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陌生
人生只有一条线。
没有如果。
所以在这条线上他们已经提了分手。
这个事实让孟鹤鸣惊觉。
他觉得痛, 摸遍全身却找不到伤口。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雨,阴沉的天幕压得很低。
“小崔。”孟鹤鸣闭着眼,“云州还是没有消息吗?”
同样的回答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在沉默的鼻息间, 他料到答案,右手微微抬起,想制止即将到来的回答。
没回答的那几秒, 崔助其实是在翻看手机。
终于, 他找到航班信息,准确地告知他的老板:“央小姐是前天晚上到的榕城,当天晚上入住洲际。她说方小姐找您有事, 等您有时间了, 随时可以——”
男人骤然睁眼:“她联系的你?”
崔助莫名觉得后颈发凉:“是。”
细细想了想, 助理转圜道:“央小姐问过我,知道您当时在东南亚, 大概是怕您在忙, 叫我不用打扰您。等您回程的时候再……再告知。”
孟鹤鸣冷不丁道:“你是我助理还是她助理?”
“……呃。”
孟鹤鸣不打算计较, 摆了摆手:“算了, 跟她说我今晚就有空。”
“可是今晚——”
崔助望向窗外,天气状况不好,跨海大桥随时可能提前关闭。即便路况畅通, 紧赶慢赶赶回榕城也要将近晚上七八点了,再要约央小姐, 来得及吗?
他的疑问还没说出口,男人先一步打断。
“等等,我自己说吧。”
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崔助默默闭嘴。
***
央仪正在酒店收拾行李,忽然听到手机响。
以为是方尖儿给她发晚饭地址, 她不紧不慢,等收拾得差不多才过去看提示。
点进去,竟然是孟鹤鸣的消息。
他俩已经很久没有私下交流过了,聊天记录停在很久以前——她问他晚上回不回。
男人言简意赅,说:回,但要晚一些。
再往前,重复的内容很多。
那段时间孟鹤鸣总是同她一起住,因此就算告诉自己一万次迟早要和他划清界限,她还是在日复一日温馨的表象下变得迷糊起来。
以至于往常不会问的那些问题,例如他的行程计划,都会在毫不设防的聊天里顺其自然地问出口。
央仪知道,这里面不仅仅只是虚情假意。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有那份期待的,她自己也说不清。
今天孟鹤鸣发消息来应该是知道她先前问过崔助他的行程,要回榕城了,所以提前告知她。
他问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现在已经不早,再过一会都该上饭桌了。
哪有人这个时候约吃饭的。
她问:【你在哪?】
孟鹤鸣回:【澳门回来路上。】
央仪对着这几个字哭笑不得,到榕城都不知道几点了,还吃饭?
她说:【我今天有约。】
孟鹤鸣:【明天?】
央仪:【明天回杭城,下次你来杭城,我请你吧。】
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不经意间变得同最普通的朋友一样,客套简单,全是刻意拉开的礼数。
孟鹤鸣目光在屏幕上停了许久。
车窗外忽得一亮,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紧接着雷声轰隆。细密的雨丝骤然变大,黄豆般扑溅在玻璃上。
助理接到通知:“孟总,跨海大桥提前关闭了。”
连老天都不帮他的忙。
孟鹤鸣默了数秒,他从不认命。
“去机场。”
助理愣了愣,随即点头:“好,这就安排直升机。”
台风天航班延误是很常见的事。
在暴雨中看到一架直升机顶着疾风起飞时,滞留在机场的旅客接二连三地呼出声。
“太猛了吧?快看那有台直升机在起飞。”
“能见度这么低,飞行员好敢啊!”
“我靠,换我去飞行员敢飞我都不敢坐,这种天简直玩命。”
在剧烈的风声中,直升机终于升到安全高度。
除了安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机舱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舒一口气。他们仍心悸于起飞时那阵令人心惊的摇晃,一个个冷汗淋漓,但驾驶这架直升机的男人却一派从容,边与塔台沟通,边调转方向,将机身稳稳拉到正常高度。
这是崔助第一次坐老板亲自驾驶的直升机,想来整个公司也只有他有这份殊荣。
数十分钟前,驾驶员一再委婉地表达台风天起飞很罕见,要考虑很多复杂的气象条件。
崔助想,他的老板向来理智占优,再怎么着急回榕城,也不至于和天气作对。
但出乎意料地,他这次格外坚决。
得到气象中心一手资料后,老板断定可以起飞。
驾驶员一脸苦相,说您敢坐我也不敢飞啊。
在恶劣条件下驾驶飞机是每个飞行员执飞前必不可少的训练。不过本着对航班所有人负责的原则,一到天气失常,航班不是延误就是取消。
长久缺失经验,飞行员心里不甚有底。
但孟鹤鸣不是,他在当无所事事贵公子的那段岁月,时常驾驶一架单旋翼在海上起降。
海面气流变化大,他从无失手。
他说“我来执飞”的时候,全场都惊在原地。还是崔助反应快,立马将自己老板飞行履历洋洋洒洒铺在外人面前。他是除老板外,场上最有信心的人。
但这不影响他在高空往下俯瞰、在疾风中伴随摇晃时,依然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冷汗涔涔。
有一刻崔助忍不住想,到底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立马回去榕城。
其实并无。
直升机破空而去,安稳落在榕城机场时,孟鹤鸣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的右手长久地扶在摇杆上没动。
助理问车子在外面等,接下来要去哪时,他竟有些恍惚。这么心急火燎赶回榕城,然后呢?
在回来前,不知理智喂了狗还是哪根筋措搭,看到她的消息说要回杭城,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暗示,总觉得错过这次,就真的错过了。
道路封闭他坐飞机,驾驶员撂挑子他自己开。
这么拼命让自己赶上,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一定要赶在她回杭城前见上面。
可是真的抵达后,他又犹豫。
大脑彻底清醒,开始觉得当时的想法太过于无厘头。为了这么一个神经质的心理暗示赶回,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会觉得他有病。
榕城到杭城不过就是两个多小时的飞行距离。
怎么会一别就是永别?
他大可以追过去。
但是直升机已经落地,现在想这些显得无用了。
孟鹤鸣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望着榕城同样黑云压城的天,颓然地抵了下眉骨:“回公司吧。”
执飞的那段时间没能查看的消息一条条攒在对话框里。他坐到车上,一一认真查看。
央仪:【我是想替方尖儿问问你的安排,因为云州的事,他们家想当面谢谢你。特意飞过来,现在人就在榕城。你方便一同吃个饭吗?】
大概是发完这条,她想象到了他会嫌麻烦地说不必。
于是后面还有。
央仪:【只是吃顿饭,没别的。应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如果你忙的话约在你附近,这些都没问题,看你安排。人总要吃饭的。对吧?】
央仪:【要是实在没时间也没关系,我委婉点拒绝那边。】
如果是往日,孟鹤鸣确实会拒绝。
但他回复:【什么时候?】
距离她发消息过来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或许他的沉默在她眼里早就默认为拒绝。
他有点烦,没往下等,直接拨通电话。
片刻后,那边接通。
榕城一样在下雨,听筒里传来磅礴的雨声。高跟鞋在雨里踩了数步,发出沉闷潮湿的响声,最后一声很轻的喘气,她的声音离听筒有点远。
“等下,我接个电话再进去。”
“啊,好。”
孟鹤鸣分辨出,是她闺蜜的声音。
“喂?”女人的声音贴近话筒,像羽毛抚弄耳廓。
他的喉结很轻地滚了一下:“我到榕城了。”
央仪看手机,又看看表。
半个多小时前,他说的还是——澳门回来的路上。
在这方面,央仪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孟鹤鸣的。他这么说,显然人还没完全离开澳门,如果当时他已经快到榕城,他的话术应该是:在回榕城路上。
趋近于哪个目的,便会透露出哪一层讯息。
可是这才多久?
她到过跨海大桥,知道这段路程起码两个小时。
何况……
今夜风大雨大。
虽然这很不科学,央仪还是问:“你飙车?”
“没有。”男人淡定地说,“直升机回来的。”
央仪拍走身上的雨,透过玻璃门望向天空,“这个天可以起飞吗?”
他略过那一堆危险因素,云淡风轻地说:“可以。”
“那……”她犹豫,“你回榕城为什么要告诉我?”
比起她的犹豫,孟鹤鸣更从容。
他温醇的嗓音在听筒里渡了过来:“不是说你的朋友要请我吃饭?”
不。
她问的是为什么要第一时间,如此紧急地告诉她。
央仪提步往餐厅里面走,耳边雨声小了,只剩下人造景观的流水叮咚。她对着电话轻轻点了下头:“她正好在。你等等,我去问问时间。”
几步后,她又问:“或者,你什么时候方便?”
“今晚。”
仿佛听错了,央仪脚步一顿:“什么?”
“就现在。”男人笃定道。
“……”
知道他是个注重效率的人。
但不用……如此讲求效率吧?
央仪推开隔间的推拉门,看到方尖儿已经坐下点餐。想来这是个很好拒绝的借口,于是对着电话说:“现在她跟我在外面吃饭,我们已经吃上了。这样子会不会显得……嗯,很不讲礼貌?”
哪有请人吃饭自己先吃上的道理。
方尖儿听闻,用口型问:谁啊?
央仪回:孟。
方尖儿立马露出狗腿子表情,打手势:约时间!
央仪瞪她:在约!
片刻后,电话那头回:“我不介意。”
央仪哽了哽,她觉得孟鹤鸣有点陌生。
但拒绝的话不能再说出口了。
毕竟在云州的那个晚上,是他全身心地帮忙,也是他在她彷徨的时候替她做了决定。如今回想起那个晚上他说责任我负时的笃定,央仪仍然觉得安心。
他好像总有种将一切不稳定都踩在脚下的能力。
央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他的标签多了一层无所不能。
她放下电话,问方尖儿:“孟鹤鸣现在就有空……”
“啊?”方尖儿显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方尖儿适应得极快。
原本她还担心央仪回杭城后,这顿饭要怎么吃。
她是同孟总坐一张桌都能抖三抖的体质,假设一同吃饭,整个人都不太好。
来不及想太多,方尖儿殷切点头:“好啊好啊,我们等他!”
黑色加长轿车破雨而入,在四十分钟后停在目的地附近。
最初这顿饭没考虑过孟鹤鸣会来,方尖儿跟央仪约的是个很普通的餐厅。
餐厅味道很好,但档次确实普通,再加之食客多如过江鲤,门口的停车坪被占得满满当当。更不用说雨天路况不佳,进出的车队长龙将出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了。
大雨倾盆,重重拍打着挡风玻璃。
司机有心想往里开,也是无能为力。
意识到孟总要下车独行,助理立马从另一侧下车,撑着伞迎过来。男人没接,径直走进磅礴大雨。他的背影在雨中变得影影绰绰,像蒙了层柔光滤镜。
等助理回过神来,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中了。
***
等孟鹤鸣到来的四十分钟里,两人皆有些坐立不安。
方尖儿好解释,她一直都怕孟总。但她不明白闺蜜在紧张什么。
这又不是分手后第一次见前男友。
她问央仪。
央仪拒不承认,她说她只是口渴。
方尖儿心想:好,因为口渴,所以你喝了一整壶茶,现在壶底都见空了,你还在那倒,没发现壶里没水了吗?
央仪的确没发现。
她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在推拉门响的一瞬突然回神,倏地落下,茶壶撞在桌角上,发出脆响。
好在是铜壶,不会磕破。
等她收回手往门外看时,正好看到男人边进门边脱西装的身影。他淋了雨,西装考究的布料上雨珠滚滚,贴身剪裁的西裤同样被洇湿,某一块布料底下甚至能隐隐看出流畅的腿肌。央仪知道它发力时的样子,心底隐秘地产生了某种她说不清的情愫,只好将视线匆匆上移,落在他潮湿的黑发上。
雨水已经冲散发胶,且不是洗过澡后那种完全松软的状态,他的头发半是柔软半是坚韧地维持着白日里精英感十足的造型,是被肆意破坏过的狼狈美,衬得他整张脸俊逸之余又有些可怜。
央仪忽得心惊。
她居然会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孟鹤鸣。
然而,这个词却贯穿了这顿饭的始终。
快吃完时,连方尖儿都忍不住趁人不在的时候偷偷问她:“孟总怎么了?”
央仪一个劲摇头。
他今天给人的感觉很陌生,像收敛了锐爪的雄狮,气场犹在,却因为淋了这场雨,浑身透出雨后草原潮湿又温驯的气息。
央仪承认,他平时的做派也是这样温润如玉的。
但今天显然有哪里不对。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对方尖儿摇头。
手边是孟鹤鸣替她铺就的餐巾,在这顿饭开始之前,他很理所当然地,就像平时做惯了那样,将她面前的餐布抖开,在方尖儿愕然的眼神中替她铺好,而后不甚在意地转头去弄自己的。
嗯,确实不对劲。
央仪想。
方尖儿仍沉浸在这顿饭的惊愕里,小声对她说:
“孟总一直都这么体贴的吗?他居然还帮你挑芹菜,我的妈妈,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央仪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尖儿又说:“他还问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照顾!我天,他要是照顾我一下,那我老板改天就把他的位置让给我坐了!这不是感谢宴吗?怎么感觉是我的飞升宴???”
央仪一样乱:“他来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我改观了,我对他彻底改观了。”方尖儿一边在心里发誓她不问,一边压不下好奇,“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俩是因为什么分的?他明明看起来还在爱你!”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平起平坐。
显然没法这么说,因为刚才这顿饭他什么都在迁就,给了外人一种他更卑微的错觉。
那因为,没那么爱?
在方尖儿的“明明看起来还爱你”之后,她一样产生过疑惑,于是说不出口。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些时日过去,她反倒说不清了。
回顾了一遍当时提分开时的决心,央仪惊恐地发现,人的大脑规避痛苦的机制起效,她竟然找不到当初那么坚决的心境了。
她下意识觉得孟鹤鸣代表危险,不安,未知,惶恐,患得患失,身不由己。但当他再次靠近时,本能却依然想靠近,依然被吸引。
纷乱的心情还未被捋平,包间门从外面拉开。
几重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泄了进来。
“真不够意思,我们几个说这开了家不错的餐厅他不来,现在自己就来了。和谁?我倒要看看。”
“姐夫我先逮住鹤鸣哥的,让我先看!”
门又拉大了一点,央仪冷不丁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名字她一时半会叫不上来,只记得是苏律师的内弟。
对方也认出她来,眼里透出“原来如此”:“央姐姐,原来是你!”
只说了这一句,他的衣领从后被人拽了一把,扒着门也没能逃脱被拎走的命运。
苏挺的声音传了进来:“抱歉,央小姐。他没规矩惯了。”
“什么啊!刚才还是你先说要进来看看的!”内弟很不服,嚷着,“反正大家都在这,不如凑一桌得了!”
这间私房菜馆是老榕城路数,没有预约,任你有钱也是先来先坐,后到后等。
都这个点了,外面仍然座无虚席。
“别打扰他们用餐。”苏挺谆谆教诲。
“都自己人,有什么关系。”年轻的弟弟嘟哝,“再说,我姐还饿着独自等呢!”
