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心斗


    “朝堂诡谲, 非我所善,我心中所想?,仅戍守边关, 保境安民而已。倘使陛下下旨, 孝瓘义不容辞。”


    “你是不信为兄?还是……在担心解药?”孝瑜先?是提高了?声音,很快放缓了?语气, “我会催促细作, 亦会派遣人手供马先生驱遣, 你在家调养身体?就好……”


    孝瓘启被下床, 跪于孝瑜脚畔, “若有解药,我便亲自去夺;若无解药,我宁死于边野, 马革裹尸而还, 望求阿兄成全!”


    “你!——”孝瑜的掌峰停在半空, 他望着四?弟青白的脸而未忍落下,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些年?, 若无我斡旋回护, 阻拦你要做的那些荒唐事,只怕你早已十死无生了!”


    邺城皇城里的乾寿堂是天子高湛的寝宫。


    久未临朝的他, 有时会把近臣召至乾寿堂议政。今日, 立于堂下的乃是赵郡王高叡和大司空斛律光,他们在聆闻圣训的同时,会时不时的将目光投向堂下的某个角落。


    那角落里蜷着一个人。身着中衣, 手中握笔,埋头似在写些什么, 远远看去活似一条乖顺的波斯犬。


    二人拉回目光,旋即互视了?一下,轻轻勾了?勾嘴角。


    那人可不就是正值盛宠的侍中和士开吗?——看来宫中传言和士开与皇后同榻握槊的事是真的,皇后还因此?被禁足宫中,连先?蚕礼都交由大宗伯代行了?。


    斜倚在围屏琉璃宝床上的高湛自也注意到了?二人微妙的表情,禁不住重?重?嗖了?嗖嗓子,道:“谁能?跟朕讲讲,宇文护的老母怎会在晋阳的中山宫里?”


    高叡赶忙回了?心神,正色禀道:“宇文家早年?居于博陵郡,后来黑獭逆贼逃亡长安,家眷仍在齐境。老贼曾趁尔朱荣遇害,中原大乱之机,接走了?宇文护及兄弟,却将妇人留在受阳,太祖曾下令将她们囚于受阳旧宅。天保七年?,臣任定州刺史,文宣皇帝召臣至晋阳,密告此?事原委,并命臣将她们从旧宅解送至晋阳宫,安顿在长秋寺下辖的中山宫里。”


    “难怪朕从未听得此?事……等等,等一等……”高湛若有所思道,“既然二兄行事如此?机密,怎地安德曾上奏说他在安喜捉到了?一名突厥细作,欲行刺阎氏,挑起战祸?朕当时还想?,宇文护的老母怎会在齐地,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而今看来,他是如何?得知的?”


    高叡略略思索,道:“文宣帝当年?十分宠爱延宗,议政时从不避讳他。臣犹记得,文宣帝交代差事时,延宗正在旁边斩囚为乐,想?来他那时杀人也未专心。”


    高湛听罢一笑,转而问那角落中的和士开,“晋阳宫细作的口?供有了?吗?”


    和士开抬起头,高叡这才看清他脸颊、嘴角各有几处淤青,说话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她是粟特①与汉人的杂胡,会吐火罗语②,突厥语和夏言。她不会音律,只是在乐队里做译官。昨日用了?大刑,但?嘴巴太硬,敲不开。”


    高湛冷哼了?一声,又对?斛律光道:“那日正是将军瞧见此?女在放飞信鸽,并一箭将其射落。据其所传情报来看,西虏那边应已?知晓阎氏在晋阳并在着力营救,不知将军对?此?事有何?高见?”


    “臣以为应当加紧修筑西面的防御工事,并尽快清剿北境的突厥杂部。至于老妪,严加看管起来,若以后战局有变,可作为谈判的条件。”


    高湛点了?点头,对?斛律光道:“你领步骑两万至轵关,筑长城二百里。”③


    斛律光躬身领了?旨意,先?行离去。


    高湛又与高叡说了?几件尚书省中的要务,听他处置得体?妥当,遂放心的把事情交与他,自己往后苑寻春去了?。


    堂中仅剩和士开与高叡二人,待共力处理完高湛交代的几桩事,也欲下堂返家。


    “赵郡王。”和士开轻声唤高叡。


    高叡用下巴看着他——皇室宗亲,六镇勋贵,与这丑胡儿?说话都不用正脸。


    “下官刚才路过?左坊,听那里的百姓都


    在说,晋阳太液池被河南王搬到了?邺城。”


    此?言一出,高叡的下巴才缓缓落下来,他勾着嘴角,直视着和士开,“容我眼拙,这才瞧见侍中大人怎么弄得一脸的伤呢?”


    和士开摸了?摸脸颊,叹声笑道:“哎……昨晚皇后命臣握槊,可巧给河南王撞见了?。河南王与陛下关系匪浅,隔夜陛下就狠狠揍了?下官一顿。”


    高叡听罢哈哈大笑,道:“侍中大人不知轻重?,挨揍也是活该!”


    “下官挨揍确是咎由自取,但?有害皇后清誉,不仅下官心里过?意不去,皇后她心里也过?不去……”


    “侍中意欲何?为?”高叡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下官人微言轻,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是觉得河南王凭仗陛下的宠爱,衣食用度太奢僭了?些。”和士开转了?转眼睛,“赵郡王以为呢?”


    “本王与他素无往来,并不了?解这些。”高叡转身要走。


    和士开在他身后长揖,道:“不知大王何?日启程,下官定去折柳相送。”


    高叡一怔,又回过?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下官听说河南王举荐大王绥边,清剿突厥杂部,怎么大王还不知道吗?”


    高叡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冷声道:“河南之言就是圣旨?本王还向陛下举荐了?他弟弟高长恭呢!”


    “下官方才有件事没来得及禀明陛下。”和士开微微一笑。


    高叡狐疑地望着和士开,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你且说说。”


    “当初那支乐队入晋阳宫是……”和士开凑到高叡耳畔轻声言道。


    高叡的一脸嫌恶渐渐变作惊讶。


    和士开说完,笑嘻嘻地看着高叡,“下官就想?问问大王,这件事是现在,还是待兰陵王出征北塞再去回禀陛下呢?”


    高叡眼珠转了?转,微微笑道:“你怎知陛下会选长恭去北塞呢?”


    和士开朗声大笑,道:“大王是聪明人,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高叡看了?看他脸上的伤,蔑然道:“泥菩萨过?江,你有这个能?耐吗?”


    公桑亲蚕后,皇后赐宴,而她本人并未出席。


    宴毕,牛车载着清操缓缓驶离了?邺宫。


    至戚里巷,道路逼仄,迎面驶来一队车仪。清操挑帘往外看,一眼便认出那车驾曾为姑母所用,猜想?来人应是赵郡王的续弦夫人——亦出自荥阳郑氏,按辈分算来是清操的族姐。


    清操正想?命人退出来让路,对?面走来一名侍女,递上一张名帖,又道:“我家王妃在前面的城垣外的景亭中略备薄酒,想?请贵人前去一叙。”


    授鬼面


    清操自景亭出来, 已近黄昏,她没有坐车,而是沿着护城河缓步而行, 天边落霞披在她肩膀上, 堤边遂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到达兰陵王府,天色暮沉, 华灯已上。


    门廊处, 正遇见才?刚通传圣旨的谒者;待转至后?院, 见孝瓘正在收拾行囊。


    “你的身体……”清操惊喜地打量着他, 面上虽仍有病色, 精神却比之前?强上许多?。


    “哦,回来这么晚?”孝瓘停下手中的事,直望着清操回答, “是马先生的药到了。”


    “不知这药能延缓多?久的时日……”清操小声嘟囔了一句, “先生可有随信告之?”


    孝瓘摇了摇头, 道:“没有随信, 怕是他也?很难估量吧。不过?……”他指了指供在案头的圣旨,“陛下已擢我为并州刺史①, 领兵往北境, 清剿突厥杂部。”


    清操望了眼他手指的方向,并没有接话。


    那晚, 内寝与书房的灯燃了通宵, 快至天明时,清操敲开?了书房的门。


    一袭月白色的圆领袍衫,衬着那张清瘦纤白的脸。


    “还没睡吗?在做什么?”清操低了头, 直从他腋下钻进门去,孝瓘赶紧转身追随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已拿起案几上的那张纸,借着烛火看了。


    “这是殿下给妾妃的遗令吗?”清操读完,轻轻将那张纸放回到案上,“家产尽归于我?”


    “我不善经营,家产并无许多?……”孝瓘看了看那遗令。


    清操抱着手,挑眉看着他。


    “我知你?出身高门,并不看中这些……”孝瓘低头,窘然笑道,“但这是你?应得之物,亦是我仅有之物。”


    清操微微勾了勾嘴角,重又审视桌案,并未发觉旁的纸张,才?道:“比前?几次强,仅此遗令,未见和离。”


    孝瓘想起此前?写下的两封和离书,不禁心?生愧疚,却又不知再多?说些什么,只道:“望天地有仁,以今世因缘,寄来生相遇,偿清所有亏欠吧……”


    清操沉默良久,淡声问?道:“孝瓘,你?我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孝瓘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清操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面具。


    “这是我初到绿竹院,见你?手中把玩的鬼面,料它应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临走时就收进了行李。我在肆州小置为了躲你?戴过?一次,元夕前?加了些兽毛兽角送于你?观灯之用。方才?我瞧见它被挂在了寝室的屏风上,就取下又描绘了一番。你?看,它是不是更可怖了些?”


    清操盈盈笑着,眸中似有流动的春水,孝瓘的思绪却仍沉浸在刚才?的问?题里。


    “我记得你?说,你?在军中尝以容貌为耻,受尽嘲讽,日后?疆场之上,你?便戴上这只鬼面,用以威慑敌军可好?”


    孝瓘蹙眉,任凭清操将他按于胡床,又将那面具胡乱扣在他脸上,因那眼孔并未对准,他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哎呦!可真吓人?呀!”他听到清操的笑声,又听她道,“以你?的武功和这张鬼面,定能凯旋而归!”


    孝瓘倏然解下面具,只见一张布满泪痕的明丽笑颜,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细细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他轻声道。


    齐国的兵马分骑兵、外兵二曹。骑兵皆是鲜卑人?,多?是六镇起义?世代相袭的军户,主要负责京畿地区的戍卫;外兵为步卒,乃汉族民户征发而来,主要担任州郡的地方防务。


    此番清剿,孝瓘仅从骑兵曹中领到一幢人?马,余下的需用州内的步兵。而袭扰北境,抢掠财物的突厥人?俱是马上骁将。


    幢伍以杂彩为旗,幢主叫相里僧伽,幢副名韩骨胡。孝瓘在做领左右将军时,他们都曾为伍长,常与孝瓘对打习练,已很熟识亲厚。


    相里僧伽指着幢中兄弟,对孝瓘道:“他们多?半曾在领军府中,将军可还记得?”


    孝瓘朝队伍中一望,果?然大多?眼熟。


    “侯莫陈洛州,兰芙蓉,綦连延长,那卢安生……”他试着叫了其中数十人?的名字,被叫到的人?咧嘴憨笑,朗声一“诺”。②


    翌日,孝瓘清点好兵马,柴燔燎牲,歃血军祭,开?拔北境。


    路过?郊外柳亭,他故意拖到队伍的末尾,果?真未见清操前?来送行,心?中只觉空落落的。


    自那日赠他鬼面之后?,她忽而忙碌起来,似比他这即将出征的将军还要忙上一些。


    “王妃说,她有事不来了。”尉相愿便如?肚子里的蛔虫般适时言道。


    然而蛔虫终究不是讨喜的什物,孝瓘狠狠瞪了他一眼,加紧马腹一路奔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夜幕掩蔽之下,孝瓘率军悄悄进入恒安镇,与城中驻防的恒州人?马会和。


    执掌恒安镇兵马的正是厍狄敬伏,当年他护送孝瓘入突厥和亲,解了肆州之围,因有功勋,被赐仪同三?司。


    他见了孝瓘一抱腕,笑道:“渤海公主,别来无恙!”


    孝瓘自马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故意踩在厍狄敬伏的羊皮软靴上,抱腕回道:“厍狄将军别来无恙!”


    厍狄敬伏抱着脚原地直蹦,边蹦边哀嚎。


    孝瓘回身冲他一笑,“将军赎罪。天黑,妾以为是石头呢!”


    “少他娘废话!你?下马往石头上跳?你?不怕崴了脚


    你?!”厍狄敬伏说完,又骂了几句鲜卑粗话才?得解气。


    恒安镇的重檐城楼,辟门三?券。


    二人?入得城门直奔衙廨,厍狄敬伏拿出舆图,指着北面对孝瓘道:“突厥盘踞之地,实乃苦寒。一年里,也?只六、七月份水草丰茂,他们忙于放牧,会稍稍安分一些。一到入秋,食物匮乏,就开?始打南下抢劫的主意。”


    “袭扰恒安镇的突厥人?,可依旧是俟斤的手下?”


    “阿史那部原不过?百家,合并了铁勒部五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击败蠕蠕后?,草原诸部都去投靠,渐渐形成统一的帝国。听说他们的官制有二十八级,税法十分严苛。很多?牧民因纳不上税和杂畜,都来中原抢劫。近来依附突厥的游民日增,致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厍狄敬伏重重叹了口气。


    鹿神咒


    “阿史那部原不过百家, 合并了铁勒部五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击败蠕蠕后,草原诸部都去投靠, 渐渐形成统一的?帝国。听说他们的官制有二十八级, 税法十分严苛。很多牧民因纳不上税和杂畜,都来中?原抢劫。近来依附突厥的?游民日增, 致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厍狄敬伏重重叹了口气。


    “突厥王廷表面与齐通好, 收取大把钱帛美女;却又对内课以重税, 纵容子民南下抢掠!”孝瓘一拳重重锤在案上, 震翻了烛台。


    “公主莫气……公主莫气……”厍狄敬伏伸掌在孝瓘胸口帮他顺了顺气, 又命人重换了油灯。


    孝瓘瞪他一眼,又甩开他的?手?,道:“再唤一句公主, 缝了你的?大嘴!”


    厍狄敬伏哈哈一笑, 连忙捏住嘴巴道:“不敢了。”


    孝瓘正色问:“城中?有多少?骑兵?”


    厍狄敬伏亦换了愁容, “正是这个问题……当年六镇起?义, 我鲜卑男儿无不铿锵铁马,所?向披靡。自从?入主中?原, 人懒了, 马也?少?了……”


    “别废话,多少?骑兵?”


    “地方?上哪有骑兵啊!这不指望着你从?京畿带骑兵过来嘛!”


    “我仅得一幢。”


    厍狄敬伏歪嘴“呵呵”一笑, “送死来的?吗?”


    孝瓘想了想道:“有多少?羽箭?”


    “统共几万支。”


    “在役有多少?征夫?”


    “大概三万。”厍狄敬伏摆了摆手?, 道,“他们主要?修城墙的?,打?仗恐怕指望不上。”


    “正是要?他们修筑工事。”孝瓘指了指恒安镇城楼的?方?向, “在三券门内修一小城。”


    对常在崇山峻岭间修筑长城的?征夫来说,平地砌墙并不困难, 不多日,就在恒安镇城门内修筑了一座小型的?瓮城。


    孝瓘率弓弩手?立于城上,厍狄敬伏扶墙下望,“这墙也?太矮了些,虽可挡一时半刻,但突厥恐会聚集更多人马进城抢掠。”


    “无需太多,能射杀千余敌骑即可。”


    瓮城修好后,初来了一些骑马的?牧民,才进来便?被射杀,后来的?都是身?着甲胄,手?提胡刀的?骑兵,显然恒安镇的?反击已引来突厥朝廷的?关注。


    恒安镇军民连夜在城外挖下几道狭长的?壕沟,沟深约一人高,步卒隐匿在沟中?,一手?执戟,一手?执盾。


    这时,孝瓘命人剥下在瓮城中?射杀的?突厥人的?衣服,并将他们统统悬于恒州镇楼之上。


    按前方?细探的?消息,突厥大为震怒,他们动?用了两万铁骑,准备荡平恒州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厍狄敬伏自城楼往下观望,只见一马平川之上,蜿蜒开一众人马。他遂命弓弩手?引弓,只待他一声令下!


    突厥的?骑兵远远瞧见了城楼上的?高悬的?尸体——他们常来恒州镇烧杀抢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禁不住个个目眦尽裂,不待主将发令,便?催马一路狂奔。


    熟料未至城下,却见地上忽生出许多长刺,继而箭雨纷繁而落,战马哀鸣,血光漫天,仿如?堕入永无出期的?阿鼻地狱。


    突厥后面的?骑兵吓得不敢向前了,他们勒住缰绳,欲往回撤。哪知才调转马头,就被队伍中?的?“自己?人”砍了脑袋。正自混乱间,但见一身?着突厥军甲,面戴狰狞脸谱的?将军在乱阵中?大杀四方?。


    不知何处有人喊道:“这是鹿神的?诅咒!”


    传闻突厥的?祖先名射摩舍利,曾与西海女神相爱,女神化身?为鹿,却被射摩舍利手?下的?酋长射杀。①


    此言一出,突厥骑兵更加慌乱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同伴在诅咒下互相残杀,亦不知究竟是谁中?了咒,只得见人就杀,好杀出重围,留得性命。可是,人人皆作此想,便?人人皆不得逃。


    最终仅余几百骑兵,他们望着尸横遍地,血流漂杵的?战场,跟着那位鬼面将军,大咧咧地回到了恒州镇中?。


    厍狄敬伏满面喜色,挑大指道:“兰陵王妙计!”


    “高肃岂敢居功?将军与我勠力同心,方?得此胜。”孝瓘褪下面具,转身?对相里僧伽道,“令步卒去清理军械和战马吧。”


    原来,孝瓘领一幢骑兵,换上在瓮城中?射杀的?突厥人的?戎服,事先埋伏在城外。


    他们趁突厥骑兵落荒而逃的?时机,混杂中?间,借以神明诅咒,使其敌我不分,自相残杀。


    此战之后,什么鹿神诅咒、鬼面将军的?传说迅速在突厥内部流传开来,就连阿史那俟斤都有所?耳闻——这齐国怎么总是出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先是个半男不女的?绝色妖眚,又来个鹿神诅咒的?鬼面将军?


    五黄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亦是农户最忙的?时节。


    服役期满的?番兵终得放归,军中?民间一片欢欣鼓舞,百姓亦交口称赞这位少?年将军给北境带来了难得安稳与和平。


    孝瓘这两个月来又捉了些零星的?突厥散骑,可惜加之前次大胜,俘获的?所?有突厥人中?,竟无一人知悉虺易毒的?事——许是近期袭掠北境的?多是突厥杂部,对王廷的?事所?知不多。


    他还曾遣人到盐泽附近打?探马嗣明的?消息,却也?渺然无回音。


    因未得解药,他一直没给清操去信,而清操也?没给他来过信,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日,尉相愿突然走进来,禀道:“殿下,有谒者来召。”


    孝瓘忙起?身?相迎,他将谒者让于堂上,而自己?垂首跪于庭院,听其朗声宣读圣旨。


    那圣旨极其简短,却如?晴天霹雳。


    以至于他虽听得懂每一个字,却本能地拒绝将它们串联成一整句话;他虽置身?在炎炎烈日之下,却抵不住心底汩出的?阵阵寒意……


    他接圣旨时,执握长槊都不曾有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捏不住一片薄薄的?绢帛。


    脑海中?反复翻腾着谒者方?才那句话:“河南王,薨。”


    天子的?圣旨是召孝瓘回邺吊唁大兄,一同被召回的?还有延宗和绍信。


    孝瓘先回王府换上素服,却发觉清操并不在家中?。唤来张主簿,他表情有些莫名其妙,说话也?是支支吾吾——


    “王妃业已归家多日了。”


    “回安喜了?是老郑公出了什么状况吗?”孝瓘心生狐疑,“避尘呢?着她来回话。”


    “避尘也?同王妃一并走了。”张主簿答道。


    这时车驾已然备好,孝瓘无暇细问,想着先顾好大兄的?丧事,再去趟安喜便?是。


    玄武池(1)


    河南王府中?, 挂起了无旒白旌,中?间设了祭台。


    兄弟们均着素服,赤着脚, 络绎至台前祭拜。


    河南王妃卢氏披发素服, 跪在席上默默烧纸,身边是年幼的儿子弘节, 瞪着圆眼观察周遭的一切, 似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广宁王孝珩正想上前安慰几句, 只听门外一阵哭嚎之声。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宋太妃, 甫一进门, 就仆在灵柩之上,边哭边道:“我的傻孩子啊……你何苦去管别人的事呢?那家是


    什?么样的门风?那可是拉着诸侯上床,逼着将军造反的人家啊!你可真是糊涂啊!糊涂!糊涂!”说完, 开始用力捶打起棺盖。


    宋太妃这番哭诉, 使整个灵堂瞬间安静下来。


    她这话间所指的人是前魏胡灵太后。与当朝胡皇后同出自安定?胡氏, 按辈分?算来, 当朝胡后乃是胡灵太后的曾侄孙女。那位胡灵太后生性银荡,曾迫河清王元怿与之共寝, 又逼得少?将军杨华叛逃南梁。①


    卢氏放下手?中?的纸, 直愣愣地望着宋太妃,然?后看了一眼文襄诸子, 见他们也是一脸震惊。她嘴角缀着冷冷的笑意, 大声道:“这话满朝文武,内外命妇,没一个敢说的!阿家倒是好胆识, 却?不要连累阖家老小!”②


    孝珩瞪了眼卢氏,转而扶起宋太妃道:“太妃伤心过甚, 才会说出这样浑噩的话来。”又对左右侍女道:“快扶太妃下去休息吧。”


    是夜,兄弟几人留宿在河南王府,帮助料理丧仪诸多事务。


    “大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孝瓘拉住孝珩,问?出了这几日?盘桓在心间的疑虑。


    孝珩看了看孝琬,孝琬抹着红肿的眼,延宗和绍信也凑拢过来。


    “太子大婚那日?,大兄领我与三弟共赴宫宴。天子龙心大悦,饮酒作乐,无不欢喜。席间,大兄起身更衣,我与他同往。因饮酒之故,我有?些醺醉,转过庭中?山石,见大兄正与一女子交谈。那女子你我兄弟亦皆识得,出自尔朱氏,早年侍奉过太后,现为天子女御,小字摩女。大兄幼年为太后抚养,看来与摩女甚为熟络,二?人多聊了几句,我见状也未上前,兀自归席。眼见酒过三巡,仍不见大兄回来,我正想出去找寻,却?见几名甲士押解大兄入堂。”


    孝珩痛苦回忆起那日?的经历——


    “高孝瑜!”高湛脸色阴沉地望着跪在堂下的的孝瑜,“你这酒可不白喝啊!”


