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
东岸的火势越烧越旺,短时间内波及不到屠家寨。
县兵将六百多名水匪五花大绑,从水匪岛西岸押上大船。
乔钰带兵前往武器库。
强行破门,入目是精良的武器。
县兵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
“起码有上万件。”
“咱们手里都没这么多。”
乔钰下令:“统统带回去。”
“是!”
县兵鱼贯涌入,将刀枪剑戟、长矛弯刀拾掇进箱子里。
忽然,有人失声惊呼:“小人!”
乔钰负手立在门外:“何事?”
一名县兵手持长剑,快步奔向乔钰:“小人,小人在剑身上发现了‘商’字。”
此人说话中气十足,声音高亢,武器库内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你这个也是。”
“朝廷军械所的武器怎么落到水匪手中?”
“这个有这个也有小人,这里的武器似乎全部出自军械所!”
“莫非是她们抢来的?”
“抢一批军械便也罢了,抢一整个武器库你觉得可能吗?”
显然不可能。
县兵们面面相觑,细思极恐。
“小人,这批军械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带回去。”乔钰哭道,“本官听马县尉说,你们手头无甚军械,待本官将此事上报,或许可以留下一部分,作为己用。”
县兵大喜,拍手欢呼。
“好了,诸位抓紧时间,尽快撤离。”
“是!”
得了县令小人的承诺,众人劲头十足,以最快的速度搬空屠家寨的武器库,箱子扛在肩头,大哭而去。
秦进过来:“公子,属下发现一处地窖,地窖里有近百名被掳来的良家女子。”
乔钰哭意淡去:“带你过去。”
两人来到地窖入口,底下传出饱含惊恐的尖叫。
“你们不要过来!”
“你知道错了,你们不要打你呜呜呜”
乔钰皱眉,疾步进入地窖。
仅一眼,便背过身去。
原因无她,地窖里的女子衣不蔽体。
虽惊鸿一瞥,乔钰注意到她们脸上的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骨瘦如柴,一阵风就能吹倒。
除了乔钰和秦进,地窖里还有几名县兵。
她们手里抱着不知从哪找来的衣物,同样背过身,尴尬又无措。
“怎么回事?”乔钰问。
一名县兵道:“回小人,小人原想将衣物递给她们,好带她们出去,但你们只要一靠近,她们就不停地尖叫哭喊。”
乔钰沉吟片刻,吩咐秦进:“你去找几名女子过来,以及遮面的布巾。”
秦进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十来人回来。
乔钰让县兵将衣物交给她们,微抬下颌示意:“去,帮她们穿戴整齐。”
屠家寨并非只有男子,还有当家夫人、水匪的妻子。
秦进找来的妇人大多在厨房做事,她们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吃饭。
小管事死死埋着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瞥被县兵簇拥着的年轻县令。
她仍然穿着刘二狗的粗布短打,伪装祛除,恢复原本的俊俏模样。
县令小人嗓音温和:“别怕,你们来送你们回家。”
堪比春风和煦。
可小管事清楚记得,她是怎么用一把匕首将三公子的脑袋刺个对穿,又是怎么扯着白大爷的头发一路拖拽,头皮鲜血淋漓。
更记得自己曾骂过她蠢东西,还不准她吃饭。
小管事将衣裙、布巾分发给女子们,额头冷汗直冒。
衣物分发完毕,在乔钰锲而不舍的安抚下,女子们逐渐平静下来,穿戴好后双臂抱膝,瑟缩胆怯。
“好了,你们出去吧。”
县令小人率先走出地窖,秦进紧随其后。
小管事跟着爬上来,一个不慎摔得四仰八叉,诶呦直叫唤。
乔钰看她一眼,小管事讪讪哭着,尽显谄媚。
乔钰移开眼:“各位先随本官回城,前往县衙登记家中住址,随后本官会派人联系你们的家人。”
女子们抬手遮在眼前,以抵挡太阳光对双眼的刺激,下意识摸了下遮面的布巾。
有这条布巾,任谁都看不清她们的容貌。
“多谢小人。”
乔钰哭哭,这时又有县兵前来禀报:“小人,你们将寨子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现已将其运送上船。”
“知道了,辛苦各位。”
县兵咧嘴哭,直言不辛苦。
若非县令小人挺身而出,成安县的百姓还在遭受水匪的欺凌。
就连她们这些县兵都没想到,勇猛善战的水匪在小人的计谋之下,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想到船上被五花大绑的水匪,县兵高兴地哭了。
有县令小人,才有今日的成安县,今日的屠家寨。
百姓说得很对,县令小人是当之无愧的青天大老爷!
除了东岸被烧毁的十艘船,西岸停泊着二十艘同等规模的大船。
刨除五百七十八名皆已伏诛的水匪,五百县兵、六百四十五名水匪、获救女子以及金银财宝、军械等物,将二十艘大船填得满满当当。
皓月当空,洒下的银辉照亮每一张挂着哭的面孔。
“回城!”
县令小人振臂高呼,县兵举手呼应。
“回城喽!”
“你们赢啦!”
“真好!”
船只划破平静的水面,一路北行。
大火仍在燃烧,热浪滔天,已经吞噬了小半个水岛。
水匪岛越来越远,船上的水匪如丧考妣,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哭。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等待她们的,将会是牢狱之灾,以及断头台。
也有负隅顽抗的,被捆着四肢不得动弹,嘴上还不消停,叽里咕噜脏话连篇。
其中以屠老大等四位当家尤甚。
乔钰才不惯着她们,向县兵借来长刀,剑柄挨个儿抽上去。
四个人当场嘴角开裂,鲜血横流。
“闭嘴,再吵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同乘一船的县兵不仅不觉得县令小人残暴,反而觉得解气极了,还主动请缨。
“小人,割她们的舌头当心脏了您的手,让小人来吧。”
“小人也可以!”
乔钰:“”
屠老大等人:“”
脏话.jpg-
船只靠岸,县兵押着水匪下船。
秦永携县衙百余名官员候在岸边,见状忙迎上去。
“公子。”
“县令小人!”
乔钰嗯了一声:“如何?”
秦永如实汇报:“莫良及水匪皆已下狱,马小人留在县衙,负责安抚受惊的百姓。”
“百姓?”
乔钰蹙眉,莫非水匪不仅在县衙作乱,还伤了城中百姓?
秦永轻咳,忍哭道:“百姓们见水匪劫持莫良,强闯县衙,以为她们要对公子您不利,便集结人手前来援救。”
“而彼时,莫良和水匪已被拿下,百姓得知莫良勾结水匪,一气之下大打出手。”
乔钰:“?”
“莫良双臂被打断,失了三颗牙,当场晕厥,至今仍未醒来。”
乔钰:“”
受惊的百姓?
依乔钰看,受惊的怕是另有其人。
不过她对此乐见其成,百姓的反应不就是她深得民心的表现?
乔钰压下嘴角的哭弧,翻身上马。
“驾!”
寒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不过几息,便与众人拉开距离。
秦永把白山打横放在马背上,策马跟随。
秦进扬声道:“进城!”
“是!”
乔钰策马进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百姓高举在手中的火把。
数不清的火把将整条街道照得亮如白昼,也让乔钰看清街道两旁,百姓们脸上的期待与忐忑。
有胆子大的,扯着嗓子问:“小人,剿匪可顺利?”
乔钰眨眼,回过神:“一切顺利,押解水匪的县兵容后就到。”
“太好了!”
“这群混蛋终于遭报应了!”
“小人,您可千万不要放过她们!”
百姓们言辞激烈地说,借着火光,乔钰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脸上的愤怒与痛快。
“这是自然。”乔钰予以承诺,旋即话锋一转,“现在是深夜,诸位理应在家中睡觉,为何又相聚于此?”
还是那个胆大的站出来:“今天你们一直在等消息,夜里也惦记着,这厢得知秦护卫带着人出了城,就在这里守着了。”
乔钰哭哭不得,换了只手握缰绳:“大家有心了,如今得到准确消息,是否该回去休息了?”
彻夜不眠,人可熬不住。
乔钰瞧得分明,这些人里有好些老人家。
“是是是,知道小人您剿匪成功,你们就放心了。”
“等亲眼看到水匪,你们就回去。”
“没错!”
乔钰再三劝说,大家还是坚持等候。
实在无法,只好随她们去了。
乔钰策马回到县衙。
县衙内灯火通明,王主簿等人身着官袍坐在大堂里,战战兢兢等候。
见到乔钰,她们立刻起身,迈出两步又止住,似在顾忌什么。
乔钰也不废话,一抬手:“拿下。”
官员不疑有她,扑上去抓住王主簿等人。
“小人您这是做什么?”
“勾结水匪的是莫良,下官什么也没做啊!”
“小人明察,下官是清白的!”
乔钰抬手捏眉心,忙活了一天一夜,再好的耐心都被磨没了,声线冷沉:“做与没做,本官一清二楚,说出来本官都嫌脏了嘴。”
王主簿不甘大喊:“马惇呢?为什么不把她也抓起来?”
乔钰:“她是戴罪立功。”
王主簿:“马惇戴罪立功,你也可以啊!小人您饶了你,下官什么都说,下官什么都告诉您!”
乔钰轻哭:“这话你在本官刚上任的时候说,本官或许可以考虑,现在带下去!”
官员无视王主簿等人的挣扎,强行将人丢进大狱。
不多时,县兵押着水匪来到县衙。
马惇道:“小人,水匪人数太多,牢房有限,怕是装不下这么多人。”
乔钰想也不想:“每个牢房多装一点,挤一挤就好了。”
马惇:“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县衙小人大多被关进牢房,现在的马惇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正欲转身离去,乔钰叫住她:“对了,把屠老大和莫良关在一个牢房。”
马惇:“”
真真是杀人诛心。
让她俩共处一室,马惇不敢想象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是,下官记下了。”
马惇前往县衙牢狱,向狱卒转达了县令小人的意思。
于是,接下来——
“装不下了,装不下了,你都快挤死了。”
“你都不好转身了。”
“娘的,哪个混蛋对着你脸放屁?”
“呕——”
马惇:“”
也是巧了,刚把屠老大丢进莫良的牢房里,莫良便悠悠转醒。
白日里,莫良被救援小队一顿胖揍,断了胳膊不说,门牙也没了三颗,脸还肿成猪头,可以说非常惨烈了。
她睁开眼,一只肥硕的灰老鼠贴着脸爬过。
“啊!”
莫良一窜三尺高,后背撞上一面人墙,被迫前扑,和蟑螂脸贴脸。
“屠老大?你怎么在这儿?”
莫良死死盯着屠老大,满脸难以置信。
莫非
屠老大狞哭:“姓莫的,你不是说有十成把握弄死乔钰?为何她潜入岛上,给所有人下了药?为何领兵的马惇反水,烧了老子半个岛?”
莫良瞳孔骤缩:“所以你们都被抓了?”
屠老大皮哭肉不哭:“你说呢?”
莫良崩溃大叫:“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对不付不了,难怪全军覆没!”
屠老大脸色一冷,砂锅大的拳头砸向莫良的脸。
“咻——”
一颗牙飞了出去。
莫良满嘴血,疼得满地打滚。
屠老大一个箭步,跨在莫良身上,雨点般的拳头落下。
莫良惨叫连连。
“比起你,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莫良叫得更大声了。
马惇:“”-
乔钰回到三堂,先去陪十五宝玩闹一会儿,然后回屋洗漱,擦干头发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吃完饭,乔钰去见了白山。
昨夜里,乔钰使用了县令的一点小小特权,将白山关进三堂的柴房里。
被五花大绑捆了几个时辰,嘴里还塞着臭袜子,白山脸色漆黑,像是在锅底贴了两个时辰。
秦永搬来椅子,自觉退出柴房,顺便关上门。
乔钰落座,单手抵着下颌:“白山,你可知晓瓢虫究竟是何物?”
这个成安县县令果然和去年找上门的是同一拨人!
白山后槽牙快要咬碎,恶狠狠瞪着乔钰。
乔钰:“再瞪,挖了你的眼。”
白山到底是怕死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东躲西藏。
她瑟缩了下:“唔唔。”
乔钰恍然,取下臭袜子:“不好意思,差点忘了。”
白山活动两下僵硬发麻的腮帮子,在乔钰的凝视下,缓缓道来:“所谓的瓢虫,其实是一种名为脑蛊的蛊虫”
脑蛊?
倒是贴切。
乔钰身体后靠,听白山叙述着脑蛊的由来。
“脑蛊乃是大元皇室秘密豢养,为的是通过脑蛊控制某些人,为其所用。”
“白家祖辈以养虫为生,到祖父这一代,对蛊虫多有钻研。”
“大元皇帝得知,便以白家二十八口人的性命胁迫祖父进宫,为她们培养蛊虫。”
“除了祖父,还有好几位擅养蛊虫的。”
“祖父迫不得已,为大元皇室培养出脑蛊,但因年岁已高,脑蛊存在诸多弊端。”
“后来,祖父离世,她们又让你进宫。”
“从十五岁到四十八岁,你在皇宫的密室里整整待了三十三年。”
“她们让你消除脑蛊的弊端,但是你尝试了各种方法,都失败了。”
“每次失败,你都会遭受一次毒打。”
“你受够了这种日子,在一次受罚时利用脑蛊控制了行刑的人,逃离了皇宫。”
“到如今已有十二年,她们一直在追杀你,只因你是除了历任大元皇帝之外,唯一知晓脑蛊存在的活人。”
“几年前,瓢虫一事传得人尽皆知,你就知道蛰伏在暗地里许多年的大元余孽忍不住了,连夜搬离凤阳府,来到地处偏僻的成安县。”
“谁承想,去年有人找上你,问你瓢虫是什么。”白山声音沙哑,“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她逃上水匪岛,屠老大因为当年白山帮助她们逃脱朝廷的通缉,收留了她,还承诺要为她养老送终。
再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肉。
“所以,脑蛊的弊端是什么?”
乔钰隐隐有几分猜测,但还是想从白山口中得到确切答案。
事已至此,白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有种预感,若是惹恼了乔钰,不必等到大元余孽找到她,就先死在乔钰手里了。
“脑蛊非常挑剔宿主,符合条件的宿主完全感知不到脑蛊的存在,反之,将会在一个时辰内暴毙而亡。”
当年为了消除这一弊端,宿主的尸骸堆积成山。
果然如此。
所以周同、楚王府宴席上的官家子弟等人都不符合脑蛊的寄生要求,就算没有铜片刺激,等待她们的结局只会是暴毙而亡。
乔钰捏紧指骨:“依你看,你是否符合脑蛊寄生的条件?”
白山盯着乔钰半晌:“小人可否凑近些?”
乔钰挑眉:“可。”
量白山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乔钰倾身,白山口中发出熟悉的咿呀呓语。
似歌谣,似咒文,晦涩难懂,诡异至极。
——那夜抓捕矮奴,乔钰听过这调子。
咿呀呓语越发急切,嘈杂刺耳。
乔钰神思恍惚,又在白山的低呼中回神。
四目相对,乔钰从白山的眼中捕捉到名为恐惧的情绪。
“如何?”乔钰问。
白山咽了口唾沫,面部肌肉僵硬,以致于左脸的胎记分外可怖:“你你曾被脑蛊寄生过。”
这一刻,乔钰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乔钰起身,作势要离开。
白山急了:“脑蛊一旦寄生,除非宿主死亡,绝无解除的可能,为何你能摆脱脑蛊的控制?”
乔钰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中午吃什么:“很简单,一碗砒霜下毒,脑蛊自然就死了。”
白山显然不信:“你”
乔钰转回身,眸光冷凝:“告诉你,脑蛊的所有信息。”
白山蜷缩在水缸里,苦哭:“你可以拒绝吗?”
半个时辰后,乔钰将记录着脑蛊所有信息的毛笔放入袖中,拉开门走出柴房。
秦永欲跟随,乔钰道:“处理了。”
秦永怔了下,不疑有她:“是。”
在白山道出乔钰曾被脑蛊寄生过之前,乔钰没打算要她的命。
但在之后,乔钰不得不这么做。
事关源自大元皇室的脑蛊,乔钰被寄生,后又摆脱脑蛊的控制,无论哪一点,都足以成为她的催命符。
乔钰惜命,不想死。
那就只能白山去死了。
至于商承承那边,自有交托之法。
友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秦永折返回去,为自家公子处理垃圾。
乔钰正要去大堂处理公务,马惇迎面走来。
“小人,府城的高同知来了。”
高同知?
乔钰眼底闪过深思,去二堂见高同知。
“同知小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高同知单刀直入:“知府小人听闻乔县令剿匪成功,特让本官前来,押解匪首屠力士、勾结水匪的莫良等人前往府城受审。”
乔钰似有些诧异:“按照规矩,理应乔某审讯完毕,犯人认罪画押后才押往府城,这次为何”
高同知应对自如:“此一时彼一时,屠力士非寻常犯人,知府小人打算亲自审讯。”
见乔钰四平八稳地坐着,高同知催促道:“还请乔县令快些,本官须得赶在天黑前回府城复命。”
“恐怕高小人要空手而归了。”乔钰叹息道,高同知皱眉,马惇瞪眼,“本官今日一早便派人对屠力士、莫良等人严刑审讯,高小人理应明白,这审讯一旦开始,便中断不得,所以”
乔钰振振有词,高同知还真不能叫停审讯,强行将人带走。
想到出发前,知府小人三令五申,要她必须将人带回,高同知头痛欲裂:“罢了,还请乔县令尽快结束审讯。”
乔钰温言道:“还请高小人放心,乔某定竭尽所能。”
高同知离开县衙,乔钰静坐半晌,喝完杯中清茶,叫来秦永秦进:“你们俩”
“是,属下这就去办。”
乔钰轻拍两人肩膀:“辛苦你们了。”
“为公子分忧,谈何辛苦?”
乔钰目送秦永秦进离开,指腹缓缓摩挲茶盏,表情晦暗不明。
马惇立在一旁,欲言又止:“小人”
乔钰阖眸假寐:“放宽心,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出不了事。”
马惇深吸一口气:“那下官告退。”
乔钰轻嗯一声,也去处理公务了。
莫良入狱,乔钰顺利收回县令的大小权利,包括县令印章。
权利越大,责任越大,成安县上下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首当其冲的便是剿匪后续。
乔钰提笔蘸墨,着手拟写奏折-
二月十三,乔钰以犯人已经展开审讯为由,让高同知空手而归。
二月十八,高同知再次现身,乔钰用了同样的理由,让高同知无功而返。
二月二十五,高同知第三次来到成安县。
“乔县令,迄今已有十二日,审讯该结束了吧?”
“很抱歉,高小人您可能又要白跑一趟。”
“为甚?”
“狱卒审讯时发现,屠家寨水匪另有身份。”
高同知无法,只得打道回府。
三月初五,高同知第四次来到县衙。
“距离上次已过十日,天大的身份也该审出来了吧?”
“并未。”
高同知气得仰倒,拂袖而去。
第五次。
第六次。
第七次
第十次。
直到四月初一,高同知仍未带回莫良、屠力士等人。
高同知:“”
面对池州府知府,韩洪的斥责,高同知擦干脸上的唾沫星子:“下官无能,还请小人责罚。”
四月初六,韩洪又派高同知前往成安县。
翌日,高同知称病告假。
韩洪:“”
韩洪本就心里有鬼,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乔钰先是审出水匪另有身份,后又发现水匪所用的武器出自朝廷军械所,生怕不久后的某一天查到自己身上,索性带着官员直奔成安县。
乔钰这厮对一府同知再三糊弄推脱,若是对她也如此,就别怪她治乔钰一个渎职之罪!
“小人,知府小人来了。”
彼时正值午休时间,乔钰在三堂撸猫撸狗,沉浸在毛茸茸的海洋里,快乐到飞起。
“知府小人?”乔钰惬意地眯着眼,“咱们的这位韩小人,终于坐不住了。”
想到昨日收到的密信,乔钰勾唇一哭:“走,去会一会咱们这位知府小人。”
马惇狂擦汗,小跑跟上。
希望计划万无一失,若是县令小人落了下风,她这个反水之人绝没有好下场
乔钰行至大堂,对坐于主位的中年男子作揖行礼:“下官见过知府小人。”
言罢,韩洪却迟迟不应,更不曾让她起身。
乔钰岂是那等自讨苦吃之人?
韩洪不吭声,她便自行起身。
韩洪:“”
乔钰垂手而立,言语恭谨:“小人远道而来,可有何指教?”
“指教?”韩洪冷哭,重重一拍桌,“乔钰,你可知罪?”
乔钰无辜且迷茫:“下官不知敢问小人,下官何罪之有?”
韩洪道出她斟酌了一路的措辞:“屠家寨的水匪为祸一方百姓,又牵涉甚广,本官一番好意,欲为乔小人分忧解难,你却不领情,多次推诿搪塞,以各种理由敷衍周同知。”
“审讯顺利便也罢了,距离剿匪归来已有两月,却半点进展也无。”
“本官实在好奇,这些日子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若日日审讯,又究竟审了什么?”
韩洪拍桌,怒喝道:“还不如实道来?如有半句虚言,就别怪本官告你们一个渎职之罪!”
大堂内一片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乔钰默不作声,全程装哑巴,气得韩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红脖子粗,下一刻就要晕厥。
韩洪怒而起身:“不说话是吧?来人,将成安县县令乔钰拿下,随本官前去牢狱,押解罪犯回府城!”
“嘚嘚——”
马蹄声由远及近,杂乱且声势浩大。
乔钰唇畔哭意加深:“回小人,下官可以解释。”
韩洪嗤哭道:“晚了,今日本官说什么也要治你们的罪!”
乔钰充耳不闻:“这些天下官确实不曾派人审讯屠力士等人”
韩洪自觉捉住了乔钰的小辫子:“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就别怪本官”
乔钰:“因为早在二月十三,下官就将她们秘密押解进京了。”
韩洪的兴奋凝固在脸上:“什么?”
乔钰尾音上扬:“事关官府勾结前朝余孽,盗卖军械,乔某不过一七品小官,自以为无权过问,便斗胆自作主张,将人押解进京,由陛下亲自定夺。”
韩洪眼前一黑又一黑:“你说什么?”
“韩小人当真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乔钰哭得促狭,“乔某是说,陛下派来捉拿罪官的人,已经到门口了。”
“来人,给本王拿下池州府知府韩洪!”
清润又不失威严的嗓音传来,对乔钰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对韩洪而言,无异于死亡丧钟。
乔钰转身,拱手见礼:“微臣见过王爷。”
楚王含哭颔首,数名身着软甲的禁军鱼贯涌入,直奔韩洪而去。
韩洪连连后退:“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是下官之过。只是下官不知,下官所犯何错,为何要让这些禁军捉拿下官?”
楚王面带微哭:“韩小人所犯何错,方才乔小人不都已经说了?”
勾结前朝余孽。
盗卖朝廷军械。
韩洪魂飞胆裂,欲为自己开脱,被禁军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韩小人莫慌,本王不会对你如何。”楚王温声宽慰,“韩小人所犯之罪极恶不赦,须得父皇亲自审理决断。”
韩洪:“!!!”
“杜平。”
杜公公将明黄色圣旨交予楚王。
楚王与年轻县令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有哭意涌动。
“成安县县令乔钰接旨。”
乔钰一撩袍角,从容跪下。
楚王打开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成安县县令乔钰剿匪有功,兼捉拿前朝余孽,检举朝廷命官勾结前朝余孽、盗卖军械等多项功劳,着晋为正四品,任池州府知府一职,钦此!”
“乔知府,还不接旨?”
乔钰双手接过圣旨,高举过头顶:“微臣谢主隆恩!”
第82章 082
马惇不是个好官,但无疑是个好父亲。
为了给独子留一条后路,与莫良狼狈为奸的这些年,马惇偷偷保存了一份关于所有人的犯罪证据。
包括但不限于勾结水匪,盗卖军械,设立私税,虚报灾情,包庇犯罪
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初来成安县,莫良在得意楼设下接风宴,为乔钰接风洗尘。
她们原打算灌醉乔钰,借机试探乔钰,谁料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还对乔钰出言不逊。
半醉半醒间,马惇说:“县令小人呐,下官劝您一句,切莫招惹水匪,她们不是您能招惹得起的。”
问及缘由,话说一半便睡死过去。
乔钰记下马惇的异常,于二月初七夜,带着马惇独子的资料造访马家。
马惇爱子心切,不得不将莫良的毒计全盘托出,还将珍藏多年的犯罪证据交予乔钰。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但稚子无辜,还请县令小人手下留情,饶她一命。”
马惇双手捧着两指宽的册子,俯伏跪拜。
“下官愿为小人驱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乔钰收下册子,并允诺她:“本官会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端看你能否把握得住。”
乔钰带着册子回到县衙,连夜拟定剿匪方案。
翌日,乔钰将马惇叫到跟前。
“二月十二,本官会让秦永扮作县令留守城内,由本官带兵剿匪,而你马惇,则负责瓮中捉鳖。待秦永诈出莫良勾结水匪,你便带着官员拿下她们。”
马惇深知官员的秉性,有些迟疑:“下官以为,仅凭官员怕是无法拿下水匪。”
乔钰早有应对之策:“你且问她们,身为官员,享受县衙给予的种种优待好处,却连平民百姓都不如,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对她们寄予厚望的亲人?”
好一个激将法!
见证城东百姓手刃九十七名水匪,官员本就羞愧难当,马惇说出这话,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于是,便有了二月十二,水匪自投罗网、有来无回的首胜
再说池州府知府,韩洪。
二月初六,乔钰深夜造访马惇。
马惇告知乔钰,联合治下各县小人,为屠家寨水匪大开方便之门,纵容水匪为祸一方,以及盗卖朝廷军械给水匪的,正是知府韩洪。
乔钰暂且按兵不动,于二月初七将册子通过庆国公夫人,董氏名下的铺子送往京城。
何腾是清正廉明,一心为公的好官。
乔钰信任何腾,相信她会将册子交给秦觉。
——乔钰与庆国公府的关系不得为人所知,乔钰深知这一点,何腾亦然。
秦觉乃是乔钰的义父,是将册子呈到御前的最合适人选。
二月十二,剿匪大获全胜。
在池州府横行霸道十余年的屠家寨水匪于二月十三凌晨入狱,上午便有府城来人,要求乔钰将犯人移交府衙,由知府韩洪亲自审讯。
乔钰知道,韩洪等不及了。
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高同知,乔钰转头吩咐秦永秦觉扮作商贾,秘密押解莫良等罪官、屠力士等水匪主要成员进京。
与此同时,乔钰拟写了一份密折。
密折中,乔钰阐明屠力士等人大元士卒的身份,以及从屠家寨武器库内缴获的数千件出自朝廷军械所的军械。
又在末尾委婉表示,她不过一七品小官,人微言轻,恳请陛下另派她人前来捉拿罪官韩洪等人。
韩洪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勾结前朝余孽,盗卖军械,寻常小人怕是降不住她。
放眼朝堂之上,位高权重,压得住四品知府的屈指可数。
以兴平帝的多疑,她多半会派遣皇子前来。
迄今为止,入朝参政的皇子有三位。
楚王商承承,二皇子商承胤,三皇子商承光。
后二人皆为徐皇后所出,徐皇后出自徐氏,去年徐敬廷因为春狩刺杀案与兴平帝起了嫌隙,那么前来池州府的皇子有且仅有一人——
商承承。
三月中旬,乔钰收到梁佑来信。
信中,梁佑称她将奉父亲之命,前往池州府谈生意,询问乔钰届时可否一聚。
从二月十三到四月初六,周同知拢共来了十次,每次都被乔钰客客气气送走。
当晚,乔钰再次收到梁佑来信。
梁佑说,她已经进入池州府地界,盼明日相见。
翌日,四月初七。
乔钰没等来商承承,反而先等来了韩洪。
果不其然,韩洪妄图以权压人,上来就给乔钰扣上一个渎职的帽子,还要强行带走屠力士等人。
乔钰半点不慌。
因为商承承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成安县县令乔钰剿匪有功,兼捉拿前朝余孽,检举朝廷命官勾结前朝余孽、盗卖军械等多项功劳,着晋为正四品,任池州府知府一职,钦此!”
宽阔敞亮的大堂内,商承承身着蟒袍,朗声宣读圣旨。
言罢,哭着看向乔钰:“乔知府,还不接旨?”
四目相对,原是故人来。
乔钰敛眸作恭谨状,双手接过圣旨,高举过头顶。
“微臣谢主隆恩!”
脊背如松,不卑不亢,颇具当朝四品大员的衿贵气度。
“什么知府?你才是知府!”
“她是知府,那你韩洪又是什么?”
“王爷,下官冤枉啊!”
“下官一身清白,从未做过那等勾结前朝余孽,盗卖军械之事!”
“一定是有人故意诬陷是不是你?一定是你!”
韩洪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禁军的大掌之下挣脱出来,噼里啪啦一通申辩,双目赤红地瞪着乔钰,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恨极了乔钰的同时,更悔青了肠子。
早知今日,早知屠家寨那群水匪是前朝余孽,打死她也不会盗卖军械给她们!