一听是孟总的朋友,方尖儿大方打开推拉门,邀请他们入座。
恰好孟鹤鸣回来,视线环视一圈:“你们怎么在?”
“刚好看到你从包间出去打电话!鹤鸣哥,你跟央姐姐来吃不带上我们,不厚道。”
事已至此,再赶人就不礼貌了。
孟鹤鸣两根手指点了点年轻那个的肩,递他一个眼神,男生左右环顾,恍然大悟地挪起屁股,坐到另一边:“嘿嘿,我没眼力见,我的错。”
央仪身边又被空了出来。
孟鹤鸣坐下,随后彬彬有礼地向方尖儿致歉:“抱歉,方小姐。这顿还是由我来。”
方尖儿一阵惶恐:“怎么好意思,没事的,这里又不贵,吃不了几个钱。”
内弟自来熟地朝方尖儿挤眼睛:“姐姐,你给他省什么钱呢!资本主义吃不垮!”
方尖儿被这声姐姐叫得脸颊泛红。
隔着桌子沉默起来。
三个人的饭局又加了两个半生不熟的,原本干涩的话题在苏挺内弟的带领下不自觉地活跃起来。
男生一边点菜一边扭着脖子挨个问苏挺:“我姐这个吃吗?这个呢?还有这个?”
“别太油腻。”苏挺有些头大。
“要不你来点,那是你老婆。”
三言两语,得知苏挺的太太正在渡过艰难的怀孕初期,闻什么都觉得恶心,吃什么都昏天暗地。
苏挺是个周到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会无限好脾气。因为太太的原因被折腾了好一阵,免不了脸色幽幽。这些天他严重缺乏睡眠,总是被半夜叫醒,今天是胃不舒服,明天嗓子眼疼,总之天天梨花带雨。
早知如此……
苏挺说:“还是不要孩子的好。”
他内弟是个直肠子,眉毛一竖:“姐夫,你这话就很没风度了。要是不想要,你做好措施啊!”
苏挺皱眉:“她吃过药了。”
“我靠,你还让我姐吃药?”弟弟满脸不可置信,“拜托,她又不是外面那些女人——”
隔着餐桌,央仪眉心一跳。
“——她是你老婆好不好?你不知道那些药伤身体呢?就管着爽啊?”
话落,内弟自觉失了分寸,偷偷望一圈桌上的人。
姐夫苏挺无语凝噎。
鹤鸣哥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至于两位女士……
央姐姐脸上有些不大自然,她朋友也是,抓耳挠腮假装没听见。
最终还是苏挺敲了敲桌子:“好好吃饭。”
他不好在饭桌上解释那是一时擦枪走火,事后太太也跟他商量过,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于是吃了药。
就那么一回,没想到也能中。
现在在这桌人眼里,他大概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苏挺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想到男生愤慨,揪着这件事不肯放,自顾自在那嘟哝。隔得不远,能听出骂声里含妈量极高。
苏挺想要按住他的嘴,目光掠过,隐约觉得饭桌上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虽说大家都刻意保持着礼貌不去参与刚才那个话题,但沉默之间亦有差别。
他看到他的好友垂在桌下,指节青白,显然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但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子毫无知觉,还在试图找到帮手。他一定觉得将来会和孟鹤鸣结婚的央仪能感同身受,于是凑过去寻求帮助:“央姐姐,你来评评理。”
他一手指苏挺:“姐夫他渣不渣?”
央仪垂眸。
苏挺注意到他的好友胸膛开始小幅度地起伏。
小子不死心:“你真别给他面子,他这种让自己老婆吃事后药的人……”
“够了。”孟鹤鸣出声。
他声音不大,且温和如常,却让人听出了几分冷意。
包厢内瞬间噤了声。
片刻后,央仪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说是包厢,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雅间,洗手间要出门走到走廊尽头。
央仪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扇敞开的窗户时,雨声骤然加大。她便站在那听了会雨。
窗外芭蕉被雨打得啪啪作响,杂乱无章。
和她纷乱的心绪一样。
有人从后拉住她的手。
她回头,看到男人格外深沉的眉眼。
疑心是自己在这待得太久,包间里的人正找她。
她赶忙说:“这就回去了。”
“央仪。”孟鹤鸣认真看着她,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向前折,“对不起。”
第72章 骤雨
孟鹤鸣绝不是高傲到不肯致歉的人。
相反, 他时常展现他绅士的一面。
问一问孟宅的佣人,他们都会说,少爷气场强, 的确让人望而生畏,但私底下他又是时常将“多谢”“抱歉”这样的词挂在嘴上的人。
他温文尔雅,却又淡漠肃厉。
这两种气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有着很强的割裂感。
总之, 他是个云遮雾绕让人看不透的人。
这点央仪很同意。
譬如此时,她隐约觉得这次的抱歉与往日不同,但因为对方是孟鹤鸣, 她又将这份不同压在心底。
想着多半是自己脑补太多。
靠在窗棱上, 央仪浅浅注视他的眼睛。
她没傻到问他对不起什么。
因为刚才包厢的话题, 她出来透口气,想必他也是。
但, 怎么说呢?
在这件事上, 央仪对他的埋怨仅仅是在那两粒药下肚的几分钟里。
除此之外, 她没有特别记恨过。
他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犯错的只那一次。
更何况,在签下合同之前,她就想过他们可能会上床。在有了实质性关系之后, 她更想过万一有这种事情发生该怎么办。
一切她都曾预设过,所以没那么难接受。
她说:“我们都分手了, 没必要再为这种事道歉吧?”
她说话时语气总是很轻,像温柔的风,几乎湮灭在今晚的雨里, 但落在孟鹤鸣心口,却掷地有声。
他当然知道她的柔软, 也知道她的韧。
从前是欣赏,如今是迷茫。
孟鹤鸣不知道她的不在意背后,到底有几分可以转圜的心意。
可是想这些都无用。
即便只剩一分,他也要挽回。
“那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他道,“是我情绪失控了。”
四平八稳的人承认自己失控。
央仪心惊。
她的沉默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罩住。
孟鹤鸣僵硬地说:“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还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
央仪轻声:“怎么会。”
心里的枷锁在她的否认下轻了一分。
孟鹤鸣薄唇紧抿,一时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是个好消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讨厌也不喜欢,当个透明人并不比单纯的厌恶要好。
他追问:“现在这样应付我,会累吗?”
他的神情很平静,嗓音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沉闷。让人不由地产生某种错觉——觉得他在说这句话时内心彷徨,挣扎,像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央仪倏地想起分手时,她对这个不讲道理的男人说,“我倦了,陪你应付很累。”
她哑然。
今晚的孟鹤鸣绝对不正常,他清醒时不会说这些无用的话。她想探探他的额头,又觉得失礼。
手在身侧拢了拢,这才意识到他还牵着她的手。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指节蓦地一抖,指甲划过他的掌心。
他抓住她作乱的手。
“央仪,我后悔了……”
屋檐上有什么掉落,砰得一声砸在芭蕉叶上。
骨碌碌一圈,又从芭蕉上滚落。
很密集的雨声里,再也没有其余动静。
好奇妙的词。
后悔?
他信誓旦旦说不会回头的样子甚至还历历在目。
央仪确信他今天不对了。
她按下不安跳动的心,踌躇道:“你要不要明天再说?”
“明天?”孟鹤鸣不解其意。
他不懂这是不是一种拒绝,但他此时此刻不想放开握她的手。肌肤相贴的感觉让他觉得心安,这段时间以来时不时作弄他的头疼也在这样的靠近下变得舒缓起来。
雨声变得没那么惹人烦躁,温柔地,一点点浸润他心口干燥的土地。他几乎要听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崔助说你这趟出去很忙,人在很累的情况下会有词不达意的情况。”她语速很缓慢,似乎在斟酌如何把“你有病”这三个字拆解成更委婉、更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
孟鹤鸣不是迟钝的人。
在她的拆解里,失落感慢慢将他包围,泥土顽固地封闭了回去。他摇摇头,颓然藏在温和的面具之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关系。是我太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包间。
里面已经换了氛围。
不知苏挺怎么辩驳的,这会他的内弟一条胳膊搭他肩上,又是哥俩好的模样。
央仪心绪纷乱,默默坐回原先的位置。
身边那张空位很快有人落座。
央仪看到一截熨帖的裤腿,洇湿的地方被空调风吹干了,不仔细点看不出被雨淋了一趟的痕迹。
她坐在那,忽得开始想,为什么他偏偏要今天冒雨赶来吃这顿饭?为什么要跟她讲后悔那样的话?为什么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明知她话里有话在拒绝却半点不恼,反倒同她讲“没关系”。
那三个字里有多少受伤的成分她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他当时的语气只是状似平淡。
和他一样,央仪并不迟钝。
某个答案在心里慢慢冒尖儿。
可是选择相信又会显得自己太傻。
这顿饭不安宁地过去了。
走出去时暴风雨天气仍在持续,感应门敞开的那几秒,雨水顺着屋檐砸落,溅得他们裤腿沾满了水。
苏挺他们冒雨出去开车,带走了顺路的方尖儿。
屋檐下剩下她。
还有孟鹤鸣。
“司机停得有些远。”孟鹤鸣解释道。
还好有雨声填补谈话间的空隙。
央仪点点头,没说话。
可能是她的动作太僵硬,他问:“你在怕我吗?”
以前是有的,不过那时比起怕他,她其实是怕那种无孔不入的掌控欲。至于现在……
央仪摇头。
男人看她一眼,不再说话。
他到旁边去打了通电话。
片刻后,黑色加长轿车终于出现在停车坪,漫天雨幕中,车灯两道光束穿透黑暗,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偏头围观,挤在出入口等着出行的其他车辆也在不经意间离这辆昂贵的座驾远了一些,生怕雨天路滑,一不小心给自己惹麻烦。轿车最终顺利停到她面前。
几步路的距离,徐叔将伞递过来,是孟鹤鸣撑着伞将她送上了车。
她规规矩矩靠坐一边,等着他从另一头上车。
却只等到徐叔一人。
挡板没落。
央仪从后视镜看到伞下沉默的男人。
“他不走吗?”
徐叔兢兢业业地回:“孟总说他自己回去,把您安全送到酒店就好。”
苏挺他们都走了好一会了,这个天又难打车。
央仪顿了顿。
她甚至怀疑孟鹤鸣连打车软件都没有。
“大雨天的,他发什么神经。”
这句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徐叔自然不可能作答。
车子破开疾雨,将男人倜傥却孤寂的身影甩在了百米之外,逐渐化成一个点。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榕城是孟鹤鸣的地界,用不着她来操心。
回酒店后,她给方尖儿报平安。
想了想,又顺便点开另一个微信,礼貌地说了一句:【我到酒店了。】
那头回得很快,简单的一个字:【好】
央仪想问他是否也平安到家,编辑了好几段,最后删得精光。
她仰躺在床上,一会觉得自己多事,一会又想连问都不问一句是不是太没礼貌。
自我挣扎了十几分钟。
手机嗡得震动。
她拿起,是孟鹤鸣的。
依然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孟鹤鸣:【晚安。】
央仪怔在原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上一个话题宣告结束后,他还会主动发第二条无意义的消息。
虽然前后相隔十几分钟,不,就是因为前后相隔十几分钟才显得奇怪——就好像他发完那个“好”后仍对着屏幕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历经激烈斗争,等不到回复,所以主动发来“晚安”。
当然,也可能是她乱想。
他只是发完第一条后手头临时有事,所以才隔这么久……
不对不对。
“晚安”这两个字在他认知里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有事,就不会再点开这个聊天框。
央仪唔的一声扑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脸在枕头里埋了又埋,她决定找军师。
央仪:【我病了。】
方尖儿:【???】
方尖儿:【不是吧?孟总还能让你淋雨不成?】
央仪:【不是,我脑子有病。】
方尖儿:【……】
方尖儿:【神经】
央仪:【我和孟鹤鸣分手了。】
方尖儿:【?】
方尖儿:【你说过了。等会,你是不是在给我发求救信号???】
央仪:【你帮我分析分析,为什么分手以后碰上他的事情我还是会想很多。就是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关你屁事”但就是忍不住,只要他做什么说什么,我回来就容易多想,甚至开始分析他这个人,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他想干吗,他的目的是什么。】
方尖儿:【你累不累?】
央仪:【累,但我控制不住。】
方尖儿沉默半晌,一个电话飚过来。
“有没有可能你就是还喜欢他?!!”
闺蜜说得那么中气十足,央仪差点就要信了。
可是下一秒,她说服自己,一定是习惯使然。
既是习惯,那离他远点就好了。
想到这,她意识到已经不需要狗头军师了,于是反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
方尖儿除了无语还是无语:“你还说,要不是你坚持住酒店,让我爸妈住家里,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浪呢!现在好了,每天九点半就要被催着上床睡觉,活脱脱小学鸡一枚。”
央仪故意揶揄她:“晚安小学鸡。”
方尖儿朝天翻白眼,挂电话前又问:“今天孟总送你回的?”
“他的司机。”央仪老实回道。
“他没一起?”
“没。”
“好怪。”方尖儿说,“我还以为你俩发生了什么呢,弄得你大晚上在这发疯。”
央仪有点心虚:“什么都没发生啊。”
“不管你了。”方尖儿作势要挂电话,“哦对,你明天飞机还飞得了吗?”
这场雨侵袭了整座榕城。
央仪在高层俯瞰雾蒙蒙的城市。霓虹灯影闪烁,无数红点汇聚成暴雨中拥堵的车流。
她摇摇头:“暂时还没听说要延误,应该没事。”
“那就好。”方尖儿说。
第二天早上八点。
在酒店吃过早餐后,央仪回房拿行李。
刚把第一个箱子推出门,就收到了航空公司发的消息——因台风天,航班取消。
好的不灵坏的灵,昨晚上只说不一定会延误,今天直接给她当头一棒,告知取消。
再一查别的航空公司,齐刷刷都亮了红灯。
再想离开榕城也行,可以改坐高铁。
只是过程过于漫长,需要九个多小时。
央仪觉得没必要折磨自己,于是下楼续房。
大概是被暴雨影响行程的人很多,前面排着很长的队伍。
她边等边给方尖儿发消息吐槽。
方尖儿正在去公司的地铁上,闻言给她回:【不错了,没等你到机场才知道,老天已经相当眷顾你了!】
央仪深以为然。
方尖儿又说:【得早点续酒店,这个天气逗留榕城的人肯定多。万一没空房还得换一家,挺麻烦的。】
央仪直觉她和方尖儿总有一个嘴不太灵光。
立马在屏幕上敲:【别!别说!】
几分钟后。
她果然得到住客已满的消息。
一口气在胸口哽了又哽。
前台忽然用惊讶的语气:“您是央小姐?”
“是。”央仪有气无力道。
“您可以直接入住总统套房。”前台鞠躬道歉,“实在对不起,刚才是我没有搞清楚。经理有交代过,您无论什么时候下榻我们酒店都可以随时入住顶楼。”
以前是这样没错。
但他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解释的话到嘴边,央仪觉得有些苍白。
她想了想,还是说:“不用了。”
“您确定不用吗?”
