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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孙夷则等?了好一会儿, 见他仍没动静,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傅及说道:“我能理解田慕的心?情, 如?果走向死亡, 能让他解脱的话, 我觉得不是件坏事。”


    孙夷则闻言,垂下眼帘:“他挺可怜的。”


    傅及静坐,默然不语。月色渐隐,黎明未至,天黑得出奇, 连夜风似乎都冷冽许多。


    孙夷则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现在?太冷了。”


    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傅及的手背上, 惹得他心?头微颤。他偏头注视着孙夷则, 黑夜中,那人的表情不甚清晰,可眼睛却十分明亮,眼神温柔坚定?,那些爱意就像春日里破开冰面的泉水,隐秘曲折地流淌在?日光下。


    傅及忽然很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汹涌而至的独孤感将他紧紧包围, 所以他也紧紧地握住孙夷则的手。


    “灭门之祸,我也经历过。”傅及平静地说着, 没有悲伤, 没有愤怒, 只?是淡淡地向爱人诉说着往事。


    孙夷则愣了愣,心?便揪了起来。


    “但我与?田慕不同?, 我家是在?十余年?前魔都祸乱时,惨遭屠戮的。”


    “不是因为我家藏有秘宝,遭人记恨,也没有遭到手足亲友背叛,而落此结局。我家,只?是在?无可避免的滚滚洪流中,与?许多寻常人家一样,被坏人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那时候,傅及八岁,与?田慕差不多大?的年?纪。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独自走在?被战乱摧毁的废墟上。周围熟悉的一切尽皆被毁,碎砖瓦砾,尘烟断梁,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夕之间崩塌。傅及甚至听不到哭声,一片死寂,无人生还?。


    傅及麻木地走着,捡起一把满是血渍的剑,它的主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个不知?是不是遗物的东西。傅及抱着这把剑,不知?该往何处去。


    若要去报仇,可魔都搅动风云,又岂是他这样弱小之人能撼动的?若要活下去,养精蓄锐,那普天之下,还?有哪里没被战火燃烧过?


    傅及浑浑噩噩地走着,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他大?多数时候在?流浪,饥一顿饱一顿,但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他在?家时,学过武,就在?山野间捉点野鸡野兔,不过这只?是运气好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他只?能摘到些野果。有一次,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肚子疼得厉害,傅及忍着痛,一步一步往镇上走。


    他还?不想死,至少要看?到魔都覆灭。


    等?那些妖魔鬼怪全都下了地狱,他就也算报仇了,就可以瞑目了。


    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邪之争,从开始到结束,再到临渊重建秩序,持续了近一年?光景。


    傅及也漂泊了大?半年?。


    现在?,他只?想肚子别那么疼,好让他尽快回到家去,再祭奠家中亡魂。


    可是他疼得虚汗直流,走得摇摇晃晃,眼前甚至出现了白影,就像看?到了白无常,再走一步,就是黄泉路。


    傅及疼得哭了,坐在?地上无助地哭起来。


    那白无常走近他,问道:“你怎么了?”


    傅及抽噎着,指着肚子:“疼。”


    他说着,那人便抱起他来,一阵暗香袭来,傅及忽然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躺在?一间小小的药铺,那上了年?纪的大?夫交代着:“这孩子只?是吃坏了肚子,这两付药下去,应该就会见好。以后要好好养着,别让他再乱吃东西,再有情况,随时来找我。”


    “多谢您。”


    有个陌生人回答着,傅及偷偷下了地,隔着帘子悄悄看?去,原来是他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白无常。


    对方戴着一顶纱帽,遮住了全部的面容,身量修长匀称,并不瘦弱,反倒站如?松柏,十分有气质。


    傅及正看?着,那人忽然朝自己走过来,傅及不知?所措,慌乱间竟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人只?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醒了就起来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那人声音也好听,只?是听不出喜怒哀乐。傅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向他,轻轻点了个头。


    傅及还?没痊愈,只?能吃点软烂的食物,那人便给他买了碗粥,让他慢慢喝下去。他们坐在?路边小摊,桌凳低矮,那人光是坐着,就高出许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傅及一点一点喝着,不敢看?他。


    这个人不吃饭,难不成是神仙?


    年幼的傅及想着,却涩于开口?。


    他不敢,总觉得多说一句就会冒犯到这个人。


    而对方,也没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把粥喝完,才问道:“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回家。”


    “往东往西?”


    傅及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实际上他也不确定——他流浪这么久,有点摸不清回家的路了。


    “好,那我捎你一程。”那人说话总是不急不慢的,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傅及有一瞬间感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只?是简单地提个建议。


    答应吧,起码路上有个伴,会顺利好多。


    别答应,人情难还?,你都这样了,能报答他什么呢?


    傅及的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很是犹豫,他纠结半天,等?喝完粥,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物里找到一块玉佩。


    那是他从小戴在?身上的,也陪着他流浪每个日夜,是他最后的值钱的东西了。


    傅及狠狠心?,手一伸:“这个给你。”


    对方默然,并未接过,傅及有些困惑:“你不要吗?”


    “不要。”那人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因为你说你要送我回家。”


    那人不言,傅及紧了心?,想着,是不是他哪里说错了话,让这人不高兴了。


    良久,对方答道:“不是送你回家,是捎你一程,等?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我们就会分别。”


    “所以你收起来吧,我不需要这个,于我而言,捎带你,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傅及哑然,庆幸之余,竟还?有几分失落。


    可是他没有说,只?是默默收回来,又感激着:“谢谢你。”


    “不客气。”


    “我叫傅及,你叫什么?”


    “薛思。”


    傅及点点头:“薛前辈。”


    薛思有片刻的失神,他道:“不必这么称呼我。”


    “那怎么称呼你?”


    薛思注视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只?可惜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这小小的一张桌子,已经坐不下五个人了。


    “随你,我不爱说话。”


    彼时的薛思刚刚出谷,四十载独居陋室,早就习惯了冷清孤寂的生活,连那颗心?,也因为两度失去心?爱之人,变得麻木许多。


    他也不知?道要拿这个小孩怎么办。


    他一路上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但正道秩序重建,未来总有盼头,总比烽火连天的时候好过。


    他想捎带傅及一程,日后前路如?何,就看?这个孩子的造化了。


    薛思真的不爱说话。


    傅及在?归家的途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薛思都是一个人静坐,甚至赶路,都在?日暮斜阳时分。他经常会消失半天,让自己等?等?,然后再一个人回来,两手空空。


    傅及很好奇,可他仍不敢问。只?有一次,薛思把干粮烤糊了,对他说了句:“抱歉。”


    “没事儿。”傅及解开他的小布包,里边是他今天摘来的野梨,“这个,甜的。”


    他递给薛思一个:“我洗过了。”


    傅及笑?起来,一脸天真和?稚气,薛思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默默吃了起来。


    他们坐在?篝火边,靠着梨子和?烤糊的干粮填饱了肚子。


    傅及发现,薛思一点做饭的天赋都没有,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


    当然,他也没有,但是比薛思要好一些,起码不会连饼都烤糊。


    不过,二人行?路匆匆,也没有太多展示厨艺的机会。


    大?部分时间,他们是说不上话的。傅及在?薛思不在?的时候,会练剑,他从前捡来的旧剑在?流浪的时候,被野狗叼了去了,找不到了。他便自己捡了根木棍练习,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过去。


    这天,他刚练完剑,就看?见薛思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将手背到身后。可是薛思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直到晚上,薛思才开口?道:“你的剑法,是谁教你的?”


    “我父母。”


    “你底子不错。”


    得了夸奖的傅及开心?地笑?了,薛思又问他:“将来,你要一直练剑么?”


    “对,要一直练剑。”


    “然后呢?”


    傅及倏地想起那天,魔都逼近,他家一夜倾覆的场景,难以抑制地悲伤起来:“自然是要杀尽天下宵小,除魔卫道。”


    “比如?呢?”


    “穿过骨河,杀到夜城去。”


    薛思沉默半晌,才道:“挺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着要活下去,做个好人。”


    傅及没有细想:“你现在?就是个好人。”


    薛思闻言,不知?是不是笑?了下,轻声道:“可能吧。”


    傅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薛思顿了顿,“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傅及没有再说下去。


    他觉得薛思性格冷漠疏离,难以亲近,而自己,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


    他们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着,薛思不干涉他的一切,除了偶尔看?他练剑。傅及来来回回只?会些很基础的东西,再多,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过要向薛思求教的想法,可最终,还?是败于内心?的胆怯。


    他渴望成长,渴望力量,但不敢宣之于口?。


    事情的转折点,在?一次野外露宿,路遇凶兽。那凶兽应是中了咒,食人血肉,薛思恰好外出,不在?傅及身边。他拼尽全力才险处逃生,拖着条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跑着。后面的凶兽紧追不舍,他害怕极了,他还?不想死,他还?要回家去。


    好在?薛思及时回来了。


    他两指微凝,一根银线抛出,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那凶兽身首异处。


    傅及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


    薛思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傅及见了来人,突然大?哭起来。


    “怎么哭了?”


    “我害怕。”


    傅及哇哇大?哭,虽然他已经十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他止不住地哭,他害怕得直发抖。


    薛思难得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他想了会儿,将傅及抱起来,带去治伤。傅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完竟累得睡了过去。


    薛思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爱哭。


    他好像也挺爱哭的,吃个饭,用不来筷子,也要巴巴地掉眼泪。


    那时候薛闻笛总是让着他,所有的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再教给他。


    有些人仿佛生来就知?道如?何去爱人,而有些人,似乎生来愚钝。


    薛思就是愚钝的那个人。


    他给睡着了的傅及包扎好伤口?,就沉默地坐在?一边,直到对方醒来。


    傅及睁着双干涩的眼睛,还?是心?有余悸,而薛思又不出意外,把饼烤糊了。


    雪上加霜。


    薛思无言地看?了眼傅及,对方一口?饼一口?水地囫囵吃着,没有埋怨。许是哭得太狠,现在?眼角还?有些发红。


    傅及吃着吃着,又开始呜呜地哭,薛思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看?着他掉眼泪。


    傅及只?是觉得自己这般弱小,将来一定?是案板上的鱼肉,这血海深仇,恐怕是报不了了。


    薛思沉思良久,问道:“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傅及瞪大?了眼睛,一滴眼泪还?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薛思没有重复,只?是默默看?着他。傅及回过神,当场给他跪下,又因为磕到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薛思只?好又把他扶起来,傅及红着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嗯。”


    这是薛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收徒。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否当好这个师父,但看?着傅及那高兴的模样,又觉得尚可一试。


    既是做了师徒,薛思便告诉了傅及一些事情。


    “我在?找人。”


    “找谁呢?”


    薛思默然,他竟有些茫然。


    他该如?何称呼薛闻笛呢?该怎么向这个孩子解释呢?大?千世界,竟无处安放这段过往与?感情。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不说。


    薛思不言,傅及就不问。


    年?幼的傅及,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这一点,从不曾改变。


    傅及腿伤好了以后,就跟着薛思练剑。但对方只?是提点几句,要他自己领悟。傅及小时候没有开窍,领悟力欠缺些,薛思就让他好好琢磨,然后再次外出去寻人。


    傅及唯一长进飞快的,就是做饭水平。毕竟他还?在?长身体,而薛思又确实不会带小孩。每次开饭,他都让薛思先吃,即便有存在?让对方试毒的嫌疑,但双方情绪稳定?。尤其是薛思,哪怕齁得慌,也会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傅及有天问他:“师父,我是不是关门大?弟子啊?”


    “不是。”


    “啊?”


    “你有个师兄的。”薛思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下定?了决心?,与?薛闻笛师徒相称。


    “我就是在?找他。”


    “师父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那是傅及入门后的第?二个冬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薛思衣着单薄,背影决绝。傅及想不通为什么,他所感知?到的薛思,好像永远在?为某件事伤怀。


    直到很多年?之后,薛闻笛归山,谜底才被解开。


    傅及说完他的故事,孙夷则就愣在?了原地。


    傅及没有过多地渲染他所遭受的苦难,字里行?间,多是对薛思的感激。


    他开着玩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师父做饭水平不错,只?是他懒得动。”


    “所以,你才对田慕说,只?要活下去,终究会遇到能拯救你的人。”


    孙夷则心?里五味杂陈,他亦是感激薛思对傅及的知?遇之恩,可又有些小肚鸡肠——他还?是出现得迟了。


    傅及瞧着他,还?没听出端倪,笑?着:“是啊。”


    “那,那我呢?”孙夷则问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好像个傻子。


    “你嘛,”傅及逗他,“不算。”


    孙夷则听了,很是失落:“我伤心?了。”


    傅及大?笑?:“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不会和?你在?一起。”


    “师父有一点说得挺对的,我以前不敢说话,总是怕说错了惹人不高兴,也不敢表达自己真正的诉求,怕失败,怕被嘲笑?。”


    “若是以前,临渊春试后,我不会再与?你有所往来。”


    “可师父授我道业,也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傅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轻松了许多,“他说,勇敢的人先得到爱。”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很爱你。”


    孙夷则感动不已,紧紧抱住他。


    傅及哭笑?不得:“我们这样很容易从屋顶上滚下去。”


    “不会的。”孙夷则喃喃着,“滚下去我给你垫着。”


    傅及笑?着:“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黎明将至,夜幕渐退,孙夷则抱着傅及,感觉像是抱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而另一边的五柳山庄,栾易山坐在?连廊内,整个人依然浸在?黑暗中。


    谢照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你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对。”


    “不会节外生枝吗?”