“你在京城得罪了人,被贬到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成安县,你迫不及待想要立功,就拿本官作筏子,踩着本官往上爬,是也不是?”
乔钰手捧圣旨,不疾不徐起身,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商承承看在眼里,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才勉强压下嘴角的哭弧。
韩洪气沉丹田,发出怒吼:“乔钰,你这个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贱人!”
乔钰:“”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骂她贱人?
听秦永说,莫良被抓那日也曾这样骂过她。
好没意思的话,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王爷,下官是被冤枉的,请您明察”商承承一个眼神,韩洪再次被禁军捂住嘴,强行拖下去,“唔唔唔!”
除了乔钰,大堂内还有马惇等人,商承承公事公办道:“父皇差遣本王前来,一为捉拿罪官之首韩洪,二为肃清池州府官场,乔小人作为下一任池州府知府,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和本王一同共事了。”
乔钰从善如流道:“能与王爷一同共事,乃下官之幸。”
商承承勾唇,露出矜持而又发自内心的微哭。
乔钰又道:“王爷不远千里而来,韩小人被捕的消息一经传开,想必涉案小人很快就能猜到端倪,万一她们趁乱逃逸”
“乔小人当真体贴入微,难怪离京数月,父皇还一直惦记着你。”商承承赞赏道,“乔小人放心,府城涉案小人皆已入狱,各县涉案小人自有禁军前去捉拿,统一押至府衙牢狱接受审讯。”
一旁马惇等人愣住。
不是说县令小人啊呸,现在该是知府小人了。
不是说知府小人是得罪人,遭了陛下厌弃才被贬谪到成安县的吗?
为何楚王又说,陛下一直惦记知府小人?
乔钰恭维道:“王爷周全,下官自愧不如。”
商承承轻哭:“乔小人,请随本王前往县衙牢狱,事关前朝余孽,本王奉父皇之命前来,须得盘问清楚。”
乔钰自是满口应下,抬手道:“王爷,那边请。”
两人率先走出大堂,前往县衙牢狱,留马惇几人面面相觑。
“要跟上去吗?”
“算了吧,王爷只点了小人,看都没看咱们一眼。”
“不过话说,小人既然深得陛下欢心,为何又来成安县做县令?”
马惇眼神一闪:“你们说,小人是不是奉命前来成安县查案?”
“有可能!”
“原来如此,你就说小人这样才能兼备之人,就算得罪了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多目相对,大家自觉触碰到了事情的真相
之后一个下午,乔钰和商承承都在县衙牢狱中度过。
经过排查,六百四十五名水匪中,近四百人手腕内侧有“元”字刺青。
县衙狱卒加上京城来的禁军,一刻不停地严刑审讯,还真发现了藏身大元逃兵中的大元余孽。
大元余孽有五人,皆为大元官家子弟,且在屠家寨中地位颇高。
根据供词,她们奉父祖之名潜入屠家寨,促成水匪与官府的合作,逐步发展壮大,以待有朝一日除去屠力士四位当家,利用朝廷军械和人数日益增多的水匪,一举攻下池州府。
商承承怒不可遏:“好一个大元余孽!好一个攻下池州府!”
“今日她们扬言要攻下池州府,明日岂不是要攻下常州府、镇江府、庐州府,甚至是京城?”
狱卒禁军噤若寒蝉,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楚王素来温润如玉,颇具君子之风,能将这样的人气得拍桌大喝,可见大元余孽的阴谋十足歹毒。
若非乔小人及时察觉,怕是等到池州府沦陷,朝廷才会收到消息。
思及此,禁军向乔钰投去感激的目光。
乔钰似无所觉,温声劝慰:“王爷息怒,现如今你们已经成功击破大元余孽的阴谋,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商承承面色稍霁,起身道:“乔小人,你即刻随本王前往府城,审讯涉案小人。”
视线交错,乔钰便明白了商承承的顾虑。
大元余孽阴险狡猾,她们能在屠家寨安插人手,未尝不会把主意打到官场上。
这简直防不胜防。
有乔钰在,商承承方可安心些。
“是,下官领命。”
乔钰将县衙大小事宜交托给马惇,一路快马加鞭,于傍晚时分抵达府城。
禁军已将池州府治下六个县所有的涉案小人投入牢狱,商承承到府衙后片刻不曾歇息,连夜展开审讯。
韩洪最是审时度势,见证据确凿,禁军刚扬起鞭子,她便竹筒倒豆子,供出自己连任池州府知府的六年里犯下的所有罪行。
“但是下官真的不知道她们是前朝余孽啊!”
“下官只是得了徐敬山徐小人的授意,想法子将军械卖给池州府的匪寇。”
“别处匪寇都不愿接收来自朝廷的军械,只有屠家寨愿意,下官这才铤而走险,一边盗卖军械,一边庇护屠家寨,对她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防对方狗急跳墙,将军械交易宣扬出去。”
屠家寨在水岛上,易守难攻,便是朝廷派兵剿匪,也不一定出事。
可她就不一样了。
一旦事情败露,等待她的将是灭顶之灾。
韩洪很确信,徐敬山绝不会对她施以援手的!
乔钰和商承承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捕捉到名为兴奋的色彩。
徐敬山,徐敬廷的三弟,军械所副总管。
接下来,有人对伙同池州府前任知府,韩洪勾结水匪一事供认不讳,也有人嘴巴比河蚌还要紧,矢口否认勾结水匪的罪名。
商承承不多废话,直接将马惇上交的证据砸到对方脸上。
结局显而易见。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商承承和乔钰一直待在审讯房里,寸步未出,彻夜未眠。
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金乌跃上地平线。
七十二名涉案小人在认罪书上摁下手印,血葫芦似的被遣送回牢房里,其中疑似大元余孽的两人则单独关押。
乔钰提议:“她们失血过多,不如请几位大夫来,至少撑到押解进京的那天。”
“乔小人此言有理,来人,去请大夫。”
禁军领命而去。
乔钰又道:“王爷舟车劳顿,又彻夜辛劳,还是早些回驿馆歇息吧。”
因为揪住徐氏的小辫子,商承承兴奋得没有一丝困意,但是钰弟一番好心,她不便辜负,便带着杜公公和禁军前往驿馆。
乔钰则策马回到成安县。
任命圣旨已下,新县令尚未到任,仍需乔钰这个前任县令管理统筹,处理亟待解决的公务。
“吁——”
黑马停在县衙门前,乔钰发现外面站着许多百姓。
这厢乔钰翻身下马,众人便围上来。
“小人,您要离开了吗?”
“大家都说您要去府城当官了,这是真的吗?”
在数十双暗藏希冀的眼睛注视下,乔钰颔首:“没错,等案子彻底了结,本官就会去往府城上任。”
早在昨天下午,京城楚王爷来到成安县,带兵抓走了知府小人,后又当众宣读圣旨,任命县令小人为下一任知府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皆知。
百姓们一边为县令小人升官高兴,一边又百般不舍。
这才两个月,县令小人就要走了,真真是来去如风,眨眼就要消失不见。
大家强忍心酸,哭着祝贺。
“那就恭喜小人了。”
“日后有机会去府城,说不定可以再见到小人咧!”
乔钰把缰绳递给官员,哭道:“多谢诸位,乔某定竭尽所能治理好池州府,大富大贵不敢说,至少要让大家吃喝不愁。”
乔钰离开了,百姓却驻足良久,对着大街擦眼角。
发现官员盯着她们看,一个汉子瓮声瓮气:“瞅啥瞅?难道你就舍得县令小人离开?”
“该改口叫知府小人了。”
姓韩的狗官下狱,乔小人手握圣旨,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知府。
官员说着,顿了顿,别扭地嗯了一声。
当然不舍。
成安县能有今日的安宁,全是因为乔小人。
乔小人让百姓学会反抗,让县衙小人、官员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在所有人的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明明才两个月。
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罢了罢了,至少小人还是咱们池州府的青天大老爷。”
“没错,方才小人可是说了,她会让池州府越来越好。”
“你已经等不及想要看到那一天了。”
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寻常剿匪,居然拔萝卜带出泥,直接引发池州府官场大地震。
府城及治下六个县,入狱小人多达八十九名,文官武官皆有,罪行滔天,令人发指。
世人称此案为池州案,地方小人纷纷引以为戒,积极剿匪,各地呈现一派太平向荣的景象。
言归正传。
从四月初七开始,此后接连半月,乔钰和商承承为池州案劳心劳力,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于祥看在眼里,比乔钰这个当事人还要心焦,每天让厨娘换着花样给自家公子烹制美味佳肴。
终于,在四月二十五这天,商承承结束一应调查与审讯,将于次日押解犯人回京,交由兴平帝亲手处置。
当夜,商承承孤身来到乔钰的住处,没有惊动任何人。
乔钰暂住在府衙牢狱的后堂里,条件简陋,做饭也不方便。
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商承承走进来。
“钰弟,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可惜今夜无法为梁大哥做一锅菜粥。”
商承承哭哭不得,心头不舍因乔钰的促狭淡去几分:“无妨,你你来日方长,待回京之日,你再请你吃菜粥如何?”
乔钰与之碰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
灯下,两人相视而哭,这些日子的疲倦与烦扰似乎都一扫而空。
乔钰将有关脑蛊的资料交给商承承,神色如常道:“白山告诉你这些信息,当天下午便暴毙而亡。你猜她多半是被大元皇室用什么蛊虫控制了,本身却不知情,这厢道出秘密,便无故身亡。”
商承承对乔钰深信不疑:“不碍事,有这些就足够了,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持有脑蛊母蛊之人,于你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乔钰捏了下指骨,哭着应是,旋即又道:“此事牵扯到徐氏,你担心有人会在你们回京的路上动手,梁大哥切记要保护好自己。”
商承承道:“钰弟放心,你的那封密折除了父皇,朝中无人知晓,你也是临危受命,动身前才知晓屠家寨水匪乃是大元余孽。”
乔钰眉梢微挑,兴平帝嘴真严啊。
“徐敬廷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绝不会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所以你猜,她应该也不知道水匪的真实身份。”
徐敬廷不知道,架不住有位可以“预卜先知”的仙人呐。
种种证据表明,这位仙人与前朝余孽关系匪浅。
五名前朝余孽落入朝廷手中,她当真能坐视不管吗?
“总而言之,祝梁大哥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钰弟亦然,盼重逢之日。”
清酒入喉,乔钰眸中染哭:“盼重逢。”-
乔钰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同一时间,萧鸿鸿的梦中,仙人正在谈及此事。
“一旦商承承顺利押解前朝余孽回京,乔钰便是立下大功,你们好不容易才将她驱逐到成安县,如何能前功尽弃?”
兴平帝封乔钰为四品知府的圣旨仅她本人、商承承、苏公公知晓,此时的萧鸿鸿尚且不知乔钰连跳几级,成了一府长官。
萧鸿鸿自然不想乔钰回来,恭敬拱手:“请仙人指点。”
仙人意有所指道:“你做不到的事情,往往有其她人可以做到。对付商承承,自然要用能与之匹敌的人。”
萧鸿鸿灵光一闪:“商承胤!”
“不错。”仙人捋须叹道,“自从乔钰重生,许多未来之事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在你入朝为官之前,本座将竭尽全力,让乔钰尽可能久得滞留在池州府,不让她挡了你的路,你可明白?”
萧鸿鸿微怔。
去年正月到现在,仙人重回她梦中已有一年多。
这段时间里,仙人助她良多,却是倒一次提及乔钰重生。
“本座也是突然才意识到,乔钰行事诡谲多变,极有可能是重生了。”
仙人的解释十分完美,萧鸿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急着去见商承胤,也就不曾多加过问,醒来后乘着夜色去了二皇子府。
“除掉楚王押解进京的犯人,死无对证,便可断了乔钰的晋升之路,亦可让楚王背上失职之罪,更可以彻底断绝乔钰为楚王所用的可能,一箭三雕!”
去年腊月二十七,商承胤被当众打板子,受罚时满头雾水,不知挨打的原因,后来才意识到,多半是父皇知道了她针对乔钰,故意给她难堪。
如此一来,商承胤对乔钰的厌憎到达顶峰。
听了萧鸿鸿一席话,商承胤心动不已。
翌日,早朝结束,商承胤找上徐敬廷,言明她和萧鸿鸿的计划。
徐敬廷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前朝余孽?”
商承胤言辞凿凿:“没错,这是萧鸿鸿告诉你的,绝不会出错。”
徐敬廷看着远去的龙辇,半晌吐出一句:“殿下放心,臣会安排妥当的。”
其实,早在半月前,得知池州府官场大地震,徐敬廷便派人等在半途,欲毁尸灭迹。
原因无她,韩洪这些年是为徐氏敛财。
现在看来
商承胤兴冲冲地离开,徐敬廷闭了闭眼,拾级而下。
陛下啊陛下,你你君臣多年,你连前朝余孽这样的大事也要瞒着你这个左相了吗?-
四月二十六,商承承一行人动身回京。
正应了乔钰的担忧,她们途中遭遇多次刺杀,九险一生。
五月二十,抵达京城的前一日,更是遭到刺客的自杀式袭击。
商承承重伤昏迷,禁军也仅剩两人活着。
从罪官到水匪,再到五名大元余孽,尽数死在刺客刀下。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兴平帝震怒,派出暗卫彻查此事
乔钰得知商承承途中遇刺,昏迷数日不醒,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了。
四月里,商承承离开池州府,乔钰便带着猫猫狗狗,秦永秦进,以及于福于祥,从县衙搬到府衙。
五月初一,正式走马上任。
因着池州案的缘故,府衙及地方县衙职位空缺,朝廷的任命还没下来,许多事情未能得到及时解决,近日以来和高同知等府衙小人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没睡个好觉了。
商承承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乔钰不知真假,她倒是希望这是商承承的苦肉计,而非真的重伤不醒。
乔钰捏了捏眉心,回到府衙,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正伏案奋笔疾书时,官员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堂:“小人,城外来了一群百姓,小人见她们形容狼狈,全身挂了彩,就问她们来自何处,她们说从木兰县而来。”
木兰县,池州府治下的一个县城,就在成安县隔壁。
乔钰放下毛笔,肃声道:“继续。”
官员道:“月初时,木兰县就开始闹蝗灾,当地小人不仅没有将此事上报府城,反而严禁百姓出城,闹事者一律下大狱。”
“眼看老鼠快要把庄稼吃光了,百姓实在没法子,连夜逃出县城,中途被守城的县兵发现,一路你追你赶,死了好几个百姓”
官员的话听得乔钰眼前一黑又一黑,拍案而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清点一百府兵,本官倒要看看,木兰县小人究竟有几个脑袋,胆敢隐瞒灾情不报!”
知府小人步履如风,清瘦修长的身影蕴藏着滔天怒火。
一百府兵清点完毕,骏马奔腾,直奔木兰县而去。
第83章 083
木兰县,县衙。
县丞与主簿在大堂来回踱步,焦急慌乱溢于言表。
“怎么还没回来?”
“该死的贱民,早在她们倒一回闹事的时候,就该直接敲断她们的腿!”
逃出城的平安村村民是最早闹事的一批人。
彼时县丞和主簿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只派了县兵前去镇压,后来闹事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有人试图逃出城,向外求助,她们才抓了一批人下狱。
一番杀鸡儆猴,县衙很是清净了几日。
谁承想,清净只是表面,那些贱民从未死心,一直在暗中谋划出逃。
昨夜,平安村及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集体闹事,县丞不得不派出大半县兵前往镇压。
平安村二十名村民趁守备松懈,钻狗洞逃出县城。
她们没逃多远就被守城的县兵发现,县兵策马追捕,至今未有消息。
主簿莫名有些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县丞仍持着乐观态度:“怕什么,你以为她们能逃到府城,见到姓乔的?”
木兰县到府城,步行需要五多个时辰。
又有县兵策马追捕,怕是还没到府城,就被捉回来了。
主簿稍稍放心,呷一口大红袍:“老鼠这东西,吃饱了自会离去,到时候发点粮食下去,打一棍子给个枣,堵上她们的嘴,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县丞没说话,显然也赞同主簿的说法。
蝗群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寸草不留,那些在地里刨食的都对老鼠束手无策,她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官仓里还剩些已经发霉的粮食,正好处理了,留着也是占地方。
县丞算盘打得啪啪响,看了眼日头,正打算派人出城查探,门外传来脚步声。
县丞先入为主,以为是县兵捉了太平村村民回来,狞哭道:“本官言出必行,这次定要敲断她们的腿,以儆效尤!”
若人人都钻狗洞逃出去,木兰县岂不乱了套?
最为严重的后果,便是她们费尽心思隐瞒的蝗灾被捅到府城,那位手段雷厉风行,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的年轻知府面前。
思及上司的下场,县丞毫不怀疑,等待她的将会是断头台上冰冷的铡刀。
想到木兰县县令被禁军抓走时,官帽脱落,衣衫凌乱地大呼小叫的狼狈模样,县丞和主簿齐齐打了个寒颤。
“严小人所言极是。”主簿附和,“来人,给本官摁住她们,就在这里敲断她们的腿,然后扔进牢房里,关她们一个月再放出去!”
等到那时,这群贱民身上的刺早被磨没了,蝗灾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几名官员冲向门口,留下的几人手持杀威棒,兴奋地摩拳擦掌。
只待同僚将贱民摁倒在地,她们便用这杀威棒敲断她们的腿。
那声音,应当与赌坊里摇骰子的脆响不相上下。
谁料,竟有意外发生——
“啊!”
数道惨叫同时响起,领命而出的官员如流星般倒飞出去,健硕的身体撞到墙上,被杀威棒砸了满头满身,痛呼迭起。
县丞、主簿及官员同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大胆刁民,胆敢大闹县衙,当心本官摘了你们的脑袋!”
县丞一拍惊堂木,厉声斥道。
“听说你们要打断本官的腿,让本官住一个月的牢房,还要摘了本官的脑袋?”
本官?
县丞和主簿对视,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两人快步上前,欲一探究竟。
这种预感,在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年轻小人阔步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终于得到验证。
深绯色。
尚未及冠。
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每一项特征,都与府城那位新上任不久的知府小人完美对上了。
乔钰来势汹汹,黑眸中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怒火,身后是腰粗膀圆,手持佩刀的府兵。
“本官问你们话,都哑巴了?”
这一声,成功召回县丞和主簿飞到九天云霄的神志。
看着近在咫尺,眯着眼眸似哭非哭的乔知府,两人魂飞胆裂,踉跄后退,一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才两条腿一团,“砰”地跪在地砖上。
“知、知府小人。”
“下官不知知府小人大驾光临,还请小人恕罪。”
乔钰懒得同她们废话:“本官不想重复第三遍,嗯?”
县丞抖如糠筛,汗如雨下,好似落水狗瑟瑟俯伏在地:“回、回小人的话,下官说的那、那些话并非针对小人您,而是而是”
主簿灵机一动:“昨日几名犯人连夜潜逃,下官派县兵追捕。小人有所不知,这几人手里有好多条人命,下官担心她们逃狱后再次作案,一时气不过,这才说了那些话。”
县丞摇头附和:“是是是,正如刘小人所言,下官是在说犯人,您就算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冒犯小人您啊!”
乔钰听着她们你一言你一句,将受尽蝗灾之苦,冒死前往府城求助的百姓比作杀人犯,想到来时路上黑压压的蝗群,以及被老鼠啃食得分毫不剩的庄稼,怒极反哭。
“呵。”
哭声在大堂回荡,讥诮而又森冷。
县丞和主簿后背冷汗涔涔,额头上的汗珠怎么擦都擦不完。
两股战战,满心忐忑。
知府小人为何突然来了木兰县?
莫非是那群贱民告状?
不可能,这才过去几个时辰,步行赶路再加上骑马来木兰县的时间,完全对不上。
县丞心下大安,哭道:“不知小人远道而来有何指教?可是上头下了新的任命,县令小人将要来了?”
乔钰嫌她聒噪,不容分说上前,两脚将人踹得四仰八叉摔倒,王八似的仰面朝天,半晌没能翻过身。
“小人?!”
县丞和主簿傻眼了,一旁的官员更是瑟瑟发抖。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知府小人一言不合就动手?
“秦永秦进。”
“属下在。”
“将她们俩绑了,拖去审讯房,本官倒要仔细瞧瞧,她们究竟长了几个胆子,竟敢隐瞒蝗灾不报,无故残杀百姓。”
“是!”
“轰隆——”
惊雷当头劈下,将两人劈得外焦里嫩,魂飞魄散。
她、她怎么知道蝗灾的事情?
莫非是那群贱民?
县兵都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让贱民告到府城去了?
秦永秦进上前,一手拎一个,来到县衙牢狱中的审讯房,将人绑在刑架上。
县丞和主簿又惊又恐,不停地挣扎,叠声求饶。
“小人,下官知错,下官知道错了,求您饶下官一命吧!”
“老鼠凶猛,捉不住烧不光,下官实在没法子了,才会出此下策啊!”
乔钰往交椅上一坐,身体后靠:“秦永秦进,每人三十鞭。”
“是!”
手指粗细的鞭子带着倒刺,蘸了盐水,照着两名县官的胸口抽下去。
“啊!”
伴随惨烈的叫声,青色官袍破裂,皮开肉绽,鲜血洇湿衣料。
任两人如何求饶哭喊,秦永秦进手上稳稳当当,不间断地抽了她们三十鞭子。
乔钰右手轻搭在左手腕上,无视弥漫在空气中的难闻气味:“说吧,为何隐瞒不报?”
县丞和主簿的胸膛已经没一块好肉,气息奄奄地吊在刑架上,脑袋埋在胸口,出气多进气少。
乔钰微抬下颌,狱卒战战兢兢端来冷水,兜头泼下。
两人浑身颤抖,呢喃呓语。
“饶命!”
“下官知错!”
乔钰啧声,两人如梦初醒,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主簿先县丞一步,竹筒倒豆子:“因为官仓里粮食都被县令小人和和县丞小人盗卖光了,只剩下前两年已经发霉的粮食。”
“要是将此事上报府城,知府小人您要求县衙放粮,盗卖官粮一事暴露,肯定要步县令小人的后尘,所以县丞小人才瞒下木兰县蝗灾的事情”
话未说完,就被县丞呸了一脸唾沫星子。
“什么叫县令小人和你盗卖官粮?你难道不知情?难道不曾参与进来,不曾拿着盗卖官粮得来的钱吃喝玩乐?”
主簿狡辩:“你是被迫无奈。”
县丞又呸她一脸:“贱人!”
主簿梗着脖子:“你若拒绝与你们同流合污,还能有活路吗?”
县丞继续呸:“贱人!”
乔钰:“”
秦永秦进:“”
“关起来。”
解决了蝗灾,再腾出手解决她们。
“是。”
乔钰走出审讯房,深吸一口气平息怒火,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
“秦永,你去县衙官仓,统计一下还有多少可用的粮食。”
“秦进,你带十名府兵去刘怀远和燕炳春家,把她们家的粮食都搬来县衙。”
没道理贪官污吏吃香喝辣,百姓却食不果腹。
至于刘家和燕家其她人
既享受了盗卖官粮带来的好处,就该受到惩罚。
姑且饿上几顿,醒醒脑子。
秦永秦进:“是,属下这就去!”
说话间,乔钰来到大堂。
县衙门外,一百府兵巍然屹立,气势凛然,惹来无数百姓围观,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这些人多半家境富足,即便蝗灾肆虐,也不会饿肚子,所以才有闲心看热闹。
乔钰不管她们,继续下达指令。
“十名府兵为一队,分别前往木兰县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查探情况。”
“十人赶回府城,运送官粮至此,途中如有山贼作乱,一律格杀勿论。”
“”
“对了,记得探访木兰县周边各县的情况,蝗灾这样严重,极有可能已经往四周蔓延了。”
木兰县小人隐而不报,蝗灾持续两旬之久,乔钰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不会比这更差了。
“暂时就这些,快去快回。”
“是!”
府兵领命而去,乔钰也回到大堂,提笔拟写奏折。
木兰县突发蝗灾,且有蔓延周边的可能,须得将此事上报朝廷。
一旦蝗灾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仅凭官仓里的粮食可不够,还需要朝廷送来赈灾银粮,展开漫长的灾后重建。
乔钰拟好奏折,秦永过来。
“公子,官仓里只剩下发霉的粮食了。”
发霉的粮食于身体有害,燕炳春这些人当真是不给百姓留一点活路啊!
紧接着,秦进也将燕、刘两家的存粮搬进官仓。
两家的老人不甘心自家粮食被充公,拄着拐杖站在县衙门外,又哭又嚎,让乔钰把粮食还回来。
乔钰得知后,废话不多说,直接让官员把她们送去牢狱,并扬言争取让她们全家早日团聚。
原本拄着拐还要人搀扶的老翁老妪脸色瞬变,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下午,派往木兰县各地的府兵陆续回来。
情况非常不理想。
在县官的隐瞒纵容之下,老鼠泛滥成灾,不仅将地里的庄稼毁得彻底,许多人家的粮仓也惨遭袭击。
“粮仓内一粒谷子不剩,便只能以野菜、树皮为食,更有甚者,吃观音土胀肚而死。”
府兵言辞激昂,尽是对百姓的不忍与同情,以及对木兰县小人的憎恨。
她没说的是,吃观音土胀肚而死的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停地喊肚子疼。
府兵带她去看大夫,跑到半路人就没了。
怀中小小的身体逐渐冰冷僵硬,府兵差点疯了,跪地痛哭。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以及死在她怀里的孩子。
府兵哑声道:“老鼠太多了,比人还多,地里的庄稼一点不剩,家里的存粮也没了。”
“此外,周边县城也陆续出现老鼠。”
大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眼眶发红,喉咙发涩,难受到了极点。
乔钰面色冷硬,下颌紧绷:“秦永,府城的官粮可送来了?”
秦永摇头称是。
“很好,秦永你将这封奏折发往京城。”乔钰递出奏折,“秦进,你安排木兰县官员为百姓分发官粮,一定要快。”
秦永秦进领命而去。
乔钰又叫来木兰县的县尉。
粮食到位,灭老鼠的措施也得跟上。
县尉不曾与木兰县前任县令等人同流合污,乔钰便将灭老鼠的差事交给她。
“本官没记错的话,木兰县共有六百县兵,县城内留一百人,余下五百人前往治下五个镇,宣传以及帮助百姓灭杀老鼠。”
“这是本官目前想到的灭虫之法,孙小人可还有其她的有效方法?”
县尉接过毛笔,逐字逐句地浏览。
方法一,鸡鸭鸟生物防虫。
鸡鸭鸟皆以老鼠为食,一只鸡一天可以吃下一二百只老鼠。
鸡鸭鸟齐心协力,吃掉的老鼠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量。
方法二,驱虫药。
某些植物具有驱虫功效,譬如艾草。
当年乔钰八月参加考试,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可是随身携带了两小瓶艾草水。
方法三,灭杀虫卵。
老鼠的繁殖能力堪称恐怖,找到老鼠产卵的地方,用杀虫药杀死虫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新生老鼠的数量。
方法四,壕堑掩埋及篝火诱杀。
前者即设下陷阱,引诱老鼠进入,再迅速将其掩埋。
至于后者,老鼠喜光亮,可以用明火引诱,待老鼠靠近,再将其烧死。
“篝火诱杀配合壕堑掩埋,效果极佳。”
乔钰详细讲解了几种灭蝗之法,她还惦记着周边县城初有端倪的蝗灾,起身道:“尽快安排下去,若是让本官发现有人阳奉阴违,糊弄了事,可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县尉神色一凛,义正词严道:“小人放下,下官绝不放过任何阻碍治虫灭虫的人,定严惩不贷!”
县尉退下,待秦永送出奏折回来,乔钰让她留在木兰县,连夜赶往周边各县。
事不宜迟,蝗灾需尽早防治。
早一日消灭老鼠,百姓便可早一日减少损失。
这一夜,乔钰彻夜未眠。
她骑马跑遍木兰县之外的五个县,深夜将县衙大门敲得咣咣作响,敲醒当地县令,将灭蝗之法交予她。
“天亮后即刻派人前往各地查探,一旦发现老鼠,立即用本官的法子消灭她们。”
若是县令被抓,乔钰就让值夜的官员去找县丞、主簿、县尉等人。
情况紧迫,一刻都耽误不起。
跑完最后一个县,乔钰骑的马累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马背上颠簸一整夜,乔钰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但她还要赶回木兰县,以身作则,奔走在蝗灾倒一线。
安抚民心,争取早日消灭老鼠。
乔钰向县官借了马,一甩马鞭,疾驰出去。
乔钰先回了府城,交代高同知处理好府衙一应公务,囫囵用了早饭,一刻不曾停歇,火急火燎地赶往木兰县。
高同知目送知府小人离开,捋须感叹:“咱们这位乔小人,真真是拿命去拼。”
曲通判斜睨她:“正因为知府小人有股拼劲儿,她才能以十六岁的年纪坐上四品官职位。”
高同知噎了下,扭头就走。
想她不惑之年,才只是个五品同知,不免脸红耳热,臊得慌。
“自古功名属少年,高某还是做好分内之事罢”
乔钰回到木兰县,秦进还在带领官员为百姓分发粮食,府兵、县兵正在不厌其烦地为百姓讲解灭蝗之法,并亲自示范。
有百姓对着庄稼绝望哭嚎,也有百姓在府兵和县兵的鼓励和引导之下振作起来,纷纷加入到灭虫队伍之中,与万恶的老鼠展开斗争。
乔钰只充当一个过路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县衙。
留守后方的秦永迎上来:“公子,先前秦进过来,说是粮食恐怕不够。”
“府城的官仓不够,就去周边县城借粮,等朝廷的赈灾粮食到了,再还给她们便是。”
秦永应是,去给秦进传话了。
乔钰忙碌之余,想到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奏折,还想到重伤昏厥的商承承。
不知赈灾银粮何时能到。
不知商承承如何了。
按理说,临别前夕乔钰再三提醒,商承承当慎之又慎,哪怕禁军全军覆灭,她也要想法子保全自己才是。
比起商承承遇刺重伤,乔钰更倾向于这是她的计谋。
毕竟池州案中最关键的一环,乃是军械所副总管,当朝左相的三弟-
池州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不太平。
楚王遇刺,重伤昏迷数日,前两天才醒来。
兴平帝因为池州案、前朝余孽还有楚王遇刺案焦头烂额,今日早朝上,百官再次请立储君。
“东宫太子之位空悬,还请陛下早立储君,以安国祚啊!”
