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焚琴煮鹤
画上是名女子。
雪衣素袍,翩翩绝尘,姿容清绝,使人一见心动。只是神情疏淡了点,倒是将于斯年一贯的神情还原了八|九成。
作画之人定然与于斯年朝夕相处,对她一颦一笑都熟稔于心,才能如此寥寥几笔勾出神韵。
于斯年站在画像旁边,背脊挺直,姿势与画像无二,那画就宛如从她身上拓下来的。
她面前的于无声正衣衫不整地倚在榻上,身边三名俊秀男子竟比她还要不堪。不知谁的腰带挂在她脖子,又不知她手中是何人玉腕。
于斯年来时,她正半含着嫣红樱桃,喂给身下的宠妾。
撞见如此靡乱荒唐的场面,于斯年神色如旧,古井无波,像一段仙人织的白绸,水浸不湿,墨染不透。
于无声和她不同,她的责任是修行问道,而于无声的责任,则是为宗门传代,宠妾多多益善。
在于斯年眼里,她的作风没有问题。
可惜于无声纳妾无数,多年来流连花丛,竟一无所出。
宗内盛传,她这个师妹背地里,更喜欢女子。
于无声看到于斯年万年不变的神情,顿时感到索然无味,将三名陪侍的宠妾打发走了。
听他此言,李半初熬着泼天的寒气,嘴角得逞地笑了起来。
“太过是有多过?师尊请给弟子一个准线。”
“为师不知。”
“师尊袖中藏的那本艳|情小说,可否为准线?”李半初刻意强调“艳|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应。
“为师不知准线。”
“借我一阅便知。”
“不可。”
“为何不可?”
“……内容太过。”阮柒终于还是如此说道。
也就是承认看过了?
不知他说的“太过”,是细节描写太过,还是师徒情分太过?
李半初似笑非笑,深深一脚踏进雪里:“师尊也要少看闲书,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闲书。那日清晨我一开门,就见您脸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让铜板师兄给您熬点参汤补补了。”
“……”
阮柒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动如山。
有时候李半初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
两人执手在雪地里跋涉,一个脸色极差步履艰难,另一个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场,应当会以为这是一对落难恋人。
“不知看完了闲书……弟子每回喊‘师尊’的时候,师尊心里在想什么呢……”李半初声音低了下来,如同耳语。
阮柒目不斜视,沉声道:“你不必试探,我对无疏以外的人断无非分之想。”
同样的话李半初说过两次,现在终于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自双眼受伤失明以来,阮柒从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还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着李半初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赶到城门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门洞开。
街道被风雪掩盖,摊位久无人问。横斜的朽木,破败屋舍,都坠着大大小小连城一片的冰凌,在没有热度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天心宗闭宗时带着全族离开,而今只有锋锐凛冽的寒风笼罩着这座空城。
此地极为苦寒,外族人难以适应。城中只有一间客栈,以供外族人歇脚。
每年此时天心宗开放,大量商贾云集此处,也会有阮柒这样的修士。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这间客栈可供选择。
这客栈每年也只这时候开张,前前后后半个月便歇业了。然而只这半个月,却能赚够梁都里的寻常客栈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进城门直走穿过一条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楼,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慢着!”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时来到客栈门口,当先一人气势跋扈迈进大门。
“最暖和的上房,当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着武服,上面绣的是梁国禁军侍卫的纹章,一个个还随身带刀,看着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为首那人显然其中头领,在大堂环视一圈后,挑衅地看向火炉边最显眼的阮柒:“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给我们开三十间房。”
“三十间?!”小二喊破了音,“官爷,小店只剩三间客房!你看这……”
侍卫首领昂了昂下巴:“清场。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满,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方圆百里只有一间客栈,咱们不住这里要住哪里?”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个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边那个看着更不好惹,你没见他蒙着眼都能瞧见路吗?你是没见过仙道中人出手,这么几个凡俗武夫,都不够人家动动小指头。”
“净会鬼扯!你以为这都是寻常武夫吗?大梁国王室手底下养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仪宗辅佐,现今除了太微宗,哪个仙道门派敢跟王室叫板?”
阮柒侧对着那群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冷声道:“谁要清场?”
门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边脸颊,如同剑在暗处折射的一点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卫首领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慑,仍壮着胆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不喜欢吵闹,好清净。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请你们走。”
住客们接连起身,房里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战战兢兢往门外挪。
虽然这趟要赔本,但总比丢了小命要好。
阮柒手指一弹,一柄长剑扎进门框,拦住了逃窜的客人。
“谁允你清场了?”
这下无辜住客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卫首领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对小二颐指气使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小二连忙喊来掌柜。
掌柜一进来就看到这对峙的场面。
左边二十多个气势汹汹的官爷,右边一位黑衣服仙长孑然一身——哦,还带个昏迷的小白脸。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径直走向右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宫主!是属下怠慢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斥责小二,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是再三叮嘱过!若遇着盲眼的仙长,直接带到天字一号房?”
小二道:“啊?他看着也不像盲的啊。”
“蠢货!”掌柜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
这下那群侍卫脸上精彩纷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还一直寻思这‘锦福客栈’跟无相宫的‘锦福茶楼’有没有关系,原来都是无相宫的产业啊!这位仙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步虚判官阮柒了。”
任谁也没想到,无相宫这么会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无人烟的秦州城,经营起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
那位大人要想包场,任他身份再尊贵,也得看店家做不做这笔生意。
做还是不做,现下是阮柒说了算。
天下没有不忌惮梁国的仙道宗门。但阮柒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传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宗门。
从前道门鼎盛时期,十一宗加起来也不敢与步虚判官叫板,遑论如今的梁国王室孟家。
小二连忙上前给阮柒带路:“宫主这边请!小心台阶。”
阮柒抱起李半初跟上了楼:“给他们留两间客房。”走到楼梯中间时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静,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楼时,听见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价赔偿。”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对那侍卫首领道:“官爷,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两银子。”
“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爷,此地偏僻,物资输送困难,所耗人力也贵,价格自然不比别处。”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那侍卫首领朝着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指,把所有人划拉了进去,“你们几个住马厩。”
楼上。阮柒对怀里的人道:“委屈你与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李半初回应什么,因为后者靠在他肩头,人事不省。对于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他已经再习惯不过。
李半初嘴唇冻得发紫,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全靠阮柒源源不断输送的灵力撑着一口气。
因他灵脉未开,阮柒怕他撑不住,也不敢传输过多灵力。
此时听他气息,竟益发微弱了。
到了客房门前,阮柒对小二道:“备一桶热水,越热越好。”
“诶,好嘞。”
小二刚走,对门走出一人,对阮柒道:
“这位道长,令徒所患是失温症,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泡澡,越热,死得越快。”“……”司徒衍顿时止住了笑,她将腰间两块玉符碎片掷在地上,目露狰狞之色,“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沉溺因果之术,容易迷失自我。司徒大人,你要相信,人不是始终如一的。”
司徒衍方才说过的话,被阮柒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避尘符可以瞒天,可以欺人,也能骗过自己,令人忘却本来姓名。”
阮柒的话让司徒衍眼神迷乱了一瞬,然而她很快恢复坚定:“无所谓。杀了你,再杀了李无疏,我就是这世间新的天道。”
她这回意识清醒,也有所防备,不会让阮柒轻易操纵自己手里的武器。只见她信手拨下,两道音浪直奔阮柒而去,顿时将屏风上的素色流织锦划出两道交叉的口子。
阮柒抬袖挡了一下,这两招只是试探,他可轻易化解,但司徒衍下一招可没那么容易接了。
“还不出剑么?”司徒衍道。
阮柒转向云洛山的方向,面带犹豫。
他并不打算和司徒衍纠缠,因为从刚才起,他就听到识海里,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
——李无疏想见他。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平芜尽处
李无疏深吸一口气,深秋的空气干燥透寒,令人头脑酸胀。
平芜斋的一切更是混着腐朽陈旧的味道。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蒙着十几年前的旧影。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李无疏忽然想起了李无疏,那个两次成为孤儿的李无疏——第一次是与俗世父母缘尽,第二次是失去亲传恩师和太微宗上下同门。
他想起了那个与道侣分别又重逢的李无疏。付出了无数代价,换得一个师徒头衔,一个虚假身份。
碎叶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荒芜。
天地广阔,行人孑立。
行人一别,春山何在?
他在门边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无怪乎陆辞、司徒衍之流妄图掌控天道。往事故人,令人眷恋如斯。
但他所行,从不是安逸之途。这一路,万不能回头,否则迷失前路,亦不可遗忘,否则迷失本心。
碎叶被踩响,李无疏像被惊到,猛然抬头。
“怎么坐在这?”阮柒看到夜色下抱成一团的身影,心生怜惜,弯腰摸了摸他的手,“不冷么?”
“你怎么走路没声……”李无疏闻到一点陌生的香味。
“我听见你想见我,我便来了。”阮柒在他身前半跪下去,把他拢进怀里,“怎么了?”
