上了你,才会背叛拂衣楼。”
卫云章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但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让我杀了你。”
卫云章怔怔地看着她。
崔令宜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仰着脸,与他对视:“今夜过后,你本该在我的哄骗下把证据寄给你父亲,让他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而你,在寄完信后,就会被我悄悄杀死在营州。康王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参与了此事,高高兴兴风光回京,而你的父亲,久等你未归,派人来查,最终发现你惨遭杀害——以你父亲的作风,不会悲痛到失去理智,而是会选择正式与康王结盟,然后再伺机报复。可是这之后的事情与拂衣楼何干呢?只要到结盟那一步,拂衣楼的任务便完成了,我也不必顾及崔家的死活,可以全身而退了。”
她抱着膝上的汤婆子,里面装着他刚烧开的热水,其实很烫,但她只觉得久违的暖和。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杀了你的。所以我请求楼主,放你一条性命,可他却觉得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于是带着我来这里,看你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我不是!”卫云章急迫地握住她的手,手心里传来他灼热的温度,覆盖在她还未暖和的手背上,“说难听点,在京城里我见过的把戏多了,我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上当!她自从说了以前家住康乐坊,我就在想,倘若她是为了冒充崔四娘,那必是冲着嫁给我去的,我若不回应一下她,又怎么能让她暴露……”
“我知道,我没有在责怪你,你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她仍旧是笑了笑,“但倘若,她真的是崔四娘呢?”
“她怎么可能是?”卫云章脱口而出,“这明显就是你们楼主安排过来的人,一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诱导我与她走近,一边又故意让你看见!他能造出你第一个‘崔四娘’,就能造出第二个!”
“可她不是习武之人。”
“那又如何?你连门主都不是,难道知道你们拂衣楼里的所有事情?也许就是有这么一批不会武功的细作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既然怀疑她是真的崔四娘,那你就再去检查一下她的胎记,是不是跟你一样有染色的痕迹?能不能卸除?”
崔令宜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在虚无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上的纹路。
“卫云章,我且问你,倘若她也是个假冒的崔四娘,你当如何?”
“你想如何便如何!她是你们拂衣楼的人,难道还轮得着我处置?”
“那我处置完了呢,是不是又变成了我为了一个男人,迫害同门?”崔令宜低低地说道,“我若是跟她动手,便是坐实了我是拂衣楼的叛徒,而我又杀不了你,便只剩下我伏诛这一条路。我若伏诛,那你呢,卫云章,你怎么办?难道我为了保住我俩的性命,从此就要亡命天涯?”
烛影在她脸上跃动,卫云章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倘若她是真的崔四娘呢,你当如何?”
第086章 第 86 章
崔令宜等了一会儿, 没有等到卫云章的回答,便也轻笑一声:“她若是真的崔四娘,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两种原因。第一, 她早就被楼主收入囊中, 什么找来当年的稳婆问明胎记, 都是谎言, 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 打造了一个我罢了, 等到关键时候, 我这个替身被放弃,而她因为听话, 便能继续替楼主做事。第二, 楼主是后来才发现的她,但出于某种原因, 并未惊动她,只是一直暗中观察,她以为自己人生中无法预知的事件, 实则早已是他人操控的手笔——比如, 她说她自己没钱了,只能跟着商队来营州, 有没有一种可能,偷她钱的是拂衣楼的人, 而那好心的商队队长也是拂衣楼的人呢?楼主,与康王, 各怀心思,各自布棋, 而我们,只不过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卫云章抿紧了嘴唇。
“最重要的是,若她真是崔四娘,你是不是……就该娶她了?”
“我不会娶她!”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就算她真的是崔四娘,我也不会娶她!京城里见过你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我的夫人长什么样!突然换了一个人,让我如何解释?而若是与你和离再娶,娶的人又是崔氏女,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崔令宜:“也许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是个假冒的崔令宜,而卫家和崔家,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你与她再次成婚,不过是金玉良缘,回到正路罢了。”
“卯十六,你清醒一点!”卫云章蹲下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恳切道,“你不要想这些庸人自扰的事情,不要被困住了!我和你都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前不是还总是叫我跟你和离,让我再去娶一个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她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微哽:“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她知道自己与卫云章隔着天堑,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彻底占据崔四娘的身份,也从来不敢奢求自己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但那个样子,她还能洋洋自得地自欺一句,她真是光风霁月,头脑清醒,知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
她是主动放弃的,没有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但一旦真正的崔四娘出现,一切就变了。
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一直在自我欺骗、自我满足的她。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卑劣与无耻。她占据了别人的父亲,占据了别人的外祖母,还占据了别人的丈夫。她在崔家岁月静好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真正的大小姐却流落街头,为了生计发愁;她在卫家吃香喝辣当探花夫人的时候,原本的探花夫人却得小心翼翼,避免被恶霸之流盯上。
她现在再退,已经迟了。
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果不是正主的出现,她还能一直鸠占鹊巢下去。
如果崔四娘早就死了就好了……
她脑海中短暂地冒出过这个念头,然后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深深的羞愧。
“你还不明白吗,卫云章,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的喉咙发紧,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说出这些话来,“即使这个人不是崔四娘,但她的出现,就已经摧毁了我的所有妄想,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从今往后每一天,我都会忍不住去想,人群中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崔四娘。我占据的不是一个死人的位置,不是给她的家人重新带来希望的善意谎言;而是一个活人的位置,一个原本可以物归原主的位置,如果我不曾出现,那崔伦还会继续每年花钱寻亲,也许再坚持几年,就真的找到了呢……”
“不要再说了!”卫云章直起身子,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声音又重又急,“你那些都是胡思乱想,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等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定下一步的计划!”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她睁着眼睛,感受着影绰的黑暗。
“怎么查?”她问他,“我身上的胎记,乃是秘药涂制,这么多年用皂角洗下来,都未曾褪色。她若是跟我用的一样的药,又怎么能轻易洗掉?”
“你不知道当初秘药的配方吗?”
“我不知道。”崔令宜缓慢道,“虽然我也知道用一些草药或许能起到洗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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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用,但,你真要我去尝试吗?当初染色时那么痛,洗色时只会更痛,倘若她真是崔四娘,岂不是白受一场罪?你要我——一个冒充她的人——去做这样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自己去脱她的衣服?”
卫云章沉默了。
“又或者,不去管那所谓的胎记真假,只问她话,找出可疑漏洞来。但是,如果她是被楼主指派,那她便不会轻易松口,而对付不轻易松口的人,我们往往会严刑拷打。”崔令宜道,“你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吗?还是你也能做呢?”