    宗亲勋贵见状都停了酒杯,小声私语究竟出了何事。


    “连朕的人也干碰了?”他转而对群僚道,“河南王刚撒了尿,肚子空,你们挨个给他敬酒。”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场三十七人,人人都敬了河南王一杯酒。


    孝琬哭着接过话茬,继续道:“大兄喝到后来,肚子突鼓出来,腰带有?近十围。他实在喝不进了,那些甲士便捏着他的下巴,强行灌下去,我只听到他不停的咳嗽,呕吐,求饶的声音……”


    “后……后来呢?”绍信呜咽出声。


    “后来大兄几近昏迷,我和二?兄想要搀扶他回河南王府,至尊却?不准。他命娄子彦载大兄出宫。河南王府明明在邺北,天明却?传来消息,说是大兄溺于西华门外。在场无人敢离席,唯我哭跑出去看。到了玄武池边,见娄子彦已将大兄打捞出来,他说,大兄因喝多了酒,燥热难耐,自投了玄武池……”孝琬回答道。③


    “此事蹊跷,以大兄品性,怎会为女色所惑?”绍信问?道。


    孝琬愤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兄与九叔,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一路相伴走过了童年和青春。成年之后,大兄费尽心力,助九叔登临大宝,终只落得个寻乱后/庭的可耻罪名?孝瓘禁不住一阵阵心寒。


    “大兄权势日?盛,为人所妒,近来有?很多参劾大兄的奏章。至尊定?是怀疑大兄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才会如此决然?。”孝珩按了按孝琬的手?,为兄弟们解释道。


    孝瓘回想起出征前与大兄的数度争执,若自己没有?执意去北境而进入尚书省帮助大兄,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濯缨还是濯足,自古以来都是一个问?题。


    孝瓘曾无比笃定?的认为濯缨者高洁,而濯足者鲜耻,但大兄的死,令他迷茫和彷徨。似乎清浊之间,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有?一种介于清浊之间的东西,更加难能可贵。


    “果如宋太妃所言,大兄就是被皇后和丑胡害死的!”绍信咬牙切齿说道。


    孝珩速掩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至尊召诸弟归邺,无非是观详你我兄弟的反应,为保全自身,大家切勿有?丝毫僭越之举。”


    众人议论此事之时,延宗躲在角落中?,拿着酒壶饮酒,始终一言不发。


    孝珩见状,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丧期饮酒,别人会说闲话。”


    说完,夺了他的酒壶。


    他瞥了二?兄一眼,并不争辩。


    孝瓘走过来,俯身拍了拍他的大肚,沉声道:“去给阿兄磕个头?吧。”


    “不去。”延宗执拗着。


    诸人散去,各自行事。


    孝瓘收敛了大兄生前所用器物,送至前庭,以备“烧三”之用。


    远远瞧见堂中?有?一肥硕人影,跪在祭台之前,孝瓘默默走到近处,立于那人身后。


    他双膝跪落,脖子却?是耿着:“高孝瑜,我跟你说,我续弦之人,仍是李氏女,就是阿范的族妹!你快起来,再照着这里踹上一脚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你倒是快给我起来啊!大兄!大兄!——”


    他说着,手?指攀上领口,紧紧揉搓着那里的衣襟,然?后伏跪在地,痛哭失声。


    孝瓘走过去,揽着延宗的肩膀,像幼时那般将他抱在怀中?。


    他抬起布满泪水的大脸,问?孝瓘道:“四兄,你说大兄他——是不是错了?”


    孝瓘望了望大兄的棺椁,垂了眼帘,轻声道:“我不知道……”


    延宗稍缓了喘息,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大兄因酒而亡,我喝不下。”


    玄武池(2)


    延宗稍缓了喘息, 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 “大兄因酒而亡, 我喝不下。”


    延宗听完一愣,叹了口气, 亦收了酒壶。


    “你虽已?议定李氏, 却须推迟婚期, 莫让言官捉住把柄。”孝瓘嘱咐他道。


    延宗点了点头?, 沉了半晌, 忽扭脸望着孝瓘,问道:“对?了,你与四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我们怎么回事?”孝瓘一怔, 没懂他话间的意思, “我们……没怎么啊?”


    “你少唬我了。”延宗甩了个白眼道, “你俩的和离书都送至安喜了!但郑武叔因平叛有?功, 新除赵州刺史,他带老郑公去赵州赴任了。我只得代?为?签收, 然后又派人把和离书和四嫂的家书一并转送去了赵州。”


    “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和离书?”孝瓘听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曾与清操和离了?”


    “没和离?你说你们没和离?那便奇了怪了……”


    延宗见?孝瓘一脸不解的模样,想了想, 道:“阿兄, 你是不是有?事惹着四嫂不悦,她跟你闹了脾气?”


    孝瓘一滞,细细回想临别前与清操的几?番谈话, “好像……没有?吧……”


    延宗听出他的心虚,道:“是不是你背着阿嫂在?恒州纳了美妾, 而今被她知道了?”


    孝瓘锤了他一拳,急问道:“近日清操可曾去过安喜?”


    延宗见?他避而不答,遂现出一副了然神情,叹道:“当年元孝友上奏说,‘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①此话还真不假,而今齐地女子俱是飞扬跋扈,堂堂兰陵郡王纳一侍妾,竟会惨遭主母休弃?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没纳妾!”孝瓘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语气更添一份焦急,“你别闹了,快说她到底回没回过安喜?”


    “反正我没见?过她。”延宗见?他真有?些急了,才?信他果然没有?纳妾,忙正色答道。


    “但我见?过那纸和离,确系你的字迹无疑。上面还盖了你的私印和司州牧廨的官印。只是邮驿不谨,纸张弄得皱皱巴巴的。”


    孝瓘自知不宜此时离开,遂唤来尉相愿,让他回兰陵王府带张主簿过来问询——想来和离书夫妻各执一份,若已?在?司州牧廨备案,王府中自然也?应留有?一份。


    半个时辰后,尉相愿将张主簿带了过来。


    主簿呈进给孝瓘一封文书。


    孝瓘拆开一看,竟是当年他私出肆州,找文宣寻仇时写给清操的那张和离书,他的落款和印章陈旧模糊,而清操那厢却是


    新洁清晰。


    “两?个月前,下官突然收到司州牧廨盖章的两?纸和离书,见?上面印章齐全,不敢多问,直交与了王妃。王妃阅后,命下官将其中一张邮至安喜。她自己便自收拾东西,于次日离开了王府。”张主簿颤颤言道。


    孝瓘拍案而起,大怒道:“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报本王?!”


    在?场众人都知道,兰陵王素来性情温和,极少见?他如此动怒,俱是噤若寒蝉,半晌方听张主簿怯怯答道:


    “下官……下官以?为?是大王与王妃商议好的……下官不敢过问啊……”


    “四兄,消消气,消消气……”延宗见?孝瓘脸色铁青,颊边尽是汗水,忙递了盏清水,捋着他的心口,“这事也?不能?怪他,你跟四嫂夫妻之间的事,他一外臣,还能?拿着和离书找到北境去吗?”


    他见?孝瓘推开他递来的清水,又道:“这期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孝瓘略缓了心神,继续问张主簿道:“寄往安喜的那张和离书是不是很皱?”


    “对?,对?!”张主簿连连点头?道,“又皴又褶,似被人揉烂再展开的,我还说留张清楚的,以?备大王查阅。”


    孝瓘想起他去突厥和亲之前,写给大兄的信并附上的和离书,曾在?突厥被清操揉捏成团……


    他已?然弄清事实?,却仍旧不肯死心。


    “相愿,你与主簿分?别去司州牧廨和宗正寺去查查。究竟何人把和离书送去了牧廨,还有?,宗正寺……宗正寺是否已?将王妃从玉牒除了名……”


    尉相愿与张主簿连忙应声?,分?头?去了司州牧廨和宗正寺核实?。


    延宗则守在?孝瓘身边。


    他也?不知怎么该安慰他,吭哧了半天,才?挤出几?句话:


    “我记得你曾说过,并不想耽误她太久……现在?许是她想通了也?说不定……”


    孝瓘本是低着头?,双拳紧紧握着,听他这么一说,猛然抬起头?,死死盯住延宗的胖脸。


    “我……我就瞎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延宗赶忙捂嘴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眼见?天色渐沉,尉相愿和张主簿先后回来了。


    他们的回答彻底打?破了孝瓘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属下已?去问过了,廨役说是一名女子,手执兰陵王妃的令牌,听他对?那女子长相的描述,八成就是避尘。”


    尉相愿说完,张主簿回道:“宗正寺已?根据和离书,上奏天听,王妃已?被移出了玉牒。”


    孝瓘听罢不怒反笑,他颓然跌坐在?蒲席之上——清操用他写下的两?封和离书,将他休弃了!


    **


    注:①出自沧州刺史元孝友给皇帝的奏表。在?五胡汉化的过程中,因草原部落的传统,北朝女性社会地位保持了较高水准,男子纳妾经常不被允许,也?难怪这位刺史正二八百给皇帝写奏折抱怨了。所以?脱胎于北朝的隋唐帝国,有?杨坚那样的妻管严,出了武则天这样的女皇,实?在?算是历史积淀了。


    **


    心飘絮


    自溺毙于玄武池, 至入殓下葬,天子始终未来吊唁孝瑜,只命谒者送来盖棺定论的赐谥诏书。


    谒者道:“皇上贬膳撤悬, 切犹子之痛, 遂乃诏曰……”


    引来孝琬一声轻嗤,谒者抬头望了他一眼, 孝珩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角, 谒者这才继续宣诏:


    “故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河南王孝瑜, 风标俊朗, 理怀弘劭, 历职内外,绩誉兼宣。降年不永,伤悼深切, 泉隧已卜, 典册宣加。可赠使持节、都督定沧瀛幽晋燕朔七州诸军事, 太尉公、录尚书事, 王如故,谥曰:康懿。”①


    合民?安乐曰“康”, 文德充实曰“懿”, 天子赐了褒谥。


    然而,大兄那?张鲜活生动的脸, 就这般慢慢褪去色彩, 变成两个冰冷的汉字被籍入史册,孝瓘想到?此?节,心中顿感无限孤凉——人之一世, 究竟为何而活?难道当?真只为了死后?那?轻浅的两个字吗?


    天子又准允诸王留邺举哀,直至百日。


    “他不过是怕你们回到?地方举了反旗。”孝琬又冷声点破了机要。


    “三弟, 祸从口?出。”孝珩指了指嘴。


    孝琬瞪了一眼广宁王,他一向?看不起?怯懦避世的二?兄,“我便是死也要手刃那?丑胡,二?兄自得?长命百岁。”


    “大兄之死,也未见得?仅是和?士开的算计。”孝瓘看了看孝琬,轻声道。


    孝瓘回到?兰陵王府,默默地走在庭院的石径上。


    身畔是他去年手植的栀子树,此?时花已落尽,果尚未结,唯剩一树浓绿,默然而立。


    远处的听风阁上,蒲席和?矮几犹在,几上却再无瑶琴。


    他走进内寝,陈设如常,只是案桌上少了镜奁,书架上少了琴谱。


    为筹办大兄丧仪,他已两夜未得?合眼,此?刻只觉又困又倦,便自吹灭了蜡烛,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他仰望黑暗,举目无依,一股久违的恐惧感刹那?袭遍周身。


    亦如幼时那?般,他起?身胡乱翻找起?母亲的那?串颈珠,然而颈珠早已束之高阁,一时又去哪里找寻?可黑暗亦步亦趋,恐惧一刻未停,他终在一堆换下的衣物?中,找到?了清操送给他的那?只鬼面。


    他试着把鬼面戴在脸上,鬼面隔绝了黑暗,心竟自安定?下来。


    曾几何时,他不再需要颈珠来抵御黑暗了,他误以为自己业已成年,不再畏惧黑暗,殊不知?那?不过是因为心有所慰,情有所依。


    他在床上辗转,脑中又细细回想,分别前一晚他们说过的话——清操曾问他,他们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面对这个问题,彼时孝瓘不知?如何答;而今他知?晓了答案,她却失了耐心。


    念及此?处,孝瓘再也没了困意。


    他猛然起?身,取下鬼面,重燃烛火,唤来长史,命他查问府中所有婢子、僮使?——她离家前后?,可有发觉任何异状。


    “奴婢记得?,王妃那?日自亲蚕礼回来,路上偶遇赵郡王妃,她们在城垣外的景亭聊了一刻。”一婢子率先道。


    “可知?她们谈论些什么吗?”孝瓘问道。


    “好像是在说什么琴乐之事。”婢子答。


    又一婢子道:“殿下出征之前,王妃曾去过太?乐署,说是要找一些古曲的乐谱。”


    “是去找那?名?姓万的协律郎吗?”


    婢子摇摇头,“这奴婢却不得?而知?了……”


    清操离家当?日,看守门廊的僮使?说,王妃大归时,亦如寻常出门,瞧不出半点异状。连他都禁不住红了眼眶,王妃却只笑着摆了摆手。


    “是郑府遣车接走了王妃,同行的还有贴身近婢避尘。”掌管车马的马奴说。


    “王妃她……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孝瓘仍不甘心,继续追问道。


    众人尽皆默然。


    良久,忽有个小婢发声道:“殿下,王妃离府的前一晚,用刀划伤了手腕,奴婢还请府医过来上了药。”


    “是……哪里划伤了?”


    小婢诺诺答道:“便是……便是那?里。”她说着,指了指孝瓘腕上的疤痕,“王妃那?里原是有几个字的。”


    孝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镂刻着他对猗猗的誓言,却被猗猗用牙齿生生撕掉。新婚之夜,清操在她自己的腕上,同样位置镂上了同样的四个字——“约为瓘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淡声对马奴道:“去把重霜牵到?门口?。”


    他遣散了奴仆,自己则换好素色常服,走到?庭院之中,拉起?重霜的缰绳,便欲往门外去。


    尉相愿伸臂拦了他,“殿下意欲为何?”


    “我要去一趟广阿。”


    “殿下莫忘了,河南王丧期,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文襄诸王,切不可擅离邺城啊!”


    孝瓘笑了笑——阿兄不在了,确实没人再阻止他做荒唐事了。


    重霜一路向?北飞驰,将尉相愿等随骑远远落在后?面。


    赵州的治所在广阿


    县,距离邺城大约五百里,孝瓘到?达时已近正?午。


    他下了马,向?当?地人打听刺史的宅邸。


    孝瓘牵着马,径直往路人所指的方向?走,走到?尽头,果见一处院落,门匾上题“郑宅”二?字。


    孝瓘敲了许久的门,那?门才缓缓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走出个身着素服的僮使?。


    二?人互望了一眼对方的衣着。


    孝瓘率先开了口?:“请问这是郑刺史的家宅吗?”


    僮使?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孝瓘:“郎君是来吊唁的吗?”


    孝瓘这才确信郑家出了事,忙递上名?帖,道:“家中出了什么事?”


    僮使?似是不认得?字,左右端详了名?帖,不过听孝瓘口?吻不似外人,便道:“我家太?公过世了。”


    “何时之事?”孝瓘闻之心下一紧——清操此?刻不知?当?如何悲痛。


    “有半个来月了。”僮使?道,“郎君看了面生,不知?是……”


    “哦……我是老太?公的孙婿,烦请小郎通传你家郎主。”


    僮使?摆了摆手,“郎主扶柩去了荥阳,此?刻并不在府中。”


    “那?……女郎可在家中?”


    僮使?亦摇了摇头。


    孝瓘也觉多此?一问,既然回乡安葬,清操自当?同行,怎会独留广阿呢?


    他略提了提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往城南去,迎面正?遇上尉相愿一行。


    尉相愿满脸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殿下,找到?王妃了吗?”


    孝瓘一牵缰绳,马头向?左一别,马身错过尉相愿的马,沉声道:“老郑公过世了,我需去一趟荥阳。”


    “什……什么?”刚才尉相愿还勉强能倒上一口?气,此?时简直要翻了白眼背过气去,“荥阳距此?有千余里,咱这没吃没喝的……”他一夹马腹,赶忙追了上去,劝道,“殿下接连三日未歇,身体怎么吃得?消?”


    孝瓘信马在城中缓行,道:“我没事。”


    尉相愿絮絮念道,“便是殿下是铁打的,重霜也受不了,便是重霜受得?了,属下们也受不了,便是属下们受得?了,属下的马们也受不了……”


    “那?就中途找个驿置,换几匹马。”眼见前面就是南面的城门,孝瓘挥鞭催马,扬尘而去。


    一行人在朝歌县的驿置换马。


    尉相愿再三叮嘱驿丞,重霜是兰陵王的战马,须得?好生看护,驿丞顺着马,堆笑着连连称是,又道:“此?去荥阳尚有五百里,大王若不嫌弃驿所简陋,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尉相愿去见孝瓘——他已选好了马匹,只是面容憔悴,唇色发白,遂转达了驿丞的好意。


    孝瓘听完却道:“你等若是累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可。”


    “瞧您这话说得?……”尉相愿扭头对远处的驿丞摆了摆手。


    孝瓘望了一眼驿丞,又对尉相愿道;“我是说真的,这件事本就是我的私事,不该劳累你们。”


    “属下们一路追随殿下,何时怕过劳累?只是天气炎热,我等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孝瓘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翻身上马,依旧是那?句“没事”。


    荥阳在黄河以南,波涛汹涌的河水到?达此?变得?潺静而温驯,宽阔的河面上浮动着大小的漕船,载着商贾、行客往来于南北两岸。


    孝瓘唤了艘大船,连人带马一起?渡了河。


    郑氏在荥阳是最有名?望的大族,他们在当?地建了许多坞堡,亦有自己的部曲。


    孝瓘仅在迎娶清操之时,来过一次荥阳,在他印象中,一向?以清傲自居的老郑公并未住在郑氏的坞堡中。


    不过据路人所言,老郑公过世,举城百姓皆哀,郑门特意在郑氏坞堡中设了灵堂和?祭台,以便众人吊唁。


    郑氏坞堡在南郊田园之间,四周起?高墙,四隅建角楼,俨然一座小城。


    尉相愿在门口?递了名?帖。


    过了好长时间,一身重孝的郑武叔才迎将出来。


    他先给孝瓘行礼,孝瓘虚扶止了,迈步正?想往堡内去,郑武叔却伸手拦了,道:“殿下留步。”


    孝瓘一愣,他又道:“瓜田李下,怕会给殿下招惹麻烦。”


    “刺史何出此?言?”


    郑武叔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又很快以咳嗽掩住失仪,道:“先君远游,殿下能来荥阳吊唁,武叔铭感于心。”


    说着,他抬手示意孝瓘进入坞堡。


    坞堡内白幡大张,院中有僧侣诵经超度,宾客络绎不绝。


    郑武叔亲自导引孝瓘来到?正?堂的祭台前,孝瓘执香祭拜之后?,便望向?跪在一旁的亲眷——其?间竟无清操的身影。


    “殿下——”


    孝瓘晃过神,才发觉郑武叔已唤了他几次,此?刻满眼怒意地望着他,并示意他离开灵堂。


    孝瓘无奈走到?堂外,只听郑武叔指着出堡的路,躬身道:“请恕下官不能远送。”


    孝瓘嚅嗫道:“方才……方才并未见到?清操……”


    郑武叔躬身俯首,缄口?不言。


    孝瓘只得?道:“和?离之事,原有些误会……”


    郑武叔这才抬头看了他。


    孝瓘忙解释道:“那?封和?离书并非我……”他一滞,修正?道,“和?离书是我早先所写……”他又一滞,又改口?道,“虽是我写的,但并非我本意,是清操遣人送至官廨的……”


    郑武叔本来还想细听听其?间的误会,经他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苍白辩解后?,彻底没了耐心,径直怼道:“殿下的意思是,清操胁迫殿下写下了和?离书?”


    孝瓘皱了皱眉,道:“那?……那?倒也不是……”


    “既然二?心不同,那?便各还本道,大王请回吧。”说完,再次示意孝瓘离开。


    “并非如此?!”孝瓘急道,“求刺史准我与清操见上一面。”


    郑武叔冷冷一笑,“下官还想请大王准允我与清操见上一面呢!”


    孝瓘被他说得?有些懵,“此?……此?言何意?清操不在荥阳吗?”


    “郑门欲将清操除名?,她又怎会在荥阳?”


    “你这话什么意思?”孝瓘心中大急,后?面的话却是说不下去——


    腹内绞痛难当?,眼前飘过黑雾,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直待景物?恢复了色泽,他才察觉郑武叔正?撑着他的肩臂,言道:“……殿下先去客房歇息,此?事稍晚再议可好?”


    穿过一大片莲池,便是郑氏坞堡的客房。


    孝瓘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生生热醒,他翻身下了床,走到?廊上想透口?气。


    时值盛夏,田田的莲叶掩蔽了水光,清孤的荷茎融于幽夜。


    “殿下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


    孝瓘一回头,瞧见尉相愿正?端着一个瓷盘,上面放在一只莲纹盖罐。他自嘲的一笑,道:“我这耳力愈发不济了,你若是刺客……”


    “殿下几夜未眠,这刚躺了多一会儿就又起?来了?耳力能好得?了才怪……”尉相愿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插了话,又将那?托盘杵到?他面前,“喝点粥吧。”


    孝瓘也觉腹内空荡,取了盖罐饮了一口?——那?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菱芰米粥?”


    “郑府女眷亲手熬制,酬答远来的贵客。”尉相愿见他望着那?粥出神,又道,“若此?粥不合殿下的胃口?,属下再去取些髓饼来?”