“不用。”
前台到底还是怕工作失误,将这件事汇报给经理,经理又上呈董事,董事客客气气地知会到孟总助理那。
助理知道央小姐的优先级,做好了要跑一趟洲际将人留下的准备。还未下电梯,就被会议中的男人拦住了去路:“我自己去。”
啊?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崔助也只敢在心里啊一声。
余光偷瞥会议室。
执行副总正接替这场会议。
而原本应该日理万机的男人,匆忙赶至洲际。等电梯期间几度抬腕看表,阔步成风,就为了赶在人离开之前温和地说一句:
“雨那么大,别折腾自己了。”
第73章 妥协
央仪最终还是入住了洲际顶楼。
杭城很少遇见台风登陆, 她对疾风骤雨的认知堪堪停留在杭城娟秀的湖被砸出万千层涟漪上,雨幕密集,水面烟雨蒙蒙。暴雨天在她印象里不过如此。
但看到楼下被连根拔起的幼榕时, 她改观了。
榕城美得浓烈,骤雨来袭同样凶残。
别说现在外出能不能打到车,就算侥幸出行, 安全也得不到保证。
酒店地势高, 饶是如此,离得最近的一条柏油马路仍积了水。车辆滑过,水花溅得半人高。
她给爸妈打电话, 告知榕城台风, 今天不飞了。
一向随她自由的央宗扬都特意交代:“我在新闻上看到说雨很大, 一定注意安全。”
李茹更担心,索性拨来视频。
央仪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酒店大堂滞留的模样, 只好暂且妥协, 等到了顶楼, 才接通。
李茹只以为先前她和孟鹤鸣是有龃龉, 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好,更何况这次她说去云州,云州的事情结束又跑来了榕城, 自然以为他们已经和好如初。
视频接通,属于男人的沉默身影在镜头摇晃中一闪而过。
李茹终于安心:“啊呀, 鹤鸣在啊。”
央仪捂了下听筒,没捂住。
孟鹤鸣闻言将西服搭在沙发靠背上,过来周到地打了个招呼。他眉眼低垂, 认真地看着屏幕,神色和语气都淡, 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因为他俯身来凑她的屏幕,一侧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身后椅背上。央仪这个角度,视线稍抬便能看清他锋利的下颌线。颈侧紧致的线条没入衬衣领口,他的喉结随着说话有轻微的震颤。
看起来既一丝不苟,又有种规整的性感。
央仪不自然地挺了下脊背,在他密不透风的身形笼罩下,不耐地调整坐姿。
时间漫长。
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聊的,能从台风天说到前阵子送的那幅字画。
央仪举得手都酸了。
小臂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被孟鹤鸣眼尖地捉住。
他同李茹说:“下次到杭城,再去拜会伯母。”
李茹被他哄得很高兴,连连点头,叫他一定要去。还说桂花房出了很多新的点心,请他去尝。
央仪腹诽,首先他不会去。
其次桂花房的点心,他也不喜欢。
想归想,她懂孟鹤鸣的周到。
不会让李茹下不来台。
在这一点上,央仪还是很佩服他的。
明明可以仗着权势不看任何人的脸面,偏偏又八面玲珑,挑不出错处。
挂了李茹的视频,央仪干坐在沙发上。
她在等孟鹤鸣起身。
男人的松木香萦绕在她鼻尖,离得这么近,视线不在他身上停留是不可能的。先是眉眼,再是唇,最后避嫌地移开,落在他衣襟上。
目光正对的,是一枚十字鸢尾花领夹。
央仪看了会儿,认出是自己买的那枚。只不过当时没来得及送,被随手塞在了衣柜里。
或许是在她离开后清理过衣帽间,他找到了,而后觉得还算入眼,就一而再再而三的佩戴。
记得他上次到杭城家中拜访,也用了这枚领夹。
见她一直盯着。
孟鹤鸣喉结微动:“你买的。”
央仪干涩地点头:“没来得及送。”
“我在衣柜里看到,就拿出来用了。”他深看着她,“介意吗?”
明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央仪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看到的?”
他说:“你离开榕城以后。”
视线在她身上一再停留,她有片刻失神。
或许是此刻氛围太过缓和,孟鹤鸣那些乱糟糟的心绪被匀缓地抚平了,他问:“什么时候买的?”
央仪记不太清:“很早了。”
男人似乎含着某种期待,呼吸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几次。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那枚十字鸢尾花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与衣领上典雅的领针相得益彰。央仪承认,她对他的喜欢也有最肤浅的一层——停留在视觉上,对美的欣赏。
普通白领穿再昂贵的西装都显得商务感太足,而孟家在潜移默化里给予孟鹤鸣的审美是高于这之上的。他会从容地为自己选一枚领夹、领针、袖扣,亦或是方巾,这些体面的小配饰让他脱离低段位,显得层次十足,既复古又气派。
央仪喜欢他表现出的绅士感。
她不觉得为自己的性癖添砖加瓦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当下,他靠得太近,让她控制不好自己的脸皮热度。于是含糊地说:“觉得适合。”
“谢谢。我很喜欢。”他终于往后撤了半步。
两人距离就此拉开。
忽然到来的空白让这段距离变得更远。
远到仿佛心口空了一块。
央仪抿唇:“你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今天收留我?”
他笑了下:“那好,我们都不说。”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孟鹤鸣走到门边。
来的是他的助理,与他压低声说了几句。
总统套委实太大,谈话声传到她这里,只剩含糊不清的语调。央仪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的雨。她爱多想的毛病一点都没改,只是想破脑袋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孟鹤鸣突然表现得那么在意。
一定要留下她,一定要用温存的假象来麻痹她。
回神时,男人已经回到沙发旁,臂弯里搭了那件刚脱在这的外套。
“你走了吗?”央仪问。
“嗯。”
她指指窗外:“外面雨很大。”
从高空看,天气的阴沉与地面不同。云层像压在正头顶,缝隙也难透天光。隔音玻璃外,暴雨无声地落,并非一点一滴,而是冲刷般凶猛的态势。
雨幕里可以看到酒店前面路段警灯闪烁,模模糊糊地透出光来。
刚才在楼下时央仪听人说,积水很深,外面在抢修道路。那会儿她坐在大堂挑高的茶歇雅座里,看到路过的车辆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涟漪一圈圈往后倒退,远远看着,像在水中行船。
“现在出行不安全。”她补充。
孟鹤鸣意外地顿了顿,片刻,朝她颔首:“我让经理再安排一间——”
“这里空房间很多。”央仪侧过身,故意用淡定的侧脸面对他。
许是听不到动静,她觉得他此刻的迂腐不大令人愉快,于是嘟哝:“你明明不是这么会退让的人。”
孟鹤鸣似乎在思考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半晌才问:“这样也惹你讨厌吗?”
“不会。”央仪愣了下,“只是不习惯。”
从昨天到现在,孟鹤鸣让她感觉好陌生。
她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也这么回望过来,西服又扔回了沙发。他坐下,用很正式的语气同她说:“现在说这些或许有点晚,但之前确实是我错了。”
“……”
“作为男人,我的确过于小心眼,管控你太多,惹你厌烦。这些我都要反思。”
“……”
等等,这什么走向?
“你和路周的事我不应该干涉太多,这是你正常的社交,但因为我的过度猜疑……”
央仪打断:“我和他从来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你们做到哪一步了?上过床了?
几乎是同时,孟鹤鸣想起自己曾经糟糕的质疑,心口压不住抽疼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的确挺混蛋的。
那样问她,还那样对她。
沉默持续了片刻。
央仪问:“你信吗?”
“信。”他道。
央仪仔细看他的眉眼,想从他脸上看出是不是真的。但他向来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很难被看透。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缓缓开口:“我们之前确实认识,他在方尖儿过生日的那家会所当侍应生。后来他帮过方尖儿一点小忙,不小心受伤了我送他去医院。那时候算稍微熟悉了一些。再后来去云州,又很凑巧地碰上。”
说这些的时候,他始终认真倾听。
从容和镇定又回到了他身体里,不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失态。
央仪试探的心态慢慢被坦诚所替代。
她说:“我不想说是因为怕你生气,你管我很严。虽然你从来没对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但或许是我自己心虚,觉得违反了合同上不可以和其他异性有太多接触这条,所以一直在逃避。”
他张了张嘴。
央仪立即说:“这件事情上你不要再道歉了,我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的,好奇怪。”
“好。”他抿下薄唇。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央仪抚了下裙摆,起身,“这里留给你,我进去了。”
通往主卧的门被关上。
处在两个不同空间的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孟鹤鸣当然会庆幸,她和路周之间确实清白。但他也做好了万一有什么他也不会放弃的准备。
他的底线在无知无觉中一放再放。
他甚至想过,谈女士的第二任丈夫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抚养别的男人的孩子,他的女人只是受他弟弟诱惑,她有什么错?
要怪也只能怪那个没有道德感的小畜生。
小畜生确实没什么道德感。
他居然可以口不择言地谎称他们亲吻拥抱。
思及此,孟鹤鸣冷嗤出声。
即便澳洲山高皇帝远,他也不会放任他就这么顺遂地发展起来。
一门之隔。
央仪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望天发呆。
窗外阴沉,卧室里柔和的灯光却铺陈开来,像温柔的大网将她罩住。她陷进柔软里,不自觉地迷失。
惊雷乍响,她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起身,拉了个靠垫抵在背后,举起手机。
央仪:【爸爸,你工作调动了吗?】
央宗扬莫名:【没有,怎么?】
央仪:【哦,没事。】
不是因为央宗扬的关系。
那她自己……
央仪仔仔细细地将自己剖析了一遍,的确没找到任何可以值得让孟鹤鸣这样身处高位的人能谋取到利益的地方。
那是因为什么?
时过境迁,提分手时的场景涌入脑海,当时体会不到的细节忽得一帧帧明朗起来。
他说不分手。
他说自始至终能提出结束的只有他。
他说留下,其他事情一笔勾销。
他说他不会回头。
他说到此为止。
震怒,无赖,妥协,自欺欺人。
他的情绪居然发生过那么次的转变。
他那样的人,一退再退。
央仪默默望向卧室房门,从昨晚起就滋生的想法不断在侵袭着她,铺天盖地。
如同窗外这场暴雨,满满当当占据了她的身体。
到底是习惯了她在身边,不愿打破舒适。
还是真的……
孟鹤鸣喜欢她。
第74章 台风天
台风天能做的事有限。
央仪想着想着心事, 趴在大床上睡了过去。
天色阴沉,暴风和骤雨都被挡在玻璃幕墙外。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空调风徐徐吹拂, 香薰散发着浅淡的、令人迷醉的气味。
这样的环境下梦很长。
央仪睡醒后第一反应是肚子饿了。
她看了下时间,下午两点。
用清水冲了把脸,再凑到门边悄悄往外面听。外面很安静, 没什么动静。
难不成是已经走了?
她这样想着, 拉开门。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一觉睡得人精神松缓,她忍不住抻直手臂伸了个懒腰, 拖沓的脚步在路过某张背对房门的沙发时忽然顿住。
孟鹤鸣也同样望过来, 视线在她雪白的肩膀上顿了顿, 不动声色地挪开摄像头。
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堆正襟危坐的下属。
他们此刻喝茶的喝茶, 假装查阅文件的查阅文件, 一个个都在装没有看到刚才那幕。
他戴了耳机, 不说话时整个空间静谧异常。
也正是因为如此, 央仪以为他已经走了。
如今再看窗外,大雨依然磅礴。
他想走也没法走到哪去。
央仪尴尬地退开两步,用口型说:对不起。
他按着麦克风, 对会议那头的人说“稍等”,随后又按了一个键, 屏幕彻底暗了下来。
央仪猜测他暂停了会议,赶忙出声:“你开你的,我这就回房了。”
她作势要走, 被男人从后拉住。
孟鹤鸣顺着拉她的那股力道起身,抚了下衣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问:“都开的差不多了,饿不饿?”
央仪没好意思讲很饿,委婉地说:“有点。”
他回身拿了电话,同她商量:“是在房间吃,还是下去餐厅?”
她脱口而出:“你吃过了吗?”
孟鹤鸣看着她的眼睛:“还没。”
所以她在里边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开会?
他那些可怜的下属不要吃饭的吗?
似乎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孟鹤鸣无奈地解释:“才开了二十多分钟。我没那么不人道。”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央仪想问。但她又好像知道答案。
如同睡着前她依然在思考的那个问题一样,摆在明面上呼之欲出的东西被她硬生生忽略掉。
是她不想承认吗?
不是的,是她不敢。
孟鹤鸣当然不知道她短短几十秒想了这么多,看她定在原地难以展颜,关心道:“怎么了?这个表情。”
“没事。”央仪回过神,“是真的饿了。”
不出五分钟,餐点就由助理送了上来。
来的不是崔助,而是之前在云州医院里见过的女助理。
在她布餐的时候,央仪就站在旁边。
“外面雨还是很大吗?”
助理闻言,随她视线一同往窗外看了一眼。高层的雨和底下不同,越是矗立半空,越是看起来凶猛异常,连带着站在玻璃窗内的人也像在风中摇摇欲坠起来。
而实际是,雨势稍减。
至于城市交通,还在持续瘫痪。
助理收回视线。
今早她听说了老板亲自驾驶直升机从澳门赶回榕城的故事。那么大的风雨都没成为他的阻碍,此刻在榕城市内,他想离开必然可以畅通无阻。
可他却坐在这不动如山。
助理说:“雨特别大,榕城好多年没这么大的台风了。中午新闻里还说部分地铁停运,看起来交通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
央仪低头沉吟:“那要是晚上还这样,你们怎么回家?”
老板娘关心自己。
助理笑吟吟地说:“就当出差了,没什么的。”
看来台风暂时是过不去了。
央仪还记得发消息给方尖儿,问她怎么样。
方尖儿说:【地铁停运了我无语,我们老板提前放假,但是我在公司两个小时都没打到车。】
央仪:【那怎么办?】
方尖儿:【公司隔壁有家快捷酒店,实在不行对付一晚。】
从前在榕城时,有什么事她都能找孟鹤鸣帮忙。她总觉得他在这个地界上无所不能。
但糟糕的天气笼罩在城市上空,对谁都是公平的。
央仪放下手机,看到男人坐了过来。
她说:“今天走不了了怎么办?”
孟鹤鸣很浅地皱起眉:“这个时候回杭城是不是——”
“我是说你。”央仪道。
在这之前,孟鹤鸣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只有他想不想,没有走不走得成。
今早将人留下后,他原本是要回公司的,但她那两句话说得太像挽留,他几乎没任何挣扎地留下了。
现在呢?
现在这句也是挽留吗?
