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韶和斛律光,笑答道:“兰陵王入阵曲。”


    孝瓘和清操俱是一惊——前面相?同的旋律已是蹊跷,怎料就连名字也是一模一样……


    高湛的目光已投向孝瓘,“长恭,你自北邙两次陷阵,率五百骑突破西贼十万大军的防线,实在?勇武可嘉!来,陪朕饮一杯!”


    孝瓘举起酒杯,躬身回?道:“此役得胜,全赖段太宰和斛律太师的缜密谋划。他们在?两翼牵制住敌军,我才得以侥幸至洛阳。这杯酒,我愿与二位前辈共饮!”


    “说得好!我大齐良才济济,威克西羌指日可待!”高湛对着段韶和斛律光举了举杯,二人旋即起身陪饮。


    高湛饮罢,放下酒杯,看了眼高纬,那?孩子不食不饮,就正支着头发呆。


    “太子今日可有想说的话?”


    高纬“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朕问你可有话要讲?”


    高纬身边的舍人忙走到案几前,斟满酒杯。


    高湛昨晚已着人提醒东宫,今日酒宴让太子提前备些祝酒辞,以彰显人君的气度和才华。


    高纬拿起酒杯,眼睛却一直盯着和士开手中的鬼面。


    “父皇……和……和大人刚才为什么要戴那?个?……”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高湛皱了皱眉头,“刚才那?支武舞是在?模仿金镛一役。”他指着孝瓘,“你四兄正是戴鬼面慑敌。”


    高纬想扭头看孝瓘,又不敢直视,斜着眼睛连瞟好几眼,“阿兄……你胆子忒大……就不怕入阵太深出不来了?”


    孝瓘望了望天子高湛,答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在?回?兰陵王府的路上,孝瓘握拳顶着腹部,清操挽着他的手臂,二人坐在?车中,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清操先开了口,“孝瓘,你说……我的曲谱怎会落到和士开手上呢?”


    “洛阳医士中难免有他的耳目。”孝瓘看了看清操,“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将?此曲演绎出来?”


    清楚抿唇浅笑道:“陛下敬酒时?,你拉上段太宰和斛律太师同饮,你做得这般好,一举消融了和士开设下的隔阂,你竟说不明白?”


    孝瓘看着清操笑,他便也会心笑了,“和士开以杂艺献宠而窃居要职,他急需在?军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所以极力挑拨宗室与勋贵的关系……我当时?确实没想清楚这层,只是凭直觉邀他们同饮。洛阳大捷的功劳岂能是我一人的?”


    “那?我是不是该夸你人美心善呢?”清操歪头笑着,伸指掐了掐他的双颊,可这一掐,竟掐不起什么,心中顿感一痛。


    孝瓘却还在?认真思考,又道:“和士开此举会不会是陛下授意呢?”


    清操倚在?他的肩头,“和士开摘下面具时?,陛下也是一脸惊讶,想来应不知情。不过?并州与洛阳两次大战,斛律与段氏的声望愈加炽烈,陛下若以曲来提升你在?军中的威望,倒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她字斟句酌道,“你……才受了重伤,还是应该好生调理,实在?不该上那?炉架……”


    孝瓘沉了好久,才淡声道:“清操,马先生跟你说过?……我还余多少时?日吗?”


    他等了许久,不见?清操回?答,便摸索上她的脸颊,伸指抹去抹不净的泪水。


    “别?哭……别?……”他将?她揉进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唉,我不问了……”


    然而,怀中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剧烈。


    “你别?这样,清操……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上那?炉架吗?我是想做一些事……当年?答应六叔的事……”


    清操止了恸哭,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迷离红肿的眼望着他,“是什么事?”


    “改变胡骑战法,在?平阳屯粮筑垒。”


    “时?移世易,你竟还惦记着这件事吗?”


    孝瓘点了点头。


    “孝瓘……这是长久之计,几个?月之内恐怕……很难……”清操说完低了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长久的死寂,终于飘来他的一声轻笑。


    “我曾以为见?都见?不到你了……上天待我不薄了……只不过?,几个?月实在?不够建起一座城垒,也不够夺取一寸土地……这些年?我竟什么都没做——我,本就是罪臣……要如何?去面对六叔?”


    “你明明做了很多——你修城筑戍,疏通河道,你不顾塞外冰雪,深入敌军断绝粮路;你自北邙山上一路拼杀到洛阳城下……孝瓘,你不是罪臣,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罪臣?”


    孝瓘红着眼圈,笑了。


    “谢谢你,为我脱罪……”他说着,把黏贴在?清操面颊上的发丝别?到她耳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清操安静等着他的问题。


    “你如今已非囚奴,你……有什么打算吗?”


    “陪着你。”


    “我是说将?来……”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孝瓘笑笑,挪开她的手,“前几日,三兄来看我,聊起鲜卑旧俗,特意举了收继⑨的例子。他虽未挑明,但我知道他一直心悦于你……你若能为将?来打算……”


    清操收回?了手,她的眼中蓄满泪水,“我的将?来,自然由自己来筹划,不劳殿下费心!”


    这时?,车已到了王府门口。


    清操囫囵抹了一把脸,挑起车帷,跃身下去,头也不回?地走进府中。


    孝瓘甫一下车,便在?道边呕出一大口黑血。


    尉相?愿瞧见?赶忙上前搀扶,他望着清操远去的身影,问孝瓘道:“吵架了?”


    孝瓘亦望着那?个?背影,叹了口气,道:“没有。”


    次日曈胧之际,清操带着主衣局送的公服来敲门。


    孝瓘打开门,他额上虚汗未擦,嘴角也还残着一丝乌血——他以为是侍者,实在?没想到是她。


    昨晚呕血之后,他还去敲了她的房门,房中黑着灯,她冷声回?他,“睡了。”


    他应了声“好”,跌坐在?石阶上,他走不动,也不想走……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点起了一盏豆灯,窗棂上映出她颀长的影子。


    一阵朔风忽起,吹落了房顶的积雪,点点冰绒,散落漫天。


    唯暖黄的光影之处,传出了熟悉的旋律……


    清操为他穿上绛纱单衣,白质中衣,系上革带、缀好水苍玉,外罩黑领公服。


    盘中还余紫荷,笏板和白笔。


    孝瓘终于忍不住,低头看她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清操不抬头,也不言声,只从盘中拾起紫荷,负在?他左肩,又把笏板和白笔递到他手上。


    孝瓘叹了口气,出了门去。


    朝会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话,内侍邓长颙转述天子口谕:“若有要事,可上奏表。”


    孝瓘是最后一个?从阊阖门出来的。


    远远的望见?掖门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怀中抱着一件外氅——他依旧没想到她会来。


    孝瓘几步并过?去。


    她垫着脚尖,把外氅披在?他肩上,然后系好带扣。


    阊阖门到止车门间?,是一条长长的御路。


    路边是槐树,此时?新芽未抽,只有些碎乱的枯枝。


    “我记得小时?候进宫,常在?御路边候见?。炎炎夏日,兄弟们都眼巴巴看着又细又矮的树苗,只盼它们赶紧长高,好荫下一片清凉……”


    清操听他讲故事,抬头望了望高高挺立的槐树。


    孝瓘却低了头,他隐约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是上冻的沟渠已然消融。


    看来,青幕已启,不知今年?又是怎样的一幅春景……


    桃花愿


    他们就这般从阊阖门一路向南, 走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卿寺、百司及二十八曹都在宫城以南,正堂朝北,寓意面北称臣。


    堂正中留给录尚书事, 旁边是尚书令的位置, 左右仆射则分列两边。


    录尚书事并非尚书省中人,而是以三公之尊参与国家大事的裁决。这个?职位在汉末权力极大, 后?世却被慢慢掏空。


    在齐国, 这也仅是一个?挂名的虚职, 而今的录尚书事正是曾经的尚书令高叡。


    高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朝堂上了, 他称病在家, 听说一直在写书①——想?来孝珩和延宗在酒宴上议论的空位便是他的。


    孝瓘听


    吏部令史冯子琮春风得意地?介绍着尚书省的情况——


    “左仆射赵大人,右仆射和大人。”他指了指左右两张书案,“和大人常去宫中伴驾, 自赵郡王殿下高升后?, 现在省中的事务均由赵大人打理。”


    孝瓘点了点头——冯子琮所说的赵大人是指安乐公赵彦深。


    赵彦深出身寒微, 早年?在司马子如作书写门客。因小心恭慎, 行事细致而被推荐给?太祖。从水部郎做起,历经功曹参军, 都官郎中, 秘书监,大司农等官职, 至今坐到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


    他历经几?次皇权更迭, 能一直为主上信任,掌管机密之事,除了兢兢业业, 如履薄冰,更是个?颇具城府, 也极会?把握风向的人。


    比如今日?,他退朝后?便急匆匆地?赶回尚书省,收罗了各部文书,整整齐齐地?呈进到孝瓘面前。


    他态度温文有礼,讲话有条不紊,内容更是滴水不漏——他总是先?肯定对方的话,然后?再用个?转折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孝瓘与他讨论了减轻徭赋,休养生?息的事。


    “都座②所言休养之策,确为当务之急……”他口中连连称是,手中却握着一本度支尚书写的奏疏,“都座看看这个?……去年?修建大总持寺的花费,拓宽邺宫左右院,建玳瑁殿和圣寿堂的花费……”


    “至尊去年?颁布均田新政,授民以永业田,编户多了,税收也应有所增长。”


    赵彦深捻着胡子笑了笑,又?拿出一本文书,“这是国中截至年?底的户口数……”


    孝瓘接过来看了看,非但没有增长,还较前年?有所下降,遂不解道:“是因去年?战事的阵亡人数抵消了编户增长吗?可我看过五兵统计,人数并不多……”


    “编户减少的原因并非在战中阵亡,而是因租调沉重?,不得已把土地?卖给?豪族和佛庙。去年?的均田,分给?流民的尽是野岭荒地?,分给?权贵的却是京畿良田。流民领了地?,先?要?开?荒,还要?去服役。再加上去年?战事紧,他们自然宁当荫户,也不愿受田了。”


    孝瓘合上文书,深深叹了口气。


    眼见?到了散值的时?辰,孝瓘翻看着成堆的文书,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清操执了烛台,放在他手边。


    孝瓘抬眼看她,分明自己眼中尽是疲惫,口中却道:“累不累?你回家吃饭去吧。”


    清操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孝瓘拄着笔,眼望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许久,确定她没有半点折回的可能,才令尉相愿遣人护送。


    街上的更鼓已过了戌时?,孝瓘草草收拾了一下,返回兰陵王府。


    他不想?惊动府中的仆役,便令马车停在后?苑的角门处,想?从后?苑的小径潜回书房。


    此路正好经过庖厨。


    庖厨中闪着微弱的烛火,孝瓘无意间扫了一眼,只见?清操抱坐在胡床上,手握一把蒲扇,守着一只小炉,头枕着膝盖,打着细细的鼾声。


    孝瓘心内一动,他缓步走进房中,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忽然的失重?,惊了她的梦。


    她张开?眼,目光迷离,口中含混问道:“孝瓘,你的毒解了吗?”


    孝瓘知?她还在残梦,所言也似呓语,遂浅浅一笑,答道:“解了。”


    “哦……”她把头向他的锁骨处靠了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胡渣使肌肤有些粗砺的触感,她目光一滞,这才闭目叹道,“唉,果然是个?梦……”


    “我刚在给?你煎药,谁知?竟睡着了……”她解释道,“梦里马先?生?炼制出了解药……我刚才是不是问你什么话来着?”


    孝瓘点点头,噙了笑,道:“你问我能不能抱你回去。”


    “这……这不可能吧……”她环视左右,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试图挣扎了一下,“快放我下来……”


    孝瓘反将她抱得更紧,“你若没说,我怎敢抱你呢?”


    清操彷徨了——若在梦中,确也有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我收回行吗?”清操红了脸,“待会?儿被巡夜郎官瞧见?……羞煞人……”


    “好吧。”孝瓘顺从地?把她放下,然后?小声道,“那我……也可以收回我的话吗?”


    “你说什么了?”


    “就是昨夜说的那句……”孝瓘牵了她的衣角,一前一后?往寝房走,“你别生?气了,我并没有回应三兄。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将来的打算,我……总归是放心不下你的……”


    “我知?道……”清操停住脚步,转回头道,“我不是因为你提河间王而生?气……我是因为你提到那个?‘将来’而生?气。你可知?,那是我一直逃避,无法面对的,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此,你教我如何答你?”


    孝瓘握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中,涟涟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


    他哽着一口气,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只陪着我便好,将来之事,将来再议……”


    清操白日?陪他去尚书省,晚上陪他看公文。


    丙日?旬休,孝珩送来一帖,邀请孝瓘往北宣寺礼佛听经。


    他已接连两日?发热,因怕清操担心,隐下未说。今日?好容易旬休,只想?赖在床上,多睡上一会?儿。


    清操见?他迟起,遂坐在床边,抚着他肩膀,问道:“你怎么了?肚子疼?”


    他撑身起床,笑着摇摇头。


    “二兄邀我们去北宣寺,你想?不想?去?”


    清操端详他的脸色,脑海中忽然闪过惠琳形容枯槁的模样,“你……你再睡会?儿吧。”


    “清操……”他握上清操的手,她的手冷若寒冰,还在微微发颤,“听说北宣寺的梅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清操点了点头。


    北宣寺的住持慧远,师从数位高僧,能讲《十地?经论》和《涅槃》。


    慧远亲自在山门处迎接,并将孝珩和孝瓘引至佛院。


    院中清幽,佛香四溢,慧远指着天王殿道:“殿内正在修缮,请二位殿下移步正殿吧。”


    孝珩点了点头,拉着孝瓘往大雄宝殿进香。


    清操双手合十,格外虔诚,以至孝瓘起身望了她很久,她才睁开?眼,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走吧。”孝瓘拉起她的手,带她往后?院去,“我们去赏梅花。”


    北宣寺的后?院,杨柳未绿,青草未发,唯那一株株的红梅正妍。


    红梅是春前之花,常与冰雪在一处。


    慧远在观梅亭中备了素斋。


    孝珩瞧见?稍远的梅林中人影绰绰,均往偏院去了,遂好奇问道:“那边也有梅花吗?”


    慧远抚着长须,笑了笑,“那厢是无尽藏院。”


    孝珩并未懂,“这些信众都是去做什么的?”


    “将寺中集积的银钱,贷于他人生?息以供养三宝。”


    这回孝珩听明白了,他看了眼孝瓘,并未做过多的评价。


    慧远马上岔开?,讲起了佛经。


    慧远讲的是《涅槃经》,内容竟与汉时?传入的经文有很大不同。


    “禅师,您刚刚说‘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慧远讲完,清操忽开?口问道,“对我等红尘中人来说,能从无常苦中解脱,灰身灭智,不入轮回便已是大善,又?如何能成佛呢?”