    孝瓘将盖罐放回托盘,点了点头。


    尉相愿沿着荷塘的曲栏往厨下去,途中正?遇上郑武叔,二?人交谈片刻,郑武叔便往回廊上来了。


    “因在丧仪,府中又多沙弥,不可见荤腥,还请大王恕罪。”他走到?孝瓘面前,躬身行了礼。


    孝瓘摆了摆手,“莫听我那?属官胡说,我素爱饮菱芰粥。”


    “那?为何……”


    “那?碗粥太?像清操做的,却又不是她做的……”


    郑武叔听罢默然,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本子,展开六房那?页,交到?孝瓘手中。


    这是郑氏新修的族谱,在郑元德名?下有女,小字清操先被划去,复又用在空白处加了回去。


    郑武叔观察孝瓘一脸惊乱的模样,“大王当?真不知?清操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孝


    瓘紧紧握着那?本族谱,“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恒州镇抵御突厥,其?间并未收到?任何消息。直到?前几日,我大兄过世,至尊准我归邺奔丧,我才得?知?和?离书的事。那?和?离书确为我所写,只因前几年我欲行蠢事,怕连累清操才写给她的。我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便去了赵州,听闻老郑公过世,又来到?荥阳。我辗转千余里,只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清操到?底在哪里……”


    郑武叔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亦不知?清操的下落……”


    “两个月前,我刚到?赵州不久,就收到?了兰陵王府寄来的和?离书,随附一封清操的手书,信中说,‘她犯了过失,不得?已与大王和?离,她无颜回乡,愿往洛阳的尼寺偿赎罪失。’”


    “清操在洛阳?”


    郑武叔摆了摆手,继续道:“当?时我与先君商量,料想她多半因为膝下无出招致了大王的厌恶,去洛阳住一段时间也好。岂料前几日,家中族长突然修书给先君,说有都官差役去到?荥阳,执密旨缉拿清操,他们遂将清操在洛阳的消息告诉了差役。”


    “都官差役去拿清操……所为何事?还有,荥阳如何得?知?清操在洛阳的?”


    “因为清操也给荥阳寄了一封手书,那?封信中说,她犯了通敌大罪,为免祸及家族,自请除籍。且又言明,她身在洛阳,若有差役来拿,即可告之。”


    “通敌?”孝瓘大惊,“清操怎么可能通敌?”


    郑武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殿下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因为殿下所中之毒……”


    这话便如一把刀,狠狠刺在孝瓘心口?上,他扶着廊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也仅是猜测……”


    孝瓘抬起?头,他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面上却无泪痕,幽声言道:“那?……我去洛阳找找看……”


    “清操给荥阳的那?封信因黄河水患而搁置了时日,家中族长接到?信后?,还不及修书向?我询问,都官差役就找上了门。那?些差役亲验族谱,在明知?清操已被勾除的情况下,仍旧缉拿了族中几位长者。族人连忙送信赵州,将原委告之。先君回复信使?,清操是他的孙女,他绝不允许孙女被移出族谱。同时,他上疏至尊,愿以己身为清操赎罪,只求放过阖族老幼。先君年事已高,本就羸弱,经此?大事,不日便远游了……我一边扶柩归乡,一边派人去洛阳打探消息。昨日派去的人回报,他们找遍了洛阳的大小佛寺,均未见清操……”


    “所以……整件事都是她早已安排好的……”


    郑武叔点了点头,“殿下若想救她,不如回邺城打探消息吧……”


    “清操对我情深义重。”孝瓘俯身一揖,“阿叔放心,我便是拼却性命,也定?要护她平安。”


    郑武叔慌忙与他对揖,“殿下言重,下官卑鄙,怎担得?起?‘阿叔’这样的称呼?”


    “自然如是。只因,我从未与清操和?离。”


    孝瓘囫囵食了尉相愿拿回的髓饼。


    “走,回邺城。”


    尉相愿愣了半晌,“殿下……现在?”


    “嗯。”孝瓘说完,提剑就往门外走。


    尉相愿无奈追了出去,嘴里碎念着:“床上有刺吗?睡到?天明再走不好吗?”


    一行人乘着天明第一班船过了黄河,傍晚就回到?了朝歌。


    然而,朝歌驿置空无一人,马厩亦是空无一马。


    众人见状俱是愣了——这不是官置吗?更是往来邮书的驿站,如此?懈怠必会延误军情!


    孝瓘一怒,径直去了朝歌县衙。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县令和?县尉竟也都不在廨中,独独一个老迈的书佐,颤颤巍巍的给孝瓘行了礼,孝瓘不忍止了他的叩拜。


    尉相愿在旁问道:“你家大人去了哪里?”


    他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笑着答道:“对,对,下官就是这廨里最大的了……”


    “不,不……不是说年龄,是说朝歌县令!县令!”尉相愿提高了嗓音。


    “县里?县里很好啊,百姓安居乐业。”书佐回道。


    尉相愿看了看孝瓘,无奈叹了口?气,继续大声问道:“那?……县尉,县尉呢?”


    书佐面露惊讶之色,“咦?使?君怎么知?道在下?”


    尉相愿莫名?奇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我是在问你县尉!”说到?最后?,几乎用吼的。


    书佐不悦道:“不用那?么大声,在下听得?见,在下便是。”


    尉相愿看了看的装扮,“你不是书佐吗?怎么是县尉?”


    “鄙姓那?,名?贤伟。”


    孝瓘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尉相愿闻声回头,不满道:“殿下再笑,殿下自己来问这聋叟!”


    “使?君年纪轻轻,怎地这般无礼?在下年纪虽大,却是耳清目明!何来‘聋叟’之称?”


    孝瓘又没忍住,跟笑了一声。


    尉相愿只想拔剑抵在书佐颈间,问他是不是装聋作哑戏耍于他——这时,门外脚步声响。


    孝瓘回头一看,见众人纷至,为首一人身着褠衣②,伏首拜道:“下官朝歌县令,季侃拜见兰陵王殿下。”


    孝瓘看了眼他身后?,瑟瑟跪着的正?是驿丞,问道:“本王的马呢?”


    季侃也不敢回头,只再伏首道:“下官不敢欺瞒,昨夜驿丞来报,有毛贼窃了大王的战马,我等不敢怠慢,连夜追查,好在贼未跑远,我们已将其?缉拿归案,大王的战马也追回了。”


    孝瓘冷声道:“你们空置衙廨、驿置,仅为了区区一匹马?若有紧急军情又当?如何?”


    季侃吓得?连连磕头,称是自己思虑不周。


    孝瓘懒得?与他废话,令他与驿丞各领三十杖,自己则去院中寻重霜了。


    马夫躬身将重霜的缰绳交给孝瓘,孝瓘无意瞥见羁押在墙根下的盗马贼——心道,此?人为何如此?面熟?


    “你是……”孝瓘走至盗马贼身畔,见那?人头发蓬乱油腻,脸上也是黑乎乎的,但依旧能辨出——


    “尔朱女御,你为何在此??”


    尔朱摩女抬头看了看孝瓘,轻“嗤”了一声,“我道是谁的马,原来是兰陵的,果然马肖其?主,长得?俊却不怎么听话。”


    孝瓘瞪了她一眼,“休得?多言,只管作答便是。”


    尔朱摩女道:“这话不是我的说的,是你大兄说的,就在太?子大婚的那?天夜里,他说的……”她说完,咧嘴露出编贝白齿,狼狈之间竟漾着一丝妩媚。


    孝瓘听罢,又往近前走了几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尔朱摩女贴在孝瓘耳边,柔声慢语道:“是有人让我主动跟孝瑜说话来着……”


    “谁?”


    “你若能把我送到?南方,我就告诉你。”


    孝瓘摆了摆手,“你是天子女御,私逃至此?,我怎能送你去南境?”


    “至尊疑我与河南王有旧情,杖责五十,逐去洒扫皇陵。”尔朱摩女挑了挑眉,“殿下不信,可寻间空房,检验我脊背上的伤痕……”


    孝瓘望了望左右,对立在数步之遥的尉相愿道,“天色已暮,路途多险,咱们就在朝歌住一晚吧。”


    尉相愿总算长出口?气,赞了句:“殿下英明!”


    “让驿丞腾间空屋给这盗马贼住。”孝瓘说完,看了眼尔朱摩女,“吃完饭我要去验伤。”


    尉相愿忙道:“殿下三思,长兄丧期……传扬出去怕是不合礼节……”


    “呵,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孝瓘捎了他的脑袋,又回身附在他耳边低语道,“飞鸽传书,核实尔朱所言。”尉相愿回了个“诺”,又被孝瓘扭回来,“顺便让长史去都官衙署和?大理寺查查王妃的事。”


    一行人转至驿置,驿丞备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孝瓘不肯饮酒,只食了半碗水引饼,便觉腹内翻腾难受,停箸起?身,步至尔朱摩女所居的空屋。


    尔朱摩女也正?吃饭,掺砂糠米和?野菜,她竟也吃得?很香。


    见孝瓘进来,她放了筷箸,凑过来笑道:“殿下来验伤吗?”


    孝瓘推开她的肩膀,“我只想知?道,你为何甘愿放弃宫中的锦衣


    玉食,来这荒僻之处食糠咽菜?”


    “为了活命。”尔朱摩女叹了口?气道,“宫闱秘闻本不该与你这外人讲,但此?刻我若不如实相告,只怕你也不会信我。我那?日无意撞到?了胡后?与和?士开……”


    “握槊?”


    尔朱摩女蔑然一笑,“敢问小郎君年岁几何?”


    孝瓘脸红一滞。


    “夜阑人静之时,你会与你家王妃在床笫之上……正?襟危坐地下棋吗?”


    孝瓘想回个“嗯”字,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尔朱摩女见他不言声了,遂继续道:“你也知?道,我是宣训殿的旧人。太?后?崩世后?,我在宫中失去倚仗,如今又犯忌瞧见了不该瞧的事,料想胡后?必不会放过我……我万般无奈之下,勾连了外臣,请他帮我斡旋去漳西守皇陵之事。而他回话说,只需在太?子大婚夜里,与河南王闲聊上几句,便可帮我出宫。我依言做了,他却在我前往漳西的路上设了伏击,好在我自小学过骑射,夺马而逃,一路行至朝歌,马累死了,这才偷了你的马,只是你那?马,实在桀骜难驯……”


    “‘他’究竟是谁?”孝瓘阴着脸打断了尔朱摩女的话——他一抖手中宝剑,森森的剑刃已抵在白颈之上。


    尔朱摩女用指尖捏着刃,想要推开,却是不成,遂僵笑道:“事情原委我已录作供词,连同外臣的书信通通放在匣中。我将那?匣子典质在寺中。你只需花三两三钱的白银将它赎出来便好。”


    “看来你已知?会遇不测了?”


    “我自知?所做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凶险异常,所以事先做了准备。我跟那?些杀手也说了,已将证据置于安全之处,倘到?日不取,便会转交有司。可他们皆是蝼蚁,依令而行,并不理会我的话……”


    “你告诉我存置于哪家寺庙,我帮你面呈至尊。”


    尔朱摩女笑着摇摇头,“你遣人将我送至陈国,我自会如实相告。”


    次日天明,尉相愿来禀道:“飞鸽已归,尔朱所言非虚。”


    “好,你即刻启程,送她南渡。”


    尉相愿走后?,孝瓘领余人回邺城。


    刚到?兰陵王府,却见个身着重孝的孩子坐在石阶上。


    “弘节?”——是河南王孝瑜的嫡子。


    孝瓘赶忙下了马,快步走到?孩子面前,温声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坐在这里?”


    “四叔……”弘节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泣不成声,“至尊……至尊下旨赐死了祖母,查抄了王府后?宅,家家被阿舅带回卢家了,叔叔们都进宫未归,我……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孝瓘正?欲斥责门廊上的僮使?,弘节却懂事道:“阿叔别骂他们,他们让我去堂上等了,是我自己偏要待在门口?的。”


    孝瓘一把将他抱起?来,用衣袖抹着他的眼泪,问道:“你肚子饿不饿?”


    弘节点了点头。


    张主簿已迎将出来,“大王总算回来了……”孝瓘抱着弘节走在前面,他趋步跟在后?面,“陛下今晨降旨,请文襄诸皇子进宫宴饮,下官以殿下身体抱恙为由搪塞过去。”


    “你先去吩咐厨下做饭吧。”


    孝瓘把他弘节抱到?后?堂,叔侄二?人各一碗粟米饭,就着菰笋羹吃起?来。弘节很懂事的把羹中的鲈脍挑出来,“父王丧期,我不能食肉。”


    吃罢饭,孝瓘把他领到?东厢,他蜷进被中,抓着孝瓘的衣袖不肯放手。


    “阿叔莫走,我好怕黑。”


    他这一句,瞬时击穿了孝瓘心底最软的一处,他返身坐回到?床边,任由弘节窝在他心口?。


    “你不热吗?”孝瓘摸着他的脑门,早已被汗水濡湿了。


    “外面很热。”弘节用冰凉的指尖触了触孝瓘的脖子,小声道,“可是,还是觉得?冷,手凉,脚凉,牙齿止不住地打哆嗦。”


    孝瓘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牵着弘节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呵了呵气。


    弘节这才露了笑容,躺回到?枕上。


    他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均匀,孝瓘以为他睡着了,刚欠了欠身子,却听他又道:“阿叔,你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王和?祖母了?”


    孝瓘哽了一哽,轻轻吐出一个“嗯”字。


    过了好久,又传来弘节的声音:“阿叔,死是不是就是黑啊?”


    “嗯?”孝瓘有点没懂他的意思。


    “我觉得?死就像黑,看不清,不知?道。”


    孝瓘没有说话,他从小也畏惧黑暗,混沌得?仿佛莫可臆测的未来,而这未来又只通往一种结局,那?便是死亡。所以黑暗与死亡便成了恐惧的起?点与终点,渐渐弥散在一起?,形成一种笃定?又迷茫的存在。


    “阿叔,我想……我也快死了吧?就像父王和?祖母那?样……”


    孝瓘低头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很亮,恰似从暗涌河水中掬起?的的一点星光。


    “不会。”孝瓘将他往自己的怀中又揽了揽,“阿叔会保护你。”


    弘节终于睡熟了,孝瓘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尉相愿已在门外候见多时了。


    “请殿下降罪……”尉相愿跪在地上,“属下没有护好尔朱,刚至黄河边,就遇到?豫州道大行台巡查游猎,一支冷箭将她射杀了!”


    “娄叡?”


    娄叡是娄太?后?的侄子,因其?父早亡,一直被叔父娄昭养大。尔朱摩女原在娄太?后?宫中,她勾连的外臣应是娄氏中人。而从射杀小小宫女,也要劳烦他豫州道大行台亲施冷箭来看,确系娄氏急于灭口?。


    只是孝瓘一时想不明白,娄氏与大兄素无恩怨,他们为何要陷害他呢?


    “尔朱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尉相愿摇了摇头,“那?支箭直入咽喉,属下叫她,她已说不出话,片刻后?便咽了气。”


    “速去邺中各佛院探查,看谁家可用三两三钱白银赎出一只匣子。”


    尉相愿领命走了,孝瓘倚柱坐在廊中,刚想闭目歇一歇,只听有人轻声道:“殿下……我扶您到?房中歇息吧?”


    孝瓘睁眼,见是长史刘辉,摆了摆手,问道:“王妃的事查出眉目了吗?”


    “下官正?是来回禀这件事的。他们说郑氏……”


    “本王与王妃并未和?离。”孝瓘冷声提醒。


    刘辉顿了一顿,道:“殿下,此?事正?因为有了和?离书,才没有牵扯兰陵王府……”


    “那?份和?离书不作数。”孝瓘此?番的声音更加冰冷。


    刘辉不敢再多言,他叹了口?气,转了称呼道:“他们说王妃是因为导引龟兹乐队入晋阳宫,才以通敌罪名?缉拿的。”


    孝瓘隐约想起?来,当?初带济南王到?晋阳路上遇袭受伤,清操在邺修乐谱,为了能去晋阳看望他,才在乐署随便捡了这样一个差事。


    “那?支龟兹乐队是细作吗?”


    “是里面混入了西虏的细作,听说是个女译官,她在晋阳中山宫找到?了宇文护的老娘并试图勾连虏贼来营救,二?者往来的飞鸽被斛律将军射落,事情就此?暴露,不过西虏已得?知?了阎氏尚存,正?遣使?者来聘。③”


    “难怪斛律将军去西面加强防御工事,而至尊也下定?了清剿突厥杂部的决心。那?涉案诸人……至尊是如何发落的?”问到?此?处,孝瓘刻意低下了头,双拳紧握,掌心湿冷。


    “西虏细作未熬过大刑,已死在狱中。太?乐署丞王连仪,协律郎万平及龟兹乐队的所有乐伶被判斩刑。余者皆处流刑。除了万平妇累受连坐,大多没有罪及家人。关于此?案细节,下官已写好文书,请大王阅览。”他说着,双手将文书呈进给了孝瓘。


    孝瓘接过来,翻了两页便又合上,直接问道:“可知?王妃流去了哪里?”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河阳。”


    “何时结的案?何时启程的?”


    “就在河南王出事前不久。只因涉及西虏细作,处置得?很隐秘,除了大理寺里办案的官员,旁人并不知?晓。我也是辗转几人,才得?到?详细的消息……”


    刘辉说完心中一转,大抵明白孝瓘的心思,又躬身揖道,“大王在行伍多年……理应知?道女子流放并不同于男子……”


    “好了,你下去吧……”孝瓘


    隐在廊柱之后?,他用手撑着腹部,竭力遏制内里的翻绞。


    刘辉点到?为止,不敢深说,而孝瓘又何尝不知?!——男子流放到?边境是修城服役,而女犯则会用来犒赏三军……


    孝瓘缓步走回书房,倚于轩窗之下,一阵微凉徐过,隐有锵如之声。他起?身往窗外看,这才发现栀子树上竟也绑了碎玉,亦如肆州院中的那?片青竹所悬的一般……


    他闭了眼,往事却历历在目——款月台上的白裘少女,涌雪亭边的娇俏笑颜,红烛蜡边的黯然垂眸,突厥营中的泪眼婆娑,城郊野置里的娓娓道来……


    那?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一点点走进他的心里,使?他晦暗绝望的人生变得?温暖而有趣。


    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报答她了。


    阔水滨


    天刚蒙蒙亮, 尉相愿抱着个匣子回来了,他说是从雀离佛院赎出来的,不多?不少, 正好三两三钱。


    孝瓘打开来看, 确系尔朱摩女留下的?供词,另外还附有同临淮王娄定远往来的书信。


    娄定远正是娄昭儿子, 与豫州道大行台娄叡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娄叡会亲自领兵追赶尔朱摩女了。


    这时, 僮使递上?二兄孝珩的?手书。信上说逢七而祭, 让他带着弘节来一趟河南王府。


    才?被查抄了内宅的?河南王府已是一地狼藉, 太?妃宋氏的?尸体还停在她的?寝房中。


    “卢氏把太?妃那日所?说的?气话僭诉到皇后那里?,引得皇后震怒,当?即赐下毒酒。” 孝珩叹着气道, “我已令宋家人来接走发丧了, 至尊虓夺了封号, 不准她葬入皇陵。现在的?问题是弘节要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在火盆旁烧纸的?小?小?身影上?。


    “昨日至尊设宴, 席上?提到了河南王的?袭嗣,因宋太?妃的?事, 怕是会施以惩戒, 不会让弘节来承袭爵位了。”


    “太?妃的?事,同弘节有什么干系?”孝瓘锤案不平道。


    “臣不可言君亲之恶, 太?妃说得那些话的?确有违礼道。至尊是想借此因由来敲打我们。”孝珩回道。


    “二兄, 我此去荥阳,遇到了落难的?尔朱摩女。眼下我已拿到了娄定远指使尔朱陷害兄长的?证据。”


    “真的?吗?难怪那天是娄叡儿子娄子彦将大兄送出宫门的?!”孝琬听罢一跃而起,“这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娄氏的?阴谋!我这就进宫转呈陛下!”


    孝瓘摇头道:“我已罗叠所?有的?证据, 以及一封述说事情来龙去脉的?信,使人送到宋仲羡的?家里?去了。”


    孝珩点头称是, “还是四弟做得稳妥,宋仲羡乃尚书左丞,职责就是总领纲纪,而且他还是大兄的?从祖,定会竭力办好此事。”


    “你可知尔朱为?何与娄定远勾连吗?”孝琬问孝瓘道。


    “太?后崩后,尔朱无所?仪仗,又撞破胡皇后与和士开的?丑事,所?以求娄定远帮她出宫守陵。”


    “娄定远在领军府为?中领军,掌禁中戍卫,他能插手皇陵之事吗?”延宗质疑道。


    孝琬蹙眉又问道,“娄定远又为?何会来陷害大兄呢?他与大兄似乎并无利益冲突啊……”


    “三兄与延宗所?问,其实是一个问题。”孝瓘望着兄弟们轻声?道,“我心中总疑着一人,可惜至今没有证据。”


    孝珩与孝瓘对视了一眼,似乎也有这样的?疑虑,延宗性急问道:“谁啊?快点说!”


    他二人终是没有说——他们不想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矛头指向一个强敌。


    孝珩令兄弟们尽皆散去,唯留下孝瓘。


    “你为?何会怀疑他?”


    “能插手皇陵之事的?,除了大宗正卿,还能是谁?”孝瓘答道,“而且大兄此前跟我说过他与赵郡王素来不穆。”


    “那你觉得娄家为?何会听赵郡王的??”


    “太?后崩世,失去倚仗的?远不止尔朱摩女一人,还有整个娄氏。陛下扶植佞臣和士开,以抗衡勋贵之力。娄氏需要盟友,此人必须有威望且手握实权,没有人比赵郡王更合适。”孝瓘顿了顿,“二兄为?何会起疑心?”