“我……”男人顿了顿,“我睡客卧。”
央仪愣了下,随即嘟哝:“我也没邀请你啊。”
她耳朵红了一下,表情带着些微赧,活色生香。
孟鹤鸣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嗯了声:“那我走。”
“你故意的?”她挑刺儿。
“……”
原来女人无理取闹起来这么可爱。
留下不行,走也不行。
孟鹤鸣找不到标准答案,一边觉得心烂如泥,一边故作矜持地将瓷碗递过去:“先吃饭。吃过了再说。”
央仪咬了下筷子:“谁跟你再说。”
过去两人时常在一起用餐,这顿饭如常,吃得很安静。期间央仪手机响了,她便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回消息。是方尖儿在快捷酒店,跟她报平安。
一来一回发了有好几分钟。
如果是从前,孟鹤鸣一定会眼刀飘过来,无声地勒令她放下手机,好好把饭吃完。
但今天他什么都没说,淡定地用着面前自己的那一份。
等央仪放下手机,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工作的时候孟鹤鸣不碰酒,牛排配的是气泡水,如红酒那样优雅地抿上一口,而后举起餐巾碰了碰嘴角。
“慢用。”他说。
倒也不是真有受虐体质。
央仪只是好奇:“孟鹤鸣,你有点怪。”
“哪怪了?”
他语气是疑问,但听在央仪耳朵里,总疑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哪里奇怪我可以改。
给人这种感觉的孟鹤鸣更怪了。
她说不上来。
她只好岔开话题:“你吃得好快。”
疑心这个时候说是她慢会被过度解读成他在责怪她吃饭时候玩手机。孟鹤鸣拿出对待工作的一丝不苟,斟酌再三后回答:“可能是饿了。”
“那你干嘛等我?”央仪脱口而出。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男人拿起已经被搁置到一旁的刀叉,拿到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好餐了,又不着痕迹地放下,而后正了正坐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等了。”
“……”
这算什么回答。
央仪盯着他自然蜷曲的手指:“你下午还要工作吗?”
“应该要。”他说。
“应该?”
孟鹤鸣反问:“你有别的事需要我做?”
“没有。”央仪回答。
“那就是要。”他顺其自然。
央仪忽得灵光一闪,反着问:“要是我需要呢?”
他没管这里面的试探,直白道:“那就没有工作。”
“……”
“孟鹤鸣,我觉得你好像……”央仪顿住了。
“嗯?”他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后话。
央仪抿了下唇,艰难说出口:“在迁就我。”
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里面的一切都与现实相通,唯有孟鹤鸣不太对,他在不停颠覆她对他的刻板印象。他是个优秀的情人,但他不会是优秀的男友。可这一刻央仪觉得,为什么不会呢?都没有尝试过,她怎么就能如此笃定呢?
他的高傲,他的自我意识过剩,他凌驾在万物上的掌控感,这些不被她接受的外衣,居然是可以穿脱的。
央仪震惊于这个发现。
她看到男人很轻地抿起唇角,说:“我挺高兴的。”
还沉浸在思辨里的她有些迟钝。
于是问:“高兴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为你要很久才能发现。”
无意间被他将了一军,央仪无语。
她再迟钝也知道现在氛围不坏,但是她眼底的赧色迟迟下不去,说不清是因为他的确在讨好她,还是因为讨好的背后令她难以相信的底层逻辑。
“拜托你快去工作!”她无能狂怒。
男人从善如流,温和地点头:“好。”
神经。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沙发后,央仪骂道。
这次是骂她自己。
和孟鹤鸣接过吻上过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是没谈过恋爱。
刚才一瞬间,她突然有了点恋爱该有的感觉。
真的很神经。
明明两个人是分了手的状态。
且她不期望复合。
是真的不期望吗?
餐具是什么时候从手里滑走的央仪都不知道,只听到沉闷的一声磕碰。她赶紧拾起来,握在手里,胸口虚虚地跳动起来。
一日三餐都在顶楼。
虽然这间总统套房十分宽敞,除去会客厅,还有四间卧室,一间会议室,一间影音室,一间健身房,甚至还有室外泳池。但总归就是这么点地方,被困在一栋楼里会让无聊的感官无限放大。
晚餐后,央仪去健身房打发时间。
她喜欢匀缓和松弛的运动,但今天却想结结实实出一身汗,好让多余的精力快速释放。
这样,她就能在这间总统套房里快速入睡,免得受了另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影响。
跑到一半,支在跑步机前的手机响了几声。
这里没有人打扰,她用不着耳机,因此无论电视剧还是刚发到她手机里的语音,都是点的公放。
“这两天榕城天气不好,我看航班都取消了,你回杭城了吗?”
“本来想过几天去杭城找你,你没走的话,等天气好一点要不要约个饭?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餐厅。”
“别急着拒绝,我喊方尖儿姐一起了。求你了姐姐,一起吃饭吧,我后面好忙,都没时间了。”
一副可怜小狗的语气。
路周比她早两天到的榕城。
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联系。
央仪按着语音键:“还没走。”
想了想又说:“你定好时间跟我说。还有,讲话正常一点。”
“哪里不正常了?我偏要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很放肆的一条语音,听起来太像耍无赖了。
但他偶尔也会跟方尖儿这么说话。
方尖儿:“不是。”
路周:“就是。”
方:“不是!”
路:“就是!”
方:“不不不不是!”
路:“就就就就是!”
这是他们俩在奶奶病房里的常态,经常逗得老太太抿不住嘴角。
央仪没太当回事,手指按在语音按钮上:“你这样我下回就……”
余光瞥到什么,她侧过头,看到孟鹤鸣就这么站在门口,一手抄在兜里,凉凉地看过来。
她一紧张,将手机碰到了地上。
心脏怦怦直跳,酒店的地毯又厚又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从哪句开始的呢?
这么想着,捡手机的手也忍不住抖了几下。
央仪其实已经没那么怕他了,因为以现在关系,他管不了她任何。但她就是没来由地心虚,仿佛仍处在这段关系最微末的位置。
她捡起手机,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重新回到跑步机上。
运动了半天的热汗终于挂下来,顺着她的脖颈流入领口,像蚂蚁爬过似的,皮肤感知到潮湿的痒意。
她将配速拉高,佯装无事发生。
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另一台跑步机运转起来。
央仪用余光去看,看到男人冷峻的侧脸,他抿着唇,无声调弄起他的那台机器。
刚才一眼太过仓促,没发现他换上了运动服,轻薄的布料贴在他逐渐勃发的肌肉上,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引人遐想的线条。他穿这样的衣服身上的松弛感更甚了,不得不说,很好看。
央仪想,原来他是来跑步的。
并非故意要偷听。
余光始终停留在身侧。
起先只是缓慢地走动,随着热身结束,配速被不断拉高,孟鹤鸣身上的汗也滚了下来。
他在人前总是以优雅自持的,连央仪都很少看到他热汗淋漓的样子。极少的机会,是在床上。他的汗顺着下颌滴落,几乎要烫到她的皮肤。他做那种事时表情都是克制的,只有隐藏不了的汗和越来越快的挺-弄,才会让她知晓他其实也在享受,爽得快要发疯。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
央仪想把聊天框开成免打扰,手掌却不小心蹭到新的那条语音。
“干嘛话说一半?下回怎样?”
语音播完,会自动进入下一条。
他说:“吃完这顿都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了,我哥那个人啊,又要把我发配——”
别别别。
央仪内心祈祷。
慌乱间手指点到上一条,于是上一条又重放了一遍:“干嘛话说一半?下回怎样?”
好消息是,那条关于他哥的坏话,终于止住了。
央仪不是没知觉,自然感知到了另一道视线。她硬着头皮锁了屏,回头。
孟鹤鸣温沉沉的视线与她撞到一起。
她想开口辩解,又觉得没必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任跑步机运行的嗡嗡声填充其中。
半晌,孟鹤鸣关了机器下来。
他站在她几步之隔,气势未减,却没那么凶。
“别这么看着我。”他说。
央仪收回惴惴不安的视线。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转瞬即逝,央仪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耳边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带着轻微的沙砺感:“我没那么可怕,也没想干涉你的社交自由。”
他笑了声,宛如自嘲:“何况我现在,早就没有立场了。”
第75章 心迹
专制的孟鹤鸣让人害怕。
掌控欲太强的孟鹤鸣让人讨厌。
但。
这个时候的孟鹤鸣让人心软。
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央仪在心里说。
她怕自己为这份心软人为地添砖加瓦,于是移开视线,落在一旁已经静止了的跑步机上, 扶手上留着两个淡淡的潮湿手印,手掌宽厚,指节修长。
她知道那双惯于握笔的手其实一样有力量感, 因为这份潮湿, 脑海里不免想到其他,再度移开视线。
偌大的空间,能落点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最终她的目光还是停在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我和路周的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她起唇, “如果还是因为这个针对他……”
“我给了他选择。”孟鹤鸣道。
针对这个词或许用得不差, 但从她嘴里说出, 宛如捅穿他的利剑。他们的立场隔了一条江,他独自在这头, 她和路周并肩立在彼岸。
花了数秒压下胸中酸涩, 孟鹤鸣徐徐开口:“留不留在榕城是他自己说了算, 他是我孟家的人, 就算一无是处我也会保他一辈子无虞。但他想要的并非只有那么多。”
央仪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路周自己选择不留在榕城的?”
孟鹤鸣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问:“我这么说的话,你会信吗?”
他语气里透露出了几分落寂。
央仪愕然。
说实话, 孟鹤鸣在她这里的信用度其实很高,因为他从未骗过她。他的高傲同时体现在他不屑于欺骗这一件事上。
他不需要通过谎言来铺就康庄大道。
他自己本身就是。
想通这一层, 央仪点头:“我信。”
那分若有似无的落寂像飘在枝丫上的柳絮,风轻轻一吹便飞走了。
再转眼,他又是那副从容笃定的样子。
“人在权力面前的选择往往很狭隘, 当一个人有了权力作保障,才有资格去抢其他。”
如今再听他讲这些生存博弈, 没那么像隔雾看花了。央仪点了下脑袋:“我知道了。”
柔软的语气,乖巧的神情。
等孟鹤鸣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抚上了她的头发。因为运动,她扎了马尾,自然卷曲的束在脑后,显得颅骨饱满又可爱。顽皮的几缕挠着他的掌心,带给他别无二致的异样。意识到自己正在像从前那样摸她的头发时,已经晚了。他尴尬收回手,静立片刻,手掌仍在传递丝丝缕缕控制不住的痒。
“抱歉,是我失礼了。”
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央仪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的触碰,她压根没注意到刚才的动作早就突破了社交距离。
还好有他提醒。
不过正是因为有了这层提醒,氛围急转直下,变得古怪起来。
外面疾风骤雨,被隔绝在此的两人却像渡在同一条舟上,几方空间,小小的灯火。
央仪像恍然醒神似的退开半步,避开他的眼。
“太晚了,我先去睡了。”
八点才过几分,毫无根据支撑的话,孟鹤鸣却由她胡说:“好,晚安。”
他将那只抚过她长发的手背到身后。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孟鹤鸣洗过澡看了眼手机,才十点不到。往常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应酬,今天却缩在这方不到五十平的小房间里。
外面不是不能去,是怕弄出动静。他知道央仪胆子小,又怕尴尬,要是知道他在公共区域流连,估计连迈出房门倒杯水都不愿意。
为了给她充分的自由空间,他这个造就压力的人只能避而远之。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会卑微的,但当他真正处在这个位置,又觉得这算不上卑微。
这是让步,是协商,与卑微又有什么关系?
一切源自于他愿意。
而卑微的前提是——不得不。
躺在客卧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中掠过吉光片羽。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却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里看到很多曾经两人相处的画面。
他的强势和她的步步退后一次次扎破他的外壳。
曾经他以为旁人为他让步是应该的,因为他执掌权力,一言定乾坤,他能给的远比别人要多得多。
可当对方什么都不取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这种不对其实很早就扎在内心,只等着有人灌溉而发芽。当发觉它葱葱茏茏长成大树时已经来不及了,亲手栽下这颗种子的人提了分开。
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也不清楚。
好像刻意被压缩成了一滴,一滴落下,就回到了刚才,他触碰她的时刻。
孟鹤鸣不自觉地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要从上面回味出什么似的。
倏地灯光一闪,卧室陷入黑暗。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恰恰照亮了一瞬男人微拧的眉。
紧接着座机响了。
他侧身接通,听到酒店经理在那头诚惶诚恐地道歉说房间跳了电,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恢复电力。
孟鹤鸣回答“无碍”,挂了电话起身。
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传来嘭得一声巨响。
人在黑暗环境中听觉格外敏锐,这声响近在咫尺,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快速拧开把手,疾风扑面而来。
有股巨大的风从玻璃破口处灌了进来,吹得会客厅里的纸张刷刷作响,未几,桌案上的文件漫天飞舞起来,在黑暗中宛如翻飞的白蝶。
门口那盏应急灯后知后觉地亮了。
绿幽幽的光浅浅铺在他沉静的面容上。
这时主卧房门也开了。
风像找到了另一个可以攻击的对象,快速席卷而去。孟鹤鸣听到她身上柔软的睡裙被吹得噗噗作响,那双匀称的腿在波浪似的裙摆下若隐若现。
管不了收拾文件,他向前几步,用自己挡住了风。
“先进去。”孟鹤鸣不容置喙。
“我听到一声巨响,灯也打不开了,怎么了?”
央仪语速很快,带着几分惊吓过后的迷茫。
孟鹤鸣握着她的手臂将人往里带了几步,而后关上门。风声一下小了。
他说:“泳池旁边的灯被吹倒了,正好撞在推拉门上,应该是把玻璃撞破了。”
“灯也打不开。”央仪不安地重复,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孟鹤鸣轻拍她的背心:“跳电,很快就好。”
她的睡裙是吊带款的,纤细的蝴蝶骨露在布料外面,他一拍,不可扼制地收了一下。
身体的记忆是最诚实的。
在这样的触碰下,她开始安心。
外面台风过境,起码房间里足够温暖干燥。
央仪在他怀里稳下心神,退后的几步,却被床尾凳绊了一下。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
摸到和室内一样的温暖。
“孟鹤鸣?”
“嗯。”男人在黑暗中出声。
她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无措,恶劣的天气宛如将他们置身于孤岛,风雨雷电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她是个从小生活在安逸环境下的娇娇女,别说台风天,大一点的风雨都不曾经历过。黑暗带来的不确定余波似的尚未散去。
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问的是重复的问题。
“什么时候会有电?”
“很快。”孟鹤鸣说。
“楼层这么高,其他房间的玻璃都安全吗?”
“安全。”孟鹤鸣握紧她的手,安抚她,“外面那块玻璃只是不凑巧被花园灯砸中了。”
央仪仍旧不放心地思虑:“泳池边可不止一盏灯。”
她的这句话像给不安的池塘里添了一抹涟漪。
孟鹤鸣没忍住笑了声。
被她捉住。
就算看不清她的脸,孟鹤鸣都能猜到她此刻生动的表情,手掌被她纤细的五指抓出了痕迹。
她问:“你笑什么?你在嘲笑我?”
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没有。不敢。”
但本身,孟鹤鸣说“不敢”这两个字,就有阴阳怪气的嫌疑。被这场台风困住,已经就够让人恼的了。
她突然大声:“我怎么知道你们榕城的台风这么厉害!”
外面的风不知道又刮倒了什么,乒铃乓啷一阵。隔音玻璃破了,雨水拍打在墙面上的声音显得那么响亮。
央仪松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床尾凳上。
“……什么鬼天气。”
男人却难得有心情地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鬼天气也有我在,无论多少个花园灯都砸不到你。”
眼下这点动作早就在她扑过来时变得不那么逾矩了。
央仪没察觉到,没好气地说:“难不成你真能呼风唤雨,胜天半子?”