卫云章无法回答,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
她单薄的身躯,十几年来,却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她冰凉的手指,十几年来,却浸染了无数滚热的鲜血。
她不是个好人。
可她也不是自愿当坏人的。
“你看,你也害怕了。”她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起来,“你也在害怕,害怕赌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是崔四娘,你这般对她,如何能对得起她?”
“我们明早就回程。”卫云章开口,声音低哑而坚定,“就算那楼主在暗中监视,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人吗?反正我们两个人命格相系,同生共死,那还不如搏这一回!若是死了,那便是命不好,早晚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若是活着,那我们便可回到京城,等到了京城,我自然会想办法保住你!”
“那她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若我们死了,她原来怎么活,以后就继续怎么活;若我们还活着,就回京城验证她是不是崔四娘!你不敢验,我不能验,京城里自有的是人可以验!”卫云章飞快道,“卯十六,你要清楚,你虽然占了崔四娘的位置,但崔四娘并不是你害的!她当初走丢不是因为你,没被崔伦找回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们楼主!他才是故意为之,才是罪魁祸首!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真正的崔四娘就算要报复,也该报复在他头上。”
崔令宜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感受到衣袍下他剧烈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耳畔他急促的呼吸。
“卫云章……”良久,她才轻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
卫云章动作蓦地一顿。
“你刚发现我的身份的时候,还会跟我阴阳怪气,跟我吵架,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为我开脱,真是枉读圣贤书。”她说道,“我是个杀手,是个细作,是见不得光的人,你身为翰林编修,未来前途无量,不该保我。”
“不保你还能怎样?”卫云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说了你我同生共死,就当我自私,保你也是保我。”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
卫云章又道:“更何况……我确实喜欢你,那怎么办呢?你装崔四娘也好,当卯十六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你的。”
崔令宜眼中滚下泪来。
她一直都知道,卫云章是个好人。
哪怕是被她骗了婚,恼怒之余,却还不忘劝诫她,让她改邪归正,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她记得过年时他送给她的那一串压祟钱,记得营州路上他任凭她打扮时的无可奈何,记得他给她烤的鱼和猎的兔,记得他们一起演戏骗人时的心照不宣。
她都记得。
但她只敢记得,并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一定会对她好,一定会喜欢当一个救人于水火的好官。所以她愿意与他嬉笑打闹,却不愿意自作多情。
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现在他也被她带坏了。
她觉得前方像是一道深渊,一潭泥泞,无穷无尽,深不见底。她深陷其中,不仅无法自救,还会把别人一起拖入黑暗。
他的喜欢,有什么用呢?
哪怕他不喜欢她,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也多少得照顾一下她。他的喜欢,并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实质性的变化。
可现在,楼主给了她两条路选择,一条生一条死,而命运让她无法选择那条生路,唯有一死。
她宁愿他不喜欢她,怀着被牵连的怨恨跟她一起去死,也不希望他说出愿意陪她一起死这样的话来。
而若是真的老天有眼,让他们活了下来,他却得因为喜欢她,而承受各方压力,她难道能无动于衷?
她有时候真恨卫云章是个好人。
因为她不是好人,所以才会一边嘴上嘲讽着大少爷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想靠近这样的好人,仗着好人宽宏大量,屡次做出冒犯行为。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一直当个好人。有着和睦的家,当着清贵的官,去完成他的远大抱负。
而不是在这里考虑如何帮她脱罪——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没有犯什么大罪。以前是江湖恩怨,错综复杂,默认规矩,难以定论;而现在,她顶多也就是犯了个冒名顶替的罪罢了,而这个罪名,如果崔家卫家都不追究,朝廷自然也不会追究。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是不是就不用去冒那些风险了呢?
就像当年,如果不是她拉着卯十二一起出任务,卯十二是不是也不会为了救她而死呢?
卫云章感觉到肩膀的潮湿,惊愕地扳过崔令宜的脸,才发现她满眼潮红。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可此前的哭,都是作戏,唯有这一次,是真情实意。
“不要哭,为什么要哭……我说句喜欢你,让你这么伤心吗?”他伸出袖子揾她的泪。
她摇了摇头,可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其实除了演戏之外,她上一次掉眼泪,也许还得追溯到进拂衣楼之前了。
一开始见到尸体,她也是会哭的。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
“你不应该喜欢我的。”她哽咽道。
卫云章却道:“这种事情,难道是知道应不应该,就能控制的吗?”
“会连累你……”
“那也是我自愿的。总比我们不自愿的互换要好吧?”顿了一下,他又温声道,“你不是说,以前有个叫卯十二的同门,为了救你而死吗?他愿意这么做,就说明你值得他这么做——这么想来,卯十六,你就是容易讨人喜欢啊。”
崔令宜怔住。
“他当初救下你,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一切并不是全无出路。你们那个楼主,我从来没见过他,所以我也不会畏惧他,我与你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再写信给父亲,告诉他如果我死了那就一定是拂衣楼干的,我不相信拂衣楼就敢这样挑衅一国之相?”他说着,“再说这个尹娘子,她若也是假冒的,那是最好;她若是真的,那我愿意补偿她和崔家。”
崔令宜嗫嚅:“倘若她是真的,她又真的喜欢你呢?”
卫云章一噎:“那……那都是我的错。总之,我会去解决,你不必操心。”
崔令宜扭过脸,望着床上仍旧昏睡的女子。
巨大的心虚填满了她的胸腔,她觉得能问出刚才那个问题的自己愈发像一个卑劣小人,她变得焦虑无措,甚至不敢接近对方——哪怕对方未必是真正的崔四娘。
她偷走了别人的丈夫,还妄图躲在丈夫背后,让丈夫替她摆平一切。
而所谓的丈夫,本不是会与她同流合污的人。
她手一抖,汤婆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卫云章……”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完了。”
原来楼主并不是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而是给她留了两条死路。
要么,死于他手中,要么,死于她自己的心魔。
他痛恨她的背叛,根本没有原谅她。而比起她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他显然更了解她,所以才会知道,哪怕她活下来了,也将终身活在真正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崔四娘的阴影里。
如果她对卫云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把他当一个任务对象利用,那她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而是会直接把他杀了。偏偏她心软了,偏偏她动心了,所以即使活下来,也会活在患得患失、自轻自贱之中。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未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第08
依譁
7章 第 87 章
“你们……”尹娘子呆呆地看了他们片刻, 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迷茫变为惊惧,“你们!”