不论天下人如何传闻,道门内部对李无疏的猜测有两个方向。
一是李无疏为了修补破碎时空耗尽修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躯壳。
二是李无疏功德圆满,羽化飞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气的躯壳,尚且无法解释。
后一则猜测流传最广。所以李无疏遗留人世的金身,成为人人觊觎的宝物。
阮柒自然时刻防备着,连睡觉都保持警醒。
然而这一次,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故人。
“李刻霜!”
阮柒虽不能视,却在对方拔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李刻霜身上的心法气息与李无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觉也难!
他和李无疏同属太微宗,论辈分,他要称李无疏一声“师叔”。
当年太微宗满门遭戮时,李刻霜外出参与赤墟试,侥幸逃脱,是李无疏唯一幸存的同门。
李无疏沦为罪人,李刻霜顺理成章继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过去,被灭门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摇身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时却红着眼,泪盈满眶。
“你说你能把他照顾好!怎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阮柒落定在屋顶,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李刻霜把人负在背后。小师叔的头颅就那么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额头贴在他下颌,触感微凉。
他与小师叔多年不曾如此亲昵。
上回贴这么近,还是小师叔背着五岁的他下山买酥皮杏仁饼。他比李无疏小八岁,虽然差着辈,儿时却亲如兄弟。
“李无疏我要带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阮柒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来:“不可能。”
李刻霜双眉一凝,满眼泪水化作悲愤,拖着鼻涕眼泪提剑刺来:“那便以剑相决!”
说罢他浑身迸出剑意,漫天竹叶被剑风割得细碎。
扶着廊柱旁观这一切的李无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过去,这小子还是没什么长进,出剑不讲章法,全凭直觉。
李刻霜天资愚钝,不论是何剑招,他练一万次都练不好,纵使有李无疏手把手教,也画虎类犬。
但他也非天赋全无,临危之刻往往激发潜力,临意使出的剑招连李无疏见了也要拍案叫绝。
当年云洛山一战,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剑,绵密剑雨笼罩守护了整个云洛山。
数十里远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闪耀,经久不息。
谁想后来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没有章法即是章法,变幻无常,令人无从防备。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剑术上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和没有章法的剑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门当中拼出一席之地,竟还得了个“剑鬼”的称号。
李无疏冥冥之中见证他步步成长,颇感欣慰。
但是天赋不是滥用的!
只在弹指之间,他的剑意充斥于结界之内任一空间。竹丛转眼被薅了个秃,不大的院子在强势剑意之下震颤不已,几被撕裂。
这是个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疏漏,便教人无从防备。
“还行。”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意,阮柒轻笑一声,流露出些许欣赏,“什么剑法?”
李刻霜冷哼一声:“自创剑法!刚刚创的!”
阮柒手中剑素亮如月,一剑扫平周身的剑气,四两拨千斤。
下一秒他竟抛出剑身,手捏剑诀,腕子一转。
覆水剑随之贯入对方剑鞘,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李刻霜凝聚周身灵力蓄出的漫天剑光,瞬间哑火。整个院子顿时恢复一片祥和,一丝剑意也无。
好一式“归剑入鞘”!
此招一出,剑意全纳其中,能顿挫对手战意,简直是釜底抽薪。
李无疏也吃过对方这一招的亏。
对上不使剑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对付李刻霜则刚刚好。
还未来得及为此叫绝,便见阮柒身法缥缈地行至李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捞了回去。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李刻霜像簇火苗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气忿不已,想要回身夺人,阮柒已从他剑鞘抽回覆水剑,锋冷剑刃横于他脖颈之间。
“以剑相决,你还待再练十年。”
再等十年?可李无疏还能不能再有十年?
原本来势汹汹的李刻霜,这下终于偃旗息鼓。
他犹不死心,往前急迈两步,想上前碰一碰李无疏。
谁知阮柒把人往怀里一拢,抬剑格开他的手。
“可以看,不准碰。”
像个护崽的母鸡。李无疏心想。
李刻霜,二十多岁的人,给他气出鼻涕泡来。
可小师叔在对方手里,抢也抢不来,打也打不过,只得抻着头往他怀里瞧。
泪眼朦胧的什么都还没瞧清楚,就被阮柒一剑弹飞出去,在无心苑门口栽了个跟头。
“只准看一眼。”阮柒说完,把人抱回了东厢。
“阮柒!我杀了你!”
院门外传来李刻霜的怒吼。
隔了半刻,又嚎道:“阮柒!待我闭关结束便来杀你!”
李无疏担心他气急攻心,便至门外,见他扒在在墙上窸窸窣窣刻着什么。
待他离开那面墙时,墙上第二十个“正”字已被补全了笔画——这是他抢人的计数。
他的第一百次尝试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是一次失利。
来日方长,李刻霜还年轻,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把脸一抹,仗剑回返。
李刻霜想要立刻回宗门闭关,精进剑法,把李无疏抢回来。
至于抢回来后如何照料如何安置,他还未作打算。
李无疏看他印堂发黑,似有厄运缠身,不大放心,便一路跟了过去。
月光照着蜿蜒山路。
青年禹禹独行,背影寥落,却不察所思所想之人就在身侧。
李无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又伸手勾肩搭背:“你最喜欢的小师叔就在身边看着你,感不感动?欢不欢喜?”
当然,李刻霜根本听不到他的戏谑,只觉得微风拂面,甚是扰人。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咆哮一声,对着山石劈了下去。
“李无疏,我最讨厌你了!”
还在嘴硬。
“你想见我,就叫我的名字。”
“阮……阮柒……阮柒……”
这几个字像是有回声。一道声音响在阮柒耳畔,一道声音透过术法的联系,一波三折,传达到阮柒识海。
“无疏。”他低声回应。
李无疏顿时一个激灵。这个名字像一个开关,一个闸口,卸去了盘桓不尽的激流,奔腾入海。
有避尘符的禁制,他不敢应承,咬着手腕把一切吞咽下去。
天光乍亮,李无疏精疲力尽地睡去。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将阮柒教的一切还之其身。
他只记得阮柒的胸口格外温暖,让人安心。这还是许多年来,自己第一次在阮柒怀中入睡。
他久违地梦见往事。
新落成的院子得取个名,李期声让他想想。
“就叫‘平芜斋’吧。”
“哦?有何深意?”李期声问道。
“‘平芜尽处是春山’,我那满屋子传奇话本,作注时都是留名‘春山先生’。”
李无疏在睡梦中弯起了嘴角,又往阮柒怀里蹭近一点。
他怎能忘了?
平芜尽处,是他自己。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天道之钥
秋意渐浓,洛水将要进入枯水季。
水流和缓平静,蜿蜒南下,载舟无数,一派泰然。
江卿白与太微宗虽然熟悉,到底是客。
他作客多日,多有帮挈,率众离开,太微宗于礼当来相送,只是……
江卿白站在船边,看了眼自己亲妹江问雪,又看了眼身份和太微宗关系不大的阮柒。
“李刻霜呢?”
“宗主闭关悟剑,好几日不见啦。”江问雪道。
“那李无疏呢?”
“着凉了,起不了床。”阮柒冷淡道。
白术连忙上前:“他要紧吗?要不我留下过几日稳定了再走?”
江卿白斥了他一声:“用不着你。”
院子里花树绰约,凉凉夏夜。
哪有什么山鬼?又哪有什么骤雨笛声?
但方才所见之景分明历历在目,人影,骤雨,电闪雷鸣……那泼天的潮气几乎浸透案头的书。
阮柒后脚跟了出来。
李半初懵懵地转头:“师尊,这……”
他打从十年前飞升后,就与鬼怪精灵打交道,知觉灵敏,连草木之灵都能感知。但今夜怪事,他竟感觉不到一丝生灵抑或是亡魂的痕迹。
“没有妖邪之气。”
阮柒肯定了他的想法。
翌日,颍川百草生听闻师徒二人夜间见闻,啧啧称奇:“若是早知昨夜演的不是皮影戏,而是女鬼献舞,小生便留在这过夜了!”
“那你便安生住下,与女鬼彻夜畅谈。我与师尊就此告辞!”李半初道。
“不行!小生只是一介弱不禁风的书生,与妖鬼共处一室,要如何自保。”
“但我与师尊里里外外都探过了,此地确实没有妖鬼之流。”
“可是你们走了,小生遇上的这些诡事诡物要怎么办?”
“你遇上的这些诡事诡物,有伤人害人否?”
“没有。”
“那不就行了。”
“半初贤侄,你不能走!”颍川百草生在院门口拦腰将李半初死死抱住,“小生与你师父李无疏是过命的交情,他若醒着,断不会眼睁睁看小生陷入危险袖手旁观。”
他李无疏什么时候和这无耻老贼有过命交情了?这么想着,便用力掰他的手,竟一时没能掰开。
阮柒在他俩丈许远处一挥长袖,颍川百草生手臂吃痛,这才将李半初松开。
“你再往书房周围查看一圈。”阮柒对李半初道。
书房周围昨日不是已经仔细查看过了?
李半初虽然疑惑,仍依言去看,竟真叫他发现新的线索。
书房窗沿下有一滩墨迹,这是昨日不曾发现的。
半夜那山鬼来过之后,留下了一滩墨迹?