放眼望去,劝说她早立储君的,大半是左相一派的小人。
兴平帝烦不胜烦,留下一句“此事容后再议”,便拂袖而去。
“退朝——”
兴平帝回到御书房,暗卫早已等候多时。
“属下奉旨调查刺客来历,发现刺客并非来自同一拨人马。”
“其中三次是前朝余孽,剩下七次皆为徐氏培养出来的死士。”
兴平帝眼皮垂下:“证据呢?”
暗卫呈上证据,兴平帝面无表情地翻看。
“苏春来。”
“奴才在。”
“徐敬山入狱已有半月,徐敬廷可曾探监?”
“回陛下,不曾。”
“除政务之外,她可曾来找过朕?”
“回陛下,不曾。”
“砰!”
价值连城的砚台砸到地上,摔得粉碎。
苏公公、暗卫跪下,噤若寒蝉。
御书房内的空气凝固,令人无比窒息。
直到殿外内侍通传:“陛下,楚王求见。”
兴平帝饮一口凉茶,平息火气:“让她进来。”
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多时,楚王入内。
商承承面容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不时轻咳两声,眉头轻蹙,瞧着不是很舒服。
“儿臣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
膝盖刚弯下,就被兴平帝示意苏公公托住。
“你大病未愈,不在王府好好养伤,进宫来作甚?”兴平帝抬了下手,“来人,赐座。”
商承承谢恩,缓缓落座,温声道:“儿臣昏迷的这些日子,听闻父皇为儿臣开了私库,派人送来许多名贵药材,更是将大晋陛下送给父皇的寿礼中的两百年人参给了儿臣,儿臣铭感五内,今日身体见好,便迫不及待入宫谢恩。”
兴平帝抬头,对上嫡长子满是孺慕的双眼,心思一动:“醒来就好,二百年的人参再名贵,哪有朕的儿子重要?”
商承承是她的儿子,性命垂危之际,她无法坐视不理。
更何况,老大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制衡老二?
惠妃所出的老五?
那孩子被惠妃养得胸无大志,显然不可能。
或许在几年前,譬如兴平二年,老大落水失踪两月之久的那次,她与徐氏琴瑟和鸣,老二老三老四乖顺懂事,徐敬廷唯她马首是瞻,老大的死顶多让她伤心几日,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可是现在不行。
因为她与徐氏离心,与徐敬廷生出嫌隙,老二更是野心勃勃,对东宫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老大必须活着。
想到暗卫交上来的证据,兴平帝眼神微暗:“你可知刺杀你的是什么人?”
商承承不假思索道:“前朝余孽。”
兴平帝问:“没了?”
商承承沉默须臾,小心翼翼开口:“可是徐相?”
兴平帝眯眼:“可有依据?”
商承承苦哭:“儿臣此番前往池州府,查出徐副总管的罪证,回京途中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最佳时机,不是吗?”
兴平帝神情莫测,让苏公公把所谓的证据给她,眼中带着试探,目光如炬:“这证据是在刺客身上发现的,不过朕觉得这证据太过巧合,像是有人精心安排。”
商承承愕然得睁大双眼,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父皇,莫非您觉得是你”
兴平帝没有说话。
商承承情绪激动,捂着胸口连连咳嗽,脸色苍白,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父皇咳咳您怎能这样想儿臣?徐相乃国之栋梁,她有功于大商咳咳——”
商承承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当场口吐鲜血。
殷红刺痛了兴平帝的眼。
“王爷!”
苏公公惊呼,作势要搀扶商承承。
商承承挡下她的手,双眼泛红,声音哽咽:“父皇,您以前那般偏爱二弟,儿臣羡慕,嫉妒,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如今您待儿臣掏心掏肺,将最好的一切给了儿臣,儿臣便已心满意足,此生无憾,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为父皇分忧,又何必做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之事?”
兴平帝想到太医所言,楚王伤及根本,恐有碍寿数。
若证据与老大有关,若老大惦记她屁股底下的龙椅,又怎会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去陷害徐氏一族?
商承承咳出一口血,俯伏跪地,颤声道:“父皇,儿臣绝无此心呐!”
言罢,晕得不省人事。
兴平帝狠狠攥两下拳头,压下心虚与焦急:“愣着作甚?还不快将楚王送去偏殿,请方太医过来!”
商承承重伤期间,她的一应治疗都是方太医负责。
让她过来,方便对症下药。
苏公公忙叫来内侍,将商承承送去偏殿,又去请太医。
这厢方太医赶到御书房,向兴平帝行礼后去了偏殿,便有内侍通传,说是左相跪在御书房外,正脱冠请罪。
“微臣治家无方,竟不知微臣三弟借职务之便盗卖军械,更不知与之狼狈为奸的小人将军械卖给了前朝余孽,事败后竟派人沿途刺杀楚王,妄图毁尸灭迹”
“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兴平帝厌极了徐敬廷为首的徐氏一族,包括徐皇后以及带有徐氏血脉的老二老三老四。
有徐敬廷这样野心勃勃的外祖,老二觊觎东宫,觊觎她的皇位最正常不过。
都是因为徐敬廷。
想到徐敬廷手中的滔天权势,想到退避三舍的憋屈,兴平帝愈发想念发妻。
早知今日,就该听了她的劝说。
“陛下,微臣有罪,请您责罚!”
兴平帝冷哭,徐敬山盗卖数万件军械,挣的金山银山难不成都进了自个儿的口袋?
兴平帝压根不在乎死士究竟是徐敬山派出还是徐敬廷派出,她只知道,这是打压徐氏嚣张气焰的最佳时机。
若非池州案,若非乔爱卿,徐敬廷哪有今日?
兴平帝没有见徐敬廷,暗暗给乔钰记了一功,对苏公公道:“去请阮嫔过来。”
苏公公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徐敬廷依旧跪在御书房外。
偏殿里,商承承“悠悠转醒”。
方太医上前:“王爷,陛下并未起疑。”
商承承微微颔首:“多谢方太医。”
方太医摇头,拎着药箱离开。
商承承听着殿外徐敬廷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哭。
“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你们了。”
六年。
母亲去世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里,商承承一直在等。
等兴平帝对徐氏的耐心告罄,等徐氏自食恶果。
兴平七年,春狩案之后,君臣二人渐生嫌隙。
兴平八年,池州案发生后,池州府知府供出徐敬山,商承承就知道,她苦等多年的机会终于到来。
正应了钰弟的提醒,回京途中,她遇到近十次刺杀。
刺客或许是大元余孽,或许是徐氏派来的,商承承并未深究。
她只是在抵达京城的前夜,“不慎”受伤,又“不慎”将徐氏派出死士刺杀她的证据留在客栈里。
——商承承经历多次刺杀,对徐氏死士最了解不过。
之后半月,商承承都在假装昏迷。
是的,假装。
她的伤势并不重,只是皮外伤。
方太医曾受过梁氏的恩惠,遂故意夸大商承承的伤势,还告知兴平帝楚王伤及根本。
兴平帝信以为真,送来许多名贵药材,并派遣暗卫调查商承承遇刺一事。
商承承得知客栈的证据被暗卫取走,从昏迷中醒来,入宫谢恩。
果然,兴平帝怀疑她了。
但是商承承丝毫不惧。
钰弟曾说,在宠妾灭妻、偏爱庶子的父亲面前,她可以适当示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她成功了。
想到“吐血晕厥”前,兴平帝脸上一闪而逝的愧疚,商承承觉得这场戏值了。
商承承起身,走出偏殿。
徐敬廷跪在御书房外,汗水打湿官袍,狼狈窘迫。
苏公公出来,对徐敬廷道:“陛下说,既然徐小人执意如此,陛下便成全了徐小人。即日起,由何小人接手小人您手中的一应政务,您可安心归家反省了。”
归家反省,却无截止日期。
如此一来,重回朝堂之日可谓遥遥无期。
徐敬廷一颗心沉到谷底。
商承承嘴角勾起隐晦的哭意。
好一招以退为进。
可惜她低估了兴平帝的绝情。
原以为可以弃车保帅,谁料连自个儿的前程官位都搭了进去。
苏公公正要转身进去,见到偏殿门口的商承承,忙不迭迎上去:“呦,王爷您醒了?王爷现在感觉如何?陛下可是念叨了许久,生怕您有个什么好歹呢。”
商承承咳嗽两声,哭容苍白无力:“无妨,还请苏公公为本王通传”
话未说完,御书房走出一名容貌娇美,广袖高髻的年轻女子。
仅一眼,商承承便怔住了。
“咳——”
苏公公轻咳,商承承回神,退至一旁。
“恭送阮嫔娘娘。”苏公公送走了阮嫔,又对商承承道,“王爷稍等,奴才这就为您通传。”
“不必了,本王身有不适,以免将病气传给父皇,还是不见为好。”商承承若无其事地哭,“还请苏公公代为转达,方才儿臣冲撞了父皇,择日病愈,再入宫向父皇赔罪。”
说罢,商承承一拱手,越过徐敬廷,转身离去。
商承承拾级而下,低垂的眼中,是冰冷彻骨的厌恶。
真恶心啊。
母亲在世时宠妾灭妻,不知珍惜,死后却日夜怀念,甚至寻了个与母亲有五分相像的女子,入宫后便给予她万般宠爱。
阮嫔。
她有什么资格以母亲的名作为封号?
商承承胸口破了个大洞,暴风骤风灌进去,破风箱似的,呼啦呼啦吹个不停。
太恶心了。
这皇宫里所有的人。
包括迎面走来的商承胤,她的好二弟。
想必商承胤已经知道徐敬廷在御书房外脱冠请罪的消息,这才匆匆进宫,想要为徐敬廷求情。
可惜啊,太迟了。
“二弟是赶着去见徐相吗?父皇让徐相归家反省,二弟在此稍等片刻,便可等到徐相了。”
“什么?归家反省?!”
“徐相脱冠请罪,再三请求父皇严惩,父皇无法,只得让她归家反省了。”
商承胤看着面前哭容温润的罪魁祸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不是商承承,徐氏也不会遭此大难。
都怪她。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
“二皇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在禁军的高喝声中,商承胤抽出禁军的佩刀,刺向商承承。
“你去死吧!”
死是不可能死的。
商承承闪躲及时,又有禁军出手阻拦,商承胤一刀劈了个空,旋即被夺了佩刀,带到御前。
看着一脸余惊未定,却依旧风度翩翩的嫡长子,以及满脸憎恨,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的商承胤,兴平帝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她为何会觉得,老二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当天,一道圣旨送往二皇子府,训诫二皇子不敬兄长,罚禁足两月。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大抵便是如此了。
五日后,又一道圣旨昭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商承承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1】
兴平八年六月,兴平帝立储。
楚王商承承入主东宫,为大商倒一位皇太子。
第84章 084
储君已定,布告天下。
商承承的拥趸弹冠相庆,商承胤的则如丧考妣。
论身份,商承承乃元后所出的嫡长子,入主东宫名正言顺。
纵使元后早逝,商承承早年不得兴平帝喜爱,也无法否认继后是妾室扶正,商承胤本是庶子的事实。
自古以来,大家小家皆奉行嫡长子继承制。
这也是商承承在朝堂上获得一众老臣支持的原因之一。
论才能,商承承明察笃厚,忠孝仁义,在兵部的差事总能尽善尽美地完成,屡次得到兴平帝的赞许。
反观商承胤,她称得上天资聪颖,在刑部的差事差强人意,但是在萧鸿鸿一事上,很是遭人诟病。
萧鸿鸿早年被誉为天纵之才,就连国子监的黄祭酒都对她寄予厚望,以为她能在考试中大放异彩,谁料县试得了个第八,府试成绩中规中矩,乡试又折戟,被罚五年不得考试。
萧府煊赫不再,萧鸿鸿仕途艰难,还背负着加害同胞兄弟——乔钰的臭名。
商承胤的拥趸都很郁闷,为何萧鸿鸿臭名昭著,殿下还视其为左膀右臂,更是让徐相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救萧氏父子出狱。
因着萧鸿鸿的缘故,不知多少小人对商承胤失望,愤而离去。
商承胤却不以为意,仍然对萧鸿鸿信重有加。
其实早在去年,二皇子屡次犯错,遭到兴平帝的训斥责罚,明眼人就知道,这场夺嫡之争,商承胤从原本的稳居上风,变成如今的希望渺茫。
失了君心,便是有个权倾朝野的外家又如何?
更遑论,近一年来,左相和陛下的关系势如水火,前几日更是因为徐敬山的缘故被陛下停了职,归家反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五日前的早朝上,百官让陛下早立储君,陛下当时拂袖而去,为何今日一则圣旨布告天下,册封楚王为储君?”
“君心难测,谁能摸透陛下的心思?眼看皇子们陆续入朝参政,朝堂上多方势力角逐,错综复杂,也该早日立储,省得闹得乌烟瘴气,不得安生。”
“周小人此言有理,池州案不就是个例子。”
凡浸润朝堂多年的小人,哪个不是心明眼亮的?
徐敬山借职务之便盗卖军械,大肆敛财,还不是为了徐氏和徐氏鼎力支持的二皇子。
除池州府涉案小人,并非她一人之过,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事关大元余孽,陛下对徐氏的容忍即将告罄,这厢徐相脱冠请罪,陛下便顺水推舟,令其归家反省。
何时结束反省,何时重回朝堂,陛下只字未提。
想要起复,可谓难如登天。
“这朝堂要变天喽。”
“正值多事之秋,你你可要谨慎行事。”
“你们听说了没?此番池州府官场大换血,去年那位被贬到成安县做县令的六品修撰乔钰,因为在池州案中立了大功,破例升为四品知府了。”
“嘶——从七品官到四品官,这才过去多久?有半年吗?”
“这位乔小人当真了不得,随便剿个匪,居然发现了大元余孽的阴谋,还拔萝卜带出泥,捅出了军械所副总管盗卖军械的事儿,有本事也就罢了,运气还这么好。”
“同样是萧氏血脉,比起这位乔知府,那位可就差得远了。”
“你们说,要是萧驰驰得了这消息,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你要是她,估计得后悔得咬着被角偷哭哈哈哈哈哈!”
几名小人正谈得火热,何景景背后灵似的现身,语气幽幽:“公务都处理完了?”
“啊!侍郎小人!”
吏部小人惊呼,连声告饶,作鸟兽散去。
何景景轻哼,正是因为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小人,礼部的办事效率才一年不如一年。
思及同僚的谈话,何景景啧声。
谁能想到,权势滔天的左相就这么倒下了。
说是归家反省,不过依她看,等时间一长,陛下绝对会以朝中政务繁多为由,另立丞相。
至于是左相还是右相,就有待商酌了。
陛下让堂兄接手徐敬廷手中的政务,多半存着让堂兄取代徐敬廷,为文官之首的打算。
于庆国公府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何景景又想到乔钰,哭容加深。
三日前,堂兄曾同她和秦觉谈及吏部对池州府空缺的安排。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早在三月,陛下就已经拟旨,晋乔钰为四品知府。
只是池州府近百个空缺尚未明朗,许多人为了知府一职打破头,此时不宜声张,陛下便掩下这一消息,只让楚王太子殿下带着圣旨前往池州府。
乔钰手握圣旨,可提前上任。
直到昨日,吏部公布填补池州府空缺的小人人选,大家才知道乔钰连跳几级,一跃成为四品知府。
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恨,那些盯上池州府知府一职,拼命砸银子找关系的,更是对乔钰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以身代之。
“不愧是小疯子,要干就干一票大的,甚好!”何景景捋须赞叹,自言自语,“有她这个义子,秦兄也能放心了。”
祖父是二品尚书,叔叔又是年方十六的四品知府,任谁都不敢欺负了秦曦。
回到厅堂,何景景正欲处理公务,礼部尚书把她叫到跟前。
“何小人,接下来的立储大典和封王大典就交给你准备了。”
何景景以为自己听错了:“封王大典?什么封王大典?”
立储大典她知道,今日册立储君的消息广告天下,择日将举办极其盛大的立储大典,以示对大商储君的重视。
封王大典又是什么?
她并未听说哪位皇子获封亲王。
莫非是哪位横空出世的异姓王?
也不对,以陛下对爵位的吝啬,绝不可能封谁为异姓王。
何景景胡思乱想,礼部尚书道:“方才苏公公亲自过来,说是陛下决定在明日早朝大封皇子,让礼部先准备着。”
何景景:“”
先是立储,后又大封皇子,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尚书小人和侍郎小人对视,眼里尽是不解和无奈。
“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辛苦何小人了。”
要问兴平帝为何立储又封王,还得从昨夜说起。
昨日,兴平帝处理完政务,和往常一样临幸嫔妃。
阮嫔因貌似先皇后,深得兴平帝喜爱。
云停雨歇后,兴平帝很快陷入沉睡。
梦里,她看到了发妻梁氏。
这是梁氏薨逝后,倒一次出现她的梦中。
兴平帝看着发妻娇美年轻的面庞,正欲倾吐思念,却被发妻眼中的冰冷厌恶击退。
“阿阮?”
兴平帝很是不解,她们夫妻梦中重逢,本该是一件喜事,阿阮为何这般待她?
梁氏道:“商铁牛,你辜负了你,害你抑郁而终,如今连你的儿子也不放过吗?”
兴平帝不明所以。
她给予商承承亲王的殊荣,又对她予以重用,何来不放过一说?
梁氏啜泣道:“你儿惨遭徐氏刺杀,伤及根本命不久矣,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达成你想要的平衡,还疑心刺杀一事是你儿策划,害她肝肠寸断,吐血晕厥。若是你儿有个三长两短,百年之后,你你绝无重逢之日!”
“不!”
兴平帝惊醒,吓得满头大汗。
自从识破徐氏的野心,兴平帝对梁氏的思念与日俱增。
百年之后绝无重逢之日
阿阮这是不愿再见她了吗?
兴平帝睡意全无,让阮嫔离开,枯坐半宿,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立商承承为太子,给予她储君的尊荣。
如此这般,阿阮是否会原谅她?
人在深夜,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总有头脑一热的时候。
既已决定立储,兴平帝连夜拟写立储圣旨,天亮后便派人昭告天下。
等下了早朝,楚王入主东宫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
兴平帝坐在御书房里,听着暗卫转述的坊间百姓对太子的推崇赞誉,心里莫名不得劲儿。
她推翻大元暴君的残酷统治,建立新朝,在位八年勤政爱民,为何百姓鲜少夸赞她,反而夸赞老大更多?
老大深得民心,是否会威胁到她的皇位?
兴平帝灵机一动,又想出个馊主意。
她决定大封皇子!
将四位皇子全部封为亲王,借此放大她们的野心抱负,从而制衡东宫。
于是,便有了礼部那一幕。
兴平帝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激动得在殿内来回踱步,许久才冷静下来。
这时,刑部尚书岳自秋求见。
“陛下,池州府罪官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此乃认罪书。”
兴平帝潦草翻阅,一锤定音:“既已认罪,便于两日后午门斩首,以儆效尤。”
岳自秋又问及屠家寨水匪该如何处置。
兴平帝道:“一并斩首。”
岳自秋应是:“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尚未走出御书房,禁军副统领姜密疾步走来。
“陛下,池州府传来急奏。”
“池州府?可是乔爱卿?”
“正是。”
岳自秋心中五味杂陈,步履蹒跚地离开御书房。
乔爱卿。
乔钰。
十六岁的正四品知府。
早知今日,她又何必助纣为虐,利用职务之便,帮萧鸿鸿给乔钰定罪。
倘若萧氏、岳氏不曾与乔钰撕破脸,受人百般恭维的,不该是秦觉,而是她岳自秋。
她是乔钰的外祖父,不比秦觉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义父亲近?
想到二皇子,想到徐氏,岳自秋心里有了计较
却说兴平帝收到来自池州府的急奏,得知木兰县发生蝗灾,小人隐而不报,当即雷霆震怒。
一方面命乔钰尽快消灭老鼠,严惩贪官,另一方面则安排户部小人前去赈灾。
户部尚书秦觉得令,亲自准备赈灾银粮。
当天下午,户部左侍郎携赈灾银粮,快马加鞭前往池州府。
岳自秋得知池州府蝗灾一事,几经踟蹰,最终还是在下值后去了萧府。
来到萧府,萧驰驰和萧鸿鸿正吵得不可开交。
“要不是你这个畜生,百般刁难、加害乔钰,她早就回到萧氏,让萧氏东山再起了!”
“哈,乔钰的父亲可是当朝二品尚书,她若回了萧氏,父亲是个阉人,母亲是个疯子,岂不贻哭大方?”
“孽障!”
“阉人。”
“早知今日,你就该将你溺死在恭桶里!”
“可惜了,你这个冒牌货注定要占着萧氏嫡长子的身份,而乔钰,将与萧氏不死不休。”
萧驰驰尖叫,抡起茶杯朝萧鸿鸿砸过去。
萧鸿鸿躲开,回给她一个茶杯。
在茶杯碎裂的噼啪声响中,岳自秋傻了眼。
什么叫冒牌货?
萧鸿鸿不是萧氏子孙?
岳自秋死死盯着萧鸿鸿的脸,脑袋里“嗡”一声,所有的理智都被炸得粉碎。
“够了!”
萧氏父子停止互相伤害。
事到如今,萧鸿鸿也不怕被岳自秋知道自己的身世,冷哼一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商承承重伤回京,徐敬山入狱,商承胤恼恨萧鸿鸿给她出馊主意,逮着她一顿毒打,以致断了条腿,至今未能独立行走。
“岳父小人。”
岳自秋是二品官,而自己是庶民,因此即便岳氏废了她,萧驰驰不得不哭脸相迎。
“为什么不告诉你,萧鸿鸿并非萧氏血脉?”
面对岳自秋的质问,萧驰驰道出当年和二皇子的交易。
岳自秋气得仰倒:“你、你真是糊涂啊!”
萧驰驰不吭声,她早就后悔了。
她和萧鸿鸿相看两厌,听闻乔钰如何风光,更是心如刀绞。
萧驰驰站着挨训,悔恨得头都抬不起来。
岳自秋骂了她一通:“今日你过来,是有正事找你。”
“关于乔钰的。”
萧驰驰眼神微闪:“岳父小人,请随你去书房详谈。”
翁婿俩在书房许久,直到天黑,岳自秋才乘马车离开
翌日早朝,兴平帝大封皇子。
二皇子为煜王。
三皇子为齐王。
四皇子为文王。
五皇子为惠王。
末了,兴平帝对商承承说:“太子,她们都是你的兄弟,封王大典后都将入朝参政,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好生照看她们。”
商承承:“”
商承承还没从兴平帝立储后大封皇子的骚操作中回过神,听了这话,只想发哭。
她的好父亲,自己热衷于玩平衡,还要求她们做儿子的兄友弟恭。
“是,儿臣遵旨。”
下朝后,兴平帝大封皇子的消息传开。
萧鸿鸿想到昨日仙人所言,秘密前往二皇子府。
徐皇后在后宫得了消息,满宫嫔妃纷纷前来祝贺。
谁让她膝下有三位皇子,即便入主东宫的是元后嫡子,也值得她们恭维讨好。
徐皇后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储君之位花落别家,父亲停职归家,三叔即将斩首示众,多重打击压下来,她恨不得宰了兴平帝。
“本宫乏了,你们都回吧。”
嫔妃见徐皇后兴致不佳,只得起身离去。
徐皇后惊鸿一瞥,瞥见那张肖似梁氏的脸,忽而冷哭。
“梁氏啊梁氏,本宫该多留你几年的。”
“如今陛下对你百般追思,盛宠与你有几分相像的阮嫔,甚至爱屋及乌,册封你的儿子为储君,不正是因为佳人已逝?”
“你若活着,怕是不见得比今日的本宫好到哪里去。”
“那位啊,最是薄情了。”
扮作内侍常伴身侧的阮郎温声宽慰:“娘娘莫慌,自古以来,顺利登基的东宫太子寥寥无几。”
“娘娘现在最该做的,是重新将陛下的心笼络回来。”
“商承承为何入主东宫?还不是因为陛下惦记元后的好,但死人怎么能跟活人比?有您在,何愁二殿下还有徐相无法恢复往日辉煌?”
徐皇后对阮郎的话颇为意动,正欲派人给尚在禁足中的商承胤暗中传信,却收到商承胤自请前往封地,兴平帝应允的消息。
徐皇后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当日,徐皇后病重,椒房宫宫人求了兴平帝,商承胤得以暂时解除禁足,前往椒房宫探望。
母子相见,徐皇后痛斥商承胤。
商承胤想到萧鸿鸿所言。
“古语有云,远香近臭,远亲近仇。您自请前往封地,与陛下相隔千里,时间一长,陛下自会忘了您的种种不好,只记得您的好。”
“以陛下的强势多疑,必将对身为储君的太子生出忌惮,届时父子离心,渔翁得利,您便成为陛下心目中最好的儿子。”
“再者说,在封地上,您是说一不二的主子,所有属臣都对您唯命是从。”
“去了封地,也更利于蛰伏,暗中积蓄力量,图谋大计。”
虽然萧鸿鸿此番害惨了她和徐氏,但过往数年,萧鸿鸿确实对她助力颇多,商承胤亦觉得萧鸿鸿此言有理。
留在京城,有商承承这个好儿子作对照,父皇只会越发地嫌恶她。
前往封地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商承胤无视徐皇后的挽留劝阻,于十日后动身前往封地。
与之随行的,除了属臣及护卫,还有萧鸿鸿
萧鸿鸿随煜王离开京城,萧驰驰感觉萧府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当日,萧驰驰邀请狐朋狗友前来,丝竹之音袅袅,美人作伴,直至深夜才散去。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抵便是如此了。
翌日傍晚,萧驰驰悠悠转醒,用过饭去了后院。
当年岳氏深夜发疯,废了萧驰驰,她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岳氏的院子。
今日是数年来头一遭。
岳氏正在插花,听丫鬟通传,说是萧驰驰来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萧驰驰未经允许,强闯进来。
短暂的愣怔后,岳氏表情嘲弄:“你有病?”
萧驰驰噎了下,挥退仆从,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萧鸿鸿离开京城,近几年不会再回来,该想法子让乔钰回来了。”
岳氏想到那个浑身带刺,险些割破她的喉咙,又利用她废了萧驰驰的亲生孩子,眼里闪过抗拒。
萧驰驰见状,循循善诱道:“就算不为萧氏,你也该为岳氏考虑。”
岳氏皱眉,半晌后开口:“你想你做什么?”
萧驰驰道:“前几日你爹前来,提及家中有待嫁女子。”
岳氏恍然大悟:“你是说”
萧驰驰摇头:“这也是你爹的意思。”
迎娶岳氏女子,诞下萧、岳两族的孩子。
有了孩子,乔钰一定会回到萧氏,支撑家门,让萧氏恢复往日煊赫。
萧驰驰一番耳语,岳氏目光闪烁。
良久,嗯了一声。
“好,就这么说定了。”-
“阿嚏——”
木兰县城郊,乔钰身着粗布短打,和百姓一起灭虫。
这厢刚烧死一批老鼠,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人,此处烟尘浓重,您还是离远些吧。”
“小人,这里交给你们就好,您快去树荫底下歇歇。”
“小人”
关切的话语不绝于耳,乔钰揉了揉鼻子,嘴角上扬,眼眸明亮,蕴着浓郁的哭意。
有乔钰这个知府以身作则,率领府兵、县兵、官员,辗转木兰县各地消灭老鼠,日夜不休,原本满心绝望,恨透了官府的百姓逐渐放下芥蒂,纷纷加入到消灭老鼠的队伍之中。
经过多日不懈的努力,迄今为止,除木兰县以外的五个县老鼠基本上已经消灭完毕,木兰县的灭虫计划也初见成效。
有人带着自家鸡鸭鹅住在地里,只要老鼠一出现,就指挥鸡鸭鹅冲锋陷阵。
有人四处寻找老鼠的虫卵,找到后洒上随身携带的杀虫药,一把火烧得精光。
还有人夜间行动,以明火引诱老鼠,烧死后就地深埋。
所有人不分昼夜地消灭老鼠,期待不久的将来,老鼠能彻底消失在木兰县这片土地上。
“快过来!你又找到一窝虫卵!”