在崔令宜出声之前,卫云章抢先一步起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卫云章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拂衣楼的人?”
“什么?什么拂衣楼?”尹娘子拼命摇着头, 往床里瑟缩, “崔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这样, 我很害怕……”
卫云章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出什么, 只是负手道:“抱歉, 我不姓崔, 之前与你说的那些经历,都是我骗人的。”
尹娘子瞪大了眼。
“翰林院编修卫云章, 微服查案, 查案期间对娘子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卫云章冲她微一颔首, “现在你与此案有关,还请随我走一趟京城。”
尹娘子傻傻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什、什么案件?”
“你不是说, 自己小时候住在一个叫‘康乐坊’的地方, 后来与父母失散了吗?正巧,本官就是为一起陈年拐卖案而来, 既然你也要去京城寻亲,那便与本官一起回去, 若是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又能结案, 岂不是皆大欢喜?”
崔令宜坐在卫云章身后,听得眉头直皱。
什么拐卖案?又为什么突然自报家门, 还自称起本官来了?这是哪端出来的架势?
她悄悄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他笔直的脊背,和虚握在背后的双手。而尹娘子坐在床上,明显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说……你是官?翰林……”
“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还负责查案吗?”
卫云章沉声道:“京城水深,本官一时半刻,无法与你解释清楚。既然你本来就要去京城,如今有本官捎带,你还有何意见?还是说,你宁愿跟一个满口谎话的‘崔大哥’去京城,也不愿意跟表明身份的本官一起去京城?”
崔令宜忽然反应过来。
这几日,对方在卫云章面前的表现明显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善良、温柔,坚韧之余,却也需要旁人的呵护。卫云章如此简单粗暴地说明情况,令对方措手不及。
若她此前一切并未作假,那她得知卫云章的身份之后,就应该欢天喜地地跟他去京城;若她此前一切皆是演戏,那她要是再多纠结,便与前面的表现自相矛盾。
“你……你真是翰林院编修?”尹娘子怯生生地问道。
“你在质疑本官的身份?”卫云章语调毫无起伏,“本官即使是给你证明,你又认得出吗?”
尹娘子咽了咽口水,指向崔令宜:“那她是……”
“她是我的夫人。”卫云章言简意赅,“她也是帮我查案而来,之前看到你我在一起,有所误解,还请你见谅。”
“什么?夫……夫人?”尹娘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卫云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若是再纠缠下去,就太令人不齿了。
崔令宜听不下去了,起身欲离开。
卫云章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尹娘子,先前是我隐瞒身份接近于你,让你产生了误会,是我的不是,等回到京城后,我定会尽心尽力替你寻找家人,并以金银赔罪。”卫云章道,“若实在找不到,我也会替你在京城物色个差事,免去你颠沛流离之苦。”
尹娘子似乎有些慌乱:“我、我一定要跟你去吗?我从来没跟官府的人打过交道……”
“京城是天子脚下,不会有事的!”卫云章紧紧地盯着她,“你觉得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找到家人吗?还是说你害怕当官的?你有什么顾虑,不妨一一说来。”
尹娘子咬着嘴唇,低着头。
很明显,眼前这个局面,她除了跟他走,别无选择。
“那……那好吧……我跟你们走……”好半天,她才挤出一句。
卫云章点了点头:“回京处理拐卖案,若是真与你有关,你应当高兴才是。”
尹娘子勉强笑了笑:“你……卫大人愿意带我去京城,我感激万分,只是……我先前不知大人已有家室……若再与你们夫妻二人同行,恐怕……”
卫云章转向崔令宜。
崔令宜把汗津津的手从他掌中抽出,背过身去,匆匆丢下一句:“随便你。”便仓皇出了门。
卫云章对尹娘子道:“时间紧迫,劳烦尽快收拾一下行李吧,我们明日就出发。”
“什么,明日?”尹娘子惊道,“这么着急吗?”
“山匪那边出事了,营州城已不宜久留。”卫云章说,“与我速回京城,才是正理。”
尹娘子:“出什么事了?不是说朝廷派兵增援了吗?”
“朝局大事,我不便透露,总之,你听我的便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尹娘子,“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罢,他便追出了房间。
崔令宜站在客栈大堂门口,只要推开门,外面便是冷月辉光,与寂静无人的街道。
但她终究没有出去。
她不敢保证楼主是否还留在此处。
卫云章走到她身边,她瞥了他一眼,很想问他,你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待尹娘子,万一她真的是崔四娘呢?
可是她作为既得利益者,她问不出口。
“你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那便换我来。”卫云章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又不是生来就该与崔四娘做夫妻的,当初我们成婚,固然是为了家族联姻,但前提条件也得是崔四娘本人合适,而我父母看上的,是你扮演的崔四娘,不是别人。”
崔令宜抿了抿唇。
“如今站在我们面前的人,不知其身份真假,姑且当她是真的,那在我眼里,也就是一个普通女子,甚至是一个干扰了我查案的可疑女子,我若不口吻严厉一些,如何让她甘心跟我们回京城?”卫云章道。
“到了京城,然后呢?”
“若是回京路上有办法查验她的身份,那是最好,若是没有办法,那自然只能回京求助我父亲。”卫云章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父亲本来就怀疑你,现下闹了这么一出,只能跟他坦白。虽然你当初是冒名替嫁,但并未对卫家造成什么实际损失,加上你也是受人所迫,追责你无用,还得靠你对付幕后之人,所以父亲他一定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崔令宜沉默。
她也给卫相当了那么久的儿子,多少了解他的脾性。卫云章说的确实不错,卫相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动辄要赶尽杀绝的人,更何况有卫云章在旁边说情,卫相哪怕是为了儿子,也会留她一条性命。
但是,也绝不会让她继续与卫云章做夫妻了。
想到这里,崔令宜不由觉得自己好笑——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为何当初拟想一些坏结果时,还能自我安慰故作洒脱,如今再想起来,只觉得百味杂陈呢?
卫云章:“好了,不要想那么多,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明日一早便抓紧时间出城。”
“可是……”
“今夜康王剿匪,算算时间,天亮时就该回城了,回城后必摆庆功宴,城中会热闹好几日,也会有一些被迫寄住在城里的百姓,重新回到城外的家中。我们趁着混乱,赶紧出城。不然待久了万一遇到骁卫营的兵马或康王随从,纵然我容貌做了掩饰,也不排除认出我的可能性,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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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认出,那就麻烦了。”
崔令宜:“但楼主他……”
“怎么,你担心他半路设伏?”