    孝珩面露忿然之色,“想当?年,高叡的?父亲寻乱□□,调戏的?是小?尔朱氏。大兄曾以此提醒过至尊,要提防高叡掌权后寻仇。而今,同样的?原因,同样的?尔朱氏,同样的?结局,只是故事主人公从他父亲换成了大兄,你说这不是他高叡的?报复,还能是谁的?呢?”①


    信送到宋仲羡府上?的?第三日,皇帝就下旨罢免了娄叡所?有官职,罪名是滥杀人命;至于娄定远,皇帝并没有给出惩罚。此节孝瓘他们也已料到,若惩处了娄定远,就等?于天子承认了自己猜忌多?疑,冤杀忠良的?过失。在对错与威严之间?,君王向来选择后者。


    同样可以预料的?是弘节很快接到了承袭河南王爵位的?圣旨,文襄诸子也是有所?封赐。


    孝瓘手执册封他为?钜鹿郡开国公,食邑一千户,并进领军将军的?圣旨,缓步走向了皇宫的?方向——他现在只想去河阳。


    赤日严威,漫天流火,去往河阳的?征夫队伍弯折于山谷之中,走在他们最前面的?少年将军抬头看了看太?阳,对部属道:“日落前可至河阳,在中潭城外安营即可!”他遥望着黄河的?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


    河阳三城被称为?天之腰膂,南北襟喉。天保七年,因其重要的?战略位置而废县改关,设河阳道行台,由军队统一管辖。


    河阳北城在黄河北岸;中滩是泥沙淤积而成的?岛屿,魏时在上?面建了中潭城;黄河南面是南城,城外是孟津渡口。三城是用战船作成浮桥相连接的?。孝瓘此来正是为?了加固整个河阳城的?防御工事。


    孝瓘带着尉相愿去河阳关的?军府交接公文,领取粮食。


    当?值的?校尉姓田,听说兰陵郡王亲临,表情甚是复杂,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什么。当?孝瓘向他打听前些日子自邺城流放来的?囚犯都遣去何处了,他表情就更加丰富了。


    “都送到轵关帮着斛律将军修墙去了……”


    孝瓘正要谢过,田校尉又试探着说了:“听说……好像……有些女犯留在了河阳……”


    他这么主动提及女犯,孝瓘颇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急着追问:“在河阳哪里??”


    田校尉看了眼旁边的?兄弟,“大王可去马坊问问。”


    孝瓘道了谢提步出门,耳边忽地送来一句“得亏没动手,女囚中果然有……”


    尉相愿也听到了,他回头瞪了一眼田校尉,对方马上?住了嘴。


    马坊在南岸,是专门为?军队饲养战马的?地方,战时也负责征用民?间?的?私马,在北方的?边镇往往阔开一大片草原来放牧。不过在黄河边,就只能在滩涂上?辟出一块地来养马了。


    此处乃重兵把守的?地方,孝瓘以挑选战马为?由,凭印符才?得进入。


    一进马坊就是一大片空地,地上?是碾平的?马粪和零落的?草料。空场北侧是成排的?马厩,时值盛夏,粪气和着汗臭引来了许多?蝇虫。


    孝瓘锁着眉,焦急地穿梭其间?——他素日在军营,条件倒也不比这里?好上?多?少,但?一想到清操,只觉一株菡萏落于泥淖,出身高门的?她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他终于在马厩深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用刷子刷拭马毛——她脸色苍白憔悴,身形也瘦了许多?,所?穿的?赭衣有些旧,却很干净;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尚残有枢械勒出的?血痕;发髻用一根树枝绾着,整齐平滑一丝不乱。


    她握着刷子在马颈和侧身上?打圈,绕到马尾的?地方,梳理着马尾,再到马前刷它头上?的?毛,最后倚着马腿矮下身子,搬起马蹄,检查它掌上?有无石子。她的?动作准确却生?疏,做完全部后有些轻微的?气喘。她扶着腰


    ,擦了擦汗,正想提着桶去刷下一匹马,就这般一抬眼,正遇上?孝瓘专注的?目光。


    孝瓘一直默然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奔走南北,行千余里?路,可而今咫尺之间?,他竟怯懦地不敢上?前了。


    直到她看到他,眸光盈动,他的?眼眶也酸胀起来。


    她放下水桶,对孝瓘摊手笑道,“大概因为?之前给重霜下过巴豆……天道轮回,这就被罚来伺候马爷爷们了……”


    她说完,鼻尖和眼眶都红了,她用手扇着风,嘴里?念叨着,“这天好热……”


    孝瓘的?眼尾瞬间?也红了,但?为?了应和她那并不好笑的?笑话,他硬挤了个笑容给她。


    “四……殿下……是来选马的?吗?他们刚说……邺城来的?将军要挑马,让我好好刷刷毛……”


    “不是。”孝瓘轻声?答了句。


    “哦,那是来做什么的?呢?”


    孝瓘摇摇头,哽声?答道:“我是在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我之间?,不是仅有施恩与报答。”


    清操听罢一愣,复又失笑,笑得她先是仰头,继而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动。


    孝瓘走上?前去,伸手抚握住她的?肩膀,过了许久,她才?转回身子,噙着眼角的?珠串,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


    “挑马吧。”她深吸了口气,道,“这几匹都是我照顾的?,又肥又壮,特别能跑……”


    “清操,我去司州牧廨取回了和离书。”孝瓘打断了清操的?话,“只是修改玉牒,尚需至尊的?批准。”


    “其实无庸多?费周章……高门中还有许多?适龄的?女子……”


    “我并未和离,如何别娶?”


    清操叹了口气,“可我不想误你……”


    “你是在学?我吗?”孝瓘失笑。


    清操想起当?初在小?置,孝瓘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禁含泪道:“此话还你,原也不错。”


    “按新修的?大齐律②,流刑不过六载,若逢大赦,还能早些还家。你却偏要将我休弃,竟还说是不想误我?你这做法相较我当?年更是不通情理!”他嘴上?口气虽硬,脸上?却尽是委屈,“再者,我所?中之毒还未得解药,有没有六载都不一定,到头来许又是我误了你呢?”


    “你误了我?”清操望着孝瓘,重复着他的?话——


    他的?双眸盈盈,浥淡而笑。


    清操遂也笑出了浅浅的?梨涡,缓声?道:“即是如此,不若赌上?一赌,看看究竟是谁误了谁?”


    孝瓘执握住她脏兮兮的?手,泪珠已逃逸出眼眶,沿着棱角分明的?颊边缓缓而落。


    “好。”他回道。


    清操抽出手,轻轻划去那颗泪珠,却也在他颊上?留下一抹污痕。


    她破涕笑了。


    孝瓘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皱眉道:“马粪吗?”


    “不是。”清操摆了摆手。


    孝瓘舒了口气。


    “好像是牛粪。刚去那边的?牛棚……”清操在木桩上?蹭了蹭,又在他眼前晃了晃,“干净了。”


    孝瓘从桶中掬起一抔水,浇在清操手上?,然后端起她的?手,把指缝中的?污垢搓净。


    “营中的?牲畜不比草原,大多?集中豢养,很容易散播瘟疾。它们的?粪便最是肮脏,你打扫过棚舍,须得认真洗手。”


    “嗯。”清操轻声?应着,用指尖的?残水抹净孝瓘脸上?的?痕迹。


    她对他弯了弯美?目,“实在没想到,大难之后,我竟仍是郑氏女,你也还是我的?夫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就像刚才?,本来要叫你四郎的?,后来硬生?生?叫成了四殿下……”


    孝瓘却皱紧了眉头,他一下就听出了肯綮,试探问道:“你知道……你知道……阿翁的?事了?”


    “河阳离荥阳不远……这里?也住着许多?郑氏的?族人啊……”清操使劲揉眼睛,却也止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哎,为?什么我的?过失,却总要最亲的?人来承担呢?说起来我还真就是个祸害……”


    “你不要这样说。”孝瓘将她揽在怀中,让她的?头抵在自己心口处,“你已出嫁,按刑律不该追究郑门之责,而应查抄兰陵王府。至尊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北境抗击突厥,他怕我因区区家事而倒戈,所?以顺水推舟的?将你玉牒除名,再去连坐郑门。”


    “我不想祸及家族,也不想牵累你,我只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被处流刑,已然担下了所?有罪责。”


    清操痛哭着,久久不能自已。


    孝瓘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将军的?马选完没有?”马坊厩使见孝瓘迟迟未出,想着跟进来看看,谁料刚一进厩棚,就看到如此场景。


    二人闻声?迅速分开,厩使怵在原地,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惯有个……夜盲的?眼疾……”


    三人同时抬头,看了看晴空朗日,万里?无云。


    厩使尴尬一笑:“最近白天也看不清了……将军且慢挑马,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转身疾走。


    清操已止了泪,抹了抹红肿的?眼睛,亦尴尬道:“呵,光顾着跟你说话,我活还没干完呢……”


    她说着,拾起马刷,起身去刷另一匹马。


    孝瓘也寻了把刷子,帮她一起刷。


    两人一同刷了好几匹马,清操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几匹够吗?”


    孝瓘点点头。


    清操去解缰绳,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我方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若现在撤回和离书,岂非授人以柄,让至尊与你秋后算账吗?”


    孝瓘神?情一黯道:“大兄枉死,至尊心中有亏,我能来河阳,就是用新除的?领军将军换来的?恩典。他知我在求什么,非但?没有挑明还遂了我的?愿,想来应是不想再提及这件事了。”


    “大兄他怎么了……”


    孝瓘遂把孝瑜的?事大致说了。


    清操听罢连连叹气,“‘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③’,大兄若知是这样的?结局,他还会为?了少时情谊,倾其所?有吗?”


    孝瓘没有接话,因为?他也不知重来一次,大兄会如何抉择;更何况,人生?本就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气氛一度低凝。


    清操抚了抚他的?肩膀,问道:“天都快黑了,你饿不饿?”


    孝瓘摸了肚子,他自晨起吃了髓饼,至今还未进饮食,遂道:“确有些饿了。”


    “那便回去吃饭吧。你初来河阳,河阳的?驻防将领们自是要给你接风洗尘的?。”


    “你随我回营吧,我可以保护你,而且你也不用这般辛苦。”


    清操断然摇了摇头,“我在马坊,是清清白白的?马奴,若同你去了营帐,那可就说不清了。这不仅有碍你的?声?誉,也有碍我的?。孝瓘,你记得我只作兰陵王妃,或者马奴。”


    孝瓘没有强迫她。


    他明白她的?意思,即使零落成泥,她也不会以罪奴的?身份陪着一个男人入军营,这是高门郑氏的?体面,也是她的?体面。


    孝瓘回到中潭的?营帐,河阳行□□孤永业并没有送来接风宴的?请帖,孝瓘虽有几分意外,但?他也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应酬,这般行事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只是军中几个参将颇有微词,认为?河阳行台傲慢无礼,简直不把兰陵郡王看在眼里?。


    这话未传到孝瓘耳中,却是传到了行台府中,左丞王峻于次日到营中拜谒。


    “独孤行台……他这人就是性格耿直,不喜交游,还请兰陵王恕罪。”王峻一上?来就替独孤永业解释。


    孝瓘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其实孝瓘很早就听过独孤永业这个人。


    独孤永业初为?中书舍人,写得一手好文书,且能歌善舞,后来被派去洛州,在深入敌境的?宜阳与周军对抗。修城布防,使边境日趋安稳。因为?这些功绩,他除为?河阳行台尚书。


    王峻解释完这件事,转了转眼睛,又试探起另一个问题:“其实行台也不是全然不通世事。就比如前些日子,斛律将军来轵关修长城,先到河阳与行台商议方略。晚饭时候,可能是多?喝了几杯,将军偏要舞姬来伴酒。可这军中哪来的?舞姬呀?斛律将军说下午在府中见到了几个女子。他说的?女子是邺城配来的?流犯,行台听


    说她们中有些人曾是王侯的?家眷,所?以就没同意……”


    “替我感?谢行台大人的?照拂。”孝瓘起身一揖道,“郑清操确是我的?正妻。”


    王峻赶忙还了礼,又故作顿悟的?样子,“既是如此,下官这就着人把王妃送到中潭营中来吧。”


    “她已被至尊虓夺妃位,流配至此,请大人依律处置。我只希望她在河阳不受折辱便好。”


    “这个自然。”王峻忙道,“殿下务请放心。”


    “只是这消息在邺城都没几个人知道……河阳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孝瓘笑着问道。


    王峻尴尬一笑,“这批女犯尚未到河阳,文书上?就写明了特免笞刑。按规矩,也只有皇亲国戚才?得这般待遇。后来尚书令又透过都官传下话来,说有皇子家眷在其间?……”


    “赵郡王?”


    王峻点了点头,腹谤道:你二人同为?郑门女婿,何故这般明知故问?


    孝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无论高叡出于什么目的?,他的?确保护了清操。


    七、八月的?黄河正值汛期,本不适合修筑城池。


    可自从宇文护母亲阎姬在晋阳的?消息传到长安后,西面就一直在加紧修建城垒,调动军队。而河阳是齐国护卫河南领土最重要的?通道,必须要保证它城池坚固,浮桥畅通。


    在雨水到来之前,工期极赶,孝瓘日日待在中滩,根本没有时间?再去马坊,他只得遣人送去一些创药和粮食。


    直到七夕那日,他才?在即将日落的?时候,再次来到南城。


    清操正在河边刷木桶。


    孝瓘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刷完的?桶放在河水里?冲洗,清操扭脸对他笑了笑:“你今日怎么得空?”


    黄河岸边,落日披霞,橙金色的?天地间?,是她温柔的?笑脸。


    孝瓘定定地望着她,从乌鬓,黛眉,秋眸,最后落在淡粉色的?双唇上?,他想凑过去却又怕太?唐突,清操也似有所?悟,双靥染了绯云,她赶忙低了头。


    二人皆尴尬地嗽了嗽嗓子。


    “今日是七夕。”孝瓘从怀中取出彩缕,“我在镇上?看见有卖这个的?,你那里?有针吗?”


    清操点点头,“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回想起去年的?七夕,在兰陵王府中晒书晾衣,喜蛛结网,仿若隔世。


    清操洗完了木桶,送回到马厩,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


    她先在孝瓘面前晃了晃手腕,“看,伤好得差不多?了!”


    孝瓘刚一见面就看见了,只不过怕她再想起路途所?受的?痛苦而未提,见她主动说了,才?道:“很疼吧?”


    “不疼。这算什么?我可是受过笞刑的?人。”


    “不是说免笞一百吗?他们打你了?”孝瓘紧张地问。


    “没有,没有,我是说以前,我摔玉佛那次。”清操浅声?一笑,“殿下是古木参天,我借殿下荫蔽,才?得免了笞刑。”


    “你把我休了,如把树砍了,哪还得荫?”孝瓘气呼呼道。


    “反正我没挨打。”清操吐了吐舌头。


    “那你要感?谢赵郡王。”孝瓘想了想,还是如实与她说了,“是他将你的?身份透露给河阳行□□孤永业的?。”


    清操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孝瓘怀疑赵郡王设计害死大兄,可他又保护清操未受刑苦和侮辱,这许是赵郡王的?城府,让孝瓘在报仇之时有所?纠结;又许是他念及与清操姑母的?情谊而出手相护;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这世上?的?人本就不是一方黑墨,亦不是一张白纸,而是用墨写在纸上?的?一行行字。这些字提按顿挫,圆转方折,复杂多?变,若要读懂,怕是要许多?年,经历许多?事。


    “你送来的?粮食我还没吃,我们待会儿吃汤饼好不好?”


    “好,我饿了。”


    二人并肩走在黄河岸边,耳畔响起铮琮的?水声?,眼见落日西垂,云影无光,孝瓘的?指尖无意碰到了清操的?,见她没有躲避,便顺势拉住她的?手指,然后得寸进尺地把她的?手全握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手瘦硬而温热,她的?手柔软却冰凉。


    他们就这般拉着手,望着浑噩的?前路,偷偷勾起了嘴角。


    在这阔水之滨,长空之下,在这浑浊的?乱世之中,他们决定互为?形影,相伴余生?。


    天已全黑,二人又往南走了两里?路,终于到了马奴所?居的?低矮草屋。


    “入秋之后,昼短夜长,以后我常来陪你走这段夜路吧。”


    “不用,我胆子大得很!再说你自己不怕黑吗?你陪我回来,谁又陪你走回去呢?”


    “我是睡觉前怕黑,平时的?夜路我可不怕!”


    “行,你不忙就来。”


    说话间?,清操已推开一间?草屋的?门,孝瓘探身进去,门内竟恍若两个世界。


    以中间?的?矮几为?界,右面的?床十分整洁,被褥平整得不见一丝褶皱,床边有张小?席,席前用炭墨画了一张琴,席上?罗列着几本琴谱。


    “你画的?吗?”孝瓘指了指那地上?的?“琴”,“也算画饼充饥了……”孝瓘知她爱琴,无琴可弹的?日子,只能在地上?画张琴。


    清操却不以为?意,笑答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你何时能听懂无弦琴,方可算我的?知音。”


    孝瓘笑笑,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左面。


    那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床上?被褥凌乱,自窗到对面的?墙上?拉了一根绳,绳上?挂满了衣服和尿布,下边横竖躺着破瓦罐和粗瓷碗,床尾还有一大堆垃圾,想必早已成为?蚊蝇的?寄居之所?了。


    “与你同住的?是何人?怎么还有这个……”孝瓘指了指飘晃在他眼前的?尿布。


    “她是万协律的?娘子奇氏,因快临盆未判斩刑,在流放途中生?了孩子……”清操说着叹了口气,已着手清理床尾的?垃圾了,孝瓘亦帮着她打扫,清操看了看他,笑道,“你是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


    孝瓘轻“嗯”了一声?,又道:“你既干得,我就也干得。”


    二人终于把垃圾洒扫净了,把能燃的?都在屋外堆成一小?堆,又去附近拾些柴火,合笼在一起。


    清操从粮罐中取了面粉,加水和在一起,反复按揉直至妥帖。管孝瓘要来他随身所?带的?匕首,将面团切成薄片。


    孝瓘把锅架在外面,从河中汲水蓄入锅中,引燃了柴火,待水沸了,清操遂把面片下进锅里?。


    “没有盐,肯定不好吃。”清操对着手指说。


    “你平日在马坊能吃到盐吗?”


    清操摇了摇头,“军卒许是有吧,犯奴的?饭中是没有的?。”


    “军中的?盐也很紧缺,我那日去军府领粮,就只领到粟米没有盐。我这两天还就此事与洛州行台理论呢。他们说他们自己盐都不够吃,徭夫的?盐让我去管朝廷要。”孝瓘叹了口气道,“我今日本想在街市上?买些高价的?盐给你,寻遍整条街,竟然没有卖的?。”


    “现在的?食盐为?何如此紧俏?”


    孝瓘摇了摇头,也表示不解,“按理说,早年父皇曾进言魏帝,允许沧、瀛、幽、青四州私灶煮盐,买与官府,仅征灶税。按说以此四州的?产量,不该如此缺盐啊……”


    二人说话间?,汤面熟了,清操用破边的?陶碗盛了,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


    “白水煮面,真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孝瓘用树枝夹了面放进嘴里?。


    “我饿了。”清操却连吃了好几口,道,“饿了最好吃!”


    “你常食这样的?饭,身体会受不了……”孝瓘望着埋头吃饭的?清操道。


    “你拿来的?粮食可比马坊好多?了,那里?的?糠米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煮的?饭还带着馊味。哦,对了……”清操忽然起身,盖上?了锅盖,“也不知奇娘子吃过饭了没有。我本来被安排在行台府后宅洒扫庭院的?,但?看她背个孩子在马坊太?危险,就主动跟她换了。就是这活儿没定点,管家让走才?能走。”


    “你这也算以德报怨了。”


    “我见她实在可怜。”清操微微一笑,“是我太?大意。我导引


    乐队入晋阳宫的?时候,那个叫痴巧的?细作未经允许脱离了队伍,后来我在宫中迷路,就在中山宫附近撞见了她,她谎称闹肚子搪塞过去。我若能严格按照宫规,将她送至鸿胪寺或大理寺,也就不会有现在这般紧张的?局面了。”


    “西虏早有窥伺中原之心,有没有阎姬他们也要打这一仗的?,左右不过找个借口罢了。”孝瓘安慰她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以前是查过万平底细的?……”


    “等?,等?一下!”清操放下手中的?树枝,“你为?何要去查万平的?底细?”


    “这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


    “不,这很重要!”清操径直站起身,叉腰站在孝瓘面前,从上?至下的?俯视下来。


    “从这个角度看,你鼻孔像个八字。”


    清操被他气得赶紧矮下身来,板起他的?下巴,“你这个角度,也像八啊!”


    二人的?距离贴得很近,她的?气息就在孝瓘的?脖颈两边游弋,孝瓘垂目望着,目光又飘忽地落到那两瓣樱唇上?,他向下凑了凑,却不巧正遇到她猛一抬头,她的?前额狠狠撞到了他嘴上?。


    一人捂头,一人捂嘴,齐声?哀嚎:“啊!——”


    “还闹吗?”清操揉着额头。


    孝瓘用手指蘸着唇上?的?鲜血,乖巧地摇了摇头,“你头没事吧?”


    “没破。”清操摆摆手,“你干嘛突然沉下来?”


    “我又不是鱼……那我还问你为?何突然浮起来呢?”


    “我看你好像鬼鬼祟祟的?……”


    “哪有……”孝瓘心里?多?少有些心虚,扭头啐了口血沫在地上?。


    “让我看看你嘴唇。”清操捏起他的?下唇,发现上?面果然破了个挺长的?口子,说话间?又溢出一个大大的?血点,遂转身蒯了碗面汤,“害人害己,漱漱口吧!”


    孝瓘漱了口,血很快止了。


    “说吧!”


    “说什么?”


    “说你为?何去查万平的?底细呀!”


    “嘿!怎么还就岔不过去了?”


    “嗯——过不去!”


    孝瓘叹了口气,道:“那会你二人天天在太?乐署的?小?屋中,名为?修律,万一把我修‘绿’了怎么办?我不得找人查查他家世人品,再说,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啊!可惜,还是没查出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尉相愿干活不细心……”


    清操捂着嘴笑得不行,“你那时送我木剑是因为?嫉妒吗?”