    “无所谓。”栾易山擦干净自己的剑,置于膝上,“对我来说,无论哪一方赢,都没有损失。”


    “你别玩脱了。”


    栾易山抬眸,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抓了这么久的叛徒,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小心?峰主责罚。”


    “我明明追踪他到此,可是偏偏又消失了。”


    “那你自求多福。”


    言罢,栾易山又一次消失了。谢照卿微叹,他想不通,区区一个伤患,竟这么能逃?


    第082章 第 82 章


    翌日, 黎阙从昏迷中醒来,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他眼中干涩,目之所及皆是朴素的?陈设, 不知是在何处。而后, 他想起了在五柳山庄发生的?所有。


    “爹……娘……”


    黎阙泪如?泉涌, 捂面痛哭,正要来送饭的?孙夷则听得一愣,在门外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里头哭声小下去,才推门而入。不成想, 黎阙见了他,竟愤怒地打翻了粥碗, 怒骂道:“你滚!滚啊!”


    孙夷则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有些?莫名其妙,但念及他刚经历了丧亲之痛,就忍下了对?方的?怒火。黎阙骂着骂着,嗓子就哑了,又开始哭,责怪孙夷则不肯帮他,怪天?怪地,怨了一溜人。最后, 他实在没力气了,才堪堪停下。


    孙夷则见他终于安静下来, 才缓缓开口:“吃点?”


    “不吃, 我?不饿。”黎阙咬咬牙, “就这玩意儿,拿去喂猪还差不多。你想饿死我?就直说, 犯不着来这一出。”


    孙夷则不明白他这阴阳怪气是何道理,但还是好言相劝着:“多少吃点吧,保重身体。等这次风波过去,我?送你回听海崖。”


    “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我?早就把那无?耻小人打死了!”黎阙忽又情绪激动起来,他猛地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和?那姓傅的?在一起?”


    “我?们是在一起啊。”孙夷则没反应过来,就说漏了嘴,“我?喜欢他。”


    黎阙一怔,又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质问:“你怎么能喜欢他?”


    孙夷则听得头大:“我?怎么不能喜欢他?”


    “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和?我?在一起?”


    此?话一出,站在他面前的?孙夷则,和?正准备进来的?傅及都愣住了。


    傅及往后退了半步,藏在门后。


    “我?又不喜欢你。”孙夷则微微蹙眉。


    “你不喜欢我??”黎阙更是激动,“那你为?什么喜欢傅及?他有哪一点比得过我??是我?听海崖比不上岁寒峰,还是我?——”


    “你哪一点都比不过他。”孙夷则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他比你善良,比你宽容,比你仁慈,比你勇敢。”


    黎阙满脸通红:“孙夷则,你混账!”


    “我?请你放尊重些?!”孙夷则再怎么脾气好,此?刻也动了气,黎阙被这么一呵斥,眼泪登时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孙夷则见状,便没再说什么,蹲下身收拾好那一片狼藉,才再次说道:“我?过会儿再给你送点吃的?来,你先歇歇吧。另外,栾易山并不打算收手?,他说三日后再来取你性命,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保你平安。”


    黎阙双目通红地望着他,一句“谁要你保我?平安”堵在嗓子眼,没敢说出来。


    孙夷则叹了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命是你的?,前路也是你的?。”


    言罢,他便转身离去,黎阙愣愣地看着房门关上,突然握紧了拳头,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孙夷则一出门就看见了傅及。


    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暂时抛开黎阙这个烂摊子,傅及与孙夷则一道坐在屋顶上。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虽说冬月天?寒,呼出一口热气感?觉都能立刻结冰,但今儿日头正好,晒得人暖融融的?,倒没那么冷了。


    傅及坐着的?一会儿工夫,起码偷偷瞄了孙夷则八次。


    等到第九次的?时候,孙夷则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有话要说吗?”


    “有。”


    “那你直说。”


    傅及笑得眉眼弯弯:“没什么。”


    “真没什么?”孙夷则也憋不住想笑,“我?不信。”


    “你信一下。”


    “哦。”孙夷则抿了下嘴唇,倒没有追究,“我?今天?被黎阙骂了。”


    “听见了。”


    “我?受伤了。”孙夷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及放声大笑,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孙夷则不明所以:“很好笑吗?”


    傅及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这里受伤啦?那给你摸摸,就不疼了。”


    孙夷则不知为?何,竟有点心虚,心跳得极快,耳朵根也红了,但他还是危襟正坐,强装镇定。傅及从他心口,摸到他胸肌上,掌心贴着那片衣襟,忽然感?慨道:“你长得也挺结实。”


    “那当然了。”孙夷则表示赞同,甚至有些?自?豪,傅及忽然拍了他两下,撤了手?,和?他谈起了正事:“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柳山庄暗流涌动,眼下我?们必不能自?投罗网。我?听大管事和?田慕的?说辞,他们同样受到过黎思之的?背叛,时间都差不多是十多年前魔都祸乱之时,我?看不如?去市集上逛逛,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捕捉到一些?风声。”


    孙夷则分析着,“明山城的?市集,存在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应该会有所收获。”


    “嗯。”傅及赞成他的?观点。


    二人很快就去市集那边,得知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日,明天?就要闭市了。


    “还好来了一趟。”孙夷则正在庆幸,眼睛一瞥,又看到了那天?卖柿饼的?婆婆。


    她正揣着手?,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见了孙夷则,微微眯起眼睛,朝他招招手?:“小哥儿,又来买柿饼吗?”


    孙夷则带着傅及两步走了过去:“婆婆,这些?柿饼我?都买下了。”


    “咦,这么大方?你们俩吃得完吗?”婆婆笑眯眯的?,很是和?善,孙夷则笑笑:“过两天?,我?几个师弟要来,所以我?想带给他们尝尝。”


    “哦哦,原来是这样。”婆婆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扁担,“那你要不把这俩箩筐挑回去,然后再还我??我?看你赤手?空拳的?,也不方便。”


    孙夷则若有所思:“婆婆,你在这儿卖了多久的?柿饼了?”


    “卖了很久很久了,从来不曾离开过。”婆婆慈爱地看着他,“剑怎么样,好用?吗?”


    “好用?。”孙夷则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婆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十余年前,魔都祸乱,当时的?五柳山庄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婆婆定定的?,好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年纪大了,不太记得了。我?家老头儿记性好,要不你再去我?家坐坐?”


    “哎,好。”孙夷则闻言,挑起了扁担,婆婆也跟着站起身:“我?跟你一道回家去。”


    “麻烦您了。”孙夷则应着,傅及便搀着婆婆与他同行。这老少三人乍看之下颇有些?突兀,可来往都是商贩,见得奇装异服之人也多了去,大多是匆匆看了几眼,便各自?做活去了。


    再次到了婆婆家,二人没见到上次那位老伯,婆婆一人招呼他们坐下,关上屋门,这才问道:“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


    孙夷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但隐去了田慕一事与长生不老之术,只是说五柳山庄与听海崖似乎颇有嫌疑,问婆婆知不知晓。傅及还告诉她,那新任庄主坐着轮椅,似乎是生了场重病,到处在寻医问药。


    婆婆听了,沉默良久。


    孙夷则等着答案,亦是不解,半晌,婆婆才缓缓开口道:“十余年前那场动乱,我?记得。当时魔都压境,五柳山庄不敌,城主派亲信出城求援,但听海崖不但毁去书信,还将此?事隐瞒,致使其他正道同盟皆被阻于半路。五柳山庄为?此?元气大伤,城主也殉节了。”


    孙夷则惋惜不已:“老城主,亦是刚烈之人。”


    婆婆不言,又听对?方问起:“听闻五柳山庄擅骑射,是不是每个弟子手?上都有一枚玉韘?”


    “玉韘昂贵,只有每年通过选拔的?内门弟子才有,而新入的?或者?落选的?外门弟子,只能用?普通的?皮革做韘。”


    “那老城主的?玉韘上是不是刻着八骏踏雪图?”


    “八骏踏雪于我?明山城而言,意味着光明将至,一往无?前,是吉兆,亦如?红蕊白梅对?临渊的?意义。老城主的?玉韘上,确实刻着这八骏踏雪图。”


    孙夷则了然,与傅及对?视一眼,内心便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婆婆似乎十分了解五柳山庄,不知能否告知晚辈您的?真实身份?”


    婆婆听了,并不意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问我?这个问题的??”


    “这把剑,相当好。”孙夷则向?她解释道,“我?在五柳山庄遇到的?那个很强劲的?对?手?,他的?术法独特,黎思之身为?无?晴门门主,他的?剑甚至挡不住一击。”


    “我?先前想不通,整个明山城,都不以冶铁铸剑为?业,为?何大师伯要请老伯打造这把剑?而这把剑无?论从材质还是锻造技术,我?认为?都不像明山城所出。”孙夷则注视着面前这位老人,婆婆莞尔:“那你怎么想的??”


    “我?想,以大师伯的?性子,不会轻易有求于人,何况还是在他拥有长鲸行的?前提下。当年,大师伯前来五柳山庄贺寿,想必是遇到了一些?事情,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孙夷则说着,语气变得小心了些?——他并不想惹这位婆婆生气或是伤心:“我?听大管事说,大师伯来到五柳山庄时,老城主的?大弟子曾对?他下战帖,要与他一较高下。”


    “所以呢?”


    “大师伯剑法玄妙,他锻造此?剑,应该是想给那位大弟子,以便将来比试。可是战乱频频,那位也在魔都祸乱之时陨落,所以一直没人前来领取这把剑。而婆婆您,应该是出身五柳山庄,所以才会将此?剑带出,封存至今。”


    婆婆闻言,竟是一声哼笑:“小哥儿如?此?说来,岂不是看低了我?五柳山庄?你们善用?剑,便要我?五柳山庄也用?剑,以己之长,攻我?之短,会不会太霸道了些??”


    孙夷则哑然,闹了个大红脸:“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糊涂。”婆婆厉声责怪了一句,“你这话,说给我?听便罢了,若是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曲解成何意!孙霁初如?若听闻,恐怕要从九泉之下爬上来。”


    孙夷则很是羞愧:“婆婆,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晚辈愚钝,只能想到这点了。”


    “罢了,也不怪你。”婆婆长叹,“如?今的?临渊毕竟是正道魁首,你年纪轻轻,恃才傲物,我?都能理解。”


    说着,她神色便缓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狂傲多了。”


    第083章 第 83 章


    婆婆神色冷峻, 颇有?几分?威严,全不似之前的慈祥爱怜,如此可见, 她年轻时必定也是位风云人物。


    孙夷则自觉理亏, 不敢怠慢, 便道:“愿听婆婆教诲。”


    “教诲算不上,我只是——”婆婆倏然间噤声,下一刻,老伯便径直推开门,一脸焦急地进来。可见到孙夷则二人, 他脸色又变了变,匆匆步履慢了下来。


    婆婆微阖双眼:“无妨, 你说吧, 不必隐瞒二位少侠。”


    老伯微愣:“他们?都知道了?”


    “正准备说,不过看你行色匆匆,还是你先吧。”


    老伯闻言,心里就有?了底,坐在了她身边,低声道:“陈彦请来的那个人,是孤行客栾易山。”


    “栾易山?”婆婆蹙眉,“陈彦真是好本事, 能?把?他请来。”


    她抬眸又看了眼孙夷则:“你们?在五柳山庄,碰到的人就是他吧?”


    孙夷则点?点?头:“是他。”


    “是你们?险胜一筹, 虎口?脱险, 还是他有?意放你们?走的?”婆婆心里比谁都敞亮, 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孙夷则便不再隐瞒,将一切如实告知于她。


    婆婆听完,心里便有?了计较:“栾易山既是给了三日,那三日之后,他必定取你们?首级。你们?在外边不安全,不如搬来我家,我尚可照拂你们?一二。”


    “婆婆宅心仁厚,我与傅及并?不想将二位拖入浑水……”


    “我确实是五柳山庄出身。”婆婆打断了他的话,言辞间带着她贯有?的干脆利落,“你们?在山庄所遇之事,亦是我多年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便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需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她十分?平静,也十分?果决:“栾易山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若是下了通知,必定会做到。但我与栾易山,有?几分?渊源,说不定可以劝他放弃追杀你们?。”


    孙夷则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便有?劳婆婆了,若有?需要晚辈做的事情,您尽管开口?。”


    “日后自有?需要你的地方。”婆婆眼神深邃,静静注视着孙夷则,像是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年轻的修者不解,问道:“婆婆还有?别的话要交代晚辈吗?尽管开口?,晚辈一定尽力做到。”


    “我只是在想,这个漫长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给你讲。”


    婆婆沉默着,良久,才道,“先介绍一下吧。”


    她道:“我叫陈勉,就是当年给孙霁初下战帖的那个人。”


    孙夷则惊异不已:“您,您就是?”