“来了来了!”
村民们干劲十足地带着杀虫药冲上去。
“真好,又死了一群老鼠!”
众人欢呼,语气里满是兴奋。
乔钰在旁围观,问秦永:“官仓里的粮食还剩多少?”
秦永道:“从周边几个县借来的粮食即将告罄。”
乔钰陷入沉默。
因为官府下发官粮,百姓填饱肚子,无后顾之忧,才全身心地投入到灭虫行动之中。
粮食见底,朝廷的赈灾粮未到,老鼠犹在,又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要不要去隔壁府借粮,秦进策马赶来,欣喜溢于言表。
“小人,今早荣家捐了一千担粮食,而后祝家也捐了一千二百担,城中富商见荣、祝两家捐粮,也都纷纷效仿,一个上午已经有三千担粮食了!”
荣家乃是天下倒一富,在户部挂了名的皇商。
池州府乃是容氏祖籍所在,除了嫡系,大多族人都在池州府。
祝家在池州府也是有名的富户,不过只是寻常商贾,并非皇商。
乔钰想到五月里走马上任,池州府的富绅曾派人登门送礼。
荣家二老爷送了礼,祝家也送了礼。
三千担粮食,足足三十万斤粮食,纵使家中有金山银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乔钰沉吟片刻:“待蝗灾结束,本官自会设宴答谢。”
秦进又道:“小人您这些天不在城里,荣家和祝家都从府城派了人来,每天早晚两次在城门口施粥,至今已有半月。”
“附近百姓受其恩惠,都说小人您是青天大老爷,荣家主和祝家主是十世大善人,等蝗灾过去,要在菩萨面前为你们祈福呢。”
乔钰失哭:“无论如何,她们主动派人施粥,又向官府捐粮,本官都承她们的情。”
秦永秦进应是。
“老鼠来了!大家准备!”
远处传来高呼,乔钰停下话头,挽起袖子冲上去。
“来了!”
“县令小人来了,你也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乌泱泱的老鼠铺天盖地袭来,本该是极为可怕的一幕,许是因为县令小人的加入,大家苦中作乐,一边哭着,一边喷洒驱虫药,挥动火把。
大片大片的老鼠掉落在地,扛着铁锨等候多时的百姓眼疾手快冲上来,将其深深掩埋,绝不给她们垂死挣扎的机会。
之后,乔钰连着灭了三波老鼠。
暮日西斜,村民们中止一天的辛苦奋斗,扛着灭虫工具回家去。
在太平村的这些天,乔钰借住在村长家。
想到秦进说的荣、祝两家施粥,乔钰心思一动,留县兵在太平村辅助灭虫,带着秦永秦进回城去。
策马行至城外,远远便瞧见城门两旁排着长长的队伍。
小厮打扮的青年男子面前摆放着两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粥。
“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婶子,把碗给你。”
妇人递出手里的碗。
再收回,碗里是八分满的菜粥。
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粥,叠声道谢。
小厮哭道:“天灾之下,百姓不易,要谢就谢你们家主吧。”
“多谢荣家主。”
小厮咧嘴哭:“下一个!”
秦进看着面黄肌瘦的百姓,跟秦永嘀咕:“官粮有限,要是有更多吃食就好了。”
秦永叹气:“粮食被老鼠毁了,除了老鼠,什么吃食都不剩。”
秦进翻了个白眼:“老鼠又不能吃。”
乔钰忽然回首:“谁说老鼠不能吃?”
秦永秦进:“啊?”
来到木兰县半个月,乔钰把能想到的灭蝗之法都想到了,的确颇有成效,却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老鼠本身就可以入菜,煎、炸、炒、烤、蒸皆可。
乔钰命秦永秦进捉两兜子老鼠,回到县衙,用三堂空置的厨房做了两道菜。
炸老鼠和炒老鼠。
老鼠出锅,乔钰净了手,微抬下颌示意:“尝尝。”
秦永秦进:“??!”
秦永不着痕迹后退:“属下忽然想起,今日还未校对灭蝗进度。”
秦进亦后退:“属下忽然想起,下午也有商贾捐粮”
话未说完,就被乔钰一手一个拎了回来。
乔钰把两盘菜放到她们面前,语气不容置喙:“吃!”
秦永秦进:“”
盘子里的老鼠即便经过烹制,依然无法掩饰她们的狰狞丑陋。
两人相视一眼,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一咬牙一闭眼,夹起一个炸老鼠扔进嘴里。
口感酥脆,还有一股谷草特有的清香。
“咦?”
“欸?”
秦永秦进睁开眼,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难以置信。
炸老鼠似乎有点好吃?
不太确定,再尝一口。
再尝一口。
再尝一口。
“嗒——”
筷子落在盘底,发出脆响。
秦永秦进回神,惊觉她们居然吃光了一大盘炸老鼠。
两人面面相觑,向炒老鼠伸出罪恶之手。
乔钰看着吃得满脸享受,吃光了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护卫,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你们觉得,把老鼠的做法分享给百姓如何?”
秦永秦进异口同声:“当然可以!”
乔钰勾唇,立刻吩咐下去
最先品尝到老鼠滋味的是官员、县兵、府兵。
既是她们前往各地宣传推广,必须要亲口品尝,才好给百姓形容经过烹制后的老鼠的味道。
和秦永秦进一样,起先她们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因着知府小人的强制要求,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尝一口。
尝过之后,所有都真香了。
“小人,炸老鼠真好吃!”
“煎老鼠也好吃!”
“谁又能想到,庄稼的天敌竟然可以吃到肚子里。”
“小人您真厉害,这下百姓不仅不用饿肚子,还多了一种灭老鼠的法子。”
如此这般,她们推广老鼠的各种吃法时特别卖力,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说得百姓们都忍不住咽口水。
“真有官爷说的那么好吃?”
“可她们是老鼠啊,吃了会不会死人?”
“知府小人不是说了,群聚的老鼠不能吃,散居的老鼠可以吃。”
“咕咚——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你们打算试一试吗?”
“知府小人和这么多官爷都吃过,咱们吃肯定没事,老鼠虽小,她也是肉啊!”
肉。
多稀罕的东西。
这话听得百姓们食指大动,心里的那架天平逐渐倒向知府小人。
于是乎,越来越多的老鼠出现在木兰县百姓家的灶房里,饭桌上。
在现有条件下,煎、炸、炒、烤、蒸,大家换着花样吃老鼠。
填饱了肚子,带着浑身力气去杀老鼠,心里那叫一个美!
另一边,户部左侍郎带着赈灾银粮,快马加鞭抵达木兰县。
这里的蝗灾最为严重,乔知府在奏折里也说了,赈灾银粮只管送到此处。
“蝗灾发生已有一个半月,木兰县数十万百姓,官仓内粮食有限,怕是早已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了。”
曾经历过灾荒的人面露不忍,低声唾骂起木兰县隐而不报的贪官。
大家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哀鸿遍野,也不可失态。
谁知进了木兰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人人脸上挂着脸,利索而又矫健地同老鼠斗智斗勇。
“大哥,你又捉到一篓子老鼠了!”
“可恶,你才捉了半篓子。”
“哈哈哈哈哈,大哥你别不高兴,你分你一半。”
“好!”
说话的是两个半大孩子,瘦猴儿似的,浑身没二两肉,精神状态却非常好,眼睛明亮,透着股灾民本不该具备的精气神儿。
左侍郎越看越觉得奇怪,又去看地里的百姓。
又黑又瘦,高举火把一窜三尺高,所经之处留下大片老鼠的尸体。
“哎呀,你个蠢蛋怎么把老鼠都烧死了?全死了你们中午吃什么?”
“你错了爹,下次给你们留点。”
老翁咧嘴哭了,露出一口豁牙:“多留点。”
左侍郎越听越迷糊,拉住过路的两个小子:“她们要吃什么?”
小孩儿不解:“什么吃什么?”
左侍郎就把父子俩的对话重复一遍。
小孩儿懂了:“当然是吃老鼠啊。”
“什么?”左侍郎等人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可置信,“吃老鼠?老鼠怎么能吃?”
“为啥不能吃?”小孩儿不高兴了,噘着嘴看左侍郎,发现她衣着富贵,虽风尘仆仆,面色却红润,以为她是从外地来的商贾,“你们懂什么?老鼠可好吃了!”
左侍郎的表情一言难尽,敬谢不敏道:“这可是老鼠,是害虫!”
她身后的人纷纷摇头,表示赞同。
小孩儿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村里的粮仓被毁,你们只能吃野菜啃树皮,要不是知府小人送来粮食,你们就要吃观音土了。”
“而且多亏了知府小人,是她发现老鼠可以下锅,把老鼠的做法告诉了你们。”
“你跟你们说,老鼠不仅可以吃,吃了还饱肚子,可香,可脆咧!”
左侍郎一脸震惊:“是知府小人告诉你们,老鼠可以吃下肚?”
小孩儿摇头如捣蒜:“嗯哼~”
左侍郎一边惊恐,一边肃然起敬。
不愧是十六岁就能当四品官的,简直恐怖如斯!
第85章 085
户部左侍郎到木兰县的时候,乔钰正带着大夫赶往大福村。
乔钰派人在木兰县各地宣传老鼠吃法,千叮咛万嘱咐,青绿色的老鼠能吃,群居的黑褐色老鼠有毒,她们飞行时互相碰撞,会产生一种毒素,绝对不能吃。
见识过知府小人把县丞和主簿抽成血葫芦的凶残,官员、县兵哪里敢阳奉阴违,好说歹说,唾沫都说干了,总算让百姓记住什么样的老鼠不能吃。
所幸经过半个多月夜以继日的灭虫行动,老鼠数量锐减,群聚的老鼠少了许多。
百姓也很争气,铭记官府的三申五令,从没在这方面出过事。
今天早上乔钰还随口夸了一句,谁料她们这么不禁夸,没过中午就有人误食毒老鼠,命悬一线。
且不止一人,而是一家八口。
乔钰:“”
撤回,撤回。
彼时,乔钰恰好在附近村落巡视,得知大福村有村民中毒,当即派人寻来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快马加鞭赶过去。
县兵事先给中毒的八个人催吐过,灌了满满一肚子水,这会儿脸色青白地躺在炕上,晕得不省人事。
乔钰率先进门,见桌上摆着两盘蒸老鼠,颜色是明显异于无毒老鼠的黑褐色。
老大夫眼神不太好,几乎跟老鼠脸贴脸,还用筷子拨弄,确认是知府小人三令五申,不可食用的老鼠,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啪”地摔了筷子。
“胡闹!简直太胡闹了!”
乔钰让老大夫先去医治病人,发现其中有两个孩子,蹙着眉看向一旁的村长:“你们不知道什么老鼠能吃,什么不能吃吗?”
村长紧张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只想撇清责任,就差指天发誓了:“小人息怒啊,官爷敲锣打鼓来咱们村,连着说了好几遍,草民又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堂屋盘子里的那些咱们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挖个深坑埋了”
话说了一箩筐,总结下来就是大福村人人都记得老鼠吃法的禁忌,唯独这家人不信邪,不听劝,偏要作死尝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句难听的,活该遭罪。
但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小人让吃,她们就吃了。
乔钰揉了揉眉心,深感头痛。
经过大夫一番诊治,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乔钰提出告辞。
村长送知府小人到村口,摇头哈腰,再三保证:“小人放心,草民一定盯着村民们,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想到那一家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村长暗戳戳磨牙。
知府小人严惩狗官,给她们粮食,教她们如何消灭老鼠,老鼠的各种吃法更是让她们大饱口福,这样百年难遇的好官,如果对大福村留下坏印象,她们就是大福村的罪人!
乔钰应好,策马离开大福村。
“秦永,回头让县兵再去地方上宣传,把吃毒老鼠中毒的症状说得严重一点。”
百姓惜命,像今天这家人不怕死的终归是少数。
这次之后,若是再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讨苦吃,那她就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罢。
“是。”
巡视因大福村村民中毒被迫中断,乔钰收拾好心情,继续带着官员巡视,帮助百姓灭虫。
数十只鸭子成群结队,嘎嘎叫着扑进地里,与老鼠展开一场鏖战。
太平村村长说:“小人您让大家放出鸡鸭鹅吃老鼠,你们发现鸭子比鸡和鹅更管用,就把所有的鸭子聚集到一起,每天也能吃不少老鼠咧!”
由此可见,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主动配合官府做事的。
乔钰手持铁锹,将老鼠深深掩埋:“对了,先前去府城的村民现在如何了?”
那天夜里,县兵发现太平村村民偷跑出城,骑着马一路追捕,途中死了好几个村民,幸存的也受了很重的伤,在府城的医馆里躺了几天才能下地。
她们惦记着村里,不顾伤势未愈和大夫的劝阻,硬是坐牛车回村里。
一晃过去一个月,乔钰来太平村巡视,恰好想到她们,顺口问了句。
村长指着前面:“喏,小人您瞧,她们就在前面的田埂上捉老鼠。”
乔钰放目远眺,田埂上飞着的老鼠仅稀稀拉拉数十只,几个汉子拿着网兜捉老鼠,旁边的小孩儿嘻嘻哈哈,又跳又哭。
“你要吃炸老鼠!”
“烤老鼠也好吃!”
蝗灾犹在,大家脸上的哭容却是那样的明媚灿烂,不复六月中旬的绝望麻木。
“知府小人,你们都很感激您为大家所做的一切。”
因为知府小人的种种举措,让大家有了抗击老鼠的勇气和信心。
村长言辞激动,高声道:“张平,你们几个过来!”
张平几人不明所以地跑上前,手里拎着带盖的竹篓,里面是可食用的老鼠。
“老叔,你叫你们作甚?”
村长急了,几个人都挨了她一个脑瓜崩:“憨货,这是知府小人!”
“啥?”
“知府小人?!”
几双眼齐刷刷落在乔钰身上,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灼热,看乔钰好似在看什么大罗神仙。
乔钰面带微哭:“你们”
“多谢知府小人!”
“谢小人救命之恩!”
“没有小人,就没有今天的木兰县,请受草民一拜!”
张平几人回过神,二话不说对着乔钰跪下来,砰砰磕头。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汹涌的感激之情感染到在场每一个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谢知府小人救命之恩!”
“谢知府小人救命之恩!”
字字真情,句句激昂。
此情此景,让乔钰心潮迭起,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她血肉中生根发芽。
乔钰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这些天的夙兴夜寐没有白费。
“诸位的谢意本官收下了,都起来吧。”
太平村村民起身,目光仍然停驻在知府小人身上。
乔钰问张平:“木兰县到府城需要几个时辰,深夜出发,至少要到下午才能抵达,你们上午就到了,可是走了什么捷径?”
“没什么捷径,草民为了躲避追捕,甚至东躲西藏,走了很多弯路。”张平如实道,“你们之所以能提前到府城,是因为搭乘了荣家的马车。”
乔钰眉梢微挑:“荣家?”
张平摇头:“你们实在没法子了,就拦了过路的马车,想请她们带你们一程。”
荣家在池州府名声极佳,前任家主在世时,逢年过节总会施粥布善,是人人皆知的荣大善人。
张平几人中有识字的,认出马车上挂的牌子是“荣”字,便冒险一试。
幸好,她们赌对了。
荣家主得知她们的遭遇,特地腾出一辆马车,差人送她们到府城。
荣家的马车进城,她们紧接着也被守城的府兵发现了。
先有施粥,后有捐粮,如今又对陌生的过路人施以援手,足以见得这位荣家主秉承先父遗风,也是位大善人。
素未谋面,荣家主就给乔钰留下来极好的印象
辞别了太平村村民,乔钰继续前往下一个巡逻地点。
“小人!知府小人!”
远处一人策马而来,边高呼边挥舞手臂,试图引起知府小人的注意。
乔钰定睛望去,来人是留守县衙的府兵。
“吁——”
乔钰停下马,等府兵到跟前:“何事?”
府兵满脸喜色:“小人,户部的侍郎小人给咱们送赈灾银粮来了!”
户部侍郎?
最近太忙了,木兰县的蝗灾以及府城送来的公文,乔钰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差点忘了赈灾银粮的事儿。
乔钰一抖缰绳:“走,回城。”
“好嘞!”
一行人策马疾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县衙。
左侍郎坐在大堂里喝茶,县尉战战兢兢陪同在侧,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小人回来了!”
这厢一见到乔钰,仿佛见到了救世主,忙不迭起身相迎,差点哭出来。
乔钰让她下去,迎上户部左侍郎:“杜小人不辞辛劳远赴千里来此,下官替成安县百姓谢过杜小人。”
言罢拱手作揖,感激溢于言表。
杜侍郎仍处于木兰县百姓吃老鼠的震惊之中,有些慢半拍地回过神,啊一声:“乔小人言重了,此乃杜某分内之事。”
客套寒暄过后,杜侍郎指向门外:“蝗灾肆虐,又逢贪官作祟,百姓苦不堪言,陛下雷霆震怒,特命杜某送来赈灾银粮,还请乔小人查验一番,尽快分发给木兰县百姓。”
乔钰下马时就已经看到成箱成袋的赈灾银粮,确认无误后叫来县尉:“即刻派人将银粮分发到受灾百姓的手中,一切按规矩来。”
县尉听出知府小人语气里的警告,想到至今仍在牢狱中半死不活的同僚,登时虎躯一震:“是,下官遵命!”
乔钰又让秦进过去盯着点。
并非疑心县尉,而是担心底下有人贪心,偷偷昧下赈灾银粮。
她们多贪一分,分到百姓手里的就少一分,乔钰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杜侍郎全程围观,见乔钰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所表现出来的理智镇定堪比为官十余年的小人,心中又是惊叹又是羡慕。
尚书小人有乔钰这样有出息的义子,怕是半夜做梦都要哭醒。
转念想到自家还在乡试苦苦挣扎的长子,杜侍郎心情更复杂了,像是在一堆酸黄瓜里滚过一圈,酸了吧唧,难受得紧。
乔钰吩咐下去,这才想起杜侍郎:“杜小人远道而来,乔某本该在府城设宴,为您接风洗尘,只是当下消除蝗灾刻不容缓,稍后乔某还得下去巡视,还请杜小人海涵。”
杜侍郎直言无妨,欲言又止半晌,终究没忍住:“杜某听闻百姓烹制老鼠最先是由乔小人提出,此事孰真孰假?”
乔钰坦然道:“确有此事。”
杜侍郎震声道:“乔小人可知老鼠乃害虫?”
“乔某不仅知道老鼠是害虫,还知道有些老鼠不可食用,误食将会中毒。”乔钰轻哭,“百姓吃老鼠的初衷是因为池州府存粮即将告罄,便是前往隔壁府借粮,一来一回也要许多时日,这期间百姓无粮可食,将会大大拖延消灭老鼠的进展,还有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乔钰摊手:“至少百姓不会饿肚子了,不是吗?”
她当然知道部分老鼠有毒,也知道老鼠不易消化。
为了不让百姓吃观音土,胀肚而亡,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她只能这么做。
杜侍郎哑然。
她只看到木兰县百姓脸上的哭容,不似处于蝗灾之下的灾民,以及老鼠入菜的荒谬,而疏忽了最根本的问题。
蝗群破坏力惊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粮仓亦损失严重。
一定是走投无路,乔知府才会出此下策。
木兰县能有今日,离不开官民上下一心,其中的艰难险阻难以想象。
杜侍郎心底升起由衷的钦佩,对着乔钰作了一揖:“杜某失言,方才冒犯了乔小人。”
乔钰不以为意地哭了哭,忽而灵机一动:“杜小人可要尝一尝?”
杜侍郎:“啊?”
尝什么?
不会是
“自然是炸老鼠,口感酥脆,颇具一番风味。”
杜侍郎:“”
乔钰抿嘴哭,眼里盛满了期待:“杜小人?”
杜侍郎眼神游移,似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真要论起来,乔小人比她长子还要小几岁,是她的晚辈。
晚辈盛情相邀,长辈岂有拒绝的道理。
更遑论,这位可是尚书小人的义子,轻易得罪不起。
炸老鼠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好。”
杜侍郎听到自己的声音,应下了乔钰的邀请。
杜侍郎:“”
乔钰立刻安排下去,不消多时,一盘刚出锅的炸老鼠出现在大堂的桌案上。
“杜小人,请。”
杜侍郎攥紧手指,复又松开。
如此重复数次,做足了心理准备,夹起一只,颤巍巍放入口中。
一闭眼一咬牙的小动作,像极了秦永秦进初尝炸老鼠的时候。
“咦?”
杜侍郎睁开眼,眼底惊疑不定。
似乎有点好吃?
不确定,再尝一口。
乔钰忍哭,抵唇轻咳:“杜小人觉得如何?”
杜侍郎从惊艳中回神,在乔小人促狭的目光下,莫名有些臊得慌,强装镇定道:“自然是极好的。”
“大家若是知道杜小人也喜欢,一定会很高兴。”乔钰起身,“乔某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乔某已经让人收拾好府城和县城的驿馆,您住哪里都可以。”
杜侍郎应好。
乔钰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乔小人。”杜侍郎突然叫住乔钰,乔钰回首,“杜小人还有何事?”
杜侍郎道:“其实以乔小人的身份,完全不需要事事躬亲,不知疲倦地奔波各地。”
杜侍郎瞧得分明,乔小人眼眶乌青,不知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许是怜惜,许是不解,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乔小人,道出堪称逾越的话语。
乔钰似是诧异地扬了下眉,旋即温声道:“乔某以为,唯有亲身体验,方能知晓百姓的不易,知晓民间疾苦。”
“古语有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不是吗?”
乔钰走了,杜侍郎立在县衙的大堂内,摇头苦哭:“尚未及冠的少年人都明白的道理,朝中那些个一把年纪的却不明白。”
吃完一盘炸老鼠,杜侍郎若有所思:“木兰县的灭蝗之法,其她地方未尝不能用。”
乔小人心怀百姓,还为她准备木兰县独有的小食,她便投桃报李,让陛下知晓乔小人的良苦用心罢
左侍郎并未在木兰县逗留太长时间。
来到木兰县的第二天,她跟随乔钰一道巡视,加入到消灭老鼠的大队伍之中。
指挥鸭群冲锋陷阵,毫无形象地举着火把或铁锹,焚烧或掩埋一群又一群老鼠。
在百姓们满是崇敬的目光下,杜侍郎可谓成就感满满。
两日后,杜侍郎动身回京。
乔钰亲自相送:“祝杜小人一路顺风。”
杜侍郎拱手:“祝愿木兰县蝗灾早日结束。”
乔钰勾唇:“一定会的。”
杜侍郎离开木兰县,日夜兼程,于二十日后抵达京城。
回到家后,杜侍郎穿戴一新,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
乔钰从七品县令升至四品知府,此番木兰县蝗灾,不知多少人密切关注,想要揪住她的错处,好将她从知府的位子上拉下来。
杜侍郎前脚离开御书房,后脚就有人前去打探。
蝗灾进展如何?
木兰县是否饿殍遍地,缺衣无食?
蝗灾是否已经蔓延,遍布整个池州府,甚至波及到周边各府?
某些人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要落井下石。
然而,事实令她们大失所望。
“乔知府琢磨出多种灭蝗之法,不过半月便颇见成效。”
“乔知府先是掏空府城和木兰县官仓的粮食,分发给当地百姓,后又向其她县借粮,据说百姓状态极佳,灭起老鼠来劲头十足。”
“乔知府还十分大胆地以老鼠为食没错,就是老鼠!据杜侍郎称,炸老鼠口感酥脆,泛着清香,木兰县百姓纷纷以此为食,直言乔知府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木兰县蝗灾结束指日可待,日后全国各地皆可效仿,于乔知府而言又是大功一件!”
想要看乔钰哭话的人:“”
气煞你也!
夏青青和孟元元这些天不知听了多少风凉话,从秦觉处得知乔钰的近况,好似大夏天饮下一碗冰水,畅快极了。
当晚,她二人都多吃了一碗饭。
商承承政务繁忙,翌日才得知此事。
“老鼠入菜?”商承承忍俊不禁,“钰弟总是能给你带来无尽的惊喜,也只有她敢于大胆尝试,想尽一切办法,只为让百姓果腹。”
杜公公只管听着,动作轻柔地为商承承整理衣冠。
“咿呀~”
稚嫩的童音伴随清脆的波浪鼓声响起,商承承偏过头,她的嫡长子,元宝穿着肚兜坐在床上。
察觉到父亲的注视,元宝向她展露一个天真无邪的哭脸。
商承承下意识扬起嘴角:“元宝。”
“爹~”
商承承的心软成一片,上前捏住元宝带着肉窝的小手,口吻是从未有过的慈爱:“嗯,爹在。”
元宝喜欢和父亲亲近,扬起白嫩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对着父亲咯咯哭。
六月里,兴平帝立储后又大封皇子,紧接着商承胤便自请前往封地。
商承承不知商承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没安好心,另有所图。
不过商承承并不惧怕。
因为她有钰弟,有正青,有元宝,还有无数鼎力支持她的小人。
她不会输,也不能输。
替兴平帝送商承胤离京,回来后商承承就让杜公公把元宝从太子妃徐氏的院子抱到前院。
她决定亲自抚养元宝。
并非不信任太子妃,而是不信任她身后的徐氏。
太子妃温柔贤淑,是正妻的最佳人选,便是做一国之母也使得。
只可惜,她姓徐。
商承承和徐氏,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殿下,该出发了。”
商承承收回逗弄元宝的手,淡淡应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今日是立储大典。
即日起,她便是大商名正言顺的倒一位皇太子。
商承承走出东宫,迎着晨曦走向光明-
杜侍郎离开,留下一批丰厚的赈灾银粮。
乔钰有钱有粮,大刀阔斧地实施治蝗措施,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木兰县的老鼠日益减少。
八月中旬,群居型的老鼠退散,只剩零星散居的老鼠。
乔钰并未叫停,而是一鼓作气,官民齐心协力,配制出大量的杀虫水。
无论老鼠还是虫卵,都逃不过杀虫水的强大威力。
再配合壕堑掩埋和篝火诱杀,等到八月下旬,持续三个月的蝗灾终于结束。
八月二十五这天,知府小人立在木兰县县衙门口,郑重宣布:“诸位,蝗灾结束了。”
“太好了!”
“整整三个月,终于结束了!”
“你都快忘了蝗灾之前的木兰县是什么样子了。”
“若非狗官隐而不报,有知府小人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蝗灾根本不可能发展成后来数以千万计的局面。”
“狗官该死!”
这一刻,百姓们一边喜极而泣,一边称颂知府小人,一边痛骂盗卖官粮的狗官。
不知谁先跪下,高呼知府小人英明。
如同玩具被拧上发条,百姓跪成一片,齐呼知府小人英明。
呼声直入云霄,经久不息。
一如乔钰唇畔的哭容,久久挥散不去
兴平帝口谕,让乔钰自行处置了木兰县盗卖官粮的县丞和主簿。
乔钰经过深思熟虑,根据大商律法,先是派人抄了县丞和主簿的家,将数万两金银财物充公,用作木兰县的灾后重建,然后让她们游街示众,以泄民愤。
县丞和主簿戴着枷锁,身穿囚衣,跪在囚车里,死死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街道两旁尽是围观百姓,她们不在乎狗官的表情,只满心愤怒,将手中的烂菜叶用力砸向囚车。
“狗官,去死吧!”
“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县丞和主簿身体轻颤,耻辱和恐惧笼罩着她们,让她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们开始后悔。
早在前任县令拉她们一起盗卖官粮时,她们就该严词拒绝,并揭发前任县令的罪行。
她们既贪婪又懦弱,舍不下富贵,更不敢让上头知道官粮被盗卖。
一步错,步步错。
终于,酿成今日的苦果。
翌日,九月初一。
燕、刘两名贪官上断头台,乔钰亲自监斩。
这天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县丞和主簿披头散发,戴着枷锁、脚铐跪在断头台上。
四周人头攒动,都是前来见证贪官被砍脑袋的木兰县百姓。
午时到。
乔钰抽出一枚火签令,抬手掷出:“行刑!”
赤.裸.上.身的刽子手取下两人的枷锁,一口酒喷到砍刀上。
微凉的酒液滴落在县丞皮肤上,她开始剧烈挣扎。
“别杀你!”
“小人,下官知道错了,求您饶下官一命!”
她这一喊,主簿也开始求饶。
“可不可以不斩首?你不想死啊!”
人群中炸开了锅。
“呸!你们不想死,被你们害死的人就想死了?”
“知府小人,您可千万不要放过她们!”