他似是认真想了想:“我试试。”
试个鬼。
央仪心说。
她赌气道:“再也不来了。”
孟鹤鸣不着痕迹地提醒:“但你的好朋友在榕城。”
“她家是在杭城。”央仪反驳说。
“那好,不来就不来吧。”男人仿佛妥协,静了半晌,“我可以过去找你。”
什么?
去哪?找谁?
简单的几个字,央仪快要听不懂了。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你凭什么找我?”
须臾,她又补充:“你找我做什么?”
明明视线无法对焦,孟鹤鸣还是看着她,找到眼睛的位置,那个地方最容易出卖人心。
“我答应过伯母上门拜访。”他回答说。
“……”
面前的人陷入了沉默,又一道闪电劈过,室内短暂地亮了起来,足够让他看清她抿紧的唇线。
她面上有几分回避,也有不安。
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了床尾凳柔软的绒布面料,央仪说:“你不来她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孟鹤鸣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回应。
静了几秒。
央仪突兀道:“那你还说过你不会回头呢。”
等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
明明孟鹤鸣什么都没承认,他对她的退让和照顾说不定就是看在从前情谊上,而不是有什么藕断丝连的情愫。她这么说,分明是把这几天说不清的暧昧架到了明面上,非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不可。
如果答案是否呢?
这弄得她有些无地自容。
“我什么都没说。”央仪快速起身,膝盖磕在了凳尾上。她痛的龇牙,借着黑暗掩护跳开几步,忙乱又囫囵地说:“你听错了。”
“我——”
男人眯了下眼。
他的话被突然乍响的惊雷断在半截。
闪电紧接着而来,卧室没拉窗帘,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忽然对上那股光线,还是令人不适。
缓了好几秒,眼前恢复黑暗。
借刚才的光他看到折了她一半的裙摆,还有撞红了的膝盖。循着记忆走过去,蹲下,一边无奈地替她揉了揉,一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在朝前走,我在追你,所以这不算回头。”
第76章 悟道
榕城的台风在第三天终于过去了。
瘫痪的交通正在逐步恢复, 地铁复运营的消息也送上了新闻。整个城市被一场飓风洗得纤尘不染,台风过后的落日特别明澈,火烧一般的红。
央仪是在计程车上看到这场日落的。
她拍了照, 发到朋友圈。
几乎是她发出去的同时,就有人点赞。
点进去查看,还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鹤鸣?
他不要工作的?
而且, 他居然会看朋友圈?!
短暂的惊疑被接下来铺天盖地的其他点赞淹没, 央仪百年发一回,一发就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躺列的人全被炸了出来。
有人问在哪?看着不像杭城,去哪旅游了?
有人说宝贝好久没见了, 有空出来逛街。
还有人说前几天看到央老师了, 央老师还是那么年轻, 我这边有个活动,如果央老师愿意参加……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一大半归结于她有央宗扬这样伟大的父亲。
央仪看得意兴阑珊。
退回到聊天框, 刚才只给她点了一个赞的人有未读消息。
孟鹤鸣:【晚上打不到车让徐叔接你。】
孟鹤鸣:【你有他的电话。】
央仪出来前只说天气放晴, 要放风。
彼时孟鹤鸣也刚刚穿戴整齐, 将近两天没出现在公司, 这放在从前,是亘古未有的。
只要人在榕城,他一日未休过。
底下的人不太习惯, 在交通恢复的当天下午,就拿着一堆方案等他裁决。
有些事情不便线上解决, 共同待在酒店的这段时间该说的也说清了,孟鹤鸣不再拖沓,系上领带整装待发。
央仪瞥见, 是黑金色的那条。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撇撇嘴:“晚上我出去吃饭, 我要放风。”
即便她不说,孟鹤鸣也没捆住她共进晚餐的打算。
两天一夜的相处,他怕把人逼得太急。
于是道:“那让老徐送你。”
央仪瞄他一眼,欲盖拟彰地说:“你该不会又让徐叔偷偷记我的行程吧?”
“……”
男人戴袖扣的手就顿在半空,金属泛着冷硬的光,他的表情却不是:“或者你自己开车?”
“车卖了。”央仪言简意赅。
他点了下头:“再买。”
央仪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委婉地提醒:“孟先生,正常人第一反应是打车。”
“……”
不知为何,被她生疏地叫孟先生,感觉不坏。
好像又回到了无限递进的那段日子。
从孟先生,到偶尔的孟总,再到“你你你你你”。
孟鹤鸣很识趣地没再多说,即便他隐隐知晓,今晚出去放风,极有可能是和他那位愚蠢的弟弟。
他说过,要尊重她的正常社交。
如果弟弟越线了,自然可以交由他这位大哥来处置,但央仪是自由的,他不应为此拘着她。
回公司的路上,孟鹤鸣点开朋友圈。
即便他知道这个时候还没见上面,更不可能出现挑衅他的动态,他还是滑动屏幕无意识地刷着。
一条又一条。
直到最近的那条跳出,是央仪的。
她好像说过她喜欢日落。
男人望向窗外,从矗立的钢铁森林间看到一抹血红残阳。他承认很美,但他欣赏不了。
或许这要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遗憾,因为他永远没办法陪她欣赏圆日坠入海平线的那一刻。
高楼将最后一丝缝隙填满,孟鹤鸣收回视线。
恰好看到助理欲言又止的画面。
“怎么了?”他问。
助理说:“酒店打来电话,说会客厅的那面玻璃已经维修好了,如果央小姐不放心,可以换别的房间。”
男人淡声道:“不用了,她明天回杭城。”
他的手指在西裤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突然问:“昨天送电怎么用了那么久?”
助理察言观色,觉得这句话不像是责怪。
她大着胆子:“其实五分钟就来电了。”
孟鹤鸣眯了下眼:“嗯?”
“我觉得……可能晚点来会比较好。所以自作主张延迟了一会……”
何止一会。
从他说那句追她开始,她就下意识地躲他。卧室横亘着一张Kingsize大床,除此之外能坐的也就床尾凳,窗边的贵妃榻,还有一张斜方书桌。
坐床上过于暧昧,坐贵妃榻离窗太近,最后她千挑万选,坐在书桌前,隔着玻璃案几对他对视。
“……你说,你追我?”
“不然我重新说一次?”
“等等。”央仪伸手做了个下按的姿势,“等等,我缓缓。”
缓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缓了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黑暗是她此刻最好的保护色,不至于将过于精彩的表情示人。但同时,黑暗也能放大一些感官。
央仪捂了捂心口,生怕动静太大被人听去。
好不容易缓下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破产了?”
“……”
啼笑皆非的还在后头。
她深思熟虑了一番,而后笃定:“上次我提的分手,所以你还在不爽,等追我到手狠狠甩一次,对是不对?”
孟鹤鸣无声叹气,想来在她那里他就是这样糟糕的形象。
他走近,隔着一张玻璃台几俯身。
双手撑在桌案两旁,这是个很习惯性的动作,她却蓦地往后一缩。
“央仪。”
黑暗中,她很小声地吞咽了一下。
“我从来没爱过谁,所以之前的确做得很糟糕。你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但我最近想透彻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她问。
想通的是什么呢?
是喜欢她,需要她,非她不可。
或者说那已经是爱了。
孟鹤鸣尚未理解透彻,于是抿住薄唇。
他不想在自己还没找到答案之前轻率地说出口。
他认为这也是一种尊重。
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
什么啊……
被钓了半天的胃口一下落回虚空。
央仪觉得自己整个人透了风,不上不下,不着不落的。
她有点赌气,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离他再远点,坐到了窗口那张榻上。
顶层泳池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成了一潭黑水,在她身后无声流动。她将双腿蜷在塌上,裙摆盖过脚趾,眼前黑影翕动,他似乎坐回到了床尾凳上。
就那么一左一右,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两人都不再说话,安静等待电力恢复。
央仪在无声的等待中不小心眯了过去,头歪在榻椅上。脑袋重重撞向边角之前,有双属于男人的手垫了过去,手掌贴着她的脸蛋,任细腻擦过掌心。
再后来醒来已经是晨光微熹了。
窗外狼藉,刮倒了好几棵植在顶楼的袖珍椰子,还有从中折断的花园灯。至于卧室,她安然睡在大床上,蚕丝被搭至腰间,头顶一盏暖黄的灯轻柔洒下。
央仪第一反应是,来电了。
第二反应,孟鹤鸣走了。
两种情绪在胸中交织。
直到推开门,看到他靠在吧台边,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咖啡杯。
砰得一声,杯子坠地。
男人不动声色拾起,又随手抽过早间看过的晨报,将碎片包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抚过褶皱:“醒了?”
央仪低低地说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折磨她的情绪倏然不见了。
对她来说,昨晚不赖。
对孟鹤鸣,并非简单的几个字可以概括。
如今在车里,助理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为了那份自作主张。
孟鹤鸣宽慰说:“不算自作主张。”
助理眼睛都亮了,那就是说明老板不怪她?
刚想再说点什么表表忠心,老板蓦地皱了下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抬起右手制止:“下次不必。”
助理:“……哦。”
此时央仪已经到了吃饭的地方,正和方尖儿吐槽难得一见的台风天。
“太夸张了,停电的那一刻我小脑都要萎缩了,住那么多次酒店,第一次碰到停电。还是总统套房!你知道花了多久才来电的吗?等的我都睡过去了。”
方尖儿想当年可是在东京留过学的人,见怪不怪地说:“台风天气人人平等。没把屋顶掀了都给你面子了。”
“等等。”方尖儿突然回过神来,“你住在总统套房?孟总的那一套???”
“……”
光顾着吐槽,不记得隐藏重要的点了。
央仪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楼下房间都满了。”
“那这两天——”方尖儿拖长语调,“孟总——”
“在在在,他在。行了吧!”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进来。
男生摘了头上的鸭舌帽,蓬松的黑发没了束缚一下钻了出来,柔软地翘起几个缕。他望过来,眼睛黑沉沉的。
“我迟到了。”他说着入座,熟稔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饮料,仰头饮尽,随后用那副无害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央仪:“姐姐这两天又和我哥在一起啊。”
想必刚才的对话是听得清清楚楚。
央仪点头。
换来方尖儿一个惊爆的吸气。
男生笑眯眯地问:“你俩和好了?”
“还没。”
方尖儿点评:“这个‘还’字很灵性。”
也不知道路周那小子想什么,跟着点了下头:“是很有说法。”
央仪有些无语地看着两人:“能不能搞搞清楚,这顿饭的主题是拷问我吗?”
“当然不是了我的宝贝。”方尖儿用嘴努努对面,“你之前说什么?你要去澳洲了?”
“是啊。”男生幽幽点头。
要不是昨晚孟鹤鸣说过他是自愿的,央仪此刻就要信他脸上的沮丧了。
她抿抿嘴,没说话。
方尖儿问:“去干嘛?”
路周不情不愿地说:“帮我哥打理生意。”
“那不是好事?”
“的确不坏。”
方尖儿恨不得敲他的脑袋:“那你叹什么气!”
男生目光不经意落在央仪身上,很快挪开:“没什么。”
没什么。
这三个字让央仪想到昨天孟鹤鸣说了一半的话。
郁气腾腾地往上冒。
兄弟俩都这样。
一个两个的,故作高深。她在心里骂。
这顿饭吃到后面方尖儿被一通电话叫走了。她父母得知这会儿孟总有空,打算去公司拜访。
方尖儿叫苦不迭。
离开前只好苦兮兮地跟她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还债去了。”
央仪弯起手指跟她作别。
等人一走,包厢里就剩她和路周两个。
起初气氛还算正常,快结束前,无意间再次提到去澳洲。男生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问:“你会想我吗?”
“会啊。”央仪说,“普通朋友的那种想。”
他笑了下:“你和我哥一样,喜欢把话限定得那么死。”
“他会吗?”央仪是真不知道,所以认真地回想了一下。
她这番回想落在对方眼里,就是离开不过几个小时,便互相思念的证据。
到底年轻气盛,脸上挂不住。
就算嘴边笑容还没消失,男生眼底却沉缓了下来。
他说:“你别跳回那个火坑了。”
央仪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火坑?”
“我哥。”路周说,“你们明明已经分手了。”
不懂为什么话题停留在这上面就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央仪放下水杯,若有其事地看着对面,半晌,她问:“那你觉得哪里不是火坑?”
我不是,我会全心全意喜欢你。
我和我哥不一样。
话到嘴边他却无法出声,路周承认,他哥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他没办法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曾经的心声了,因为给不了立场。
他现在算什么?
怎么能要求她离开兄弟俩的其中之一,转而青睐另一个。
他不要脸,总要考虑到她的脸面。
况且,就算和他在一起,她能得到什么?
虚无的喜欢吗?
架构在空中楼阁的爱?
他哑了火,只好说:“他现在想赶我走就是还在意我和你认识这件事,他明明嫉妒得要死,却在你面前装云淡风轻。他是什么人你早就看清楚了,你确定这样的男人以后不会发作第二次第三次吗?”
“我不确定。”央仪也有些恼了,“但我又没打算复合。你们兄弟俩是不是都有臆想症啊?”
路周冷着脸坚持:“那你保证你不会和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保证?”央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咬了下牙:“你不敢。”
央仪被这种奇怪的氛围弄得肝火一下冒了起来。
她反问:“就算我敢,我凭什么向你保证?”
是啊,凭什么。
立场。
还是该死的立场。
男生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的,像积了乌云的天,压了数次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似的宣泄出来。
“因为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只想喜欢你,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们分手,现在你转头要回去跟他在一起,你想我怎么想?我等了那么久算什么?”
字字句句,金石般掷地有声。
但他质问的语气太像正牌男友了,像到让人忍不住生气。饶是央仪这样的好脾气都不由地蹙眉,她深吸一口气:“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况且,我就没有你们俩之外的第三个选择了吗?我欠了你们家吗?”
想到他离开后,她或许会和他哥重归于好,又或许有其他新欢,总之那个对象不会是他。
路周用力将杯子放下:“我答应去澳洲就是为了你!”
央仪冷冷回敬:“那是你自己的选择,犯不着给别人扣帽子!”
“我的选择?我被逼的选择!”
“是我逼你了,还是他逼你了?”