崔令宜点了点头。
卫云章:“他在暗,我们在明,躲不掉的。他要你杀了我,你却杀不了我,时间一到,他说不定会亲自动手,那在城里还是城外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在城外打起来方便。”
崔令宜无言以对。
卫云章见她心事重重,不由摸了摸她的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初说,你们楼主很看重你,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做,那你为何还如此怕他?他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崔令宜下意识摇了摇头,但目光中又流露出些许迷茫。
她见过楼主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如跟纪空明来得相熟。见面的过程也无非是看看她练功练得如何,又或者给她下达任务罢了。
并不曾刻意刁难她、侮辱她、折磨她。
她在地牢里所受的那些刑罚,都是因为她为了卯十二的尸体,不守楼中规矩而自找的,楼主并没有加重刑罚。
他很公平,也很冷静,她很少看到他明显的情绪,所以也无法窥明他的性格。正因未知,所以恐惧。
而他今夜看她的眼神,令她第一次惊恐地发觉,他真的有一刹想要杀了她。
那个眼神是愤怒的,但好像不止愤怒于她的背叛和优柔寡断。
那个眼神也是失望的,但好像也不止失望于她为了区区一个男人付出自己。
她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可正如卫云章所说,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完成他的命令,所以除了迎面而上,别无他法。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并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那便试试好了。”卫云章道,“我还是那句话,同生共死,多思无益。”
第088章 第 88 章
卫云章找了间空房, 带崔令宜进去休息。
他在客栈里混了这么多日,对客栈的布局了如指掌。他给崔令宜找了水和食物,让她垫垫肚子,若不是怕动静太大又把人吵醒, 他还可以再给她抬一桶洗澡水来。
“虽然时间不多, 但能睡一会是一会吧。”卫云章坐在床边, 垂头望着她。
崔令宜躺在床上, 于黑暗中看着他的轮廓:“那你呢?你这几日一直睡外面板凳, 很不舒服吧?”
“也还好。”卫云章道, “我就先不睡了, 免得那位尹娘子半夜跑了。”
崔令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怅惘地想, 现在的自己,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
她翻了个身, 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她感觉到他在身旁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崔令宜把自己埋得更深了些。
也许是连日来的疲倦一下子倾泻, 她原以为难以入眠的夜晚, 竟然在睡眠中度过。
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京城, 一进门却只能看见崔伦和侯府老夫人冷漠的脸;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挑断了手脚筋,被丢进了拂衣楼的枯井中, 迎面而来的,是新入门的幼童手中的试炼刀光;一会儿还梦见自己一剑扎进了卫云章心口, 吓得对面与他拜天地的尹娘子惊声尖叫……
她睁开眼,窗外透出蒙蒙亮的白光, 有马蹄声自街道上疾驰而过。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拂衣楼,小小的一间屋子,就这样困住了她的人生。
她逃不开,放不下,躲不掉。
崔令宜又合上眼,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下了床。
经过一夜,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坐在大堂里的卫云章一瞧见她眼底的血丝,便知她一夜没有睡好。
“喝点热茶吧。”卫云章道,“我刚才还蒸了点馒头,我去给你拿。”
崔令宜捧着粗糙的茶杯,轻轻地啜吸着。
小二揉着眼睛,趿着鞋走了出来:“外面怎么那么吵……”
看到坐在大堂里的崔令宜,他呆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迟疑地问:“你是……客人吗?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崔令宜平静回答:“刚进城的,你们跑堂的招待的我。”
正说着,卫云章端了盘馒头出来。
小二瞪着他:“什么情况?刚进城的?这个点城门开了吗?”
卫云章冲他笑了一下:“可不是么,正是城门开了!否则外面为什么这么吵闹?因为昨天夜里,康王殿下率军突袭匪寨,将他们一举拿下了!”
“什么?”小二大吃一惊,立刻打开门冲了出去。
街道上三三两两围聚着居民,都是起得早或被吵醒的,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方才经过的兵马。
小二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发现确有其事,立刻奔回来大叫道:“掌柜的!掌柜的!朝廷真剿匪了!还是康王殿下亲自来的!说是杀了上百个山匪,哎,也可能更多,传得玄乎得很,反正说是一网打尽了!”
“什么?还有这种事?”掌柜的还没起来,其他房间里的客人先出来了。
掌柜的披头散发,也吃惊地打开了门:“当真吗?你不会是睡糊涂了吧?”
“千真万确!不信就去外面问!”
出了这样的大事,所有人都再也睡不着了,连仪容都顾不上,争先恐后地跑出去打听情况了。
客栈里人本来就少,这么一来,登时又只剩下了崔令宜和卫云章。
卫云章道:“我去叫她。”
崔令宜咀嚼着馒头,缓缓点了点头。
卫云章站在尹娘子房门口,刚敲了一下,尹娘子便背着包袱打开了门。
“要……要走了吗?”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睡,眼下有点泛青,“我方才听见,康王来剿匪了?”
卫云章:“嗯。”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吗?”尹娘子攥紧了包袱带,“这、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急着走呢?”
卫云章:“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既然连康王的行踪都能提前知晓,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退一万步讲,你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我为何要骗你呢?”
尹娘子咬了咬嘴唇,不敢再多话。
卫云章也给了她两个馒头,只是尹娘子显然没什么胃口,垂着脑袋,将馒头放进了包袱里。
崔令宜站在门口等他们。
尹娘子小声打了声招呼:“卫夫人早。”
崔令宜:“……早。”
掌柜和小二早就跑到街头不知道哪里去打听消息了,三个人径直离开客栈,也没人管他们。
一路沉默行走,尹娘子几次欲言,最终又憋了回去。
崔令宜看了她一眼。
“你想说什么?”好半天,她才问出这么一句。
这一句,鼓足了勇气。
“啊?我?我……”尹娘子愣了一下,随即尴尬道,“我就是想说……我们……就这么走去京城吗?”
卫云章:“自然不是。”
说着,他脚下一拐,又拐进了另一间客栈。
客栈掌柜正和小二伸着脑袋,站在门口听人绘声绘色地描绘康王风姿呢,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扭过头,对着卫云章愣了半晌,继而大吃一惊:“是你!”
他又看到了卫云章身后的崔令宜,更是瞪大了眼睛:“你们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你们……呸呸,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
原来是卫云章与崔令宜刚到营州时,假扮兄妹住的那间客栈。
小二也认出了他们,兴奋地凑了过来:“你们还有东西落在房间了呢,一直不回来拿,我和掌柜真当你俩出事了!你们今日回来,莫不是跟着康王殿下一起的?”