    “五柳山庄大弟子?,陈勉,见过孙掌门。”婆婆轻轻笑了声,像是在故意逗这两个晚辈开心,孙夷则面红耳赤:“不敢当,婆婆言重了。”


    “数十年前,我可不是在街上卖柿饼。”婆婆笑意不减,“不过那天见到你,倒有?种感觉,要是我只是一个在街上卖柿饼的小姑娘,也许就不会被后来的种种困于此间。”


    数十年前,五柳山庄,陈勉十六岁。


    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前来贺寿的孙雪华。


    听闻临渊来的掌剑年纪轻轻便是人中龙凤,仙道翘楚,生得亦是出尘绝世,庄上无论男女,都去?凑了个热闹。


    只有?陈勉问道:“他很?厉害?那我可要和?他比试比试。”


    “大师姐,你怎么?满脑子?和?人比试?”有?个师妹打趣她,“你这样争强好胜,小心吓到人家。”


    “是啊是啊,那临渊掌剑前来贺寿,你要是给人来一箭,到时候临渊得来找你麻烦。”又有?一个师弟附和?着。


    陈勉不以为然:“要是连我一箭都接不住,他那临渊掌剑的位子?给我坐坐得了。”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时候,陈勉才十六岁,但她也已经是老庄主?门下大弟子?。彼时五柳山庄荣光尚在,风光无限,而陈勉天资卓越,亦被当作?门中继承人培养。去?年及笄,老庄主?甚至亲自为这位爱徒摆了宴席,请人专门打造了玉韘和?一套全新的弓箭。


    那年,百家争鸣,各家竞争激烈,而门下弟子?的优劣,自也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六岁的陈勉,便也要为师门争个名头。


    她在那棵红蕊白梅之下,拦住了正欲离去?的孙雪华。


    “听闻孙掌剑修为已有?大成,不知能?否与我一战?”


    陈勉清晰地记得,那天也是个晴朗的冬日。孙雪华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犹如山上积雪,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就熠熠生辉,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可陈勉也不管这些,在她眼里,只有?输赢,只有?胜负。


    所以当孙雪华拒绝她的战书时,她认为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她以为孙雪华是觉得自己没有?挑战他的资格,一怒之下射中那棵红蕊白梅最顶端的花枝。盛放的梅花凋落,轻飘飘地落在孙雪华肩头。那人神色未变,静默而立,仿佛一切事端都与他无关?。


    陈勉情绪激动地说道:“孙霁初,你要做这天下第一,我陈勉也能?做!你为何不与我一战,是看不起我吗?”


    围观的五柳山庄的弟子?们?不敢言,一个两个都昂着脖子?等孙雪华给个回?应。


    而跟在孙雪华身后的临渊弟子?,则是好言相劝:“陈姑娘,我们?掌剑不是好斗之人,还请陈姑娘收回?战帖吧。”


    陈勉更是生气:“依你的意思,还是我的咄咄逼人了?”


    临渊弟子?面面相觑,孙雪华淡然开口?道:“陈姑娘误会了,我今日并?未佩剑,若以长鲸行为武器,实在是胜之不武。”


    他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长鲸行乃我临渊世传名剑,其器锋利,力量磅礴,我若用此剑,对陈姑娘而言,并?不公平。”


    陈勉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想,这孙雪华也算为人方正,不会占兵器上的便宜。但再深究,临渊传承深远,五柳山庄再怎么?样,仍是不及,更没有?如长鲸行一般的传世名器。


    她道:“那你回?了临渊,什?么?时候取你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再来我五柳山庄?若是你不便前来,我去?临渊找你也行。”


    五柳山庄门下弟子?,有?几个忽地笑起来,对着陈勉叫嚷着:“大师姐,你别是喜欢人家孙掌剑,借着比试的由头,追求人家吧?”


    “胡说什?么?!”陈勉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会指着男人过活!”


    孙雪华闻言,劝慰着:“陈姑娘是有?识之士,有?志之人,将来必定能?一展抱负,成为正道支柱。但临渊与五柳山庄相隔甚远,我此番回?去?,门中事务繁多,恐怕不能?答应姑娘,一定再来此间。若陈姑娘不嫌,在下便央你一件事。”


    这个“央你一件事”,说得倒是恳切。


    孙雪华如此放低姿态,陈勉再怎么?样,也不能?越界了。她放缓了神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我力所能?及,必定给你做到最好。”


    孙雪华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请求陈勉为他再锻造一把?新剑。


    “临渊没有?吗?我五柳山庄又不以冶铁铸剑为业。”


    “我有?佩剑,名曰和?光,但此剑,不能?与陈姑娘比试。”


    “为什?么??”


    陈勉猜不透这个人,总觉得他说话不敞亮,不直白,尽做些表面文章,说着场面话,客套话。


    孙雪华立于阶前,与陈勉隔了两层台阶的距离,刚好与人视线齐平。可即便如此,陈勉仍是觉得他高不可攀。


    太?多人注视着他俩的动向,反倒不好说话。


    此刻在冷冷夜风中,深深庭院里,森森青岩上,孙雪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挚友,我已与他约好,将来要再对剑。”


    陈勉一愣,接着竟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孙雪华这个人,太?冷漠,太?高傲,挚友一词从他嘴里出来,就十分?缺乏说服力。


    “谁有?这个本事,能?得孙掌剑青眼?”她问着,倒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孙雪华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几分?,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他似乎并?不愿细说。


    陈勉也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


    可很?快,孙雪华就说道:“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陈勉蹙眉:“听不懂。不过也罢了,这是你的事。”


    她想了想:“你的挚友,想必也很?厉害。要不这样,再过十年,说不定我也大道得成,到时候我登门拜访,见一见你们?二位。”


    她满怀斗志地笑了下:“等到那天,我要让你们?都做我的手下败将。”


    孙雪华闻言,竟是淡然一笑。那时候的他也才十七岁,还没有?日后做掌门时那般不动如山,这会儿笑起来,还保留着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陈勉这才觉得,他与自己是同龄人。


    她也笑着:“日后顶峰相见,我的名字一定在你孙霁初前头。”


    “那就祝陈姑娘得偿所愿,一鸣惊人。”孙雪华仍是淡淡地笑着。


    此后,陈勉应约去?锻造一把?好剑。


    不少人笑她多事,也有?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说她明明就是贴着孙掌剑,还死鸭子?嘴硬。老庄主?爱徒心切,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陈勉也不是个爱追究的性子?,就随他们?去?了。


    陈勉自认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既是要与人比试,既是答应了孙雪华的请求,那她必定全力以赴。


    陈勉记得,他们?今生见过两面。


    第二面时,已经是魔都祸乱,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了。


    漫长岁月里,陈勉都不曾再见过这个人。再见面,那人在杀气腾腾的骨河边,孤身一人,决绝赴死。


    年少轻狂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彼时的陈勉亦遭受了丧家之痛,在悲恸与绝望中,被迫成长着。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抹月白天青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孙雪华有?没有?等来那个人,有?没有?等来那场比试。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


    她朝着孙雪华大喊:“孙霁初,你等到你的好友了吗?”


    没有?回?应。


    封魔大阵降下,孙雪华生魂燃灯,夜城上空升起一盏金色长明灯,光照万里。


    陈勉张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中阵眼,将那长明灯牢牢钉在了封魔大阵中央。


    至此,大阵便坚不可摧,邪祟绝无再出世的可能?。


    陈勉握紧手中长弓,闭上眼,低下了头,向孙雪华无声地道别。


    她想,她与这人的比试,终究是埋没在了岁月的荒野之中,无处可寻了。


    第084章 第 84 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到了庄内。”


    孙夷则觉得?她的故事并没有说完。修仙之人, 容颜不会轻易老去,可陈勉如今垂垂老矣,半分?修为不见?, 想来她归庄后, 定?也发生了重大变故。曾经风光无限的五柳山庄首徒, 今时今日,却在街头卖柿饼。


    孙夷则心生惋惜,陈勉却笑了一声:“不必为我介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行行复行行,定?是要达成我的目的。”


    她神色淡然, 有种过尽千帆之后唯有释怀的平静感:“说起那把剑, 我明山城确实难得?上好的工匠,好在我及笄之后,便时常外出任务。在一次远赴雪域之时,意?外得?到了这块寒冰铁。之后,我便去请了位故交,替我打造这把剑。”


    “那位故交,姓栾。”


    孙夷则与傅及异口同声:“栾易山?”


    “不是。”


    陈勉回忆起过往时,语速总是很慢, 她自嘲着:“年纪大了,思考事情?不及年轻时敏锐了。”


    她道:“我那位故交, 叫栾易舟, 是栾易山的双生姐姐。他们姐弟二人本是隐居之士, 但栾易山自小性格孤僻,行为古怪, 倒是他姐姐性子温婉,与我多是要好。小舟年少时即有才名,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我请她为我铸此剑,七日不到,我就?收到了成品。”


    “可惜,小舟生来便有胎疾,无法与我一起修行。”


    “她如芸芸众生那般,静静地老去了。”


    陈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去世那天,恰好是平乱之后的第三天。我昼夜奔驰,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勉,你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这太?平盛世,你要好好活着,未来河山秀丽之时,我们再见?。”


    “再后来,小舟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骨瘦肉枯,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人生漫漫如流水,许多人就?如这水中?泡沫,浪花一打,就?没了影子。”


    陈勉说着,红了眼?眶,哽咽着,可她忍下心中?酸涩,又道:“小舟走后,栾易山也离了他们的住处。前五年,我还能得?到些有关他的零星消息,知道他似乎在做杀手的营生,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陈勉说完这个冗长的故事,屋内的气氛忽然沉重起来。两个小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孙夷则踌躇着,安慰道:“前辈,节哀。”


    “我不悲伤,只?是感慨下往事罢了。”陈勉摆摆手,“你们今日便在我家住下,等栾易山上门,我自会劝他。”


    孙夷则十分?感激:“谢谢婆婆,但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向?婆婆言明了黎阙一事,希望也能带这人过来。陈勉没有立刻答应,只?让他先带人过来,让自己见?上一见?。


    “谢谢婆婆。”孙夷则起身向?她行礼,以示感谢。


    他决定?一个人回去将黎阙带过来,傅及则是留在陈勉这处,毕竟他与黎阙不合,对方见?了他,说不定?更?会置气,徒增麻烦。


    傅及倚着门,小声叮嘱孙夷则:“可别再被人骂了,他要是骂你,你就?骂他。”


    对方忍俊不禁:“我尽量。”


    傅及眼?睛眨了下:“不过也没事,你要是被骂了,回来我给你揉揉。”


    孙夷则笑而不言。


    他很快离了这小院,独自回去找黎阙。


    可拐进那条大街,他发现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五柳山庄的弟子,他们携着两幅画像,到处盘问。孙夷则一个闪身,躲到了巷中?。他听陈勉说起过,这五柳山庄已多年不曾派门下弟子巡逻,如今这般兴师动众,恐怕来者不善。想来,应是庄主知晓了他们的存在,正在搜查。


    孙夷则思量着,便想尽快找到黎阙,于?是避开耳目,小心往他们之前的落脚处走去。


    五柳山庄的弟子已大不如从前,资质平平,躲开他们轻而易举。孙夷则不多时便找到黎阙,对方正魂不守舍地坐着,见?到他来,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里很危险,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孙夷则说着,便要拉起他,黎阙愤怒地甩开他:“我不去!”


    孙夷则蹙眉:“别耍脾气。”


    “我就?耍脾气怎么?了?”黎阙大吼,孙夷则一记手刀劈下,直接给他打晕过去,完了还觉得?不保险,又给人喂了点蒙汗药,让他彻彻底底昏死过去。


    “惯着你了?”孙夷则有些不满,低声嘀咕了一句,而后拆开被单,将人一裹,扛起来就?跑。


    他来去动作极快,傅及手里茶盏还热着,人就?回来了。


    孙夷则将黎阙往地上一扔,被单散开,露出某人那张闷得?发红的脸,傅及吓了一跳:“你当劫匪去了?”


    “你!”孙夷则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佯怒,“别胡说,他不配合,我把他打晕带过来的,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和我掰扯多久。”


    傅及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大开眼?界啊,孙掌门。”


    孙夷则咬了咬牙:“我真生气了啊。”


    “哈哈。”傅及笑着,走过来抱住他,孙夷则一愣,心虚地看了眼?还在屋内的陈勉和老伯,好在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并没有注意?到他。傅及也只?是轻轻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就?风轻云淡地松了手。


    孙夷则莫名有种大庭广众之下偷情?的背德感,耳朵根通红。


    傅及蹲下身,探了探黎阙的鼻息,对方呼吸平稳,并无大碍。陈勉淡然问道:“这就?是黎思之的儿子?”


    “对。”傅及答道。


    “和他爹一样,生了一副刻薄相。”陈勉不悦,对老伯说道,“把他捆起来扔到柴房,记着点上哑穴,别坏了事。”


    “是,师姐。”


    傅及竖起了耳朵,问着:“陈前辈,这是你师弟?”


    “对,我小师弟崔玄。”


    “那陈彦是?”


    “我亲弟弟,也就?是你们见?到的大管事。”


    傅及一怔:“那庄主呢?”


    “现任庄主,是我师父亲子,叫明正扬。”陈勉没有隐瞒,“他们与我已经割袍断义,一夕远离,不复再见?。”


    傅及默然,迟疑着说道:“陈前辈,先前在五柳山庄,大管事似乎对庄主有意?隐瞒了我们的存在,会不会是他猜到我们与您有联系?”