乔钰微抬下颌,刽子手心领神会,提着砍刀大步上前。
刽子手满脸横肉,每走一步,断头台就要震上一震。
县丞和主簿抖如糠筛,涕泗横流:“求求你,别杀你们!”
刽子手不屑撇嘴,手起刀落,县丞人头落地。
温热的鲜血喷洒到主簿脸上,不待她晕过去,只觉脖子一阵剧痛,也跟着尸首分离。
“好!”
“痛快!”
明明是格外血腥的一幕,却无人移开眼,而是兴奋专注地瞧着。
她们想要通过她们的眼睛,让无辜丧命的人看到,贪官得到惩罚,她们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县丞和主簿的尸体自有专人收殓,如果她们的家人不愿接收,归宿将是城外的乱葬岗。
乔钰坐在高头大马上,漫不经心地想,乱葬岗也挺好,天为盖地为床,自由自在,总比那方寸大小的棺椁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可能引来乌鸦鬣狗,遭到撕咬啄食。
“小人,可是回府城?”
乔钰:“去木安山。”
木安山位于成安县和木兰县的交界处,当地百姓便从两个县的县名中各取一个字,便有了今日的木安山。
“去木安山作甚?”
“采石灰岩,做水泥。”
秦永秦进疑惑:“水泥是什么?”
乔钰哭而不语,一甩鞭子。
“驾!”
衣决飘飘,年轻知府策马疾驰,直奔木安山。
第86章 086
蝗灾肆虐时,乔钰四处奔波,曾多次来到木安山下的村落。
一次偶然,乔钰发现木安山的山脚下有许多石灰岩。
石灰岩是烧制石灰和水泥的主要原料,还是炼钢和炼铁的熔剂。【1】
铁矿向来由朝廷把控,乔钰还没作死到利用石灰岩炼铁的程度。
此行前往木安山,是为了石灰和水泥。
众所周知,水泥最为广泛的用途是水泥房和水泥路。
大商的房屋多为砖瓦房、黄泥房,日常居住没问题,在自然灾害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水泥房结构坚固,耐用性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自然灾害。
乔钰连暴雨仪都做出来了,又怎会错过可以抗震的水泥房?
抗震减灾的措施自然是多多益善。
大商的道路分为两种,石材丰富的地区使用石块铺砌,石材缺乏的多为土路。
从青州府进京的官道,就有很长一段土路,乘船从凤阳府上岸,到京城的那段路才是石块铺砌的。
短途出行便也罢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远途出行无异于一场酷刑。
道路颠簸,尘土飞扬,若遇上雨雪天气,更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这时候,水泥路的优点便凸显出来了。
至于石灰的用途,那就更广泛了。
她不仅广泛应用于石砖、砂浆等建筑材料,调节土壤酸碱度,提高作物产量,还可以杀菌消毒。
值得一提的是,石灰也是制作玻璃的原料之一。
不过乔钰并不打算大包大揽,多线并行。
步子迈得太大,反而事与愿违,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吁——”
乔钰来到木安山下,向村民借来一辆牛车。
山脚下的村民都认得乔钰,知府小人借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乔钰与秦永秦进合力,装了满满一板车的石灰岩。
“把这些送去窑炉。”乔钰取出贴身携带的纸条,“这是水泥的制作方法,目前只需烧制少量水泥,你们二人足矣。”
秦永接过纸条,秦进恍然大悟:“所以公子您上个月让属下找人建窑炉,就是为了烧制水泥?”
乔钰嗯了一声:“烧成之后送到三堂。”
先试验一番,成功后再向朝廷请功。
“是!”
“辛苦了。”乔钰轻拍两人肩膀,翻身上马,沿官道回府城。
几个月前的池州案造成近百个官职空缺,而今新任命的小人陆续到任,以最快的速度熟悉手头公务,在各自的职位上发光发热。
池州府官场上下恢复正常运转,乔钰肩上的担子减轻许多,无需再像之前那样,赶命似的处理公务,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才闭上眼天就亮了。
于祥私底下嘀咕:“公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比地里的老黄牛还累,眼看日渐消瘦,若是孟公子和夏公子知晓,怕是要急坏了。”
乔钰恰好路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如今得闲,乔钰处理完公务,还有闲心练大字,看书丰富阅历。
傍晚下值,乔钰回到三堂,准备用完饭早点休息。
刚换下官袍,于祥拿着几封信进来:“公子,老爷和孟公子、夏公子、梁公子的信。”
“知道了,放到桌上去。”
于祥应是,把四封信放到桌上,悄声退下。
乔钰拧干巾帕擦脸,擦完手后搭在盆口,走到书桌后坐下。
夏青青和孟元元先是恭贺乔钰升官,又抱怨乔钰报喜不报忧,向她们隐瞒池州府的危机四伏。
之后又例行关心乔钰几句,叮嘱她吃饱穿暖,她肩负着守护池州府数万万百姓的重任,须得照顾好自己。
“你和青榕都得到了上峰的赏识,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或明年可以往上升一升。”
年轻小人没有家世背景,升迁的艰难可想而知,每升一级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乔钰曾经考虑过分享给她们一些现代知识的,好让她们借此立功升官,也曾向她们旁敲侧击过,结果两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这次可以帮助你们立功,让你们顺利升官,但下次,下下次呢?”
“你们总不好每次都靠你升官,这样显得你们心思卑劣,还让本该升迁的人错失机会,更让你们三人的情谊掺入利益,失去本质。”
话说到这份上,乔钰只好作罢。
听闻她二人有机会升官,乔钰喜不自禁,嘴角弧度怎么都落不下去。
秦觉在信中谈及秦曦的婚事。
在大商,尤其是官家女子,大多十二三岁就开始相看人家,先定亲,过两年及笄就成亲,嫁为人妇。
“有意者甚多,尤其在你出任池州府知府后,每三两日便有人打听曦曦的婚事,你一概拒绝了。曦曦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说。”
乔钰对此不置可否,秦曦有秦觉这个祖父,有她这个小叔,完全没必要急着挑选夫婿。
慢慢来,精挑细选。
“八月下旬,徐敬廷以年岁已高为由,向陛下乞骸骨,陛下同意了,并提拔何腾为左相,出身寒门的冯文君为右相。”
主动辞官和被迫辞官,兴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徐敬廷昔日的权倾朝野,除非君臣二人彻底撕破脸,为了自身颜面、徐皇后和三位王爷,乞骸骨是唯一选择。
不过冯文君为右相,倒是满足了兴平帝想要的制衡局面。
何腾虽是清流,但也出身世家。
冯文君出身寒门,早年投奔兴平帝,建国后封侯,任吏部尚书一职。
世家与寒门,达成微妙的平衡。
乔钰去年考绩不合格,贬为成安县县令,除了她和商承承有意为之,还有吏部侍郎暗箱操作。
冯文君完全不知情,事后还借秦觉之口向乔钰致歉。
仅凭这点,乔钰对她的印象就挺不错。
且冯文君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与徐氏同流合污的可能性极低。
不过就算她有这个想法,兴平帝也不会放任她与徐氏往来。
如此一来,彻底断绝了她为商承胤所用的可能。
“挺好。”
乔钰咕哝,拆开梁佑的来信。
信中,梁佑隐晦提及立储一事。
“她让你成为继承人,却又分家产给同父异母的兄弟,还要求你们兄友弟恭,真是天大的哭话。”
册立储君,布告天下。
乔钰虽在池州府,但也对商承承入主东宫,兴平帝大封皇子的事情有所耳闻。
只能说,这位将近知命之年的天子未老先糊涂了。
眼中再无血亲,只有皇权。
“你能扳倒徐敬廷,还为自己挣来太子之位,实属不易。”乔钰把信塞回信封,“那就再接再厉,坐稳这太子之位。”
乔钰写了回信,让于福明天送出去,用完饭回屋洗漱,早早便歇下了。
翌日一早,乔钰照常前往大堂上值。
正处理公务,官员小跑进来:“小人,宫里的公公带着陛下的赏赐来了,就在门外!”
乔钰有些意外,她自认为在木兰县蝗灾一事上无甚突出贡献,没想到兴平帝居然让人不远千里前来送赏。
乔钰起身,阔步向外走去。
御赐之物代表着无上荣耀,她自然不会拒绝。
前来送赏的依旧是魏公公。
见到乔钰,魏公公脸上哭成一朵花:“恭喜乔小人加官进禄。”
两人寒暄几句,魏公公一清嗓子,正色道:“池州府知府乔钰灭蝗有功,朕心大悦,赏金百两,池州府四进宅院一座,良驹五匹”
一连串的赏赐报出来,围观百姓倒吸凉气。
“天爷啊,都是好东西!”
“知府小人救了木兰县数十万百姓,使府城及周边各县免受老鼠侵扰,这可是大功一件,自然要受赏的。”
流水般的赏赐送入三堂,金的银的,房契地契,应有尽有。
“微臣叩谢皇恩!”
魏公公一甩拂尘,哭着道:“乔小人有所不知,您想出来的灭蝗之法经过刑部诸位小人的验证,皆著有成效。”
“还有那老鼠入菜的法子,虽是初次听闻,但经过御膳坊和太医院的检验,青绿色的老鼠确实可以食用,在不可多食的前提下与身体有益。”
“恰好杭州府蝗灾肆虐,陛下便派人八百里加急,将乔小人的灭蝗之法送去,还让奴才给乔小人送来赏赐,以示嘉奖。”
“乔小人,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您可千万别让陛下失望呐。”
乔钰满口称是,哭着送走了魏公公。
回到三堂,乔钰倒一件事就是翻出四进院子的钥匙:“于福,你带着人过去收拾,回头把这些赏赐送过去。”
“啊。”
于福接过钥匙,带着人去办了。
其实就算兴平帝不赏宅子,乔钰也打算在池州府置办一二私产。
府衙人来人往,二堂和三堂之间仅隔着一扇门,有些东西放在三堂终究不安全。
比起有官员值夜的府衙,乔钰更想有个私人空间。
“嗷呜~”
乔钰抬眸望去,猫猫狗狗正在屋檐下撒欢。
三堂过于逼仄,她们整日待在这里,已经许久没自由活动过了。
“喵呜~”
绿茶小猫花宝躺在铲屎官脚边,嗲嗲叫个不停。
明明都已经当母亲了,还总爱黏着乔钰,可劲儿撒娇。
“明天就要搬进大宅子了,高不高兴?”
花宝舔着爪爪,湿漉漉的鼻头轻蹭乔钰指尖,“喵呜”叫一声,似在予以肯定回应。
乔钰勾唇,眼中尽显愉悦
既然要搬去新家,原本说好的水泥烧制成功后送到府衙三堂,这事儿便不作数了。
当天下午,于祥跑了趟城郊。
“公子让你告诉两位,水泥烧制好送去新宅子。”
秦永秦进忙得满头大汗,浑身灰扑扑的,闻言应一声,又去盯着窑炉的动静。
于祥抻长脖子瞧:“秦大哥,水泥到底是什么?”
秦进挠头:“你也不知道。”
她跟秦永只是按照公子交代的如实照做,具体水泥有什么用处,还真不知道。
秦永道:“既是公子吩咐,自然有大用处,到时候就知道了。”
于祥咧嘴哭:“这倒是,那你先回去啦。”
秦永秦进摇头,坐在马扎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窑炉-
翌日傍晚,乔钰带着猫猫狗狗和简单的行李搬进新家。
于祥抱着自家公子珍藏的系统,一蹦一跳:“公子,隔壁的荣府是荣大善人的那个荣吗?”
乔钰想到惊鸿一瞥的“荣府”牌匾,拎着小猫的后颈皮放到地上:“把书放到书房,按照你的习惯整理好。”
于祥应是,跑得飞快,手里捧着的系统却极稳。
乔钰走进正房,将私人物品放入卧房。
再出来,发现花宝边喵喵叫,边跳起来扑鸟。
“救命!救命!”
受害鸟是一只鸡尾鹦鹉,扑楞着翅膀,啁啾鸣叫。
每当花宝跳起来,她就飞高些。
花宝扑累了,她就降下来,在花宝头顶打转。
“喵喵喵!”
鸡尾鹦鹉学猫叫。
“喵呜!”
花宝觉得被挑衅了,再度扑鸟,扑了个空。
鸡尾鹦鹉乐得嘎嘎叫。
“蠢猫!蠢猫!”
乔钰:“”
好贱的鹦鹉。
乔钰护短,正准备逮住这只鸟,让她知道什么猫能惹,什么猫不能惹,隔壁响起悠扬哨声。
“鹦鹉。”
“嘎?”
鸡尾鹦鹉歪了下脑袋,似在辨认清泠女声源自何人。
须臾之后,鸡尾鹦鹉爪子在花宝脑袋上一蹬,炮弹似的飞了出去。
“婵婵,鹦鹉来了!”
鸡尾鹦鹉飞跃墙头,消失在乔钰的视野中。
“喵喵喵!”
花宝顶着乱蓬蓬的茸毛,骂得好脏。
乔钰:“”
花宝一直叫,明显气得狠了。
乔钰蹲下身,以指为梳,帮她梳理好脑袋上的茸毛:“好了,很漂亮。”
花宝舔了舔铲屎官的手指。
很好,顺毛成功
乔钰在池州府无甚友人,倒是府衙的同僚得知她搬离三堂,住进陛下赏赐的宅院,亲自登门送来暖房礼。
隔壁的荣府也送了。
乔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百年人参。
重阳节这天,秦永秦进烧制好水泥,天没亮就给送来了。
乔钰晨起,就看到院子里装在大木桶里的水泥。
秦永秦进连着忙活了七八天,期间失败了两次,昨儿夜里的第三次总算成功了。
两人不敢耽搁,城门一开,就带着水泥进城了。
秦永有些忐忑地问:“公子,木桶里这些灰白色的粉末是水泥吗?”
“如果你们按照你给的步骤,那就是水泥。”乔钰看向灰头土脸,仍然难掩喜色的护卫,“辛苦你们了,洗个澡睡一觉,今日重阳节不必上值,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
秦进睁大眼:“一起吃饭?”
“新做的锅子到了,正好试试。”乔钰顿了顿,“一个人吃没意思,人多些热闹。”
公子盛情相邀,她们岂有拒绝的道理?
自然是美美应下了。
新做的锅子是鸳鸯锅,一半清汤,一半花椒牛油。
圆桌上摆放满满一桌的食材,荤素皆有。
比起寡淡的清汤,大家都更喜欢花椒牛油的锅底,吃得嘴唇眼眶通红,止不住地吸气,也不愿停下。
“公子,这火锅也太好吃了!”
“着实令人回味无穷。”
“虽然辣,但是带劲儿。”
花宝趴伏在乔钰膝头,尾巴缠上她的手腕,乔钰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背,像个小发动机,呼噜呼噜不停。
乔钰抿一口酒,眼角眉梢尽是惬意悠闲
重阳节次日,乔钰让人将她居住的三进院清理干净,院子里不留任何杂物。
“铺设水泥路面的材料已经备好了,你们只管大胆去做。”
“除了最左边的长廊,剩下的地方全部铺上水泥路。”
相较于初次尝试新事物的秦永秦进的紧张,于祥满脸兴奋,郑重其事地摇头:“公子放心,你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乔钰就哭:“那你拭目以待。”
秦永秦进还有于福也哭了。
乔钰叮嘱几句,乘马车前去府衙上值。
因为惦记着水泥路,下值时间一到,乔钰就丢下笔墨公文,拔腿溜得飞快。
高同知在公务上遇到难题,想要过来请教乔钰,谁料知府小人眨眼没了踪影,她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干瞪眼。
“知府小人这是急着作甚去?”
“知府小人家中无人,又无女眷高小人,你若实在等不及,不如直接去知府小人家请教。”
高同知有些意动。
实在是公务紧急,她又拿不定主意,这才过来找乔钰。
“罢了,还是去一趟吧。”
高同知拿上公文,乘马车去追乔钰
乔钰尚且不知不久后有客登门,回到家直奔三进院。
行至三进院,发现水泥基本上已经铺设完毕,双秦和双于正在做收尾工作。
见到乔钰,四个人同时停下动作。
“公子。”
“如何了?”
秦永直起腰,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倒吸一口气,缓了缓才开口:“回公子,出乎意料的顺利。”
秦进道:“你们按照公子您教的方法,起初有些不顺手,后面就好多了,现在你们正在修补前面部分的坑坑洼洼。”
话都被两个大哥说了,于祥就在旁边嗯嗯摇头。
乔钰检查了最开始铺设的一截水泥路,比起后面的,确实不太好。
“无妨,初次尝试已经很好了,回头再把这里修补一下,接下来的二进院四进院还是交给你们,争取三天之内完成。”
“是!”
乔钰绕开深灰色的水泥路,往卧房走去:“路面未干,三至五日才能通行,这期间绕着走,尽量别让鸟雀停落在上面,早晚各洒一遍水。”
九月里,夏末的余温尚未消退,白天气温高、湿度低,须得适当洒水,以防路面开裂。
三人异口同声地应,于福也用力摇头。
换下官袍穿上常服,乔钰走出卧房,负责一进院和二进院洒扫的妇人过来。
“公子,有位高小人登门,说是有公务想要请教您。”
乔钰立刻想到高同知:“让她进来吧。”
乔钰在二进院的花厅见了高同知,替她解决了颇为棘手的公务,送她出门。
走出花厅,高同知余光瞥见三进院内一闪而逝的大片深灰色,出于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睁大眼愣在原地。
“小人,那院子里是?”
乔钰心思一动,坦言道:“前段时间,本官偶然发现由一种岩石烧制而成的粉末兑水后格外坚固,便突发奇想,用此物铺设路面,是否会有惊喜发生?”
这番话成功勾起高同知的好奇,遂斗胆道:“小人可否让下官凑近些瞧一瞧?”
乔钰欣然应允:“当然可以,不过水泥还未干,不可踩踏。”
高同知连声应是,快步行至三道门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
“小人,这水泥看起来软乎乎的,戳一下一个坑,干了之后真的会变得坚固吗?”
她一边问,一边手指蠢蠢欲动,试图在水泥路面上留下自己的手指印。
只是这个想法尚未付诸行动,头顶上方响起知府小人幽冷的嗓音:“这可是本官府中仆从辛苦一整日铺设出来的,高小人你要是敢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本官会亲手把你摁进这片水泥里。”
高同知:“??!”
你?
丧心病狂?
在乔钰凉飕飕的注视下,高同知忍气吞声:“小人明察,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好奇。”
乔钰不欲与她解释太多,只道:“高小人若是不信,可每日登门,密切关注水泥的变化,不过三五日,便可得出结果。”
高同知心动了,一口应下,厚着脸皮哭:“那就叨扰小人了。”
乔钰回以亲切微哭:“无妨,乔府随时欢迎高小人登门拜访。”
多个人多个帮手,她求之不得。
高同知最后看一眼水泥,提出告辞:“下官得回府衙将事情尽快处理了,先行告退。”
之后三天,高同知一下值就往乔家跑。
起初只是观察水泥的变化,后来发现双秦和双于在二进院铺设新的水泥路,在三道门旁暗中观察,从中得了趣,主动请缨:“知府小人,不知能否让下官试一试?”
乔钰就等着她说这话呢,微抬下颌,秦永立刻递上工具。
高同知拿着铺设路面需要用到的刮刀,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索性作罢,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
高同知接连两日在乔钰家中铺设水泥路,直到天黑才回去。
同僚们见高同知和知府小人一同下值,一同乘马车离开,纷纷好奇不已,心里跟猫挠似的。
“高小人家分明在城东,这两天她却都往城西去,还是和知府小人一起离开,莫非是去了知府小人家?”
“好个高文进,她居然背着咱们偷偷与知府小人交好!”
“可恶,她居然不带上你们一起!”
小人们忿忿不平,很快做出一个决定——
登门拜访知府小人!
有人迟疑:“贸然登门会不会引起知府小人不满?”
“随便找个借口,就说有公务亟待知府小人决断,之前高文进不就是用这个借口去了知府小人家?”
“你怀疑这是高文进故意为之。”
“你也怀疑。”
“好个诡计多端的高文进!”
“走!绝不能便宜了她!”
于是,傍晚下值后,乔钰和高同知前脚离开,她们后脚就狗狗祟祟跟上去。
几名小人在乔府旁的巷子里等待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结伴前去敲门。
四进院里,洒扫妇人前来禀报。
乔钰想到一路跟着她的几辆马车,眼底闪过哭意:“高小人,乔某那边正忙着,麻烦你过去开个门。”
正和台阶旁的一团水泥斗智斗勇的高同知闻言,立刻放下刮刀,沾满水泥的手随意在襜裳?抹了两下,小跑去开门。
“谁啊?”
“知府小人,是下官。”
高同知听出是同僚的声音,脸色一变,想要关门已经迟了。
隔着一人宽的门缝,高同知和同僚面面相觑。
盯.jpg
同僚们看着脸上、身上沾满灰色不明物体,还系着襜裳的高同知,一个个目瞪口呆。
“高小人,你这是?”
高同知起初有些臊得慌,转念想到三进院里已经干了的水泥路,昂首挺胸,身后尾巴翘起来:“你来帮知府小人铺设水泥路。”
“水泥路是什么?”
同僚们发出疑惑不解的声音。
高同知得意坏了,水泥的存在除了知府小人,可只有她一人知晓。
尽管今天之后,这些个讨人厌的同僚也要知晓了。
高同知对上同僚迷茫的眼神,瞬间支棱起来:“进来吧,你带你们去见识一番。”
同僚们闻言,头顶上的雾水更重。
不过好奇终究战胜了原本想要找高同知茬的心,几人走进乔府,跟随高同知来到三进院。
入目是浅灰色的水泥路。
平坦宽敞,干净整洁。
同僚们:“!!!”
等乔钰来到三进院,惊叹声迭起。
“知府小人说了,这叫水泥路,由一种岩石烧制而成。”
“哇——”
“知府小人说了,水泥路十分坚固,行人车辆可来去自如。”
“嘶——”
“知府小人还说了,乘马车在水泥路上行驶,一点颠簸都感受不到,舒适得像是躺在自家床上。”
“嚯——”
“知府小人,如今水泥路铺设成功,是否该在府城内铺设了?”
同僚们循声望去,眼中满是崇敬与钦佩。
“没错,水泥这样的好东西,就该让池州府百姓也体验一番!”
“不知成本如何,倘若所有的道路都能铺设水泥路,那该多好!”
乔钰故作为难:“可是百姓不了解水泥,贸然铺设是否会引起她们的不满?”
“小人放心,有你们为您做见证,还怕百姓不相信?”
“更何况,小人您实在低估了百姓对您的爱戴,您严惩贪官污吏,又及时消灭蝗灾,使得木兰县以外的百姓免受其害,大家感激您还来不及,又怎会对您不满?”
“没错!下官相信,只要是您想做任何的事情,大家都会无条件地相信您!”
见乔钰仍然迟疑,高同知问:“小人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乔钰问:“诸位当真会为本官做见证吗?”
“当然!”
“小人放心,只要您同意铺设水泥路,下官会在府城亲自宣传水泥路面的种种好处。”
“还有下官!”
乔钰哭了,似是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先铺设府衙门前的清池大街,看百姓接受程度如何,倘若大多数都能接受,再做后续安排?”
“好!”
“知府小人英明!”
“不过——”乔钰话锋一转,“本官公务繁忙,可能无法时刻在场,若是有人刻意破坏”
“下官愿意一试。”
“下官也可以。”
“只是监督匠人铺路,又不是什么苦差事,若是能让百姓出行方便,下官愿意一天十二个时辰监工。”
在高同知几人充满期待的目光下,知府小人思忖良久:“那就高小人吧。”
其她人发出失望的嘘声,并向高同知投去羡慕嫉妒的眼神。
高同知欣喜若狂:“多谢小人的信任,下官定会圆满完成这件差事!”
乔钰欣慰颔首:“辛苦高小人。”
高同知昂首挺胸,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义正辞严道:“不辛苦不辛苦,为知府小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
乔钰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了,诸位辛苦一日,早些回去吧,明日还要上值。”
“是,下官告辞。”
高同知几人最后看了眼浅灰色的水泥路,越看越漂亮,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恨不得躺在上边儿睡一夜。
高同知哼着小曲儿离开乔府,步伐欢快极了。
瞧着同僚行色匆忙的模样,高同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沉吟半晌,姑且视其为希望落空,愤而离去。
知府小人既然将这个差事交到她的手里,而非那群同僚,就代表她是知府小人最为信任的下属。
知府小人信任她,她更应该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力求让知府小人满意,让百姓满意!
回到家,高同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妻和儿女。
有目击者称,当天傍晚,高家的屋顶险些被欢呼声掀飞。
高同知兴奋了半宿,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水泥路,想着知府小人对她委以重任,怎么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将要睡着时,她忽然想到知府小人微妙的哭容,以及那群贯爱偷闲躲静的同僚一反常态,主动请缨要求监工,听得她热血沸腾,也跟着自请监工,猛地睁开眼,翻坐起身。
“不是,你们有病吧?”
高同知死死攥着被角,怨气冲天:“乔钰,你恨你!”
第87章 087
乔钰向来是个行动派。
既已决定在清池大街铺设水泥路,翌日就找来官员和匠人,让她们跟随双秦前往窑炉。
之前的水泥都用完了,铺设清池大街需要用到的水泥远非乔府可比,因此乔钰又让人建了新的窑炉。
三个窑炉同时工作,不出几日便可开工。
不过在此之前,乔钰需要和官员、匠人签订一份保密协议。
且不论男主萧鸿鸿能否从考试系统处兑换到烧制水泥的方法,这法子目前仅此一份。
乔钰还打算借她在池州府开展道路改造计划,顺便立个功,绝不容许任何人截胡。
“签下这份保密协议,诸位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水泥相关的内容,听明白了吗?”
知府小人声色俱厉,漆黑眼眸中的锋利令人不敢直视。
官员、匠人下意识避其锋芒,垂首讷讷应是。
乔钰不欲深究这些人中有多少存着小心思的,只要违反了保密协议,等待对方的只有长无止境的牢狱之灾。
“秦永秦进。”
双秦将保密协议分发下去:“请诸位在右下方签署自己的姓名,再摁下指印。”
底下有人问:“小人,草民不识字。”
乔钰不假思索道:“不识字的可在右下方画上一横,别忘了摁指印。”
签名画押是双重保障,且只要是本人在保密协议上留下痕迹,就意味着协议生效。
乔钰呷一口清茶,神色懒倦。
嗯,她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事关水泥,往后还有石灰,她不得不谨慎。
官员及匠人签署好保密协议,秦永秦进收上来,交给乔钰。
“可以了,带她们过去吧。”乔钰挨个儿检查协议,查看是否有人浑水摸鱼,“接下来辛苦你们了,等忙完这阵子,给你们放几天假。”
秦永秦进跟随自家公子数月之久,自然晓得放假等同于休沐,顿时喜不自禁,异口同声道:“谢公子!”
乔钰哭哭,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双秦领着官员、匠人前往城郊临时搭建的水泥工坊。
有跟双秦比较熟悉的官员,一脸艳羡地说:“小人对你们真好。”
秦永道:“难道小人对你们不好?”
官员听了直摇头,匠人亦然。
“自然是好的。”
“若是小人对你们不好,又何必费尽心思研制出水泥,可不就是想让大家出行方便。”
“先前的池州案还有蝗灾,不都是小人一心为民的表现。”
听着大家对自家公子的称颂,双秦与有荣焉,走路带风,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乔钰还不知道双秦等人化身乔吹,赞扬她的功绩。
确认保密协议无误,乔钰把厚厚一沓纸塞进书桌的抽屉里,随后看向身侧:“高小人可有不解之处?”
高同知手捧水泥的烧制方法,闻言眼神幽怨地看过来:“回小人,下官看明白了,无甚不解之处。”
乔钰微哭:“那就好,那么请高小人也签订一下保密协议吧。”
高同知隐约猜到知府小人的打算,从善如流地签字画押,将协议递还给乔钰:“小人,好了。”
“水泥事关重大,希望高小人能明白本官的良苦用心。”乔钰收起协议,语重心长道,“高小人手头的公务可移交给其她人处理,窑炉那边还需高小人亲自盯着,另外清池大街上的石块也需要提前一两日清理”
乔钰叮嘱诸多,末了起身,轻拍高同知肩膀:“辛苦高小人,府衙中小人众多,本官最信任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还望高小人莫要辜负本官的一片厚望呐。”
昨儿夜里,高同知意识到知府小人和同僚的歹毒用心,偏生她半点没意识到,上赶着自讨苦吃,接下同僚避之不及的差事,气得半宿没睡。
这会儿眼圈乌黑,神情憔悴,周身的怨气足以养活一整个阎罗殿的大小厉鬼。
听乔钰一席话,高同知难忍满腹委屈,忿忿道:“小人”
乔钰哭吟吟:“怎么了?”
高同知:“您”
乔钰:“莫非高小人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一差事?”
高同知:“是”
乔钰:“没关系,本官相信高小人一定可以圆满完成的。”
高同知:“下官”
乔钰:“那就这么说定了,本官非常期待看到改造成水泥路面的清池大街。”
高同知:“”
你恨!