    “不……不……不是,当?然不是。”孝瓘扭了身子,答得有些结巴,“那是手信,一件普通的?手信。”


    “可是,孝瓘……”清操将他板正回来,“我觉得万协律是个好人,那细作并不是他安插进去的?。”


    “天色不早了,娘子还是早些安歇吧。”说完起身就要走。


    “别闹!”清操边笑边扯着他腰上?的?玉带,生?将他拖回来,“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说,说,我听着呢!”他嘴上?虽这样说,手却捂在耳朵上?。


    “幼稚!那算我自言自语好了。”清操瞪了他一眼,道,“我那日去参加皇后的?亲蚕礼,本来是要先去北郊祭祀先蚕的?,不知何故被取消了,皇后只领内外命妇在公桑亲蚕。”


    “因为?至尊知道了皇后跟和士开握槊的?事,皇后被囚宫禁,而和士开被狠揍了一顿。”


    “你这不听得听清楚的?吗?”清操奚落道,孝瓘轻“嗤”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见斛律将军的?次女猜测取消先蚕礼,是因为?女译官要救中山宫老媪。我一下就想到了阎姬。”


    孝瓘的?手渐渐滑下来,他支着下巴,听得很认真。


    “亲蚕之后,我又在戚里?遇到了赵郡王的?续弦夫人,约我在城外景亭小?酌。她虽是我的?族姐,我们却没有什么交情,她此时约我饮酒,必是有事相询。果然她说,赵郡王即将寿诞,她想找些西域乐队到家中热闹一下,问我有没有相熟的?乐队。若没有斛律女儿在宫中说的?话,我倒也不会多?想,但?既然听到了风声?,我便故意提起引导龟兹乐队入晋阳的?事,她果然很感?兴趣,顺势问了我许多?关于那支乐队的?事。尤其她问,西域乐姬大多?不会夏言,该当?如何沟通时,我几乎可以确定那支龟兹乐队中定是混入了细作,而且多?半就是痴巧。”


    “还记得你那日回来的?很晚,其后的?几天,更是见不着人影。”


    “对不起,连你出征都未曾相送。”清操知道他想说什么,遂浅浅一笑道。


    “我从景亭出来,就沿着护城河走回王府,这一路都在想如何使你与郑门不受这件事的?牵累。第二天,我去了太?乐署,正赶上?都官正在缉拿万平和王连仪。我听见万平对那差役道,‘都因我贪财把那女子安插进乐队的?,与王大人无关,更与我家人无关!’他说第二句的?时候,是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说的?。因为?我记得他曾说过,那支龟兹乐队是他娘子请明女庵的?慧色师太?参详后才?推荐到太?乐署的?。”


    “明女庵……太?原长公主?”


    “万平说,他当?时只是想知道太?后的?心思,把差事办好而已。”


    “你可有把这件事跟都官和大理寺说过?”


    “离开太?乐署,我便去了万协律的?家中。见他娘子奇氏挺着大腹,便知万平为?何揽下所?有罪责了。此事牵扯出奇氏,那他一家三口谁也不得活命;若止于他这里?,奇氏不过连坐之罪,因其即将临盆,大概能免除一死。”


    清操叹了口气道,“我开门见山地跟她说,我知道她曾请慧色师太?参详过乐队,这件事我可以帮她隐瞒,但?她必须告诉我,那名女译者到底是不是师太?要求夹带入宫的?。她答说师太?只是提醒应找一名译者以备太?后垂问,痴巧是万平自己在靖水酒肆偶然遇到的?。”


    “是酒肆吗?我怎么听刘辉说,万平在一家书肆中遇到的?痴巧,然后痴巧重金行贿,他这才?答应将她夹带入晋阳宫的?呢?”


    “那你可知痴巧的?口供?”


    “听说抵死都没吐出半个字,确是个合格的?细作。”孝瓘眼中隐有些钦佩的?神?情,“对了,你为?何要去洛阳?”


    “因为?我又去了明女庵。我想到那里?试探一下慧色师太?,看她与此事究竟有无关联,可她们说,慧色师太?去往洛阳讲经了。”


    “所?以你往司州牧廨送了和离,又给定州和荥阳写了家书,最后以和离之名去了洛阳……”


    清操点了点头,“可惜我刚到洛阳,就被都官差役捉了。”


    “行这一路……真是难为?你了……”孝瓘站起身,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北上?突厥,南下洛阳,你聪慧,仗义,坚强,你从来都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但?今后的?事,都让我陪着你……好吗?”


    北地绝境中,她没有哭;都官诏狱里?,她没有哭;戴着枢械,一步步从邺城走到河阳,她也没有哭;可今日,她伏在倾心相爱的?男子心口上?,哭得如同三岁稚童。


    孝瓘捧着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将她濡湿的?碎发别在耳后,用才?凝住血的?唇吻去她颊边地一颗颗泪珠。咸热的?泪灼得他有些疼,但?他要记得这痛感?,亦如他不能忘既往岁月里?她受过的?苦楚。


    他的?吻止了她的?泪。


    她张开泪眼望着他,微白月影下是他清俊的?面容,温柔的?目光正在她唇瓣上?流连。


    “你试了两次了?”


    孝瓘笑了笑,竟一下红了脸。


    清操勾住他的?脖颈,顺势踮起脚尖,在他唇上?浅浅一触,便如一颗水珠坠入滚油。


    他瞬间?抛却了平日的?内敛与羞涩,猛然回吻过来,有力的?she尖一点点地攻城略地,而她哪里?会轻易缴械投降,如此腾/蛟/起/凤,追云逐月,直至碧夜中涌出最绚彩烟火,那


    是他们盛开的?心花。


    **


    就问,甜不甜?甜不甜?


    抱树信


    自此之后, 每至黄昏时候,孝瓘都会在黄河边上等着清操,将?她送回住舍, 再匆匆返回中潭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闲话, 孝瓘褪去?甲胄皮靴,仅着葛衣蒲履, 竹簪绾发, 可因他身材长相都太过惹眼, 途中遇到别的犯奴, 总会多瞧上两眼。尤其是与清操相识的奴婢, 甚至凑过来径直相询。


    “他是我夫君,在中潭城中当差。”清操并不多说,却也不?会说谎。


    “如此郎君属实难得啊!”


    面对女子们投来的纯朴炽热的目光, 孝瓘一般就是略点点头, 然后望着地面持久出神。


    “小郎家一定很有钱吧?”年纪稍长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


    孝瓘和清操同时抬头看?她, 不?知?她何来此问。


    “他这般低头走路, 总能?捡到不?少金饼银饼吧?”


    她这么一说,逗得同行的姐妹大笑起来, 就连清操也不?禁笑出了声?, 不?过她还是护着孝瓘,“金饼银饼没见着, 砖头瓦片满地都是, 我捡些送与你吧!”


    小婢们四散而逃,远处又聚拢在一起,高?唱着“天生男女共一处, 愿得两人成翁妪。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互相捉搦追逐起来。


    时日?久了,关于孝瓘身份的消息渐渐传播开来,犯奴们再见到他,态度变得谨慎而恭敬起来。孝瓘这才长出口气,“总算自在些,不?用在地上捡饼了。”


    清操笑得花枝乱颤。


    “对了,你猜她们在背后叫你什么?”


    “不?会叫……捡饼郎吧?”


    “不?是……”清操“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她们叫你关花。”


    孝瓘皱眉道:“什……什么意思?”


    “潘岳为河阳县令时,遍种桃花,时人称他河阳一县花。如?今河阳改县为关,她们就叫你河阳关花咯……”


    “河阳一县花是称颂潘岳治理河阳有方,我就是个修城垒堰的,不?挨着。”


    清操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个木头美人。她们的意思是潘岳是河阳县花,你是河阳关花,这是用类比的修辞手法来夸你长得美,懂?”


    孝瓘亦瞥了一眼清操,“你确定这是在夸我?”


    清操很确定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认为自己?应该长什么样,你就满意了?”


    孝瓘想了想,“那必须是虎头燕颌,面圆耳大,不?是像熊,就是像虎!”


    清操抱臂看?着他,故作摇头叹气,“只能?说你和你的理想毫不?相干。”


    “我觉得——我们的孩子也许能?长成那样!”


    清操的脸瞬间红了,不?过当她瞧见孝瓘在偷笑,就很快悟出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像老虎?还是像熊?”


    “没,我没那意思,是你自己?说的。”


    “哼!反正我长得也像花,桃花、杏花、梨花、芍药、牡丹……但是……”清操板正了孝瓘的肩膀,笑嘻嘻对他说,“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生一个像老虎的。”


    这次换孝瓘察觉不?对劲了,“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


    二人这般笑闹了一阵,眼瞅着快要到清操的住舍了,孝瓘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袋,丢给清操,“好?好?吃饭。”


    清操接过来看?了,竟是一袋细盐,“朝廷发的?”想想又不?对,朝廷怎会发细盐给徭夫?


    “王府长史着人送过来的。”


    清操立马推却道:“定是他们听?说营中无盐,专门?给你的吧?”


    “是我给你备的。”孝瓘蹲下身子,撸起清操的裤管,用拇指按压她的小腿,一按便是一个小坑,“你看?你腿都肿了,莫说满足我的愿望,你自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清操俯身放下裤管,“那你呢?”


    “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孝瓘无奈叹道,“朝廷一直在催赶工期,徭夫顶着烈日?劳作,身体?消耗极大。但五兵与度支互相推诿,至今都没有拨下盐来。若此时仅我独食,下面势必怨声?载道。”


    自八月起,雨水渐多起来。


    孝瓘不?但要加紧修城,还要协助独孤永业固堤堆堰,片刻都抽不?出身。近半个月来,都只能?差遣属将?过来护送清操。


    这日?,清操自马坊出来,终于瞧见河边有只熟悉的“大刺猬”站在那儿了;那“刺猬”自然也瞧见了清操,一溜烟儿跑过来。


    孝瓘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


    他撑开伞覆在清操头顶,隔断了银亮而细密的雨丝。


    “你今日?怎么得了空闲?”


    孝瓘伸指拂去?她脸上的雨珠,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刘海,然后在那里留下浅浅一吻,“也不?算很闲,就是想看?看?你。”


    清操看?着他,脸颊愈发瘦削,眼底透着乌青,不?禁心疼道:“你最近一定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你在忙什么呢?”


    “修葺河堤,通挖内河沟渠,以防干流涨水倒灌农田。”


    清操伸手去?整他的蓑衣,“咦?你这衣服怎么穿得鼓鼓囊囊的?”她摸到他后脊上似乎有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


    孝瓘笑而不?答,继而又打岔道:“对了,我前些日?派人回邺城去?查你说的酒肆。在漳水畔有一条靖水街,其间有一家书肆和一家酒肆,均以街为名。酒肆掌柜看?了痴巧的画像,当即认出了她;而书肆的铺头已死在牢中,据悉至死都不?招认见过痴巧。”


    “你的意思是万平在撒谎?”


    孝瓘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回了住舍,进了院子,孝瓘竟也尾随进来。


    “你要亲自询问奇氏吗?”


    “我今日?实在没时间详问这件事,我放下个东西就走。”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蓑衣,道:“今日?奇娘子确未上工,我恐她此刻有不?便之处。”她让孝瓘等在院中,自己?先进了屋,过了老半天她才复开了门?,招呼孝瓘过去?。


    孝瓘推门?进了屋,只见凌乱的被?褥间,跪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怀中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


    “罪妇奇氏拜见大王。”


    这是孝瓘第一次见到奇娘子,孝瓘忙止了她的礼数,“此地偏野,无需多礼,我放个东西就走。”


    孝瓘说着,褪去?斗笠蓑衣,露出缚在脊上的一张琴。


    “琴!”清操惊喜地轻呼一声?,奇娘子也随之望了过去?。


    孝瓘解下来,放在蒲席边炭笔所画的琴上,“我在南城买的,自然比不?上你在家用的那张,不?过他说是水曲柳所斫,算得良质吧?”


    清操看?了看?那琴质,抿唇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奇氏快语,“这是榆木做的。”


    孝瓘不?懂琴材,但他听?过蒙恬树榆为塞的典故,知?道这种树最是寻常,用来做箱柜很容易变形,虫蛀,不?禁攥紧了拳头。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抚琴,无论是何材质,都远胜于炭笔所涂呀!”清操说着坐在席上,伸指拨了拨琴弦。


    一串琴音如?清泉过玉石,奇氏怀中的婴儿竟倏然安静下来。


    三人的目光皆汇在那婴儿身上,他便再次嚎哭起来。


    清操又拨了几下弦,哭声?又止了;这回她低下头,沉下心,专注地挑抹起琴弦,纤指如?鹤舞,一曲终了,那孩子竟已酣然入眠……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孝瓘起身去?开门?,只见一身蓑笠的尉相愿站在门?外,急声?道:“大王,上游传下水报,水位已超预警,必须即刻加高?堰防!”


    “走!”孝瓘立刻起身,穿戴好?蓑笠就往雨中去?。


    “孝瓘……”清操追到门?口,低声?道了句:“小心点。”


    他驻了脚步,回身望了眼她,浅浅扯了扯嘴角:“放心,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最好?往高?处避一避。”


    “好?。”清操应着声?,眼望着孝瓘消失在雨雾中,随后掩上门?。


    奇氏已将?孩子安置在床上。


    “刚才奶都奶不?着,没想到听?着琴声?竟睡熟了。”清操道。


    “许是在我腹中时,万郎常给他抚琴,他听?惯了吧……”奇氏话未讲完,已然呜咽出声?,“万郎还说,他想让这个孩子也进入太乐署……”


    清操此前一直尽量避免提及往事,但孝瓘刚说的话,让


    她不?得不?把话题引向?那里。


    奇氏抹了抹眼泪,“多亏王妃帮忙隐瞒,否则哪有我们娘俩的活路?妾身来世?结草衔环,方能?报王妃大恩。”她说完深深一揖——这话憋在肚里许多日?了,只不?过她不?愿触碰旧疤,一直隐忍未说。


    清操止了她的礼,道:“你若真想谢我,不?如?据实告诉我一件事。”


    “王妃请讲。”


    “你究竟在哪里碰到的痴巧?”


    “在靖水酒肆。”奇氏说完才觉不?妥,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万平,是他在靖水酒肆碰到的……”


    “万平说他在靖水书肆碰到的。可书肆的铺头至死都说没见过痴巧。”


    奇氏一怔,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噗通”一声?跪在清操面前,道:“案子已经结了,案子已经结了……”


    “案子的确结了,可你的夫君却背负着受贿的罪名含冤而死啊!”


    奇氏伏在地上,用前额抵着地面,再抬起脸的时候,已是满面泪痕。


    清操将?她搀扶起来,“更重要的是,痴巧只是受命的细作,而她领受的是何人的指令?是不?是西虏在齐国还有许多她这般的细作?今天他们可以进入晋阳宫,明天他们也可以截获更多的军机密报,这些人是齐国最危险的敌人啊!”


    “王妃,是夫君与我思虑不?周……他自知?横竖一死,唯一心保全我们母子。”奇氏捂着脸,“我自明女庵回返邺城,到漳水畔正值当午,我在靖水的一家酒肆吃饭。我正琢磨哪里讨个门?路结识四夷馆中人,在其间寻个龟兹语的译者。忽听?得肆中一小娘在唱胡调。我见那小娘长得灰眸卷发,不?似中原人,便试探着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是龟兹人,唯祖母是华人,所以她夏言说得不?错。我甚是欢喜,遂用重金雇她到乐队中做译者,她便欣然允诺了。万郎只知?我在靖水遇到的痴巧,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他大概去?过那里的书肆,便随口一说,没想到因?此害了那书肆铺头的性命……”


    奇氏突然放下双手,“等一下,瞌睡送枕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清操点了点头,“你既这般说,慧色师太的嫌疑极大,难怪她离开了明女庵。”


    清操的话音未落,耳畔忽觉一阵凉风扫过。


    一支箭就钉在离她不?远的桌角上。


    她惊骇地跌扑在地,抬眼望见奇氏正捂着眼睛大叫——另一支短箭正中她左眼。


    “嘭”地一声?巨响,清操再回头看?,房门?已被?踹开,高?大的人影塞住了屋外的光线,来人黑巾蒙面,手执银剑,雨水沿着锋刃蜿蜒下来,便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河阳城下,洪水滔天,浑黄的浊流夹裹着树枝、瓦石咆哮而过,仿佛一头发疯的巨兽在东冲西决,瞬间便可毁天灭地。


    然而千百年来,长于黄河畔的生民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之辈,他们堵过,疏过,改过河道,筑就堤堰,就是不?肯放弃土地,移居别处。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农田草屋,有他们的祖先坟茔,有他们的父母儿女,故土难离,草木情深。


    历史的车轮来到此刻,停在此处,微如?蝼蚁的齐人亦同先民。


    大雨滂沱,洪流滚滚,十万徭夫、兵卒、百姓手提肩扛着沙袋、石块全力堆高?护城堤堰。


    孝瓘也在其间。


    他的蓑衣给了老者,斗笠给了幼童,他便褐衣赤足,立于激流,哑着嗓子指挥徭夫搬运砂石。


    “大王!”尉相愿蹚着没了大腿的水,费了好?大劲才半游半走到孝瓘身边,“行台大人遣人来告,南堤决口,南城怕是守不?住了!”


    “独孤行台可有撤离军民?”


    “已经在撤了。”


    二人相扶艰难爬上高?台。


    “马坊怎么样了?那边地势低,一旦决口,必被?殃及。”


    “行台正是这个意思,他分身乏术,顾不?上马坊,但战马宝贵,不?容有失!”


    “走,去?看?看?。”


    中潭城与南岸的浮桥早已被?冲断了,岸边有一水卒,缚身在木筏之上,正是他带来的消息。


    孝瓘说着就要下木筏,被?水卒和尉相愿同时拉住,“大王看?上面。”


    中潭城地势较两岸要高?,所以自浮桥冲断后,水卒就用绳索系在城头,另一头牵入对岸,从?中潭到南、北二城,只需用革带捋着绳索滑行过去?;而返回中潭,则需要专门?训练的水卒,背着木筏到上游,算好?水流速度和距离,以斜线冲流回来。若是在洪水中撞到障碍物,或遇到旋涡,则极有可能?瞬间殒命。


    孝瓘解下腰间革带,挂在绳索上,双手抓紧带子两端,与尉相愿先后滑向?南城。


    到了南城后,他直往马坊奔去?。


    那里果然一片狼藉。河水已涌灌进了马舍,受惊的战马哀嚎嘶鸣,却只有不?多的马奴在牵着马缰绳,把它们往高?处赶。


    孝瓘拉住一个马奴,“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那马奴认出孝瓘,“水淹了草舍,许多人都困在里面出不?来……”


    孝瓘听?罢一惊,“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所有战马赶到山上去?!”


    说完,他拉了尉相愿就往草舍赶。黄河水已漫上了岸,他们越往前走,水就愈深,快到时,他们只能?放弃行走,改用凫水过去?。


    草房已尽数被?淹,许多不?会游泳的奴婢坐在屋顶上,高?呼救命。


    “就算你会凫水,也不?要过去?直接救。”孝瓘嘱咐道,“你找些木杆让他们牵着一端,你拉另一端,把他们带到那边,那边水浅他们自然就不?怕了。”


    孝瓘交代完,自己?就往清操的住舍游去?……


    周遭静悄悄的,房顶上没有人,屋里也无人呼救,孝瓘越往深处游,他的心缩得越紧。


    好?在门?是敞开的——也许她们已经逃到山上去?了……


    孝瓘心下稍安,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还是游了进去?。


    房顶和水面仅有一头的距离,他憋了一口气,沉到水底查看?,想要睁开眼睛,污浊的水刺得眼睛生疼,他只得闭了眼胡乱摸索——竟然摸到了一只手。


    他抓着那只手,急急地浮上水面,昏黄的月光中,他看?到一张被?头发遮住的脸。


    他急急的拨开头发——左眼是一个血窟窿,右眼则睁得大大的。


    是奇氏……他本能?地把那身体?往后一推,心再一次紧缩起来——奇氏怎么会瞎了眼睛?清操呢?清操去?了哪里?


    孝瓘再一次潜到水底,在一片混沌中疯狂地摸索、翻找,杂物碰伤了额角,四肢也早已伤痕累累,可他哪里顾得上——他拼了命的找,却独独祈祷什么都找不?到。


    许是他虔诚的祈祷应了验——在尉相愿冲进水中,将?他生生拖出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找到。


    又许是神佛偏爱跌宕起伏——就在他艰难爬上山坡,呛咳得喘不?上气时候,尉相愿指着地上一黑衣人道:


    “刚有个马奴瞧见这人与王妃共抱着一根断木,正想下杆子搭救,这人的后脑撞在岸边突石上,登时沉了底;断木失重加快了速度,王妃便被?洪水冲走了……”


    孝瓘勉强止住咳,伸手探了探,见那人已无鼻息。


    他翻起那人的身体?,见腰上别着一只小弩,遂道:“此人应是刺客,派人查查底细。”


    孝瓘艰难地直起腰,绕过尸体?走到坡边,俯视着下面促促奔涌的河水,自天上卷云而来,向?大海电掣而去?。


    “马……都安置好?了吗?”他问道。


    “虽有遗失折损,但大多赶上山了。”


    “好?。”他轻应了一声?,拉过一匹马就往山下走。


    “殿下要去?哪里?”尉相愿连问数声?,均不?得回应,索性跟了上去?一把挽住缰绳,“殿下不?可犯险!”