昨夜太黑,他破门而出时竟然没有看见。
阮柒定然早已察觉,才让他再来检视一遍。
颍川百草生上前与他一同审视这块墨迹,捋着胡子:“看来你们师徒二人昨晚颇有雅兴,欣赏美人献舞,更兼吟诗作画。只是苦了鄙宅这白墙,沾上这么一滩墨迹,这要如何清理?”
“不是我泼的。”李半初指着窗子和窗前的池子,“我若开窗往外泼墨,便泼进池子里了。除非我开了门走出来,往墙上泼,否则泼不出这等形状。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怎会有墨?”
“我可没动过你的笔墨纸砚。”
两人相视一眼,又进到书房查看。
颍川百草生有几日未归,笔墨纸砚一应物品摆放均与他离家时一般无二。
李半初澄清道:“我也没拿你的错版书。”
“什么错版书?哪有错版书?”
“没有么?我昨晚分明见一本书上有几页空白。”
颍川百草生面露疑惑:“小生这的书都是书行送来的样书。小生会将书逐页检视,凡有错印便标注出来送回书行,怎会出现少印漏印的错版书?”
李半初循着记忆去找昨晚那本,但昨晚事发突然,他不知把书塞去了哪里。
“你别是在做梦罢?”颍川百草生道。
李半初不信邪,顺手取过昨晚那本《山鬼》,鬼使神差地打开翻看几页。
这一翻,两人俱是一愣——
这本《山鬼》之上,竟也有空白之处。
“这……”
空白那页一瞥而过,他迅速找到那页,耐人寻味地一笑。
那只是半页空白,空白之前有一段字,空白之后也有一段字。中间的内容则像是被生生扣了去。
只见前段写着:
徐生经翠芳山,迷路至半夜,偶见破庙一所。庙里破旧不堪,却有柴火堆与几条风干兔肉,想是山中猎户藏于庙中备用。徐生一餐饱腹,便抱来稻草铺作褥子,打算在此将就借宿一晚。至半夜……
写到这里,往下便是一片空白。
李半初将书卷在手里,对颍川百草生问道:“你后面写了什么?”
“这、这小生哪能记得……得过去好几年了吧?”
颍川百草生额头渗出涔涔的汗,心虚不已。
虽然他断然否认了,但是他与李半初都猜得到后面这段会是什么内容。
书生夜半听见精魅所化的女子敲门,请求借宿,更在门外翩翩起舞,引诱撩拨,之后有怎样一番艳遇不必赘述。
这不正是昨晚李半初和阮柒待在书房所遇见的场景?
两人又翻遍整个书架,找出数本带有空白的书册来。
鞋头朝床,七月海棠,夜半皮影戏……颍川百草生所遇怪事与书中所缺一一对上,只除了续茶研墨还有酒坛的事。
但不重要,这么多巧合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你的意思是,小生写的这些东西,都化作现实,报应到小生身上?”
李半初想了想:“你这么说也没错。”
“这……这断不可能!”
“你亲笔写的怪事,当记得很清楚才是。”
“小生三十年来所撰书籍多不胜数,怎能记得那许多?有些话本大卖,却久无下册,正是这个缘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难道贤侄以为,小生会喜欢这‘颍川半卷书’的诨号?”
“……”
颍川半卷生写书只写半卷的原因找到了,不是写不出来,而是写了就都忘了。
“报应!”李半初毫不怜悯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颍川百草生忙走到院中向阮柒求助,“阮仙长,此事可有解法!我近几年写了许多鬼怪志异,若一一报应到我身上,万万经不起折腾。”
方才阮柒一直静立院中,海棠已落了满肩。
李半初卷着手里的书拍了拍他权作安慰:“你忍一忍,横竖不会害人性命。”
颍川百草生憋青了脸,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呆滞半晌,忽然道:“小生去年一书写到天灾人祸,洪水泛滥,兵祸瘟疫等,这要是成了真……”
闻言,李半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他生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只有一句带过……不过这等祸事一旦发生,必将生灵涂炭……”
“师尊!”李半初立刻看向阮柒,意思叫他想办法帮忙解决,“此事不是妖魅精怪所为,弟子也无法可施了。”
他是真的无能为力。虽飞升了个天道,但也只能感知天地生灵,操控风雨,此事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
从他态度变化,连颍川百草生也看得出来,李半初是个真正心系天下苍生的好苗子,阮柒这是收了个好徒弟。
李无疏后继有人了。
阮柒神色从容,淡声道:“也非无法可解。世间万事皆有迹可循。”
“还请师尊指点。”
“半初,不是你主动要来帮百草生解决问题?”
言外之意,是不愿出手相帮。
李半初一阵哑然。
方才听颍川百草生那么说,心里一时着急才向阮柒求助。静下心来,他也知晓,阮柒不会对此坐视不理,若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阮柒定会为这个初出茅庐的弟子兜底。
“我都是念在你与我师父是生死之交,才请主动前来帮忙。”他对颍川百草生解释道,又拿书卷敲着脑壳,“但是我现在真的毫无头绪。”
颍川百草生抱头坐在假山石上,哀声道:“文谶之事只在传说中有,真正应到笔者身上实是闻所未闻啊。”
李半初忽然掀起眼眸:“你方才说什么?”
“闻所未闻。”
“不是这个,前半句。”
“文谶之事只在……”
“文谶!”
李半初想通关窍。
阮柒方才提示有迹可循,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头一次发生。
分明他十年前才经历那一切灾祸,竟未将两件事关联起来。
十年前他亲手结束的那个世代,一草一木,天地人事变化,皆由一本书衍化而来。
《衍天遗册》是一本谶书。
李半初得入衍天一脉,不正是入了一门以文谶治世的道学密宗。李无疏摸了摸眼前的白绫,又问:“我的力量变强,你的力量会变弱吗?”
“衍天一脉只是‘天道代行者’,维护天道运转,我的修为根基与《衍天遗册》无关。它是这方天地的‘天道之钥’,天道易主,它理应属于你。”
李无疏“哈”地一笑,得意道:“此前让你将《衍天遗册》传给我,你是半点不肯松口。怎么着?迟早是我的!”
阮柒拿开他摸眼睛的手,白术叮嘱过,痊愈之前少碰那里。
“半初,”他双手揽着李无疏的腰,声音低沉,似有隐衷,“我空有修为傍身,却无飞升之格,说到底,我只是个凡人。所以,我有私心……”
李无疏神色闪烁,专注地“看”着阮柒,直觉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阮柒道:“我的私心,只愿天道之缺,永不补全。”
就好像自己正乘风得意,身上拴着的风筝线紧了一紧,像是线那头的人,终于掩盖不住心中独占的欲望。
从曾经的“天道代行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尝不是一种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天道如何?苍生如何?
他的私心诱使他独占,他的道心却在规劝他放手。虽然有悖本能,千般不愿,他仍然在这条路上艰难跋涉。
自私么?他并不自私。为了与李无疏并肩而行,他把心都剖了出来。
李无疏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肩头。
“人间有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断情绝欲。”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继道之人
太微宗冷明峰有间藏书阁,阁内八成藏书继承自灵枢宗。是灵枢宗被烧毁后,由无相宫搜罗而来。
当年启发林简出家的禁书,也是在灵枢宗藏书阁无意翻到。
阁中好些书籍,成书年代还要早于道祖易太初创立道门,建立天道秩序以前。
藏书阁看守的弟子叫秋棠。
秋棠闲云野鹤,不与人争,在一众争强好胜的新弟子当中格格不入,遂被发配冷明峰,终日与一堆书籍为伴。
同辈弟子觉得他可怜,但他喜欢看书,如此一发配,化成掉进米缸的耗子。
太微宗上行下效,这届弟子作风多类李刻霜,嗜剑如命,不喜读书,自藏书阁建成后从未踏入过一步。
所以藏书阁人迹罕至。
这日秋棠整好书籍,做完杂事,便跷着腿坐在窗边,翻开了一本叫《山鬼》的书。
这书前任主人大概叫“春山先生”,看话本喜欢留注。从注释来看,阁中所藏话本,一多半都是此人所贡献。
一些武典和经书也有这名“春山先生”的批注,虽然不多,但字字珠玑。
庄澜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墙之内:“参阳仙君飞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个无心苑设于结界内,只有主屋并东西厢房,三间屋子,是旧舍改建,只厢房能住人。
院内种了一丛丛竹子,庭灯晏晏,显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氲灵泉。
现在是傍晚,斜阳照进院墙,憧憧倒影交相辉映。
与别处不同的是,无心苑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辰,都是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从前道门执掌天下,为仙道唯一正统,无相宫是旁门外道,只得隐蔽行事。
当年这个黄昏结界以无相塔为中心,覆盖整个无相宫,从结界内可通往道门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门衰颓,无相宫正了名,黄昏结界便撤了,只笼罩在无心苑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侣躺在东厢房,十年来从没主动动弹过一次。
李无疏停留在窗外,迟疑着不想进去。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李无疏去了。
窗外的李无疏扭头就想走,又听阮柒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阮柒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李无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李无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李无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无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无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李无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阮柒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阮柒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李无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阮柒扬声:“谁?!”