    孝瓘回头看了一眼清操,皱了皱眉。


    他自知?她的无常苦源自何处,以至不得不求助佛法得以解脱。


    慧远微微一笑,道:“贫僧赠施主两则譬喻。”


    “古时?有贫女,家中藏有黄金,却无人知?晓。一天,有个?人忽对贫女说:‘我今日?想?雇你为我耕除草秽。’贫女答:‘不行,除非你能告诉我金子藏在那儿。’那人说:‘就在你家里。’贫女说:‘若在我家,我能不知?,你反知?道?’那人说:‘


    我可以。’于是,便从她家中掘出了金子。”


    “有个?姓王的大力士,眉间有金刚珠。有一天,力士与人角力,对方用头把他额上的珠子顶进了皮肤里,并在那里留下了伤痕。力士请良医来疗伤。良医发现伤痕是因为珠子入体,遂停下问:‘你额上的珠子去哪儿了?’力士忧道:‘我额上的珠子找不到了。’良医让他莫急,说:‘你的宝珠在皮下。你的嗔怒使珠子陷入体内。’力士不信,说:‘若在皮里,脓血不净,怎么出不来?如果在筋里,根本看不见?。你不要?骗我。’良医拿镜子给?他看,果然在镜子里见?到了宝珠。”③


    清操听罢,细细思索,道:“禅师的意思是,凡人的佛性就藏于己身,只因贪嗔障目而不见??”


    慧远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颇有慧根。”


    自后?院出来,已近傍晚,翻涌的层云析出万道霞光,霞光下走来一人。


    来人年?约三十余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时?人眼中一等一的好福相。


    那人远远望见?孝瓘和孝珩,略略停驻了脚步,不过最终还是奔着他们走过来。


    孝瓘与清操已同时?认出来人——


    “太子舍人阿那肱见?过二位殿下。”阿那肱对着孝珩和孝瓘躬身一揖。


    “阿初——”慧远抚须笑着,唤了一声,“今日?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阿那肱僵滞了一下,用余光扫了下孝瓘——孝瓘的表情有些惊讶,他追问慧远:“禅师,你们认识?”


    慧远点头道:“我曾随师父云游至精舍禅室,聆闻僧稠禅师讲《涅槃经》。也是在那里,遇到了阿初和……”


    “禅师,我奉太子之命,想?要?请回佛牙一观。”阿那肱打断了慧远的话。


    “阿初……”慧远一脸无奈,道,“佛牙乃是至宝啊!”


    “太子殿下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孝珩见?他们聊得热络,便道:“既然禅师正忙,我们就此告辞了。”


    慧远确实?无暇顾及他们,伸掌示意他们自便。


    一行人路过天王殿时?,见?有小僧正在打扫,孝珩往里看了看,道:“子华,快出来看看!”


    从殿内走出一人,身着儒衫,广袖绾起,用襻膊④束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礼。


    “这位是杨子华⑤,擅长作画,乃至尊爱臣。”孝珩向孝瓘介绍道。


    孝瓘倒是听过此人,以画艺精妙而官拜直阁将军,非有召不得与外人作画,不过看他今日?的打扮,正好奇想?问,却听他主动言道:


    “正是下官恳请河间王带殿下过来的……”


    “哦?”孝瓘看了看孝珩,没太明白缘故。


    孝珩笑了笑,道:“杨将军奉召作北宣寺的壁画,至尊钦点要?他画一幅兰陵王入阵图,他没见?过你,却听过许多你的传闻……”


    孝瓘不禁红了脸,心虚道:“什……什么传闻……都是些闲人添油加醋罢了……”


    “不,不……”杨子华连连摆手道,“今日?得见?殿下,果有沉鱼落雁之貌啊!”


    清操站在孝瓘身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孝瓘则攥紧了拳头,他转身先?瞄了一眼清操,然后?对尉相愿说:“你待会?儿去把我那鬼面取来,请杨将军照着画就行!”


    出了北宣寺,孝瓘见?孝珩是打马而来,便让清操坐车,自己翻身上马,与孝珩骈行。


    孝珩打量他的脸色不好,本想?问问他的身体,孝瓘却抢先?问道:“二兄怎与杨将军相熟?”


    孝珩明白他言中之意,毕竟杨子华是御前近臣,与他过从甚密,容易引得至尊猜忌。


    “子华与我是多年?画友,这件事至尊也是知?道的。”孝珩顿了一顿,“我也是因他,才确定赵郡王是害死大兄的主谋。”


    孝瓘一惊,“如何确定的?”


    “我那日?在杨宅作画,忽闻赵郡王来访。我与子华的情谊虽已晓至尊,但也怕被旁人看到生?出不好的流言,所以子华让我躲在屏风之后?。赵郡王因有并州的功绩,至尊特准子华为他描像。


    “子华刚开?始画,僮使又?送来名帖,却是东安王娄叡到访。娄叡进屋后?,乍见?赵郡王表现得十分惊讶,只道刚刚得了陛下恩典,可请杨将军为其祖陵作壁画,不想?在此碰到了赵郡王。高叡却表现得很平静,仍旧端坐待画。”


    “画像的时?间不短,他们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娄叡说:‘须拔,我今晚就要?去轵关了。有件稀罕事与你说一下。’


    高叡未接话。


    他又?道:‘你得空去雀离佛院转转,听说那里挖出个?匣子,藏了三两三钱的佛宝……宝物虽已奉至尊,保不齐再有遗漏。’”


    “他们是要?清剿尔朱摩女的同党?”孝瓘问道。


    孝珩点头道:“娄叡能重?获至尊信任,当上肆州刺史,应该也是高叡保荐的。娄叡特意去的杨宅,无非是想?提醒高叡要?斩草除根。果然娄叡走后?不久,雀离佛院中有两僧失踪,此事还报到了州廨。”


    孝瓘听罢,低头不语。


    他此前虽然怀疑过高叡,但如今听到实?证,心里并不是滋味。


    他很早就听说过高叡在地?方上的政绩,后?来又?听说高叡修建长城,城墙修完,并未把羸弱的力役随意抛弃,而是参照乡籍,划分营伍,各自遣返。


    “孝琬自知?此事,就扎了草人,一边大骂高叡,一边用箭射。”


    “原来他要?射的人是赵郡王……” 孝瓘想?起二兄说过,孝琬因扎草人被和士开?诬告,进而被至尊禁足的事。


    “孝瓘,我听延宗说,你们在代北巡查时?,得到过一片绢帛……”孝珩压低声音道,“那帛现在哪里?”


    孝瓘抬起头,看了看孝珩,“那帛……被我烧了。”


    孝珩拧起了眉,“你不是也怀疑高叡害死大兄吗?我不懂你为何要?帮他?”


    “若没有他勾连库头,我在敌后?的行动不会?顺利。而且……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想?要?联络突厥人,怎敢不与至尊商议呢?”


    孝珩紧绷起唇线,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已把此事透给?了和士开?,高叡明升暗降,回家闭门写书,必与此事有关。”


    “可是……”孝瓘听罢有些惊讶——没有证据,和士开?便可信口攀诬一个?郡王?


    “诚如你所言,高叡联络库头,想?必与至尊商议过,否则不会?擢升他;这件事却也犯了至尊大忌,高叡身为宗亲,段韶竟会?听他的话追而不击。这也是为何至尊将他架空,把你换上来的原因,你要?切记,若要?把持权柄,切莫与勋贵们走得太近。”


    一行车马沿着靖水街往西走,远山衔着落日?,一杆酒旗迎风颭动。


    孝瓘见?了心思一动,他转身回望马车,正遇上清操挑开?车帘,二人相视一笑。


    孝瓘转回来,对孝珩道:“阿兄,你饿不饿?我们去前面的酒肆吃点东西吧?”


    孝珩点头道:“好啊,我正好饿了。”


    他们停在了靖水酒肆的酒旗下,孝瓘先?行下了马,在车边伸手等着清操,清操挑帘出来,一握上他的手,宛如握了一块冰,遂轻呼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孝瓘仰头望着她,“风吹的。”


    “你等下……”她放开?孝瓘的手,反身回到车中,取了外氅搭在胳膊上,这才握着孝瓘的手,借力下了车。


    “刚才就该给?你披上的……”她边说边垫着脚尖,把外氅搭在他肩上,然后?又?执起他的手,笼在手心里呵气。


    暖意从手掌流进心里,烟霞染上玉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酒肆竟还开?着?”清操好奇地?问。


    “也不是一直开?着。”孝瓘道,“前年?,我派人盘查了酒肆和客人,经多人确认,痴巧是奇氏从明女庵回来的那天才到肆中唱曲的,酒肆的掌柜也直接指认了痴巧,所以我并未缉捕掌柜。但可能动静闹得有些大,酒肆的生?意每况日?下,后?来奇氏又?遇害,我给?了掌柜一些银两,让他去别处谋生?了。”


    “我也没想?到如今这酒肆竟又?开?张了。”


    他说着望向门口,只见?孝珩站在石阶上,对他们招手道:“咦?你俩人还在这儿呢?为兄吃饱先?回去了。”


    清操赶忙松了手,孝瓘却拉起来,相携走到酒肆门口。


    “我初时?还饶有兴致,想?看你们能腻到何时?,站到后?来……”孝珩锤了锤腰,叹口气道,“你俩就没听过‘心乎爱矣


    ,中心藏之’?”


    “听过。”孝瓘认真?点了点头,“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孝珩抚额,推门欲进,却是推不动,他只得握拳锤了两下,内里囫囵应了一声,似乎是句鲜卑语,大概是问“找谁”。


    孝珩一愣,下意识用鲜卑语回道:“附真?!”——意思是找厨子。


    门栓一响,从里面探出一个?人头——高鼻深目,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那人本是满脸热情,待看清孝珩,立马变了副面孔,用夏言问道:“你是谁?”


    孝珩又?是一愣,“这里是酒肆,我自是来吃饭的啊!”


    那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烊了,明日?请早!”


    说完,“嘭”地?关上了门。


    孝珩看了看日?头,忿然道:“这……这也不晚吧!”


    说完转身,问孝瓘:“怎办?”


    孝瓘走上石阶,又?锤了两下门,里面的人又?用鲜卑语问是谁。


    孝瓘亦答“附真?”,那人果然又?是满脸热情的开?了门。


    这回见?是孝瓘,又?多伸出头来看了眼旁边的孝珩,怒道:“刚不都说打烊了?你们俩有病吧?”


    “嘭”地?又?关上了门。


    孝珩无奈地?看着孝瓘,“不让我进,就让你进了?这家的酒真?就这么香?咱换一家行不行?”


    “行。”孝瓘指了指对面。


    孝珩沿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乐了:“你知?那是什么地?方?”


    “另一家酒肆。”


    孝珩哂然一笑,搂了他的肩膀,“那你陪为兄喝一杯去!”


    清操跟在他们身后?,望着对面的建筑——青瓦层楼,门口并无酒旗,内里隐约传来吹弹之声。


    她追上去,牵住孝瓘的衣袖,低声道:“喂,这里好像不是酒肆……”


    她话还没说完,两名胡服女姬迎将出来。其中那个?面容白皙,长相更明艳的递给?清操一条纱巾,并帮她围在脸上。


    走到院中,见?一名男子抱手站定,他眼球乱转,打量了一圈,最后?定在孝珩身上,用标准的夏言道:“奴在此恭迎郎君大驾!”


    孝珩有点懵,他不明白为何只招呼自己,却听那人又?道:“奴名乌矮若干。”


    乌矮若干是鲜卑语,意思是外面的狗,看他站在这里迎客,倒还有些贴切。


    乌矮若干胡噜着脑袋,附和笑道:“郎君是去南坊,还是……”


    孝瓘抢先?答道:“南坊。”


    乌矮若干瞄了眼孝瓘,又?笑眯眯地?对孝珩道:“果然不出所料,郎君请随奴来……”


    说完,拉着孝珩上了南楼。


    楼上有许多小室,乌矮若干逐一介绍道:“我们这里有阿瑕,阿贤,小冲,小史……”


    “不用那么麻烦,找个?有窗的房间就行。”孝瓘打断他道。


    乌矮若干笑盈盈道:“郎君品味不俗!不过南窗价高……”


    “无妨!”孝瓘一挥手。


    乌矮若干盯着孝瓘看了好一会?儿。


    孝珩道:“怎么还不引路?”


    乌矮若干这才喏喏称是,在前领路,不过他经过孝瓘时?,翻了个?大白眼,在他耳边轻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什么?”孝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看了看清操,“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清操早就被周遭的环境吸引,“啊?他说话了吗?我……我没听见?……”


    乌矮若干在前面拐了个?弯,走到一室前,轻轻推开?门,恭身道:“郎君请进。”


    孝珩一进去,表情瞬间凝固。


    蒲席上坐了个?男子,仅着裲裆裤,肩上披着一层轻薄透亮的縠,冷白色的肌肤绰约可见?;然而脸却是不见?——那男子戴了一张鬼面。


    他见?孝珩进来,拾起身畔胡琵琶,弦中流出的旋律即刻凑成了《兰陵王入阵曲》中最激昂的尾曲。


    孝瓘登时?不悦,他大步踏过去,一把扯了那人的鬼面。


    鬼面之下,肤色白曜,眸如瑟瑟,竟是个?异常俊美的少年?胡伶。


    孝瓘一瞬愣住,他凝着这胡伶看,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这曲坊里……怎么会?是男人?”孝珩见?状,当即斥责刚才接待他们的胡人坊主。


    “阿兄!这是重?点吗?”孝瓘吼了一声。


    乌矮若干看了眼孝瓘,支支吾吾对孝珩答道:“刚不是您家的面首……说要?来‘男坊’的嘛……”


    “你说谁是面首?”孝瓘登时?满面通红,眼中似能冒出火星,他一把提了乌矮若干的脖领,“你们在这儿演什么呢?”


    “这……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曲子……我们……我们也就凑个?热闹……”


    “你别胡说八道的,这是我亲阿弟。”孝珩过来劝解,“四郎,你也别生?气,他还真?没扯谎,《入阵曲》好听,军中民间都在传唱……再说,也是你非得进来的啊……”


    孝瓘“哼”了一声,放开?乌矮若干的脖领,道:“我以为是酒肆呢!而且我……”


    “你不知?道这是曲坊?”孝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今年?有三岁半吗?”


    “为什么是三岁……半?”


    “因为超过三岁都该知?道。”


    孝瓘被他噎住,怒火瞬移到乌矮若干和胡伶身上,“你们还愣这儿干嘛?赶紧滚出去!”他又?看了眼清操,缓了怒气,又?把他们叫回来道,“随意上些酒菜。”


    乌矮若干带着胡伶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孝珩又?问孝瓘道:“要?不咱去北楼那边看看?”


    “二兄去吧,我留在这里就好。”孝瓘径直走到窗边,目光一直注视着靖水街。


    街上的行人不少。


    正值飧食,人们路过靖水酒肆多会?驻足,有的上前敲门,却是无人来开?。


    这时?,酒菜已经上来了。


    皆是些搭纳、毕罗⑥之类的胡食,后?来又?端上一只琉璃瓶,里面盛着大宛的葡萄酒。


    清操知?胡人最爱用油煎皮面,遂用勺子把里面的馅挖出来,送到孝瓘嘴边。


    孝瓘回过神,对清操笑了笑,“你怎知?我不爱吃那皮?”


    说完一口吞了,腮帮鼓囊起来。


    孝珩在旁嗤之以鼻,道:“你自小爱吃羊肉搭纳和蟹黄毕罗,也没见?你只吃馅不吃皮的!”


    孝瓘托着腮帮,望着窗外,勾了勾嘴角,没搭话。


    清操轻叹了一声,道:“他现在……吃得很清淡。”


    孝珩似有所悟,神情跟着紧张起来,刚想?开?口问,只听清操望着窗外,小声道:“你看那人像不像……卢见?樾?”