    孝瓘马鞭一甩正抽在尉相愿手上,相愿吃痛,遂放开手,孝瓘一紧马腹,那马一路奔下山去?了。


    他沿着黄河疾驰,在绝望的河水中觅寻伶仃的希望,那感觉便似心中有一团火,化作汗透出来,又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熄,如?此反复,如?同在炼狱中磋磨。


    造化弄人总是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的。


    在他混沌晦暗的人生中悬起一点星光,让他误以为明明上天,灿然星陈,又在刹那之间令星光骤灭,永夜重临——


    眼前洪水淹没了山路,三面俱是川泽,唯剩身后的一条退路,退


    回到他原本的人生里去??亦或者赴身激流,生死一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孝瓘跃下马,一步步走向?河中,河水濡足,一点点没过膝盖,大腿,腰部,脖颈……浊水涌荡,灌入口鼻,胸口至鼻腔火烧般剧痛,他放弃力搏,正欲随波逐流,忽闻身畔一声?巨响,他向?上挣了一挣,只见不?远处一艘木筏撞上了堤堰。


    孝瓘拼尽全力地游过去?,缚在筏上的水卒已然奄奄一息,嘴角残有污物和血渍。


    水卒抬眼看?了看?孝瓘的穿着,知?道他应是军中之人,拉了他的手,艰难语道:“兄……兄弟……我……我青州石膏山白驹谷人,姓杨,行大……帮我给家报个信,说都别等我了……还有……水报……水报交给你了……”他说完,吃力地解下腰间的水签袋,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倾力将?木筏推到岸上,推搡着唤了杨大几声?,探了探他鼻下,发觉已然没了气息,他按抚下那双未瞑的眼睛,轻声?道:“兄弟,放心。”


    孝瓘把缚在杨大身上的绳索解下来,把他拖下木筏,倚在树边,自己?则系好?绳索和水签袋,推着木筏涌进河中。


    上游水险须告知?下游的州郡,当道路不?通,只能?通过这种最危险的方式来传递汛情。而这些乘筏的水卒,近乎九死一生。①


    木筏像一片树叶般在洪流中起伏漂荡,孝瓘匍匐在上面,总会有河水灌入口鼻,胸口渐渐犹如?压了巨石,气流只能?在罅隙中艰涩而入。他想咳一咳,但每咳一次都如?刀绞,他努力保持着神智清醒,眼望着周遭努力寻找清操的身影。然而,一个大浪袭来,他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恢复意识时,木筏已进入缓滩。他艰难的抽出水签,朝岸边的水站撒播开去?。水站中的水卒冲着他喊道:“兄弟,上来吧!我处尚未决堤,可用马报!”


    孝瓘对他拱了拱手,大声?喊道:“速遣人马报下游!”。


    说完,只影再往前行。


    前方的水流又湍急起来,两岸的景色飞掠而过,一艘半沉的渔船扑面而来,孝瓘自知?避无可避,便是抓紧木筏的边缘等待重创。谁料一撞之下,木筏径直翻扣过来,孝瓘赶忙去?解绳索,激流那容他解索逃生,卷着他继续向?前。


    水面之下,孝瓘已不?得呼吸,且视线不?清,根本看?不?到前方有没有滚石、沉船,幸而他终于解开了绳索,正想浮上水面喘上一口气,忽见一面巨大黑墙,急流推着他狠狠撞了上去?。


    他强忍剧痛,摸索着粗糙的树皮般的质地,再往上看?,哪里是什么黑墙,分明是一棵被?水淹没的高?大古槐。


    他抱着树干,借着浮力,一点点往上爬,就在几乎气绝的时候,眼前陡然一亮,曜目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那个在他正上方,一手揽着树杈,一手抱着婴儿,弯着美目呼喊他名字的女子。


    他甚至怀疑这是他死后的幻境……


    然而空气在胸臆间自由的游走,头顶的阳光刺痛了双眼,清操的脸也是这般真实而鲜活——从?炼狱重回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最好?的礼物?


    孝瓘本已力竭,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跃便抓了树杈,可他终究力有不?逮,只得将?腰上的绳索挂在树上,然后任由身体?摔躺回水中。


    他仰面直望着清操,他们隔着半棵树的距离,都笑红了眼睛。


    “你没事吧?我拉你上来?”清操去?拉绳索。


    “累……好?累……歇一会儿,我自己?爬上去?,你拉不?动的。”


    清操给他腾出一小块地方,孝瓘牵了绳索再次爬到树上,拨开恼人的枝叶,一把就将?清操揉入怀中,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湿漉漉的发丝,停在那单薄而微颤的脊背上,便似触到了玄青夜空中最美的光华。


    清操哽咽许久,才堪堪讲出一句,“生死险地,你追来做什么呢?”


    孝瓘本想反问她,塞外突厥难道不?是生死险地?她不?一样决然追到那里?


    可他若这般说,仿佛此番是在偿还她的恩情,所以他只歪着头,弯指承去?她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是往下游州郡报水情的。”他故作轻松道。


    清操埋首在他瘦硬的锁骨上,轻轻吐出两个字:“鬼扯!”


    “不?信你看?——”孝瓘用肩膀顶了顶她的头,让看?她自己?腰间的水签袋,“我在河边遇到了垂死的报水卒,便接替了他的任务。”


    清操无奈笑着,应了个“哦”字。


    婴儿的哭声?打破了略显僵涩的气氛,孝瓘低头看?,“这是……奇氏的孩子?”


    “嗯。”清操点点头。


    “奇氏的眼睛被?刺瞎了……”孝瓘看?到清操有些惊讶,便解释道,“我潜入水中找你,看?到了奇氏的尸体?。”


    清操叹了口气,将?前一日?她与奇氏的对话,以及遇到歹人的事都与孝瓘说了,又道:


    “那蒙面歹人杀了奇氏,又要来杀我,此时自门?外突然涌入大水,我抱着孩子与歹人一并被?水冲出来。歹人磕在石上,我们才得以逃脱。幸被?一渔夫所救。谁料行到此处,又遇到了大漩涡……”她说着指了指远处即将?沉没的船,“船沉了,渔夫被?急流冲走了,生死不?知?,我万幸被?冲到这小洲上……”


    清操拍了拍树,忧心道:“这里本来是块沙洲,现在只剩这棵树了……”


    孝瓘看?了看?不?远处已然沉默的渔船,又望了望远处早已凝成一点的木筏,“确实只剩这棵树了……其实你们行过缓滩时,应该从?水站上岸的。”


    “我们一路急流,并未见缓滩,更没有水站了。”


    孝瓘略一思索,“黄河涨水,倒灌支流,路已成泽,你们指不?定是从?哪条河冲流到此的呢!”


    “所以……你刚才明明已经过了缓滩,见了水站,完成了任务,却依旧不?肯上岸?”


    孝瓘语塞。


    清操笑他,又笑出了眼泪。


    孝瓘也笑了,边笑边伸颈吻去?她眼角的泪花。


    “别哭了……”他说。


    清操糊着眼,倔强道:“没哭……谁哭了……”


    此时,万千雨丝又从?乌云中垂落下来,穿过叶片落在他们头顶。


    清操伸出手接着雨珠,叹道:“这雨也不?见停,倘若这棵树也没了顶,我们该怎么办?孝瓘……你……真的不?该追来啊……”


    孝瓘笑了笑,道:“尾生抱柱,没有等来心爱的女子;今我抱树,却有你的陪伴,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雨雾中,只见她春山蹙损,秋水含烟,一行清泪又和着浊雨悄然滑落,“好?,抱树之信,同去?同归。”


    古槐之上,清操依偎在孝瓘怀中,任凭周遭风疾雨骤,脚下黄水东流,他们便似双栖之鸟,泉涸之鱼,相呴相濡,生死不?离。


    醒来时,耳畔再无风雨之声?,而是青鸟啼歌,一片祥宁。


    清操望了望四野,河水已涨到他们脚下,但水面宽阔平静,再无急流漩涡。


    “雨停了?”孝瓘也醒了,他伸了个懒腰,“你会凫水吗?”


    清操摇了摇头,“不?太会。你怎么会游呢?而且竟然水性不?错,你不?是应该只会骑马吗?”


    孝瓘想起童年和兄弟们在太液池中嬉水打闹的光景,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齐土辽阔,我等保家卫国,不?仅限于草原戈壁,还有江河湖海。若无水性,将?来南地有战,如?何御敌?”


    孝瓘说着,便跃入水中,寻得一块浮木,先将?婴儿置于浮木之上,推着到了对岸;又推着浮木回来,让清操抓紧浮木。


    清操此前被?淹了两次,这回再下水,实在是发怵。


    她一抱浮木,身子就在水中竖立起来,止不?住的往下坠,孝瓘一揽她的腰肢,“别怕,这次有我在。”


    她的心瞬间安稳下来,对他点了点头。


    二人终于上得岸来,他


    们牵手躺在河滩上。


    远处红日?耀耀,悬在层层叠叠的青黛山冢之外,狭斜的山路弯弯折折的通向?未名的远方,流水潺潺,淌过身畔的青草和野花,深深吸上一口气,扑鼻而来竟是泥土的淡淡芳香。


    劫后余生,便是如?此吧。


    一路波折辗转,二人终于回到了河阳。


    河阳城外,农田村舍尽数被?淹,三五成群的百姓正在清理沟渠,修葺房屋。


    依旧是左丞王峻出城相迎,后面跟着尉相愿等孝瓘的亲随。


    “水灾过后必多瘟疫,行台大人正在检测水源,焚烧尸体?,不?能?远迎殿下,还望恕罪。”他说完深揖为礼。


    孝瓘虚扶,道:“大人所为皆是正事,倒是我临阵脱逃,心生愧意。”


    王峻早已听?说孝瓘乘筏报汛之事,忙道:“殿下所为,非常人能?及。只是河阳上下都十分担心大王的安危啊!”


    孝瓘自然明白王峻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君子素其位而行,身为郡王,就不?应做水卒之事,只是他怀有私情,公义与私情总归是难以两全的。


    “我并无大碍。倒是那水卒杨大,家住青州石膏山白驹谷,还望大人抚恤。”


    王峻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天潢贵胄竟把一个普通水卒的遗言记得这般清楚。


    他赶忙点了点头,又看?过孝瓘的伤势,确认并无大碍后,才扭头瞧了眼清操,这一眼却是把他吓了一跳——这女子怀中竟然抱着一个婴儿!


    他看?看?婴儿,又看?看?孝瓘,看?看?孝瓘,又看?看?婴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


    “这位……娘子想必受了……受了些……惊吓?不?若去?医馆……休养……休养一段时间?”


    清操刚想拒绝,却听?孝瓘回道:“有劳王左丞安排。”


    “这孩子……要不?要……送到殿下营中去??”


    “左丞的意思是让我每日?抱着个孩子修城吗?”


    “不?是,不?是……”王峻笑着连连摆手,“那就跟着娘……”后面的尉相愿“噗”地笑了一声?,他马上接上话,“子,跟着娘子,在医馆休养?”


    孝瓘点头表示满意。


    尉相愿牵过重霜,孝瓘单手抱起清操置于马上,再接过缰绳,在前头牵着马,缓缓走进城门?,此举只看?得王峻目瞪口呆。


    待他们走后,王峻不?禁感叹道:“啊,难怪急成那样……”又唤来主管马坊的厩使,问道;“知?道是什么时候怀的孕啊?”


    厩使挠了挠头,道:“见过他们这么样……”他抱了抱臂,“抱着。但造娃子……没瞧见……”


    王峻瞪了他一眼,“废话!那能?让你瞧见吗?”


    “大人刚不?是问……”


    “你快闭嘴吧!”王峻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又道,“以后别在马坊了,万一给冲撞了……你去?与张太医说,今后郑氏就调去?他那里服役,让他多派些人手好?生护卫小公子。”


    过了城门?,清操趴在马背上,红着脸问:“你说……王左丞……是不?是以为这孩子是我们的?”


    “嗯……八成是。”


    “那你还不?向?他澄清?你还把我抱上马?你还为我牵马?你没见……他都给我安排坐月子啦!”


    孝瓘忍俊,后头看?了一眼清操,“你是我娘子,是又怎么样呢?”


    “可你这传扬出去?……不?是淆乱皇族血统吗?”


    “日?后陛下问起,我便说膝下无出,领养了一个孩子。”


    “不?行。”清操断然否决,“你我才这般年纪,怎么就要想领养之事了?”


    “好?,那便不?想,都听?你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你这般年纪,大可纳上一两房小妾,便有后嗣,无需再考虑领养之事了……”


    “好?,都听?你的。”


    清操见他这般顺从?,不?禁伸手提了他的耳朵,“喂!我说纳一两房小妾!”


    孝瓘吃痛,“哎呦呦”地直叫,“抱歉,娘子大人,我没理解,你说一两‘房’小妾,我以为小妾是一种建筑名称呢……”


    “过于牵强。”清操笑着加重些力道。


    眼瞅着就要到医馆,清操罢了手,道:“孝瓘,你还是送我回马坊吧。”


    孝瓘揉着耳朵,道:“你忘了那歹人吗?”


    他这么一说,清操立马噤若寒蝉。那晚,她眼睁睁的看?着奇氏被?杀,若不?是洪水,她自己?也一定会殒命在那人刀下。


    “他……应该不?是谋财害命……”


    “极有可能?是西虏的细作。好?巧不?巧,我刚命人查完靖水酒肆,你与奇氏就遇到了刺客。”他仰头望着清操,“我在河阳,尚可护你。但城戍总有竣工之日?,那时我就要返回邺城了。虽可留下一两名暗卫保护你,但我仍然不?放心。我故意让左丞以为这孩子是我的,是希望他能?加派些人手,那样你的安全才会有保障。”


    说话间,马行到了医馆门?口。


    此处说是医馆,挂的牌匾却是河阳庵庐,门?口还站了一大群年轻男子。


    “这里不?是医馆吗?这些人看?着挺壮实啊,怎么排着队来看?病?”清操好?奇地问。


    “所谓庵庐,就是专为驻扎在河阳的官兵看?病疗伤之所。现在正值招募新兵之际,他们都是来检验身体?是否合格的。”


    庵庐果然不?同于医馆,没有药柜,药物全都盛在大麻袋中,一袋袋的倚墙堆叠起来。靠东边的角落里还有个大筐,里面尽是刀、钳、镗、剪、镰等器具,有些带着血垢,看?起来很瘆人。


    此处的医者大多是折伤医,还有些负责制药、配药、助诊的医卒,忙里忙外,没有片刻空闲。


    这时,有个身穿铠甲的人从?后堂迎出来,见了孝瓘便行叩拜,“太医校尉张信叩见大王。”


    “张太医无需多礼。”孝瓘将?他扶起来。


    张信先对孝瓘道:“下官待会给大王处理下伤口吧。”又转向?清操,“王左丞的意思是,娘子先在庵庐休养,待身体?复原,就索性留在庵庐帮我们的忙吧。”


    出紫塞


    张信果然是按坐月子的规格来招待清操的。


    他命人在后院单辟出一间屋来, 先?用纸把窗全糊死了,再用芦花絮被遮围一层,着实做到了无孔无隙, 进不来一丝贼风。


    屋内有一张床, 清操自被安置在上面,就不准下地随意走动了, 吃喝都是由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送进来。


    “我姓陈, 原跟着方相?士作侲子, 后被征到庵庐当了医卒, 他们都叫我阿巫。”


    清操抬眼看?了看?那女孩, 眉眼弯弯,竟与年少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禁多了几?分亲切感。


    只不过她?手中的吃喝却没有那般亲切了……


    说到吃喝, 清操实在有苦难言, 日日皆是热腾腾、黑乎乎的苦汤药, 阿巫还总说:“按医书?上说, 你饮下此汤保准能下奶。”


    清操抚额无语,俗话说冷镬子里爆不出热栗子, 她?一个没生过娃的小娘子吃什么?也下不了奶啊……


    万般无奈之下, 阿巫只得把孩子抱走,去城中寻乳母喂养。


    这些天, 孝瓘整日忙着修城通渠也过不来, 倒是张信常来诊脉,一诊脉他就皱眉头,总说清操气血两亏, 宜多进补。


    不知是他说的多了,还是怎么?回事, 清操竟真觉得自己有些咳喘气塞,尤其到了夜里,只能趴睡才得安稳。又过了几?日,晨起?时忽觉全身酸痛,原来闷热难耐的屋子竟有阴冷之感。


    偏是此时孝瓘来看?她?,她?便强撑着精神与他聊天。


    “桌上那碗汤你务必全都喝了……还有这屋子,又黑又热,你今晚莫要走了,陪我享受一宿可?好?”她?说着禁不住咳出一声。


    孝瓘瞧了她?一眼,起?身持碗,走到床边,“嗯,我今晚不回营了。只是这汤,咱们一点点喝,我喂你好不好?”


    清操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喝了定会全吐出来的,这里憋得实在太难受了!”她?指了指胸口,“喘不上气来!”


    “你……若有力气,我陪你去外面透口气吧?”


    清操一怔,笑着反问道?:“我怎么?会没力气?我巴不得立马跳出去呢!”


    孝瓘拿起?架上的衣衫,撑着让她?伸袖,掩好前襟,挽起?衣带系在她?腰间;又蹲在地上,轻轻把鞋套在


    她?脚上。


    她?惊讶地望着他的所作所为,“你这般体贴周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个孩子……”


    孝瓘抬起?头,微微笑道?:“我预习一下。”


    清操红了脸,轻啐了他一口。


    穿好鞋子,孝瓘把她?的脚放在地上。


    她?脚一点地,腿才用了半分力气,忽觉心慌气短,下意识的扶了下孝瓘,尴尬道?:“我多日不下床,路都不会走了……”


    孝瓘扶着她?腰,任由她?半倚在自己身上,借力往前走。


    二人到了门边,孝瓘伸手推开?。


    炽烈的白光迸涌而入,清操的眼前刹那间只剩苍白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顿时天地倒悬,景物扭曲;


    她?有些害怕,望向孝瓘,见他的唇齿分明在动,却不闻半点声响。渐渐地,就连这熟悉的脸庞也失去了颜色,之后?的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的身心都似在烈油中烹煮。


    浓烟熏得她?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热气吸干了体内的水分,却怎么?也喊不出口渴。


    终于,有一丝丝的清凉覆在额头上,她?挣扎着开?了眼缝,看?到的是一双疲惫而红肿的眼睛。


    “孝瓘,我这是……怎么?了?”


    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几?个字,她?以为自己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他凑在她?唇边仔细的听完,只柔声问道?:“你是想喝水吗?”


    她?没力气再说第二次了,遂点了点头。


    孝瓘坐在床边,伸手将清操扶撑起?来,轻轻靠在自己怀中,从案几?上够了半盏清水放在她?唇边。她?握着孝瓘的手,生怕那水盏长腿跑了一般,大口的吞咽起?来。


    孰料这一口水径直滑进了气管,她?只觉气息一窒,胸口剧痛,扶着孝瓘的手臂大声呛咳起?来。


    水早已出来,咳嗽却是止不住,孝瓘顺着她?的后?脊,咳声止时,她?却也虚软下去,再抱起?她?时,非但意识全无,嘴角竟还挂着一缕血痕。


    孝瓘大急,他强遏住泪水,摇晃着唤了她?几?声“清操”,她?这才悠悠醒转。


    孝瓘似作无意地抹去她?唇边的血痕,她?却也看?到了,强扯开?嘴角,问道?:“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孝瓘被她?方才的模样吓坏了,他抱她?在怀中,手指抚过她?滚烫的额头,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清操,你在河中是不是呛过水?”


    清操笑了,“两次落水,我又不会凫水……怎了?我这病跟呛水有关?”


    “嗯……你就是在水中受了些风寒,放心吧,很快就好了。”


    “没事,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她?口中这样说,眼前却又笼上阵阵黑雾,她?分明看?不清孝瓘,却仍旧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你怎么?还哭了?”


    那日张信初见清操,就趁着给孝瓘清疮之时,告知他:“郑娘子命门暗滞,眼角青凝,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孝瓘听罢大惊。


    后?来,张信给清操诊了脉,又对?孝瓘道?:“外邪乘虚侵袭,肺失宣通,胸络郁滞,并有水饮停于胸肋。娘子出身高门,本是矜贵之躯,这些日来的磨难,早已虚弱不堪。不幸今日又呛了水,多半是引得肺疾……但也有可?能是疫疠。毕竟灾后?多疫,不得不防,殿下在营中,这些日就不要过来探望了,至于孩子……”


    “我会命人去城中找一乳母喂养。”孝瓘颤声道?。


    孝瓘在日落收工后?,仍会来庵庐,只是不再进屋,向张信问过清操的状况,就在院中坐到后?半夜才回营去。


    张信让阿巫送去汤,也不是什么?下奶汤,而是专治肺疾的药汁。


    直到今日,张信才确认清操并未将病气过给旁人,允许孝瓘到屋中探望。


    孝瓘不想把如此凶险的病情告诉清操,可?她?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她?本是聪慧的女子,又怎会不知孝瓘的隐瞒。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乖乖饮药,认真吃饭,尽力让他安心。


    从秋入冬,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清操的病迁延数月也不见好。


    河阳的工程刚刚完成,天子又传御令,要在洛阳深掘沟堑,以加强防御,孝瓘遂又把营地迁到了洛阳。


    洛阳城经?历多年的战火,早已不复当初的繁华。不见往昔林立的街坊,只有些新起?的寺庙,承担着人们对?安稳来世的祈祷。


    汉人曾引谷水到洛阳,并围旧城修了阳渠。


    魏晋时居民增多,洛阳城一度扩大了城垣,阳渠渐渐荒废。


    此番,孝瓘需在谷水和洛水间修渠,形成新的护城河;同时,他还想疏通城中的阳渠,一方面可?以解决洛阳百姓的用水,还可?防止敌人掘地道?偷袭入城。


    因营地距河阳远了,孝瓘便是驰马,也要入夜才得返回庵庐,未及鸡鸣又要启程,夜里清操辗转咳喘,他还要起?身照料,归在一起?都睡不够两个时辰。


    “阿巫把我照顾得很好。”清操躺在床上,歪头望着孝瓘日益清减的脸,“你无需日日往返,这样太辛苦了。”


    “我不累。”


    他细细端详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还是热,便用沾了冷水的巾子帮她?擦拭,从鬓边一直擦到脖颈,然后?把整块巾子覆在她?额上。


    “你今日觉得好些了吗?”他总是这样问。


    “嗯,好多了。”她?也总是这样答。


    可?她?的脸色灰白,唇如素缟,她?分明没有任何好转。


    他心里很害怕,却又无能为力,他上前浅吻她?的脸颊,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明天一定会更好一点的……”


    门外尉相?愿的声音忽然传来,“谒者来营,请殿下速回!”