李无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阮柒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李无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阮柒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阮柒脑后系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李无疏惊觉自己离阮柒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李无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阮……”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无疏。”
李无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阮柒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无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阮柒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李无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无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李无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李无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李无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现在阮柒面前把他吓一跳!
如果说,灵气越弱,对他的感知越强。那暂时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么站在窗外,听阮柒在床边对牛弹琴,当真有些磨人!
“嫌我话多?”阮柒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无疏:“?”
他是怎么从那张十年没变过的木头脸上看出嫌弃来的?
不对,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阮柒起身的动静,李无疏着急了。
不再多坐会儿?
他的神魂着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块木头,无动于衷,没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内磋磨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李无疏整理衣服头发。
他双眼失明,虽说五感敏锐非常人能比,做起这些细碎的事来终归不太顺当,他却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贵为无相宫宫主,仍像以前一样冷漠疏离,从不与人过多交集。
按照阮柒从前的说法,人与人相逢即生因果,纠缠愈深,因果难断。
说这话时,他刚救起孤身杀出重围的李无疏。
那又是什么让他枉顾凡尘的束缚,不断涉足深入李无疏因果缠身的人生?
阮柒终于退出房间,合上门,从李无疏身旁擦肩而过。
分明是道侣,却如此见外,还分房睡。
他前脚刚走,李无疏后脚就跟了过去。
今天誓要与道侣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无疏说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来。
因略有些紧张,双手一时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结界内瞧不出时辰变化,阮柒不知不觉间,对着李无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厢房,他也不急着睡下,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倾听。
李无疏也侧耳聆听,只听到微风拂动竹叶的声响。
半扇窗吱呀摇动,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黄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风微动,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蔷薇掉落在阮柒膝头。
他将花捡了起来,神情微顿。
李无疏看到他拿着那支蔷薇推门而出,大约是去了东厢,回来后,手里已经空了。
不必怀疑,定是又将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头。
见对方宽衣,李无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气息包围过来。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绝于世,不惹尘埃。
他右手就那么随意一搭,正停在李无疏手边,指尖几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参商。
李无疏收回目光,满意地阖上眼睛,脸颊早已沾湿。
……
入夜。
一阵剧烈的结界波动惊醒了李无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纹一样晃动,引动漫天红霞光怪陆离。
他惊坐起身时,身边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间已闪身至门外,直奔东厢而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化光而出,至击来犯者。
李无疏打了个哈欠,跟出去看。
双方在空中斗成一团,剑光晃眼,竹叶被天地间流窜的剑气削得漫天飞舞。
“把李无疏放下!”阮柒对来人冷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动手。李刻霜!”
……
看吧,这就是道侣分床睡的下场。
“半初。你还未完全消化《衍天遗册》,这些内容《衍天遗册》中有所提及。”阮柒似乎瞧出他的心事,又开口道,“立道者离去,结局并不都是天道崩坏,其间或有大能飞升,接手烂摊子,这叫做‘继道’。只是,‘立道’比‘飞升’难上数倍,而‘继道’,更是难上加难。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能够成为继道者。这并非修为能力上的困难,而是与心性境界有关,也就是我所说的‘飞升之格’。”
李无疏听得心乱。这些从未触及的东西让他内心震撼,应接不暇。其中隐含的无尽悲凉的宿业,更是让他心底发凉。
但他很快从阮柒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词——
“飞升之格……对!是这个!”
李无疏喃喃低语,随后像突然开悟,委顿一扫而空。
稍一弹指,暗室内的书册纷纷抖动起来,尘埃弥漫。
他能够在数亿片红叶之中找到最红的那一片,自然也能在一屋子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字眼。
随着他抬手,一本书翻滚着飞入他手中,书页哗哗作响,最后静止在某一页上。
“找到了!我曾经在灵枢宗藏书阁看过。”
他手指之下,正是“飞升之格”四个字。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春山先生
书架缝隙透过一行光线,照在李无疏秀致的下颌。书页有些发黄焦脆,翻动时震起的些许尘埃在光柱里漫舞,使他的模样更加耀眼。
见李无疏找到想要的书,阮柒便将手里的书放下,走向他身边:“我念与你听。”
李无疏本想说不用,话未出口,拿书的手已经被轻轻握住。
修长微凉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蓦然唤醒一些令人脸红的细节。他一时忘记将紧握书本的手松开,深深低下头,长白绫从他脑后垂下,他只给阮柒留了一个系着漂亮绳结的后脑勺,还一截有白皙干净的脖颈。
他听到阮柒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软软的触感落在后颈,又飞快掠过。
捂着脖子迷惑地抬头:“你做什么?”
“给你念书,要点报偿都不行吗?”阮柒抿了抿唇,回味方才的滋味。
李无疏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看账不会看,算账倒是挺明白。”
颍川百草生看着那行字,非笔墨所写,而是以月光书就。
他一介凡人,哪里见过这等玄妙之术。
有夜半皮影戏之事在先,他看到窗上月光书,首先便是反省一遍自己有没有写过这剧情。
再三确认不是他写的谶书又在作怪,才痛哭流涕地扑向窗户。
“李无疏?是你吗,李无疏?你怎么在窗户上?”
李无疏实际坐在书桌后面,冷眼旁观。
颍川百草生哭道:“十年过去,都不见你醒,小生还以为你已凶多吉少。这是怎么了?你怎会突然显灵?又为何对小生充满误解?”
“误解?”李无疏嗤笑着在窗上写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给阮柒那书,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颍川百草生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种题材雅俗共赏,最是叫座。”
“什么题材?”
“师尊文学哪!”
“……”
“小生是财迷心窍。当时心想此书借了您与阮柒的名字,肯定能够大卖。小生指望赚这一笔,就封笔再不写了。”
“那你大卖了吗?”
“没有。”颍川百草生满脸沉痛道,“被净缘禅师亲自打回,责令各大书行不准印发。普天之下,只此一本。”
李无疏哼了一声,在窗上写下:“你当为此庆幸。”
他不忘此来的目的,又问:“那本书里的情节是你自己编排出来?还是有人教你这么写的?”
“仙长这是什么话!小生撰书都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与旁人何干?!”
“你那秃毛笔是从何得来?”
“那笔是黑市里淘的。无相宫的黑市你也知道,找不到买家。”
这下可以说是线索全断。
他昨晚将书一目十行翻过去,上面许多情节应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知晓《衍天遗册》是衍天一脉秘传,世上绝无仅有,他还当那是第二本《衍天遗册》!
桩桩件件,未免太多巧合。如果说是有人在背后策划,却又捕风捉影,找不到头绪。
他尚在沉思当中,却听颍川百草生絮絮叨叨:“李无疏,李仙长,你这些年都在哪里?逢年过节我给你烧的纸你收到没有?现在过得好吗?怎不去见见阮柒?”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准再去招惹阮柒。”
“好好好!”颍川百草生连声应下,光着脚在房内对着空气继续寒暄。
李无疏挥手夺了他的气运——当然,并不多。只叫他起夜撞脚趾,吃饭嚼到砂,庙里求签求到下下签。
随后他把颍川老贼晾在原地,便径自离开。
他自飞升之后,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而回到李半初的人身之后,这份能力便大打折扣,需要凝神聚气,才可感知。
不过,祸福相依,若要得到什么,总该有所取舍。
李无疏恢复神魂之态,才想起李刻霜来。
上回他以月光书同这位师侄讲了几句话,便将他抛诸脑后。
他心随意至,眨眼便到太微宗。
“什么?他还敢收徒弟?”
李刻霜在书房大发雷霆,摔东西。
这好孩子,真是顾家,尽拣纸笔这些不易摔碎的东西摔。
“肖似李无疏?我看他是心猿意马!他对得起我师叔吗?!”他向面前的白衣青年道,“白术,你方才说,李无疏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白术坐在对面,反复擦拭着手里的剑,面对暴怒的李刻霜倒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手里的剑素得不能再素,剑身雪亮光滑,被他擦得可照见人影,但他擦剑的手仍未停下。
他向李刻霜不紧不慢回道:“昨日收到净缘来信,李无疏忽然吐血,是体内灵力暴冲所致,好在已经稳定。我恰在附近办事,便顺道来与你说一声,我也没想到你在闭关。”
初见白术,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如今竟变得深沉内敛如斯。
白术原是药宗宗主姜楚风的弟子,只不过这位宗主只管收徒,不管授艺。
和李刻霜一样,白术有一名崇敬不已的师叔,药宗名士,名冠天下的“生死针”应惜时。那才是他视若亲传恩师的人。
他与师叔感情深厚,一身所学尽是师叔传授。年少时他们一群师兄弟更是随着应惜时游学各方,行医济世。
物是人非,如今药宗已散,他弃医从剑转投入剑宗门下,成为剑宗宗主江卿白的亲传弟子。
江卿白与应惜时并称道门双杰——素手摘月冯虚剑,阎门夺时生死针。
生死针和冯虚剑,分别是他前后两位恩师的名号。
只不过前者一朝身败名裂,化作世人口中奸佞之辈。
事发之前,任谁都不会想到,君子如玉医者仁心的应惜时,会是造下太微宗灭门惨案的元凶,是陆辞手下的一柄无情兵器,一着绝杀之棋。
彼时的白术天真愚蠢,自然也被真相打得措手不及。
少年时光追忆不去。如今他兼修医术与剑术,俱有小成,仍不能明白,师叔倾尽一切所追求的强大是什么东西。
“还闭什么关?一起走吧!我倒要去看看阮柒作的什么妖!”李刻霜风风火火拽住他胳膊往外走,“待会儿御剑抓紧我。哦,忘了,你现在可不是那个剑都没开刃的废物修士,可以自己御剑了。”
白术当年随师叔行医,被保护周全。身上配着一柄华美不凡的宝剑,却没开刃,被李刻霜嘲讽为新式手饰。
现在他将剑朝空中一抛,翻身上剑的姿势行云流水。
李刻霜身驭克己剑,与他并肩齐驱:“看样子你精进神速,有空我们来切磋一番。”
*
李无疏回到无心苑,做回了李半初。
他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阮柒虽然给盖了条毯子,但却没把他挪到床上,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
早起出门,日头还没出来。他上阮柒门前朗诵《南华经》,直到把阮柒念出了门。
“这么早?”