    靖水街上,自西往东走来一个?人,身着青衫,头戴风帽。


    孝瓘定睛看了看,确是卢见?樾。


    卢见?樾没带药箱,在靖水酒肆门口东张西望,最终上前敲了门。


    不同于别的行客,酒肆的门开?了。


    然而,卢见?樾并未进去,他先?是回了一下头,然后?对门内的人摆了摆手,转身朝东去了。


    孝瓘猛然起身,飞奔下了楼。


    他站在街中央,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并不见?卢见?樾的身影。


    孝珩和清操也追下来,孝珩不解问道:“你是看到什么熟人了吗?”


    孝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见?着一个?。相愿……”他把尉相愿唤到近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四郎,到底出了什么事?”孝珩追问道。


    孝瓘看了看左右,沉声道:“我怀疑靖水酒肆是细作的联络点,我已令相愿报至领军府了。”


    春寒未了的夜路,清操不准孝瓘再骑马。


    她把他拘在车中,他便把她纳入氅下,与他共盖一块兽皮毯。


    她想?做他的暖炉,他反比她暖上许多,她起身摸了摸他的前额,轻呼道:“你怎么发烧了?”


    他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中。


    “上次……毒发也发过烧吗?”


    孝瓘点了点头。


    “那你还带我出来晃悠?”


    “在家就不发烧了?”


    “至少舒服一点吧……”她心疼的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他腮边那抹不健康的潮红处逡巡。


    孝瓘垂下眼帘——他曾经对延宗说过,他不想?因这毒而改变自己,可如今,他已吃不下肉,饮不得酒,若连陪她都做不到了…


    …


    “踏青游春,我只想?陪着你。”


    一山春色,十里清阴,他在景中,亦想?留在她心中。


    而她,焉能不知??


    幸而月光黯然,照不见?她的泪,只有她听起来很愉快的声音——


    “好啊,凡你旬休,我们便出去转转。”


    尉相愿贴着车窗,轻唤了一声“殿下……”,唤完他顿了顿。


    “说吧。”孝瓘应道。


    “我刚派人去太医署了,卢见?樾没有回去。”


    “知?道了,留人守着,另外派人在靖水周围打探卢见?樾的下落。”


    “这般看来,我的曲谱八成是被他偷了……”清操思索着,“我倒好奇你怎知?靖水酒肆有问题?你不说给?过银两,让那掌柜往别处谋生?了吗?”


    “应该不是此前的掌柜。掌柜走后?,我曾报请领军府查封此处。今日?见?它重?开?,便觉蹊跷。刚刚二兄叫门,里面的人用鲜卑语应声。邺都不同并州,坊间多为华人,寻常店家招呼客人,极少用鲜卑语。且二兄以鲜卑语回应,来人开?门满脸热情,颇似在等什么人。我又?重?做一次,他的反应也是相同。”


    “所以你才带我上了‘男楼’?”清操含了笑意。


    孝瓘不好意思道:“我只想?找个?能盯梢的地?方,却不知?那是曲坊……你没看到什么不能入眼的吧……”


    “嗯——”清操黠笑道,“我觉得那个?胡伶长得真?好看。鬼面之下须有真?绝色,不然,就会?有种想?把面具给?他戴回去的冲动。”


    孝瓘将她推出兽毯,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


    “干嘛,干嘛呀……”清操回来枕在“粽子”上,媚眼如丝望着孝瓘。


    “明日?,我自北宣寺要?回鬼面,整日?戴在脸上便好。”


    “我没说你啊……”清操揽着他的脖子,挤回到他怀里。


    “岂敢?我可没有那般颜色。”


    “‘四郎艳独绝,世间无其二’,您可是齐国女子公认的绝色。等,等一下……你不是惯以容貌为耻嘛,怎还跟个?伶人比较起来了?”


    “没办法……”孝瓘叹口气道,“在某些地?方,武力战值没有用,单纯看脸……譬如某些东家子心里。”


    清操想?起他曾问,为何对他情有独钟,她答“邻女窥墙,食色性也”,不禁莞尔。


    “东家子窥宋门三载,我看郎君一辈子。”她说完,见?孝瓘唇边裂开?笑纹,才又?道,“往里挪挪,分我点毯子……”


    孝瓘分了她一半毯子,却仍不甘心,追问道:“你说,我与那胡伶,到底谁更好看些?”


    “夫君说的哪个?胡伶?妾怎么没有半点印象了?”


    孝瓘这才舒心一笑,“你这小娘还算有些觉悟,本王暂且放你一马。”


    第二天一早,尉相愿便传来回报——有人在漳水中,发现了卢见?樾的尸身。


    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封羊皮函,字迹有些模糊,但仍能辨出是突厥文。


    尉相愿找了译者,又?给?孝瓘呈进了一张清晰的译作,大体的内容便是要?加强同齐国高官的联络,避免再次出现类似中山宫那样的误判。


    “所以……卢见?樾是突厥的细作?”孝瓘看了看清操,又?问尉相愿道,“领军府查抄了靖水酒肆吗?”


    “酒肆夜间失火,火场中发现一男子的尸体,经广宁王辨认,正是昨天来开?门的那人。”


    “突厥细作故意说鲜卑语,是为了掩藏身份吗?”清操问孝瓘。


    孝瓘刚想?点头,又?想?到一层,道:“他们既要?掩藏身份,为何会?随身携带突厥文的密函?”


    天子脚下出了突厥细作,此事令高湛大为震怒。


    孝瓘也因此变得异常忙碌,几?乎每晚都是宵禁前才得回到府中,而他答应清操陪她游春的事,也无法兑现了。


    旬休之日?,孝瓘一觉竟睡到午后?。


    他睁开?眼,望着窗外的赤日?,园中的金柳,满眼愧疚地?对清操道:“漳水边的桃花应是开?了吧?要?不我们……”


    清操摇摇头,“后?园的桃花也开?了,并不比漳水边的差。”


    他艰难地?坐起身,扶着床框呕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他没有刻意躲避清操,清操倒也表现得很淡然。


    她熟练地?用绢巾抹去他额上的汗滴,唇角的血渍,然后?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别急,缓一缓。”


    侍从送来新裁的衣裳。


    他穿上右衽广袖,天水碧色的春衫,玉簪绾起碎乱的青丝,清操在革带上系好脂玉,望着那愈加苍白的病容,宛如寄居红尘的谪仙。


    清操搀扶着他,走到后?园。


    深红浅红的桃花,浓绿淡绿的青草,环簇着步碍、蒲席和矮几?,几?上是他昨晚才起头的奏疏。


    “给?你——”清操研好墨,掭饱笔,放在他手中。


    孝瓘夹着笔,笑了,“你怎知?……”


    清操望着他写的开?头,轻叹道:“你的心事我焉能不知??”


    整个?下午,他在桃花树下写奏疏,而她在桃花树下画桃花。


    园中的桃树只有三株,而她画了漳水畔的桃林,千株万株,繁花似锦。


    孝瓘的奏疏尚未写完,人却抚案睡了,清操捻起落在他发丝中的桃瓣,他便醒了。


    “写完了吗?”


    孝瓘看了看,道:“没有,还差一点。”


    “日?头落了,天凉起来,咱们回去吧?”


    孝瓘望着天边的晚霞,怅然道:“抱歉……难得有一日?闲暇,竟又?如此虚度了……”


    清操拿起笔,在画中的桃林间描了两个?人的背影,又?道:“下次旬休,我早些叫你,我们去三台外放纸鸢?去洹河钓鱼?要?不去竹林曲水流觞?好不好?”


    孝瓘笑了笑,“下次旬休,我们要?去参加相愿的婚礼。”


    再青庐


    尉相愿的婚礼原定于去岁十月, 因与周国的战事而延至二月。


    尉氏是北魏道武帝钦定的勋臣八姓之一,与北方豪族卢、崔、李、郑、王同为最高门第。尉相愿祖上曾授一品公?爵,到他父亲尉摽这?代, 正赶上天下?大乱, 于是追随太祖高欢起义。


    尉相愿的新妇出自母族太原王氏,亦是他的表妹,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情?谊笃深。


    按说经百年汉化, 又与王氏联姻, 理当恪守婚仪, 却不料被军中的兄弟们一闹,直教人哭笑?不得。


    尉相愿打从下?了马,脚就没沾着地, 被相里僧伽等?一干人抬着进了青庐。


    他虽一路叫着“妹妹①还?在外头!”, 却也无人搭理, 直至要拜天地了, 才发觉新娘不在。


    延宗自然没闲着,生按着他的头和相里僧伽拜了天地。


    海昌王尉摽大笑?, 母亲王金姬却是一脸无奈, 对尉摽道?:“这?成何体统?”


    最后还?是清操领着掩扇的王娘子,过了马鞍, 进得院中。


    那群不怕累的又把尉相愿抬回院中, 由他抱上新娘,荷着他与新娘一起入了青庐。


    尉摽与孝瓘让了半天主位,最终还?是被孝瓘按着, 接受了新婚夫妻的叩拜。


    尉相愿却在三拜之后,又单独叩拜了孝瓘, 他哽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末将?遵殿下?之命,回来娶她了……”


    孝瓘知他所言,是下?邙山时曾对相愿说过的话,遂会心一笑?。


    他想起身将?尉相愿扶起,谁料竟是脱力,好在清操在旁一把承住他,他感激地看了眼清操,才转头对尉相愿道?:“我愿你们白头偕老。”


    清操仰头望着他——


    他自己?明明身处暗无天日的深渊,却不吝为别人描绘幸福美满的人生。


    他不争、不抢、不妒、不怨,有一颗素心。


    此时帐外已然开席,众将?涌出去抢酒,端着杯子开始灌尉相愿。


    酒喝多了,气氛便热闹起来。


    初时,有人用筷子敲碗碟,敲的人多了,旁边的吹鼓手也加入进来,众人听出是《兰陵王入阵曲》,无不激动,借着酒劲跳起舞来。


    很神?奇的是,他们人人会舞,动作一致,且都卡在乐点?上。


    孝瓘无奈,小声对清操道?


    :“这?些?人讲武都没这?么整齐过……”


    清操忍俊不禁,叹气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一片痴情?错付,长曲截为短歌,短歌成了武舞……”


    孝瓘勾了勾嘴角,道?:“都是你名字起的不好,要依着我叫《四?熊》、《四?虎》就不至于了吧?”


    “那岂非叫《四?娘曲》更好?”清操白了他一眼。


    众将?士舞罢,托起尉相愿抛向天空——他身着大红的喜服,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上下?翻飞。


    门外传来一声高喝:“太子殿下?到!”


    “火焰”霎那间熄了。


    海昌王带着儿子匆忙赶到门口迎接。


    “父皇遣我来参加老臣家的婚礼。可这?里的人……”高纬站在门口,扫了一遍院中的人,“怎么都在跳舞呢?”


    尉摽忙解释道?:“军中多粗人,喝点?酒就胡闹,太子殿下?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在跳《兰陵王入阵曲》吗?”高纬的目光落在孝瓘身上,他脑海旋即闪过那副恐怖的鬼面,不禁喏喏道?,“我听说……这?曲子是阿兄找自家妾婢做的,然后再放到军中去传唱……”


    孝瓘听后一惊——在和士开在庆功宴演奏之前,军中没有这?个曲子,更没有人知道?是清操所作。


    他屈膝跪在这?个八岁孩童面前,道?:“太子明鉴,若无庆功宴上的武舞,此曲不会在军中流传。”


    高纬半信半疑,转对舍人阿那肱道?:“把父皇的赏赐交给海昌王吧。”


    然后对尉家父子道?:“我喝一杯喜酒就回去复命。”


    高纬喝酒的时候,鸦雀无声,全然不像一场婚礼。


    尉相愿婚礼的第二天,清操收到一封从河阳寄来的信。


    河阳关召她回去,要为她消去罪籍,遣返家乡。


    她把这?封信藏了起来。


    她照旧去阊阖门外,等?孝瓘散朝,陪他到尚书省看公?文,再一起返回兰陵王府。


    “因卢见樾的事,各处都在清查细作。尤其是他所在的洛阳,与他相熟的人都已下?狱。据太医校尉胡轸交代,那晚确是卢见樾偷了你放在我枕边的曲谱。”


    孝瓘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仍想把这?件紧要的事告诉清操。


    “如此看来,曲谱果真是卢见樾偷来奉与和士开的……难道?和士开便是羊皮函中所指的高官?”清操皱眉自语道?,“突厥人忌惮你,倒也有可能要将?你置于炉架。但卢见樾已成功完成了任务,理应嘉奖才是,为什么还?要申斥他中山宫的事呢?况且阎氏已归,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为何还?要再提?”


    “我听闻至尊已问过和士开了,他说是从军中学会此曲,从不知有何曲谱。”


    “军中?”清操先是惊诧,后一思?索道?,“难怪太子昨日会说那些?话……至尊也定会怀疑你故意散播,以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声望。和士开这?毒计,酒宴上挑拨了你与勋贵的关系,暗地里又使至尊认为你功高盖主!”


    “我会把你作此曲的初衷和丢失的经过写?成奏表。曲谱被卢见樾窃走是事实,靖水酒肆也是我报到领军府的,想来可以打消至尊的一些?怀疑吧……”


    说完,他颓然一倾,倒落在床。


    清操吓了一跳,以为他失了意识,推着身子唤了两声,他勉强开了眼缝,虚声问道?:


    “河阳关还?未给你寄归乡文书吗?”


    清操没想到他问起这?事,支吾着不知如何答。


    “若收到,告诉我一声,我遣人送你回去。”


    清操凑到他面前,握上他冰凉的手,“不是说好……让我陪着你嘛?”


    孝瓘抽出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我实在担心曲谱的事会牵涉到你……我想要你去罪还?乡,重为高门之女。”


    清操望着他消瘦而憔悴的脸,“其实对我来说,能不能去罪并不重要……”


    “不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将?来还?要回河阳关服役吗?”孝瓘有些?急,歪头呕出一口血。


    “孝瓘……你别急……”她用绢巾拭净他唇边血痕,一个想法猛然袭上心头,让她不得不改变了此前的决定,“我若依你去罪还?乡,你可依我上表至尊,再册我兰陵王妃之位吗?”


    “清操……”孝瓘的声音低沉暗哑,“你……当真想好了?”


    “嗯。”清浅一字,却被清操说得坚定无比。


    “好,我依你便是。”


    孝瓘仰面躺回枕上,手无力地搭在额间,清操看不见他的眼睛,唯见自暗影中滑出的一颗泪珠。


    清操把河阳关的文书交至太医署,太医署知会了都官,都官定于三月初二派人来接她。


    临走的前一日,孝瓘难得准时散值。


    “今日……得闲?”清操问他。


    “就算再忙,也要陪你回家收拾东西。”


    “没什么可收拾的,只带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好。”清操笑?得有些?不自然,“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对吧?”


    “嗯。”孝瓘轻轻应了一声。


    清操果然仅拣了一两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袱,孝瓘往里面塞了些?银两。


    “我让厨下?备好干粮,你明早拿上。”孝瓘说完,又拿过一把匕首交给清操,“虽然兰芙蓉仍会在暗处护你,但你自己?也要带上武器防身。”


    清操接过匕首,外观质朴无华,抽出来看,匕刃竟十分锐利。


    “小心,别划伤了。”


    “你赠我匕首,又怕我划伤,我又不是小孩子……”清操笑?道?,“不过这?匕首真锋利。”


    “这?是宿铁所制,用牲尿和牲脂淬火而成。”


    “啊?尿做的?”清操嫌弃地收回鞘中。


    “你莫小瞧此法。”孝瓘笑?笑?,“这?是信州刺史綦母怀文所造,能斩甲三十札。若我军人人配上宿铁刀,战力定能大升!②”


    “现在配置了多少呢?”