    孝瓘无奈看?了看?清操,见她?正笑着对?自己道?:“我没事,你去吧。”


    他便重新穿好铠甲,拎起?兜鍪,对?她?道?:“我先?回去接旨,明日再来看?你,你好好睡觉。”


    说是次日再来,可?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期间仅托亲随捎过一个口信,说是有些公?务,需他亲自料理?。


    清操素知他的脾性,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绝不会仅托人传话,是故惶惶难安,本就咳喘难眠,现在又添这心事,张信来诊脉时,发觉她?脉象愈发不好了。


    张信问她?缘由,她?直接问道?:“张太医,你可?知大王去了何处吗?”


    “这些日,殿下一直在行台府中议事。”


    “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信叹了口气,道?:“大概是因为西?虏自武川南下的事吧。”


    “西?虏南下?”


    “听说已连下数城,快打到陉岭了。”


    “他们的目标是……晋阳?”


    张信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而且恒州那边也不太平,突厥人也在调动部队。”


    清操听得手心隐隐出汗——晋阳虽不是都城,却是高氏的龙兴之地,也是齐国重甲骑兵的囤积之处。西?贼绕道?北上,跨过上冻的黄河,一路南下,便似高举利刃直取对?方咽喉。这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无意抬眼,只见孝瓘一袭银色甲胄,正站在门口。


    张信也察觉了,与他行礼又简单说了两句清操的情况,便退了下去。


    孝瓘取下兜鍪,置于案上,然后?一步步走到床边,甲片相?碰,铿然有声。他坐下来,脸上缀着温和的笑容,伸指抚了抚她?的脸。


    “什么?时候走?”清操握住他冰凉的手,淡声问道?。


    孝瓘沉声道?:“洛州西?面的贼军也在部署,我想上书?至尊留在河阳防御。”


    “为了我吗?”


    孝瓘低头不言声。


    “轵关有斛律将军,河阳有独孤行台,你应该北上恒州,去阻击突厥人,对?吗?”


    孝瓘惊讶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她?已把时局看?得这般透彻。


    “你退过肆州之围,又


    曾在恒安镇大败突厥,我想,你的旧部,北境的军民也都盼着你回去。”她?望着孝瓘的眼睛,“锋利的宝剑要用在恰当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北方才是你的战场,所以,我同他们一样,希望你回去。”


    她?见孝瓘依旧不说话,便又道?:“况且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呢?是给我诊脉,还是为我配药?你又不是医者……在其位,谋其职,尽其事。你在这个位置,理?当要履行你的职责。张信是医者,行医者之事;你是将军,就要担起?将军的职责。你此前为了我,已经?冒险做过一次报水卒;这次,我不希望你再做任何分外之事。”


    孝瓘的双眸渐渐笼上水气,他握着她?瘦弱的肩膀,“可?是……万一贼军攻过来,你怎么?办?就算守住了,庵庐将被伤员填满,没有医士再来照顾你,你病得这么?重……你怎么?受得了……”


    “那我便去照料他们。他们守护家国,是英雄,我上不了战场,但我可?以照顾他们,若我因此而死,那便也是英雄。”


    孝瓘把她?拥进怀中,寒冰一般的银甲抵着她?滚烫的额头,她?瑟缩着,亦清醒着。


    孝瓘离开?的时候,夜雾凄迷,浮云灭没,全然看?不清前路;他回头望,朦胧烛光中是她?单薄消瘦的身影,正在柔声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我在河阳等你回来。”


    他红着眉眼,深吸了一口气,钻入沉沉的夜幕之中。


    河清二年冬十?二月 (公?元563年)


    北周大冢宰宇文护遣柱国杨忠,联合突厥阿史那俟斤率大军十?余万人,分别从武川、恒州方向奔袭而来。①


    事实上,在周军南下之前,齐国朝野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直取龙城晋阳。


    起?先?,柱国杨忠只是率一万骑兵北上什贲,又向西?北进军到武川。


    武川曾是周国太祖宇文泰和同袍起?义的兄弟们的家乡,杨忠在这里走访故居,祭奠祖先?,并未引起?齐军的关注。


    进入十?二月以后?,生活在边境的齐国军户、边民都想着过元日,筹备年货、祭品,商贾活跃,贸易繁荣,人们大多放松了警戒。


    杨忠趁此机会,突率大军南下渡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边境二十?余城,直插入晋阳北面的屏障——陉岭。


    陉岭关(即雁门关)地处勾注山脊,是北方草原与中原地区的咽喉要地。


    对?晋阳城来说,丢了陉岭关,就意味着丧失了北方的屏障,须直面敌军,苦守孤城;而对?于中原的政权来说,丧失了陉岭关,也就意味着再无险可?守,塞上敌军可?以长驱直入,进而占据整个中原沃野。


    所以自秦时起?,陉岭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恐怕就连杨忠自己都没想到,驻扎在这般重要关隘的齐军竟会疏懒懈怠至此——他们只在陉岭以西?的太和岭道?驻扎了军队,而东面的烽戍仅放置数名烽子,以瞭望敌情。


    时值隆冬,陉岭已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月的雪,此时内外皆被白雪覆盖,朔风呼啸,值夜的烽子们躲在戍台中打盹。


    直到周军先?锋从小路抵至城下,一个烽子才发现了敌军踪迹,他慌忙摇醒同伴,合力抱来芦苇和红柳想要点烽火,却发现因连日大雪,薪柴受潮,竟无一根干草可?以引燃。


    周军的先?锋用飞爪练索爬上城墙,烽子们投石却敌,又有人一路飞跑到西?面报信。


    待齐军调兵遣将来到东面增援,杨忠的一万轻骑早已杀入关内。


    双方短兵相?接,齐军慌乱之间根本无法阻止起?有效的防御。到了次日中午,陉岭关便被周军占领。


    拿下陉岭关,杨忠并不急着前行。


    在寒冬腊月里长途奔袭,周军也是消耗甚大,士卒饥寒交迫,战马掉膘脱毛,他下令全军暂在陉岭修整,一面收缴武器、清点战俘,一面等待十?万突厥铁骑入关。


    “你领游骑,回灵丘去迎突厥人。我们现在孤军深入齐地,我很担心突厥人出尔反尔,不来会盟!”柱国杨忠对?随行陇州刺史杨纂道?。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秋天,阿史那俟斤与周国缔结了婚约——周国天子宇文邕即将迎娶突厥的白鸿公?主。突厥的木杆、库头、步离三可?汗也会在十?二月,兵分三路,领十?万大军与周国共同伐齐。


    霜寒千里,雪虐风饕,孝瓘率领的小股齐兵正行于九原城外的山坳之中。


    幢主相?里僧伽催马越过数人,来到孝瓘身边,低声道?:“殿下,贼军已破陉岭关!”


    “这么?快……”孝瓘也是紧锁眉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孝瓘身畔的尉相?愿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冷声道?:“这帮人平日油水捞了不少,商旅过陉岭哪家不被扒下一层皮,关键时候都他娘的成废物了!”


    “贼军可?有继续南行?”孝瓘又问。


    “军报上说,贼军据守陉岭,尚未南行。”


    “突厥有什么?消息?”


    “突厥的兵力确有十?万之众,杨忠进军时,他们盘踞在塞外观望。现在杨忠拿下了陉岭,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向恒州进犯了。”


    孝瓘举目望向白茫茫的苍穹与大地,轻声道?:“该来的总归会来。”


    回想起?前些日,孝瓘刚从河阳赶到晋阳,晋阳城内已是人心惶惶。


    尽管天子高湛倍道?兼程从邺城赶赴晋阳,但他听说周军此番来势汹汹,连克边境二十?余城,后?面又有突厥大军虎视眈眈,立马穿好铠甲,戴上兜鍪,拉着和士开?要往东逃。


    他的马缰却被赵郡王高叡和河间王孝琬死死拉住。②


    “至尊若走,晋阳危矣!”高叡的口气决绝。


    “至尊可?请赵郡王主持大局,段老将军总领并州军队!”


    二人说完,晋阳众将皆叩于高湛马前,高湛无奈,哆哆嗦嗦的下了马,道?:“就依河间王所言。”


    孝琬口中的段老将军指的是平原王段韶。


    他是娄太后?的外甥,从小跟着姨夫高欢南征北讨,拒尔朱荣于广阿,御宇文泰于邙山。玉璧之战后?,病重的高欢更是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他历经?了高澄、高洋、高殷、高演四主,始终忠心不渝,讨逆攻伐,可?以说是齐军的中流砥柱。


    而他本人又持重谦逊,每每都是给出建议,而非结论。


    段韶接掌了并州兵权,他先?与众将议事,然后?独留下了孝瓘。


    “殿下自河洛来,那边的局势如何了?”


    孝瓘一向对?段韶十?分敬重,他深深一揖,答道?:“西?虏一直在黄河以西?调动兵马,约有几?万兵马,由达奚武所辖。他们一路向北,欲与杨忠对?晋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段韶止了孝瓘的礼,“依殿下所见,南下的杨忠与北上的达奚武,哪路人马才是我齐国的心腹之患?”


    孝瓘蹙了蹙眉,摇头道?:“都不是。”


    段韶微微一笑,伸手示意,“愿闻其详。”


    “杨忠势头虽猛,但他仅领一万兵马,孤军深入我腹地,加之北方苦寒,就算能过陉岭抵达晋阳,也必是强弩之末;南方的达奚武亦不过几?万人马,且始终与斛律将军隔河相?峙,显然不是为了夺取河洛地区,而是牵制斛律军主力。”


    孝瓘看?了看?段韶,又道?,“西?贼此番进犯,目的无非有二。其一,以少数兵力刺探我军虚实,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其二,今乃大寒之年,突厥各部牲畜冻死无数,他们必会南下大肆劫掠,此举正是为突厥开?路,将祸水引向我齐境!”


    段韶点了点头,显然孝瓘已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但他并不逾礼,不肯透露出任何老将对?少年的嘉奖,而是道?,“殿下果然高见。”


    孝瓘脸上一红,自然知道?这是段韶的恭维,“班门弄斧,还望您不要见笑……”


    “怎么?会?”段韶爽朗一笑,不过他很快正色,抱腕揖道?,“我留殿下,实是有事相?求。”


    孝瓘略一思索,便知他所言何事,遂道?:“为国尽忠,守土御敌,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请将军予我兵马,我愿往边城诸镇,袭扰突厥。”


    杨忠从武川一路南下,齐国北方诸镇防御稀松,还没来得及组织有效防御,就被周军攻破占领,这无疑是在为紧随其后?的突厥大军开?出一条通路——便如兽首用獠牙撕开?伤口,兽群一拥而上,猎物必被蚕食殆尽。


    既然伤口已经?形成,唯一得活的办法似乎只有拖延。


    “突厥十?余万


    人,又逢大雪,行军速度本就不会太快,如果他们动作迟缓,或被分切成数段,不能给予西?虏全力支持,那么?人数不多,又远来疲敝的贼军就会不攻自破。”孝瓘又道?。


    “若能离间突厥与西?贼,则是最好不过。”段韶附在孝瓘耳边道?。


    孝瓘略一思索,郑重点了点头,“我会尽力。”


    段韶紧紧握上他的手,“我素闻殿下在突厥人中的威名,这才斗胆有此请求,但逆敌而行,艰险非常,殿下一定要小心!”


    自得了周军破陉岭,突厥犯恒州的消息,孝瓘自知所余时间不多,他必须加快速度,赶在突厥人入城抢劫之前,处置仓廪中的粮草。


    因杨忠所带兵马不多,他攻破城池后?,会屠杀官员和反抗的戍卒,把降兵编入自己的队伍,再留下少数兵力镇守城门和仓廪,并不能完全控制城中的局面。


    孝瓘拿出域图,标明败降城镇中仓廪的位置,又唤来十?余名什长、伍长。


    “一把火都烧了吗?”什长侯莫陈洛州问道?。


    “何须用火?”孝瓘微微一笑,“早年肆州大旱,我开?仓放过皇粮,百姓汹涌而至,片刻就抢光了。”


    “殿下的意思是……”


    “藏粮于民。至于马草苜蓿,须全部烧掉,绝不能落在突厥人的手里。”


    “倘若突厥人抢劫百姓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晋阳,不会在沿途过多停留。”


    诸将领兵尽去,孝瓘则率军继续北上——除了处置降城中的粮草,他还须绕到敌后?,阻截突厥的运粮队。


    突厥的运粮队不同于中原,他们浩浩荡荡的军队之后?,是赶着牛羊的牧民。③


    这些牧民会在开?战前宰杀牛羊,风干成肉干,分配给先?遣部队的骑兵。而他们自己会跟随军队,为士卒提供肉类和鲜奶。有时遇到水草丰美之处,就暂留下来,一边放牧,一边制肉干,一边等着骑兵们劫掠归来,分得一些财物和粮食。


    自入了恒州地界,孝瓘他们已遭遇了好几?次突厥人。为了躲避突厥主力,孝瓘决定走山间小路,但连日大雪,小路上积雪深厚,极不好走。


    孝瓘唤来尉相?愿,道?:“让大家把副马弃了吧,还有部分干粮也一并弃了……”


    尉相?愿叹了口气,转身向众人下达了命令。


    大家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作,幢副韩骨胡小声道?:“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了……”


    孝瓘一提重霜的缰绳,朗声道?:“北狄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唯将他们赶出去,我们的财物才得保全,我们的父母妻儿才得平安!咱们此去为了斩断北狄粮路,如釜底抽薪,一举靖敌!我知此行凶险,可?谓九死一生,我定与兄弟们一道?!”


    他说完,率先?让尉相?愿解了副马的缰绳,径自扬鞭跃马而去。


    寒云低垂,白势压山,这苍茫天地之间,正有一行人马踏残雪,逆流而上。


    出了恒安镇,突厥人更多起?来。他们身着齐军甲胄太过惹眼,孝瓘决定捉些突厥士卒,再抢下他们的衣物。


    这日黄昏,斥候回报前方发现了小股突厥骑兵。


    孝瓘遂令大家隐于道?旁的低地之中,引弓执弩,准备偷袭。


    过了一会儿,果见一队身穿毡衣,头戴毡帽的突厥人由远及近,缓缓行来。


    孝瓘凝目望着,只待他们走入弓弩的射程就下令攻击,谁料他们竟仿若先?知般停了脚步,最前面的几?个头目也纷纷下马。


    “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尉相?愿小声嘟囔。


    “那就更不能放他们走了!”孝瓘将面具戴在脸上,手提长槊,一声断喝,纵身跃至道?路正中。


    此时夕阳已坠,明月未升,正是天光晦暗之时,突厥兵乍闻吼声,便齐齐地望向孝瓘。


    为首的头目向前试探了几?步,先?是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看?,神情顿时变作惊恐,“呜嗷”一声,返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冲着同伴大喊道?:“鬼面!鹿神!鹿神诅咒——”


    孝瓘本想将他们引进射程,哪知这面具一戴反把他们都吓跑了!


    “殿下,怎么?办?”尉相?愿也跳出来。


    孝瓘很沮丧地摆了摆手,“追呗,还能怎么?办……”


    “好嘞!”尉相?愿欢快地领人去追,孝瓘眯着眼睛看?了看?正前方,只见马后?面拉着几?个铁笼,笼子用黑布蒙着,似在隐隐晃动。


    孝瓘猜想许是什么?野兽,遂提槊走了过去,用槊锋挑起?黑布一角,里面露出一双眼睛。


    “马……马先?生?”


    孝瓘赶忙收回长槊,取下面具,伸手撩开?黑布,只见那笼中除了马嗣明还有许多中原人。


    马嗣明见到孝瓘的表情可?谓惊喜交加。


    “突厥与齐为战,塞外各处都在捉中原细作,我与这些华人……都被当作奸细,带到这里准备处决的。”马嗣明道?。


    孝瓘深感愧疚,他把马嗣明扶出囚笼,当面深深一揖,道?:“因我之故,使先?生履险……”


    “草民岂敢受殿下大礼?”马嗣明伸手制止了他,“草民自幼喜爱研习医理?,突厥以毒害人,我就偏要以毒救人,这是医者之心,殿下不必有所负担。只是……”


    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只是近一年来,盐泽已被突厥可?汗征为军用,严加看?守,我想了很多办法,始终无法入内,草民无能,对?不起?殿下……”


    孝瓘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生死有命,无需强求。”


    此时换好毡衣的将士,牵着突厥人的马聚拢过来,尉相?愿也捧着一套请孝瓘去换。


    孝瓘褪了铠甲,将毡衣皮裤穿好,又把弯刀别在腰间,再回来时,只见诸人正在分食从突厥人身上缴获的肉干——他们所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饿着肚子行了好几?百里,而今见肉自是欢天喜地。


    不过将士们见孝瓘走来,还是给他奉上最大的一块。


    孝瓘接过来,用刀切成小块,分给从笼中救下囚徒,又把其中稍大的一块递给马嗣明。


    马嗣明推辞道?:“殿下吃吧,草民不饿。”


    孝瓘笑了笑,“我吃过了。”


    马嗣明眼瞅着众人分肉,而他去旁边换衣,哪有时间吃上一口,不禁露出担忧的神情,“殿下……是不是腹中不适?”


    孝瓘在嘴边竖起?食指,轻嘘一声,示意他不要声张。


    马嗣明想去搭他的脉,他却躲了,道?:“我无碍。”


    那厢,韩骨胡押着方才那个突厥头目来到孝瓘面前,又叫过正在吃肉的那卢安生作译。那卢安生是粟特人,大概能听得懂突厥人讲话。


    “他说,他不知道?牧民们都聚在哪里。”


    孝瓘冷声道?:“你们帮他想一想。”


    韩骨胡和那卢安生将那人围起?来狠揍,直揍得他“阿娜、阿娜”的喊——


    “殿下,他喊“娘”呢!”那卢安生倒很实诚,力求做到一字不落。


    孝瓘抚额,“不用都译,说重点就行。”


    揍了一会儿,那首领的哀嚎声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嘟囔了一句——被那卢安生一下逮住,咧嘴笑道?:“殿下,殿下,他招了!”


    “他说在奄遏。”


    孝瓘皱了皱眉,“奄遏是哪里?”


    那卢安生挠了挠头,为难道?:“粟特语跟突厥语有些相?似,也不是全都一样,有些话我也听不懂……”


    孝瓘再次抚额,咬唇轻“嘶”了一声。


    那卢安生很关心地凑上去,“殿下没事吧?殿下怎么?了?”


    “气的……”


    “殿下被这突厥人气着了?”


    孝瓘还没开?口,尉相?愿已经?照着那卢安生的屁股来了一脚。


    “殿下,奄遏便是盐泽。”


    马嗣明趁机握住孝瓘的手腕,只觉他脉搏结滞,隐有毒发之象。


    孝瓘没看?马嗣明,似作无意的抽回了手,他站起?身,沉声对?将士们道?:“我们这就赶往盐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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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


    “殿下,不可?……”尉相?愿想要阻拦,孝瓘却已跨上马。


    冬天的塞外草瘦枝枯,遍地冰雪,唯独盐泽因灵泉而存草木,而且它离齐国的北境长城很近,阿史那俟斤提前一年征为军用,又召集牧民来此,只为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提供入齐地前的补给。


    在马嗣明的带领下,孝瓘率将士们来到盐泽。


    茫茫白甸上那一抹绿意,恰如万里死寂中的一点生机。


    孝瓘令将士们在附近捡拾干草,树枝,再把它们捆扎到那些突厥马上。


    入夜之后?,众人牵马来到上风之处,孝瓘手举火把,正欲率先?点燃,却被马嗣明一把拉住,“殿下这是要火烧盐泽吗?”


    孝瓘郑重点了点头,“我自晋阳顶风冒雪,日夜兼程,正是为了给突厥断粮!”


    “殿下三思……”马嗣明抓着孝瓘的手不肯放,“殿下容我几?日,我乔装牧民进去……”


    孝瓘扯了扯嘴角,“昨日段老将军飞鸽传书?,突厥先?遣军已到陉岭,他们的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齐国,哪里还有几?日的时间……更何况,突厥重兵把防,除了这着火的战马,谁能进得去?”


    眼见孝瓘挣开?了手,马嗣明不禁眼中含泪,呜咽道?:“唯盐泽能产虺易啊……””


    火把在树枝前一驻,火光映着孝瓘的脸,只听他轻声道?:“那便绝了此毒,令后?人不再受害。”


    说完,大火爆燃,马匹吃痛,向盐泽冲闯开?去。


    孝瓘回身,对?将士们喊道?:“点!”


    众人赶忙依言点火,独独尉相?愿持火不动,孝瓘对?他大吼道?:“快!”


    他手臂颤抖,迟迟不能落,孝瓘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硬生生一探,他侧脸望着孝瓘,红了眼尾,带了哭腔,“你……你怎么?办啊?”


    孝瓘装作未闻,丢开?他的手,跃上重霜。


    北风狂作,马毛猬磔,上百骏马如同火球冲进盐泽,火借风势,盐泽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走!”孝瓘一夹马腹。


    守晋阳


    盐泽被烧的消息, 很快传遍突厥,担忧的情绪在军中蔓延。


    为了安抚士卒,提振士气, 阿史那俟斤决定放缓行军速度, 准允大军去边镇仓廪中劫掠。在大部分突厥人的认知里,中原是沃野千里, 遍地黄金美?女的地方, 只要攻入长?城, 生活就会变得美好富足。


    于?是, 贪婪的突厥人涌入边镇的粮仓, 却惊讶地发现那里的粮食早被瓜分,苜蓿草也已?焚尽。


    突厥人禁不住火光四起,他们和看管仓廪的周兵爆发了冲突——周人说?是暴民私开仓廪, 疯狂抢粮, 突厥则认为是周人暗中转运了粮食。


    库头可汗不得不亲自出面与迎接他?的杨纂进行了一番恳谈, 才把此事堪堪平息下去。


    但突厥大军在齐地终究是要吃饭的, 先遣部队还余些肉干,盐泽大火后再进去的人则只剩喝西北风了。


    现在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就剩祖传的捕猎了。


    可齐地的疾风骤雪丝毫不逊于?塞外。


    冰雪覆盖了农田房舍, 树林间寻不到半头野兽, 飞鸟早已?去了南方。有些人会去打劫一些村落,获得极少?的糠粮, 有的人匍在桑干河上凿冰捕鱼, 往往鱼未逮到,人先冻僵了。


    最要命的是战马,整日栉风沐雪又无草料, 只能吃些雪勉强维持,已?然瘦弱不堪, 行动迟缓。


    库头和步离可汗商议再攻下几个?齐国边镇,看里面有没?有军粮可供劫掠,他?们很快盯上了恒安镇。


    周军第一波攻势下,恒安镇是恒州境内唯一没?有陷落的边城。


    守将厍狄敬伏治军严明,城中军民上下一心,杨忠久攻不下,只得绕远路,改去攻打东面的灵丘。


    而今突厥人又盯上了恒安镇。


    厍狄敬伏抚城瞭望,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突厥骑兵正在向恒安镇聚拢,他?扭头看了眼身边的年轻将军。


    “殿下的伤好些了吗?”