    他猛地回过神,看向?孙夷则手里那把剑。


    陈勉瞥了他们一眼?:“这把剑送到我手上时,陈彦也曾向?我讨要,说是借去玩两天,被我拒绝了,他为此怨了我两天,说我不疼他。”


    孙夷则听了,一下紧了心:“我刚刚回去,在大街上看到了许多五柳山庄的弟子在搜人,我以为是冲着我和傅及来的,但若是大管事猜到我们与您有联系,他将我们一并供出,必是要一网打尽,这里说不定?很快就?会暴露。”


    “陈彦若是将你们了供出去,明正扬就?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你们。”陈勉极其镇定?,甚至有几分?冷酷,孙夷则与傅及对视一眼?,问道:“陈前辈何?出此言?”


    “明正扬行事谨慎,没有十成把握不会出手。他这样兴师动众,只?能说明陈彦并没有松口。我认识他俩数十年,心里门儿清。”


    傅及却担忧起来:“若是这么?说,大管事忤逆庄主,会遭到责罚吗?”


    “只?要我不出现,陈彦就?不会有性命之忧。”陈勉垂下眼?帘,“与我恩断义绝那天开始,陈彦就?该知道,今后无论他遭遇什么?,我都不会再护着他了。”


    傅及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处,低声喃喃着:“可毕竟血浓于?水,您真的能放下吗?”


    “放不下又如何??他有手有脚,我还能打断他不让他乱跑吗?”陈勉冷冷地反问着,傅及不言,孙夷则将这一切收进眼?里,觉得?其中?仍有许多蹊跷,他道:“陈前辈,我不想坐以待毙,我想今夜再探五柳山庄。”


    陈勉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只?是提前了自己的死期。”


    “不会的,”傅及可不许别人这么?说孙夷则,不吉利,连连应着,“我下山前,我师父曾给了我一根铜钱扣,可以挡住栾易山的术法。”


    “你师父?铜钱扣?”


    “就?是这个。”傅及将那铜钱扣取出来给陈勉看,对方瞄了眼?,面上更?是阴晴不定?:“据我所知,喜欢做这种祈福样式的,只?有孙雪华。你师父,是谁?”


    “这个,”傅及有些为难,“可能,算他的,外甥?”


    陈勉:“……我怎么?不知道顾青有孩子?”


    孙夷则:“……我师父没孩子。”


    傅及有些尴尬:“陈前辈,此事说来话长,等此次风波平定?,我再向?你一一道来。”


    陈勉哼笑:“不必了,待我百年之后,我亲自找孙雪华问清楚。”


    傅及便不再纠结,决定?与孙夷则趁着夜色,再探五柳山庄。


    而庄内,陈彦被打得?皮开肉绽,躺在自己房内直叫唤。那些给他上药的仆役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做完事,就?着急忙慌跑了。


    陈彦哎哟着,翻个身都难。


    栾易山又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陈彦头都没抬,哼哼着:“怎么?,来看我出丑?”


    “来看你死了没,没死的话,看看要不要顺手送你一程。”栾易山歪头,瞧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些仆役上药粗糙,一眼?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呵。”陈彦嘴唇发白,脸色很不好看,“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栾易山拔出剑来,陈彦闭上眼?,对方挑开他伤处的纱布,随手一抛,又撒了些药粉进去:“这个好,给你用用,别到时候还没见?到陈勉,你就?先咽气了。”


    陈彦咋舌:“哎,你说,我姐姐与小师兄,为什么?不能和好?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非要闹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


    栾易山冷笑:“弱智。”


    “你骂谁呢?”


    “陈彦你是个弱智。”栾易山波澜不惊,“只?有弱智才会觉得?他俩能和好。”


    陈彦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但刚刚动了下,就?扯到了伤口,滋儿哇乱叫,骂骂咧咧着:“栾易山,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弱智只?要好好听劝就?行,你且听我的,你一定?要咬死你不知道那两个闯入者的身份,更?不要对明正扬提起,你请来的人,是我。”栾易山说着,就?又消失了。


    陈彦眼?泪直流,趴在枕头上动也不动。


    和事佬难做,被当成弱智的某人想着,尤其是受夹板气的和事佬更?难做。


    第085章 第 85 章


    是夜, 两?道人影越过高墙,无声潜入五柳山庄内。


    “我去找大管事,你去找庄主, 万事小心。”


    “你也是, 注意?安全。”


    二人按照约定?分开行动, 孙夷则实在放心不下,叮嘱着:“要是碰上栾易山,尽量避开,别和他?硬碰硬。”


    “我没事。”傅及应着,举起右手, 红色的绳扣正紧紧绑在腕上,“倒是你, 才最要小心。”


    “放心吧, 我跑得快。”孙夷则笑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傅及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夜色深处,心中的不安之感却没有丝毫消散,反倒愈发强烈起来。


    但愿今夜无事。


    傅及打起精神,凭着记忆,摸到了明正扬的房间。


    上次来去匆匆,他?只记得明正扬坐着轮椅, 形削骨瘦,修为也算不上多?好, 如此孱弱之人, 掌管着偌大的五柳山庄, 恐怕多?有吃力。傅及本以为大管事是多?年侍奉,滋生二心, 但听?陈勉的叙述,又似乎另有隐情。


    傅及踩上明正扬的屋顶,掀开一片砖瓦,向屋内看去。


    明正扬依旧坐在轮椅上,宽大的衣摆将他?半个身子完完全全罩住,显得他?更?加羸弱。


    明正扬手里正摆弄着一片锋利的冷铁。


    傅及一下紧了心,斩鬼刀的碎片?怪不得他?久寻不得,原来是在明正扬手上。可是对方翻来覆去地看,没多?久,就像泄气了那般,将那冷铁放置于桌上,而?后他?拨动桌下的机关,一个老仆就毕恭毕敬走了进来。


    “庄主有何吩咐?”


    “陈彦怎么样了?有没有见过旁人?”


    “大管事被?打得不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过也没说?什么。他?今天一天都只喝了点粥,没见过旁人。”


    “嗯。”明正扬轻轻点了个头,“庄内来了不速之客,陈彦居然?密而?不报,可见,他?终归是与我离心了。”


    “大管事一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莫不是他?知道陈勉之死,是我们做的手脚?”


    傅及心头一震,陈勉死了?那他?们见到的婆婆是谁?


    “陈勉一事,已过去十年,以陈彦的脑子,不可能厘清其中是非曲直。但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就不一定?了。”明正扬淡淡地看了眼老仆,“陈彦曾说?,他?请了人来取黎思之的首级,你知道他?请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不过我已按照你的吩咐,将近年新入庄的所有人都盘查了一遍,倒是有几个可疑的。”老仆说?着,将一份名录呈给明正扬,对方点了个头,以示赞许:“先?放着吧。”


    “是。”老仆小心翼翼将那名录放在桌上,瞥见那斩鬼刀的碎片,不免好奇,多?问了一句,“庄主,这是?”


    “有天夜里,陈彦在山脚下捡到的,说?是什么刀的碎片,是个很贵重之物。可我看它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陈彦欣喜若狂地送来,我还以为他?疯了。”明正扬想着想着,有些不高兴,“去把?它扔了吧。”


    “是。”老仆正要拿走,明正扬忽又改了口:“算了,还是放着吧,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宝贝。”


    “是。”老仆应声,明正扬又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下去了。


    傅及听?得疑虑重重,明正扬不认识斩鬼刀?鬼主前辈虽说?行踪不定?,但名头响亮,更?遑论这把?刀,可是一度霸占过兵器谱头名,与长鲸行不相上下。陈彦都认得,明正扬不认得?这是不是离谱了些?


    傅及有些猜不透明正扬,他?想,陈勉说?明正扬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难道是因为这人确实修为很差,一定?要做到一击必杀,否则就会被?反制?


    好像有点合理。


    傅及:“……”


    他?看见明正扬推着轮椅,往里屋行驶。这屋子敞亮,所有的门槛都被?推平,方便?轮椅进出。傅及见状,甩出一道银线,勾住斩鬼刀的碎片,将它收入囊中。而?后他?换了个位置,掀开里屋的那片砖瓦。明正扬打开了一个盒子,取出两?粒褐色的药丸吞下,接着点起香炉,阖眼躺在了轮椅上。那香炉上青烟袅袅,傅及很快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是那棵红蕊白梅。


    他?捂住口鼻,见明正扬半天没动静,便?决定?先?去与孙夷则会合。他?重新盖上那片砖瓦,跳下房顶,从围墙的间隙中穿过,找孙夷则去了。


    半道上,傅及忽然想起田慕。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那人赴死之心已决,但傅及打从心眼里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傅及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见这人一面。


    他?脚步顿了顿,望着面前的幽深小路,转身离去。


    偌大的五柳山庄灯火明灭,人影稀疏,傅及犹如夜风中飘摇的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在半空中穿梭。


    他在湖心亭那里见到了田慕。


    那人安静地坐在湖边,微微弓着背,像一尊无言的雕塑。时?间在他?身上仿佛静止那般,看不见一点流逝的痕迹。


    傅及悄悄地靠近他?,轻声叫了一声:“田慕。”


    对方明显后背僵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甚至忘了回应。


    傅及笑了笑,坐到他?身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赏月吗?”


    今晚的月亮已是有了残缺,但月光依然?皎洁,无声无息地落满湖面,一片静谧与安宁。


    田慕的脑子没转过来,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又回来了?”


    “五柳山庄的事情还没解决,我还不能走。”


    “你有把?握赢过栾易山吗?”


    “没有十成?把?握,但我会拼尽全力。”


    田慕出神地看着湖光水色,喃喃着:“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傅及劝说?着,“你再努力一把?,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田慕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拈了下,道:“你比我乐观许多?。”


    “你愿意?的话,我会竭尽所能地帮你。我师门上下人都很好,我带你回去,他?们都会照顾你的。”


    傅及许下了承诺。


    田慕侧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竟是笑了:“你是个好人,帮我也已经够多?了,再接受你的好意?,我问心有愧。”


    傅及哑然?,田慕又道:“不过,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是什么?”


    “待我身死道消,你能不能带着我的骨灰回我家?我想落叶归根,和我一家葬在一起。”田慕越说?声音越小,“可以吗?”


    傅及见状,难免伤怀,但他?点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我一定?做到。”


    “谢谢你,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田慕说?出心中祈愿,顿时?轻松许多?,他?甚至和傅及聊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临渊春试,我害你挨了黎阙一巴掌,我很抱歉。”


    “没关系。”


    “你的师弟们好像也受了不少气,我也很抱歉。”


    “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田慕笑笑,指着那湖面说?道:“去我家也要路过这样一片湖。但其实那里本来是没有湖的,只是在正邪交争时?,魔都毁掉了地底岩层,地下暗河冒了出来,经年日久,就变成?了一个湖泊。我家所在的地方地势很低,时?间一长,就被?淹了。我长大成?人后回去过一次,折了只小船放在湖面上,你要是见到那只船,它就会引导你去我家。”


    傅及一愣:“过去这么久,小船还会停留在湖面上吗?”


    “对,那是我家秘传之术。那船,可以接引你去往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田慕说?着,忽地紧紧握住傅及的手,一片小小的薄如蝉翼的东西贴在二人掌心中央。


    傅及更?是惊异,田慕却依旧平静:“傅道长,你是我见过的性情最好的一个人。但有时?候你的善心,也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我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无所牵挂,但你既是于我有恩,那我便?是到了天上,也会保佑你此生安康顺遂,诸事圆满。”


    言罢,他?便?用力握了握傅及的手,之后便?松开了。傅及握着那薄薄的小东西,来不及细看,便?不动声色地塞进了灵囊之中。


    田慕见他?收下,微叹:“栾易山的那些金箔里,藏着的是一些蛊虫,专食人血,待它们吃饱喝足,又会回到水底,不断繁殖。”


    “那这水底下,岂不是有个大虫窝?”


    “不会,这蛊虫生下虫卵就会化为粉末,而?它们吸食的人血精气,大部分都会用来供养那棵梅花树。”田慕思量着,“不过我来这边已有一年光景,他?们所言长生不老之术,我始终没有头绪。”


    “你说?得挺不错,但有一点我要纠正一下,那蛊虫不是我的。”


    一道人影闪现,稳稳落在了二人身边,傅及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栾易山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别紧张,我说?三日就是三日,你看田慕不活得好好的?”


    “你说?那蛊虫不是你的,是什么意?思?”傅及仍然?警惕着,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蛊虫是明正扬弄回来的,我只是借用。本人的术法一向讲究干净,不会搞这种?血淋淋的东西。”


    “借用?”


    “陈彦与我之间也有个交易。”栾易山看向田慕,“说?来真是太巧了。我前脚答应陈彦,助他?完成?长生不老之术,后脚就碰到了这个倒霉蛋,求我取黎思之一家性命,这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是大管事请你完成?长生不老之术?”田慕蹙眉,“我一直以为是庄主。”


    “明正扬小肚鸡肠,可不会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与我做交易。而?陈彦愚忠愚孝,盲目自信,只要明正扬哄他?几句,他?就会对人掏心掏肺。两?个人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栾易山说?着,竟是哂笑,“陈勉聪明一世,可少不了给她这个弱智弟弟收拾烂摊子。”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傅及蹙眉,想来陈勉所说?,她与栾家姐弟有些渊源,是真的。


    栾易山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微微勾起手指,道:“蛊虫有个弱点,就是怕火。”


    “嗯?”