    孝瓘叹了口气,“仅宫中禁军。”


    飨食时,孝瓘拿了壶醴酒,给清操斟满,“过两日是寒食节,我知高门的规矩多,但以后……别再吃冷食了……”


    寒食对于中原高门来说,是追思?亡者?的日子,但鲜卑胡儿、六镇之人偏爱在这?日打马游春。


    清操想起在定州时,孝瓘送来的醴酒,弯目一笑?道?:“我原是想陪你踏青……”


    她话没说完,就仰头饮了那盏醴酒——因为若再不仰头,眼眶就再也承不住沉甸甸的泪珠了。


    饭后,孝瓘在书房中写?奏疏,清操支肘坐在他身畔,脸颊因醴酒而微酡。


    她望着他板正的身姿,绝美的侧颜,横平竖直地写?着那些?字,大概是执意想把眼前这?图景刻入心底,她的眼睛渐渐起了酸胀之感。


    “还?在写?那篇奏疏吗?”她抽了抽鼻子,问道?。


    “什么奏疏?”


    “平阳的那篇啊。”


    孝瓘蹙眉,许久才答,“不是。”


    临睡前,清操在渣斗中找到几?张被揉烂的纸,展开一看,正是平阳的奏疏。


    “你费了那么多心力,为什么要扔掉呢?”清操捏着那奏疏,抖落掉上面的尘土。


    孝瓘略显尴尬,道?:“写?得不好。”


    “在平阳以西筑戍,将?不愿受地垦荒的流民迁过去,改为军户,屯田运粮,逐渐蚕食河东的领土,最终把战线推至黄河。”清操粗览了一遍,“这?,不好吗?”


    “限制流民荫附豪族,会得罪很多人……”孝瓘缓声道?,“平阳一直是斛律军在经营……此策合流勋贵,有违至尊提拔我的初衷,定然不会被采纳。”


    “你提笔之前不知道?这?些?吗?”


    孝瓘一结。


    清操把奏疏铺平,放回到书案上,“你心怀赤城,何尝会畏人言?何尝会顾己?身?”


    她见孝瓘不答,又试探问道?:“是……因为我吗?”


    “清操,我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写?此疏,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而已……”孝瓘低了头,“这?谏言非但不会被采纳,还?会给你惹来祸端……”


    “那我问你,若你孑然一身,会不会上此奏疏呢?”


    孝瓘想了想道?:“知其不可而为之。”


    清操裣衽为礼,微微笑?道?:“妾与殿下?同。”


    孝瓘微异,


    不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过身之后,纵有君上惩戒,朝野非议,她情?愿独自承受。


    孝瓘瞬间红了眼睛。


    他一把牵住清操的手,“今晚,别走……”


    清操顺势跌进他怀中,他听不见她的呜咽,亦感受不到颤抖,只是她再抬起头时,他的前襟湿了好大一片。


    “我没想走啊……我还?想你陪我做几?件事呢。”


    “好。”孝瓘轻声应着。


    “自河阳定情?,你我聚少离多……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青庐之中,尚有未尽之事?”


    孝瓘脸上一红,眉心微颦,“清操……我一直记得……可是……”


    清操起身,到几?案边拿了剪刀回来。


    她从自己?的髻子中拉出头发剪断,又剪了孝瓘的一绺。


    她边剪,边哼起龟兹小调:“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这?调耳熟,不会又是《入阵曲》中的某段吧……”


    “不是。”清操笑?笑?,“是我在肆州给你绾凌云髻时哼过的。绾髻子时,我偷偷把自己?的头发掺进去,就权作结发了……”


    “清操……对不起……我那时……”


    “人的情?感便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倘使明明不喜欢,却硬装出喜欢的样子,虚以为蛇,那才是不磊落。”


    清操边说,边将?两股头发合在一起,用缨绳系了,“好了,以后我们就是结发夫妻了!”


    她说完,拍了拍枕头,示意孝瓘睡觉。


    孝瓘顺从地躺下?来,拉上被子,闭了眼睛。


    他的眼睑一直在动,显然没有睡着。过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是说……要我陪你做……几?件事吗?”


    清操挪了挪身子,鼻尖凑到他的耳边,问道?:“你……可以吗?”


    孝瓘的耳朵瞬间红透,他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可以……努力……”


    清操浅笑?,轻轻吻了他的额头,鼻梁,在触及嘴唇前,她按住他将?起的身子,轻声道?:“我同你一起努力……”


    在孝瓘原本?的观念中,人在此时皆为兽。


    就如同一头烈日炙烤的野兽,急寻一泓清凉的泉水,却须用尽这?世?间最肮/脏/龌/龊的手段,方才可以寻到。


    然而今天,他忽觉自己?像个人了……


    至于清操,她从来都想做一个人,而不是被人霸道?按在床/笫上,予取予求的物。


    她想要的欢愉并不比他少……


    可惜她前次得到的,却是一场疼痛而艰涩的半途而废。


    幸而今日,她终于懂了,何谓春风舞罗帐,何谓春雨润栀树……


    一个人,须以自己?的情?感,温柔地去探索另一个人,进而触及对方的灵魂;


    当他们的情?感交/融在一起,他们的灵魂自然也在一处了……


    几?近寒食的天气总归不会太好。


    细密的雨丝,带着清寒孤冷,打湿了门前的路。


    与其说清操起得很早,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睡。


    她蜷在孝瓘怀中数日子——


    自邺城到河阳,马不停蹄三日,河阳到荥阳一日,在荥阳等?候录籍要一日,只不知重册王妃还?需多少日……


    眼见东方鱼白,她起身走到镜边,敷粉梳发。


    她从镜中瞧见孝瓘也起了身,倚着隐囊望着她,她拿起桌上的黛笔晃了晃,“罚你帮我画眉好不好?”


    孝瓘没有动,道?:“我这?手提剑握槊,从没拿过眉笔……”


    清操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其实很简单的……”


    任凭泪如雨下?洇了妆,她还?是执拗地对着镜子,细细勾勒出远山眉。


    孝瓘起身走到她旁边,待她画完一边,他接过笔,照着样子画完了另一边。


    两边的眉毛并不齐,看来仍旧有些?滑稽。


    他的鼻尖和眼尾都泛了红,脸上却是缀着笑?,伸指去抹她的泪……


    “去吧,我等?你回来。”他的清眸淌着弱水。


    清操想起河阳时,也曾对孝瓘说过同样的话。


    “昔日我能做到,君亦不可食言。”


    寒食节后不久,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传闻天子在前一日召见了兰陵王高长恭,二人谈话间,天子忽起气疾,幸而身边有前太医马嗣明,经一番救治后,才勉强脱险。


    待太医署丞徐之范赶来,又用了些?药,天子才得舒适。


    徐之范进言道?:“至尊的症状与明太后(娄太后谥明)相类,马先生的药恐不合用……”


    天子旋即震怒,禁了兰陵王开府招纳客卿。


    至于缩减用度,休养生民的谏书,高湛看了看案头,唤来和士开道?:“朕看赵彦深这?篇禁酒令最好。”


    酒是粮食所酿,历朝天子想表达勤俭意愿时,往往从禁酒开始。


    然而,真正让齐国衰落的,是大修池苑、开山凿佛的天子与贵族;是越来越多失去土地,荫附豪门的流民;是毫无战略,毫无章法,疲于奔命的骑兵与步卒。


    所有这?些?,又岂是区区禁酒令所能解决的?


    自此之后,高湛虽不再饮酒,气疾仍会不时发作,他望着年幼的儿子,整日忧心忡忡。


    和士开唏嘘流泪,轻言劝慰,“臣听说,前朝的献文帝,曾下?诏传位于皇太子……”


    高湛听完,眼睛亮了亮。


    第二天,太常少卿祖珽上奏天子,说:“昨有彗星掠夜。”


    高湛听见“彗星”二字,不禁皱了皱眉头,忙问他所应何事。


    “宜除旧布新。”


    “哦?”高湛眉头舒展,饶有兴致地问道?,“愿闻其详。”


    祖珽对道?:“陛下?虽为天子,却还?不是极贵之位。臣从汉代纬书《春秋元命苞》上读到,‘乙酉年,革除旧政’。恰巧今年是太岁乙酉,宜传位东宫,使君臣名分早定,如此也可顺应天象。”


    高湛大悦,道?:“爱卿言之有理,朕自当顺从天道?!”


    清操先到了河阳关,消去罪籍之后,自行返乡。


    临返乡前,她去乳母处,见到了万氏遗孤。


    那孩子已快两岁,长得白胖粉嫩,乳母唤他宝儿,清操也随着这?般叫他。


    清操与乳母说明了来意——她想把宝儿接到荥阳。


    乳母起初还?有些?不舍,但听说这?孩子能进郑家坞堡,登时同意了。


    她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宝儿长大出息了,莫忘了我哦……”


    郑武叔自老郑公?过世?,就辞了赵州刺史,留在荥阳丁忧。


    清操时逢大赦,回归坞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特意为清操备下?了一桌素餐,以慰她这?两年所受的摧折。


    席间,郑武叔禁不住问清操:“当初殿下?曾对我说,他不仅未与你和离,还?会拼却性命护你平安。可今日,为何是你独自归家?”


    “他……”清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他答应过我,会再为我请封兰陵王妃。他……他很快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忽而僮使来报,县中主簿来访。


    郑武叔自然知道?主簿是做什么来的,就带着清操一同迎接。


    主簿的态度很是谦和,“下?官寒鄙,不敢登高门,此来公?干,望使君勿怪。”


    郑武叔摆了摆手,示意他公?事公?办。


    主簿取出籍册,将?清操的情?况逐一收录,当问到是否婚配,郑武叔一滞,回头看了看清操,道?:“她……的夫婿是兰陵郡王。”


    主簿的笔尖一停,“这?……”他笑?了笑?,“下?官绝无质疑使君的意思?,只不过若夫婿是兰陵郡王,那便是宗籍,不会发到咱们荥阳县了……”


    郑武叔的脸色一沉,刚想发作,却听清操问道?:“是不是我入了籍册,就不能离开荥阳了?”


    “娘子应也知道?,这?块以前管的不甚严,但去年的均田令后,各处驿站、


    津渡户籍查得特别严。而且……娘子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然以郑门的威望,去郡中开个过所③,也并非难事。”


    “那我先不录籍了。”清操道?。


    郑武叔本?来心中有气,听清操这?般一说,不禁吼道?:“开什么玩笑??不录籍?那不成流民啦!”他转对主簿道?,“你先写?上和离吧。”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册封的消息,更没有人来接清操。


    一路护她到坞堡的兰芙蓉,也来向她告辞,准备返回邺城了。


    “帮我打探一下?册封之事吧……”清操如坐针毡。


    兰芙蓉轻“喏”了一声。


    坞堡内,关于清操和离的流言甚嚣尘上,尤其是她带回的万宝儿,更让人浮想联翩。


    最符合逻辑的传言是她与奴人有染,淆乱皇室血统,不仅被兰陵王弃绝,更因此锒铛入狱。


    然而,清操并不以为意,她常带着宝儿在庭院中玩。


    这?日,郑武叔的夫人李氏把清操唤到自己?房中。


    房中摆了风炉,茶缶和茶瓯。


    “清操,来尝尝。”


    清操接过新煮的茶,只一口,便尝出是她少时最爱的蕲春茶。


    “这?是我内甥送来的。他出身博陵崔氏,新晋了瀛州别驾。他小时候常来坞堡中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


    “阿婶……”清操抬起头,放下?茶瓯,“我小时候爱饮蕲茶。不过这?些?年在北地多吃酪浆,再饮此茶反倒不习惯了。”


    “清操,我与你阿叔素来知道?你的心意,但缘起缘灭,终究是不能强求的……”李夫人叹了口气道?,“昨日广宁王差人给你阿叔送来一封……嗯……我们商量了一夜,不知如何跟你开口……”


    清操一下?慌了心神?,她瞪大了眼睛,道?:“阿婶……我去看看宝儿……看他……是不是睡醒了……”


    说完,她猛然起身,碰翻了案几?,茶瓯碎裂一地,她却也顾不得,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去——她现在只想逃,逃到外面去……


    外面春风和暖,花香阵阵,红尘盛景,皆在此间。


    而落在清操眼中,只见朦胧一片,浑浊一片,她与这?世?间仿佛隔着烟雨。


    从烟雨中急走过来的人影,一把捉住她的肩膀。


    她茫然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努力分辨才认出是阿叔,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仍从他的口型中读出几?个无比残忍的字——


    他说:“兰陵王薨。”


    那一瞬间,她像陡然溺进水中,胸口痛得无法呼吸,耳边嗡嗡作响,眼睛酸胀得根本?睁不开……


    清操倚在榻上,手中握着广宁王孝珩所书的讣文。


    “广宁王也真是奇怪,我已不是兰陵王妃,为何还?要给阿叔送信来……”清操平静地把讣文叠好放在榻边,“阿叔今日不去礼佛了吗?”


    郑武叔拧着眉,“本?是要去的,但实在是不放心你……”


    “我有心理准备……”清操淡淡地说,“此前也跟阿叔说过,他在突厥中了毒,唯盐泽虺易可解,他却在去年解晋阳之围时,亲手烧了盐泽……”


    “殿下?高义,非常人所及……”郑武叔由衷佩服道?。


    清操回过神?,对郑武叔笑?了笑?,“我没事,阿叔去吧。”


    郑武叔回头看了看李氏,示意她好生照看,便转身走了。


    郑武叔去了竹林寺礼佛。


    自老郑公?故去后,他几?乎走遍了荥阳的佛寺,参禅造像,研习佛理。


    次日午后,他在寺中吃了素斋,路过少溪时,见有人仍在水边流觞。


    “郑公??”他本?不想打扰,却听有人唤他,只得驻足一观。


    正是成皋郡丞赵鸾。


    经天保年间的裁并,荥阳郡降为县级,并入成皋郡,郡治留在了荥阳县。


    “赵大人……”郑武叔对着赵鸾点?了点?头。


    “郑公?还?未出发吗?”赵鸾起身行礼,被郑武叔止了。


    “出发?”郑武叔听得一头雾水,“去哪里?”


    “郑公?昨日遣人去郡廨办理去邺城的过所……”


    “邺城?我……我为何要去邺城?”