    孝瓘抚了抚肩膀,道:“还没?有。”


    厍狄敬伏一提气,指着?城外的敌军,“本将军独自出战,殿下于?我收尸便好!”


    孝瓘一把拉住他?,“等?一下。”


    就在几日之前,火烧盐泽的孝瓘一行被突厥骑兵追杀至恒安镇。


    他?们已?经饿了五六日,只靠饮雪水、吃草根裹腹,又几经围剿,到达恒安镇时,仅剩一半人马,且全?都受了伤。唯一没?有受伤的只有马嗣明,孝瓘一直将他?护在身前,宁可自己后脊被流矢射穿。


    弄得早已?见惯病痛鲜血的马大夫在给孝瓘拔箭时,双手颤抖,老泪横流,“草民一条贱命,不值得殿下如此……”


    “先生无盔无甲,且因我才至塞外,我自当护好先生。”孝瓘痛得满头是汗,唇无血色,却还是温声笑言。


    “草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余生唯愿追随殿下左右!”


    此时黑雾已?袭笼上来,孝瓘强提精神对他?笑道:“先生若回?不去太医署,或可投身庵庐为将士们疗伤,至于?我,就交给司命吧……”


    月色曀曀。


    恒安镇就睡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四伏的危机之中。


    西面的城门幽幽开启,一队兵卒押着?几辆大车悄然上路。


    然而他?们出城仅数里,就被埋伏在道旁的突厥骑兵包围起来,车上的粮草尽数被劫。


    次日清晨,突厥人围城转了好几圈,最终并未攻城。


    当守城兵卒来到衙廨向厍狄敬伏禀告的时候,他?这才长?吁一口气。


    “还真让你说?中了,他?们就是来抢粮的……不过按照突厥人的脾性,他?们见一孤城,应该破门抢劫屠杀才对,真是急着?赶去晋阳吗?”


    孝瓘正在饮尉相愿端来的药汁,饮罢脸色也变苦了。


    “这么难喝吗?”厍狄敬伏笑道。


    孝瓘又饮了几口水,这才解释道:“我刚到时,你不还问我,为何?令人把河阳幡①从城头上撤下去嘛?我当时伤重,无力与你讲清。我此举不过是为了迷惑突厥,让他?们以为恒安镇已?被西贼所占。昨日我选的押粮队,皆是此前归降的士卒,他?们说?话都有关中口音。西贼与突厥会盟,总还要对方留上三分薄面。不过听闻此前,二者已?就军粮问题起了冲突,料想这回?一定会加深他?们的隔阂。”


    “原来是离间计。”厍狄敬伏拍了拍孝瓘的肩膀,“早料到你小子色艺双绝,果然如此!”


    孝瓘皱了皱眉,属实不觉得厍狄敬伏是在夸他?。


    “我此番受命出征,虽路途艰险,但幸不辱命,段将军所托之事大抵完成,于?今也该返回?晋城复命了。”


    “你的伤势甚重,不如就在恒安镇将养一段时间吧。”


    “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孝瓘起身抱腕,“晋阳之危尚未解除,我自当回?去。”


    杨忠终于?等?到了突厥大军的增援,两军一同就从陉岭关开拔,沿滹沱河南下,剑指晋阳。


    但愈深入齐国腹地,突厥将士的怨声就愈大——大家听说?周营的伙食很好,马也膘壮。这回?阿史那俟斤亲自出面,他?把杨忠请到自己营中,想弄清楚边镇粮仓的事。


    杨忠的说?法倒和杨纂给库头的说?法一致,不过阿史那俟斤还是瞪着?琉璃色的大眼,拍着?桌子凶吼:“既然民乱抢粮,为何?周军有粮,而突厥无粮?”


    毕竟杨忠仅有一万兵力,拿下晋阳还是要靠突厥人,所以他?尽量放低姿态,好言好语的解释,又尽可能的做出让步。


    “刚破城时,我们转运出一批粮食……余下的本是留给你们的,奈何?被暴民抢走了……此前,我已?拿出大半粮食分给贵部,若还是不够,可再分去一些。”


    突厥人数是周军十倍有余,杨忠就算分他?们再多?,分到每人头上也


    YH


    没?几粒米,何?况还要优先保证上层贵族别饿肚子。


    突厥对于?这种处置方法自然不会满意。


    他?们来到齐国不是攻城略地的,而是纯纯为了抢劫。


    但现在的种种迹象——比如,所有粮仓突然被暴民洗劫一空;比如,他?们在恒安镇捉到的齐兵装扮,却一路往西的押粮队——似乎都在陈述一个?事实:周人邀请他?们会盟伐齐更像是个?阴谋,一方面周人洗劫了齐国的粮仓,一方面意欲削弱突厥的势力。


    双方正在剑拔弩张的当口,斥候来报,前方发现了齐军。


    俟斤大手一挥,“我军饿着?肚子没?法打仗,贵军吃得饱,贵军请先上!”


    杨忠无奈应允,转身出了可汗营帐。


    杨忠走后,俟斤又唤来库头可汗,“咱的人得随在周军后面,有粮抢粮,无粮抢马。”


    就在晋阳北面十五里外的狭长?山谷中,由齐将綦连猛率领三百人的侦敌小队遭遇了周突大军的主力。


    綦连猛原在尔朱军中,后来尔朱兵败,归顺了高欢。


    他?强于?弓马,膂力惊人,有次高澄派他?与南梁使臣角试,他?骑在马上,左右两边各带一鞬,从中取箭分别向左右开射。而后他?又同时拉开四张三石弓,着?实令梁人敬服不已?②。


    然而此次侦察敌情,他?仅有三百人马,且战且退,却终究被敌军追上并围拢起来。


    綦连猛先是手起刀落,斩杀了对方的一名将军,他?想从此处突围,怎奈寡不敌众,终究不能如愿。


    正在他?绝望之际,左右山崖之上忽落下许多?石块,紧接着?,许多?齐兵脚踩木板从覆满积雪的崖顶冲滑下来,为首的是一名戴了鬼面的凶煞将军,周人正错愕间,齐兵手持长?槊御风而来,凭着?巨大的冲力,长?槊已?将周军穿成“人串”。


    杨忠意识到此处应是齐人的埋伏,而綦连猛的侦察队不过是小小的诱饵,他?赶忙命人向后撤。


    而紧随其后,伺机渔利的突厥人并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只见大批周人猛然回?撤,很多?人还来不及跑,就被恐慌的周人踩踏致死。


    为此库头可汗与杨忠大吵起来,任凭杨忠如何?解释前方敌情,都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回?去甚至与俟斤说?:“就知?周人不可信,当初大汗不若听我一言,与齐通好,共伐周国!”


    俟斤冷冷一笑——他?虽对周有所疑虑,但对库头这个?弟弟更加不放心。毕竟他?曾反叛,欲借齐国之力在东边自立门户,只可惜齐主高洋死了,他?又与齐反目,连克数城,并把它们尽数献给俟斤,俟斤这才接受了他?归降。


    “已?定之事,不可轻易改变,我们的目标是晋阳。”


    “一万人马就能荡平齐国了?我倒要看看,没?有咱们,他?们怎么攻下晋阳!”库头道。


    “这倒是可以看看。”


    河清二年岁暮,本应备好肴蔌,相聚酣饮的日子,齐国上下却没?有半点新年的喜气。


    元月初一日,浓云翻滚,天色暗红,空中零星飘落的雪花,便似上苍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流下的血泪。


    晋阳宫中,坐在龙椅之上的高湛,身着?重甲,头戴兜鍪,颤声问道:“段老将军替朕上北城楼督战行吗?”


    段韶上前谏道:“敌军东距汾河,西被风谷,务必请陛下亲临指挥,方能提振我军士气!”


    段韶说?完,下面文臣武将黑压压跪了一片。


    高湛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起驾往北城门上去了。


    按礼,左右仆从需手执黄色麾盖,高湛却是抬头望了望那麾盖,试探着?问段韶:“要不把这撤了吧,太繁缛,也没?什么用?……”


    “陛下不可。士卒远观陛下,恐是看不真切,但他?们见此黄麾,便知?天子在城上观战,他?们定能愈战愈勇!”


    “可是……”高湛撇了撇嘴,“他?们看得见,敌军也看得见啊,倘若流矢飞来,朕岂不是要去见菩萨了?”


    “陛下莫说?丧气话,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保护陛下安全?。”


    二人说?话间,身后传来些嘈杂之音,回?头一看,见河间王孝琬正在骂王府的内侍总管。


    “拿走!不过是城楼观战,敌军二里地外,又不是老婆子,我需戴这个?吗?”③


    内侍总管不敢多?言,俯身捡起孝琬刚刚扔在地上的兜鍪,蔫蔫地退了下去。


    高湛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兜鍪,看了眼段韶发白的髻子,尴尬的嗽了嗽嗓子,“要不……黄麾就先别撤了……”


    高高的晋阳城楼上,飘扬着?赭黄色的河阳幡。


    一片雪雾之中,齐国的铁骑紧握长?槊、步兵手执宿铁刀,他?们背倚晋阳城,面朝风谷山,列阵开来。


    “此战之前,周使来到突厥。他?说?,齐主昏聩,朝政混乱,军纪散漫。我这才允诺遣派大军深入齐地,与你共讨东贼。可我刚刚率前锋行至谷前,见到的是一支目中有铁的虎狼之师!再反观我们,顶风冒雪,忍饥挨饿,行军千里来到这儿!我们能得到些什么?”


    杨忠站在俟斤帐前,请他?一起出兵攻打晋阳,译者把俟斤的话译给他?听,还特意隐去了许多?脏话。


    杨忠看俟斤的表情,自也知?道他?说?的绝非这般斯文。只得无奈道:“我愿为先锋,若此战为胜,可汗莫失良机!”


    俟斤冷声道:“我祝将军马到成功!”


    杨忠出了营帐,抬眼望着?空中乱飞的鹅毛,又低头看了看数尺高的积雪,心道:马到成功?哪里还用?得到马……在这种路上,马根本就跑不起来,丧失冲击力的马战,只会使骑兵成为更显著的箭靶而已?。


    “传我将令,以七百步足为先锋,余者断后!”杨忠说?这话时,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壮。


    晋阳城楼上的诸将望见了风谷山上冲下的一众步卒。他?们身着?黑色戎装,外套札甲,显然是周人的队伍。


    当时就跪下了十余名武将,众口一词表示要出战。


    段韶却对高湛道:“步卒气势有限,眼下积雪很深,交战不利,不如严阵以待。”


    高湛点头应允:“老将军说?得有道理!”


    杨忠率领步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行进着?,那笨拙的样子甚至有些滑稽,好容易快到晋阳城下,隔着?护城河,周人扯开嗓对着?彼岸的齐兵叫骂了。④


    这时,城门大开,木制的吊桥缓缓落下,一人信马而出。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银盔银甲,跨下银色骏马,若非内里所穿的绯色戎服,几乎与这漫天飞雪融为一体。然而,最耸人的是他?脸上的那副鬼面,青面獠牙,狰狞恐怖。


    杨忠前次见到此人还是在城郊的山谷之中,仿若从天而降的猛兽一般。


    “你是哪个??莫不是熊怪虎精所化?,怎地不敢以真面示人?”


    孝瓘心下暗喜,不过他?还是稳住声线,道:“吾乃兰陵郡王高长?恭。尊驾为何??”


    杨忠本已?上了年纪,这一路跋涉,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为了不输气势,还是手握长?槊,挺直腰杆,答道:“老子是大周柱国大将军杨忠!”


    他?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朗声读道:“高氏……高氏因时放命,据有汾、汾漳,擅……擅假名器,怙恶不什么,寻事侵铁……不是,侵轶……伪主昏虐,恣行无道,伐暴,伐暴除乱,斯实其时……”⑤


    他?磕磕巴巴读了一段,实在读不下去了,索性道:“简单说?,就是我家天子派老子来收拾你们高氏,再有,你们把天子的姑母和伯母扣留,今日我也要一并带回?!”


    阵前讲理的也不是没?有,但拿纸出来直接读檄文的,倒是头回?见。


    孝瓘猜他?八成是在拖时间,想待突厥增援,不过还是没?憋住笑,只能改作一声轻嗤,道:“听闻将军出身弘农杨氏,怎么连个?文章都读不利索?下次找个?认字的来,许还有些气势,老将军眼花又不识字,实在是难为了。”


    “少?他?娘的废话!就算有人能给你读顺溜了,你……你个?非人非畜的东西,也不见得听得懂!哼!”


    “宇文因时放命,窃据长?安,擅假名器,怙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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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悛,寻事侵轶,伪主昏虐,恣行无道,伐暴除乱,斯实其时!现改的,烦劳你带回?去给宇文邕!哦,对了,可能老将军回?不去了……”


    “我主本要直接放羽箭送各位早登极乐的,但段将军看你们在雪里爬得着?实辛苦,建议至尊还是派个?人迎接一下。我是族中兄弟中武艺最稀松的,用?在柱国大将军这里倒是刚刚好……”


    杨忠来被这一顿奚落,不禁大怒,举槊就向孝瓘刺来,孝瓘让过槊锋,伸手握住槊杆,借力从马上翻飞下来。


    杨忠看他?下了马,却握着?他?的槊不肯放手,不禁暗中加了力,二人竞角间,槊“咔嚓”断作两节。


    二人齐齐丢了槊,抽出各自刀剑对决。


    北风卷地,雪海翻涌,肃杀的白光斩断了六瓣飞花,每一分一毫皆在生死之间。


    杨忠明显感觉对方年轻力盛,他?只能凭多?年经验与之周旋。


    孝瓘亦知?自己身上有伤,须速战速决,避免迁延。


    他?还记得临上战场之前,段韶与他?私下耳语:“殿下勇锐,所以我向陛下谏为先锋。风谷山上十万突厥大军在观望,殿下此战只可胜,不可败啊!”


    想到此节,孝瓘的长?剑直奔杨忠脖颈,杨忠侧头闪开,谁料此招为虚,他?一转剑柄,反手一划,那剑直接砍落了杨忠的兜鍪。


    杨忠羞愤,还想再战,孝瓘已?趁机跃回?马上。


    此时,鼓角齐鸣,旌旗翻舞,身后的齐兵挥刀向周军杀将过去。


    厮杀腾起层层霜雾,波诡云谲,仿若身在天堂,但飙飞的血串,横肆的尸体,将人拉回?残忍的人间。


    战争是残酷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为鲜活,它可以将鲜血与死亡毫无隐晦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其间的战场或许都不配称为人间,而更接近地狱。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无间地狱。


    从晋阳城门中涌出更多?齐国的精锐,而风谷山上也冲下更多?的周人,他?们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使这地狱涂染了更多?的血色,空气中弥散着?咸腥的气味。


    人畜死者相枕,数百里不绝。


    晋阳城下的雪,是红色的。


    远来疲敝的周人,阵亡将近半数;只想伺机打劫的突厥人,早已?远离了战场,段韶率兵追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孝瓘和延宗正带人在城下清理战场,远远望见主将段韶竟空手而归,延宗上前,不解地问道:“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


    段韶的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的笑了笑,答道:“突厥大军毫发无损,若杀将起来,怕是又一番血战。现晋阳之围已?解,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担心以突厥人的脾性,此一去,只怕不会空手而回?……咳咳咳……”孝瓘本就有贯穿之伤,方才一番激战,伤势显著恶化?,话未说?完,便咳嗽不止。


    延宗忙扶住他?,“阿兄怎么了?是方才受了伤吗?”


    段韶也甚为关切,“烦劳安德王扶殿下去庵庐瞧瞧吧。”


    太医署在晋阳城的北门内设了庵庐,用?以救治在战场上受伤的将士。


    延宗背着?孝瓘一路小跑,任由他?怎么呼喊“放下”偏就不肯撒手,只跑到庵庐门口,只听孝瓘忽道:“咦?马先生?”


    延宗这才低头一看,见门边不起眼的角落正蹲着?一人,可不是定州西郊的隐医马嗣明嘛!


    “咦?你被召回?太医署了?”


    马嗣明颓然摇了摇头。


    孝瓘挣开延宗的手,从他?背上下来,“马先生,怎么了?”


    “徐大人说?……我已?被太医署除名,不允我在庵庐做事……”


    孝瓘看了看在庵庐中忙碌着?的医者,除了至尊亲自指定的太医,很多?医卒来自民间。徐之范这般排挤他?,无非是嫉妒他?的医术罢了。


    “我去谏陛下,恢复先生的太医之职。”


    马嗣明摆了摆手,“陛下有宿疾,徐之范正得盛宠,殿下无需为我而得罪他?们。草民本已?无心仕途,惟愿闲云野鹤,了却余生,只不过,殿下的毒实令我心下难安,一来是愧疚,二来是我不甘心……草民今生只想追随殿下左右……”


    “等?,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毒?谁中毒了?”延宗突然插嘴道。


    孝瓘皱眉看了他?一眼,“我回?头与你详说?。”又转向马嗣明,坦言道,“既然先生愿意,我便留先生在身边。只是有一件事,早就想拜托先生,不过此前身在塞外,说?了也是枉然。如今回?到晋阳,还请先生允诺。”


    “殿下何?必这般客气,草民愿闻其详。”


    “我娘子身在河阳,不幸染了肺疾……”他?遂把清操的状况详细说?与马嗣明听。


    马嗣明听罢连连叹气。


    当真世事无常,经年不见,高门郑氏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他?更感叹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谊,他?行医日久,见惯了世情冷暖,死生离别,能像他?们这样不离不弃的,当真从未见过。


    “殿下放心,我明日便启程前往河阳,竭尽全?力救治郑娘子。不过眼下,我先帮殿下重新包扎下伤口吧?”他?指了指孝瓘衣襟上渗出的鲜血。


    孝瓘点了点头,“有劳马先生。”


    延宗从庵庐中要了胡床、草药和清水,孝瓘则褪了一边的衣袖。


    马嗣明解了缠伤的绷带,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先用?清水洗净污垢,再重新敷上草药,最后用?带子缠了,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衣袖穿回?去。


    “嘶——疼不疼啊?”延宗在旁咧嘴看着?,好像比孝瓘更疼似的。


    孝瓘笑了笑,道:“好在天冷,冻得麻了,并不甚疼。”


    “那……你现在能说?说?自己中毒的事了吧……是因这箭伤吗?”


    孝瓘低了头,恳声道:“不是。是在当初解肆州之围时,被突厥右夫人威迫,饮下了虺易毒。”


    “虺易?毒?就……就是盐泽所产的那种蜥蜴……就……就是惠琳所中的那个?毒……”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所以阿嫂说?你生病是真的……她在西郊养毒蜥蜴是为了救你……”


    孝瓘没?有回?答,只是用?未伤的那边的手,轻轻拍了拍延宗的肩膀。


    “那怎么办啊?”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惠琳临死前吐的满地的黑血……


    他?失去焦距的双目重又汇集到孝瓘身上,然后豁然起身,“解药!我现在就追上那帮突厥杂/畜帮你拿解药!”


    孝瓘也站起身,一把拉住延宗,如此扯到了伤口,他?痛得脸色一变,延宗就再不敢动了,唤了声“阿兄!”


    “不会再有解药了……”马嗣明站起身,看了眼孝瓘,转对延宗道,“殿下亲自放火烧了盐泽。”


    “你!……”延宗望着?孝瓘的眼睛似能冒出火来。


    “那是突厥入齐前的补给地,我必须……”孝瓘涩然一笑。


    延宗眼中的火团渐渐熄了,是被越聚越多?的水珠熄灭了……


    他?猛然向后转身,留给孝瓘一个?肥硕的背影,那背影轻颤着?,囫囵不清的声音随着?这颤动传来:“大兄走了……你现在也……怎么办……我……我没?办法了……”


    东风有信,再漫长?的冬日也终究会过去。


    今天是清操这几个?月来最开心也是最难过的一天。


    她耳听得窗外露布飞捷⑥,手握着?孝瓘的家书——


    齐国胜了,他?却输了……


    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脱眼眶,浸湿了好大一片枕衾。


    “哎呀,你怎么这么丧气?好端端的竟又哭了?你说?,你这病要死便干净死了,不死就快些好了,总这样拖拖拉拉的也是真磨人……”时逢阿巫又来送饭,边叨咕着?边递上一碗白糠米饭。


    继孝瓘走后,张信也被调往平阳庵庐,以应对在斛律军与达奚武之战中有可能产生的大量伤员。


    阿巫对清操的态度也随之改变。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殷勤热络,变得冷漠疏离,还常说?一些抱怨的话。


    每日,一趟白糠饭,一趟药,再不过问其他?。她也私下问过别的太医校尉,以后还用?不用?再管屋中那马奴。


    “想必你也听说?过那位的身份,虽然殿下弃她去了,左丞大人毕竟承诺过。且她还有个?孩子,虽说?未养在身边,却也保不齐日后殿下连她母子一起接回?邺城去。对这种人,我等?位卑职低,不敢得罪。我也劝你勿生事端。”


    阿巫听了这番话,自是一脸不高兴。


    那太医又宽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看她那模样,并不像能久寿的,你便伺候她归西,也算有个?交代?了。”


    阿巫细想,太医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只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至于?以前那样的好脸色,必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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