气氛无声冷了下来。
央仪起身,叫来服务员买单。
随后将挂在衣帽架上的包和外套收好,头也不抬:“你冷静下,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失常了。”
她的情绪收得很快。
路周颓然地想,一定是对不在乎的人才会这么收放自如。他从来就没真正走到过对方心里。
他哽咽,声音不知怎么变得暗哑:“姐姐。”
收拾好东西,央仪终于分给他一丝眼神,很短的一瞬,她的表情很冷淡。
“我想到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又唤了一声。
女人纤细的身影甚至未作停留,径直消失在了门后。高跟鞋声和落在身后的那场台风一样,越来越远。
周围喧嚣一下漫了过来,将沉默坐在包间里的人衬托得格外落寞。
路周想,搞砸了一次又一次,他又输了。
***
处理完公司的事,孟鹤鸣抽空接待了方尖儿的父母。
对方是为了还之前的人情,特意飞来的榕城。
要是放以前,这样的事同样不少,孟鹤鸣不会人人都见。但方尖儿和央仪亲如姐妹,孟鹤鸣不会将她划入“其他人”的社交距离。
只是没想到,方尖儿本人也来了。
她今晚,照理应该出现在和央仪的饭局上。
至于现在饭局上还有谁。
孟鹤鸣松了下领结,露出危险的神色。
小兔崽子。
九点多,管家发消息来告知:小少爷回家了。
孟鹤鸣看了一眼,没再管。
这之后,他花时间处理完因为客人拜访而延迟的公务。一直到十点多,手机上也没有新的消息出现。
原本以为央仪回去会跟他说一声的。
看来,自己还没有这个待遇。
失落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蔓延开来,他第一次觉得这间办公室过大,情绪都难以填满。
他提起座机拨了通电话,随后,直升机在顶楼听命等待。
这个点,飞行员疑心听错了消息。
怎么会要突然飞澳门。
再晚一些,除却赌场,应该没有什么营业场所还是开着的吧?
或许就是去赌场销销金呢。
毕竟他不是有钱人,不懂他们的纸醉金迷。
果然,五分钟后男人出现在机舱。直升机一路直飞,最终停在某座知名赌场的停机坪上。
随行的除了他这个飞行员,还有一位助理。
下机的时候,助理在和老板说“还是在上次那个地方等您。”
金碧辉煌的包间内。
谈女士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来访的人。
绿绒桌布上砝码堆积如山,谈女士点一杯茶,淡淡地笑着:“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些娱乐活动。”
“确实不喜欢。”孟鹤鸣开门见山,但因有事求人,他大方地兑了一桌砝码,这是他的诚意。
输了两把后,他开口:“有点私事想要请教。”
赌场生意是第二任丈夫的,谈女士本人并不热衷,闻言手腕一翻,请他到旁边茶桌上说话。
“诚意已经收到了,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孟鹤鸣从善如流。
只是半杯茶下肚,他仍未置一言。
上次因为谈女士的一番话,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此刻坐在这,他心里有着几分自己都不确定的迷惘。
怎么会求人求到澳门来了。
对方还是被他害死的、孟鹤群的母亲。
“大哥的事,我先说抱歉。”
他这么开口,把女人吓了一跳。她淡然的面容微变,问他:“这怎么说?”
遭人白眼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孟鹤鸣不为自己遮掩,将过去那件事娓娓放到了明面上。
他坦荡得让人惊疑。
女人在这番讲述里神思恍惚,末了听他致歉:“所以大哥没来得及抢救,里面有我很大的关系。”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孟鹤群是她亲生儿子,如果是她,当时的选择也一定是包庇自利的。但以此来责怪对方是杀人犯,她同样做不到。救一个,等于杀另一个。
何况那是人家早就匹配好的心脏。
这些年养出的宠辱不惊在这个时刻很好地帮她掩饰了情绪。即便如此,她还是冷着声音说:“你告诉我了这件事,还期待我会帮到你吗?”
孟鹤鸣敛眸:“至少我心安。”
他身上一样有孟泽平的影子。
但却让她讨厌不起来。
她想,或许本质上,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他是一个正常的、有七情六欲、懂爱恨嗔痴的人。
谈女士微微叹了口气:“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你是怎么发觉——”他顿了顿,仿佛苦恼,而后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爱上你第二任丈夫的。”
“……”
爱是诗人的永恒命题。
也是浪漫故事的。
孟鹤鸣坐在三教九流的赌场二楼,听了一个很人间烟火气的故事。
其实他今天这一趟稍显多余。
因为其间,谈女士还讽了他一下,问他:“你看你母亲怎么爱你父亲的不就知道了?”
他云淡风轻地回:“她不爱。”
“或许你的叔父叔母?”
“他们是开放婚姻。”
“你的爷爷奶奶?”
“死的早。”
“……”
谈女士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么一个从小不知道爱是何物的小可怜蛋。想来,能打理那么大一个产业的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难处,上天总不好过于眷顾某个人。
她只好同他讲了讲她和第二任丈夫相知相爱的故事,当然,撇除了他已知的那一段。
故事不长,讲完刚刚过十一点。
这个时候赶回榕城,还能在零点到来前安稳进入梦乡。
谈女士替他打算得很好。
不过他看起来比她预想的要心急。
将人送到停机坪,她揶揄:“我这里不是感情咨询。”
“总之,今晚多谢。”男人回身,“您有事随时可以来榕城找我。”
能换来这么个空头支票。
今晚或许还是她赚了。
谈女士笑笑:“祝你顺利。”
回去路上,孟鹤鸣仍在思考那句“喜欢还是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这不是证明题,感情是没有定义的,抓住感觉,它会带你走”。
那感觉到底是什么?
它来的时候他怎么知道就是?
这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孟鹤鸣觉得烦躁,他在这个世界上碰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手指一遍遍地摆弄手腕上的铂金表盘,他忽然偏头:“她回酒店了吗?”
助理最近悟到了一点老板的意思,渐入佳境。
立马从耳麦里同飞行员联系:“停去洲际顶楼。”
说完,她回头。
看到老板用“谁跟你说要去洲际”的表情看着她。
她犹豫:“那还是……”
老板面上隐隐露出点情绪,偏过脸:“就这样吧,别麻烦了。”
哦。
就说没悟错嘛。
第77章 契机
洲际顶楼的停机坪很少有人使用。
一听说有直升机要降落, 正巧滞留在酒店的董事亲自去顶楼迎接。
螺旋桨掀起的残风将衬衣卷得猎猎作响。
董事眯眼站在不远处,果不其然看到一身正装的男人出现在步梯上。许是夜色遮掩,他不需要伪装人前的矜贵从容, 董事偷摸瞧了一眼,看到对方三步并两步、略有些匆忙的姿态。
等到了面前再瞧,扑面而来的优雅一成不变。
董事想, 刚才一定是瞧错了。
他笑盈盈地迎上去:“欢迎孟总大驾光临。”
孟鹤鸣给了他淡淡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来, 何必。”
男人腿长身量高。
董事花了十足的力小跑追上:“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得让客人每一次来都宾至如归。”
孟鹤鸣不吃这套:“每次来让我安静待着就行。”
“孟总此言又差矣,我这不是故意来打扰的。我是想着刚才楼下新到了一批鲜花, 那个模样, 鲜嫩得很。啊, 还有新来的米其林大厨,他有道甜品那叫一个回味无穷——”
“花送上来。”孟鹤鸣想到央仪晚上很少再吃甜食, 又说, “甜品明早。”
“好嘞。”
拍到马屁的董事屁颠颠地走了。
没一会儿, 由服务生送了一大捧鲜花上来。
孟鹤鸣对此毫无研究, 只知道娇艳欲滴的一束,粉白色,的确漂亮。他抱着捧花, 没有径直刷开门锁,而是耐心地站在门外, 一遍遍地敲门。
敲到第三遍,里边仍没有动静。
孟鹤鸣抬腕看表,此时距离零点只剩几分钟了, 或许她已经睡了。
他为自己的心血来潮感到抱歉。
于是余出一只手去摸门卡。
套房里的陈设还是早上他离开时的样子,会客厅靠泳池的那一面玻璃被修好了。外面灯光数盏, 点缀在泳池上方,有种雨过天晴清清郎朗的美。
他将花束放下,余光瞥过主卧房门。
门虚掩着,没关实。
会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打下一块斜方。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到整齐摆在床边的缎面拖鞋,还有铺得平整的柔软大床。
……没人?
心中闪过一瞬诧异,他推了下门:“央仪?”
果然无人回应。
上次送花时的场景忽得与眼前重合了。
空无一人的卧室散发出无边的冷寂气息。
是走了?
不可能,贵妃榻上还搭着她换下的睡衣。
孟鹤鸣回身拨通前台电话。
上顶楼需要特殊的房卡,只要她回来过,必然会留下痕迹。但前台查了又查,说央小姐四点多出门吃饭后的确还没回来。
再打给央仪,电话关机。
孟鹤鸣独坐床边,虎口抵着额头重重地揉了揉。
他承认自己有些心浮气躁,她是个成年人,榕城治安一向不错,不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他还是压不住焦躁,起身踱了两圈。
另一边。
路周才躺下,就接到了他哥的电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哥没事根本不会给他打电话。路周脑海里闪过一点什么,从床上弹了起来:“喂?”
“她人呢?”
男人嗓音沉郁,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不快的气息。
路周抿了下嘴,本想对着干两句,转念一想立马觉得不对:“她没回酒店?”
男人言简意赅:“没。”
“可是我们七点多就散了。”路周说。
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开始起床穿衣。
窸窸窣窣声填满了空白。
“你现在在酒店?”
他哥不耐烦地说:“既然你不知道就这样,挂了。”
“我现在过——”
嘟嘟嘟。
电话已经挂断。
路周骂了声,随即叫来司机。
一路风驰电掣,抵达洲际才过了十五分钟。
在这期间,除了路周,孟鹤鸣还问了方尖儿。方尖儿已经睡下,迷迷糊糊接通:“嗯?孟总……什么鬼,孟总?!!”
她的闺蜜惯常一惊一乍,孟鹤鸣习以为常。
多一个人担心并无作用,得知央仪并不在方尖儿家,他随便找了个由头敷衍了过去。
方尖儿一团乱麻,没听出不对来。
现在该排查的都排查完了。
在榕城找一个人对孟鹤鸣来说不难,再不济就是一帧帧排查路面监控。这项工作已经让助理支派了下去。他独自坐在顶楼套房,手边烟蒂凌乱。
说不清为什么,今晚得知央仪还未回酒店后,他就隐隐开始焦躁。
什么八风不动稳如泰山,都是假的。
毕生所有从容加起来,到她面前依然分崩离析。
孟鹤鸣扯开领带,不知多少次地再度拨通那个号码。
零点过去一大半了。
夜色沉沉,依然关机。
“还没找到吗?”他转而打给助理。
无边夜色将他低沉的声音衬得格外冷肃,助理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将另一件事汇报上来:“央小姐离开饭店后没立马叫车,一直在附近散步。八点半左右上了一辆银色宾利,车牌正在跟踪,但是老板,您家车库里那辆银色宾利不见了。”
银色宾利。
那辆车平时是黎敏文在用。
如果是黎敏文的车,她会乖乖上车不奇怪。
但他知道,黎敏文最重视美容觉,即便八点多找央仪有事,最多最多不会超过十点。
而现在,已过零点。
他现在打电话过去问不到什么,最理智的办法是让助理加快速度,跟踪视频里车辆轨迹。
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冷汗淋漓,几乎只是一瞬,他便拿起电话叫人去查,孟家旁支的那几个老不死的在干吗。
这个点,想长命百岁的老东西应该都睡了。
他压着心口躁动起身,眯眼望向窗外。
这时敲门声响起。
孟鹤鸣打开,看到一张更令他烦的脸。
“你怎么来了?”
路周气喘吁吁站在门外:“你不是说她没回来吗?”
孟鹤鸣冷冷道:“和你有关?”
“……起码我吃晚饭的时候还见过她。”路周不服气。
没把门摔上已经是孟鹤鸣给他最大的体面了。
搭在金属门把上的手微微收拢,指骨绷出锋锐的弧度。孟鹤鸣敛眸:“然后?”
路周才不管什么绅士风度,脸皮厚地直接矮身,从男人臂弯底下往里钻。
一晃眼,人已经进到房间里头。
他张望一圈:“你的人到底行不行?还没找到?”
孟鹤鸣松了手,青筋直跳:“不用你操心。”
“我今天……”男生回过头,欲言又止,“晚饭快结束的时候跟她吵架了。”
视线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孟鹤鸣问:“吵架?”
“反正不欢而散。”
他不想说太多,免得他哥得意,话锋一转,又问,“会不会是去哪里散心了?”
男人冷嗤:“你以为你有这么重要?”
“……”
他哥惯会攻心,路周被他一句两句说得人都快碎了,但还是嘴硬,非得捞回点什么。于是只好抓着他哥没办好的事,嘴他两句。
路周:“现在找人重要。”
看他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有赖皮的趋势,孟鹤鸣路过,锃亮的鞋尖踩过男生散在一旁的球鞋鞋带:“你以为我光在这干等?”
当然不是干等,还抽了一堆烟。
路周腹诽。
他抬抬手指:“所以呢,你的人找出什么来了?”
孟鹤鸣不搭理他,反问:“今晚妈都正常?”
“正常啊,我回去的时候她刚做完护肤。”路周顺着他的话想到什么,“是妈找她?不会啊,她已经睡了,我亲眼看到她上楼的。”
的确不会是黎敏文。
上次和她谈过后,她安心了许多,没再搞什么动作。但架不住想要和她合作的老东西们没死心。
当初的榕城派系被他一个个踢出集团中心,保不准他们心里落差大,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但他这个弟弟不知道。
虽说特意赶来了酒店,他心里估计只觉得人没找到是上哪儿玩去了,心思宛如一张白纸。
不堪重用。
男生想了想,歪头看他:“要不我们再等等,榕城治安这么好,应该……”
“听过我和大哥的事吗?”孟鹤鸣打断。
路周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位大哥。
他和孟鹤群素未谋面,这时候提他做什么?
“哪件?”他摸不着头脑。
孟鹤鸣冷眼瞥过,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大哥找人绑-架我的那件。”
“……”
空气有了几秒诡异的静默。
路周抬眼:“绑……什么?”
不怪他这么惊讶,普通人这辈子都不会接触这两个字。可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历过了。
路周是小时不小心走失的。
但孟鹤群,是真的想要他消失。
他还记得当时在海边木屋被找到时的场景。
饿了几天,经历了恶心,胃痉挛,轻度脱水,在他觉得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的时候,这间废弃木屋终于被人注意到。几个小孩跑来玩捉迷藏,一推开门,落日余晖肆意挥洒在他已经难受到佝偻的身上,温柔得让人以为见到了走马灯。
而后那几个小孩的尖叫又把他的走马灯给打断了。
太阳沉沉坠入海平面,年少时的他从敞开的门缝里看到半边靛蓝和半边红,很漂亮。
但那时无心欣赏。
因为他差点死在这样的美好里。
后来在医院吊营养液的时候,大哥曾来探望。孟鹤鸣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在他回身的瞬间,看到他脸上露出疑似失望的表情。
他当然记得,出现在木屋是因为那天离开学校,司机请他稍等,因为孟鹤群有急事需要用一趟车。而后他就在等待的过程中中了重重一击闷棍。
醒来便是在海边废弃的木屋,手腕粗的麻绳将他捆在木桩上,头上的血迹早就干涸了。
没有人,没有手机,没有食物,没有水,有的只是漫长又永不停息的海浪声。
他在无尽的等待里想过很多次究竟是谁,连孟泽平的对手都想了一遍。
可是这样做的好处呢?
后来他才知道,他消失的那几天无人来勒索,无人谈条件。既然如此,绑他做什么?