    赵鸾挠了挠头,道?:“昨日郑府的僮使,拿着广宁王手书的讣文,说郑公?要往邺城吊唁兰陵王……”


    清操换上男装,绾起发髻,怀揣过所,从荥阳一路北上邺城。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邺城的街道?上。


    路过西口里,她想起嫁入邺城,走得正是这?条路——那时他身着红彤彤的喜服,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


    路过清风里,珍药馆的吴大夫还?坐在那里给人看病——这?庸医还?说他不是代脉,只是气郁不调。


    对了,还?有个济贤寺的昏医说他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清操想到这?儿,禁不住嘴角上翘,但她很快收敛回来。


    前面是公?子坊的书肆——他在那里给她买了《碣石.幽兰》的琴谱。


    ……


    邺城的街坊中,处处都有关于他的回忆;但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清操终于走到了戚里的兰陵王府门口。


    出乎她的意料,门口没有张挂的白幡,庭中不见凶门柏历④,更没有往来吊唁的宾客。


    那一瞬间,她心头大喜,她甚至坚信是广宁王寄错了信,传错了话……


    然而,当她看见张主簿一身白衣从廊上缓缓走来的时候,她顾不得半点?士族风仪,蹲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妃。”张主簿抹了抹眼泪,并没有改变称呼,“咱们进府说话吧……”


    清操却很敏感,她瞬时止了哭声,“张主簿,至尊重册我为兰陵王妃了吗?”


    “还?……还?没有……”张主簿为难道?,“王妃走后不久,殿下?就把奏表递上去了,只不过册书一直没有下?来……估计是因为朝廷上下?都忙着禅位的大事……”


    “他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她拔腿就往门里去。


    “殿下?……他……还?未回来……”张主簿拣着词句,生怕刺痛了清操,“其实……我正要出门置办……些?东西……”


    清操抬头看了看大门,难怪没有张挂。


    “他去哪儿了?”她失神?的问。


    “王妃走后,殿下?先被禁止开府纳卿,后被革除尚书令,贬为青州刺史。可没想到,殿下?到青州不久,就从那里传来了凶信……”


    清操想去青州迎柩,张主簿看她的状态,委实不敢让她上路,只道?:“灵柩不日抵京,王妃还?是留下?来主持大局吧。”


    说是住持大局,实则都是张主簿在外面操办。


    清操只把自己?关在内寝中,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管收拾着他昔日的衣饰。


    他仅带走了几?件春衫,其余都留在柜中,清操把它们抖落开来,逐一抚过。


    她以为泪水已干,望见旧物,泪水仍如断线珠串一般垂落下?来,洇湿了一领旧袍。


    那年七夕,她在院中曝衣,而他正是从这?旧袍中拱出头来,笑?脸恍如昨日。


    清操堆叠好别的衣物,以备“烧三”之用,唯这?旧袍放在了一边——她记得这?袍子是从明女庵中所得,且绣有文襄皇帝的小字。


    收拾好衣物,她又寻起听风——她想把听风一并烧了。


    然而,卧室,书房,听风阁上,全都不见。


    她听一个小童说,殿下?走时,除了换洗的衣物,只带了那张琴……


    她的表情?有如晴空暴雨。


    小童看了担心,本?想安慰几?句,不过他另有事说:“王妃,郑使君来访。”


    正堂上,郑武叔正气喘吁吁地喝着水。


    他瞧见清操走出来,刚想长出口气,却发现她一袭素缟,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又提了起来。


    四?目相对,半晌没有言语。


    “跟我回去吧……”郑武叔放下?杯子。


    清操定定望着阿叔,缓缓摇了摇头。


    “清操,你以何身份留在这?里呢?”郑武叔苦着脸说,“你……你还?穿成这?样……你不怕别人笑?话我们吗?”


    他见清操不言声,又继续道?,“你要知道?,玉牒之上,兰陵王高肃旁,并没有你郑清操的名字啊!”


    “其实我本?不愿去罪还?乡,而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清操终于开口道?,“他却执意要我回来,还?答应为我上表请封。我转念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若我不在玉牒,如何入漳西皇冢,又如何能与他同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不过,现在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说完最后那句话,她竟自笑?了。


    “清操!”郑武叔上前几?步,伸手钳住她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要以身相殉吗?”


    清操敛起笑?容,淡然望着他,没有回答。


    清操不肯离邺,郑武叔也只得客居在兰陵王府。


    郑武叔到厨下?讨了一碗酪浆,送到清操的房门口,“你若想有力气挨到他回来,多少也要


    吃点?东西吧?”


    清操乖乖饮了。


    是夜,她躺在床上,对着黑暗发呆,耳畔响起了敲门声。


    她执蜡走到门边,看着窗棂上的黑影,问了一声:“谁。”


    “清操……”那声音乍听来很像孝瓘,清操心内一提,细辨之下?,却又速速跌落——


    “是……河间王?”


    黑影动了动,似在点?头,“是我。”


    清操有些?害怕,不知他这?么晚来此何意,毕竟鲜卑素有收继的恶俗……


    “天色已晚,大王有事,明早再说吧。”


    “我自知唐突……但我实在很担心你……”


    清操在门内没有接话。


    探曲坊


    “刚刚郑使君拜访广宁王, 恰巧我也在二兄府上。使君跟我们说了你的境况,希望我们能劝劝你……”


    他顿了顿,又道, “自我在东馆第一次见到你, 就喜欢上?了你,这么多年从未变过。我知道你对四弟的感情, 所以始终站在暗处, 不愿给你压力。而今, 逝者已矣,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事?实上?, 他从来没有这般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殿下……”清操轻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孝琬轻嗤, “你仔细想想, 当初元女既去?, 孝瓘何尝不是心如死灰?恰恰是你将他拉出深渊, 重获新生。现在,你焉知我不能令你回心转意呢?”


    “若没有猗猗与他的绝笔, 他是走?不出来的。他们都?背弃了那段感情, 选择了其他的路,从有情至无情, 他才得以出离苦海。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机缘, 我们是被死亡分?开的,想来也可因死亡而重聚。”


    “郑清操!”孝琬使劲拍了拍门,“你别犯傻!谁知道泉下有没有幽冥?有没有无间?万一此去?便是万事?成空呢?你见不到他, 无论生死,你都?见不到他了, 那该怎么办?”


    门内的身?影矮了下去?,低回呜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对……对不起……”孝琬抚着门框,“我……只?是怕你做傻事?……你可以不选择我,但我必须知道……你如何才能不做傻事??”


    清操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一夜,清操睡得很熟,熟到她几次欲醒,又被周公拉回梦乡。


    待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辆牛车之上?。


    牛车沿水徐行,春日少雨,河水清浅,波光粼粼。


    “阿叔!”她探身?对着窗外骑行的郑武叔说,“是你在酪浆里下了药?”


    郑武叔并不理睬她。


    “阿叔……求你让我回去?……我还没有见到他……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郑武叔冷哼了一声。


    “在那些?鲜卑胡儿?眼里,莫说你是离绝弃妇,便是正嫡遗孀,他们也会不顾伦常的收继!你留在那里,只?会丢尽我们郑氏的颜面!”


    “他们倘真逼迫,清操愿以死保全家族颜面!”


    郑武叔瞪了她一眼,“我知你生无可恋。但父母生你,姑母养你,阿翁教你,你身?体发肤皆不是你自己的!我今日必须把你带回荥阳!”


    “你若再不停车,我便从车中跳下去?!”


    “好,好,你先别冲动。”郑武叔无奈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前面有个客栈,我们暂且歇息一晚,好不好?”


    这是个道旁的小客栈,统共不过三间客房。


    郑武叔想要包圆,但店家说其中一间早被人订了,他只?好与清操一人一间,让家仆在柴房中凑合一晚。


    不一会儿?,订房的客人赶着牛车回来了,是两个胡人,车上?载着货物。


    店家让他们把货卸载马厩旁,又给牛加了饲料。


    入夜之后?,清操悄悄出了房门,谁料刚到院中就遇到郑武叔。


    “你干嘛去??”郑武叔冷声问她。


    清操悻悻回道:“要你管!”


    说完,就往后?院的马厩走?,郑武叔猜她要去?解手,就站在廊下,没有跟过去?。


    清操来到马厩,前后?看了半天,没有后?门,墙也甚高,正琢磨着不如直接骑了阿叔的马冲出去?。


    突然,身?后?有东西顶了一下她的腰。


    她一回头,见是胡人的货物,抵着墙根垒得老高。


    她想可能是自己离得太近,碰到了里面的东西,遂往前挪了几步。


    当她正要去?解马缰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她吓了一跳,回头去?找,这次她清楚地看见中间那个袋子动了动。


    她伸手去?戳,袋子又动了,且发出相同的声音——半似叹气?,半似□□。


    “是人?”清操轻声道。


    袋中回了个“嗯”字。


    清操把垒在上?面的货物搬下来——她以为会很沉,却发现实则很轻。


    及至中间这袋,她解了袋口的麻绳,从里面露出一个男人的脸——


    “尉……尉相愿?”她轻呼一声。


    尉相愿脸上?有青肿的淤伤,他吃力地挣出袋子,解开系在他腰背、脚腕的砖石,跌坐在墙边。


    清操从饮马的水桶中舀出一瓢水,放在他唇边,他急急喝了,这才有力气?说话。


    “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被两个胡人绑了?”


    尉相愿刚想回答,却瞧见清操身?上?的麻衣,不禁脸色大?变,“王妃……为何穿成这样?”


    清操倒有些?惊讶,“你还不知道吗?殿下已经……”


    尉相愿跪在地上?,捶地呜咽,再起身?时,泪痕满面,额头和掌骨血流如注。


    清操递给他绢巾擦了血。


    他稍稍稳了心神,问道:“王妃为何会在此处?”


    清操心头一转,“我也是被歹人劫掠至此,你可否带我杀将出去??”


    “末将义不容辞。”


    清操钻进麻袋,把麻绳递给尉相愿,指着郑武叔的马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藏在袋中,你夺了此马,驮我回邺城吧。”


    郑武叔已等了半天,刚想催催清操,忽见马厩中跃出一人一马,径直朝大?门口冲去?。


    他定睛一看,大?叫道:“快来人啊,盗马小贼!”


    那两个胡人听闻,也捉刀从房间中跑出来,与郑家奴仆一起,想要上?前拦截。


    尉相愿一手提缰,一手按着麻袋,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一跃而起,众人不得不闪,任凭他消失在夜幕中了。


    到了邺城郊外,尉相愿再三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才把清操从麻袋中放出来,并给清操讲了他被胡人所擒的经过。


    每年寒食前后?,天子多发气?疾。


    这日,高湛因孝瓘所写的平西方?略而震怒,并因此牵累出气?疾,幸而陪侍孝瓘入宫的马嗣明在侧,为高湛施针才得脱险。


    高湛本在气?头上?,又经徐之范挑拨,先暂停孝瓘开府纳卿,后?把他贬到青州作刺史?。


    孝瓘在临走?前,遣散了府中的佐吏和客卿,自然也不能带尉相愿同行。


    尉相愿想以仆从随行,孝瓘却让他留在邺城,调查靖水酒肆的事?。


    清操听他说到这里,不禁问道:“靖水酒肆的事?不是结案了吗?”


    “殿下觉得那日在靖水酒肆门口,卢见樾的行为很反常——他明明已经叫开了门,却没有进去?,显然是接收到周围有危险的暗示。但如果是酒肆中人,压根不会给他开门。而且殿下注意到他是先回了头,才摆手表示不进入的,也就是说暗示来自他的身?后?。后?来殿下追至楼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所以殿下嘱我好好调查酒肆周围,一定要把细作一网打?尽……”


    “你查得有什么进展吗?”


    “当初靖水酒肆是被领军府查封的,后?来打?仗用钱,领军府就把诸如此类的田产地契抵押给了各大?佛寺。佛寺也知收不回钱,就


    转租出去?。靖水酒肆的地契押给了北宣寺,而承租人正是那日给广宁王开门,后?来死于火场的堂倌。是个契胡人,名叫阿垭。”


    “契胡不是多居西面吗?”


    “他们原是匈奴別支,主要生活在长?安以北,不过也有少数人入了齐境。邺城的夷人里,就有一大?片契胡人的聚集地。我请广宁王绘了画像,带着去?夷人里,那里果然有人认得阿垭。他们说阿垭是贱籍,因家中贫困,而他长?相清秀,便被卖去?作伶人了。”


    “伶人……”清操思索道,“看来靖水酒肆与对面的曲坊很可能有关联,而那日给卢见樾暗示的,兴许就是曲坊中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去?探访过曲坊吗?为何会落到胡人手里?”


    “我以前去?过,怕被人认出来,再说我也没有才艺……”尉相愿摇头叹道,“我从夷人里出来,正琢磨哪里找个伶人潜伏进去?,便遇到了偷袭。他们把我打?晕,又在我身?上?坠了砖石,估计是要找个水深之处沉了,得亏遇到了王妃。”


    “他们竟敢如此对你,可见背后?势力不小。”清操压低声音道,“别忘了,和士开也是胡人……”


    尉相愿握紧了拳头,“若能查出他是细作,正可清君侧了!朝中恨他的人可不少!”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尉相愿神情一黯,想起昔日孝瓘让他追随安德王的玩笑,不禁红了眼眶,“我想去?找安德王,请他接手这件事?。”


    清操点了点头,“延宗在领军府任职,正可缉拿偷袭你的胡人。”


    她说完,径自认蹬上?马。


    尉相愿站在马下,颇有些?为难——


    他本应先上?马,让清操坐在后?面,现在清操先坐上?去?,他若再上?去?,等于将清操抱在怀中,这属实不像话。


    清操却是微微一笑,她一提缰绳,对尉相愿道:“我去?那曲坊探探,若有证据,你便请安德王去?抄了;若无证据,也不可冤枉好人。”


    尉相愿这才明白清操的用意,他一把抓住缰绳。


    “王妃不可!”他知道郑门最重名声——清操在河阳时,是宁可留在马坊,也不愿跟随孝瓘入军营的;如今这般草率决定,怕是不知曲坊是什么所在……


    “曲坊不同于太乐署,并非只?是研究音乐,还要做些?……皮/肉生意的……”他越说声音越小。


    清操淡淡回道:“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孩童。”


    尉相愿一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孝珩曾奚落孝瓘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接对。


    “前次因我疏漏,放过了痴巧,今日所为,权作偿赎罪过。”清操继续道。


    “可这件事?太过凶险,王妃要有什么意外,末将怎么对得起殿下?”


    “他已经不在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便好。”


    清操说着,甩起马鞭扫过尉相愿的手,她没有力道,并不甚疼。


    尉相愿想起在河阳时,他阻拦孝瓘去?追清操,也挨过这么一鞭子,只?不过那鞭很重,抽得他直接松了手;而这一鞭,纵使轻柔,亦同决绝,他也不得不放了手。


    靖水曲坊内,乌矮若干盯着清操看了半天,看得她有些?发毛——毕竟她前次来过,虽在进门时被胡姬蒙了面纱,但也难保这胡人记性好。


    乌矮若干忽然说起一大?串鲜卑语。


    清操幼时被姑母逼着学了一些?,后?来又听孝瓘常用鲜卑语同将军们聊天,但这坊主输出太快,她只?能从个别音中胡乱猜测,回答一些?简单的“是”与“不是”。


    乌矮若干有些?不耐烦,索性用夏言问道:“我问你会什么乐器,你总回答‘是’做什么?”


    清操忙回道:“各种?乐器都?会一点,不过最善弹琴。”


    乌矮若干听她口气?不小,指了指窗下的琴,让她奏上?一曲。


    清操随意弹了一曲《关山月》,弹完坊主连连鼓掌,“你这曲子能把那些?莽夫粗汉听哭。你会弹琵琶吗?”