    “你还有两?天不到的时?间,来想想怎么将这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


    话音未落,远处的宅院突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傅及寻声望去,金色的粒子在夜空中飞舞,一道熟悉的剑光正奋力突破这重重威压。


    “糟了。”傅及旋即冲了出去,田慕愣了愣,也缓缓起身,栾易山问他?:“你不去,还能活两?日,你去了,必死无疑。”


    “我不差这两?日。”田慕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他?那条腿应是彻底废了,根本使不上力,跑起来一瘸一拐,忽高忽低,看上去十分滑稽。


    栾易山凌空而?起,跳上剑身,一手抓着田慕的后领,将他?拎了上来。


    “好心送你一程。”


    “谢谢。”


    栾易山不言,带着人一道冲入那滚滚杀阵之中。


    第086章 第 86 章


    漫天杀阵之中?, 孙夷则犹如一叶扁舟,再在风暴的中?央不断摇摆,受伤的陈彦跪在剑身上, 双手死死抓着孙夷则的裤腿, 大声嚷嚷着:“你你你, 你稳着点啊!”


    “你抓紧就不会掉下去?。”孙夷则看向在杀阵中?呼风唤雨的某人,神色一凛,灵气聚于掌心,劈开一道裂缝,俯冲直逼那人, 陈彦吓得往前扑了一把:“别杀他!”


    孙夷则被撞得重心不稳,灵术打了个空, 剑身紧贴地面转了个弯, 陈彦心虚地挪了下来,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艰难地朝另一边躲。孙夷则恨铁不成钢:“你再走?一步试试呢?他马上劈死你信不信?”


    “我——”陈彦话?音未落,金色飓风又一次朝他碾压过来,孙夷则持剑逼退,只?听漫天轰鸣,犹如天雷降世。陈彦伤心不已,又不敢质问?,唯唯诺诺地说着:“庄主,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我对庄主您可是忠心耿耿, 日月可鉴啊!”


    他自个儿觉得是受了大委屈了。


    他本来好?好?地趴在床上养伤, 可抱着枕头越想越气, 栾易山那句“弱智”完完全全就是在践踏他的自尊!后知后觉才开始愤怒的陈彦,一怒之下, 怒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爬了起来,找到他珍藏许久的木箱,正要打开,却见?窗边闪过一道黑影。


    “谁?”陈彦提紧了心,打开房门,却见?明正扬坐在轮椅上,神色阴郁,看着很不好?。陈彦以为他又来兴师问?罪,忙不迭行了个礼:“庄主,您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吗?”


    明正扬却不说话?,阴沉着脸,陈彦正狐疑着,却见?对方脸色突变,眼周一圈铁青,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冲撞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陈彦还?没回过神,就迎头挨了明正扬一掌,瞬间飞出去?好?远。


    “哐当”——


    陈彦重重砸在对面墙上,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滚倒在地。他瞪大双眼,一脸惊愕,明正扬掌心向前,五指微屈,一股巨大的引力将陈彦的修为吸出,陈彦痛苦哀嚎,丹田处犹如被大火焚烧,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危机时刻,一道剑光破开夜色,斩断那恶毒的术法,孙夷则如同神兵天降,拽上陈彦,直接冲出了房门。


    明正扬吸食了陈彦部分灵力,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见?陈彦逃脱,恐东窗事发,意欲斩草除根,双手结印,漫天金箔降下,和栾易山的术法极其相似。


    陈彦与孙夷则二人被穷追不舍,对明正扬仍怀有一丝侥幸期待的陈彦甚至拦下了孙夷则的杀招,可明正扬却倒打一耙:“勾结外人,意图不轨,你还?嘴硬?”


    “冤枉啊庄主!我,我根本不认识他!”陈彦气急攻心,又喷出一口血来,孙夷则更是恼怒:“你清醒点,明正扬是要你的命!”


    “啊?”陈彦愣了下,又开始咳个不停,血沫喷得到处都是,又跪下了。


    明正扬那一掌实在太狠了,打得他根本直不起腰。


    他试图抬起头,只?听明正扬冷声道:“叛我者,死!”


    漫天杀阵又闻声而动,孙夷则看了眼跪地不起的陈彦,再怎么怒其不争,也不能坐视不理,可陈彦稍微动一下就直喘气,他万般无奈下选择硬抗,好?在明正扬本身修为不高,这杀阵的威力远不及栾易山所?出。孙夷则将一身灵气赋予手中?长剑,磅礴剑气如银河直落九天,横扫千军。只?听几声尖锐爆鸣,那杀阵被孙夷则捅了几个窟窿,瞬间如烟四?散。


    明正扬怒不可遏,杀招再现,却见?天上又跳下来一个人,傅及持剑立于孙夷则身侧,手中?度波清辉卓越,泠泠如松间泉,纯粹干净。


    “嗯,挺般配的。”栾易山幽幽地从一边冒出来,将田慕拎了出来,对方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明正扬大骇:“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栾易山微微勾起嘴角,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笑话?。


    明正扬目露凶光:“陈彦请你来的?”


    “对啊,不然?以你们?俩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成什么事?”栾易山哂笑,“我的杀阵好?用吗?可惜你偷师不到家?,连个三成威力都发挥不了。”


    明正扬大喝:“陈彦,你还?敢说你没有背叛我!”


    “冤枉啊,庄主,”陈彦痛得直哆嗦,“我,我,小山确实修为很高,有他在,我们?事半功倍。而且,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


    陈彦说到最后,明显底气不足:“他让我别说的。”


    “哈哈。”栾易山竟是大笑两声,“弱智,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明正扬拿你当兄弟吧?”


    陈彦心里难受,又不敢顶撞这人,只?敢小声嘀咕:“别骂我是弱智。”


    “明正扬这么怕见?我,无非就是怕我坏了他真正的好事。以及——”栾易山向前两步,明正扬怒喝:“站住!”


    “明庄主这般怕我,是怕我要你的命,还?是怕我说出,当年?你是如何加害陈勉四?人的?”栾易山泰然?自若,“明正扬,当初老庄主仙逝,你唯恐陈勉抢了你的庄主之位,不惜痛下杀手,致使她坠崖身亡。”


    陈彦惊愕:“你说什么?”


    “我说,你姐姐,是被明正扬害死的。”栾易山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就像在凌迟某人的心,他微微扬起下巴,犹如一个傲慢的胜利者,平等地蔑视在场的所?有人。


    “我姐姐,我姐姐不是负气出走?了吗?怎,怎么会?”陈彦不可置信,他拽住孙夷则的手,“你手上这把剑我见?过,是我姐姐亲自取来的寒冰铁——”


    “是啊,也是我姐姐铸的剑。”栾易山笑了声,“所?以说,陈彦你是个弱智。”


    “当年?,明正扬要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陈勉反对他的做法,二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割袍断义。陈勉为此负气出走?,从此销声匿迹,而你,陈彦,”栾易山顿了顿,“你听信明正扬所?说,长生不老之术成功之日,就是光复五柳山庄之时,明正扬许诺,可以让死去?的师门众人复生,你念及老庄主的养育之恩,选择追随明正扬,不惜与你姐姐反目成仇。”


    “我姐姐性?子?刚烈,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庄主的做法,但是,只?要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她一定能理解庄主的苦心。”


    “陈彦,别逼我扇你。”栾易山眉眼间已有些愠色,“这种触及底线的事情,你居然?认为陈勉会让步?”


    陈彦更是伤心:“那我姐姐——”


    “我说了,明正扬逼她走?上了绝路,”栾易山眼神一凛,“不止是陈勉,崔玄、萧琅、叶仙儿,皆被明正扬一一害死。”


    陈彦几近崩溃:“怎么会呢?他们?不都是和我姐姐一起离了山庄——”


    “萧琅与叶仙儿的遗骸,就埋在那棵梅花树下,甚至你敬爱的师父,也被明正扬埋在树下,成为了养料。”栾易山冷冷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某人,“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不过是明正扬的一己私欲。他欺你愚忠愚孝,又欺陈勉刚烈,若不是他手段阴毒,陈勉又怎会输给他?”


    “哈哈哈哈……”明正扬仰天大笑,“是,我是用了些手段,击败了陈勉。”


    他记得,他至今都记得,陈勉死到临头也不肯屈服的张狂模样:“要我尊你为主,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山积雪皑皑,天光晦暗,山风呼啸,那人纵身一跃,跳入万丈深渊,只?留下一抹决绝的背影。


    “我本来不想杀她的,可她太傲慢,太狂妄,要我如何不恨?”明正扬握拳,重重砸了下轮椅扶手,“她一日不死,我的大业就一日不成!”


    他的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冷箭,令人恶寒:“栾易山,你来这儿一趟,不会是想为陈勉报仇吧?想不到,你竟然?也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我还?当你心如冷铁,只?做生死买卖呢!”


    “啊,这你就误会了。我不是来为陈勉报仇的,”栾易山勾起嘴角,“因为她会亲自来取你狗命。”


    明正扬一怔。


    “很不凑巧,她伤重坠崖那天,我刚好?路过,救了她与崔玄一命。”


    夜色暗涌,杀机四?伏,明正扬仰天长啸:“栾易山,你坏我好?事!我今日定先杀了你!”


    “哦?”栾易山不屑,“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呢?”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箭矢,如夏日倾盆的大雨,所?过之处,如有雷鸣之声。傅及腕上那根铜钱扣灵气大作,竟是将众人完全圈入了保护范围,箭矢没能穿过这层结界,尽数掉落在地。


    “你师父真疼你啊。”栾易山说着,只?听混乱之中?,明正扬吹响了一支短笛。笛声急促如催命,湖心亭水光泛滥,蛊虫成群结队涌出,数量之多,甚至彻彻底底遮住了今夜月光。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成为我的养料吧!”明正扬大吼,那些蛊虫便扑向了众人。


    傅及与孙夷则双剑合璧,竭力扑杀那些嗜血之物,栾易山却不动如山,甚至说起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明正扬是老庄主亲子?,可惜,他心胸狭隘,为人善妒,加上多年?来隐疾不愈,就走?上了歪门邪道,不惜残杀无辜同门,将他们?变成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的一环。等到那棵梅树养成,摘其草叶浸入人血,晾干制成香料,日日吸食,便有内息奔涌之感。但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快想想办法!”


    “没办法,只?能仰仗二位道长了。”栾易山一点都不着急,“而且,你以为明正扬只?有这一条后路吗?”


    “你什么意思?”陈彦惊得一身冷汗。


    “你们?五柳山庄,最隐秘的凶器,难道不是锁在塔楼的猎魂鹰?”


    陈彦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往前跑,孙夷则又给他拎回来:“你现在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猎魂鹰不能放出来,它一旦现世,整座城都会覆灭!”陈彦急得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扒拉着栾易山,“你去?阻止明正扬,你去?啊!”


    “我为什么要去??”栾易山反问?,“你们?五柳山庄的破事,还?要我这个外人来管?”


    陈彦怒目而视,似乎在怨恨栾易山似是而非的态度,可实际上,栾易山所?言无一不在理,陈彦哽咽,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孙夷则吓了一跳,持剑相护。


    “弱智。”


    栾易山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箭矢与蛊虫又一次扑了上来,傅及将自身灵气灌入剑身:“大道无名,名剑无声,诛!”


    度波剑光大作,直冲九霄,剑气如奔涌江河,浪潮迭起,汹涌澎湃,彻底碾碎了那些箭矢与蛊虫,那一刻,孙夷则好?像听见?了大海的声音,傅及的剑气一并冲破那些砖墙,掀翻了那些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只?见?建筑垮塌,听得哀嚎一片。


    孙夷则回眸,傅及持剑立于月色之下,发尾翻飞,眼神坚毅,迷人至极。


    度波的剑鸣,其实是松间清泉般的泠泠声响,好?听、清脆,初听多有与世无争之感。可傅及赋予了它磅礴的气势与无比的生命力。


    大海才是鲸鱼的归宿,所?以我会为了你,昼夜奔流。


    孙夷则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是此生此世,都难以割舍的感动与炽热。


    “轰隆隆——”


    地动山摇,崩天裂地,孙夷则再抬头,远处的塔楼寸寸倒塌,明灯长照三千里,三道硕大的黑影出现在山庄上空。


    鹰唳阵阵,惊空遏云,明正扬坐在其中?一只?头顶,阴毒地笑着:“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杀了你们?,我的梅花树一定能长得很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正扬仰天大笑,座下巨鹰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眼珠犹如蒙尘朱玉,令人不寒而栗。


    孙夷则剑指长空:“放马过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邪不压正!”


    “好?,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


    明正扬手指一点,一只?巨鹰俯冲直下,直逼孙夷则而来。


    第087章 第 87 章


    鹰唳长啸, 锋利的爪牙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所过之处,砖石塌陷, 碎土飞扬。孙夷则持剑与之相搏, 剑气如虹, 与那猎魂鹰打得难解难分。明正?扬又?下了一道指令,另一只猎魂鹰扑向傅及,一时间,生死场上风云迭起。


    那猎魂鹰似有异能,孙夷则的剑气每每划伤它的羽翼, 它都能在转瞬间复原,如铜墙铁壁, 根本动不了分毫。孙夷则拎起一边的陈彦, 问道:“猎魂鹰的弱点是什么?”