好像只是在借用这个契机,让他慢慢消失。
仅此而已。
他细想,一天天地想,在穿插的每个细节,都见到了孟鹤群的身影。
毕竟还不到老谋深算的年纪。
其实整件事漏洞很多。
但孟泽平却没有追究,对内只叫他好好养好身体,以后别贪玩,跑到家里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对外。
孟鹤鸣冷笑,对外好像什么消息都没。
路周没听说过很正常,但孟鹤鸣知道,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包括旁支,都是疯子。
保不齐他过于雷霆的手段让人心生不满。
恰好助理进来汇报。
“今晚除了孟杨孟董,都没什么异常。”
结合刚才提到的话题,路周终于真正重视起来:“你怀疑是人为的?”
孟鹤鸣朝他伸手:“你电话呢?”
路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将手机放在桌面上:“在这。”
两人视线交汇,他在他哥脸上看到了某种笃定又暗沉的神色。直觉叫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他强势,古板,不近人情,道貌岸然,但——
路周想,这个时候他还是可靠的。
“等着。”孟鹤鸣冷森森道,“说不定会有人找你谈合作。”
第78章 迷雾
与孟鹤鸣预料的一样。
陌生电话进来的那瞬间, 路周头皮都发麻了。
他第一时间去看他哥。
他哥轻点下颌,示意他接听。
路周深吸一口气:“哪位?”
那边很客气,先自我介绍了一番。
路周耐心听完, 用往常的语气回敬:“是阿叔,我认识你。”
“有些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阿叔合作。”
“我?”路周表现出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我能合作什么?”
对方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 反倒有闲情雅致问他:“你先告诉阿叔,你想不想坐那张位置?”
路周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视线抬高几分,与他哥对上。
男人没什么表情, 目光却锐利地将他击穿。
路周一时不知自己的心虚是因为这份目光, 还是因为电话里说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叔,今天时间晚了……”
“别急。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非同小可, 不过我听说你马上要去澳洲了。那地方有什么好的, 在那发展不出什么。阿叔有个机会, 可以让你在榕城好好立足。”那头慢悠悠地说, “你别忙着拒绝,前段时间你母亲也同我聊过,她是认可这个方案的。”
一步步循序渐进, 将他缥缈的野心勾了起来。
而那句母亲认可,让路周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
他问:“什么方案?”
那头说:“风水轮流转, 大家都姓孟,你哥的位置你当然也坐得。”
他的沉默似乎给了对面很大的鼓舞。
对方问他:“怎么,不敢?”
路周握住自己颤动的手腕:“这样做阿叔有什么好处?”
那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老东西, 现在不受重用啊。空有一身能力只能在家养老,觉得愧对你父亲。”
看似什么都没说, 却什么都说了。
路周哑然,看到递过来的白纸上写着刚劲有力的三个字:继续问。
他慢慢吸气:“阿叔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对方笑着说。
“……”
一定不止这些。
对方好像特意给了他喘息的机会,片刻后,才慢悠悠地提起:“当然,如果你很有诚意的话,不如将我停在港口的车开过来,地址是……”
电话挂断。
路周下意识抬眼望他哥。
对方给的是个公园的位置,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什么意思?”路周问。
孟鹤鸣随手将纸揉成团,扔到一边:“照他说的做。”
“……”
他实在不懂这是什么局。
既然弄不懂,只能执行。
“那我现在去。”
“取车的时候记得戴上手套,还有——”孟鹤鸣抬了抬手,将他招到身边,又说了几句。
因为最后几句话,路周心绪不宁,照着地址找到港口。
果然有辆黑色别克停在那。
在开去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算怎么回事。他得到信息太少了,甚至不知道,央仪是不是真的被阿叔带走了。
老东西狡猾得很,在他这里透露的太少。
他哥也是,明明心里盘算很多,却不明说。
而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孟鹤鸣也得到了特意放给他的信息。
孟杨对他不像对路周那样连哄带骗。
他知道他的弱点,于是直接“请”央仪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来会所接人。
会所自然是指孟鹤鸣常和朋友聚会的那处。
离那个发给路周的地址不远。
那里环湖,环境清幽,道路平直,夜半时常有飞车党出没。
一个完整的阴谋在孟鹤鸣脑海中展现。
他起身,跟助理说:“一会你提前下车,从后门进,把央小姐安全带出来。”
“您呢?”助理问。
男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我是饵。”
几个小时前。
央仪还在散步消气,却被黎敏文的车拦在路边。
司机她没见过,但车子认识,对方说黎敏文找她有事,她觉得奇怪,不过想着或许是孟鹤鸣还没跟家里透露过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不管找她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也是好的。
她上了车。
车没往孟宅去,反倒去往另一个她熟悉的地方。
孟鹤鸣曾带她去和他的朋友打过牌。
黎敏文出现在那也情有可原,央仪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了许久,黎敏文却始终没出现。
央仪起身要走,被保镖拦在了里边。
她皱眉:“什么意思?”
她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表面在凶,手心却早就汗湿了。今晚的奇怪之处在心里一点点铺陈开来。
那些五大三粗的保镖抱胸站在门外,任她怎么说,翻来覆去只是三个字:“您稍等。”
他们对她用的是“您”。
察觉到他们的态度,她虚软的腿慢慢回过劲来,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
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再好的耐心都被磨没了。
更何况从她察觉到不对开始,手机便被人关机扔到了窗外。对方是谁她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间豪华的会所里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
她坐回沙发细细地想,直觉把她带来的人十有八九和孟鹤鸣有关。在榕城这个地界上,敢这么做的人多半也姓孟,但到底是哪个呢?
他们不冲着她,那就是冲着孟鹤鸣。
他们想要孟鹤鸣的什么呢?
钱?
这里是三楼,窗户正对竹林。
竹林后便是会所的人工湖,湖边柏油大道笔直延伸,慢慢插入茂密树林。
没有了手机,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计时的工具,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央仪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不知看了多久,忽得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稳,带着某种踌躇满志。
她回头,看到孟家某位族叔。
他们在宴会上见过几面,因此一眼便认出。
她一言不发,看到中年人挥开保镖进门,随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茶几上有侍应生送来的水果和甜点。
他拿起一块瓜,咀嚼了几口,客气地朝她摊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央小姐怎么不吃?”
央仪不答。
他又说:“没有毒,这是法治社会。”
央仪冷冷出声:“法治社会你还绑架我?”
中年男人笑着摆了摆手:“央小姐可别给我扣大帽子,好吃好喝请你来聊天,跟绑架有什么关系?”
他将切好的哈密瓜吃得狼藉一片,评价说:“嗯,这瓜甜。可惜年纪大了,怕多吃得糖尿病。”
我看你神经病。
央仪在心里说。
她不会在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时候说激怒对方的话,因此骂完,乖乖在沙发对面坐下。
“你想聊什么?”
中年男人擦了擦嘴,恢复那副儒雅的模样,明明才见面,他却说:“今天聊得差不多了,央小姐想回去的话很简单,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你。”
他是谁,毋庸置疑。
但央仪还是抓到了其中的点。
今晚的重点似乎是,让孟鹤鸣过来。
为什么?
潜意识里她不想打这个电话。
于是说:“我手机被你的人扔了。”
“没关系。”
中年人朝外拍拍手,很快有人进来,将三楼摔出去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屏幕稀碎,却意外坚-挺地能够开机。
央仪看着他打开自己的手机,问了她密码,随后打通孟鹤鸣的电话。
手机始终在对方手里握着,离她一臂之遥。
打通的那一刻,那头秒接。
孟鹤鸣问:“在哪?”
听到他的声音,央仪忐忑的心倏地落回实处。但很快,她陷入另一个漩涡中。告诉他地址,正中对方下怀。不告诉,她又格外珍惜自己的人身安全。
中年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抽了张纸,从中对半撕开。他用动作轻飘飘地说出两个字——撕票。
在她的认知里,把人叫到这里来无非就是谈谈条件,要钱还是要权力,跳不出文明协商。
正如对方所说,法治社会,能做的事情有限。
撕票是唬她的。
所以把孟鹤鸣叫来理论上也不会出什么事。
她深吸一口气:“在之前你和苏挺他们打牌的地方。”
“好。”他的声音太过从容,“还有谁?”
“还有——”明知中年男人做了个禁止的动作,央仪还是嘴快地说了这两个字。说完,她立马捂住嘴,犹豫又忐忑地摇头:“没了。”
她相信,孟鹤鸣那么敏锐,他一定能听出什么。
“好,我知道了。在那等我。”
央仪点头,想到对面看不见,又加了一句:“嗯。”
挂断电话,中年男人似乎不太满意,直言:“央小姐有些自作主张了。”
央仪心下空缺了几拍,慌乱摇头:“我真没看到。”
她在孟鹤鸣面前演过太多次谨小慎微了,简直手到擒来。
对方懒得再计较,留下桌上一片狼藉起身:“央小姐自便,今天太晚的话回去不安全,不妨明天再走。”
说完这句他便走了。
看他离开的背影,似乎还有别的事急着处理。
央仪腿一软,陷进沙发里,安静的空间只剩下心脏还在剧烈地、失控地跳动。
在这通电话后的半小时里。
央仪始终望着窗外。
那条插入竹林的柏油大道上安静得仿佛被封了路,她一直看着,因为知道那是进入会所正门唯一的路。
把她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难不成她在这,孟鹤鸣就会乖乖就范?
怎么可能。
世上万物都有价值,这是孟鹤鸣教她的。
在这个过程中,央仪忍不住想,她的价值,应该说她在孟鹤鸣心里的价值到底是多少?
往乐观点想,应该比那份合同值钱。
可现在又不是该乐观的时候。
今晚的事于她来说迷雾重重。
忽得有引擎声从远处传来,她望过去,看到竹林中黑影一闪而过,随着声浪趋近,她逐渐看清,是辆灰色跑车,两束明晃晃的车灯如箭矢一般穿破夜色。
车子一个疾停,稳在会所面前的空地上。
先是锃亮的皮鞋落地,随后是一截熨帖的西裤。
孟鹤鸣竟然自己开车来了。
央仪从三楼往下俯瞰,这样的高度和落差,依然能感受到男人身上浓得化不开的气场。
他仿佛感知到她的注视,抬头,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黑沉的眼底似有什么闪过,随后他抬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人虽然见到了,但央仪心里隐隐的不安更甚。
她觉得过于顺利。
在见到孟鹤鸣的那一刻起,她以为今晚的荒诞即将结束。
可是为什么呢?
千方百计把她骗到会所,再把他也请过来,就为了安排他们玩一回牛郎织女?
那他叔叔不是神经病,是纯纯的脑子有坑。
还是被陨石砸出的通天巨坑。
她伏在窗边,不安地四处探看。
跑车疾停的位置就在会所门口,这是一片很宽阔的广场,因为喷泉和绿化的阻挡,车子最近也只能停在离大门二三十米的位置。
此刻他下了车,路程还未过半。
余光忽得瞥见一抹飞快的残影。
央仪侧头,赫然发现一辆黑色的轿车未开大灯,借着黑夜的遮掩从侧首猛地踩下油门撞过来。
不、不可能。
央仪大喊一声:“孟鹤鸣!”
男人抬头。
嘭得巨响,声音传到她耳膜,顺着血液送到了胸口。她的心也被撞烂了。
第79章 疯赌
黑色别克仰翻在一旁的绿篱上, 冒着白森森的烟。被撞的那一面车体凹陷出巨大的痕迹,这一撞相当致命,几乎将钢铁架构拦腰撞断。
驾驶室沉寂片刻, 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孟鹤鸣垂眸看了一眼,偏开目光,望向另一辆突然出现的沃尔沃——车头同样有轻微折损, 不过比起别克, 已经算是钢筋铁骨了。
车门咯吱响了一声,路周扶着被安全气囊弹得有些晕乎乎的脑门下车,腿一软, 差点跪在地上。
孟鹤鸣伸出手, 将他拎起。
“出息。”
“……”
男生组织了好几拨语言, 骂了一句:“老子可是用命在帮你。”
很好,这一撞把他三教九流的一面都撞了出来。
孟鹤鸣拍拍他的肩:“我的命也一样在你手里。”
“……”
他脸上从容, 镇定, 几乎让人以为是句玩笑话。
但路周抿了抿唇, 没说话。
他知道不是。
刚才他但凡犹豫一下, 或者故意撞偏一点,现在地上说不定会多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
然后他就能提前弯道超车,坐一坐那张他也曾有过想法的位置。
坦诚地讲, 脚放在油门上的那一刻路周还在想,孟鹤鸣他妈的是不是有病, 敢把这件事丢在他头上,万一他被眼前巨大的利益诱惑,万一他真和别人合作呢!
他妈的他真堵命啊?
有病!神经病!该死的疯子!!!
身体比什么都诚实, 在看到突然冲出黑暗的别克时,路周还是义无反顾地踩死了油门。
跌宕的情绪尚未被抚平, 他的胸膛用力起伏着。
狠狠骂道:“下次这样的事,叫你助理干。”
孟鹤鸣拍拍他的肩:“没下次了。”
路周一口气上不来,气得狂翻白眼。
瞥向被撞烂的黑色别克,他问:“怎么办?里面还有人。要不要救——”
孟鹤鸣没说话,径直掠过他往前。
路周自知失言,刚才人家分明是铁了心要撞死他的。要不是来之前孟鹤鸣告诉他找辆稳固点的车偷偷跟着,伺机而动,那现在生命垂危的就不是车里的那个人了。
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反过头去救人。
未免过于白莲。
话说回来。
伺机?
在这之前路周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伺什么机?伺机以后要干嘛?
他一头雾水。
好在最后时刻反应了过来。
但……
他大爷的,孟鹤鸣这个疯子真他妈敢赌啊!
路周忿忿瞪了一眼,一时不知道先骂谁好。他现在就是一挺机关枪,逮着条狗都想骂两句。脱了手套甩在一旁,他哥看过来。
“看什么看,你让我戴的!”
孟鹤鸣仿佛在看一个傻子:“烧了。”
“……”
几秒后,路周灰溜溜地把手套捡起来,塞进裤兜。小跑着跟上他哥的步伐:“你怎么知道他们想弄——”
弄死你这三个字太不近人情了。
他语塞,临时改成了:“……弄你。”
孟鹤鸣望向三楼窗口,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不由地加快脚步,语气也不耐烦起来:“别把自己撇得太干净,还有你。”
“关我什么事?事成之后我上位。”路周快跑着跟上,“我刚……有病才帮你。”
有没有病都帮了。
事情该做的一件没少,但嘴梆硬。
孟鹤鸣冷笑一声:“我死了,你撞的,你去哪上位?”
“我什么时候撞你了?”路周道。
在孟鹤鸣无声的视线里,路周终于明白过来。
那辆黑色别克是他开过来停在这的,如果他真照着对方说的那样毫不设防,车里有他的指纹。
他刚才还认真看过一眼,开车的是个年轻小子,跟他身形有几分像。
想把脏水泼他身上,还真是……
易如反掌。
然后得利者是谁呢?