    清操又奏了琵琶,箜篌和箫,虽然她并不擅长?,已足令人叹服。


    乌矮若干笑盈盈地对清操道:“娘子色艺双绝,假以时日,必能名动京畿。若日后?被豪门贵府相中,可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清操淡而一笑,“坊主谬赞。”


    “不敢当。我也就是在这里日常管事?的,大?家都?叫我‘乌矮若干’。”


    清操在曲坊的北楼安顿下来。


    在正式接客之前,坊中的阿姊会领着新人学规矩。


    “我姓张,家中行大?,你叫我张大?娘就行。”身?着红裙的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操自是不能如实相告,只?得信口胡说:“我也姓张,人称四?娘。”


    “这么巧?竟是本家。”张大?娘爽朗笑道,“你也是代郡人吗?”


    清操有些?后?悔,在齐的张姓多是魏孝文帝改制后?,鲜卑人所化的汉姓,以她那蹩脚的鲜卑语,哪里像个代人?


    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张大?娘惊讶道:“我还道只?有我家不说鲜卑语了,没想到你也说不利索。”


    清操尴尬笑了一下,“中原多说夏言,平日用不上?,慢慢就不会了。”


    “要知以后?被卖入曲坊,小时候就多跟阿翁学学,你看乌矮若干,只?比我先来几个月,就因鲜卑语讲的好,已是主事?了。”


    “他仅是主事??我一直当他是坊主呢。”


    张大?娘不屑地纵了纵鼻子,“那么大?间曲坊,他哪里买的起?我猜坊主应是朝中权贵。”


    “你没见过坊主?”


    张大?娘摇了摇头,“从未见过。只?见不少说鲜卑语的纨绔子弟。”


    张大?娘引她到住处。房中有张通铺,可睡三四?个人。


    “这是猞猁。”她指着其中坐在铺边正在给箜篌上?弦的女子,又把清操引荐给那女子,“她叫张四?娘,新来的,以后?就跟你住一起。


    猞猁看了一眼清操,对大?娘道:“我刚瞧见阿脊了,在院子里疯跑呢!”


    “这个疯子……”张大?娘摇摇头,“待会儿?得让人捆了,莫扰了客人。”


    “听说乌矮若干要把她卖了呢!就她现在这样,谁要啊?”


    张大?娘瞥了眼清操,没有接话。


    这时窗前有人歌啸,猞猁听了,简直是一跃而起。


    “是阿献!”她先在趴在窗边往外看了看,又冲出门去?。


    张大?娘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四?娘。”她转向清操,“我得问你几句,你别介意。”


    “阿姊请讲。”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家原是邺中百保,后?连坐举家获罪。我因是女眷,减为流刑。期满回到邺城,家中没人了,日子过不下去?,亏得小时候学过音律,这才决定投身?曲坊。”


    “既如此说,你以前没侍奉过男人吧?”


    清操脸上?一红。


    “鲜卑虏不同汉家子,他们比较喜欢娴熟些?的。你若是头一遭,不但拿不到赏金,说不定还会挨骂。你就算想赚钱,也是急不得的。”


    “这里能吃饱饭,饭里有咸味,就很好了。”


    大?娘拍了拍清操的肩膀,“你这不争不抢的性格很讨人喜欢。”


    她说完便出了门。


    清操和衣侧躺在铺上?,门外突然冲进一个女子。


    清操一眼就认出,这女子正是那日在曲坊门口给她戴面纱的胡姬。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低了头。


    女子却不同于那日所见,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喊道:“着火啦!着火啦!”


    清操环顾四?周,并没见火光,看她这模样,猜想该是张大?娘刚所说的阿脊。


    女子喊了一阵,便不再喊了,只?管坐在地上?发呆。


    “你是阿脊吗?”清操试探着问。


    女子的眼睛又大?又亮,眨巴着长?长?的睫毛。


    “我没见过你。”待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


    “可我见过你,你以前不是这样。”清操说。


    “嘿嘿……”女子开口笑了,“哪里?”


    清操指了指对面。


    女子瞬间敛起了笑容,她抱着头,全身?都?缩在一起,“我阿干黑了,脸,胳膊,腿都?是


    黑漆漆的……”


    “谁是你阿干?”清操追问。


    “阿垭。”


    她话音未落,乌矮若干突然带着两个仆闯进来,他先看了眼清操,又看了看地上?的阿脊。


    “这疯子在这儿?呢!快点带走?……”


    待仆从将又哭又闹的女子捆好带走?,乌矮若干才对清操道,“小娘子可怜,被客人灌多了药,成了这模样……没吓着你吧?”


    清操摇了摇头。


    “那便好,你早些?睡。”


    清操再次躺下来,但她哪里还睡得着——


    这个阿脊显然就是阿垭的妹妹。


    她疯癫的原因,恐怕不是乌矮若干所说的被下了药,而是看到了阿垭被烧焦的尸体而受了刺激。


    阿脊虽疯,但她存在本身?就可证明曲坊和细作有关联。


    她现在须得出去?,通知尉相愿查抄曲坊。


    想到此节,她正想起身?,门又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铺板一动,来人应是上?了铺。


    “四?娘,四?娘……”黑暗中有个蚊吟般的声音在唤清操,清操听出来是猞猁,刚想答话,却听一个男子忽道:“这……不太好吧?”


    清操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猞猁娇嗔道:“没事?,她睡熟了……”


    床铺有节奏地“戛戛”起来。


    清□□命的闭起眼睛,只?恨不能闭起耳朵——她感到无比尴尬,那二人却肆无忌惮。


    好在时间不长?,床铺终于恢复了平静。


    清操这才从被缝中往外看。


    月光正映在那男子的脸上?,竟是前次来曲坊,见到的那个戴着鬼面弹奏《兰陵王入阵曲》的俊美胡伶。


    这时,传来猞猁不满的声音:“阿献,我说你徒有其表,你认是不认?”


    “自然不认。”男子回道。


    “不认再战。”


    “不行,我得先回去?了,待会儿?还要去?贵人府上?。”


    “这次要去?多久啊?”


    “至少两三日。”


    床铺一动,过了一会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清操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只?盼猞猁能早早入眠,她好起身?行动。


    可是猞猁也没睡着,她一直在旁边辗转反侧。


    两个装睡的人,终于熬到了鸡鸣。


    廊上?突然楼梯声响,张大?娘推门进来,神情惊恐道:“阿脊死了!”


    清操与猞猁同时坐起来。


    阿脊的尸体是在柴房被发现的。


    三人赶到柴房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清操挤进去?,柴垛旁躺着一名少女,面部肿胀,颈部青紫,正是阿脊。


    看来阿脊是被灭口了,原因多半是因为与她的对话——清操思索间,身?后?有人重重推了她一下。


    乌矮若干阔步走?进来,俯身?探了探阿脊的鼻息,又从她脖颈的青紫处抽出一缕丝线。


    他扭过头,看向猞猁,“这是不是箜篌的丝弦?”


    猞猁似被慑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像是……”


    乌矮若干点了点头,“那咱们就查查谁的箜篌缺了弦。”


    曲坊中能弹箜篌的人本就不多,归在一起统共三架,唯其中一架缺了第二十三根弦。


    “这是谁的?”乌矮若干看向众人,众人的目光汇聚到猞猁身?上?。


    “是我的……”猞猁弱弱地答道,“可是……我昨天已经把弦都?补齐了……”


    乌矮若干叹了口气?,“猞猁,你别怨我,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乌矮大?人……真的不是我啊……”猞猁大?哭起来。


    乌矮若干并不听她辩解,只?命人把她捆了。


    张大?娘伸手一拦,“乌矮,你这是做什么?”


    乌矮若干却不看她,他转向清操,道:“你留在柴房,看守猞猁。”


    这时,一名胡姬跑进来,“贾侍郎来了!”


    “哦?在哪儿?呢?”


    “已经在北楼的玉颜堂了。”


    刚刚还紧锁眉头的乌矮若干瞬间换了张脸,堆着笑褶,迈着碎步,朝玉颜堂去?了。


    这个消息显然也在伶女舞姬间引起了骚动,只?须臾功夫,围观的众人尽皆散去?,没人再去?理会死去?的阿脊,和被关进柴房的猞猁。


    现在房中只?剩下清操和猞猁二人了。


    猞猁低着头哭。


    清操则在后?悔——昨夜就该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现在莫说人证死了,恐怕连她自己都?出不去?了。


    “猞猁,你跟阿脊有什么仇啊?”清操故意问道。


    猞猁听完就急了,“我跟她能有什么仇啊!我们原来就住一起,她疯了以后?才被移到柴房的。”


    “她以前不疯吗?”


    “以前好人一个,就前一阵对面酒肆着了火,大?家都?去?救火了,她也去?了,回来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对,对!她昨晚跑来我房中就一直喊着火了,着火了!”清操往猞猁身?边挪了挪,“她还说她阿干被烧黑了。”


    “她有阿干吗?”她问这话的时候,正盯着猞猁看。


    猞猁的目光躲了一下,“那我倒是不知……”


    门外有人在吵闹,细听之下是张大?娘和看守的声音——


    “我就给她们送点吃的……”


    “乌矮大?人说了,谁都?不许进!”


    “行,那你帮我送进去?。”大?娘又冲柴房喊道,“猞猁,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绢饼。别怕,大?娘会救你们出去?的。”


    张大?娘离开的脚步消失了很久,门锁才“哗楞”一响,一个仆从走?进来,承了个托盘放在地上?,盘中有一张绢饼,一碗汤饼。


    清操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并没有动,猞猁也没有动。


    待那仆从出去?,清操又小声对猞猁道:“我昨晚瞧见你补齐了丝弦,而且我整夜未眠,知你从未离开房间。”


    猞猁听她这么说,脸上?微微泛了红。


    “若来日过堂,我愿为你作证。”清操继续道。


    “真的吗?”猞猁为掩饰刚才的尴尬,抓了块绢饼预备放进嘴里。


    “但乌矮若干不会把你送官的。”


    “为什么?”饼停在猞猁嘴边。


    “我猜他们一定在这吃食里下了药。”


    猞猁端详着手中的饼,“不会,大?娘不会害我们的。”


    “你没听见大?娘走?了很久,他们才把吃食送进来吗?你闻闻这味道就不对。”


    猞猁闻了闻,丢开绢饼。


    “他会把我们都?作成畏罪自杀的样子,然后?把我们的尸体交给官廨。”


    “为……为什么?”猞猁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阿脊八成是他杀的,他需要人来顶罪。”


    “他……他为什么要害阿脊?”猞猁的声音弱了。


    “因为阿脊疯了,她的疯话会给曲坊带来麻烦。”


    “是嘛……”猞猁的声音更?弱了,弱到不像个疑问,而更?像个肯定。


    “猞猁,不瞒你说,我是领军府的人。”清操正色道,“在靖水酒肆火灾中被烧死的阿垭是敌国细作,我们怀疑曲坊和这件事?有牵连,所以派我潜入来打?探。刚才来访的贾侍郎,就是来接应我的。如果你知道什么,现在告诉我,如果你的消息有价值,我会救你出去?。”


    清操这番话,把猞猁听傻了,她眼泪都?风干了,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最后?,她终于开口道:“阿垭和阿脊是一起被卖进曲坊的,他们是兄妹,后?来阿垭因为犯错出去?了,乌矮若干不准我们再提他们的关系。很奇怪的是,没过多久,阿垭竟在曲坊对面开了酒肆。阿脊乞求乌矮若干,能让她在门口迎客,就是想隔街看看她阿干。”


    清操听到这儿?,心中一动——这般说来,那日给卢见樾暗示危险的人就是阿脊了?


    “后?来靖水酒肆着了火,阿脊看见被烧焦的阿干就疯了。乌矮若干一直想把她卖掉。”


    “好。”清操撕下一片裙摆,又从靴中抽出孝瓘此前给她的宿铁短匕,拉住猞猁的手指,割了一刀,“你把刚才的话写下来,按上?手印。”


    猞猁疼得直歪嘴,不过还是依言写了。


    清操抖落开看了看,“你字写得还挺好看?”随即叠起来揣进怀中。


    猞猁正把手指濡进嘴里,没说话。


    “待会儿?我们装晕,伺机往玉颜堂跑,你若跑得慢了,被捉被杀不要怪我。”


    二人把汤饼倒进柴垛,把绢饼掰烂,然后?佯作昏迷,倒在门边。


    过了不多时候,果然有人开门,是方?才送饭的仆从,带着另一名壮汉。


    “怎么都?倒了?”仆从自言自语,


    不过他还是从腰上?解下两根长?绳,递给那壮汉。就在二人往梁上?抛绳,正系扣的当儿?,清操轻轻爬起来,迅速往门外跑去?,猞猁见了,赶忙跟了上?去?。


    仆从转头一看,“呦!跑了跑了!”二人惊慌地往外追去?。


    清操手握匕首,径直向前冲。


    好在玉颜堂就在一层,此时门口围满了伶人。


    清操收起短匕,一头扎了进去?。


    贾侍郎是曲坊的熟客,出手甚是阔绰。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挑些?美人带回去?,作家/姬/娈/童,然后?当成礼物孝敬给达官显贵。


    所以曲坊人人皆知,贾侍郎是他们的青云梯。


    清操进了玉颜堂,她低头溜着墙边往前走?,不时抬头看看传说中的贾侍郎。


    这位侍郎一身?公服,居中而坐,身?边美女环绕。


    她不认得他,但从公服大?略可以推测,应是名员外散骑侍郎。


    孝瓘的起家官便是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仅设四?人,陪侍天子左右,起参政规谏之职,一般皇室宗族都?以此官起家。


    但后?来,想凑到御前的人越来越多,散骑侍郎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超出的人只?能授以七品的员外散骑侍郎。


    清操站定离贾侍郎不远的地方?。


    她的袖中藏着那把宿铁短匕——她想要劫持这侍郎,然后?让他带自己逃出曲坊。


    “汉滨游女,令我忘餐。”贾侍郎突然望向清操。


    众人的目光也因此而汇聚到清操身?上?——


    她身?着素衣,面无粉黛,在一众花枝招展的伶女舞姬中的确格外突兀。


    清操有些?无措,但她很快稳下心神,裣衽为礼。


    “婢子粗鄙,岂敢当汉水之神?”


    贾侍郎笑着摆摆手,“荆钗布裙不掩风华,敢问娘子芳名?”


    “婢子姓张,大?人唤奴四?娘即可。”


    贾侍郎又问道:“四?娘可有什么才艺?”


    “婢子略通琴艺。”


    “琴艺?”贾侍郎大?笑,拍了拍腿,“琴艺好!速来演奏一段!”


    清操像前次一样,弹了一曲《关山月》。


    贾侍郎边听边点头,“没想到四?娘的琴艺如此精湛,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能不能再弹一段前阵子最时兴的《兰陵王入阵曲》?”


    便似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有人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剜下一块肉来。


    清操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会不会弹啊?”贾侍郎还在等她回答。


    清操摇了摇头,好容易挤出一句:“婢子不会。”


    贾侍郎略显遗憾地撇了撇嘴,示意她到近前,斟满一杯葡萄酒,“来,来,如今禁酒,只?能喝这个,你自罚酒一杯吧!”


    清操仰头饮了——这酒格外酸苦,苦到心里,化作一行清泪滚落下来。


    清操放下酒杯,用袖口抹了抹颊边的泪珠。


    贾侍郎大?笑:“四?娘好酒量,今夜陪我回府如何?”


    他此话一出,引得下面一片骚动。


    一直在侧席陪宴的乌矮若干更?是脸色铁青,他刚想开口,清操便抢先言道:“婢子求之不得。不过婢子有个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不知大?人可否一并带回府上??”