阮柒看上去有点憔悴,鬼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师尊,别睡了,我早上起卦一算,今日将有访客。”
“起卦?”
“师尊您还未教我,我照着《易经》自学的。师尊,你没睡好么?”
阮柒脸上不太自然。
事实上,在李半初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对“师尊文学”有了深刻了解。听李半初满嘴师尊长师尊短的,不由想起一些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的徒弟。
“半初,换个称呼。”
李半初浑无察觉,没头没脑道:“我喊李无疏师父,那不然,喊你师娘?”
“还是师尊罢。”
阮柒回房收拾屋子。
李半初得了便宜又卖乖,追着他一口一个“师尊”。
“师尊,您昨晚没睡好吗?师尊,今日要不要给你念账目?你怎么不说话了,师尊?我来帮师尊收拾吧。”
“……”
李半初哪能坐看他一个瞎子忙活,事事都要帮把手。相比行动不便的阮柒,他手脚要利索许多。
他心想,阮柒亲力亲为伺候他十年,现在要换他来将阮柒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样对方总不会再把自己当做书中精怪了吧!
阮柒被晾在屋子中间,一时无事可做。
李半初收拾好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将换下的衣服抱出门去。忙完后,把阮柒按坐在桌边,端上茶与早点来。
虽知阮柒辟谷,还是想让他尝尝人间烟火气。
“半初,不必如此麻烦。”他刚说完,嘴里被塞了一瓣剥好的橘子。
才将那瓣清甜多汁的橘子咽下,李半初又给他斟好了茶,递到手上。
“半初,”阮柒捏着茶杯,并不饮下,迟疑着道,“你身上是否有血海深仇未报?”
李半初闻言一愣。
虽然过去确实与人有诸多恩怨,例如手段狠辣的陆辞,例如助纣为虐的应惜时,但他的仇家后来都得到应有的下场,仇怨自然烟消云散。
阮柒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要帮他报仇?
血海深仇的徒弟?
师尊文学?!难道阮柒也有所涉猎??
李半初玩心大起,在阮柒对面坐下,煞有介事道:“师尊,弟子昨晚做了怪梦,现在想来定是有前尘未了。”
“哦?你说来听听。”
“我可能是个橘子精,前世被一只绣眼鸟啄食,那鸟只逮着我一棵橘树薅,差点将弟子薅秃了。待我出师,定要报仇雪恨,找到那只绣眼鸟,将它薅秃!”
阮柒听完,一言不发。
“师尊,你怎么不吃了?”李半初指着摆满一盘的橘子,“我剥了这么多。”
“……”
这下阮柒连手上的茶杯也放下了,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自己是茶树精的话来。
“你悟性高,定能早日出师,报仇雪恨。”
“但昨日师尊布置的任务,让弟子销毁那批谶书,弟子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要修到何年哪月才能出师?”
“欲速则不达。”阮柒想了想,又道,“你若不能放下,为师可以替你报仇,了断前尘。”
李半初颇为意外地抬眼看向阮柒。
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阮柒竟严肃以待,该说他真诚,还是该说他温柔大度?
他连忙按住笑意:“能入师尊门下是弟子莫大荣幸。师尊收留之恩,弟子无以为报,今后就让弟子服侍师尊一切起居——师尊头发乱了,我来为师尊梳头。”
不等阮柒拒绝,他已起身去洗手取梳子了。
阮柒一头乌发长及膝盖,一半被压在衣服下,一半顺着椅子铺洒下去。这把长发是从前李无疏最喜把玩的东西。
梳头是很亲昵的事,尤其是李半初手生,不惯做这种事,偶有碰到阮柒的耳朵脸颊。
梳齿从发丝当中错落穿过,几乎没什么阻滞地滑下。李半初知道自己在做多余的事,但现在他只能借着梳头的借口,与阮柒短暂相触。
短暂相触又离开。像他前世,蹉跎于世事波谲,未能与阮柒偷闲半日。
“师尊,”他在阮柒身后轻声说道,“你若是那只绣眼鸟,弟子此刻,已经大仇得报了。”
吐息像无事惊扰的秋风,轻轻扫过乌黑发丝。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话一出,他好似看到阮柒眼前那条黑绫底下,泛起不可查觉的红晕。
当日。颍川百草生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便见阳光投过窗格,在地上洒下一行字来——
“好玩不过师尊。”
颍川百草生直呼有品。李无疏这才大张着嘴无声地呼吸。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一声破碎的呜咽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
“也可以叫我师尊。”
深沉挺进让身前的人猛地一震。
阮柒禁不住轻叹一声:“抱歉,生疏了些,现在才找到。”
光透过书柜栅缝,正打在李无疏侧颊上,让那张圣洁的脸透出一点朦胧和迷离。
暗室外的小弟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李无疏汗流浃背,意识近乎溃散,遵着本能发出一阵阵战栗。
阮柒抚摸他濡湿的头发,想到钦天监地牢那个执拗少年,反复不断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离开?为什么要受人掣肘?为什么忘不了他?
为什么呢?他怎么就不懂?
因为他爱他胜过一切。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玄狐揽琴
过了霜降,天心宗的气候更加苦寒。
冰冻十里,滴水成冰。
寻常人来到此处,早被冻成棍子。修道之人有真元护体,倒能抵挡一阵——除了太微宗门人。
李无疏回想从前,哪次出天心宗不是带伤而归。
此番故地重游,又是另一番心境。
不过这次他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千年参丹备好了,貂裘斗篷也早围上了。
毛茸茸领子簇拥着雪玉一张脸,冰天雪地里更显昳丽。只是那双眼睛被一条白绫蒙着,遮去了小半张脸,仅瞧得见鼻梁的模糊轮廓。
白术说等到李无疏双眼的热毒消化完,就是痊愈。
热毒若不消,他倒还不敢踏足此地。
“回头见了我,她们又要叫我做貂。你说我这回若是穿了件兔裘斗篷,这群狐狸还能认出我吗?”
阮柒小心牵着他走在冰面上:“你不怕被捉去吃了。”
李无疏想起那顿全鸡宴,陡然一身寒意。
狐狸不止吃鸡,兔也是极爱的。
他在天心宗见过街边有卖麻辣兔头和手撕兔腿。貂是肉食,应该比兔安全吧?
李半初道:“我方才见你尝了口汤药,便知药方。这尝药知味的本事,是应惜时教的么?”
“是我这些年来自学而得,只通皮毛,我师叔才是真的尝药知味。他少时拜入师门,却不被师父衔羽君重视,更无人指点,手里只得一本残破不全的《百草经》。便在后堂拣药锅里的药渣尝味辨药,再根据病症推断对应药方,久而久之学得这身本事,甚至能辨出其中药材有几味几两。”
思及旧人旧事,李半初心情难免沉重:“论医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阮道长的眼伤,我爱莫能助,凭我师叔之能或可一试,只可惜……”白术面有愧色,将剑平放在膝头,“他已葬身悬崖,粉身碎骨。我在崖下遍寻方圆十里,只找到这把无名之剑。”
看得出他尚未走出这件事。
“节哀。”
白术“呵”地笑了一声,其中满含悲怆:“这都是他罪有应得!”
李半初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他只能说出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来。悲痛的分量压在当事者身上,旁人自是不能体会,又遑论放下。
“纵是以死偿还,他也还不清这一身罪孽!李无疏待他情同手足,他如何对得起李无疏?如何对得起太微宗上下?!”
“时过境迁。他也以死作结,李无疏又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白术摇头:“现下李无疏不省人事生死难卜,谁又能替他做主,原谅了他?”
李半初着急上火。
真想一巴掌呼醒这个自寻困扰晚辈,告诉他本天道都已经不计较了。
不过现在,他才是晚辈。
白术在剑上来回擦拭,那是他的故人师长,是他的业障心魔,是他堪不破又解不脱的前尘旧梦。
剑上无尘,心上有尘。
李半初与他对坐,静默半晌,突然开口:“白师兄,半初有一事不解。”
他现在是阮柒和李无疏的弟子,与李刻霜同辈,自然与白术同辈。
白术听他煞有介事,终于从剑上抬起了头。
“李无疏当年在不冻泉被陆辞算计,脊骨断裂,筋脉尽碎,按说应当场毙命。你也是后来才赶到现场,如何将他救下?”