无人掌权,旁支就有上位的资格了。
“草。”路周骂,“你们豪门内斗真脏。”
***
那声撞击过后的数分钟内,央仪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她看到侧面冲出的别克时已经晚了,最后那声尖叫早就破了音。或许是出于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预判到撞击到来的前一秒,她扭开了头。
身体仿佛陷入了泥潭,灵魂在强拽沉重酸软的躯体。
她使了几次力,都没能把自己从墙根提起来。
双腿灌了铅,十指颤抖,四肢百骸都是痛。
她以为的协商是假的。
对方真正的目的竟然是想要他的命。
这与她的认知相去太远了。
正如同她没办法相信站在榕城金字塔顶端的人最终会被一辆毫不起眼的轿车碾压而过,不愿相信在她心里无所不能的人其实抛开一切,也不过就是个食五谷的普通人,血肉之躯。
一个声音告诉她是的,就像台风过境,乱石泥流,山崩海啸,大自然对每个人都公平。
另一个声音则说,不,人们不都爱说时间对每个人也是公平吗?但不是,愿意为其挥金如土的人可以花上千万、上亿来享受最顶尖的科研成果。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对他们而言是可以用金钱延续的。
可是现下不是辩论赛,她也不需要答案。
颤抖的眼皮下,她看到的全是刚才孟鹤鸣抬头的那一眼。眼睛容易出卖情绪,孟鹤鸣却不是,他不知什么时候练成了老僧入定的本事,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她都没从他眼里看出过几次端倪来。
他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他望过来的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是沉甸甸的,她又好像接收了许多。
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眼泪,黏在嘴唇上,又咸又苦涩。她用力撑着自己起身,颤抖的手指将窗户推到最大,夜风一下灌了进来,将她的长发吹出浪潮。
巨响过后的停车坪无人查看,宛如一场早就设下的预谋。
央仪捂着嘴拼命呼吸数次。
摇晃的视线终于找到焦距。
楼下有两辆车,其中被她注意到的那辆横翻在地,钢铁架构被撞得变了形。而横插路中央的,是辆凹了小半个车前盖的黑色SUV。
环视整片广场,一个人都没有。
应该说,没有她想象中的惨烈场景。
难道?
她胡乱抹了把脸,望向身后。
守在门边的保镖无声被撤走大半,一左一右,剩下两个正在交头接耳的人。
她必须得自己去看看。
央仪从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大的爆发力,几乎像野蛮的小兽,蛮横地冲破两个男人的桎梏。
自进到这间会所,她一直都安静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对她放下了警惕。
等她跑出数十步,两个保镖才反应过来。
他们还没得到放人的指示,立即穷追不舍。
乱糟糟的脚步声在走廊上乍响。
央仪吃了不爱运动的亏。
她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凭着那股爆发力跑出的数十米转眼间被拉近。
还有半条走廊就是安全通道。
央仪咬了咬牙。
嘭——
安全出口的防火门倏地在她面前打开。
央仪看到了为首的熟悉身影。
“崔助!!!”
崔助带着数十个保镖从天而降,越过她,三下五除二制服了追她的两个男人。
那颗狂奔乱跳的心短暂归了位。
央仪抓住他的衣襟:“孟鹤鸣呢?”
崔助一板一眼地传话给她:“孟总说,他要做饵。”
刚才楼下的场景给了她一线希望。
她没见到孟鹤鸣,就说明他在撞击发生前已经避开。但情绪不是一下能控制得住的,她今晚紧绷的神经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忽然崩塌而来。
“饵什么饵?谁要他做饵?他有病吗他?一天到晚故作高深让别人猜,猜不透还要担惊受怕,我早就受够他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她的气势被哭腔完全压制了,崔助一点没被震慑到,公式化地回:“这我不清楚。”
“我刚才看到他来了,他在楼下,有辆车想要撞他——”说到这,她忽然说不下去。
就算是假设结果,她都觉得痛到难以呼吸。
她必须承认,她仍然很在乎孟鹤鸣。
即便他是个混蛋。
见此,崔助公式化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人情:“央小姐,孟总让我来是要把你安全带走的。”
“我不走!”央仪固执地站在原地,“他人呢?死没死?”
“孟总不会。”崔助说。
可能就是这句不会,把今晚盖棺定论了。
央仪一下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她从没经历过这么混乱的事。
酸软,脱力,崩溃,惶恐,所有的所有纷至沓来。
眼泪不值钱地掉。
她开始数落:“孟鹤鸣王八蛋,混蛋,这个晚上因为他糟糕透了,我也糟糕透了,我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在杭城的,在家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而不是在这里陪你们拍电视剧,什么绑-架,撕票,谈条件,我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过这些,呜——”
或许是她哭得太过梨花带雨。
崔助被封冻的心短暂回到人间,他伸手,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一半又很识趣地缩了回来。
“孟总不会有事的。”他说。
“你保证?”央仪满脸狼狈地看向他。
“是的我保证,所以您先跟我走。”崔助不确定,但他的职责就是百分百完成老板给的指令,于是面不改色,“孟总处理完后续一定会第一时间找您。”
央仪狐疑地看着他,眼泪短暂地停了一瞬。
“你会不会也是另一头的?”
“……”
看来今晚的事确实让央小姐长足了心眼。
崔助觉得在这里干熬着不是办法,于是当着她的面拨通电话。
孟总没说过不能给他打电话。
这不算工作失误。崔助想。
电话响了几声,有人接听。
声音听起来很空旷,像在某个被墙夹挤的楼道。
“她没事?”
经历过今晚,央仪觉得再来点什么她都不奇怪了。在这句话之后,她产生了无比无厘头的想法,先崔助一秒瓮着鼻子回了过去:“孟鹤鸣。”
对面停息一瞬:“嗯。”
“你在阎王殿吗,声音这么空。”
她说着,自己又哭了。
比之前近乎歇斯底里的宣泄要好上许多,情绪发泄完,人也空了,破破烂烂,到处漏风。
这次眼泪无声地掉,大颗大颗砸在地毯上。
他却似乎感知到了。
“好了,别哭。”孟鹤鸣说,“我就在楼下。”
第80章 借刀杀人
崔助说电梯没排查过隐患, 让她从楼梯下楼。
央仪点头同意。
走了几步,她退回,说要去最近的洗手间洗脸。
镜子里的自己何止狼狈, 眼睛又红又肿,眼泪和头发糊在脸上,仪态崩塌的一塌糊涂。洗脸的时候用力吸吸鼻子,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眼泪掉得太凶,连鼻涕都出来了。现在的她可以说毫无形象可言。
望着镜子里近乎奔溃的自己,她再次意识到, 她没有洒脱到说往前走就往前走。
她明明就很在乎孟鹤鸣。
不甘地擦干净脸, 她从洗手间出去, 看到崔助领着保镖围拢在门口。数十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一间女士洗手间,这个场景实在让人放松不起来。
两腮染上薄薄一层粉, 她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好了。”
那些人让开一条道, 让她和崔助走在最前面。
楼道里的每一步都有回声, 她的心跳穿插在回声里快要蹦出胸腔, 脚步也在内心无意识的催促中不断加快。没有哪一刻那么想见他,想确认他是不是如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安然无恙。
明明快要见到真人了,央仪还是恍惚生出点不确定感。
“崔助。”
脑子里只有工作的古板男人侧过头:“您说。”
“要不你打我一下。”
要不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 崔助可能会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扶住扶手,稳了稳心神:“您说什么?”
“我说你打我一下吧。”
还有半层楼就能抵达一楼, 央仪透过扶手缝隙往下望了一眼,不到三米的高度,被她看成了万丈深渊。
“万一是在做梦, 下去看到的不是好端端的孟鹤鸣,而是……”
说着说着眼眶不自觉红了。
不能再哭。
央仪喝退自己, 咬了咬酸软的后槽牙。
崔助安慰道:“孟总从不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他心里一定是有稳妥方案的。”
央仪想,那你是没看到那辆黑色轿车离他有多近。
近到当时她心跳都要骤停了。
千钧一发。
央仪撇撇嘴,不再说话。
她想一定是孟鹤鸣这个人平时太有分寸,所以弄得他身边的人都会盲目信任他。可他明明就是凡躯肉-体,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比谁多一层钢筋铁骨。
三两步下到最底层,等不及保镖,央仪自己推开了安全通道的大门。
凌晨的会所大厅依然灯光璀璨,刚从楼梯间出来的她没能适应得了光线,忍不住用手背去挡。
即便如此,视线还是透过指缝往外寻找。
沉稳的脚步声从侧面传来。
她扭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双脚不听使唤地奔了过去。
她的身体不属于自己。
它有自己的指令。
它一刻都不能等待地扑入怀抱,感受到对方均匀有力的心跳,摸到带着热意的胸膛和臂膀,从上到下,每一块肌肉和皮肤还是她熟悉的模样,完整无缺。
最后目光停在他不自觉滚动的喉结上。
央仪很努力地控制了,但是今晚身体不听她的话,眼泪夺眶而出,又无声无息布满了整张脸。
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她问:“你真没事?”
原本以为今晚的一切仍在自己的掌控中。
但看到她不停歇的眼泪,孟鹤鸣觉得自己还是算计得太少了。这是他控制之外,同时也是意外之喜。
至少证明她还在乎。
“真的。”孟鹤鸣低声安慰。
“那辆车子是怎么回事?”央仪捧着他的脸,命令他回答。
孟鹤鸣眉眼低垂,认真地说:“已经解决了。”
再也不想听他讲些云淡风轻的话。
央仪动了怒:“你别想蒙混过关。”
和她此时的感觉差不多,孟鹤鸣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他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做出过分逾矩的举动来确认这份怀里的安心。
他只是任她抱,任她揉捏,而后在她坚定的眼神里无奈地说:“确实是有人想要我的命,不过我提前预料到了,所以没事。”
“是你叔叔?”央仪问。
“是。”
视线环视一圈,她说:“他十几分钟前人还在这的,现在——”
“我让人放走了。”孟鹤鸣解释。
央仪忍不住皱起了眉:“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几分钟前路周也问过。
他问:“赌赢了?然后呢?是不是要反击?”
“不急。”孟鹤鸣淡定道。
“我都不知道你是真的稳还是装。”路周一脸无语,“刀架脖子上,人家要你小命,你还不急?”
与此同时,有保镖前来汇报:“就在刚才,有辆无牌车从会所的小路跑了。”
“追啊!”路周亢奋地说。
然后看到他哥用同样无语的眼神看着他。
难不成又失言了?
下一秒,果然等到他哥无情的评判。
“现在看来等你什么时候坐上这张位置,我们家的产业也就到头了。”
“……”
路周气噎:“你是不是有爱嘴弟弟的毛病?”
孟鹤鸣懒得理他。
路周又问:“所以为什么不追?”
“追了做什么?”他哥反问。
路周:“他没把你撞废接下来该你撞他了!”
事情哪有这么你来我往的简单,又不是回合制游戏。
孟鹤鸣将开来的那辆跑车钥匙抛给他:“请便。”
钥匙砸中了他脑门,他哥多一分眼神都不再分给他了,一边通知保镖盘查会所里还有没有别的安全隐患,以免有后招,一边兀自发出一条信息。
【三楼,迅速。】
路周眼神好,大概能猜到是给谁发的。
这里的事情还没完全尘埃落定,他不让央仪掺和进来是对的。
等待盘查的这段时间,路周无头苍蝇似的围着他,欲言又止数次,显然在等那个不反击的理由。
他哥终于烦了,抬起头:“给我一个坐实他雇凶的证据。”
路周以手作拳拍在掌心:“开车的那个男的!抓起来问一问,他肯定知道什么。”
男人耐着性子回答:“能替他干这种事,嘴巴是吐不出你想要的东西的。”
“那这里的监控?”
“你大可以去监控室看看。”
对啊,这些他能想到的东西,阿叔应该都能想到。
到底年轻气盛,路周懊恼地说:“总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吧!”
孟鹤鸣声音徐缓:“阿叔敢做这件事就一定会想好后路,来的路上我让人查过,他在榕城的基业变卖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刚才他实打实地从公司挪走了一笔现钱,就算这次失算,他换个地方照样能过得风生水起。”
“他准备去哪?”路周问。
“目的地不清楚,但第一步肯定是离开大陆。”孟鹤鸣道,“这个地方离港口很近,他走水路,而水路最方便的是先到东南亚。”
默了半息,路周忽然说:“你这么清楚,你的后手该不会在那吧?”
“恭喜,有脑子了。”男人冷笑。
“……”
喜欢嘴弟弟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改?
路周张了几次嘴,介于多说多错,他还是闭上了,安静听对方讲述。
“他不敢堂而皇之走航线,只能偷渡。至于偷渡客——”
这个路周知道。
在海上漂流十天半个月,全须全尾抵达目的已经很不容易了。到了当地因为没身份的保护,会先被地头蛇抢走一大半身家资产,好不容易落脚,又有无穷无尽的敲诈勒索。所有人,包括当地不入流的小混混都能来踩上一脚,捞点好处。
至于做生意,更不用谈了,保护费收到让人崩溃。看病不能找正规医院,住店住不到干净地方。活在社会不见光的那一层,再体面的人偷渡到别国,都是烂泥里的虫,活得又脏又苟且。
但前提是,这是在当地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
阿叔那样的人,不可能没提前找好保护伞。
他的疑惑被看穿。
孟鹤鸣好笑地敲了下指节:“他能花钱找靠山,我为什么不能花更多的钱让他的靠山出卖他?”
我靠。
嘴唇动了动,路周说:“……脏。”
在榕城,阿叔有绝地回转的机会。
毕竟这么多年的人脉和根基在那,大不了蜕层皮。
但到了外面,那些在榕城不能明着干的事都有了操作的可能,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
借刀杀人才是最高境界。
想通这层,路周陷入另一个疑惑:
“他为什么不留在榕城赌一把?赌你动不了他?”
“比起我,他或许觉得那些当地帮派更可爱一些。”他哥用儒雅到近乎绅士的语气说。
路周在心里鼓鼓掌。
没错,孟鹤鸣确实一点都不可爱。
他现在已经确信,孟鹤鸣绝对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
同时,心思缜密,惯于隐忍,又杀伐果决。
一通理顺,最庆幸的是还好没死心眼地跟他对着干到底。
情难自抑,路周忍不住多骂了一句:“又脏又狗。”
男人危险地眯了下眼:“这算夸奖?”
这些沉于水面之下的肮脏的事可以和路周说,但私心里,孟鹤鸣绝不想告知央仪。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不想让她将来评价起他来,落一个狠厉的印象。
她已经够怕他了。
如今她问,孟鹤鸣做不到欺骗,也无法躲避,只好换了无限委婉的说法:“阿叔做事很干净,不会留证据。现在他知道没成功,跑是他唯一的退路。你放心,他这辈子不会再回榕城了。”
央仪低头想了片刻,在这件事从头到尾的转折里,她注意到另一件——
“这样的事你经历过几次?”她问。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次,才会迅速地打通所有关节,才会如此从容不迫。
她每向他靠近一步,都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尔尔。
他的好,他的坏,在她眼里都太过武断。
央仪第一次产生了想要真正深入了解他每一段过去的想法。而她问的这一句,也是任何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他是淬了火的钢,滚烫和冰冷在这一刻迸发,他的韧终于碰到了为之让步的柔软。因这一句反问,他快要克制不住了,被强大自制力禁锢的自我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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