    “神女都?如此说了,在下岂敢不从?不知是哪一位?”


    清操指了指角落中的猞猁。


    贾侍郎看了看猞猁,连连点头道:“我带你回去?享福!”


    这时,氍毹(Qu Shu)①上?的伶人也娇嗔起来:“大?人好偏心,奴婢刚才也弹了琴曲,怎地不带我回府呢?”


    贾侍郎赶忙安抚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门口有南楼特意跑来围观的,离得老远高喊道:“奴也会弹琴!”


    贾侍郎皱了皱眉头,道:“人吃饭都?挑食,有人爱吃这个,有人爱吃那个,你们也不用急,自有你们的良缘。”


    当晚,贾侍郎一口气?带走?了十名伶女舞姬,分?装进四?辆马车,缓缓往邺东的方?向去?了。


    落选的自然垂头丧气?,而更?丧气?的自然是乌矮若干。


    他唤来十几名仆从,悄声对他们道:“找条暗巷,弄死那两个。”


    仆从们提刀追杀过去?,可行了不远的距离,便折返回来。


    乌矮若干怒问道:“怎么回来了?”


    为首的回道:“那些?马车刚转弯,就有一队重甲骑兵簇上?去?,咱们不敢下手啊……”


    乌矮若干听罢直跺脚,骂了一连串鲜卑脏话。


    不羁迷


    清操本想在车上跟贾侍郎说明实情, 可他偏偏带走了?这?么多伶人,也不知他究竟上的是哪辆马车,只?好等待到达府邸, 再行解释了?。


    谁料刚一转弯, 巷中集结了?一队骑兵,为首的将军见马车行过, 竟然带兵跟了?上来?。


    与她同坐在车中的猞猁, 向外张望了?半天?, 然后一脸紧张地问清操:“咱们这是要去领军府吗?”


    清操当初不过是随口胡说, 只?为诈她写?下供词, 现在竟真有骑兵跟随,她心里?也很发慌,只?得故作镇静道:“你待一会儿就知道了?。”


    猞猁哪敢多问, 连忙噤了?声。


    然而, 清操口中的“一会儿”也着实太长了?些。


    车队先在东明?里?的一处府邸门口停了?停, 然后继续往东走, 一直出了?邺东门。


    眼?见?周遭的景物?从市坊的街景变成葱茏的田野,稀疏的村庄, 最后成了?荒山野岭, 寻不见?半点人烟,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啊……这?是要去?哪儿啊……”猞猁瞥了?眼?清操, 见?她也不答话, 只?得又安静下来?。


    旁边另有个舞姬看来?也很着慌,接了?猞猁的话道:“谁家侯门宦府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会……不会要送咱们去?边关劳军吧?”


    清操只?得闭了?眼?,佯装睡去?。


    她心中只?盘算着如何把?证据交出去?, 如何查抄曲坊,至于她自己去?到哪里?, 并没那么重要。


    她的心早已?如浮萍柳絮,无根无果,随遇而安。


    中途有士卒唤乐伶们下车休息,很多人围着打听去?处,那士卒也是摇头,说是不知。


    有人提出要去?伺候贾侍郎,士卒看了?看最前头的马车,冷言回道:“贾侍郎令你们安分待着,别惹事。”


    清操这?才发现此行的马车并不是先前的四辆,浩浩荡荡的,竟有十余辆之多。


    就这?般停停走走又行了?十日,总算见?到矮丘上零星的田地和袅袅的炊烟。


    车队沿水往山间行进。


    春日的溪涧,落英缤纷,鸟语花香。


    愈往前走,愈见?奇峰耸立,怪石嶙峋,中间的道路便如鬼斧所辟。


    云气蓊郁,隐见?亭台,马车终停在一座大宅前。


    门口匾额上题有二字——岚院。


    清操心道,山气烝润谓之岚,这?名字起?得倒很合意境。


    院中走出一人,引着贾侍郎进去?。


    又过了?很久,才有僮使将?女子们带进去?。


    伶女们初来?此处,自是左顾右盼,方才那个担心被送去?劳军的舞姬,这?会儿甚是开心,小声对清操道:“这?里?一定是贾侍郎的别苑。”


    猞猁更加迷惑,她紧张地问清操:“这?是领军府哪位将?军的府邸吧?是要私下处置吗?”


    清操勾了?勾唇角,决计不肯自戳谎言,只?得放慢脚步,远离那些她也答不出的问题。


    她发现拖在最后的几名女子,不同于前面的伶人,俱是衣着朴素,唯唯诺诺,不敢斜视。


    清操悄声与她们闲聊,方知她们并不是曲坊的奴婢,而是良家之子。


    “按齐律,买卖良家子,是要入刑的。”清操小声念叨。


    良家子连忙


    摆手?道:“并未签卖身契,只?给家中些银钱绢帛。”


    僮使把?她们安置在跨院,端来?些饭菜,嘱咐她们不要随意出入。


    到了?晚上,奴仆烧了?热水,婢女领她们沐浴,换上锦绣襦裙,涂了?胭脂,画好眉黛,静坐等待的时候,猞猁终于有些悟了?,“你到底是不是领军府的人?”


    “不是。”清操不得不承认。


    “这?……究竟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


    猞猁的鼻孔放大,胸口起?伏,凶道:“你……你竟骗我!你到底是谁?”


    她这?一吼,引得全屋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这?时,贾侍郎推门走进来?,笑?对众人道:“娘子们都准备好了?吗?这?便随我去?享荣华富贵吧!”


    清操拖在了?最后。


    岚院依山而建,院中的池塘皆为山泉汇聚而成,蓄在此处供人观赏,便又往山下奔涌而去?。


    僮使提着暖黄的灯笼,穿过回廊,引导队伍往后宅去?。


    后宅院中栽了?许多花树,时值暮春,清风一过,满园红絮。


    她们从花林中穿过,快到竹径,空了?好大一片地,僮使特意提醒贾侍郎道:“小心脚下,园丁今天?刨了?树,有些树坑,别崴了?脚。”


    贾侍郎也体贴地对后面道:“传下去?,有树坑,别崴脚。”


    竹径弯折,折入园中深处的房舍。


    房前两个奴仆正在爬梯挂匾,下面站着一人,正是初到岚院迎接贾侍郎的那位。


    那人先对身后的奴仆道:“算了?,算了?,下来?吧,这?黑灯瞎火的,你们也挂不正,明?早再挂吧!”


    奴仆赶忙下了?梯子,把?匾额放在旁边。


    清操瞥了?眼?匾额,只?见?“羁迷”二字。


    待奴仆退去?,那人才对贾侍郎行了?礼。


    贾侍郎转身对众人道:“这?位使君是阳参军,你们接下来?听他的便好。”


    他说完这?话,竟隐在竹林中了?——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莫非贾侍郎已?将?她们卖给这?位参军了??


    她们遂打量起?他来?。


    但显然这?人并不像贾侍郎那般机巧善言。


    他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话,“进去?以后,只?报姓名,无需多言。”


    众人排队,递次而入,清操是最后进去?的。


    屋内光线十分晦暗,隐约可见?分正堂与寝室,二者以帷幔步碍相隔。


    先前进来?的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立于堂上。


    清操对着阳参军道:“婢子张氏。”


    随后站在了?队伍的末尾。


    阳参军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寝。


    片刻又出来?,他先看了?一眼?清操,然后指着清操身边的女子道:“你,随我进来?。”


    那女子面露喜色,正要随着阳参军进内寝。


    阳参军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把?衫子/褪了?。”


    女子依言褪/衫,只?着抱腹和缚裤。


    二人进去?后,好半天?才出来?。


    阳参军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


    清操心下略安。


    她依旧拖在最后,快出门时,她无意瞥了?眼?墙上的画,便似被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开腿了?。


    那是一张春日图——画的是漳水畔的桃林,千株万株,繁花似锦。


    那是她在王府后苑,照着三株桃树亲笔所画!


    她环顾四周,在幽暗的角落躺着一张琴——她疾步走过去?,落霞式样,梓木的底,梧桐的面,蚌贝的琴徽……


    她的目光转向内寝。


    这?时,贾侍郎正在门口朝她招手?,“四娘,你怎么还不出来??”


    “贾侍郎!”清操直直望着他问,“这?……这?里?是谁的府邸?”


    贾侍郎只?管催促:“你先出来?!快出来?!”


    清操非但没有依言出去?,反而坐到了?琴边。


    “刚阳参军还跟我说,他想要留下你,你这?么不懂规矩可是不好……”


    清操拨弄了?一下琴弦,颤声道:“贾侍郎,其实我会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我现在弹给你听!”


    她说完,兀自低头弹起?来?。


    曲子是从头开始弹的。


    从霸府初遇,到中元再遇,到东馆授琴,到款月和鸣,到青庐大婚,到野置谈心……


    曲调抑扬起?落,百转千回,并不似《入阵曲》。


    贾侍郎是想进屋拿她,却又不敢擅闯,只?得回身去?找阳参军。


    琴音已?把?阳参军引了?回来?,众伶人也都尾随回来?,聚在门口围观。


    阳参军步入房中,压低声音怒道:“你这?娘子怎么回事?赶紧出来?!莫要扰了?……”


    他话未说完,抬眼?瞧见?一人。


    那人扶着青绫步障,半隐在帷幔之中。


    煦煦的风吹起?帷幔,才可见?那人穿着缣帛的寝/衣,赤着脚,发髻松散,面色青白,微佝的身子正在止不住地发抖。


    “清操!”他竭力嘶喊,听在旁人耳中也不过是沙哑的低吟。


    但琴声戛然而止了?。


    清操站起?身,先是缓步,而后疾奔,奔向步碍旁的那个人。


    她仰着头,闭上眼?,抚摸着他清瘦的脸颊,挺直的鼻梁……


    “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天?……你……都不曾入梦啊……”


    僵冷的指尖传来?丝丝暖意,进而弥散开湿/粘的水气,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嗓音,浅浅呢喃着她的名字:“清操……”


    她才敢重新睁开双眼?——她太怕这?是一场美梦了?。


    “是二兄寄错了?信,还是阿叔传错了?话?”她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梦,“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的……”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无法?遏抑地大哭起?来?——


    失而复得本是人世间最欢喜的事,但人表达最欢喜的方式却往往与最悲伤等同。


    她这?一哭,全身剧颤,孝瓘脱力跌倒在地,却还是将?清操紧紧护在怀中。


    而他自己,唯见?胸口起?伏,面色惨白,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阳参军怔怔地站在门口,连旁边的贾侍郎问他,“这?怎么回事?”他也恍似听不见?。


    直到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头看,唤了?句“马先生……”


    马嗣明?手?中端着药,伸着头往房中瞧了?瞧,问阳参军:“是你寻到的王妃?”


    “这?位便是郑娘子?”阳参军尴尬地笑?了?笑?,“贾侍郎奉诏送来?二十名女子,不料郑娘子竟在其间……”


    贾侍郎惊讶道:“臣奉陛下旨意为大王买妾二十人。这?位娘子姓张,名唤四娘,是从靖水的曲坊买来?的……”


    马嗣明?叹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说完,便步入堂中,他先将?呈盘置于案上,然后走到孝瓘和清操身边。


    “殿下身体远未复原,还请珍重。”说完便伸手?去?搀扶孝瓘。


    清操瞧见?马嗣明?,又看了?看孝瓘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忙强抑眼?泪,对孝瓘道:“马先生说得对,你看你连鞋都没穿,我扶你进去?好不好?”


    二人合力将?孝瓘扶回床榻,在他身后加了?枕头和隐囊,马嗣明?从外面端来?药,督着孝瓘赶紧饮下。


    孝瓘刚倚在隐囊上,清操的药匙也才抵到他嘴边,他竟自脱力,失去?了?知觉。


    清操丢开药匙,抚着他的脸急唤了?好几声。


    马嗣明?拾起?药匙,连同药碗放回呈盘,道:“殿下身体十分虚弱,方才一番折腾,消耗甚大……”


    “马先生,他……现在什么状况?毒解了?吗?”


    马嗣明?点了?点头,“王妃放心,殿下已?服过解药了?。”


    清操长舒口气,“是马先生找到解药,救了?殿下吗?”


    马嗣明?摇头笑?道,“是王妃啊。”


    “我?我……哪有……”


    “是王妃在定州养的虺易。”


    “那几只?……”清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都被先生炼成解药了?吗?”


    “因我救治至尊,又被徐之范进谗,殿下不得已?散尽门客,又强令我离邺归乡。我回到安喜西郊草庐,却惊喜地发现王妃所搭建的暖棚中有几十只?虺易!”


    “这?……这


    ?怎么可能?”


    “我初时也是不信。找了?好几个药商鉴定,都说就是盐泽虺易,而且体色有明?有暗,显然就是雌雄兼有。”


    “这?……更加不可思议……”


    “王妃想想,我当初带回八只?蜥蜴,先用一只?试萃。可我为殿下炼药时,仅剩了?六只?,剩下一只?呢?”


    清操努力回想,答道:“那年正月望夜,我去?给蜥蜴喂食,发现原来?的七只?忽少了?一只?。我与避尘四处寻找,终是没有寻到……但那也仅仅是只?母蜥而已?啊?”


    马嗣明?点了?点头,“这?便对了?。我查遍医典,发现此物?有一奇异之处,当一只?母蜥长期处于无偶状态,它会自行产下一只?公蜥,并与之繁衍生息。①”


    “我感激上苍造物?,机缘巧合,更感激先生潜心研究……”清操起?身欲行礼,马嗣明?却抢先揖道,“草民并未做什么,却从此医案中获益良多。”


    “既是如此,我为何在荥阳收到广宁王殿下的讣文?”


    “我发现虺易,炼制解药花了?一段时间,待我带着解药赶来?青州,殿下已?然摸不到心脉,亦没了?呼吸……”马嗣明?哽了?哽,“他们把?殿下停于正寝,立了?招魂幡,又给广宁王送了?信,只?待筹备好一切,便送归邺城。”


    “草民闻讯也是悲痛万分。不过事已?至此,我坚持用浸过解药的银针刺了?几大要穴,万幸殿下渐渐有了?微弱的呼吸;又用丝绢蘸药沥入他口中,数日后殿下重开双眼?。因五脏受损,不能饮食,这?些日一直用莲藕,百合等新鲜酿汁来?固护元气。近来?他大多昏睡,偶尔醒来?说上一句话,便是着人往荥阳送信,得到的消息却是王妃失踪的消息。自此他醒来?的次数多了?,身体恢复得却极慢。我也是没想到,今日他竟能起?身,又走出这?么远的距离……”


    清操心中发紧,她含泪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孝瓘。


    孝瓘这?一觉睡得极沉。


    天?明?时,清操起?身去?解手?,待她回来?时,只?见?孝瓘已?从床上滚落在地。


    她急忙跑过去?扶他,本以为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行,却不料这?用力一猛,直将?他推到旁边的坐榻上了?。


    她撑住他的身子,寝/衣歪扭,露出深陷的琵琶骨;而扶着他的手?,也能感觉到棱棱的肋骨。


    她心中陡然一酸,他这?一趟幽冥往返,不知遭遇了?怎样的磨难。


    “碰到哪里?没有?疼不疼?”