白术愣住:“这……”
“莫非白师兄身怀妙手回春之术,仍要藏锋不露?”
“绝无此事!当时我赶到现场,李无疏确实伤重难持,但仍留有一息,至于原因……”他垂下眼,像是不愿面对接下来的话,“是因为有一缕真元守住了他的心脉,那气息我十分熟悉,是我师叔所留。”
“你愿意相信应惜时实际是奸人爪牙,罪大恶极,却不愿相信他心中犹有善念?”
“……”
李半初又趁势追问道:“你想要说服自己,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好让自己完完全全恨他怨他,而不愿面对自己对他的思念和追慕?”
“你……”
白术蓦然看向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年,可他偏偏生了一张和李无疏一模一样的脸,叫他一时没有立场反驳。
“若无应惜时留着的那一缕真元,李无疏断不能活到今天。如此一来,你又当对着谁去忏悔?难道自刎于剑下,亲自去向李无疏道歉吗?”
李半初正襟危坐,说得白术两眼直愣,心绪起伏。
“你又何必用旁人的罪孽困住自己?”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开解他。
转投剑宗,同门欺他嘲他,他从来只觉自己与应惜时同罪,仿佛自己苟活世间,就是为了替最敬慕亲近的师叔赎清罪业。
他受对方多年教养庇护,理当如此。
但剑比针要沉重太多太多,在他感到快要撑持不住时,终于有人来对他醍醐灌顶,告诉他本不必强迫自己承担这一切。
“不必压抑自己。”李半初声音软下来,温柔地握住他按在剑上的手,“世人唾骂与你的追思毫不相干,他于你有授业之恩,唾骂是他应得,追思也是他该受。人之一生,是非善恶纷杂,不能凭一事盖棺定论。”
白术听他一番话,满脸沾湿。
李半初见了头痛,掏出一条新手帕:“这一个个的……”
傍晚阮柒醒来,送白术离开的时候,后者握住阮柒的手,恳切道:“阮道长,你收了个好弟子。”
阮柒摸不着北。
白术道:“半初师弟心境,高出我几重天去。”
说罢,便御剑而去,背影看去轻快洒脱,与来时大不相同。
李刻霜没同白术一起走。
他顽固地拦在李半初门前,问他:“你下午把我支开,和白术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问他师尊的眼伤可有医法。”时辰又到,李半初正筹备阵法,再试那堆谶书。
李刻霜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阮柒的眼伤,不过他不在乎旁人去探听。
“李无疏!”他忽然冲李半初喊道。
他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喊这一声,对方若真是李无疏伪装,下意识就会应他。
不过李半初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不甘心地瞪着李半初,心想夜里等这家伙睡迷糊了再试。
李半初遵照阮柒所说,作法销毁谶书,试了几回,都没成功。那饱蘸的朱砂墨竟在书上留不下一丝痕迹。
这次又失败了。
他心想,这回应该怨李刻霜在旁边扰乱他。
李刻霜道:“你在弄什么?让我试试。”
李半初便把东西丢给李刻霜,让他去试。
谁想李刻霜使用此法,竟然毫无障碍,顺顺利利便销毁了一整本谶书。
这回轮到李半初傻眼。
李刻霜面露得色:“这术法不过是入门级术法,阮柒是衍天宗独门传人,换做他来,根本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和阵法,拿手一指,就能消除书上的文字。”他又看向李半初,“看来你天生与衍天宗的功法不合,不适合修习此道,不如来我太微宗门下,我收你当关门弟子,如何?”
李半初还指着学到阮柒那一手覆水能收的本领呢!竟然被说不适合修行此道。
李刻霜见他面露不悦,摊开手无辜道:“事实如此。人各有天赋,我看你天赋在习剑,考虑一下?”
他现在就想用剑把李刻霜抽出去。
“你也不要太灰心。你应该听过,李无疏修为造诣之深,乃是仙道五百六十四年第一个飞升的道门弟子。不过天下人却不知,他却是一个毫无道缘的人。”
李刻霜追着李半初出门,滔滔不绝。
“你别不信,剑宗山门下有一柄参天巨剑,那剑是石头做的。诶!不过有传说,身无灵力之人,可以在上面照见自己的模样。人为万物之灵,多少带点灵气,所以那剑从来没人能照出倒影。”
“你不会是想说,李无疏在上面能照出影子吧?”
“对对,正是如此!普天之下,只有李无疏被那石剑认定为没有丝毫灵力的人!”
说到这里,李刻霜一拍大腿,豁然开朗。
要想知道李半初是不是李无疏,把这家伙带到巨剑前一照,是人是鬼,岂不原形毕露?
他手比脑子快,当下便把李半初拦腰扛起,架剑浮空,准备千里奔赴剑宗而去。
刚飞过院头,就被一股力劲击落。
阮柒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之上,劈手将李半初接入怀中。
“李刻霜,你连我弟子都要抢?”
话语间含着隐怒。
李半初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站在廊下以旁观的角度,而是成为了双方抢夺的对象,被阮柒揽在怀里。
“你要带他去哪?”
李刻霜对阮柒咬牙切齿,哪肯坦白交代。
李半初担心阮柒知晓缘由后,也主张把自己带到剑宗,去照那破石剑,便连忙道:“他想把我卖到梁都。”
说完,他和阮柒各自想起那话本里面,李无疏转世的身世。
天地良心!李半初只是信口拈来。
他心虚不已,后退时不慎踩到瓦片,脚下一滑,连忙紧紧攀住阮柒手臂。
随着这个动作,一本书从阮柒袖口滑落,哗哗落地。封皮上赫然是《判官渡我》四个字。
他分明跟阮柒说过,那是本少儿不宜之书。
为何阮柒还未将之销毁,反而贴身携带?
“师尊,您的书掉了。”他抬起头,好巧不巧,正挨着阮柒耳边说出这句话来。
随后他清楚看见,阮柒白玉似的耳朵,由耳尖红到了耳根。“只有一只……于无声。”芳菲尽满脸凌乱,“可是,怎么会……于无声为什么会死在绝情岩?我们都当她也在那场劫雷中灰飞烟灭了。”
“她在冰台那边有留下血迹,真身却死在这里。我想她临终之前,先是去看了一眼于斯年画像,又把她生前所用的‘揽秦淮’放在冰台之上。然后才找了这样一处所在,作为自己的埋身之地。”
也许是不忍让师姐看见自己的惨状,也许是不愿扰了漱玉真人的清净。
谁也无从得知,于无声在弥留之际想了些什么。
“这么说,司徒衍不是于无声?她是漱玉真人?可是,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她灰飞烟灭了吗?司徒衍怎么会是漱玉真人?”芳菲尽不大的狐狸脑子转得飞快,快要把自己绕晕过去。
“我可没这么说。”李无疏道。
他不断揉搓冻得发青的脸,被阮柒掰开嘴,又塞了一粒千年参丹。
阮柒执起李无疏的手,准备带他们离开。
看来这一趟来天心宗,终究是没有白跑。
芳菲尽跟上两人,犹不解地追问道:“可是于无声的残魂为什么要自称是于斯年的心魔?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为了替司徒衍,遮掩身份。”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梁都贵客
摇光坛上,狂风乱舞,绘有八卦阵图的黄幡屹立不倒,足见那帮大臣请来的那帮道士有点功夫。
孟宸极双手伏在栏杆上,俯视坛中央那场招魂,只感到坐立难安,荒谬绝伦。
现下他被推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面前跪了一地的紫袍重臣,都是他父亲孟辰初的旧部。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此起彼伏的叫唤,喊得孟宸极头大如斗。
他父亲孟辰初大概是道门最有先见之明的一位。
孟辰初早算到道门气数将尽,于是培植了大量经纬之才,厉兵秣马做足了准备。
这些部下的辅佐下,太息宗孟家顺利建立俗世政权,先后荡平药宗、太素宗、灵枢宗,随后一统中原,大梁国步入鼎盛。
平庸半生的孟宸极得以称皇称帝。纵然仙道当中仍有人不认可他,他终归还是主宰了天下绝大半地域和百姓。
但天下局势稳定之后,这帮贤臣早被司徒衍迫害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而今司徒衍在外养伤未归,这群大臣便趁机集结起来,迫使孟宸极释放罪臣拾月,并绕开钦天监请来了一帮术士,为失魂十年的太息宗宗主孟辰初做招魂仪式。
“是净缘禅师!”他解释道,“我也是从李无疏那里听说过他的俗家名姓……”
阮柒这人不多话,但喜欢不声不响暗中观察,心思敏锐得很,一时不察就可能在他面前露馅。
尤其是,李半初在他面前总会忍不住多话。
言多必失。
好在阮柒没有细问,淡淡嘱咐道:“论起来,他是你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林师……叔?”