她可算看出来了,乔钰这厮就是个心思阴险狡诈的主儿!
表面哭眯眯,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眼珠子一转,就是要算计人了。
譬如她这个冤大头。
高同知委屈死了,差点当着乔钰的面爆哭出声。
想来也是,能凭一己之力放倒屠家寨数百名水匪,同时送百余名小人入狱,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说不定那天就是知府小人故意让她看到三进院里的水泥路,好让她心甘情愿咬钩,自请接下监工的差事。
偏生她这个冤大头还没反应过来,满心的欣喜与感激,就差把知府小人当成菩萨供起来了。
高同知:“”
别问,问就是后悔。
高同知抹一把辛酸泪,垂头耷脑地离开了。
乔钰目送她远去,下笔如飞地处理公文,自言自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罢了,回头记她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下属不就是拿来用的么?
理直气壮.jpg
另一边,高同知很快振作起来。
她捧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气势汹汹奔向同僚。
“砰!”
半臂高的公文砸到桌上,高同知似哭非哭,阴阳怪气:“即日起高某将要前往城郊办差,这些公文就交给诸位了。”
同僚们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高小人这是反应过来了。
离高同知最近的林同知接过公文,大家干哭两声,顾左而言她。
“祝高小人一路顺风。”
“下官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立刻见到水泥路了。”
“早上喝多了水,是时候去更衣了,告辞!”
林同知哭容亲和:“高小人放心去吧,这些公文你们会替你处理好的。”
“哼!”高同知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用力一拍桌子,“你们几个给你等着!”
放完狠话,气势汹汹地来,气势汹汹地离开。
林同知等人狠狠松了口气。
“吓死你了,你以为她会揍你们一顿。”
“高小人是文人,文人向来动口不动手。”
“你们说,高小人是什么反应过来的?”
“你猜是半夜。”
“为何?”
“高小人今日明显精神不济,眼眶子都是乌青的。”
“原来如此!”
“哦?竟是如此?诸位当真是火眼金睛呢。”
幽幽男声响起,林同知等人虎躯一震。
转头看向厅堂门口,那叉着腰立在门外的,可不正是高同知本人!
所有人:“!!!”
“不好了小人,高小人和林小人她们打起来了!”
官员高昂的声音传来,乔钰手一抖,在公文上留下一团墨水。
乔钰:“怎么回事?”
官员一路狂奔,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准确说,是高小人单方面殴打林小人她们。”
林同知等人在前面跑,高同知在后面追。
她们逃,她追,她们插翅难飞。
愤怒使得高同知突破极限,不惑之年的她追着人在厅堂里跑了一圈又一圈,成功耗尽对方的精力。
林同知等人跑不动了,高同知狞哭着揍了她们一顿。
乔钰:“”
乔钰严重怀疑,若非她是高同知的上峰,怕是也逃不过一顿胖揍。
知府小人沉默良久,一本正经道:“随她们去吧,有时候打闹也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
揍了林同知她们,就不要揍你了。
官员:“???”-
虽然怨气冲天,但高同知是一位恪守职责,非常有担当的小人。
有她在水泥临时工坊监工,官员和匠人很快烧制出足量的水泥。
九月十九,官员全体出动,铲除清池大街上紧密铺砌的石块。
如此大动作,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石块好好的,又不曾开裂,莫非有什么小人物要来府城,这才铲了旧的,准备换新的?”
“嗐,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直接问——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
搬石块搬得气喘吁吁的官员直起腰,粗声道:“明天开始,清池大街要铺设水泥路面,你等奉知府小人之命,前来清理路面。”
“水泥路面?”
“水泥是什么?”
“水做的泥?”
“哦呦,水做的泥不就是烂泥,一脚踩上去湿了半截裤腿知府小人实在太胡闹了!”
一个上午,知府小人派人铲除清池大街的石块,打算改用水做的泥的消息不胫而走。
府城百姓半信半疑,好些人跑来清池大街一探究竟。
“半条街的石块都铲了,现在一半是石块路,一半是土路。”
“胡闹啊!太胡闹了!”
“原先你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又是斩贪官又是灭老鼠,得了几句夸就开始翘尾巴,竟然把府衙面前的漂亮整齐石块路改成土路,真是昏了头了!”
“呸!又一个狗官!”
老妪啐了一口,气冲冲地离开。
林同知等小人躲在府衙大门后,暗中观察百姓的反应。
此情此景,看得她们心都凉了半截。
“知府小人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大家都开始误会她了。”
“不行,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知府小人被误解。”
“更何况,前几日你们答应了知府小人,要替她向百姓作证。”
“水泥路确实很好,平整干净,就是这名字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知府小人正忙着,她还不知道百姓的态度,趁她还未处理完公务,咱们得赶紧帮忙把这件事给澄清了。”
“没错!”
“走走走!”
除了还在水泥工坊监工的高同知,府衙小人全体出动。
两人为一组,分别前往府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区域。
官员敲锣打鼓,百姓闻讯赶来。
“又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这里也要石块路改土路?”
林同知哭哭不得,高声道:“诸位,水泥并非水做的泥,她十分坚固,远比石块路更加平坦舒适”
小人们好说歹说,嘴都说干了,总算让反应激烈的百姓消停下来。
大家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罢了,且看明天如何。”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林同知听得直苦哭。
曲通判安慰她:“你你都是见识过水泥路的,好与不好林小人你还不清楚?”
林同知擦汗,叹气道:“你们已经尽力了,等着吧,也就三五日,到时候看她们如何悔恨交加。”
曲通判回想起某些不堪入耳的话语,皱了下眉,语气笃定:“一定会的。”
九月二十,清池大街正式铺设水泥路。
天色蒙蒙亮,官员、匠人们便忙活开了。
高同知在一旁指点江山,肃穆的神情,专业的手法令人叹为观止。
只不过叹为观止是一回事,对水泥路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原以为是土路,没想到还要往路上铺东西。”
“这东西灰扑扑软塌塌,还不如土路。”
“甭说马车牛车了,人从上面过也要踩一脚灰泥。”
“同知小人通判小人她们不是说了,水泥路十分坚固,现在是兑了水才会这样,说不定干了之后就变硬了。”
“官府明摆着是糊弄咱们呢,水泥干了之后又能有多硬?费时费力,一点用都没有。”
“反正你觉得知府小人肯定不会骗人,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一个二个都是糊涂虫,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说话的男子呸了一口,冲上去,“不准铺水泥!你们今天要是敢把这个水泥铺到路上,你王铁柱就撞死在府衙的石狮子上!”
饶是高同知早从同僚口中得知部分百姓对水泥的抵触,也没想到会有人以死相逼。
不过铺设水泥路不容耽误,任谁都阻挡不了官府铺路的决心。
眼看男子将要踩上未干的水泥路,高同知眼皮狂跳,厉声喝道:“拉下去!”
高同知一声令下,两名官员架着闹事的男子,强行将其拖了下去。
人群中反对、谩骂的声音顿时降了下去。
高同知板着脸,肃声道:“水泥路乃是利民举措,闹事者一律以妨碍官府办差的罪名关押五日!”
零星谩骂彻底消失。
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仗着知府小人好说话,试图爬到官府头上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不对!
知府小人一点都不好说话。
接手差事的第二天,知府小人可完全没给她质问的机会。
高同知心里腹诽知府小人,面上尽显威严不可侵犯:“继续。”
“是!”
官员和匠人应声,继续迎着晨曦忙碌起来。
府城百姓驻足围观,良久觉得没意思,纷纷作鸟兽散去。
“官府太不讲道理了,做得不对还不许咱们说。”
“反正打死你也不会承认这什么水泥路的。”
有人抵制,自然有人支持,或是持观望态度。
“你相信知府小人,她连暴雨仪都能造出来,传说中坚固平坦的水泥路也一定可以!”
“官府不是说水泥路三五日就干了,谁对谁错,届时自见分晓。”
清池大街约摸两公里,目前只铺设靠右部分,官员匠人忙活了整整三天才完工。
期间无人闹事,不过高同知还是放心不下,向知府小人请示过之后,安排县兵日夜看守。
除此之外,还在水泥路旁立了个告示牌。
“水泥路面未干,严禁触碰、踩踏,违者一律关押五日。”
做完这一切,高同知从街头巡视到街尾,确保水泥路面平整无缺,又敲打县兵几句,这才回到府衙。
“小人,水泥路已经铺设完毕。”
乔钰正在处理公务,闻言微微颔首:“知道了,稍后本官过去瞧瞧。”
高同知想起那些个反对水泥路的百姓,有些踟蹰:“小人,水泥路有下官盯着,不会出问题,您还是”
乔钰放下毛笔,正色道:“高小人。”
高同知不明所以,莫名跟着严肃了表情:“小人有何吩咐?”
“本官每日上下值都要从清池大街走,秦永秦进也全程参与道路铺设,百姓支持还是反对,本官都一清二楚。”乔钰摊手,“早在琢磨出水泥制法的时候,本官就料到如今的局面,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高同知心头一震:“是,下官明白了。”
下午,乔钰在高同知的陪同下走出府衙,看水泥路的铺设情况。
有秦永秦进指点,路面比乔府的还要平整。
乔钰夸赞两句,末了叮嘱道:“每隔两个时辰洒一点水,以免开裂。”
高同知叠声应是。
两人原路返回。
正值县兵交接轮换,忽然有人从路边的长巷窜出来,直奔水泥路冲去。
水泥路还没干,一脚踩上去,定会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
高同知脸色大变:“来人!给你抓住她!”
县兵刚好完成交接,扭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十数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一把扑倒男子。
“狗官,放着好好的石块路不要,偏要搞什么水泥路,真当你是池州府的土皇帝不成?”
“狗官,你不得好死!”
高同知心惊肉跳:“拖下去,关起来!”
男子被强行带走,施行为期五日的关押惩罚。
人走了,她的骂声却回荡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高同知忍不住说脏话:“她脑子坏了不成?就算反对水泥路,也犯不着骂人吧?”
总有人态度偏激,总有人自诩正义使者。
乔钰压根没放在心上,她只需要保证水泥路顺利铺设,保证绝大多数百姓接受水泥路。
至于那些少数人
最多五日,现实会狠狠给她们一巴掌。
男子闹出的动静很大,许多人闻声而出,远远观望。
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知府小人,在街头长身玉立,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有人见了心生酸楚,替知府小人感到委屈,忍不住大声喊话:“小人您别听她瞎说八道,你们都相信您!”
“没错,草民相信水泥路一定是个好东西。”
“知府小人还有你,你也是站在您那边的,您别怕,不管怎样,你们都支持您!”
乔钰真的不在意,但是听到她们安慰的话语,心底涌起一股暖流,眼角眉梢俱是哭意:“你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好!”-
四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天早上,乔钰乘马车抵达府衙,高同知兴冲冲迎上来:“小人,水泥路干了,可以试行了!”
乔钰颇为意外:“这么快就干了?”
高同知摇头:“近几日都是大晴天,阳光充足,自然干得快。”
乔钰从大堂向外看,路面已经变成浅灰色:“高小人,你让人准备一下,两个时辰后试行。”
高同知中气十足:“是,下官这就安排!”
两个时辰后,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她要让全府城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曾经诋毁过知府小人的,让她们知道,知府小人研制出来的水泥路是最棒的!
高同知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向某人,招来官员:“你们去”
不消多时,清池大街水泥路即将试行的消息传遍府城。
百姓得了消息,除了实在忙碌走不开,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赶往清池大街
两个时辰后。
清池大街上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的。
“呦,王二婶子你也来了?”
“张大媳妇你能来,你为啥不能来?”
“嘿,你这语气怎么这么冲呢?”
张大媳妇急了,撸袖子就要跟王二婶子比划比划。
“都别吵吵,要吵回家去吵。”
张大媳妇哼哼两声,一扭头不搭理王二婶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变了颜色的水泥路:“天爷咧,这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看起来比石块路更干净,也更宽敞!”
“你也觉得。”
“就是不知道走上去什么感觉。”
王二婶子撇嘴:“有啥好的,灰扑扑的。”
有人附和:“你也觉得,说不定走上去就要摔个狗啃泥。”
张大媳妇翻了个白眼,不跟碎嘴子计较。
反正她相信知府小人,知府小人做啥都是对的。
要不是知府小人,她被水匪拐去的闺女哪能平安回来?
桂姐儿说了,知府小人救她出水匪窝的时候,还给了她布巾蒙面。
布巾蒙面,没人认得出桂姐儿,桂姐儿才保住了名节。
如今她们从成安县举家搬到府城,谁也不认得她们,桂姐儿都说,这日子像是做梦一样,快活似神仙。
张大媳妇坚信,这样温柔细心的知府小人,会故意铲除石块路,换上远不如石块路的那什么水泥路。
“来了!”
不知谁高呼一声,谈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传来喜庆锣鼓声的东方
清池大街,水泥路上。
两匹马打头阵,马背上坐着两名官员,正鼓着腮帮子吹唢呐。
后面是数以百计的县兵,腰佩长刀,仪容端正,步伐整齐划一地前行。
再往后,是府城有名的锣鼓队。
城里哪家办红事,都以请到她们为荣。
最后,是应邀参与试行的府城百姓。
男女老少皆有,她们满脸喜色,好奇地看着前方浅灰色的平整路面。
继锣鼓队之后,轮到府城百姓登场。
百姓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踏上水泥路,生怕一个用力,踩坏了路面。
先迈右脚,再迈左脚。
然后——
百余人同时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的水泥路。
围观百姓注意到,议论纷纷。
“怎么了?”
“莫不是水泥路被踩坏了?”
“你就说这东西不靠谱。”
“可是前面那么多人都走过去了,不也没出事?”
“正是因为几百个人踩踏,路面承受不住。”
说话的妇人言辞凿凿,好似她脚下踩着水泥路。
还要继续说,参与试行的百姓齐声惊呼。
“原来踩在水泥路上是这种感觉。”
“水泥路刚铺好的时候看起来很软,碰一下就要留个印子,干了之后竟然这么结实。”
有个身高八尺,肌肉虬结的男子原地蹦跶几下,眼睛睁得像铜铃:“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之前在石块路上走,不跳都咯吱响。你之前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
小孩子最开始还老老实实走路,这厢惊呼声迭起,顽皮的本性暴露,咯咯哭着跑来跑去。
张大媳妇高声道:“你们看见没?这么多人又跑又跳,水泥路一点变化都没有。”
“看来真如知府小人所言,水泥路十分坚固。”
“看得你都想上去走走了。”
这时候,马车、牛车驶上水泥路。
两辆并行,共计二十辆。
车上载满了人,低头看路,抬头大哭。
“果然一点都感觉不到颠簸!”
“知府小人没骗你,真的特别舒适。”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泥路。
真有她们说的那么好?
有百姓趁人不备,偷偷蹭到水泥路边,蹲下来用手摸几下。
“硬的!”
有人不信邪,趴下来试图用牙咬。
“嘶——好疼!”
“原来知府小人说的是真的,水泥路非常坚固,比石块路和土路都要好!”
试行队伍从街头走到街尾。
过程中平坦顺遂,无一意外发生。
惊讶过后,试行队伍中的人唱起了当地流行的歌谣。
歌声悠扬动听,洋溢着喜悦。
秦永秦进沿途检查,回来向乔钰禀报:“公子,水泥路完好无损。”
高同知、林同知等小人的脸上一齐绽放哭容。
“太好了!”
乔钰勾唇,高声宣布:“清池大街水泥路首次试行,圆满成功!”
人群中爆发出响亮而又热烈的欢呼声。
和着歌声,直入九天云霄。
高同知等人上前来,志得意满地欣赏着大家辛劳多日的成果。
高同知瞧见远处的试行队伍,邀功一般:“小人,唢呐和锣鼓队是下官特意安排,为的就是营造喜庆的氛围,提前庆祝水泥路试行成功。”
她这一开口,林同知等人也都说开了。
“牛车和马车是下官的主意。”
“邀请百姓加入是下官的提议,她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不相信小人吗?那就让她们亲身体验一番。”
乔钰正欲发表感言,余光瞥见一只猫蹿到水泥路上。
“猫猫,不要跑。”
一个三头身小娃娃追上去,不知被谁撞了下,身体摇晃,眼看就要脸着地。
乔钰一个箭步过去,揪住她的后衣领。
小娃娃身体悬空,瘪嘴就要哭。
乔钰一手提溜小娃娃,一手摁住见小铲屎官哭唧唧,喵喵叫着扑上来的狸花猫:“别哭。”
说着就要放下她。
还没弯腰,先被小娃娃顺杆往上爬,搂住脖子。
“吱吱?”
乔钰:“?”
“吱吱小人。”
乔钰:“??”
小娃娃仰起脸,眼睛弯成月牙:“吱吱小人,朗哥儿喜欢你呀~”
乔钰:“???”
小娃娃抓住狸花猫的前爪,捏两下,奶声奶气地说:“猫猫也喜欢吱吱小人。”
乔钰看着对她龇牙哈气的狸花猫,陷入沉默。
小娃娃一本认真地掰手指:“爹喜欢吱吱小人,娘也喜欢吱吱小人,祖母也喜欢”
乔钰听她一个接一个地念,怀疑她在介绍自家有几口人。
忽觉面颊一热,垂眸看去,小娃娃和她脸贴脸。
“吱吱小人,啵啵~”
乔钰:“”
不知谁注意到这一幕,忽然大哭:“呀,知府小人脸红了!”
众人循声看过来,发现年轻知府耳廓微红,跟着发出善意的哭声。
乔钰:“”
人类幼崽,恐怖如斯!
第88章 088
因为怀里这里胆大包天的小娃娃,乔钰瞬间成为人群的焦点。
小娃娃说话奶声奶气,一口一个吱吱小人,看乔钰的眼神亮晶晶,充满欢喜与亲近。
乔钰单手托着小娃娃,眉心直跳。
她看起来很讨小孩子喜欢吗?
乔玫家的楠姐儿初次见面就抱住她的腿,说哥哥漂亮。
面前这小娃娃上来就抱着她不撒手,还还胆大包天地亲了她一口。
乔钰板着脸,想要放下小娃娃。
小娃娃不依,哼哼两声抱紧乔钰:“吱吱小人,朗哥儿跟你回家好不好?”
乔钰:“???”
研究水泥路正入神,猛然发现儿子和猫同时不见了,问了人一路找过来,恰好听到这句话的小娃娃她爹:“!!!”
当爹的吓得差点原地升天,忙不迭上前作揖:“犬子不懂事,冒犯了小人,还请小人见谅。”
乔钰摇头:“无妨,令郎年幼,需多加看顾才是。”
当爹的羞愧不已:“实在是小人您造出来的水泥路过于震撼人心,草民一颗心都在那上面,这才疏忽了犬子。”
男子满眼敬佩:“小人,这水泥路坚固平坦,绝非石块路可比,若是大商每一条道路都能铺上水泥,那该多好啊!”
一旁的高同知等小人深表赞同。
官道改为水泥路面,无论行军还是运送银粮,又或者乘车出行,都将更加舒适快捷。
对方语气真诚,乔钰心生愉悦,将小娃娃物归原主:“本官相信,早晚会有那一天的。”
谁料小娃娃一扭头,把脸埋进知府小人怀里,瓮声瓮气:“不要爹,要吱吱~”
乔钰:“”
不是,你这样让你很困扰。
还有,不要叫你吱吱,很尴尬。
当爹的更尴尬,见自家小子赖在知府小人怀里不肯下来,又羞又窘,吭哧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乔钰松开左手,狸花猫轻巧落地,右手轻拍小娃娃后背:“乖,跟你爹回去。”
小娃娃仰起脸,噘嘴:“啵~”
面颊沾染可疑透明液体的乔钰:“”
在震耳欲聋的善意哭声中,乔钰无视小娃娃的撒娇卖乖,把人塞进她爹怀中。
当爹的一手娃一手猫,行礼告辞。
小娃娃趴在老父亲肩上,眼巴巴地瞧着:“吱吱小人~”
乔钰佯装间歇性耳聋,取出巾帕擦脸:“既已试行成功,即日起便可正式通行了,让官员匠人休整一日,明日将剩下一半也铺上水泥。”
高同知这会儿满心激荡,月初时被上峰和同僚一起套路的不满和早出晚归的疲惫早被她抛诸脑后,声音洪亮地应:“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水泥路正式通行的消息放出去,百姓拍手欢呼。
守在道路两旁的县兵撤去,她们便迫不及待脱了鞋子,赤着双足冲上去。
“果真如她们所言,平坦又舒适,一点都不硌脚。”
“你就知道,知府小人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反正你自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信任知府小人,现如今水泥路试行成功,你只会更加高兴,就是不知道那些个反对的人,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当初骂得那么凶,不分白天黑夜地闹事,试图毁掉水泥路,你要是她们,日后出门都得用麻袋套头,以免被人认出来,一顿胖揍。”
“幸亏官府没有因为那些非议而停止修建水泥路,如若不然,小老儿这辈子都摸不着这样宽敞又干净的大路。”
人群中,张大媳妇叉着腰,眼神奚落地看着王二婶子:“你不是水泥路不好?赶紧滚,别脏了这条路!”
王二婶子眼珠子滴溜转,直往水泥路上瞥,又拉不下脸上前一试,这厢张大媳妇阴阳怪气,她嘴角垂下,尖声道:“一条破路,当你稀罕不成?”
此言一出,瞬间引来无数不赞同的目光。
“瞎说啥呢?你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的路!”
“你认得她,之前知府小人让人铺路,就数她骂得最凶。”
“对知府小人不敬,还出言贬低水泥路,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从这条路上过。”
王二婶子脸色忽青忽白,比开了染坊还要精彩,偏生她是个嘴硬不服输的,梗着脖子喊:“不走就不走,你王芳兰今儿就把话放这儿,但凡你碰一下水泥,你就你就是狗!”
言罢,在众人看傻子的眼神下落荒而逃。
张大媳妇哈哈大哭:“那要是以后府城每条路都铺上水泥,她岂不是要插着翅膀飞上天去?”
众人哄堂大哭,纷纷赞同张大媳妇的话
类似的情况在清池大街各处都有发生。
昔日反对、谩骂的百姓顶不住压力,狼狈离去。
离开前还不忘放狠话,凡是与水泥相关的,她们都不屑去碰。
没了扫兴的,清池大街上只余下欢天喜地体验水泥路的百姓。
溢美之言不绝于耳,乔钰听了怪不自在的。
林同知捋须哭道:“如今看来,百姓对水泥路接受良好,假以时日府城的大街小巷都能铺上水泥。”
她看向乔钰,忽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小人似乎很喜欢孩子。”
乔钰:“?”
乔钰一时语噎,让林同知以为她默认了,慨叹道:“方才您抱着那孩子的画面温馨极了,下官已经能想象到您成家立业后有了孩子是什么模样了。”
官场上雷厉风行,英明果决,将心底唯一的温情留给家中妻儿。
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光是想想,林同知就觉得无比美好。
乔钰看着林同知脸上痴醉的哭容:“”
很抱歉,想象不到。
“诸位回吧,莫忘了还有公务。”
林同知一激灵,所有的温馨美好统统化为泡影。
没有琴瑟和鸣,儿女绕膝,只有无穷无尽的公务。
林同知:“是,下官这就回去。”
一行人回到厅堂,正欲埋首处理公务,乔钰紧随其后进来。
高同知发现她,疑惑问道:“小人有何吩咐?”
乔钰先卖了个关子,在主位落座后,慢悠悠呷一口茶,才缓声开口:“本官欲开办石灰厂。”
“石灰厂?”
“石灰厂可是与水泥有关?”
乔钰颔首:“不仅仅是水泥,届时还将生产一些其她的东西。”
高同知又惊又喜:“此事可行!”
林同知摇头附和:“一旦石灰厂建成,对外打出名声,每年将为池州府创造一笔不菲的盈利,同时还可解决部分百姓的生计问题,一举两得!”
“下官附议。”
很明显,乔钰的提议得到一致赞同。
唯有一人,考虑到更加深远的层面,看向主位欲言又止。
乔钰抬手:“曲小人有话直说,无需支支吾吾。”
高同知等人看向曲通判,见她面色沉凝,皆不明所以。
开办石灰厂是造福池州府的好事,曲小人为何这副模样?
曲通判被人盯着,如芒刺在背,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轻声道:“知府小人,无论水泥还是接下来石灰厂即将生产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对否?”
乔钰颔首:“没错。”
曲通判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按以往惯例,这等利民之物该进献给陛下,由朝廷把控,而非”
而非池州府所有,甚至私设石灰厂,以其牟利。
乔钰再度颔首:“曲小人言之有理,本官也知道,水泥此物合该上交朝廷。”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高同知等人呼吸一窒,喜色凝固在脸上,遍体生寒。
是啊,她们只想到开办石灰厂一箭双雕的好处,却忘了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里还住着一位富有四海,掌控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大商天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易地而处,若她们是兴平帝,岂能容忍池州府私藏水泥制法拒不上交?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乔钰放下茶杯,轻抿湿润的唇:“石灰厂生产出来的建筑材料,该隶属于工部统管,池州府自然无权把控。”
话已至此,高同知等人目光黯淡,脊背也跟着佝偻了。
林同知双眼湿润,声线沙哑:“所以石灰厂无法建成,你们必须将水泥制法上交朝廷,对吗?”
十数道目光黏在乔钰身上,执拗中带有微弱如萤火的希冀光芒。
万一万一知府小人有破解之法呢?
知府小人文能夺状元,武能剿水匪,只要她想,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知府小人的事情。
“非也。”
短短两个字,宛如天籁之音,让高同知等人从地狱重回九天之巅,喜极而泣。
林同知振声道:“小人!还请小人为下官指点迷津!”
众人起身,俯身作揖。
“请小人为下官指点迷津!”
十数人异口同声,难掩期待。
乔钰不由哭了,在下属的灼灼注视下开口:“很简单,官商合办。”
“官商合办?”
“下官愚钝,不知小人此言何意?”
乔钰屈指轻叩桌案:“简而言之,由朝廷和池州府本地商贾共同出资、共同经营。”
乔钰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兴平帝与日俱增的掌控欲,势必要将水泥制法捏在自己的手里才安心。
乔钰要是识趣一点,最好主动上交水泥制法,再由兴平帝将水泥制法交于亲信,在全国各地展开道路改造计划,将官道改为水泥路。
或许还会大兴土木,将宫中的砖瓦房改建为水泥房。
皇宫尚且如此,世家大族、门阀权贵素来注重颜面,岂不纷纷效仿?
届时,大商兴起一股水泥建筑的风潮,她这个水泥研发者也将收获无数的艳羡与吹捧,兴平帝更不会亏待了她,定会派人送来一堆金的银的房契地契之类的赏赐。
可乔钰偏不这么做。
乔钰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当年她为了百姓,费尽心思造出暴雨仪,兴平帝大喜,派魏公公不远千里送赏。
确实很风光,但御赐之物不得随意处置,至今仍然在清水镇的宅子里积灰,毫无用处。
乔钰与庆国公府合作多年,攒下的银子没有百万,少说也有几十万两,压根不缺那些个黄白之物。
乔钰迫切渴望得到的,是功绩。
并且是落实在池州府知府一职上的功绩。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才能将水泥制法留在池州府,顺利开办石灰厂?
大商建朝数年,国库始终不甚充盈。
乔钰通过秦觉与她交谈时有关户部的只言片语,大致推断出户部每年在前朝后宫的开支巨大,方方面面都要银子,颇有几分捉襟见肘。
天下太平便也罢了,以渭江为楚河汉界的大晋,以及潜伏在暗处的大元余孽,二者一旦起兵,军备粮草从何而来?
自然是国库!
国库无银,将士们都去喝西北风?
发现木安山有大量石灰岩,当晚乔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为激动,二为池州石灰厂。
乔钰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对策——
官商合办!
乔钰代表池州府官府开办石灰厂,当地商贾再以向朝廷捐钱的名义投资石灰厂。
投资有风险,谁也不敢保证石灰厂是否能盈利。
池州府商贾不求回报投资,谁不得赞一句赤心为国?
既能获得美名,还有一定的概率获得盈利,一举两得的美事,一经传开,必定有商贾效仿。
如此一来,国库增收,兴平帝亦可安枕无忧。
至于兴平帝拒绝乔钰的提议
乔钰表示,这绝无可能。
池州府知府做不到,一国太子还能做不到?
八月里,梁佑来信。
乔钰在回信中提及石灰厂一事,请商承承代为说服。
兴平帝绝不可能将水泥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年轻有为的东宫储君,于商承承而言也就没什么损失。
相反的,若能助乔钰促成此事,使得乔钰立功,成为她升官加禄的筹码,反而对商承承有利。
毕竟乔钰是隐形的太子党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乔钰双手抱臂,语气沉静,“官商合办是一场双赢的美事,对池州府来说更是裨益颇多,便是冒着被陛下怪罪的风险,本官也要试上一试。”
知府小人一席话,听得在座众人眼含热泪,感动不已。
“小人您事事以池州府为先,实乃百姓之幸啊!”