卫云章笑了笑:“我们哪有那么大的福气。当日进山迷了路,却误打误撞真寻着了亲戚——这不就是吗?”
一旁的尹娘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掌柜:“你不是找远房舅舅还是伯伯吗?怎么是个女的?”
忆樺
“嗐,说来复杂,反正找到了就对了,都是亲戚。”卫云章笑道,“因为我在山里崴了脚,妹子也不便再独自出门,我俩便在亲戚家住了几日,没想到今日一早听到了搜山的动静,竟是官兵上门,我们这才知道是朝廷剿匪,他们还在搜查是否有漏网之鱼。我们想着万一真有漏网之鱼,岂不是亡命之徒?还是城里安全,便赶紧回来了。”
小二:“你也真是心大,现在才回来取东西,多亏我和掌柜有良心,要不然就昧了!”
卫云章:“多谢多谢。”
小二把他们遗落在客栈里的包袱取了出来:“喏,有几件衣服,还有一点碎银,你瞧瞧对不对。”
“对得很,对得很!”卫云章连连道谢,“既如此,我们便先走了!”
掌柜:“你们还要去哪?不在这儿接着住了?”
卫云章:“我们想去官府门口看看热闹。”
掌柜啧道:“康王驾临,官府门口早就戒严,你们连门头都看不到!”
“那也想去看看嘛。”卫云章笑着说。
小二:“若不是不能离客栈太远,我也想去凑热闹!你若是真看着了什么热闹,记得回来说啊!”
“自然,自然。”
卫云章又与他们寒暄几句,便带着崔令宜与尹娘子离开了。
尹娘子一头雾水:“刚才那是……”
卫云章恢复了平静面容:“也是我为了查案,骗过的人罢了。”
尹娘子:“……”
拿到了银钱,卫云章便去买马。
他问尹娘子:“你会骑马吗?”
尹娘子自然摇头。
“那便让我夫人带你骑吧。”卫云章丢下一句,便与马贩子完成了交易。
剿匪成功,营州城中人人心情大好,马贩子起了个大早看热闹,没想到还能开张,不由更加高兴,与卫云章多说了几句话:“兄弟怎么这么早就出城去?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留下看看吗?”
卫云章答道:“我本就是住在城外的,当初为了躲避山匪才搬来城里,听说山匪都被杀光了,我得赶紧回家看看,说不定家里的物件没被山匪抢完呢!”
“回家这么点路,还要专门买马吗?”
“那可不,我家中原本就是养了马的,只恨当初山匪,抢了我们家的马去!如今山匪没了,我也得再买马,才好出去做生意啊。”
马贩子感慨:“山匪没了,感觉日子一下子又有奔头了!真是多亏了朝廷、多亏了康王啊!”
卫云章:“谁说不是呢!”
尹娘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脸上仿佛写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翰林院的编修,都是这么查案的吗?
卫云章与崔令宜各牵了一匹马走。
尹娘子仰头看着身旁的大马,面露为难之色:“卫夫人,我真不会骑……”
“无妨,我骑术很好。”崔令宜深吸一口气道,“我会护着你的。”
三人顺利走出了城门。
主城之外,便是可以奔马之地。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城门附近都是官兵,他们便又默默走出去一段,直到官兵们消失在视野中,才停下了脚步。
崔令宜攥着马缰,迟迟不上马。
尹娘子忍不住环顾四周。
卫云章道:“你在看什么?”
尹娘子一惊,有些不安地道:“这路上怎么都没人……”
“你很想有人吗?”卫云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突然停下,我还以为你们要等什么人呢……”
“我们应该等什么人?”卫云章反问。
尹娘子弱弱道:“我不知道啊……”
卫云章深深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不会有人了。”
崔令宜猛地抬起头。
卫云章道:“康王如今就在城中,如果有人来营州,难道不是应该去见见他吗?”
崔令宜惊愕:“你昨晚……”
卫云章颔首:“我不过是去官府门口,悄悄留了封信罢了。信封上写着康王亲启,以蜡密封,谁敢不呈交给他?”
他昨夜得知拂衣楼楼主来到营州并不是奉了康王的命令,而是秘密前来之时,便在思考这件事了。
崔令宜不对他动手,楼主就必然要出手。
虽然他也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传闻中的拂衣楼掌权者的本事,但眼下这个境况,还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为好。万一他们两个谁先受了致命伤,在楼主面前互换了,那结果可比一起死了糟糕多了。
拂衣楼楼主没把他卫云章放在眼里,但康王,楼主再怎么瞧不起,也不能无视。
所以他昨天夜里独自写了一封信,以全新的笔迹,向康王揭露了楼主潜藏在营州的事实。康王收到信后,定会冷汗淋漓。
不知写信之人是谁,不知写信之人目的为何,更不知其如何得知他与拂衣楼勾结之事,也不知其如何得知拂衣楼楼主秘密跟踪之事。
康王找不到写信的人,便只能把所有矛头对准楼主。
卫云章猜测二人之间必然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方式,但他也不敢笃定康王的反应与反应的时间,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崔令宜他的计划。
如果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发现根本不必死,那天地都会陡然宽广。
如今看来,是他赌赢了。
楼主现在被康王缠上,难以分身。
卫云章冲还在发愣的崔令宜笑笑:“上马吧。”
第089章 第 89 章
崔令宜犹在恍惚。
她本是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到这里, 甚至都已经在脑中推演起如何与楼主过招,没想到,没想到……楼主根本不在。
风起林动,道路两旁的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最后一波寒峭过去, 便该开春了。
崔令宜看向身旁的尹娘子:“你先上马吧。”
尹娘子嗫嚅:“怎……怎么上?”
崔令宜轻叹一口气, 简单指点了她几句, 扶着她踩着马镫, 上了马。尹娘子紧靠着她坐在她身前, 肩膀紧绷, 看上去比她还有压力。
崔令宜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
那里现在被衣领和头发遮住, 一点儿胎记的影子都看不到。她收回自己杂乱的心思,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卫云章看了看崔令宜, 又看了看尹娘子。
或许是没骑过马, 也或许是方才听到他和崔令宜毫不避讳的谈话,尹娘子抿着嘴, 显得有些拘谨和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云章没打算和她解释,只对崔令宜道:“那我们走吧。”
楼主现在虽不在, 但只是暂时被拖住, 随时可能追上来。他们要回京城,越快越好。
卫云章扬鞭一击, 座下马儿嘶鸣着奔了出去。
崔令宜低声说了一句:“抓稳了。”便也追了上去。
长风迎面扑来,尹娘子被带得身子后仰, 撞在了崔令宜的肩胛上。
这一次,崔令宜终于又瞥清了对方衣领里的胎记。
她腾出一只手, 轻轻按了一下尹娘子的后颈。
尹娘子却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若不是被崔令宜及时扯了回来, 恐怕就要摔下马去。
崔令宜故作平静地说:“我看你这儿似乎有脏东西……”
“哦,那个……”尹娘子似乎有些尴尬,声音因为颠簸也显得颤抖,“那是我的胎记,从小就有的。”
崔令宜:“既是胎记,可有想过凭胎记寻亲呢?”