做李半初,要比做李无疏降一级辈分。
李刻霜和林简,一个霜师兄,一个林师叔,占尽了他便宜。
只有阮柒没占他便宜。
他喊阮柒“师尊”,分明是他在占阮柒便宜。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阮柒无法得见,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弟子想起师尊站在海棠花雨下的样子。那花虽然不合时宜,是应谶文而开,但如果天道有情,当为师尊催遍人间花。”
他讲完才想起自己答应李刻霜的话,后悔地闭上嘴巴。
占惯了阮柒便宜,撩拨的话顺口就讲了出来。
阮柒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此等美景。”
当真是不解风情!
李半初长出一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埋怨。
“我当时在想,”阮柒又开口,难得颇有谈兴,“若无疏醒着,见到七月海棠之奇景,会作何感想。他与你一样少年心性,喜爱新奇事物,定会为之赞叹不已。”
“……”
又是这样!
这个人的心里面就只有李无疏!句句不离李无疏!
李半初不想接话,深深把脸埋进书里。
他这本书是净缘所藏的灵枢宗典籍。
衍天宗心法宗学等都是口口相传,并无典籍。唯一的传书就是那本《衍天遗册》,李半初自是不能翻阅。
为引他入门,阮柒便让他看些道门他宗典籍。
他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上的书页,心中酝酿着一个困扰又不敢问的疑问。
不知多久之后,他开口问道:“师尊,何为天道?”
阮柒不知他何出此问,却对他一向有问必答:“天地无心而成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以大愿感天地,可为天地立心,以大能御劫运,可为人间立道。”
李半初似懂非懂。
这句话,他在《道门通鉴》里看过,但是当时难以意会。
他又问:“昔日道祖易太初便是有了‘大愿’与‘大能’,才得以成为天道?”
“不错。天道循圣人之心,可以垂泽万物生灵。天道存,则天地守心,生生不息。天道意志,主导人间是非善恶,因果报应,事物兴衰,或有小节不应,大运必彰。”
李半初道:“这意思就是,好人或有不顺,将来必得善果?恶人一时得意,来日定有报应?”
阮柒点头:“但看天道本人,善恶观念如何。道祖道心无错,错在事无巨细都要运筹,但他飞升时的能为,支撑不起‘万世太平’。道门那五百年足以证明,妄想凭借天道演算维持人间太平,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想。”
李半初不忿道:“让万物生灵一生都遵从天道安排的命数,恕我不能接受!试想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无法赢过天命,他这一生与囚徒何异?”
阮柒嘴角微弯,略带怀念道:“你这番话,简直像是从无疏嘴里亲口说出。”
“……”
李半初被他的笑意一激灵,清了清嗓子:“弟子曾受他点拨,想法自然不谋而合。”
李无疏的一生不正是与天命作对的一生?
他不但靠自己打破了天命,还最终为天下人赢取了同样的机会——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阮柒。
阮柒曾身负维护天道的使命,却反而帮助李无疏颠覆旧的天道。
他救了李无疏一命,意外改逆后者的命运,后者也将他从无法逃离的使命当中救赎而出。
这并非写好的命数,却是冥冥之中破出死局的唯一险着。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李无疏呢?”
这问题让阮柒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微微颔首,缓声道:“《衍天遗册》上,唯独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我无法得知他的任何命运。并非我选中了他,而是《衍天遗册》选中了他。”
李半初紧紧盯着阮柒被蒙住的双眼,《衍天遗册》就藏在那条黑绫后面。
车厢狭小,两人抵足而坐,膝盖几乎碰到一起。
“师尊,您会将此书传给我吗?”
阮柒撇过头,淡淡道:“这是一本不详之书。”
他拒绝了。
李半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愿代你承受眼盲之苦。”声音一顿,又急忙解释道,“弟子绝无其他用心……”
“半初!”阮柒语带斥责制止他的话。
他自是不会怀疑李半初索要《衍天遗册》的用心。
亲自收的弟子,又怎会心怀戒备?
李半初将那截袖子拽着不放,执拗地又问一遍:“你会将书传给我吗?”
“不会。”
这句回绝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李半初无法再说什么,俯身埋进自己臂弯里,蜷成一团。
似乎重获人身,他也无法为阮柒做些什么。
半晌,雨势小了些许,车厢里的雨声微微缓和。
“半初,我并未为你取道号。”阮柒忽然开口。他抖了抖宽大衣袖,压在李半初手底的那截袖摆自然滑落。
李半初知道他的意思。
“师尊不愿衍天一脉继续传承,想要断在弟子这一代。”
阮柒微不可察地一笑,像为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经过这几日的反复尝试,李半初都未能销毁那批谶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与衍天一脉宗学无缘。
难道阮柒连这也算到了?
“师尊不愿收庄澜和凌原为弟子,是怕耽误他们前程,却为什么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与旁人的因果牵连。你就像是……”阮柒顿了一顿,“你像李无疏一样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分明是阮柒。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两人才会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暴雨带来的潮气充斥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阮柒端坐对面,两眼被黑绫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还是睡着了。
他像是一樽没有自我的空壳,里面盛满了对李无疏的思念。
最终,李半初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弄得烦了,悄悄使一阵狂风吹散那浓重黑云。
他现在拥有实体,对周围的感知大幅下降,从前方圆十里的动静了若指掌,而现在的状态需要凝神聚气才能感知,操控风雨也不像之前随心所欲。
好在那云还是被吹散了。
天色将晓。
马车奔波一夜,雨停之后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嘚嘚停在一处无名湖畔。
这对白马是净缘用术法所化,停下来后就变回了两只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马。
当年道门执掌天下,百家之学皆被列为禁忌,净缘为了求证百家之学的存在,遍览群书,杂七杂八学了一大堆本事。
这些本事后来应用于无相宫的建设,无往不利,事半功倍。
阮柒下了车。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终年极寒,路面冻结,乘不了马车,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这一路越来越冷,好在阮柒未雨绸缪让他多带两件厚的衣服。
刚上路时,天气炎热,蝉鸣阵阵,待他们行到此处,所见一草一木甚至都带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层薄冰。
李半初才一下车,一阵冷风拂面,差点给他冻出鼻涕来。
“好……好冷!”
他一阵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
阮柒似乎才想起他没有灵力,无法抵御严寒。还没到地方已经冻成这样,再走一段恐怕坚持不住。
他朝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谁知李半初反倒后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着师尊袖子觍着脸索要《衍天遗册》的人与他无关似的。
“你在与我置气?”阮柒面无表情道。
“不……弟子曾对霜师兄发誓,不对师尊有任何亲近之举。”
阮柒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顺着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单薄的袖袍被风卷着,他不觉冷似的,步履平稳如常。
李半初望了眼那道萧瑟背影,只得裹紧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见积雪,而且愈来愈厚,确实马车难行。秦州城不知还有多远,遥遥望不见城头。
李半初冻得牙关紧咬,深一脚浅一脚,呼吸逐渐沉重。
“唔……”
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眼看就要栽进雪地里,忽地眼前掠过一片乌黑袖摆。
没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进了阮柒臂弯里。
手腕被握住,一股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却淡泊缥缈,片刻便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师尊……”
“为师看不见,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阮柒没有拆穿他的难堪,表面上由徒弟搀扶,实则反过来暗中撑持着他。
两人每迈一步,便行十丈之远。沿途风景在李半初身畔飞快后退。
当然,这是阮柒独有的诡谲身法,没有他带着,李半初断不可能有此造诣。
“我无法御剑载你,这样走快些。一会儿到秦州城,再给你寻一件上好狐裘。”阮柒道。
知道这个徒弟灵力微薄,没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点灵力又散了。
李半初原本就体温不高,这下愈是冰冷如雪,阮柒只得给他持续不断地输入灵力。
这师父做得真是无可挑剔。换做是别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对这师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许了。
只可惜,他的弟子是李半初。
李半初脸色发白,苦中作乐,强撑着体面不让自己依赖他搀扶:“师尊,一看你就没当过师尊。做师尊的,不能对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动心。”
“……”
阮柒一阵无言。
“但也不能不好……”
“为何?”
“容易因恨生爱。”
“……”
“半初,你还是少看那些书罢。”阮柒一身磊落道,“我总不能任由你冻死在路边。”
“不对啊,你怎知道是书上看来的,你该不会看过?”他看着阮柒,试探着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过去,莫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看?”孟宗主挑着眉,来回看了看李无疏和阮柒:“不是于无声吗?”
阮柒道:“我二人探查过天心宗,于无声早已身陨。若她是于无声,在停云阁时就当半初试出。纵有再多避尘符也是一样。”
“我就说嘛!”孟宸极也暴跳而起,干脆抱着镜子摆给孟宗主看,“父亲你看,她就是于斯年!”
光洁镜子往地上一立,当中映出众人倒影,哪有旁人。
……
孟宗主一直知道这个儿子一心想要求娶天下第一美人,对于斯年近乎着魔。此时只叹他鬼迷心窍。
“这……她……”孟宸极痴痴抱着镜子,“司徒大人分明与画像上的漱玉真人一模一样!”