    孝瓘却不回应,只?是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清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她也怀疑过,“我昨天?便确认过了?,这?不是梦,是真的。”


    她边说,边拉过坐榻上的凭几,放在孝瓘身侧,让他能舒服一点。


    “我让派人去?荥阳接你……”他哑着嗓子,“好容易找到阿叔,阿叔却说你在一个偏僻小置失踪了?,阿叔还说八成被个盗马小贼掳走了?,他已?报了?官,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一连说了?许多话,难免有些气息不继。


    “阿叔口中的‘盗马小贼’就是尉相愿。”清操笑?了?笑?,遂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最后又从怀中取出猞猁的供词,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的指尖轻颤,心中五味杂陈——他太能理解,清操是以何种心态去?做这?件事,亦如他当年乔扮齐姬,深入突厥大营。


    他看了?她好久,竟不知能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歉:


    “清操,你做得太好,而我做得不够好……我应该早些送你去?罪还乡,早些为你请封王妃,这?样就不会陷你于尴尬之地,你也不会被阿叔说成辱没家门而强行带走了?……”


    清操摇了?摇头,笑?了?,“只?是我错信了?那句‘生同衾,死同穴’,后来?想通了?,能与你同入轮回便好,这?副皮囊归于何处又有什么差别?”


    “清操……”他心中大急,执握起?清操的手?,沉声道,“自今日起?,我们不指望轮回,不期待来?生,只?好好过完这?一生,好吗?”


    清操掏出绢巾擦了?擦他额上的虚汗,轻轻回了?一个“好”字。


    十日之后,孝瓘已?能饮下一点清粥。


    此时他总算有些力气起?身,清操见?他因久不沐阳光而苍白的脸,便令人用辇抬他到园中晒太阳。


    清操瞧见?堂上“羁迷”的匾额,便问孝瓘:“是你让他们换的?”


    孝瓘点了?点头。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我那日看到这?块匾,还觉得很合我的心境。你又为何要换成这?两个字呢?”


    “你以为我已?不在,而我又找不到你,羁雌迷鸟,这?不挺配的?”孝瓘笑?笑?。


    “那倒也有些道理……”


    “还有一层意思。”孝瓘道,“枚乘《七发》说:‘龙门之桐,羁雌、迷鸟宿之,斫斩以为琴,乃天?下至悲也。’我看到落满灰尘的听风,心想这?天?下至悲之音,莫过于空有一张琴,却无人弹旧曲,遂让他们换上此匾。”


    清操听他这?么说,轻轻叹了?口气,“眼?下重逢,这?匾也可换了?吧?”


    “依你说,再改成什么呢?”


    清操想了?想,“还是‘听风’二字吧。”


    “一直不曾问,这?琴名取自什么地方?”


    清操浅笑?,念起?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继而又道,“阿翁希望我如松听风,品格坚韧,所以赠我这?张听风琴。”


    他们往前穿过竹径,忽见?先前遍布树坑的空地,新植了?许多栀子树。


    洁白的同心花盛开在枝头,便如兰陵王府中的那些一样。


    “原来?这?片空地是为了?种栀树的……”


    清操话音未落,只?见?贾侍郎迎面而来?。


    “贾护见?过殿下。”他朝孝瓘行了?礼。


    孝瓘把?他请到书房落座。


    “至尊惊闻大王远游,哀郁五内,又闻殿下复生,喜出望外。大王孤身入阵,曾立下汗马功劳,特命臣遴选二十名女子送至青州侍奉大王。至尊一片心意,大王务请领受,我也好尽快回去?复命。”


    孝瓘看了?看清操,对贾护道:“至尊心意,臣怎敢不受?我已?请人代笔,写?好谢表,还望侍郎转呈陛下。”


    清操从书案上找出昨晚写?好的谢表,交与贾护。


    贾护接过来?粗览,惊异道:“殿下仅留下……郑娘子一人?”


    “侍郎从曲坊中救出我娘子,高肃铭记于心。”他说着,又令仆从将?先前备好的三十金奉上,“此物?权作谢礼。


    贾护受了?礼,也不再多说什么。


    孝瓘又提醒道:“靖水曲坊涉及领军府正在追查的细作。我已?将?相关证物?派快马送至领军府了?。从那里?买入的伶女,请侍郎切勿私下处置。”


    贾护听完吓了?一跳,他在御前侍奉,自然清楚孝瓘说的是哪桩事,忙道:“我来?青州本就是领军府协同护卫,现今让他们直接押回审讯便好。”


    贾护走后,清操端了?清粥过来?投喂。


    孝瓘吃得很慢,却很认真,吃完之后,看着清操道:“你帮我再写?一篇奏表,行吗?”


    清操坐在案边,铺好纸,掭饱笔,听完孝瓘的口述,却不禁笑?了?。


    “哪有自己为自己请封王妃的?还是等你身子再好些,自己写?吧。”


    “你既为至尊所赐,而我又无王妃,现在上表请封,正是时机。”


    “但你驳了?余下的十九人,陛下会不会不悦?要不你把?那几名良家子留下作妾?”


    “我唯你一人足矣。”


    清操夹着笔,托着腮帮看他,“我刚想了?想突然回过些味来?,是不是若我不在此间,你便会收了?那二十名美妾?”


    孝瓘指天?,道:“天?地良心,若你不在,我一个都不会收。”


    “你分明?唤我旁边那女子进内/寝服侍。”清操撇了?撇嘴。


    孝瓘努力回想。


    “哼,没话说了?吧?”


    清操放下笔,起?身走到孝瓘身边,“殿下若想留下她们,我去?帮殿下把?贾侍郎叫回来?!”


    孝瓘一把?拉住她的裙角,委屈巴巴地说:


    “娘子,我想起?来?了?……那日阳士深忽来?说,至尊赏赐了?二十名姬妾。不知过了?多久,我神智模糊间,隐约听见?有人在递次报姓名,就在那群人中,我竟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让阳士深把?最后一个说话的女子带入内寝,他领进一女,却不是你,我盘问了?她一会儿。之后,我让阳士深把?所有女子都带走了?。亏得你后来?弹了?《四娘曲》,我才拼了?命出来?看上一眼?……”


    “可阳士深对贾侍郎说……会留下我……”


    “想必是他看上你了?。”孝瓘笑?了?笑?,“管事的人,欺上瞒下也是常有。”


    清操听罢点了?点头,忽又提高了?声音,道:“等一下,不对啊,你还让那女子褪了?衣衫再进去?呢!”


    “那是阳士深自作主张!”孝瓘跟着提高了?声音,他见?清操瞪着他,又矮了?气势,“你想我那时病得多重啊,哪有心思看别的?”


    “你的意思是,若病得轻些,便有心思了??”


    “娘子,不行了?,头好晕……”


    清操初时抱臂,含了?笑?看着他,却见?他鬓角隐有汗珠,料想应是半真半假,便上前坐在他身畔,扶了?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孝瓘返身,桃瓣一样的眼?,凝在她的唇上,喉结随之一动。


    清操笑?问道:“头不晕了??”


    “嗯……好多了?。”


    “果然病得轻些,便会生出别的心思。”她单指端托起?他的下巴,凑到他唇边,孝瓘刚想袭上来?,她却逃去?了?他耳边,轻轻往里?吹气道,“可惜,郎君,我昨日入月了?……”


    孝瓘捂上耳朵,忿然道:“入月吹什么气?以后入月就直接说,不许在耳边吹气!”


    清操“哈哈”笑?出了?声。


    此番奏表送上去?没多久,天?子高湛很痛快的允准了?。


    恢复妃位,玉牒增名,不做马奴的清操,再次成为兰陵王妃。


    不过,这?也许是高湛作为皇帝批的最后一批奏疏了?。


    河清四年四月(公元565年),在和士开和祖珽的谋划下,年仅九岁的太子高纬即皇帝位,而高湛则被尊为太上皇帝。


    高湛终于用这?种方式终结了?北齐兄终弟及的旧俗。


    岚院的夏天?美得像仙境。


    碧蓝的天?空飘着大朵的白云,云影映在葱郁的山丘上,便如丹青画手?在已?干透的画中积涂一层浓墨。


    自从清操把?万宝儿接到岚院,平池静竹之间陡然多了?几分喧闹。


    孝瓘带着宝儿放纸鸢,清操则在亭中抚琴。


    宝儿听见?琴声,忽然驻了?脚步,返身跑回到亭边。


    等孝瓘收了?纸鸢,只?见?宝儿正坐在阶上,用小手?托着腮帮,认认真真的听清操抚琴。


    孝瓘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不玩纸鸢了??”


    宝儿仿佛根本没听见?,直到清操弹完一曲,收了?尾音,才转头看向孝瓘,反问他道:“你还想玩吗?”


    孝瓘被他问得一结,“你这?么说,好像是你在陪我玩!”


    “难道不是吗?”宝儿对他眨了?眨眼?睛,“我陪你画纸鸢,还陪你跑了?整个下午。”


    孝瓘气呼呼道:“嘿,那我可谢谢你了?!”


    “不客气。”宝儿大方地挥了?挥手?。


    清操“噗”地笑?出了?声。


    孝瓘白了?清操一眼?,又对宝儿道:“那你还是去?陪你干阿娘玩吧!”


    清操已?将?宝儿认为假子,平素便让他唤自己干阿娘。


    宝儿看向清操,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清操问道:“宝儿,你想学弹琴吗?”


    宝儿的眼?睛更亮了?,小脑袋如捣蒜般点起?来?。


    清操把?宝儿抱到腿上,这?样他才能将?将?够到琴弦。


    孝瓘叹了?口气,自语道:“我还真是盐吃多了?。”


    “嗯?”清操分神问他。


    “闲的。”


    清操莞尔一笑?,“那就进屋喝口水。”


    孝瓘又叹了?口气,背着手?往书房去?了?。


    他坐在窗边,拿起?早晨看了?一半的文书,巧的是这?篇文章还就是关于“盐”的。


    伴着窗外嘲哳的琴音,他勉强读完了?文章,心情变得也如这?琴音一般了?。


    傍晚时候,清操端着一盅菱芰粥进来?。


    她远远瞧见?孝瓘正表情凝重地端着一封信看,到了?近前,他却匆匆收了?信。


    “怎么了??”清操试探着问。


    孝瓘接过粥盅,僵涩一笑?道:“自邺城寄来?了?几封信。”


    “谁寄来?的?”


    孝瓘低头吹粥,仿佛没有听见?,清操又问了?一次,他才晃过神道:“三兄……还有尉相愿——他说,曲坊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


    “哦?”清操发觉他有意回避了?孝琬的信。


    孝瓘却继续说曲坊的案子——


    “你把?尉相愿丢在郊外,他走回邺城,直接去?领军府找了?延宗。延宗担心你的安危,请旨查抄曲坊。就在你离开曲坊当晚,他就带人冲了?进去?,直接将?坊主乌矮若干锁进了?大牢。”


    “不愧是阿胖……做事还是这?么鲁莽……”


    “他好歹知道带兵进去?,某人却敢只?身前往,才是真……”孝瓘话未说完,清操已?夺了?他的粥盅,他忙改口道,“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勇者。”


    清操这?才把?粥还给他,“然后呢?”


    “曲坊本就与不少朝臣有牵扯,延宗贸然查抄,便如捅了?马蜂窝,指摘他的奏疏如雪片般送到至尊案头。好在此时你拿到的供词送至邺城,解了?他的围。”


    “那乌矮若干有供出什么吗?”


    孝瓘拿出一封信,递给清操看,清操大略浏览,惊讶道:“乌矮若干是玉壁人,受命于韦孝宽……他是西贼的细作?”


    孝瓘点点头:“他在靖水开设曲坊,用以收集情报,散布谣言,收买朝臣。他收养了?契胡兄妹阿垭和阿脊,并将?他们培养成细作。根据乌矮的口供,那日给卢见?樾暗示危险的人,正是站在曲坊门口迎接我们的阿脊。”


    “那卢见?樾也是西贼了??他们故意把?羊皮函放在卢见?樾身上,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突厥人?”


    “应是如此。”孝瓘喝下最后一大口粥。


    “此事能查清便好,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清操笑?着捏了?捏他鼓起?的腮帮,“我看你气色好多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孝瓘抹了?抹嘴,笑?道:“你在我身边,自然好得快。”


    清操伸头看了?看空碗,“菱芰粥有这?么好喝吗?”


    孝瓘连连点头,乖巧道:“别人做的不行,独是娘子做的才好喝。”


    清操衔笑?,白他一眼?,道:“既如此说,那我们回东阳城吧,我听说刺史府里?有一处水塘。”


    “我还没全好。”


    “怎了??”清操蹙了?眉问道。


    孝瓘怕她乱想,只?得如实说:“其实我刚到青州,就是住在东阳刺史府。结果富商大贾,本地豪绅都来?拜会,名为探病,实则带了?金银宝器来?行贿。无奈之下,我只?得寻郊野别苑来?住。这?座岚院是青州阳氏的旧宅,隐秘安静,我使人化名租下宅子。但阳氏透过别的渠道打探到是为我所租,阳士深来?拜会,索性要把?宅子送我。我没收宅子,却把?他收下作了?行参军,正好帮我往来?东阳传递文书,顺带管理岚院。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把?我在岚院的消息透露给本地高门。”


    “青


    州果然富庶,难怪朝中都说,宁为青官,不为京官。”清操笑?了?笑?,“看来?太上皇帝对你还怪好哩!”


    孝瓘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初太上皇帝扶我上位,是为了?打压六镇勋贵,可我在军中名声愈炽,他对我忌惮必然愈深。加之上了?那篇平西奏疏,更使他怀疑我合流勋贵的野心。将?我外放青州,就是用钱财消弭这?野心罢了?……”


    清操叹了?口气。


    孝瓘的野心,从来?都不是皇位或权势,然而皇座之上的人,眼?中却永远只?有这?两样东西。对他们来?说,一个无懈可击且名声籍甚的臣子,是最危险的存在。


    “清操,你说,我应该用沧浪的浊水濯足吗?”


    清操断然摇头,道:“高冠长佩,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这?夜骤雨之后,天?气晴爽,孝瓘命人牵出重霜。


    重霜已?多日不见?旧主,今日一见?,格外欢悦。


    孝瓘上前轻抚了?马鬃,它才安静下来?。


    清操从门廊中走来?,她头戴风帽,身着短襦长裙,瞧见?重霜,惊讶问道:“今日要打马出游?”


    “嗯。”孝瓘浅笑?着。


    清操把?裙摆掖进腰间,露出缚裤,然后扳鞍认蹬,动作流畅地上了?马。


    “娘子的骑术愈发娴熟了?。”


    清操得意下望,道:“其实我们可以二马骈行的。”


    孝瓘扶着马鞍,一跃上了?马背,他把?清操揽在怀中,又在她耳边轻轻吐息:“是我还不行,你须带着我。”


    清操脸上一红,侧头对孝瓘道:“那郎君便坐稳了?!”


    在清操的驾驭下,重霜便如脱缰野马,风驰电掣般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清操擦着冷汗问孝瓘:“你实话说,为妻的骑术如何?”


    孝瓘笑?了?笑?,道:“特别好,有一种下凡的感觉。”


    清操用肘顶了?他腹部,孝瓘轻“呃”了?一声,怨念道:“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清操回眸一笑?,“现在我们去?哪儿?”


    “去?海边。”


    **


    我觉得这?章甜齁了?,是不是吧?


    下章去?海边发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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