尹娘子道:“自然是有想过的,可是我一直未曾打听到谁家丢了带胎记的孩子。”
“若你能寻亲成功,你会如何呢?”
“那我自然是高兴呀!”顿了一下,尹娘子又道,“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若他们不接受呢?”
“那……也没办法。”尹娘子小声道,“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新的孩子,又或许他们会嫌弃我在花楼长大……他们要是不接受,那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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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反正,这么多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崔令宜默默地想,若是崔家,不会不接受的。
她一边策马看路,一边时不时用余光瞟着那块若隐若现的胎记。
淡红色,像是晕开的胭脂颜色,边缘比中间略浅一些,有皮肤纹路纵横穿过期间,留下细细的肉色空隙。
她很想看看这块胎记和自己身上那块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找不到对比的机会。
她正在默默思索着对策,忽然看见远处林梢深处陆续有鸟雀惊飞,她下意识地勒了一下马缰,马一声嘶鸣停了下来,在原地踢了踢腿。
卫云章也刹停了马。
他凝神望了一会儿,一夹马腹,朝她走了过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崔令宜犹豫:“像是……马蹄声。”
还不只是一两匹。
卫云章一皱眉:“避一下吧。”
无论是什么人路过,避一下总对他们没有损失。
崔令宜点点头,立刻驱马与卫云章远离了大路,藏进了路旁的树林间。
马跑得很快,他们尚未找到能完全容身的地方,那一队人马已经扬鞭疾驰而来。
“驾!”“驾!”
粗粗一看,竟有七八人,而且所骑之马健壮高大,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会骑的。
那些人过去得太快,离得又有点远,崔令宜正眯着眼努力分辨这些人是否出自拂衣楼,旁边却忽然闪过一道影子,竟是卫云章策马冲了出去。
“站住!”他一声疾喝,冲上了大路。
那些人闻言紧急勒马回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崔令宜瞪圆了眼睛,不知卫云章这是何意。她眉头紧锁,又看向那群人,只见原本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经驱动着马慢慢折了回来,满脸警惕地看着卫云章。
崔令宜忽然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其他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戒备与狐疑。
卫云章也往前走了几步。
“……郎君!”为首的那人突然大吃一惊,失声道,“您怎么在这里!”
此话一出口,其余几人也是惊讶不已。
“什么?竟是郎君?”
“郎君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我都没认出来!”
崔令宜终于想起来了。
这些人……这些人她确实是有过一面或几面之缘,在京城,在卫府,在……卫相的手下。
卫云章拧眉看着他们:“这话该我问你们,你们为何在此?”
“是卫相吩咐的。”对方翻身下马,行了一礼,老实回答,“卫相说,郎君可能在营州,让我等来营州找找。”
卫云章一脸复杂:“父亲为何知道?”
“这……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听令办事。”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我等是与康王兵马同一日出发的,只不过落后了康王半日。”对方回答,“卫相还说了,让我们不要太快,免得离康王太近被骁卫发现。”
“父亲可说,你们找到我后要做什么?”
下属摇了摇头:“卫相只说,让我们到营州后寻找郎君踪迹,如果找不到郎君,找到少夫人也行。还说只要我们找上郎君,接下去便听郎君的意思行事就好。若只有少夫人,不见郎君,便先看看少夫人在做什么,然后速报回京——郎君,少夫人呢?”
卫云章叹了口气。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
罢了,反正回去也是要说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时路上经过邓州,遇到父亲的人,他还会急忙躲开,但这会儿再遇上父亲的人,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她与我在一起。”
正说着,崔令宜已经骑着马,带着尹娘子,缓缓走了出来。
看见她骑着马,众人眼睛瞪得比刚才认出卫云章还要大。
“见过少夫人!”愣怔之后,又纷纷抱拳行礼。
卫云章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反应,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崔令宜的来头。
也对,在没有确凿证据前,父亲不会把这事乱说。
行完礼,为首的下属又看着尹娘子,迟疑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在营州遇到的一位娘子,姓尹,因为一些事,需要带她一起去京城。”卫云章波澜不惊地道,“此事说来话长,回京后我再向父亲细说。”
当下属的,只要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即可,主子不想多讲的事,当然最好也不要知道。在卫府干久了,这点觉悟他们当然是有的。
不过,为首的下属还是多问了一句:“不知少夫人这样骑马方便吗?可需要我等带这位尹娘子同骑?”
崔令宜缓缓开口:“我其实会骑马,只是平日无机会骑罢了。男女有别,还是我……”
“无妨的,不敢劳累夫人!”尹娘子却急忙打断她的话,三扭两扭,竟直接挣脱了她的胳膊,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只不过,她经验不足,跳下马的时候姿势很是狼狈,还在地上摔了一跤。
她拍拍裙子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说:“夫人这样带着我,实在麻烦夫人,我也不敢劳驾府上诸位带我,好在我身上还有些银钱,可以租一辆车自行去京城的!”
“不必。”卫云章直接回绝,“京城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路上不安全。而且时间紧急,坐车要坐到什么时候?”
尹娘子:“可……”
卫云章:“无需客气,你若不想与外男接触,就还是让我夫人带你好了。”
尹娘子咬着嘴唇,捏紧包袱带,表情很是挣扎了一番,才指了一下那名下属,道:“那……那我还是请这位郎君带我一程吧,先前已经麻烦夫人很多了,不敢再麻烦夫人。”
卫云章点头,向那名下属叮嘱了一句:“注意分寸,照顾好尹娘子。”便打马掉头。
崔令宜看着尹娘子上了别人的马,再默默地跟上卫云章。
卫云章低声道:“与他们同行,若是遇到意外,也好一起解决。”
“我明白的。”崔令宜说。
再走来时路,景色与许多天前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的心境已变了。
那时她与卫云章也是这样策马疾驰在无人之路上,云悬于空,风过于身,一张口便有冷风灌入,却还是喜欢并驾齐驱,说些无聊的小笑话,现在唯有默默赶路,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缀着的人群,想着晦暗不明的前路。
就这样赶了半日的路,中途在一个溪边野地停了下来。马要吃草喝水,人也要吃饭休息。
尹娘子被马颠了一路,脸色很不好,手里捏着早上没吃的馒头,一口也没动。
崔令宜走过去:“想吐吗?”