李无疏点头,语出惊人:“这就对了。她就是画像上的漱玉真人。”
“什么意思?”众人都满脸不解。
“这很难懂吗?司徒衍,是画像上的漱玉真人。”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真人入画
“孟大公子,”李无疏脸上的笑意有些玩味,“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话本里的精怪,现说起这司徒衍是精怪所化,你却接受不了?”
“……”
孟宸极被李无疏问住了,想到对方之言不无可能,脸上布满难以置信。
难道司徒衍,真的是一副画变成的精怪?
李无疏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对孟宗主还有拾月等人的反应也都十分满意。
“司徒大人修为如此高深,你说她是书画化的精怪!这怎么可能?这绝无可能!”
“怎么?发觉被她利用?早先打天心宗主意的时候,怎没想到,‘揽秦淮’和于斯年画像,都是她早有所谋?如此大费周章,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想到孟父此时此刻的脸色,李无疏不禁要可怜孟宸极了。
孟辰初用尽了毕生的忍耐,才没给他第二巴掌:“现在怎么办?已被她跑了!”
“你若不愿意,便让铜板来。”
李半初瞪圆了双眼。
这种内容断不能让铜板看到!
“都这么晚了!不必劳烦铜板师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
“师尊,前三回都是李无疏的平生事迹,世人早已耳熟能详。您是担心这书后面的故事万一应了,对师父不利,我便从这第四回李无疏死后开始念吧。”
阮柒神色一滞,在微烁的灯光下看不太明显,李半初却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正想着如何找补,阮柒却点头道:“可。”
“书接上回。李无疏以身祭道之后,化作天地间袅袅一缕孤魂,无所依靠。”
他一边念书,一边在心中咋舌。
这写得和事实情况倒是挺像,自己这些年确实如孤魂一般。
“上界感念李无疏救世恩德,允他转世。这缕孤魂恰好投胎到一户李姓人家。阴差阳错,李父给他取名李无疏,与前世名姓一字不差。”
这就有些扯淡了。
李无疏之名天下皆知,怎会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过这是小说,设定为剧情服务,无可厚非。
“不过几年,战乱纷起,李家全族遭流寇杀害,李无疏一路从燕京流亡关外。”
阮柒在他停顿间隙道:“从燕京流亡至关外?与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李半初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应了一声。
夜色渐深,烛火幽幽。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两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李半初感觉许久不曾如此平心静气,给阮柒念书,能被阮柒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来,语调多变,不显乏味。
阮柒坐姿纹丝不动,听得专注,不时会冒出两句品评。
每念一段,李半初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虽蒙着眼,阮柒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数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书。”
李半初眨眨眼,不再看他,埋头看书。
这一回说的是,李无疏的转世从燕京流亡关外,却落入人牙子手中,将被卖到梁都。步虚判官阮柒偶经此地,将他救下。
“这步虚判官思念道侣多年,此时惊于他声音相貌气息等都与李无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为……”
阮柒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李半初硬着头皮,接着念道:“便收为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生活上更是关照有加。”他放下书,干笑了两声,“哈哈,好巧。”
阮柒“嗯”了一声,片刻又补充道:“是很巧。”
李半初只好翻开下一回,往下接着念。
“时光易逝,转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间,海棠竟不合时宜地开了满树。
“李无疏做完早课,便至阮柒院中,但见海棠花树落英纷纷如雪落,树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绝世之姿。”
李半初觉得这描写与之前一样浮夸,但读下来,那景象竟赫然浮现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这场景白日里不是才见过!
海棠花落,伊人独立,“绝世之姿”,当真与阮柒十分贴合。
这时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咳。
阮柒也会不好意思么?
讶然抬头,便见阮柒面无异色,好似刚才那声轻咳是他错觉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李无疏伫立半晌后,才笑着迎上前道:‘师尊!’”
“咳!”
这次李半初没听错,阮柒真的咳出声了!
李半初比他还尴尬,忙吞了口茶,解释道:“我这么叫是为了将您与师父区分开来,师尊。”
听他这声“师尊”,阮柒端茶的手顿时打翻了茶盏。
“烫到没有?你别动,让我来!”李半初连忙去取巾帕。
阮柒原想施法将茶盏摆正,李半初手却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轻轻擦拭。
“有点红了。”
“没事。”
阮柒原想抽回手,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仍是将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残局,他又道:“师尊,我接着念了。”
阮柒淡淡点头,似乎对这个称呼习惯多了。
李半初翻过一页:“……李无疏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残阳直刺了过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抱歉!翻岔页了!”
那纸张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过去两页。
他重重咳了一声,一边饮茶掩饰尴尬,一边翻回前页,一目十行扫过去,脸色顿时惨白。
这写的一幕幕,怎与他经历的事如出一辙!
难道说他意外获得人身,被阮柒收为弟子,乃至于一剑打破黄昏结界,这一切经历都是因这本谶书之故?
他心绪纷乱,理不清头绪。
听他忽然停下,又迟迟不再开口,呼吸似有杂乱,阮柒微微侧头:“为何不念了?”
“咳……师尊,今天就念到这里吧。”
“怎么?”
李半初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阮柒会作何反应,一时扯了个小谎。
“这是……一本艳|情小说。”
“何为艳|情小说?”
“……”
阮柒竟不曾听闻艳|情小说为何物!
也是,这人和话本小说这类消遣完全不沾边儿,不知道也属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长大的师尊解释这个?
“艳|情小说就是……就是不适合铜板这样的小孩读的书!”
他支吾半晌,总算找到合适的描述。
“我明白了。”阮柒自然会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李半初松了口气:“那我将此书与其他谶书一并处理了吧。”
“不。”
阮柒一口拒绝让他心又提了起来。
“这本谶书还是交我亲自处理吧。”阮柒道。
先前还让李半初给他念书,现在被告知是艳|情小说,像是恨不得把书烧了。
还是说,他要留着自己看???
他双目失明,应该看不了书中内容,无法拆穿李半初,更不可能拿去与旁人翻阅验证。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阵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
李半初最终让步:“此书交给师尊处理确实更加稳妥。”
阮柒从他手上接了书,纳入袖中。
李半初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书里写的。
“师尊,弟子原身虽然不明,但绝非书中人!”
“你身世与书上所写,确实存在诸多巧合。”阮柒温声低语,似比平日更加缓和。
李半初忙将凳子拉到他身边,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脸上:“师尊你看,弟子是真实的。”
那手触到碧玉一样冰凉的肌肤,触感确实真实。
阮柒捧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
指腹划过细腻柔软的皮肤,在他眉眼间流连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烛光跃动,李半初有片刻失神,一时沉溺于那手掌的触感当中。
这画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现出无数次。
十年以来,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阮柒能够感知到他,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相处一室。他能够感觉到阮柒指尖的温度,而阮柒知晓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这一切便足够了。
“无疏。”阮柒忽然轻吐出声。
听这一声,李半初猝然回神。
便见阮柒双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伤感至极的表情。
他心中一时乱极了,哑着声道:“师尊,这书中情节都是杜撰。弟子对您,断无非分之想。”
阮柒收回了手,轻轻攥起,放在膝上。
这是他第二次触碰到李半初的脸颊。
“不必多虑,为师自有决断。”
李半初眼见他站起身,抖开了衣摆,一副将要离开的样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挽留阮柒。
就像听见他心中的愿望一般,阮柒只在门边经过,并未离开,只是走到窗边,背对他道:“你去拿两本账目念与我听。”
他连忙去取账目。
这一夜,烛火熠熠。
李半初念账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页,都要抬头看一眼那条背影,似在确认这人不曾离开。
阮柒始终背着手,手心紧攥。
一本接着一本,直至下半夜,李半初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发觉自己飘在半空,恢复了之前的神魂之态,神思瞬时清明。
低头看去,李半初的那副身体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没心没肺,浑不知自己已经神魂离体。
李无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头还披了件毯子。
为他披衣者谁,显而易见。
再看窗边,阮柒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西厢。
这玉符虽然能让他拥有实体,但似乎功效不大稳定,睡着后竟会魂体分离。
他怕夜长梦多,急于回到身体当中,却在碰到身体之前改了主意。
穿门而出。院内万籁俱寂,东厢断断续续传来私语声,似乎是阮柒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讲话。
李无疏一点都不想听,转头便出院门。
他要去颍川百草生府上,将之揍一顿。
“阮柒,”他低沉着声,别扭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再离开了。”
“我不担心。”
“真的?我以为你在怪我,怪我没给你留个念想。”
阮柒牵起他的手,在掌间温柔地摩挲:“我不会怪你。你还活着,就是我的念想。”
“我若死了呢?”
“那我也死了。”
李无疏鼻子一酸,忽然想到那个被自己打碎的黄昏结界,时间在那个地方像是已经死去,在里面的人,也一样死去。
“我不爱听。”他嗡声道。
阮柒渐渐停下脚步,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梁都的城门在他们后方,隔去种种往事。
两人站在风口里,好像江流当中,两片系在一起的孤舟,彼此依偎着对抗激流。
这人世的激流,永不停歇,他们彼此交托了一切,要么共渡难关,要么玉石俱焚。
“那我换一个说法。”他垂视李无疏蒙着的双眼,“不论你怎样,我都会找到你。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哪怕天地之外,三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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