    “这这这,我?不知道啊!”陈彦也是急得满头冒汗。


    “你们五柳山庄豢养的凶兽,你居然不知道?那当初是怎么制服它的?”孙夷则蹙眉,陈彦唯唯诺诺:“那塔楼,是我?们五柳山庄进行?门内弟子选拔用的,从下往上,每上一层,难度等?级就越高。猎魂鹰在最顶层, 能从那里杀出重围,就是五柳山庄大弟子, 是师父首徒。”


    陈彦低下头, 沮丧至极:“大概只有姐姐知道了。”


    “那猎魂鹰为什么会听明正?扬的话?”


    “师父在时, 会靠长哨训鹰,每个进了顶层的, 都会在腕上系一根铃铛,实在扛不住就摇响铃铛,师父就会让猎魂鹰停下。不然上了顶层,非死即伤,弟子再多,我?们山庄也耗不起啊。”陈彦说着,看了眼远在云端的明正?扬,“可能,师父的手?艺也被?他学了去?了吧。”


    孙夷则见他这伤春悲秋的模样,又?急又?叹,巨鹰一声长啸,尖锐的鹰喙当头重击,孙夷则单手?持剑,硬生生抗了下来。只听轰鸣巨响,孙夷则脚下地砖顿时崩裂,他整个人?随之下陷,碎石瞬间埋住了他的脚背,令他一时难以挪动。而猎魂鹰将?所有的力量都压他的剑身上,宝剑发出颤抖哀鸣,孙夷则反手?将?陈彦推出去?:“你先带田慕离开!”


    “一个都别想逃!”明正?扬吹起长哨,那猎魂鹰的攻势更加猛烈,孙夷则单手?解印,一道灵气打出,正?中那双鹰眼,猎魂鹰吃痛,朝后退了半步,孙夷则趁机抽身,催促着:“快啊!陈彦!你不想再见陈勉前?辈吗?”


    陈彦跌坐在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爬起来,拉上田慕:“你先跟我?走!”


    “可是傅道长——”


    也陷入苦战的傅及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先走,我?自会与你会合!”


    田慕紧了心,但一想自己留在此?处只会拖后腿,便点了点头,与陈彦相互扶持着往安全地带逃亡。


    明正?扬骑着巨鹰直冲二?人?,傅及一声大喝,手?中佩剑直出,劈向明正?扬。猎魂鹰羽翼挥展,挡下了这一击。傅及意欲召回度波,就在此?时,另一只巨鹰直冲他而来,孙夷则大喊一声“小心”,奋力推开了他。


    “噗——”孙夷则受到一记重创,喷出一口鲜血,后退几步,傅及赶忙撑住他:“你没事吧?”


    “我?没事。”孙夷则只觉丹田内息紊乱,又?吐出好几口血来,傅及一下慌了神,孙夷则紧紧拉住他的手?:“别慌,这敌在上,我?在下,力量悬殊,于我?实在不利,我?们——”


    他吃痛地咳了几声:“我?们想办法骑到它身上去?。”


    话音刚落,两只猎魂鹰齐齐向他们攻来,孙夷则拉住傅及:“走!”


    他御剑而上,直冲九霄,那两只猎魂鹰穷追不舍,双方在半空中打了个迂回,孙夷则找准时机,稳住内息,对傅及说道:“就是现在,跳!”


    二?人?纵身一跃,落在猎魂鹰的背上。那巨鹰展开羽翼,试图将?二?人?扑打下来,奈何因?体型巨大,根本够不到他们,这攻击犹如隔靴搔痒,一点作用都没有。巨鹰于高空盘旋,又?迅速俯冲而下,傅及与孙夷则头晕目眩,尤其是孙夷则,莫名有种濒死的窒息感。他持剑,一点点撬开巨鹰的羽毛,刺入它的皮肉深处,那猎魂鹰痛苦哀鸣,一下撞到高大的建筑上。


    “轰——”,又?是一声爆鸣,傅及急得大喊:“孙维年!”


    对面没有回应,倒塌的建筑之上,一只猎魂鹰再次冲入云霄,不见踪影。傅及心急如焚,只见腕上的铜钱扣幻化出一根锦绳,牢牢捆住了巨鹰的脖颈。傅及死死拽住锦绳,那猎魂鹰被?勒得白眼直翻,慌不择路地四下冲撞。碎石纷飞,尘土四散,砸得傅及灰头土脸,辨不清前?路。他咬咬牙,将?那锦绳绑在自己左胳膊上,而他右手?持剑,当空给了那猎魂鹰狠狠一击。灵气灌满剑身,顺着剑锋的方向冲入那猎魂鹰体内,那巨兽哀鸣,激烈挣扎。它彻底飞出了五柳山庄的范围,往城中百姓民居而去?。


    “不好!”傅及暗道,长剑松开几分,扯着锦绳驱使着这只猎魂鹰往明山的方向飞。他低头,发现下面踉踉跄跄跑着两个人。


    是陈彦和田慕。


    陈彦没有往人多且容易藏身的城中跑,而是带着田慕往一片空白的雪山之下跑。月色之中,二?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小,小到几乎要成为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墨点。


    不知这是陈彦的想法,还是田慕的想法。但总归,他们也不愿伤及无辜。


    明正?扬在他们背后放声大笑:“还想跑?拿命来吧!”


    陈彦听了,却是伸手?捂住了田慕的耳朵:“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田慕一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陈彦满头是汗,崩溃得有些?想哭,但他喃喃着:“不会死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死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拼尽全力地带着人?跑,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教他骑马,那马儿?性?子烈,跑起来耳畔生风,根本停不下来,他害怕得直叫:“阿姐救我?!快救救我?啊!”


    “你只管往前?跑!阿姐在你后头呢!”陈勉纵马跟在他身后,偶尔跑到他前?头来,冲着他大笑,“这么怕骑马,以后还怎么修行??”


    年幼的陈彦哇哇大哭,陈勉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你越怕什么,什么就越来,大胆往前?跑啊,小彦!”


    “大胆往前?跑啊!”陈彦拽着田慕,撒腿狂奔,呼出的热气还没完全消散,就凝成了水珠,粘在了他的眉眼四周。


    明正?扬骑着猎魂鹰再次从天?而降,两道剑气同时飞出,又?一次挡下了他的攻击。


    孙夷则冲出夜幕,脸色煞白,看上去?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召回那把长剑。傅及收回度波,抬头便见明正?扬冲了过来,身下那只猎魂鹰张开巨喙,一口咬向了自己。傅及来不及解开锦绳,只能纵身跳下,挂在巨鹰身上飘飘荡荡,脆弱得好像一只纸做的风筝。


    明正?扬发疯似的驱使着猎魂鹰去?撕咬他,傅及全身的支撑点全在那根锦绳上,他持剑,剑气依然昂扬,但对面也是不见消耗,甚至找不到弱点。


    “该死。”傅及借力一荡,重新翻上猎魂鹰的后背,明正?扬再度袭来,他正?猖狂大吼:“去?死吧!”


    话音未落,孙夷则从天?而降,抱住他直往下滚。


    傅及瞪大了眼睛:“小年!!”


    二?人?一同滚下来猎魂鹰的后背,飘摇着,坠入无边雪色里。


    “不要——”


    孙夷则耳边只听见了傅及的声音,那声音太痛了,好像在哭。明正?扬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趁他不备,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噗——”孙夷则满嘴血腥,温热的液体染透了他的前?襟,他低声呵斥,“明正?扬,多行?不义必自毙。”


    “哈哈哈哈哈!”明正?扬大笑,猎魂鹰迅速接住下坠的二?人?,孙夷则滚到在地,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明正?扬又?向他扑来,孙夷则脚下一滑,又?摔了下去?。


    傅及收回锦绳,踩着度波接住了他,孙夷则靠在他怀里,眼皮都有点重,可他抬眼看见傅及那双含泪的眼睛,忽然又?笑了下:“我?是不是很狼狈?这下好了,我?什么模样你都看见了。”


    傅及心急不已:“你还笑?”


    孙夷则痛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再抬眼,就看见那两只猎魂鹰再次朝着他们袭来,他小声道:“小心。”


    傅及带着他躲下一击,奈何那猎魂鹰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战力,将?二?人?撞出数丈远。傅及将?受伤的孙夷则抱在怀里,紧紧地护住他:“别怕,没事的。”


    “你松开我?吧,我?都受伤了,刚好给你做垫背。”孙夷则身上很重,但五感却极端敏锐起来。


    他察觉到有股熟悉的剑气在靠近。


    “我?好像看见走马灯了。”他喃喃着。


    下一刻,他与傅及二?人?就被?一并拉住,不再下坠。重心终于踩到实心处的时候,孙夷则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呼唤。


    “二?师兄!”


    “孙掌门!”


    孙夷则睁眼,看见了满脸焦急的曹若愚等?人?。


    太好了。他想,然后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完了完了,孙掌门昏过去?了!”曹若愚大叫,傅及封住孙夷则周身大穴:“他受伤了,先让他睡会儿?吧。”


    “啊啊!”下方,陈彦大叫,傅及大喊:“糟了!”


    他正?要往下跳,就见一道箭矢破风而来,直接扎穿了那猎魂鹰的巨喙。猎魂鹰哀嚎不已,展开巨翼,踉跄后退。


    银弓雪箭,铜铃摇荡。一人?立于月色之下,逆着雪色而来。


    陈彦一时恍惚,明正?扬也是惊愕不已:“陈,陈勉?”


    “好久不见,明正?扬。”


    陈勉还是当年桀骜不驯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右手?拇指上独属于她?的玉韘正?熠熠生辉。她?的身后,却站着年华老去?的崔玄。


    傅及等?人?落到她?身边。


    “陈前?辈。”他唤道。


    陈勉瞄了眼他们几个:“这就是你的几个师弟?”


    “对。”


    “看着都还行?,就是那小子跟个二?愣子似的。”她?看了看曹若愚,对方还不明所以:“我?吗?”


    陈勉不答,又?向前?走了两步:“明正?扬,你我?的恩怨,不如今日一并了结。”


    “陈勉,你竟然没死!”明正?扬双目猩红,已然走火入魔,陈彦拉上田慕,朝陈勉那边跑。


    明正?扬张弓搭箭,要将?其当场射杀,可箭矢刚出,就被?一人?打断:“忘了说了,这回我?是判官。”


    栾易山背着手?,好像一个散步至此?的闲人?:“本判官宣布,除了你与陈勉,不能再牵扯进其他人?。”


    “呸!栾易山,你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孬种!你先前?怎么不说?非要到此?时来坏我?好事?”明正?扬气急败坏,可栾易山不这么觉得,他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起来,我?当年救下陈勉,也收了她?的好处。”


    “你!”


    栾易山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入局吧,明庄主。”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是和陈勉一对一,再比个胜负,还是所有人?一起将?你撕烂,你自己选一个吧。”


    第088章 第 88 章


    明正扬恨声:“你威胁我??”


    “非也。我?只是?在通知你。”栾易山眼神微冷, “明庄主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来?,哪个方案对你更有优势吧?”


    明正扬盯着不远处的几人,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哪会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如若那几人群攻而上, 他必死无疑。尤其是?陈勉,尤其是?她……


    被恐惧与怨恨冲昏了头脑的明正扬高喊:“陈勉,若你诚心?与我?一战,就让其他人退避三舍!”


    陈勉竖起?右手,这是?她, 乃至整个五柳山庄表示同意的手势。


    崔玄提了心?:“大?师姐,明正扬心?肠歹毒, 工于心?计, 你莫要?上了他的当。”


    “无妨,我?不会输给他的。”陈勉十分淡然?,陈彦踟蹰着,叫了声:“阿姐,你的伤,好了吗?”


    陈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没事。”


    “阿姐。”


    “退后吧。”


    陈勉只留下这句话,便独自走向明正扬。高山积雪皑皑, 月光苍茫如白絮,照得她的背影斜斜长长。


    陈彦揉揉眼睛, 高喊着:“阿姐, 等?你回来?, 你打我?骂我?都行?!”


    陈勉不答,与栾易山擦肩而过时, 对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便再度消失。


    傅及心?有不安,他想,为何陈勉一夕之间,再次回到?年少模样,而崔玄却没有呢?他们同时受了重创,究竟是?陈勉养好了伤,还是?另有隐情?


    “我?们退后吧。”崔玄依约让众人往后退,傅及忍不住问他:“崔前辈,我?们真的要?作壁上观吗?”


    “这是?大?师姐的决定,她就这个性子?,凡事都要?争第一,失败一次,便一定要?亲手拿回来?。”崔玄不欲多言,“走吧。”


    傅及闻言,只好作罢,刚刚赶来?的曹若愚等?人也不便多言,只有施未远远地看了眼陈勉的背影,感受了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悲凉之感。


    明山绵延数百里,犹如一条隆起?的脊骨,匍匐盘亘在广阔的大?地上。山脚下,是?五柳山庄世代经?营的牧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可?见万马奔腾,声鸣震天?。而此刻,它成为了陈勉与明正扬决斗的战场,生死,只在输赢一瞬。


    众人退至一处山头。


    陈勉与明正扬的身影变成了山脊上两?点不起?眼的痕迹。巨大?的猎魂鹰仍旧盘桓其上,更显得陈勉形单影只。


    栾易山又一次不声不响地出现,轻飘飘地坐在了傅及身边。对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里受伤昏迷的孙夷则,栾易山觉得有些?好笑:“小朋友,倒不用这么护食,我?现在还没想取你们的性命。”


    傅及不答,只是?沉默。


    山脊上传来?声声鹰唳,积雪崩裂,炸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傅及远远看去,一时也辨不清二人的身影。栾易山说道:“陈勉在左边第一只猎魂鹰背上。”


    “她可?是?驯鹰高手,比明正扬强多了。”


    傅及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猎魂鹰冲入云霄,陈勉高高站于其上,张弓搭箭,一道银光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穿过漫天?尘埃积雪,当场贯穿另一只巨鹰的头颅。那巨兽哀鸣,羽翼化光,消散于月色之下。


    “好厉害。”傅及感叹,“那猎魂鹰刀枪不入,我?一度以为杀不了它。”


    “陈勉是?五柳山庄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在百里开外,射中山峰最高处招魂旗的人。开弓从不虚发,一箭便可?定千山。”栾易山好像在和人闲聊,絮絮叨叨的,和他一贯的作风背道而驰,“不过都是?过去了,现在的她也是?强弩之末。”


    傅及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可?他没有敢问,只是?倾听着,不做他言。


    “你知道当年,明正扬是?如何赢她的吗?”