尹娘子摇了摇头。
崔令宜:“那就是吃不进冷食?我让他们生个火堆烤烤?”
“不是,不用的。”尹娘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面露恳求之色,“夫人,等会儿能不能就近找个镇子停一下,看看能不能租辆马车?我知道这样可能耽误时间,但是……但是……我发誓,我肯定会去京城的,我不会跑的,你们若不信,可以派个人跟我同行的!”
崔令宜盯着她:“我们没觉得你会跑——你有什么地方能去?”
尹娘子一噎。
崔令宜想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下半身。
“是不是……磨破了?”
尹娘子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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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没骑过马,自然容易受伤,这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崔令宜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她取了个包袱过来,对尹娘子道:“你随我来。”
尹娘子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她们逐渐远离了那些男人休息的地方,来到树林深处。
崔令宜:“这里周围都没有人,就大胆些吧——我来给你上药。”
“啊?”尹娘子一呆,看见她伸来的手,下意识往后一退。
崔令宜耐心地说:“你已经受了伤,不上药怎么能行?我的药很有效的,你现在若不处理,只会越来越糟。”
当初卫云章用着她的身子骑了一整日,都磨得泛红破皮,那还是在他会骑的情况下。现在毫无经验的尹娘子被迫骑了半日,只怕伤势更严重。
或许是拗不过她,又或许是真的疼得厉害,尹娘子推拒了三两回,还是乖乖地撩开了裤管。
崔令宜挖着药膏,安静地给她上药。
尹娘子抿着嘴,目光游离不定。
“都出血了,你还挺能忍。”崔令宜道,“事急从权,坐马车这个要求,实在没办法满足你,你等一会儿还是与我共骑吧,免得你和陌生男人靠那么近,不自在,然后姿势不对又硬扛。”
尹娘子垂头。
崔令宜又从包袱里翻出几条裤子:“你穿得薄了些,料子也不好,所以更容易磨。你把最软的这个穿里面,外面再穿得厚些,就会好受一些。”
尹娘子:“这……”
“穿吧,都干净的。”她淡淡地看着她,“别在无用的地方让自己遭罪。”
尹娘子终于接过了裤子,绕去树后面换衣服了。
片刻后,两个人从树林里出来了。
崔令宜对众人说:“尹娘子还是与我同骑吧,两个女子,照顾起来也方便。”
卫云章顿了一下,道:“你们自己安排好了就行。”
“既如此,若尹娘子不介意的话,尹娘子的包袱便给属下带着吧。”原先搭载尹娘子的那名下属说道。
休整完毕,再次上马。
尹娘子缩着肩膀,再一次坐在了崔令宜身前。
崔令宜:“我刚才跟你讲的技巧,都记得吧?”
“大概……大概记得吧。”
“没关系,熟了就自然想起来了。”崔令宜道,“若你记忆没出错,京城的家中确实有点钱,那万一你真能认祖归宗成功,以后也免不了参加一些活动。京城中的娘子们会的东西很多,并不都是吟诗作对、女工种花之类,也有活泼好动的娘子喜欢组织打马球、踏青跑马之类的游戏,你学会了骑马,以后还能多个交朋友的渠道。”
尹娘子愣住,好半天才道:“多谢……我记下了。”
第090章 第 90 章
一行人一路疾行, 于夜里抵达了一座城镇。
其实崔令宜是可以日夜兼程的,但身边那些卫府的人还不知晓她的情况,已经对她赶了一天的路后还未露疲色很是侧目,若是夜里还不睡觉, 不知道他们心里还会怎么想。
况且, 还带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尹娘子。
一行人住进客栈, 尹娘子单独一间, 只说自己不舒服, 连晚饭都没跟他们一起吃, 是店小二送进去的。
崔令宜和卫云章身为夫妻, 自然是该住一间房。
静悄悄的房间里,偶尔响起几点水声。
屏风后的浴桶里冒着氤氲的热气, 崔令宜抱着膝盖, 把自己埋在了水里。
她已经许多日没有沐浴了,再不沐浴, 感觉自己都要发臭了。此刻周身被柔软的水波所包裹,整个人被浮力微微托起,令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熨帖与宁静。
片刻后, 哗啦一声, 她从水里冒出了头。
“卫云章。”她喊了一声。
坐在桌边的卫云章抬起了头:“怎么?”
“你过来一下。”她说。
卫云章愣了一下:“我过来?现在?”
“不然呢?”崔令宜催促道。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崔令宜背对着他, 湿漉漉的长发绕过脖颈,贴在身前, 露出水面上一段光裸的脊背。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们两个的身体,对彼此来说早就毫无秘密。
“你看看我这个胎记, 你觉得和尹娘子那个,有多像?”崔令宜问道。
卫云章:“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还有真假之分?假话是什么?”
“假话就是,非礼勿视,我没看清她的胎记究竟长什么样。”
崔令宜扭过头,瞪了他一眼。水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在她胸前溅开细碎的水花。
卫云章轻咳一声:“真话就是,乍一看长得确实很像,但若论细节,恐怕还是得放一起比对才行。”
崔令宜拧眉:“这有点难。我总不能跟她一起脱了衣服,还喊你来看吧?”
卫云章:“你比较这个,有什么用?谁知道真的崔四娘的胎记长什么样子?”
“我只是想看看,在对比之下,她的胎记究竟是更像人为画上去的,还是出生时就带着的。”崔令宜叹了口气,“我记得拂衣楼当时给我画胎记的时候,是拿着一张纸参考的,所以一定与真人的有偏差。她的胎记若是各方面都与我相像,那她也极有可能是假的。”
卫云章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觉不觉得她今天看起来有点怕你?是不是因为心虚?”