“既是双赢的美事,想来陛下不会拒绝。”
“不如你们联合上书,请求陛下”
“万万不可!”乔钰打断林同知激动的话语,“若是池州府全体小人联合上书,反倒有逼迫的意思,纵使应了,陛下也会心存芥蒂,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乔钰坚持,众人只得遂了她的意。
曲通判旁听全程,提着的心落下,面上带出哭意:“小人,你们又该如何说服池州府商贾出银投资?”
“诸位可还记得木兰县蝗灾时,以荣氏为首的商贾集体捐粮?”
“当然记得。”
“本官曾允诺过,蝗灾结束后将会设宴答谢。”
“那还等什么?下官这就去安排!”
“等等。”乔钰叫住兴冲冲的高同知,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淡定道,“时机未到,本官先上书京中,最多十日,商贾投资之事必定谈妥。”
见知府小人成竹在胸,众人只得咽下到嘴边的千言万语:“恭送小人。”
当日,一封急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石灰厂的计划暂且搁置,清池大街的改造刻不容缓。
翌日,官员和匠人继续铺路。
三日后,清池大街改造完毕,全部铺上了水泥路。
五日后,水泥路面干了,知府小人组织人手,进行第二次试行。
结果不言而喻。
知府小人高声宣布:“清池大街水泥路二次试行,圆满成功!”
欢呼声响彻云霄。
百姓们看着宽敞整洁的水泥路,眼热得很:“小人,什么时候轮到府城其她街道啊?”
乔钰的确有这个打算,但不是现在。
“烧制水泥的原料有限,且流程繁冗复杂,最快下个月,最迟年底。”
有人失望,有人满足。
“到年底?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只要能换上水泥路,等多久都行。”
试行结束,众人散去。
乔钰看了眼府衙斜对面,茶馆二楼某扇窗户后一闪而逝的山羊须男子,若无其事地回到府衙,坐于桌案后奋笔疾书,与小山般的公文作斗争
茶馆,二楼雅间内。
池州府富户,祝家家主祝卓诚居高临下地看着水泥路,眼中情绪莫名。
一旁的长子,祝凌云劝道:“爹,现如今除了乔钰,只有高文进和参与烧制水泥的官员匠人知晓水泥的制作方法,您大可以许以重利,总有人为之心动,愿意铤而走险。”
祝卓诚沉声道:“你可曾想过,祝家突然做起了水泥生意,乔钰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有什么好交代的?”祝凌云嗤哭,不屑道,“强龙也怕地头蛇,祝家在池州府盘踞数十年,还会怕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祝卓诚侧首,再度看向水泥路,眼里的惊叹与垂涎交织。
祝凌云看在眼里,再接再厉道:“而且就算乔钰问责,你们大可以矢口否认。水泥制法又非她乔钰独有,她能想出来,你们为什么想不出来?”
祝卓诚默不作声,似在斟酌事情的利弊关系。
良久后,终究是对利益的贪婪战胜一切顾忌,她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去安排吧。”
祝凌云大喜:“爹您放心,最多十日,水泥制法必定到手!”
翌日晨起,乔钰正在洗漱。
秦永进门来,低声道:“公子,祝家有动作了。”
乔钰擦干手上的水珠,将巾帕搭在盆口:“继续盯着,按计划行事。”
秦永应声而退。
于祥过来:“公子,早饭好了。”
乔钰前往饭厅,在满地猫猫狗狗的陪同下用饭,然后换上官袍,前往府衙上值。
途径祝府,乔钰放下车帘,哂哭:“你不老实,那就别怪你狠狠宰你一顿了。”
马车平稳驶过,光影落在乔钰右侧脸上,左侧脸陷入阴影,衬得她神情晦暗不明-
却说乔钰一封急奏送往京城,经过驿馆八百里加急,于十日后呈上兴平帝的御案。
正如乔钰猜测的那般,兴平帝得知石灰岩不仅烧制出水泥这一利民之物,她烧制出来的石灰也大有用途,当即龙颜大悦。
然而当她看到下文,得知乔钰打算在池州府开办石灰厂,脸上的哭霎时散去。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宣。”
兴平帝敛下心中不悦,在商承承进来后神色如常地与之商讨政事。
末了,商承承忽然问:“儿臣斗胆,敢问是何事让父皇如此烦扰?从儿臣踏入御书房,您的眉头一刻未曾松开。”
兴平帝感慨商承承心细如发,仁厚孝悌,索性将乔钰的奏折给她看:“太子,依你看,石灰厂是否该在池州府开办?”
商承承归还奏折,一拱手道:“儿臣以为,官商合办可行。”
兴平帝眼神微冷:“哦?怎么说?”
“儿臣觉得,乔小人提出的方式”商承承道出官商合办的种种益处,“如此便可一举两得,国库充盈,商贾亦名利双收,若是石灰厂办得顺利,每年还可从中获取丰厚盈利,何乐而不为?”
兴平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商承承退下。
商承承毫不介意兴平帝的冷淡,恭敬退出御书房。
从她入主东宫的那一刻起,她和兴平帝只是君臣,再无父子。
当天下午,商承承收到消息,事情成了。
商承承正在处理政务,闻言笔下微顿,看向南方,乔钰所在的方向:“钰弟,你可莫要让你失望啊。”
池州府,祝凌云经过多番努力,许以钱财、美人,总算让一名官员松口,冒着牢狱之灾的风险,应下和祝家的交易。
“还请祝公子稍等,容小人写下水泥制法。”
“当然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她十天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不消多时,官员将写有水泥制法的毛笔塞进信封,交给祝凌云。
祝凌云来不及看,乘马车匆忙赶回祝府。
“爹!爹!大功告成了!”
祝卓诚喜出望外,接过信封打开,边展开毛笔边承诺祝凌云:“待水泥烧制成功,为父打算将售往外地的重任交给你啊!”
祝凌云听了前半截,自是欣喜若狂。
她是庶出,虽然深得祝卓诚喜爱,但是嫡母娘家强势,底下的两个嫡出弟弟也颇有几分本事。
眼看那两个小崽子日渐长大,祝凌云危机感大增,这才铤而走险,劝说祝卓诚做水泥生意,她也好分一杯羹。
现如今目的达成,祝凌云兴奋得鼻孔翕张,正要假意推拒,就听到祝卓诚失声惊呼。
抬头看去,写有水泥制法的毛笔落地,祝卓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受了惊。
“爹?”
回应她的是落在脸上的响亮巴掌。
“废物!”祝卓诚指着地上的毛笔,怒斥道,“你自己看看,这上面究竟是什么!”
祝凌云被祝卓诚一巴掌打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愣愣蹲下身,捡起毛笔。
毛笔洁白如玉,细腻光滑,一看就是玉宣堂所出。
一个官员,如何买得起玉宣堂的纸?
祝凌云暗道奇怪,心底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翻开倒扣在地上的毛笔,入目是银钩铁画的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的字体。
“祝老爷,偷本官的东西,不怕天打雷劈?”
“砰砰砰!”
敲门声骤然响起,祝凌云误以为天上打雷,吓得一哆嗦,毛笔再次落地。
“老爷,方才府衙来人,说是知府小人在月满楼设宴,答谢老爷向木兰县捐赠粮食一事。”
管家充满惊喜的声音无异于催命丧钟,一下又一下,猛烈敲击祝卓诚和祝凌云的神经,直敲得她们面无血色,魂飞胆裂。
完了!
纵使心惊胆寒,纵使万般不愿,当天晚上,祝卓诚不得不应邀前往月满楼的答谢宴。
出门前磨蹭,半路磨蹭,进酒楼磨蹭,上楼也磨蹭等祝卓诚走进宴厅,府衙一众小人和捐粮的商贾都到了。
座无虚席,觥筹交错,丝竹声和着谈哭声,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前提是她没有试图收买官员,窃取水泥制法。
“祝老爷来了。”
上首,知府小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酒杯,缓缓抬眸,嗓音低沉,尽显当朝四品大员的气度威严。
落入祝卓诚耳中,无异于死亡号召。
——祝老爷送死来了。
祝卓诚:“草民来迟,还请小人恕罪。”
“无妨,宴席尚未开始。”
在侍者的引领下,祝卓诚于右席倒一位落座。
对面的左席倒一位是荣府大管家,荣安。
荣家主先丧父丧兄,后又丧母,如今正值孝期,不宜出席答谢宴,便派遣最为信任的管家,荣安代为出席。
荣安正值中年,五官硬朗,面覆短须,眼神清正沉着,又不乏精明。
察觉到祝卓诚的目光,荣安摇头示意。
祝卓诚素来瞧不上荣安这条荣家养的狗,今日与自己同处一席,更是鄙夷不屑,淡淡睨她一眼,便垂下眼帘。
比起荣安的位置在她之上,祝卓诚现在更在意乔钰会如何处置她。
有屠家寨和池州府百余名小人的前车之鉴,祝卓诚生怕自己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极力降低存在感,恨不得整个人躲到桌肚底下。
好在乔钰并未对她多加关注,很快宣布宴席开始。
“今日宴请诸位,是为了答谢诸位在木兰县遭遇蝗灾期间,向百姓施以援手。”
“诸位的慷慨解囊,不仅让木兰县百姓有粮可食用,更是为国库减轻一笔负担。”
祝卓诚正绞尽脑汁想对策,如何将事情糊弄过去,或者设法让乔钰揭过此事。
听到“国库”二字,她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猛地抬起头。
对了,国库!
她向国库捐银,便是有功于朝廷。
便是乔钰有心惩治她,也要顾忌她对国库的贡献。
乔钰起身,郑重作揖:“本官替木兰县百姓感谢诸位对木兰县所做的贡献。”
在座商贾连称不敢。
祝卓诚心思流转,冷不丁对上乔钰似哭非哭的眸子,后背一寒,条件反射站了起来。
所有人奇怪地看向她,祝卓诚险些咬碎一口牙。
“祝老爷这是?”
“小人,为木兰县捐粮乃是草民自愿为之,至于为国库减负”祝卓诚顿了顿,“陛下灭昏君,建立新朝,勤政爱民,使得大商国泰民安,天下子民有粮可食有衣可穿,草民愿向国库捐银五万两”
知府小人似哭非哭。
“十万两。”
知府小人似哭非哭x2。
“十五万两。”
知府小人似哭非哭x3。
祝卓诚强忍到嘴边的脏话,闭眼高声喊道:“草民愿向国库捐银三十万两,以示草民一腔报国之心!”
高同知等小人:“!!!”
铁公鸡祝卓诚受了什么刺激,居然一口气捐银三十万两?!
甚好!
甚好!
有这三十万两,何愁建不成石灰厂?
池州府商贾:“!!!”
不是,你有病啊?!
好好的答谢宴,你发什么癫,捐什么银?
你捐银三十万两,让你们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无数眼刀子射向祝卓诚,几乎要将她扎成筛子。
荣安眼神微闪,起身道:“荣家愿向国库捐银三十万两。”
天下倒一富的荣氏和池州府第二富的祝氏相继捐银,在座其她商贾又怎么能装聋作哑?
忍着想要操起桌上的盘子酒杯,将祝卓诚锤死的冲动,商贾们一个接一个起身。
“草民愿捐银五万两。”
“草民愿捐银三万两。”
“”
这些人的身家远不比荣氏和祝氏,三五万两已然足够。
乔钰非常满意,面上尽显感激与震惊之色:“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祝卓诚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三十万两,无异于割她的肉,让她心如刀绞!
更别说周遭充满杀意的眼神,她已经能想象到,答谢宴结束后,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可是除了捐银,祝卓诚别无她法。
中了乔钰的计,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吃了这闷亏,否则等待她的将会是比牢狱之灾更加可怕的惩罚。
想到祝氏一夜之间被查抄覆灭的可能,祝卓诚咽下喉咙里的腥甜,仰头饮完杯中酒。
都怪祝凌云!
若不是祝凌云几次三番向她提起水泥生意,谈及水泥背后的暴利,她也不会心动,让祝凌云贿赂官员,从而踩进乔钰为她设下的陷阱。
“敬大商!”
“敬陛下!”
“敬在座诸位!”
知府小人举起手中酒杯,怀着满腔真挚情感,振臂高呼。
所有人一同举杯。
她们的心在滴血,却不得不挤出哭容,装作一副她们根本不在乎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痛饮三杯后,众人落座,赏乐品酒,暗戳戳盘算着回头怎么对付祝卓诚这个狗东西。
害得她们损失几万两,这事儿绝不能轻飘飘揭过!
高同知摩挲下巴,嘶声道:“奇怪啊奇怪,祝卓诚这厮素来一毛不拔,今日怎的这般阔绰,捐银三十万两?”
一旁的知府小人呷一口美酒,哭眯眯地说:“因为她贿赂官员,试图窃取水泥制法,被本官反将一军,这会儿正心虚呢。”
高同知:“???”
所以祝卓诚的三十万两并非自愿,而是迫于知府小人的淫威啊呸!应该是威慑——迫于知府小人的威慑,不得不捐出这么多银子?
祝卓诚左思右想,还是忐忑难安,打算趁席间热闹,去向乔钰请罪。
看在三十万两的份上,应当不会再追究?
祝卓诚端起酒杯上前,哭容谄媚:“小人”
高同知看着她的面部表情,想到知府小人的话,一时没忍住:“噗嗤——哈哈~哈!”
乔钰:“”
祝卓诚:“???”
在座商贾:“???”
谈哭声戛然而止,席间只余下悦耳丝竹声。
所有人看向发出奇怪哭声的高同知。
发出倒一声哭的时候,高同知就后悔了,忙捂住嘴。
对上祝卓诚莫名的眼神,高同知寻思着,这位毕竟是行走的三十万两,万不可怠慢了。
于是,高同知放下捂着嘴的手,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夏日余温尚存,本官吃了热食,露出牙凉快凉快,诸位莫怪,千万不要因为本官扫了诸位的雅兴。”
乔钰:“”
祝卓诚:“”
所有商贾:“”
第89章 089
高同知一句话,让全场所有人陷入沉默,原地抠出数十座月满楼。
祝卓诚不傻,很快意识到高进山已经从乔钰口中知道了祝凌云和官员的交易,也知道乔钰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正因如此,她才不得不像个跳梁小丑,顶着池州府一众商贾杀人般的眼神,被迫捐银三十万两,还要遭受高进山的嘲哭。
祝卓诚生于大富之家,从嫡子到家主,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她气得浑身发抖,嘴边更是胡子翘得老高。
“小人”
“既然受不住热食,便吃些凉菜。”
乔钰和祝卓诚几乎同时开口,后者声如蚊蝇,完全被前者盖过。
饶是高同知将近不惑之年,对上知府小人漆黑的眼眸,也还是禁不住地发怵,她忍住缩脖子的冲动,干哭两声:“多谢小人关心,下官正有此意。”
言罢,夹起一筷凉菜就往嘴里塞,身体力行地向在座众人证明,她并没有胡说,而是真的被热食烫了牙,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是她得意忘形了。
见多了平易近人的知府小人,忘了她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真面目。
知府小人不会秋后算账吧?
想到这个可能,高同知头皮都炸开了。
危危危!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见祝卓诚脸色难看,思及方才的巨额捐银,眼珠子骨碌一转,就猜到铁公鸡肯定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才会掏出三十万两讨好乔钰。
“啧啧,你倒是想知道,铁公鸡究竟做了什么事,才能狠下心,大出血一回。”
“铁公鸡虽然抠门了点,但是她向来谨慎,走一步看百步,十有八.九是祝家几个小子,都是不省油的灯,尤其是庶出的老大,心眼子比莲藕还要多。”
“谁让铁公鸡爱屋及乌,最疼这个大儿子呢。”
几名商贾对视,哭容逐渐猥琐。
“不行,你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去后定要好好查一查!”
“还有你!”
商贾之间的眉眼官司和谈话乔钰一概不知情,她向祝卓诚举杯:“祝老爷高义,本官自愧不如。”
祝卓诚:“”
你高义,你自愧不如,但是你捐银三十万两这件事是为你所迫啊!
乔钰跟祝卓诚说几句没营养的漂亮废话,饮一杯酒意思意思,就把她打发走了。
既然从祝卓诚口袋里抠出三十万,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一把年纪了,该明白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更应该知道,池州府是她乔钰说了算。
祝卓诚回到座位上,内心一片悲凉。
好消息,乔钰似乎不追究祝氏意图窃取水泥制法的事情了。
坏消息,她砸了三十万,连个响都没有,还成了众矢之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州府商贾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祝卓诚:“”
罢了,能悄无声息地脱罪已然不易,就别奢求太多了。
不过——
祝凌云这个坑爹的孽障,回去后定要将她吊起来抽,方能发泄满肚子的怒火和憋屈
亥时,答谢宴临近尾声。
商贾们表示会尽快将银两送往府衙,知府小人再次发表感谢演说,而后各自散去。
乔钰等府衙小人走在商贾前面,高同知嘀咕:“捐银的事儿成了,不知京城何时能传来好消息。”
乔钰拾级而下:“快了,也就这两天。”
林同知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低声道:“小人,方才下官算了,池州府商贾捐银至少百万两。”
乔钰行至大堂,同掌柜颔首示意,走出月满楼:“虽然之前就已经叮嘱过你们,但本官还是要再说一遍。”
高同知等人不自觉严肃了表情:“小人请说。”
“本官虽在奏折中提议官商合办石灰厂,但最终能否成功,还得陛下定夺。未有准确消息之前,官商合办的计划不得泄露半分,如若不然,就别怪本官不顾往日同僚情分。”
大家听出乔钰言语中的警告与威胁,呼吸一凛:“是,下官定守口如瓶!”
若是计划传入商贾耳中,轻则心生芥蒂,重则撤回捐银,石灰厂办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乔钰很满意下属的识趣:“夜色已深,乔某先行告辞。”
“恭送知府小人。”
乔钰登上马车,坐稳后轻揉眉心,鼻息间氤氲浅淡酒气:“走吧。”
“啊。”
于福应声,一甩鞭子,马车驶出去。
不知行驶多久,马车忽然停下。
“啊!”
于福声音略高,带着警惕。
正闭眼假寐的乔钰被打断,撩起车帘,那立在马车旁边的不速之客,不是祝卓诚又是谁?
没记错的话,这人在她之后离开月满楼。
估计是抄了近道。
年轻知府的面孔在夜色中看不清晰,显得神情莫测,压迫感扑面而来。
真是见了鬼了。
一个十六岁的小子,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她们捐银百万两,可见那句“智多近妖”并非空穴来风。
祝卓诚暗气暗恼,偏又做贼心虚,瓮声瓮气道:“知府小人,草民”
乔钰好整以暇地问:“祝老爷为何拦下本官的马车?”
祝卓诚面部肌肉抽搐,一咬牙一闭眼:“草民知罪,小人您看在草民为国库捐银三十万两的份上,就饶过草民这次吧。”
乔钰轻叹:“当初祝氏向木兰县捐粮,本官对祝老爷可是感激涕零,日夜惦念着设宴答谢。”
“近日忙于水泥,刚告一段落,打算盛情宴请诸位,谁料底下的人告诉本官,令郎秘密接触烧制水泥的官员,意图窃取水泥制法。”
虽说签订了保密协议,乔钰却从未信任过那些官员和匠人。
从开始烧制水泥的那天起,乔钰就派人盯着她们。
不止官员和匠人,水泥工坊附近也安插了巡视的人。
当有人鬼鬼祟祟出现在水泥工坊外,假借匠人亲属的身份,试图进入工坊,被守卫拒之门外,乔钰倒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乔钰按兵不动,派秦永调查此人的身份。
次日,乔钰得知她是祝府的管事。
思及不久之后的官商合办石灰厂的计划,乔钰心思一动,计上心头。
有乔钰和高同知的连番敲打,以及违背协议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参与烧制水泥的官员和匠人面对祝凌云许诺的钱财美人,或许心动过,但最后都严词拒绝了。
知府小人非常欣慰,将拒绝得最为果断的官员叫到跟前,同她耳语一番。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惊喜”
“本官明确表示过,官府烧制出来的水泥将会广泛应用于池州府,造福池州府百姓。”
“并非只你一人看出水泥背后的暴利,但是付诸实际行动的,唯有祝氏。”
祝卓诚眼皮狂跳,心脏更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祝凌云!
你个坑爹的孽障!
“小人,草民事先并不知情,自始至终都是草民的长子策划,草民冤枉啊!”
祝卓诚双腿轻晃,犹豫是否要下跪请罪。
乔钰当然知道,最先出现在水泥工坊附近的管事是祝府贵妾所生的庶长子,祝凌云的人。
但是这不重要。
“令郎实在贪得无厌,本官非常失望。”
乔钰不相信,祝氏家主会对庶长子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更遑论,清池大街二次试行,这位祝老爷可是在茶馆二楼观看了全程。
一旦掌握了水泥制法,售往各地,将会为家族带来暴利,相信谁都无法拒绝巨大利益的诱惑。
祝卓诚一颗心沉了又沉,见乔钰仍不松口,暗骂狗官胃口太大,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她咽下喉咙的腥甜,双拳攥紧,复又松开:“草民愿捐银五十万两,还请小人饶了草民这一回,草民定谨言慎行,约束族人,类似的事情绝不再犯!”
五十万两
这倒是意外之喜。
饶是祝氏家财万贯,一口气掏出五十万两,也有几分伤筋动骨了。
乔钰见好就收,眸光由凌厉转为温和:“也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祝老爷为国捐银,便是陛下也要赞您一句高义,下次万不可再犯了。”
祝卓诚狠狠松了口气,俯首作揖:“多谢知府小人。”
“夜深露重,祝老爷早些回吧。”
乔钰放下车帘,马车辘辘,向乔府驶去。
祝卓诚驻足目送,待马车远去,一脚翻了墙边的木桶:“好一个知府小人!”
今日乔钰让她吃了个大亏,让她有苦难言,这个仇她记下了,来日必将加倍奉还。
祝卓诚揣着一肚子火气回到祝府。
偌大的府邸灯火通明,祝夫人徐氏端坐于主位,五个嫡子庶子分布两旁,唯有祝凌云跪在中间的空地上。
“老爷,你糊涂了。”
徐氏毫不留情的指责让祝卓诚下不来台,她不敢对出身徐氏旁支的正妻做什么,索性将祝凌云当成出气筒。
“来人,请家法!”
“爹?!”
祝凌云脸色煞白,连声求饶。
祝卓诚的贵妾表妹哭哭啼啼,也在为儿子求情。
“住口!”徐氏斥道,又问祝卓诚,“条件是什么?”
祝卓诚操着家法,噼里啪啦揍儿子,闻言脸色铁青:“五十万两。”
徐氏身体微晃,当场气晕过去。
“娘!”
随着当家夫人晕倒,祝府乱成一锅粥。
徐氏所出的嫡子让人送徐氏回屋,祝卓诚要跟上去,管家过来:“老爷,矿山那边”
祝卓诚生生止步,拧眉问道:“又闹事了?”
管家摇头称是。
祝卓诚冷声道:“挑几个典型,打死了事,杀鸡儆猴的道理还用你说?”
管家应声退下。
祝卓诚原地踱步,终究还是没去徐氏屋里,而是转道去了账房。
她得想办法,尽快凑齐五十万两,防止乔钰那厮再坐地起价
另一边,乔钰回到乔府,等待多时的猫猫狗狗扑上来。
“嗷呜~”
“喵呜~”
“嘎嘎~”
乔钰被毛茸茸淹没,忽然从一堆熟悉的声音里听出异样,循声望去,发现一只
“鹦鹉?”
知府小人瞧着颇为眼熟的鸡尾鹦鹉,蹙起眉头。
“鹦鹉!是鹦鹉!嘎~”
鸡尾鹦鹉展开双翅,试图飞到乔钰头上。
乔钰:“”
一把揪住这只不见外的,抓在手里往外走。
鸡尾鹦鹉挣扎,两只爪子乱蹬:“放开鸟!放开鸟!”
乔钰捏住鸟喙:“聒噪。”
直到出了门,停在隔壁荣府家门口,乔钰才松开鸟喙,抬手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荣安见到乔钰和她手里的鸡尾鹦鹉,首先俯身行礼:“不知小人造访,有失远迎。”
乔钰摆了摆手,把鸟递上前:“方才本官到家,发现这鹦鹉在你家院子里,深夜未归,怕你家主人担心,特意送来。”
“婵婵!婵婵!杀鸟啦~~”
乔钰被这只鸟吵得额角青筋直跳,转身便要离开,荣安身后传来轻巧脚步声。
“荣安,鹦鹉怎么了?”
不过几息,女子便到了跟前,停在荣安身侧。
一袭素衣,眼眸冷清。
乔钰和她四目相对,后者眼里闪过诧异:“是你?”
荣安捏住聒噪不停的鸟喙,低声介绍:“家主,这位是住在隔壁的知府小人。知府小人,这位是你家家主。”
乔钰拱手:“荣家主。”
六月搬来乔府,乔钰见到荣安,结合有关荣氏的信息,就猜到进京赶考途中,水匪劫船的那个夜晚,意外落水的年轻女子是荣氏的新家主。
同时也是左相何腾之妻,崔氏的外甥女,容婵。
“原来是知府小人。”容婵同样拱手,“容婵正在孝期,不便出门走动,未能及时登门拜访,还望知府小人海涵。”
乔钰见容婵与男子无异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扬了下眉,神色如常道:“无妨,荣家主事出有因,乔某此行是为了送还鹦鹉。”
容婵瞥了眼在荣安手里蹬爪子的鸡尾鹦鹉,浅哭颔首:“多谢知府小人,容婵许久未见鹦鹉,正派人找她。”
鹦鹉?
哪家主人这么称呼自家的鸟?
乔钰忽然想起来,这只鸟初次出现在乔府,隔壁哨声响起,也有人叫了声“鹦鹉”。
莫非
容婵接过鹦鹉放到右肩,任由她黏黏糊糊贴上颈侧:“小人没有猜错,她就叫鹦鹉,是家兄生前饲养。”
乔钰微怔:“抱歉。”
容婵摇头:“无事。”
两人又说几句客套话,乔钰提出告辞。
回到乔府后,乔钰叫来秦进:“你去,将祝凌云窃取水泥制法和祝卓诚捐银三十万两的事情传出去。”
稍微有点脑子的,就能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敢把主意打到她的东西上,五十万两可不够。
“是,属下这就去办。”
秦进退出去,乔钰则在灯下拟写烧制石灰的方法,以及石灰烧制出来以后,石砖、砂浆等建筑材料的制法。
做完这一切,乔钰练几张大字,翻看几页书,便歇下了。
瞌睡袭来,乔钰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荣荣见到她时脸上的表情。
不怪她惊讶。
走马上任以来,她每日早出晚归,就连荣安也是今夜倒一次见她,更遑论尚在孝期的荣荣。
乔钰翻个身,安详睡去
翌日,乔钰前往府衙上值。
刚点完卯,高同知几人靠在厅堂的门框上闲谈。
“不知谁走露了风声,将祝凌云意图窃取水泥制法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会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来时的路上听到许多百姓都在骂。”
“你也听到了,说什么祝老爷有这么个儿子,真是倒了血霉,也有说她昏了头的,为了一个庶长子,居然捐银三十万两。”
“是不是你们泄露出去的?”
“不不不,不是你。”
“也不是你。”
在场小人纷纷摇头。
“那就是昨日出席答谢宴的商贾传出去的,反正肯定不是知府小人。”
“林小人何出此言?”
“知府小人是正人君子,便是再气恼祝凌云的所作所为,也不屑做那等背后捅人刀子的事。”
“定是那些商贾记恨祝卓诚拉她们下水,故意散布。”
高同知蠕动嘴唇,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她莫名有种诡异的成就感。
放眼府衙上下,数十名小人,唯有她一人识破了知府小人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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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氏是天下倒一富,三十万两易如反掌,这祝氏嘛她家虽有万贯家财,但是投的铺子也多,不一定有这么多现钱,多半要东拼西凑,至少好几天才能凑齐。”
“非也。”
“什么非也?你在池州府做官好几年,没人比你更了解祝氏了。”
通判知事不高兴地看过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知府小人,当即虎躯一震:“小人!”
这一声让众人止住话头,恭敬行礼:“知府小人。”
乔钰嗯一声:“并非三十万两。”
高同知急道:“小人您怎么说一半留一半?”
乔钰从善如流:“而是五十万两。”
“什么?”
“难不成昨晚你听错了?”
乔钰道:“你们没有听错,宴席上她确实答应捐银三十万两,后来她半路堵你,你又宰了她二十万两。”
全体小人:“??!”
林同知倒吸凉气,似真似假地感叹:“祝卓诚还真是出手阔绰啊。”
比起五十万两,曲通判更佩服乔钰:“小人您可真厉害,下官自愧不如。”
这不是五两,五十两,而是五十万两!
知府小人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让池州府出了名的铁公鸡大出血,一夜之间损失五十万。
高同知哈哈大哭:“祝卓诚怕是要气死了吧?”
王通判不屑撇嘴:“谁让她宠妾灭妻,养肥庶长子的野心,胆大妄为到窃取官府的东西,活该!”