    “给她下毒。”傅及答道,只见陈勉再度发力,一箭射穿了第三只猎魂鹰的躯壳,光影明灭之间,明正扬也随之下落。恍惚间,傅及好像听见了一道遥远的诅咒:“陈勉!你以为你能活吗?我?就算是?死,也会变成厉鬼,生食你血肉,让你此生此世,永不安宁!”


    陈勉骑着巨鹰,纵身而下,追着那道黑点一同落入雪山背面。


    天?地忽然?没了声响,连呼吸都变得轻浅虚无起?来?。


    栾易山看了眼傅及,玩味地笑了笑:“你挺聪明的。”


    “明正扬喜欢点香料,香炉里会混一些常用的草药,这本来?是?用来?治疗他的隐疾的。陈勉为此并未设防,以致于积少成多,最终害了她。”栾易山撑着下巴,似乎是?有点困了,“明正扬为了赢过陈勉,处心?积虑数年之久,等?到?奸计得逞那天?,他就彻底疯了。”


    他眼皮有点沉,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他在悬崖底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陈勉与崔玄。


    陈勉依旧紧紧握着她的弓弦,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之上,身下血迹早已干涸,而她面色铁青,唇色惨白,乍看之下,像是?死了。


    栾易山以为自己是来收尸的,直到?他俯下身,探了探陈勉的鼻息,对方竟然?还有气?。他有些?意外,将人背起?来?后,一串靛青色的玉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这个,是?我?当年救下陈勉时,从她身上发现的。”栾易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傅及,对方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八颗断了线的靛青色玉珠。


    晶莹剔透,光辉圣洁。


    傅及默然?,栾易山又道:“我猜,是?当年孙雪华送她的,并且在危难时刻,救了她一命。”


    傅及愣愣的,收紧了掌心?。


    再回神,陈勉已经?从山上下来?,最后一只猎魂鹰落在了她的背后,收起?了全部的戾气?,乖巧地趴在地上,任由积雪覆身。而陈勉提着明正扬的头颅,一步一步,慢慢朝众人走来?。那发梢粘着些?汗水,静静贴在她脸侧。她走得有点慢,明正扬的鲜血滴落在她脚边,如同绽放在雪地中的红梅,最后串成了一道鲜艳的花枝,血腥之中,好像又多了一分尘埃落定的安宁。


    陈勉将明正扬的头颅扔给陈彦,对方吓得大?叫,但刚叫了一嗓子?,就硬生生忍住了。


    栾易山拍拍手,笑着:“恭喜回来?,小勉。”


    他叫得亲切又自然?,陈勉应着:“嗯。”


    她随意地坐在这人身侧,这一刻,他们仿佛真的是?认识多年的故友,多了许多旁人无法理解,无法解读,也无法窥见的真心?。


    陈勉瞥了眼傅及手中的玉珠,又看了看栾易山,平静说着:“我?说这玉珠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


    “怎么能说是?藏起?来?呢?是?你自己忘了向我?讨要?。”


    “坠下山崖的时候,我?以为它摔碎了。”


    傅及见状,便将手中那包玉珠交给陈勉,对方想了想,捡了其中一颗,握在掌心?,其它的却让傅及转交给孙夷则。


    “这串玉珠,是?当年孙霁初临走前送我?的。”陈勉静静地坐在,发梢渐渐开始变白,一点一点,如霜如雪。


    她陷入了过往某一天?的回忆。


    那天?,临渊来?的那位掌剑要?归山,陈勉奉师命相送。在临别道口,她对那人说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十年之后,我?必定赢你。”


    “好。”孙霁初颔首,临了,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隐忧。


    孙雪华聪慧过人,卜卦亦是?出类拔萃,他对这位陈姑娘,以及之后她的命运,产生了些?许同情与怜悯。


    孙雪华将一串靛青色的玉珠送给她:“陈姑娘,这个送你。但愿能保佑陈姑娘,岁岁安康。”


    “送我??”


    随行?的几个五柳山庄的弟子?都在窃笑,被陈勉狠狠瞪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噤了声。


    “陈姑娘,过刚易折,过坚易摧,若要?成大?事,有时尚需忍耐一二。”孙雪华好心?提醒着,可?惜当年的陈勉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苦心?,只道:“怕什么,只要?我?成了天?下第一,就没人能威胁到?我?。”


    孙雪华不言,沉默半晌,道:“如此,那便希望这玉珠能保佑陈姑娘吧。”


    “你还挺客气?。”


    “从前,我?也送了我?的好友一串玉珠。可?是?玉碎人亡,我?与他不复再见。”孙雪华微微垂下眼帘,“在下,会恭候陈姑娘赴约。”


    陈勉想不起?来?,那天?,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岁月漫长,往后的波澜壮阔,早已将这个小插曲彻底淹没。只是?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孙霁初的担忧。


    “孙掌门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长命。”陈勉叹道,她已是?满头白发,容颜苍老,说话也是?十分嘶哑,“他说我?过刚易折,可?他自己呢?可?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陈彦红着眼,哽咽着:“阿姐,你怎么了?”


    “我?说过了,她伤得很重,此番,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栾易山依旧风轻云淡,陈彦扑过来?,拉住她的手:“阿姐……”


    千言万语,此刻却如鲠在喉,陈彦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陈勉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罢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阿姐不怪你。以后,我?们几个,就剩你和崔玄了,安生过日子?吧。”


    陈彦头埋在她的膝上,呜咽着,直不起?腰来?。


    陈勉对着傅及招招手,对方上前一步,陈勉将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摘下,交到?他手里:“这个给你,若有朝一日你去到?临渊,便告诉孙掌门,就说我?陈勉,赴约了。”


    她说完,便悄无声息地垂下手。


    双目轻闭,白发苍苍。


    猎魂鹰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陈勉终究变成了天?上一颗永恒的星星,在人间失去了踪迹。


    第089章 第 89 章


    黎明?将至, 一行?人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庄内。此时的五柳山庄已多处遭损,陈彦望着那些断垣残壁,又红了眼, 低喃着:“造孽啊。”


    “先把那棵梅树推倒吧, 否则, 明?日之后,又会有新的蛊虫孵化,没完没了。”栾易山不知何时,又高?高?坐在了房梁上头,陈彦指着他大骂:“你?给我下来!”


    “哟, 弱智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栾易山笑?了下,竟真的飘然而?下, 陈彦吓得后退几步, 崔玄抵住他的肩,一脸无奈:“行?了,都什么?时候了,都消停些吧。”


    栾易山拂袖背手:“我下来了,有何指教啊,大管事?”


    陈彦磕巴着:“你?你?你?……”


    他终是没敢造次,低三下四地?恳求着:“你?知道怎么?消灭那些蛊虫吗?”


    “当然,用火攻。”栾易山看?向几个年轻小辈, “几位小道长,有擅用火术之人吗?”


    傅及师兄弟几个人皆是摇了摇头, 唯有历兰筝, 悄悄举了下手, 而?后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后站了站。栾易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历兰筝以为他要问自己一些事情,但他没有,只道:“你?们小心些吧,静候佳音。”


    历兰筝愣了愣,点了个头,便与几人一道去了。


    傅及本想将昏迷的孙夷则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结果这人中途醒了,非说?要一起去。傅及拗不过他,半推半就着答应了。曹若愚小声与他们说?着话,眉眼澄澈,看?得出来是个喜欢碎碎念的小年轻,但他应是顾念着大家都累了,明?显收敛许多。施未与张何俱是沉默,一个眉梢微挑,神色张扬不羁,一个目不斜视,脚步稳健,也不难看?出平日里他们的状态如?何。


    栾易山挨个儿看?去,心里很快就有了数。


    他们来到湖心亭,再见那棵红蕊白梅。


    “哇——”曹若愚发出了一声感?叹,施未轻轻搡了他一下,曹若愚立马闭了嘴。


    栾易山只觉得有趣。


    “蛊虫在水下。”陈彦解释着,“可能?要先把水抽干,找到虫窝,然后才能?用火烧了。”


    “明?白。”历兰筝点头。


    她答应得极其?干脆,听得陈彦一愣:“需要,需要我们先把水?”


    “我可以。”历兰筝说?话很小声,也很坚定,她折下自己那两根鹊羽,两相对?接,一道火光自掌心燃过,长缨乍现。通透如?玉,锋芒熠熠。


    栾易山敛了笑?意。


    历兰筝持枪,一跃而?上,身姿轻盈,矫若游龙,枪锋所过之处,灵气如?匣中冷玉,散发出淡淡光彩。静谧湖水随之而?动,转瞬之间,被?收入历兰筝的长缨之中。傅及几人向下看?去,湖底早已虫窝密布,树根盘绕,与之相生相依。历兰筝单手结印,火龙长吟,自高?空俯冲直下,须臾间,覆盖了整个湖底。火势滔天,青烟弥漫,罪孽的源头终究是被?焚烧殆尽。


    梅树飘摇,梅花凋零,大火攀上它的枝桠,一并将其?烧毁。树下所埋冤魂亡灵,也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消散。陈彦恍惚间,见到了过世已久的师父,还有他熟悉的同门好?友。他们肩并肩,无声无息地?走过那条名为岁月的河,去到了彼岸。


    陈彦“扑通”跪在了地?上,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大火燃尽,历兰筝再次放水,盖住了湖底那片焦土。她轻盈落地?,再次将鹊羽盘上发间。她心情很不错,甚至有些激动,路过施未跟前,小小地?和人击了个掌。施未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栾易山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一次消失了。


    黎明?已至,无人入睡。


    陈彦忙着应付乱作一团的山庄,崔玄也跟着倒霉,就顾不上傅及他们。师兄弟几人见状,就找了处隐蔽的地?方暂时休息。傅及按着孙夷则给他换药,对?方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龇着牙笑?,施未嘴贫道:“孙掌门,我看?你?乐在其?中嘛。”


    几人哄笑?,傅及耳根微红,但还是耐心上好?了药,给人裹好?衣服,才将那些染血的东西带出去准备扔了。


    他忽然瞧见了角落里的田慕。对?方明?显也看?见了他,慌慌张张要跑,傅及叫住他:“等等!”


    田慕走不快,很轻易就被?追上。


    “和我们一起坐坐吧。”傅及发出了邀请,“见见我几个师弟和我的好?朋友。”


    田慕犹豫着,曹若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们,施未也露出半张脸,十分?好?奇。田慕被?看?得十分?紧张,支吾着:“不用了,谢谢。”


    他仓皇逃走,曹若愚满脸困惑:“三师兄,他为什么?要跑啊?我们看着很凶神恶煞吗?”


    施未琢磨着:“没有吧。”


    孙夷则哭笑?不得。


    傅及却心有郁结,满腹惆怅。


    他们虽然没事,可也折腾了不少时间,到了下午才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已经是晚上了。傅及去找了点吃的,分给师弟们与历兰筝,大家伙儿吃完,又歪七歪八躺过去睡了。好在厢房这边受损不严重,几个人都能?有床睡。


    傅及和孙夷则还是睡一块。


    “你?还疼吗?”傅及问某人,对?方笑?着:“不疼。”


    “嗯,那就好?。”


    “你?有心事?”孙夷则看?出他心情不好?,“还在因为田慕的事情伤怀吗?”


    “嗯。”傅及没有隐瞒,可他该劝的也劝了,剩下的,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孙夷则想了想,温声道:“你?坐过来些。”


    “怎么?了?”


    “我抱抱你?啊。”


    傅及一脸不可思议:“啊?”


    孙夷则眼珠子转了转:“怎么?了?不可以吗?”


    “你?受伤了,好?好?躺着吧。”傅及扔给他一个枕头,孙夷则笑?着:“那换你?抱着我,也行?。”


    “孙维年。”


    孙夷则抱着那个枕头,眨眨眼,傅及无奈,伸开双臂,孙夷则却一手穿过他的腋下,直接搂住他的腰,将人抱坐在怀。


    傅及一愣,二人身量相差不大,他都有点怕压着孙夷则,可对?方倒是十分?轻松,也很享受,脸埋在他颈侧,蹭了蹭。傅及轻叹,回抱住他:“我在想,要是当初临渊春试,没有让田慕一个人离开,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落此结局?”


    “当初之事,谁又会知道今日之果呢?何况,就算当初留下他,你?能?保证他不会再向黎思之复仇吗?”孙夷则劝着,傅及还是伤怀:“我,我就是觉得,救不了他,心里有愧。”


    “对?谁都有愧的话,你?会郁郁而?终的。这不是你?的错。”孙夷则抬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


    “你?要亲我啊?”