“未必。也可能是昨日被我撞见了与你搂搂抱抱,她今日还在尴尬。”
“……”卫云章换了个话题,“要不然你先说说看,用什么草药能够配出洗色的方子来,我让人去采购,到时候给她倒浴桶里,这样你也不用亲自动手,免得有负担。”
“不行,抛开我和她个人不谈,单从洗色效果上说,也不能这么弄。一浴桶那么多水,得掺多少药水,才能在身上那么点大的地方,那么明显的颜色上起作用啊?”崔令宜摇了摇头。
但卫云章的话却有点启发她,她沉吟了一下,道:“不过,我倒是想出一个别的法子。”
她匆匆从浴桶里起身,刚起了半个身子,又蹲了回去,趴在浴桶边,瞪着卫云章:“你还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卫云章嘀咕道:“你也没叫我回避啊……我还以为你一点也不害羞呢……”
一边背过身去,一边捞起屏风上搭着的长巾,从背后递给她。
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是她从浴桶里迈了出来。
手中一空,她接过长巾擦着身子和头发,卫云章双手拢在袖间,仰头望着天花板。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他问,“不多泡会儿?”
“我怕再晚点她就睡了。”崔令宜道。
她擦干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又喊来小二换水,嘱咐卫云章:“你也好好沐个浴,我去隔壁找她,小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回来。”
卫云章看着她,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好,我等你。”
比起昨夜,她今日已经学会主动与尹娘子交谈,不再停留在那些无穷无尽的纠结与困苦之中,令他宽心不少。
她昨夜那个样子,他本是很担心的。也许她内心深处还是彷徨无措的,但至少,她现在正在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争取一点微末的希望,不让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只要她自己不绝望,不放弃,他觉得就没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走廊上,崔令宜敲响了尹娘子的房门。
“谁?”
“是我。”
房间内尚未熄灯,尹娘子来开了门,朝崔令宜抿唇笑了笑:“夫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找我吗?”
崔令宜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赶了一天的路,看你累坏了,就过来看看你。你之前胃口不好,晚饭吃了没?”
“后来还是吃了一点的,只是吃得不多。”尹娘子道。
崔令宜探头往屋里看了看:“怎么没见碗筷呢?”
尹娘子:“方才小二过来给我打热水洗漱,走的时候顺便把剩菜收走了。”她微微侧出一点身子,“您看,那盆水还在那儿呢,我已用完了,等会儿喊小二来收走。”
崔令宜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间。
尹娘子:“夫人……”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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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宜莞尔:“把门关上吧,有些事情总不好被外人听见。”
尹娘子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把门关上了。
“你腿上的伤口不能沾水,但自己还需清洁一下,你晚上检查过了吗?”崔令宜关切道。
尹娘子点了点头:“我看过了,有夫人的帮忙,没中午那么严重了。”
“那便好,我也派了随行的护卫,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卖骑射服的,那样骑马时就保护得更好了。”崔令宜又从袖中掏出一罐药膏,“这是白日里没用完的那个药膏,别人也用不上,就给你用着吧。”
尹娘子受宠若惊:“这,这怎么好收!”
“拿着吧,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崔令宜放到她手中,“你也知道,郎君他在翰林院任职,今日更是听到了那些护卫说的话,他的父亲可是卫相,家中什么东西没有,还会缺这个吗?”
尹娘子只得接住。
她眉眼低垂,抠弄着罐身上的花纹,忍不住小声问道:“夫人……我昨日对卫大人那样,你当真不怪我吗?”
崔令宜云淡风轻:“是他隐瞒身份在先,你又不知道他已有家室,何错之有?”
尹娘子讷讷:“夫人……真是宽宏大量。”
崔令宜:“你长得漂亮,又知情识趣,若是回家,有了依傍,必不会愁嫁的。”
“再说吧……我现在想这个,为时过早。”尹娘子道,“今日奔忙了一天,晚上还辛苦夫人特意来给我送药,夫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令宜笑笑:“我还有别的东西没拿出来呢。”
尹娘子:“什么?”
崔令宜又掏出一物:“这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药油,你今日一直绷着身子,筋骨必然僵硬疲软,我与你推拿推拿肩颈,也好让你明日上路时轻松些。”
尹娘子大吃一惊,下意识挡住她的药油:“夫人也太客气了!”
“是不是信不过我的手艺?”崔令宜柔声道,“其实我真的会推拿,你试试看,很舒服的。”
尹娘子慌乱摆手:“不是,不是……我一介草民,怎敢让夫人做这些……”
崔令宜轻喟一声:“我同你说句心里话,你也别怪我直白。我替你推拿,是为你好,也是为我自己好。你若是骑马时伤着了身子,也会影响我们的赶路速度。若是我带了丫鬟,自然是让丫鬟来给你推拿,但眼下周围全是大男人,那可不只能我来了嘛。”
尹娘子:“我,我其实用不着推拿,只是有点累,并没有别的问题……”
“当真?”崔令宜伸出手,用力捏了一把她的肩颈。
尹娘子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硬撑着道:“夫人……手劲挺大的……”
崔令宜见她执意推拒,也不再强求,把药油留了下来,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没事,那当然是最好。这药油也留给你,跌打损伤揉一揉,也有效用的。”
尹娘子悄悄松了一口气:“多谢夫人。”
看崔令宜向门口走去,她忙上前几步,替她开了门:“夫人慢走,早些休息。”
崔令宜颔首:“你也早些休息。”
便出了门去。
尹娘子的房门轻而快地关上了,过了一会儿,灯便熄了。
崔令宜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她慢慢地踱到桌边,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屏风后传来卫云章有些诧异的声音:“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令宜:“我说要给她推拿肩颈,她不愿意。”
卫云章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愉悦:“这说明她根本不敢让你往她身上涂所谓的药油,生怕你推着推着发现那胎记没了。”
崔令宜:“但可能……她还是觉得身份有别,不敢让我这么做。”
卫云章笑道:“你要是一身劲没处使,可以给我来推拿。”
崔令宜无语:“卫云章,我在跟你说正事!”
“我觉得就是你考虑得太多了,在我看来,她早已破绽百出,只差最后那一步了。”卫云章飞快地出了浴桶,草草擦了两下,披上衣裳,“不过,你谨慎些也是对的,你想验证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只是你得答应我,就算,假如,倘若,她真的是崔四娘,你也别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好不好?”
崔令宜默然。
卫云章走到她跟前,摸了摸她还略带湿意的头发,道:“一切都有我呢。”
崔令宜低声道:“我不想靠你。”
“行,那是我需要你,你利用我。”卫云章从善如流地改口,“拂衣楼和康王,牵出萝卜带出泥,我身为太子党,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算不想跟我合作,我也得逼着你跟我合作。”
崔令宜终于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推了他一把:“去擦头发,水都滴我身上了。”
卫云章笑笑,直起身子,走去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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