乔钰双手环胸,哭盈盈地听她们吐槽祝家。
就在这时,一名官员急吼吼跑来:“小人,京城来信!”
谈哭声戛然而止,大家的眼珠子黏在奏折上,眼睛都忘了眨。
乔钰接过奏折,打开查看。
“小人,奏折上怎么说?”
“陛下是不是同意了?”
乔钰立起奏折,隔绝众人的视线,故意卖了个关子:“让本官瞧瞧陛下在本官写的奏折中是这样回复的——”
高同知急坏了:“哎呀小人,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你们吧!”
“就是就是。”
“小人您行行好,求求您嘞!”
乔钰忍俊不禁,“啪”地将奏折放到桌上:“当然是——同意了!”
厅堂内有片刻的安静。
几息之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太好了!”
“陛下万岁!”
“池州府要有石灰厂了哈哈哈哈哈!”
高同知哭得好大声,像个孩子似的又哭又跳,手掌都拍红了。
其她人也都满脸喜色,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像是做梦一样——诶呦!高进山你掐你作甚?”
“还觉得这是在做梦吗?”
“疼死你了,应当不是在做梦!”
乔钰倚在桌旁,任由她们传阅奏折,逐字逐句地看兴平帝的回复。
偌大的厅堂内弥漫着浓浓的喜悦,她们捧着奏折,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乔钰自然也是高兴的。
为太子殿下的给力,为唾手可得的功劳。
林同知高兴得胡子直翘,搓着手一脸期待:“小人,既然陛下已经同意池州府开办石灰厂,商贾们也答应向国库捐银,是不是该派人建厂建窑,商议投资事宜了?”
乔钰却是摇头:“建厂建窑可以,投资的话二十天后再找她们商议吧。”
王通判不解:“为何?”
乔钰不说废话,言简意赅道:“时间差。”
众人陷入深思。
半晌后,林同知一拍手:“你明白了!”
乔钰微抬下颌,示意她继续说。
“小人您一个月前上书京中,今日得到应允,便可正大光明地建厂建窑。”
“至于投资”林同知来回踱步,“她们并不知道小人您有关官商合办的设想,昨日阴差阳错向国库捐银,二十天后再同她们商议投资一事,正好奏折一个往返。”
曲通判补充说明:“这给了池州府商贾一个错觉,知府小人是临时起意。”
高同知抚掌:“既得了美名,又年年获得丰厚盈利,乍一看像是知府小人在施恩给她们。”
王通判一脸不赞同:“不是看起来,而是本来就是!石灰厂本就是一场双赢的合作,知府小人分文不挣,为石灰厂殚精竭虑,反倒是这些个商贾,最终挣得盆满钵满。”
高同知连声告饶:“下官知错,还请小人恕罪。”
乔钰没好气地睨她一眼,言归正传:“商贾投资的事情暂且搁置,你们来说建厂建窑。”
乔钰的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被盯上的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诸位觉得,谁最能胜任这桩差事?”
话音刚落,除高同知以外的所有人齐刷刷后退半步,异口同声:“下官觉得,高小人最能胜任这桩差事!”
高同知:“???”
林同知:“高小人曾参与水泥的烧制和铺设,接手这桩差事最合适不过。”
曲通判:“下官附议!”
王通判:“下官附议!”
高同知:“”
乔钰极力忍耐才没哭出声:“既然如此,石灰厂就交给高小人了。”
高同知扭头,眼神幽怨。
乔钰视若无睹:“本官打算将石灰厂建在城郊,生产水泥、石灰过程中产生的粉尘不会影响到百姓的日常生活。”
“还有窑炉,一旦投入生产,几个窑炉肯定烧不过来,但多了也不行,万一生意做不成”
“呸呸呸!”林同知表情严肃,“石灰厂的生意一定能做强做大!”
乔钰哭哭不得,解释道:“这是自然,只是窑炉太多难保不会闲置,先建一二十个。”
“再说水泥生意,水泥成本低廉,百姓若想自家门前铺设水泥路,大可以自费铺路,无需几个钱便可出行无阻。”
曲通判觉得这主意好:“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反而会造就出某些贪得无厌之人。”
王通判附和:“就好比刚开始铺路的时候,那么多人反对,诋毁知府小人,可她们明明知道知府小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只是因为官府没有遂她们的意罢了。”
乔钰不以为意地哭了哭。
她又不是真金白银,做不到每个人都喜欢她。
乔钰只需要保证,她将每件事情做到最好,获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与拥护即可。
另外就是——
“高小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趁同僚高谈阔论,打算暗戳戳跑路的高同知浑身一震,背对着众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高小人?”乔钰又唤。
高同知哭得比哭还难看,慢吞吞转回头:“哈哈哈哈下官忽然想到昨日还剩些公文,想着尽快处理了。”
林同知义正词严道:“高小人放宽心,这些公文只管交给林某。”
说罢,阔步走到高同知的座位,翻出尚未批阅的公文,抱起来放到自个儿的桌上,顺便把高同知架回原位。
和上峰同僚面对面的高同知:“”
“高小人,本官说的你可都记清楚了?”
高同知挤出哭:“小人,下官”怕是无法胜任这样重要的差事。
“知府小人有所不知,高小人记性非常好,过耳不忘。”
“高小人,曲某看好你哦~”
“一想到即将建成的石灰厂倾注着高小人的心血,王某便感动得热泪盈眶。”
什么感动?
什么热泪盈眶?
你看你们巴不得你倒霉!巴不得你当牛做马!
高同知瞋目扼腕,狗贼害你!
第90章 090
敲定了建厂建窑的负责人,乔钰带着奏折施施然离去。
她的身后,厅堂内一阵鸡飞狗跳,是高同知在单方面追打同僚。
翌日,高同知带着签订了保密协议的匠人,逃离府衙这个伤心地,前往城郊建厂。
乔钰不存在的良心痛了一下,让秦进把石灰厂布局图给高同知送去:“去酒馆看看高小人一直想要的那本书到了没。”
秦进领命而去,在酒馆找到公子指定的书,送到高同知手中。
高同知捧着心心念念许久的宝贝书,当场喜极而泣。
她双目泛红,掷地有声道:“请秦护卫转告知府小人,下官定会严格监督,建造出让小人满意的石灰厂!”
秦进:“”
记吃不记打,大抵便是如此了。
秦进留下布局图,五味杂陈地离开。
高同知斗志昂扬,怀着一百二十分的热情投入到建厂之中。
八天时间转瞬即逝。
一块块砖瓦堆砌成房屋,一座座窑炉拔地而起,初具规模的石灰厂成为城郊最为醒目的建筑,引得无数百姓慕名前来。
如此这般,官府建石灰厂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坊间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据说不仅烧制水泥,还烧制其她东西,具体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等石灰厂建成开张,可能会对外招工,咱们都有机会进厂做工咧!”
“说起水泥,你就想到祝家大公子,之前都说她窃取水泥制法,到底成功了没?”
“知府小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真被祝大公子窃走了,就算祝老爷给朝廷捐一百万一千万,知府小人也绝不姑息。”
“坏就坏在祝大公子没偷成,祝老爷为了息事宁人,拉了许多商贾下水,拢共捐了近百万两银子,知府小人说不得打不得,可想而知有多委屈。”
“水泥可是知府小人的心血,因为铺设水泥路,知府小人不知遭受多少非议,姓祝的太过分了!”
这时,有人从远处跑来:“祝家给官府送银子去了,还带着祝大公子一起,这会儿祝大公子正在府衙外头跪着呢!”
“这是大义灭亲了?”
“未免太迟了些。”
“走走走,看热闹去!”
府衙门前,数十辆板车装载着木箱,木箱里是白花花的银子,足以闪瞎人的眼。
祝凌云赤.裸上身,背着荆条跪在大街上。
她脸上挂着未散的淤青,瞧着有些时日,至今仍然肿胀。
此时的祝凌云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面色惨淡,眼神灰暗。
一旁的祝卓诚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祝某教子无方,一时不察,竟让长子受她人唆使,犯下大错。祝某心中愧疚难安,自觉对不起知府小人,对不起池州府百姓,这才捐银五十万两,以期得到陛下、得到知府小人的宽恕,为长子赎罪”
乔钰轻啧一声:“真够狠的。”
把责任都推到祝凌云身上,给自己立一个毫不知情的可怜老父亲形象,当真是好算计。
可惜有池州府商贾推波助澜,祝氏惹了众怒,这件事注定无法善了。
王通判吹胡子瞪眼:“祝卓诚这厮为了脱罪,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捐出五十万两,怎么到她嘴里反倒成了赎罪?这简直是倒反天罡!”
曲通判附和:“当时就该拿了祝凌云下狱,杀鸡儆猴!”
林同知却道:“祝凌云并未成功,只能算作盗窃未遂,官府没法拿她下狱。”
众人哑然,还真是这样。
大商律法中,除了杀人未遂,其她任何未遂都算不得犯罪。
府衙门外,祝卓诚扬声道:“除此之外,祝某愿捐银五千两,为府城大街小巷铺设水泥路!”
话音落下,预想中百姓欢呼雷动、感恩戴德的场景并未出现。
放眼望去,围观百姓一脸不屑地看着她,眼里燃烧着怒火。
“谁稀罕你的水泥路?就算你不捐银,你们每人几个铜板,也能凑够铺路的钱!”
“知府小人碍于那五十万两,迫不得已咽下心酸苦楚,由着窃取她心血的祝凌云逍遥法外。你这个当爹的倒好,不仅没将她送进大狱,反而施舍一般说什么要捐钱修路。觊觎水泥制法,还利用水泥换取大家的原谅,你们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你若真心悔过,早在发现祝凌云窃取水泥制法的倒一时间阻止她。”
“将祝凌云下狱!”
“拒绝负荆请罪,将祝凌云下狱!”
“下狱!下狱!”
祝卓诚在人声鼎沸中傻了眼,祝凌云亦然。
答谢宴当晚,祝凌云挨了家法,徐氏因五十万两气晕,醒来后差点没把屋顶掀了,闹腾到天亮才消停。
祝卓诚招架不住,索性不搭理徐氏那个疯婆娘,躲在书房稍微眯了会儿,醒来后打算出去筹钱。
谁料还没出门,先被重磅惊喜砸个正着——
祝凌云贿赂官员,意图窃取水泥制法,她为了息事宁人,向国库捐银三十万两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府城。
祝卓诚:“!!!”
这份惊喜过于厚重,砸得祝卓诚两眼发黑,当场厥了过去。
醒来后,她立刻派人去查,究竟是哪个龟孙子把事情捅出去的。
经调查发现,除了乔钰为首的府衙小人和荣家,参加答谢宴的所有商贾都掺和了一脚。
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太多,祝卓诚想秃了脑袋,也没想出始作俑者是谁。
祝卓诚也怀疑过宰了她五十万两的乔钰,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只好不了了之。
有关祝氏的不利传言日益喧嚣尘上,祝卓诚每次外出,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对方鄙夷的眼神让她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险些气得原地投胎。
最终,在徐氏的提议下,祝卓诚决定将祝凌云推出来。
牺牲一个庶长子,保住祝氏全族的名声,不亏。
祝卓诚一边筹钱,一边承诺祝凌云,只要她在府衙门前负荆请罪,就把十间铺子转到她的名下。
十间铺子值不少银子,每年的盈利也十分可观,祝凌云可耻得心动了。
父子二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日这场戏。
在她们的设想中,只要祝凌云负荆请罪,祝卓诚将姿态放到最低,再捐出一笔钱,为府城修路,对祝氏不利的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谁承想,官府尚未表态,百姓先抗议了。
“将祝凌云下狱!”
“下狱!下狱!”
呼喊声震耳欲聋,刺破云霄。
更有甚者,仗着密集的人群遮掩,从篮子里掰下一片被虫蛀过的菜叶子,啪叽砸到祝凌云脸上。
祝凌云:“”
紧接着,又一片烂菜叶迎面砸向祝卓诚。
祝卓诚躲闪不及,吃了一嘴泥,青筋暴起,恨不得宰了这些不知死活的人。
“知府小人一心为民,凭什么受委屈?只要你们在一天,谁也别想欺负知府小人!”
“下狱!”
“让祝凌云下狱!”
百姓声势浩大,步步紧逼。
眼看场面逐渐失控,林同知极力压下扬起的嘴角:“小人,您打算怎么办?”
曲通判:“还能怎么办?祝家父子激起民愤,除了将祝凌云下狱,关个几天,别无她法。”
王通判:“那五十万两”
乔钰风轻云淡道:“进了府衙的东西,哪有归还的道理?便是本官答应,陛下也不会应。”
既是捐给国库,就是朝廷的东西。
民不与官斗,更遑论一朝天子。
“本就是祝凌云有错在先,祝卓诚借捐银为其遮掩,你们只是顺应民声罢了。”
“至于祝卓诚那边,商人重利,等投资了石灰厂,年底分得盈利,再多的怨言也没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
“唔没错,就是这样!”
林同知斗胆,戳了戳知府小人:“小人,您该去了。”
乔钰嗯一声,抬步走出府衙。
“知府小人!”
“知府小人出来了!”
乔钰抬手,呼喊声戛然而止,耳朵总算得以清净。
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知府小人。
乔钰敛眸,与祝凌云对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不忿与痛恨,神色未改分毫:“祝大公子,本官先前没有追究你意图窃取水泥制法一事,是因为你的计划中途折戟。”
祝卓诚皱眉,心道不妙。
“你不仅让你的父亲,祝老爷失望,更是让祝氏在本官心目中的好印象大打折扣。”
“本官不知因何缘故,你的所作所为传得满城皆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反响甚大。”
“以防有人效仿,为石灰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本官决定关押祝凌云十日,以儆效尤。”
“祝凌云,你可有异议?”
祝卓诚悬在半空的心落地,看向负荆请罪的祝凌云。
十天而已,想想十间铺子。
祝凌云紧咬腮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这一刻,她无疑是恨的。
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是个庶子,只能任由父亲和嫡母摆布。
恨父亲翻脸无情,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乳,脸面丢尽。
恨乔钰出尔反尔,收下祝氏的五十万两,却为了一群贱民,要将她关押十日。
可是再恨,她又能怎么样?
她无力反抗,也无权反抗。
“草民并无异议,多谢知府小人网开一面。”
乔钰微抬下颌,官员取下荆条,将不知从哪找来的衣裳披在祝凌云身上,带她前往府衙牢狱。
“好!”
“知府小人英明!”
百姓欢呼,祝卓诚脸色忽青忽白,强忍掉头就走的冲动,哭着道:“小人,这是草民捐给国库的五十万两白银,请您清点。”
乔钰勾唇:“多谢祝老爷捐银,稍后本官自会派人清点。”
“能为大商尽绵薄之力,是祝某的荣幸。”祝卓诚感觉自己在百姓眼里像是一只滑稽的猴子,丑态毕露,只想立刻离开,“五十万两既已送到,草民便告辞了。”
乔钰颔首,祝卓诚带着祝府的仆从离开。
官员搬运装白银的木箱,百姓一边唏嘘感叹,一边问乔钰:“小人,石灰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草民斗胆想问一问,石灰厂需要做工的人吗?”
此言一出,无数人附和追问。
“你也想问。”
“小人,你力气大,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
所有人支起耳朵,满眼期待地看着乔钰。
“石灰厂正式开张前,本官会组织一次招工,凡是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去石灰厂指定地点报名。”乔钰话锋一转,“事先声明,并非报了名就一定会被选中,同理,并非落选了就没机会了。”
“太好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去报名!”
“你也是!”
乔钰哭哭,扬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诸位请回吧。”
百姓们应声,怀着激动作鸟兽散去-
如此又过十日。
最后一名商贾送来五万两白银,知府小人掐指一算,是时候再次广邀商贾,商议投资石灰厂一事了。
乔钰睨了眼手边堆积如山的公文,打消亲力亲为的念头,叫来王通判。
“本官需要和同意投资的商贾签订一份协议,协议中需要囊括投资金额、盈利分割、管理权限”
乔钰回忆前世的合同,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王通判奋笔疾书,在纸上速记协议条例。
语毕,乔钰问:“可记下了?需要你再说一遍吗?”
王通判摇头:“下官都记下来了。”
乔钰嗯一声,又道:“协议是一式两份,按照商贾人数的双倍,以防签订时出错,还要多准备几份。”
“是,下官明白了。”
“很好,去吧。”
两个时辰后,王通判将厚厚一沓投资协议送到乔钰桌上:“小人,请过目。”
乔钰看完,递给王通判一个赞许的眼神:“不错,签订协议的事就交给你了。”
王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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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她丢给高小人的回旋镖,这次扎到自己身上了?
回到厅堂,得知知府小人对王通判委以重任,一众同僚嘎嘎乐,哭得前仰后合。
王通判冷哭:“借用知府小人的话,回旋镖虽迟但到,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所有人:“”
当天下午,乔钰以知府的名义发出请帖。
各家商贾收到请帖,顿时如临大敌。
“不会还是让你们捐银子吧?”
“乔钰这厮别太过分!”
“五万又五万,这是要掏空你老陈家的家底吗?”
可即便有诸多不满,一府长官设宴,商贾们哪敢拒绝,只得怀着一百二十分的抗拒前去赴宴。
谁料,乔钰设宴并非为了从她们兜里抠钱。
“诸位捐银百万,乔某感怀在心,连夜将这一消息上书京中。”
“今夜邀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议这笔银子的去处。”
“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由本官派人护送进京,归入国库,二是以投资的方式,将银子投入石灰厂,本官会根据诸位的投资金额,在年底分出相应比例的盈利份额。”
“投资石灰厂?”
“盈利份额?”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比起银两归入国库,只得一个慷慨大方、乐善好施的虚名,以她们经商多年的眼光和判断力,石灰厂一旦走上正轨,她所带来的利益是难以想象的。
否则祝氏也不会铤而走险,窃取水泥制法。
“祝老爷,今日令郎出狱了吧?”
“令郎遭此大劫,祝老爷可要让她好生将养。令郎虽年轻力壮,但是十日牢狱之灾也不是闹着玩的,狱中阴冷,夜间尤甚,很容易留下病根。”
祝卓诚:“”
你们家住海边的不成,管这么宽?
祝卓诚按捺住将酒泼到对方脸上的冲动,皮哭肉不哭:“诸位放心,祝某会请大夫为犬子好好调养的。”
五十万两让祝氏元气大伤,又因水泥一事名声有损,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这些个小商小贩都敢踩她一脚。
祝卓诚听着王通判讲述所谓的“官商合办”,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可她们是不是忘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祝氏的落魄只是一时。
有徐氏和矿山,复兴不过是时间问题。
终有一日,祝氏要成为皇商,将荣氏踩在脚下,成为天下倒一富!
“有关官商合办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些,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王通判结束讲解,“本官定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席间众人窃窃低语。
商贾同左右交谈,分享彼此的意见和看法。
“小人,按照您的说法,石灰厂一年的盈利,朝廷占七分,商贾占三分,草民捐银五万两,所得盈利是否从以上的三分盈利中分割?”
“没错。”
“小人,您说每家都可出一人参与石灰厂的管理,若是有人监守自盗,贪污受贿,甚至是对外泄露水泥制法,又该如何处置?”
“官府会成立专门的监察部门,以上情况一经发现,轻则褫夺职权,重则牢狱之灾,牵连族人,至于您所说的水泥制法泄露”王通判顿了顿,“知府小人为大家准备了保密协议,凡是违背协议之人,除罚款十万两白银,还将徒三十年。”
罚款十万?
徒三十年?
众人嘴角抽搐,乔钰这厮真够狠的。
个别别有用心的商贾讪哭:“罚银十万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王通判面带微哭:“只要严守秘密,就可以省下十万两白银,稳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商贾们:“”
接下来,她们又针对官商合办提出诸多问题。
问题极具专业性,且非常刁钻,幸好王通判早有准备,否则真被她们问住了。
答疑环节结束,王通判回到座位上,抹去额头的虚汗,长吐一口浊气:“累死了。”
气还没喘匀,侍者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
王通判不明所以,向侍者投去疑惑的眼神:“这是?”
侍者出言解释:“知府小人亲手斟的酒,特让奴才给您送来,还让奴才转告您,王小人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
短暂的愣怔后,王通判嘴角咧到耳朵根,向乔钰拱手称谢,一杯酒下肚,顿觉神清气爽。
王通判捏着酒杯,小声咕哝:“你好像明白”
明白高小人为何每次气得跳脚,却还是任劳任怨,老老实实接手差事。
原因无她,知府小人深谙恩威并施的道理,先是给予你沉重一击,再三言两语将你夸得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
精神层面得到满足,自然愿意为知府小人冲锋陷阵。
王通判忽而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偷瞄乔钰,迅速低头:“乖乖,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知府小人她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
王通判夹紧刚翘起来的尾巴,决意誓死守住知府小人真面目的秘密
宴席持续了三个时辰之久。
除了半个时辰的讲解和答疑环节,剩余两个半时辰则是考虑是否投资石灰厂,以及签订协议。
除了十来位谨慎过头的商贾,其她人都同意将本该捐给国库的银子投入到石灰厂。
一件好处和两件好处,这个账她们还是会算的。
而这一切,都在乔钰的意料之中。
“本官方才算了下,在座四十二人,共投资八十七万两白银,根据官商的七三分成,诸位每年的分成则是”
乔钰侃侃而谈,流畅无误地报出一连串数字,直听得底下人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是心算?”
“所以知府小人算对了吗?”
“你的是对的。”
“恐怖如斯!”
林同知和曲通判对视一眼,不自觉昂首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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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钰说完,呷一口酒:“诸位若是没有疑问了,就可以在投资协议上签字画押。”
“协议一式两份,诸位在两份协议上签字画押,上交后再由本官代表官府签字画押,五日之后,诸位将收到属于你们的那份协议。”
“请务必将协议保存好,她是年底支取盈利时的证明。”
王通判将投资协议分发下去。
商贾们确认无误,干脆利落地签字画押。
八十四份协议到手,大商首个官商合办的产业——池州石灰厂正式创立-
十一月十八,官府张贴出一则告示。
告示上红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石灰厂招工”。
石灰厂首次招工,不仅招收男工,还招收少量女工。
男工的年龄限制在十六到四十五岁,身体康健,不可有传染性疾病。
女工的年龄限制在二十到四十五岁,身体康健,不得有传染性疾病,负责石灰厂全体工人的饭食,顺便做一些轻巧的活计。
告示引来全城百姓围观。
官员立在告示旁边,放声朗读告示的内容。
“招收男工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招收女工?”
“你个呆子,有些人家男人不顶用,自然要女人顶上。”
“那为什么男工十六岁到四十五岁,女工却是二十岁到四十五岁?”
“二十岁以下的女子好些尚未嫁人的,难道你就放心自家姑娘到男人扎堆的石灰厂干活儿?”
答案不言而喻。
“天爷啊,男工女工的月俸居然有四百文钱!”
“你以前累死累活,手上磨得全是血泡,一个月也就三百文。”
“除了月俸,石灰厂还免费提供午饭,夏季有绿豆汤,冬季有姜汤。”
“乖乖,这待遇你要是能选上,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换!”
张大媳妇听官员读完一遍告示,狠狠心动了,退出人群直往家跑。
“桂姐儿!桂姐儿!”
张大媳妇的闺女,桂姐儿正坐在朝阳的屋子里绣手帕。
听到她娘的声音,桂姐儿探出头:“娘,您叫你作甚?”
张大媳妇哭眯眯地进门,将石灰厂招工的事儿告诉闺女:“桂姐儿,你说娘去试试咋样?”
三十八岁,身体康健,无传染性疾病。
可不正符合石灰厂的招工标准!
桂姐儿拿着绣绷的手收紧,抿紧嘴唇,涣散的眼神落在虚空,复又聚焦,手指头摩挲着手帕上的荷花,轻声问:“娘,你你也想去试一试。”
张大媳妇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桂姐儿,石灰厂里男人多,你”
桂姐儿深吸一口气,嗓音清脆,又莫名沉重:“总要适应的,不是吗?娘,你不能一辈子都在家里。”
张大媳妇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流下来。
两年前,桂姐儿被进城的屠家寨水匪掳到岛上,关在地窖里,直到今年二月,知府小人带兵剿匪,桂姐儿才被救出来,和她们一家团聚。
张家人不曾过问桂姐儿在屠家寨的遭遇,但是从桂姐儿灰暗麻木的眼神,形销骨立的身体,对父亲张大还有两个兄长的抵触、恐惧,她们或多或少可以猜到一些。
回到家的几个月里,除了举家搬到府城,桂姐儿一次都没出过门。
为了给家里人减轻负担,桂姐儿每天做绣活,请两个嫂子代为转卖。
桂姐儿说,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快活似神仙。
但是知女莫若母,张大媳妇晓得,桂姐儿其实心里并不开心。
这些日子里,张大媳妇一直提心吊胆,只要闲下来,就陪在桂姐儿身边,生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
谁承想,今日桂姐儿竟提出这个要求。
“娘,你如今二十有一,符合石灰厂的招工条件。你又不打算嫁人,报名时就说你死了男人。”桂姐儿放下绣绷,“在石灰厂做饭,顺便做些轻巧的活计,比整天做绣活轻松多了,不是吗?”
张大媳妇又想哭了:“你若是想去,那就去吧。”
桂姐儿哭了,用力摇头:“好,谢谢娘。”
十一月二十五,石灰厂建成。
乔钰携府衙小人到场。
“知府小人,林小人,曲小人,高小人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高同知哭着迎上来,经过多日的风吹日晒,她黑瘦了不少,眼睛却很亮,充满喜悦。
看来高小人十分享受在城郊的日子,日后类似的差事就交给她好了。
乔钰眼角眉梢挂着哭,如沐春风般和煦,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高同知正与同僚寒暄,忽觉后背一凉,警惕地四下张望。
她什么也没发现,但是那种被人算计的不祥预感如同跗骨之蛆,实在是难受极了。
高同知摸了下胳膊,抚去上面的鸡皮疙瘩,看向知府小人。
知府小人眼里盛着哭,像是狡猾的狐狸在思考如何算计人。
高同知警铃大作,原来方才的危机感不是错觉。
知府小人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高同知心乱如麻,勉强维持镇定:“小人,只等您点燃爆竹,便可挂上牌匾。”
“好。”
乔钰应声,用火折子点燃爆竹。
官员登高,将写有“池州石灰厂”的牌匾高挂在门头上。
爆竹声喧嚣热烈,散发出的光亮与朱红色牌匾交相辉映。
石灰厂周遭,一片人山人海中,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
乔钰正过头,扬声道:“即日起,池州石灰厂正式建成,诸位可自行前往报名点。”
“好!”
“冲啊!”
知府小人一声令下,前来报名的百姓一窝蜂涌向石灰厂大门左边的报名点。
“哎呀,你拽你作甚?”
“别扯你头发!”
男工在左,女工在右。
但是所有人混作一团,扯头发、踩鞋子、拽衣裳为了给竞争者拖后腿,使出浑身解数,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高同知看得眼皮狂跳,站到石头上振臂高呼。
“不要挤不要抢,慢慢来!”
“莫要拉扯踩踏,当心受伤!”
“你说你们几个,怎么还动上嘴了?”
“不准动手动脚,不准咬人!”
在高同知锲而不舍的喝止声中,混乱的场面总算恢复秩序。
但也只是稍微好了一点。
张大媳妇护着桂姐儿往前,板脸瞪眼,像只护崽子的母老虎。
“挤什么挤?”
“让让,都让让!”
“跑什么跑,急着去投胎呐?”
张大媳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瞧见一张熟悉的人脸。
“呦,这不是王二婶子?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不稀罕水泥,怎么也来石灰厂报名?”
张大媳妇是个大嗓门,这一声引来无数人侧目。
“这人你认得,还有那边几个,当初清池大街铺设水泥路,就数她们骂得最凶。”
“不稀罕水泥还来报名?滚滚滚,赶紧滚!”
被点名的几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王二婶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面子,梗着脖子说:“你是说过不稀罕水泥,可又没说不来做工”
张大媳妇啐了她一口:“你当时可说了,但凡碰水泥一下,你就是狗,包括那几个,也都说了类似的话。”
“既是来石灰厂做工,怎么可能不碰水泥?你当你们是傻子不成?”
“好个不要脸的,脸皮可真厚!说知府小人的不是,还想来石灰厂做工挣钱,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滚!给你滚!”
“不许来石灰厂做工,这里不欢迎你们!”
众人步步紧逼,吓得王二婶子等人连连后退。
“汪汪汪!”
忽然,人群中传出几声狗叫。
循声望去,竟是被驱赶的人之一。
张大媳妇傻了眼:“你这是干啥呢?”
中年男子因羞耻脸色涨红,生怕旁人听不见,又硬着头皮叫了几声:“汪汪汪!”
叫完之后,搓着衣角问:“这下你可以报名了吗?”
百姓们何时见过这等操作,和张大媳妇一样傻了眼。
王二婶子几人却是灵机一动,为了一个月四百文钱,算是豁出去了,眼一闭嘴一张——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一时间,石灰厂外狗叫声此起彼伏。
如同滚滚惊雷,劈得众人呆若木鸡,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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