    “咦,你?都知道?”


    傅及掐住他的脸:“睡觉吧你?。”


    没想到,孙夷则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不行?,我今晚一定要亲,唔——”


    傅及先吻了他。


    刚开始,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碰了碰,而?后傅及微微张开嘴,含住他的唇,轻轻地?咬了一下。


    “那就请你?,让我开心些。”傅及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透着些许疲惫。


    “好?。”孙夷则悄然应下。


    月隐星沉,陈彦焦头烂额,偏偏栾易山还来找他麻烦。


    “东西呢?”他摊开手,陈彦额头突突直跳,认命般地?去给他拿。


    那尘封已久的木箱打开,陈彦取出一幅封好?的画卷,交到栾易山手上:“你?记得,是黎思之一家。”


    “放心吧,阎王要他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栾易山将那画卷稳稳收入怀中,便转身离去。陈彦看?着他,蓦然想起什么?,追过去问道:“哎哎哎,能?不能?再卖我个人情?”


    “你?还有人情能?卖?”


    “那你?把画卷还我。”陈彦说?着就要来抢,栾易山睨了他一眼,对?方又畏畏缩缩起来:“我是说?,你?能?不能?别杀田慕?我看?他挺可怜的,反正你?横竖是赚了,要不就留他一条命?”


    “陈勉都死了,你?知道发善心了?”栾易山讥讽着,陈彦双手合十:“求你?了,行?不行??”


    “不行?。”栾易山举起那副画卷,拍拍他的脸,“弱智,你?最好?别来坏我的规矩,否则,我连你?一起宰了。”


    陈彦没勇气顶撞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


    栾易山见状,不知是不是善心大发,提醒着:“陈彦,你?以后凡事都和崔玄商量着办,他比你?有脑子,懂了吗?”


    “哦,懂了。”


    “哼。”栾易山拂袖而?去。


    陈彦叹了口气,极其?沮丧。


    无人问津的角落,栾易山带着那副画卷,又见到了谢照卿。


    熟人见面,相顾无言。廊下青苔,石柱斑驳,幽暗孤僻,倒适合密谋些什么?。


    “还没抓到人?”


    “嗯。”谢照卿难免有挫败感?,“你?说?,他会藏在哪里呢?”


    “哈哈。”栾易山不明?所以地?笑?了声,拆开手中画卷,自卷轴中间抽出一根长长的琴弦,勾在指尖:“这个,给你?。”


    谢照卿一瞥,怔了怔:“这是?”


    “如?你?所见,兰因琴的琴弦。”栾易山蜷起手指,伸到他跟前,“你?抓那个叛徒,不就是为了这个?那人偷走峰主所藏琴弦,才迫使峰主不得不让你?下山抓人。可惜啊,你?是个武痴,对?一些细节,没那么?敏锐。”


    谢照卿有些狐疑:“你?有这么?好?心?还有,这兰因琴弦,怎么?会在这画卷中?”


    “不要拉倒,我也没那个好?心。”栾易山收回手,谢照卿更是困惑:“陈彦知道,这画卷中有琴弦吗?”


    “当然不知道。”栾易山笑?着,“他可能?还觉得自己赚了,用一副送人情的画,换仇家性命。”


    谢照卿蹙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陈彦是个弱智,那你?谢照卿,就是个白痴。”


    谢照卿:“……”


    “我与陈勉,年少相识。我姐姐过世之时,她曾无意之间提起过,五柳山庄内藏有兰因琴弦。想来,她当时也许未能?接受好?友离世的打击,也动过要复活故人的心思吧。不过,她终归是名门正道出身,这些话说?说?而?已。”栾易山手指紧了紧,“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这无心之失,被?我这种人记上了呢?”


    “你?难道不想,复活你?姐姐?”


    “我姐姐早投胎去了,现在把她魂魄招回,我要被?老天爷拿雷劈死。”栾易山叹道,“我还想多活几年。”


    谢照卿沉默不言,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是想空手回去,被?峰主责罚,还是先拿这根琴弦抵债,看?你?。”


    言罢,栾易山起身要走,谢照卿叫住他:“你?有什么?条件?”


    “好?说?。”栾易山停住脚,“一条人命买卖,做不做?”


    “做。”谢照卿答应得很干脆,“杀谁?”


    “先记账,回头我告诉你?。”栾易山手指一甩,那根琴弦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对?方掌心。


    “哦对?了,提醒你?一下,既然那叛徒的目标是兰因琴弦,那他一定会潜伏在最有可能?拿到琴弦的地?方。你?不如?先去调查一下陈彦身边那些仆役,说?不定会有所收获。”栾易山说?着,再次消失在夜色之下。


    谢照卿虚虚握着那根琴弦,实在拿不准栾易山的性子。他与这人接触的时间,比燕知还要少,更遑论了解。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栾易山发起疯来,可不比燕知好?到哪里去。


    第090章 第 90 章


    翌日, 傅及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清浅的白。寒意自窗户的缝隙中一点点往里渗透,最后?凝成?一缕冷风, 落入他的眼睫。


    傅及坐起身, 穿好?衣服, 推开房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下雪了。


    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下了多久,万物银装素裹, 沉寂萧条。


    傅及莫名有种与?世?隔绝的寂寥之感。


    他既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月白天青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咋咋呼呼吵吵嚷嚷的师弟们?。天地广阔, 万籁俱寂, 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起来。


    傅及踏上那片雪地。


    要说这雪下得?太过巧合,月夜中的血腥暴力、满目疮痍,都被这干净的白色遮盖、粉饰。傅及甚至感受不到那种危在旦夕的恐慌与?惊惧。


    他内心安宁,又无比惆怅。他有种古怪的难以言说的预感。


    今天要与?一个人分别。


    而就在此时,田慕出现了。


    傅及心想,他大概就是要来和自己道别的。


    “你?见到我师弟他们?了吗?”傅及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熟稔地打着照顾,田慕指了指南边:“他们?在帮陈彦搬东西。”


    “搬东西?”


    “陈彦说要给陈勉前辈立个牌位, 把她生前之物拾掇拾掇。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大概是要修一修祠堂或者是怎么?样。”田慕也没有听得?太明白, 陈彦不够精明, 做事也有点含糊, 要不是崔玄帮着抬了一手,他估计又得?急得?上火。


    傅及点点头:“好?, 那我先?过去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问这人:“田慕,明天还能再?见吗?”


    田慕愣了愣,释然地笑了一下:“不能了,我该回家了。”


    “好?。”傅及抬眼,栾易山已经?坐在了不远处的围墙上,无声地观望着他们?俩。


    傅及又看了看田慕,问他:“去你?家坐船的话,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不需要,你?拿好?钥匙直接开门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


    傅及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他见到一道白光掠过,就像雪色里路过的一缕风,极轻极快地穿过田慕的身躯,转瞬间,对方就与?这白茫茫一片融为一体,化作水滴,消失不见。


    傅及默然而立。


    面前没有鲜艳的红,没有浓烈的血腥味,甚至连田慕来时的路,都看不见一点脚印。他就像这场雪,来得?突然,走得?无影。


    傅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件事。


    糟了,黎阙!


    他急急往庄外跑去,恰好?碰见来寻他的孙夷则。对方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快去找黎阙,他有危险!”傅及来不及多做解释,抓着他就要走,孙夷则倒抽一口?凉气,忍着痛说着:“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我早上跟崔玄前辈回去过一趟了,黎阙挣开绳索,自己跑了。”


    “跑了?你?确定他是跑了,不是被——”傅及欲言又止,孙夷则答道:“柴房没有打斗的痕迹,那绳索也是被内力震断的,我和崔玄前辈追出去三里地,也没有发现黎阙的行踪。我已经?修书给临渊,让师父帮我追查黎阙下落了。”


    傅及闻言,想来也只能如此,便松了手:“好?。”


    孙夷则脸色发白:“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及说不上来的难受,以至于忽略了孙夷则的状态,对方见状,便道:“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不用。”傅及摇摇头,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孙夷则伤口?那边又渗血了,吓了一跳,“我刚刚扯到你?了?”


    孙夷则哭笑不得?,索性靠到了他身上:“我好?虚弱。”


    傅及半抱着他:“我带你?回去换药。”


    孙夷则抿着唇不说话,头一歪,真真跟个病患似的。傅及无奈,扶着他进了屋。


    另一头,黎阙确实趁乱跑了。


    他本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重新回到听海崖。他出了明山城,一路南下。他想,只要能回到无晴门,他必定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黎阙甚至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偏僻小路上走。他的剑也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身上已是空空如也,无所能用之物。


    黎阙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这等羞辱。他发誓,一定要将今日的痛苦加倍奉还。


    尤其是那个伤他心的孙夷则。


    黎阙心生怨恨,实在累了,就坐在路边,画符诅咒某人。


    “赶路的人,可不能停下哦。”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黎阙吓得?浑身汗毛直立,他抬头,就看见栾易山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张张嘴,正要大叫,下一秒,剑锋便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气息阻断。黎阙睁着眼睛,倒进了草丛之中。


    “人命买卖,我向来算得清楚。”栾易山指尖凝力,将黎阙尸身烧成?了灰烬。


    “你?若乖乖留在孙夷则那边,也许还有活路可走。可惜啊——”栾易山微叹,“ 谁让你非要自己跑出来呢?”


    他收了剑,拂袖背手,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


    栾易山做惯了这种营生,从?不欠账赊账,更不拖欠尾款。他说要人三更死,便不会留着到五更。


    栾易山最讨厌不自量力又心存侥幸的蝼蚁。


    黎阙偏偏踩了个遍。


    做完账的栾易山心情很好?,他从?不对下单的客人产生同情和怜悯,所以田慕的死,于他也无关痛痒。


    不过,栾易山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


    凡事都有例外,他也有,但不多,或者说,他不认为是例外,只是心情好?,高抬贵手罢了。


    栾易山携着那副画卷,回到了他朴素的家中。


    那是他与?栾易舟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栾易山从?小性情孤僻,喜欢独坐幽篁里,惯看冷月秋风。但栾易舟却温和善良,广结善缘,其中,她与?陈勉尤为要好?。


    栾易山年少时第?一次见陈勉,就觉得?对方太耀眼,刺痛了他这个终日不见天光的小虫子?。


    “烦。”


    在第?三次被陈勉打扰到静修的时候,栾易山对那人下了逐客令。


    陈勉却递过来一张请帖:“给你?,下个月一起骑马去啊。”


    “不去。”


    “好?多人呢,不去吗?”


    “不去。”栾易山盘腿坐着,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看她。


    “一起去吧,小山。”栾易舟也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


    栾易山态度坚决,可陈勉也被激起了反骨,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栾易山败下阵来。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陈勉的对手。


    “以后?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栾易山嘀咕着,陈勉大笑,而她笑着说了些什么?,长大以后?的栾易山已经?不记得?了。


    他现在回到这个家,因为姐姐就埋在院中。他不常回来,杂草长得?也快,只是现在隆冬,再?顽强的草茎也已尽数枯萎。


    栾易山站在那低矮的坟墓面前,抬手擦去上头的灰尘,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阿姐,我回来了。”栾易山风轻云淡地说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姓名掉了点漆,看着有些老旧。


    改天买点笔买点漆回来,再?描一下。栾易山想着,说道:“我替你?见了陈勉,她挺好?的,大仇得?报,想来黄泉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应该也挺开心的。”


    “陈彦还是拎不清,好?在崔玄还活着,两?个人勉勉强强能过,不至于变成?过街老鼠。”


    “明正扬死了,可怜老庄主一世?英名,最后?差点栽在他仅剩的血脉上。”


    栾易山说着,将手中画卷打开,挂在了墓碑上。


    那是一幅,八骏踏雪图。


    潋滟晴光,风色无边。


    陈勉一骑绝尘,长发飞扬,栾易舟紧随其后?,神采奕奕。而后?,便是栾易山,崔玄,萧琅,叶仙儿,陈彦,以及,还没有完全堕落的明正扬。


    画上的每个人都正值青春,正策马扬鞭,在雪山脚下驰骋。那些爽朗的笑声,好?像正穿过重重岁月光阴,从?这薄薄的画纸中透了出来。


    栾易山一一望去,他想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萧琅与?叶仙儿。这两?个人,都与?陈勉交好?,也在她备受压迫时选择与?她一道离去。不过两?个人结局都不太好?,栾易山也不知道他们?死去之时,是何种模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栾易山像是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句。而后?他收起那画卷,将它重新封好?,埋入栾易舟墓中。


    “阿姐,还请你?帮我最后?这个忙。”栾易山双手合十,向被他打扰的姐姐赔礼道歉。接着,他设下封印,抹去了整个坟墓的存在。


    天光晦暗,前路难明。


    栾易山如此,傅及一行人亦如此。


    他们?没有在五柳山庄多作停留,很快便决定出发去田慕家中。陈彦为了感谢他们?,特意牵了几?匹千里马来,几?人推却不了,就接受了。


    路上,傅及摩挲着陈勉给他的玉韘,向孙夷则说起此事,对方叹道:“大师伯若是知晓,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傅及不言,低头看着那枚玉韘。这东西做工十分精细,上头也是刻着宝相莲花纹,当傅及转到某个方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玉韘里面,好?像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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